PersonalCorpus 版 (精华区)
第一章
A
父亲为什么会把我逼到蒙娜丽莎面前,并且给我听交响乐?我想这是那种叫做
命运的东西。到了27岁,我才敢向他提起这个问题(以前我甚至怕提到这个女人的
名字)。他说肖邦是好东西,当我号陶大哭,他就是要把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听肖
邦。那时周围没有人家像我们一样拥有唱机和电视机,那时@、布、油等物品还在
实行配给制,那时周围有很多邻居还靠到菜场拣菜叶过生活,而我们是这幢楼里唯
一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认为我应该感到幸运。
父亲说他根本想不到我会怕那幅挂在墙上的复制品,他说你为什么不看挂在旁
边的世界地图、中国地图,或者我的图纸,你为什么要看那幅画像?最后他说那么,
你为什么会那么怕她?
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问多一次,我的恐惧就减少一次。我没有办法回答这
个问题。
就像我不明白在我那么小,几乎还不怎么会说话的时候,我的父亲为什么用这
么一种方式来对付我的哭泣。
因为太害怕,其实到现在我都没仔细看过这个女人,然而有关童年的记忆,最
清晰的,就只有这个女人的画像。
长大一点的时候,我开始确定:她的眼睛,就像一场正在发生的车祸;她的鼻
子,是黑暗发出的一道命令,是黑暗里笔直的梯子;她的嘴角,是灾难的漩涡;这
个女人几乎没有骨头,除了她的眉骨,她光秃秃的眉骨,是无所不在的嘲讽;她的
衣服,是一个能把我拐走的大伞,还有她的腮,她的手指,毫无疑问像腐烂尸体的
一部分。
这个女人权危险,而我曾是如此靠近这危险,似乎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看见她。
在历史课上,在这幅画像的幻灯片面前,我曾持续惊叫,喉咙发紧,因此被老师当
成坏学生罚站,接着被叫到教导处训话,并被追问是否看过黄色手抄本《少女之心》。
从那时起,我开始恨画她的那个人,我恨所有自称自己是“知识分子”的人,
这种恨就是很,当我敞开我的心扉,这痉挛着的愤怒便跳动在我的血液里,我把这
种感受命名为“恨”。
对于这幅画像毫无疑问的惊恐,带走了我对父母所有的亲密,并使我过早确定
了这个世界是不可知的。
渐渐的,我找到了对付这种恐惧的力量,那就是月亮,月光;或者像月光一样
的光线;像月光一样的眼睛。嘴唇;或者像月光一样的男人的背。
第二章
B
下雨的时候常会想起玲子。玲子对我说过有一首诗里写着:春天总是要下雨,
那是大地和天空在做爱。对此我们都曾迷惑。那时我们常常会被一些小问题纠缠,
例如病菌,例如恐高症,例如“爱情是抽第三根烟时的想象”。玲子是我高中时的
同桌,她长得像一张白纸,她的苍白是一种状态,一种出神的状态。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把所有的人分为做过爱的人和没有做过爱的人,那时我
是个爱吃巧克力的女孩,郁郁寡欢,成绩不好,我收集各种糖果纸,用糖果纸和放
针药的盒子做太阳眼镜。
高二第一学期开学不久,玲子的头发开始变得这里短一截那里多一块的,她的
脸上经常会有被指甲抓伤的痕迹。她本来是个极安静的女孩,那时她的安静变成了
古怪。后来,玲子告诉我她可以确定班上有个男生在注意她,并且目光“炽热”。
我记得她当时对我用了“炽热”
这个词。她说他炽热的目光没完没了地围绕着她,这让她满脑子私心杂念。她
说她是决不可以为读书以外的事分心的。玲子认为他看她是因为她漂亮,玲子认为
自己很漂亮,玲子认为自己的漂亮是一种问题,她为此羞耻。所以玲子开始把自己
搞得很难看。她以为这样事情就可以朝好的方向发展。她认定她丑了就不会有人再
看她了,没有人看她了,她就可以好好念书了。玲子说她是必须要好好念书的。
在那整整一个学期里,玲子千奇百怪地变换着她的样子。很多同学为此费解,
并且不再接近她。我并不觉着原来的玲子有多漂亮,我理解她,我想她只是太紧张,
我们所在的学校是重点中学,这种学校的孩子是很容易发疯的。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她是那种平面的、静止的。刀枪不入的。
有一天,玲子没来上学。那个位子从此就一直空在那里。听说她有暴力倾向,
她被父母用绳子绑去了精神病医院。
大家说“珍子疯了”。我开始拼命吃巧克力。我一紧张就需要巧克力的毛病从
那时起一直延续到11年后的今天,我因此有了严重的血糖问题。
我曾偷偷跑去精神病院看她,我穿着红色的滑雪衣在星期六的下午钻进医院的
铁丝网。
我想其实我是可以从大门进去的。我在冬天给玲子带去她最爱吃的娃娃雪糕,
香草橄榄和杏话梅。我不停地吃着巧克力,她吃着娃娃雪糕和香草橄揽。病房的其
他病人都是大人。基本上都是我在说话,不管我说什么,只要一个话题结束玲子就
会笑,那是真正的银铃般的笑声。
玲子是说过些什么的,玲子不断重复“在医院里吃药人吃得这么胖人吃得这么
胖。”
后来听说玲子出院了,她的家长请求老师通知大家谁也不准去看望她。
一个雨天的下午,玲子的死讯传到学校。据说有一个男生在某个下午乘她父母
不在时拿着一束鲜花去看她。那个时候上海是很少有人买鲜花的。当天夜里,玲子
在自家 的洗手间切腕自杀。据说她是站着死的。
这一骇人听闻的事件使我迅速地滑入“问题少女”的 泥潭。我开始不相信所
有人的话,除了吃进嘴里的东西, 我觉得没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当我不相信一切,我就完了,而我在16岁时就他妈 的完了。奇怪的日子到来
了。我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变得越 来越沙哑。对着镜子或桌子随时随地玩着自己的
身体,我 并不是想了解,我只是想自己跟自己玩。
朝镜子里看一下自己,我就看到了我陌生的欲望。我 的器官向冰冷的桌角秘
密靠近,我第一次明白我的“快乐”也是我不可以控制的。
我残酷的青春由此开始。玲子那特有的银铃般的笑声从那个冬天起就一直飘荡
在我身后,它逼我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永不回头。
C 玲子自杀的那个学期我退了学。我被介绍到一个穴头那里,顺利地开始了我
短暂的“小歌星走穴”生涯。我爱唱歌,那可以舒展我自己。我穿着可笑的台湾80
年代的服装站在舞台上放作感伤,那时我喜欢把眉毛画得又宽又浓,那时我喜欢苏
芮、娃娃。
我们团里有一个伴舞的男孩比我还小,我们很要好,常在一起抽“凤凰”牌香
烟。他叫小虫,可他什么都大,一点都不像小虫。有一次我们去西宁演出,小虫显
得特别激动,走路都踩着他特有的像在作广播体操似的舞步。小虫从小在西宁长大,
他喜欢西北的黎明,他说西北的黎明饱含着光明。
在去西宁的火车上小虫跟我讲他的朋友白脸:体育老师在打我们,我们的教室
是矮平房,白脸是突然从教室的房顶上跳下来的,他跳到体育老师面前给了他一记
耳光。大家都笑了。
老师拿他没办法,很多人都怕他,他不是我们学校的,但他很出名。当时我没
认出他是谁,我只知道他叫白脸。我爸妈都是文化大革命从上海去西北的,虽然我
在西北出生,但我是外地孩子在西北,所以常被人打,有一次我被堵在铁道上,有
人向我要钱,我没有钱,我知道我又得挨打了。西北的孩子和上海的孩子很不一样,
他们经常打来打去,我们班有个孩子老被欺负,有一天一个最狠的学生当着大家的
面把一个孩子的裤子脱了,放学的时候这个被欺负的孩子拿一个墨水瓶向欺负他的
孩子砸去,就这么一下就把那孩子砸死了。扔墨水瓶?这种事我们都干过。可是谁
也不知道死是这么容易,所以我真的怕西北的孩子。这天,在我就要被打的时候,
突然有一帮人过来把诸我的人教训了一通。听说白脸关照过我们年级里的“老大”
保护我,我才知道原来白脸是我童年的朋友,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打弹子。我去
找他,我们又开始一起玩。白脸有五个姐姐,他妈死得很早,他是被宠坏的。但他
对朋友极有感情,两肋插刀。他有很多女人,他搞过我们那儿“老碴子”的妹妹,
搞了人家又丢掉人家。他还坚持为我找女人,带女人约我在林子里见面,可我那时
多*。0 阿!
我见到了白脸。他长的确实很白,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好看,大双眼皮,眼睛
很黑,目光空洞,平头,头发微卷,头发很黑,我发现他的脚非常小。他请我和小
虫去舞厅跳舞。那时没有迪斯科,那时只有交谊舞厅,舞厅里什么年纪的人都有。
西北的舞厅很乱,经常为了争舞伴而发生打架事件,这对我们这些上海人来说是很
新鲜的事。
那天白脸身边有个女孩,长得有点古典美,看上去比我还小。白脸当着我们的
面对小虫说他要求交换舞伴。我不喜欢他的这种做法。我想如果他想和我跳舞,他
可以好好的过来请我。我当时认为这是上海人和西北人的区别。但是小虫很开心地
答应了,我想我得给他一点“面子”。我和白脸跳舞的时候放的是《友谊地久天长》,
所有的人都一本正经地跳着舞,包括白脸,这让我觉得很怪,一直想笑。
在我们第二场演出后的第二天,白脸来请我单独和他去跳舞。我说你为什么要
请我去跳舞?可能是我当时的语气不太好,因为那天我心情不好,团里的大人们为
分钱的事一直在吵。也可能是我这句话本身弓!起了白睑的什么误会。总之他生气
了。他看着我说为什么我不可以请你去跳舞?我说我没说你不可以,我只是问你为
什么?他说你去 不去?我说你有病吧?哪有这样说话的!他说你去不去? 白脸
的口气始终是没什么感情,音量不大不小的。
我说不去!
白脸来的时候我正靠在招待所的床上着诗集《城市 人》,当我说“不去!”
时,这本书被我从床上甩了出去。 接着我就闪电般地挨了白脸的那一刀。我没看
到他从什么地方拿出的刀,我没看到他的刀朝我伸过来,我也没有看到他拿刀的手
放回何处。我只看到他拿着刀站在我面前,面孔苍白,好像有点抽筋,有趣的是他
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窗外。
他划了我,我浑身发冷,身体脱离地球的感觉在疼痛中瞬间降;临,我全部的
精神在为之振奋。后背一阵阵发麻,大脑一片空白,眼泪莫名其妙地流下来。我开
始发抖,这和我读到某首诗、唱到某首歌、听到某个故事时的感动有点类似,但要
强烈和迅速得多。
白脸继续问我你去不去?他还是木看我。我说去哪里?他说去跳舞。我说好吧,
你等我去洗手间把血擦掉。
我重新出现在白脸面前,当他抬头看我,我手中的刀朝他的小腹直刺了过去。
我的刀刺进去之后没有拔出来。这刀是我爸给我的,是把新疆刀。我不知道我爸为
什么会给我这把刀,这就像我爸会答应我退学一样奇怪,要知道我爸可是知识分子。
白脸一动不动站在我面前,我们两个就这样站着看对方,他空洞的目光令我迷
惑,我突然虚弱得想倒下,我彻底飞了,飞走了。大人们过来了。两把刀,两个流
血的人。小虫也来了,他和白脸一样站在那儿看我。不知是谁报了警,我被关了起
来。西北的警察很猛。我想白脸是当地人,我这次完了。每天早上我得和别的犯人
一起到院子里对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标语双手挂在背部蹲一会儿。牢房里
有很多气势澎湃的怪异标语,都是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刻上去的。我不和任何人说话,
我不和别人说话是因为我害怕。当一切已被铸成事实,我实在无事可干,我不停地
看我的腿,那个时候我确定了自己有一双美腿。
小虫来看我。他问我刀捅进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其实
我认为那就跟捅了一个棉被的感觉一样。小虫说你后悔吗?我说我不知道自己干了
什么,我也木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他一刀,我只是非这么干不可,我没想过我几乎杀
了个人,我愿意接受惩罚。
可是这里太脏了!到处都是屎尿,外面真好,哪怕饿肚子都好。小虫说你别哭,
别哭,你不会有事的,我去找过白脸了,他愿意帮你,你很快就会出来。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一只自由的小鸟,离开那里真好!我
有一种“一切有趣的事情就要开始”的感觉。我长时间地看着车窗外,茫茫无尽的
旷野是我的感觉,没有树叶的树枝是我的思维。而夜晚的时候,火车在夜晚里穿梭,
我爱那种声音,我在我的小本子上写下了“我愿意用我的飞翔来展示我的翅膀”。
我突然开始喜欢白脸,我想我是在喜欢他,他的脸在那里闪闪发光,我被好奇
之心充满。
可能是因为白脸身上有一种我绝对没有的什么在吸引着我,可能是因为他首次
给了我“彻底飞走了”的感觉。我开始给他写信,不过这些信从未寄出去过。后来
我有了赛宁,就再也不想白脸了。
听小虫说白脸后来因盗墓罪被判了十几年刑,最后他被减刑,现在他自己在西
北开了个小店。
十年后的那个下午我在家里烧信,这些往事又被我重新找了出来,触摸着右手
臂上那条快乐的小伤疤,我重新回味起我的那把刀捅进去的感觉,就像体会着无边
的空虚。我反应不过来这事是我干过的。而那些信,闻起来就像青春的味道。
D19 岁之前,我喜欢我高中的同学苹果,我还喜欢白脸,在想他们的时候我开
始写诗歌。
在这之前我看过《恶之花》,看过徐星,看过陈先发。
有时候我很喜欢我的诗歌,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诗歌什么也不是,我想我得有些
故事,我想我必须得有些故事。
在那个寒冷的黄昏,小虫叫我陪他去一个女孩家,我们又慌张,又兴奋,因为
那女孩怀孕了。女孩不在家,我们俩蹲在大楼外抽香烟,我拿出我的诗歌,我读给
小虫听,最后我说小虫你说这算不算诗歌?
小虫给了我五块钱买下了我的诗歌,他说我全买下来了,将来我会发财。你会
是个革命诗人,或者作家,或者在一场战斗中壮烈牺牲,」总之你现在的诗会很有
价值。
第三章
E
他脱掉了他的鞋子,他穿着一双雪白的白袜子。
我脱掉了我的塑料凉鞋,我没有穿袜子。红色的地毯,红色的丝绒,红颜色在
他房间里,我坐在那里看他的房间,我说你的房间真好看。他的厚嘴唇是突然到达
我的胸部的,这是第一个吻我胸的男人。他带来这个画面,这个画面非常刺激我。
当我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时,他迅速解开我的衣服,他温润的嘴唇吻着我的心跳,
这让我有一种感动,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真美!
当他突然把我拉向他的身体,我突然有了一种冷冷的感觉。他对我的脖子有特
殊的兴趣,我觉着他可能会拧断我的脖子。当我的衣服还没有完全被脱去,他的器
官就一下子冲进了我的身体。我很痛。就这么一下,他就冲进了我的身体。我一动
不动,痛直接窜向心脏,我痛呆了,没法动。他的发尖分为两部分坠在我左右晃动,
这让我感觉有两个他同时在我身上运动,这两个他的头发在我身体左右晃动。非常
非常长的时间,他妈的,我渐渐地找不到我的身体了。他再也没有吻我的胸,这让
我失望,他发出的最后一声叫喊让我觉得很滑稽。
接下来,他的身体第一次完全贴近我,他吻我,他说你是我的第一个中国女孩。
这是这个混蛋第一次吻我的嘴唇。然后他对我笑,厚嘴唇往上翘着,眼中闪着甜蜜。
现在,他又恢复了这张脸,这张脸是我在酒吧认识的,这张胜和他于我时的那张脸
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说你在说什么狗屁话!那你以前都跟什么女人睡觉?
他说我在英国长大。
我说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你强暴了我。我睁着眼,看着你强暴了我,你迅速
得甚至连自己的衣服都没脱。
他不再笑了。他完全地抱住我,他带着他的长发停留在我胸前,一动不动。唱
机里的男人一直在唱歌,那声音像是一种我的皮肤从没遇到过的抚摸。简单的节奏
不停地在循环向前,这个世界在这音乐里变成了平面,我一点也搞不懂他在唱什么,
但那键盘像一个吸血鬼,不停地把我的情感吸走。
他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乐队。
我说我要去洗手间,我被你弄得乱七八糟的。
我坐在马桶上,我不知道我在那上血坐!多久,抗您觉着我严重受伤的器官,
我看见倾斜的镜子里有一张极丑陋的脸,我从没像现在这般自卑。
当时唱机里正放着THEryXIItso 我蒙昧的初夜却似乎和暴力有关,这违背了我
多年的性幻想。我不敢看这个男人的器官,我喜欢他的皮肤,他的嘴唇非常软,他
的舌头给我带来幻想。我看不懂这个男人脸上奇怪的兴奋,我无法找到我想象的需
要,他怀抱里的我像一只一声不吭的苦恼的猫。
我19岁,他用疼痛埋葬了我,覆盖我的是一种陌生的物质,唐突而逼真。从我
身体里流出的我什么也不是。我用热水安慰着身体,迷糊的镜中反映出一张迷糊的
脸,他是个陌生人,我们在酒吧相识,我熟悉他眼中的波涛,我不知道他是谁。回
那是间滥得让人伤心的酒吧,灯光是亮亮的黄颜
色,所以可以看到它有多么的滥。我坐在吧台上,像一轮空虚而明亮的月亮,
这是我第一次坐在吧台上,我有点紧张,有时会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我并不知道这就是那种叫酒吧的地方。我刚刚离开上海来到这个南方的小城,当时
上海还没有酒吧。整个城市只有街边的几个小咖啡馆,那些酒店里可能有酒吧,但
我从没进 去过。
当时外面下着极大的雨,唱机里在放什么音乐我忘了。我也不知怎么就看见了
那个大男孩在那里晃来晃去。他面带毫无根据的笑容,穿着一条花裤子,灯芯绒的,
那裤子非常大,像裙子,又确实是裤子。他一个人在酒吧里晃来晃去,左手拿着一
只装威士忌的杯子,右手在那里晃来晃去,他的脚步向着我坐的方向移动。我看不
清他的脸,我一直看他的腿,他穿着一双浅蓝色运动鞋,那双鞋的鞋底很薄,这使
他的脚步看上去很不稳。他穿着一条白色的短袖大T 恤。他有一头光滑笔直的长发,
发尖在他上半身的三分之一处颤动,他的脸很苍白,我完全看不清他地瞪但我确捷
地面带笑容,我看不清他是否在看我。
我继续吃我的冰淇淋。过了一会儿,在我的右侧出现了一只拿着酒杯的男人的
手,那是一只大手,每一块指尖都很结实,一看就知道他有啃指甲的习惯。我也有
啃指甲的习惯。他的发尖坠到了我的眼前,我闻到了他头发的清香,我抬头看他。
我发誓那是一张天使般的脸。
他眼中赤裸的天真令我迷惑。从此我再也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一刻的那张脸
上移开,我甚至认为我之所以活到今天,是因为我相信那张脸,就是相信那张脸。
他长着一张常年被雨淋的脸,我爱着他的黑眼睛,我爱着我的黑眼睛。
他携带着奇怪的笑容。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当时他正在抽草。
那种单纯的感觉是渐渐到来的。他开始在我身边蝶蝶不休地谈论起各种牌子的
冰淇淋(当时我正在吃一份不知什么牌子的香草冰淇淋),他告诉我他喜欢吃巧克
力,他妈说过命苦的孩子喜欢吃甜食。他因喜欢吃甜食而预感自己将在30岁后发胖,
40岁时谢顶。
我觉着这个自说自话的叫赛宁的似乎对我很感兴趣,他身上有很多颜色,每种
颜色都让我开心。在他那缺乏联贯性的谈话中我知道他弹吉他,他想有自己的乐队,
他向往那种有舞台的酒吧。
我一脸崇拜地问他中国哪里有那种地方?他说他还不知道但他一定会找到。我
爱着他的黑眼睛,那双天真的让人心疼的眼睛,大大的,满含水分。当时我莫名其
妙地预感到快速地活着英年早逝留下漂亮的尸体是他的一种命运,这预感立刻让我
进人了生命中从未有过的突如其来的兴奋之中。
我说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好吗?
他说你很想搞清楚生活是怎么回事吗?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诉你你就跟我回家好
吗?
他的眼睛让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这是第一个向我求欢的男人,天知道我为什
么立刻就答应了他。我的期待模糊而诗意,我的幻想潜藏着黑暗。
他说我喜欢那种来自破碎家庭的、拼命吃巧克力的。迷恋雨天的女孩,我一直
在等那样的女孩。这就是我的故事。
我说天啊!来自破碎家庭的、拼命吃巧克力的,迷恋雨天的女孩,那就是我啊!
回
我似乎应该有些想法,我和男人有了一个很不好
的开始,但我好像没什么想法。所有的一切在我看来只是一件事情,包括那直
窜心脏的痛、那些发烫的被撕裂的伤口,就像其它那些必须会发生的事情一样。
我回到了上海。我还是每天听崔健唱歌,把娃娃雪糕和巧克力当饭吃。上海开
始出现一些漂亮的小超市,逛超市是一种娱乐,这使我的生活丰富了一些。
一个多月后我再次来到那个城市,我找到赛宁时他正在睡觉。
他穿着一套灰色的有帽子的睡衣来开门。他的嘴唇看上去很干燥,他冷漠的表
情在我看来很美。我相信这种美与我有关,所以我说他美。
我说我又来了,我来找你。他为自己冲了杯咖啡,他说别介意,我刚睡醒的时
候说不出什么话。我说我没搞清楚我和你之间是什么感觉,或者是我忘了,所以我
们再来一次好吗?
他没有抬头看我,他说你头发剪了。我说我只剪了一点点。他说本来你的头发
比我的长,现在我们差不多长。我说我饿了,想吃东西。他说你是想和我做,还是
想吃东西?我说我都要,但是我怕痛。他说好吧,我先给你炒饭好吗?我炒的饭好
吃极了。
他给我炒了饭,饭里有很多东西,甚至有苹果。他坚持要喂我吃饭,这么近地
看他的眼睛,他温润的睫毛上上下下,我的身体居然湿润起来,我很想摸他的眼睛,
但是我不敢。
他知道我在看他,但是他不看我,他喂我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开始透不过气来,
眼泪莫名其妙地流下来,他好像很爱我的眼泪,他开始吻我的眼泪,他的手指到达
我胸部,我叫了出来,这是我的第一声叫喊,这叫喊让我自己有些慌张。
他跪在我面前,他开始抚摸我,当他开始吻我,我被这个动作吓着了。我听见
各种液体混合的声音,这声音让我认为这个男人爱我。我把这暧昧的感受命名为
“爱”。我扮演着一个我并不了解的角色,爱的感觉一阵一阵到来一阵一阵退去,
直到我的身体开始疲倦,而我疲倦的时候他总会立刻知道。
我非常喜欢他这样和我做爱。我想这是做爱。那以后我们随时随地这样做爱,
我想我的身体只喜欢他的嘴唇,我只要这个。
他有时会弹吉他、拉小提琴给我听。我总是费力地想搞懂他的音乐是怎么回事。
他说你的脑袋里装了太多大便,你得洗干净你的脑子,音乐不需要去搞懂,音乐离
身体最近。
我搬出了父亲朋友的家,我自己租了个小公寓,我第一次为自己决定怎样的房
子,怎样的装饰,我写信告诉父亲我离不开这个人,我想随时可以看到他,体会他,
我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恋爱。父亲给我寄来了钱,、他告诉我他已离开了他的单位
开始自己做生意。他要我随时做好失恋的准备,并且祝我幸福。
我买了唱机,我叫赛宁回香港时给我买了一些西方的摇滚唱片,而我本来以为
麦当娜就是摇滚。
赛宁每次去香港都会买很多草回来。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起,我喜欢和他一起
躺在床上听音乐,抽草。很快我就爱上了草。我觉得草很纯洁,它是与神沟通的钥
匙,我去感觉它,它就会对我好。它帮我搬开那块一直压着我耳朵的大石头。通往
另一世界的大门在被一点点打开,我的手开始转动,我们的手指随着音乐在空气里
的样子而走动,我们成了空气的领袖,好像那些音乐都是我们做出来的,这感觉真
爽!
当然,草也让我变得很懒。整天就想待在那里听音乐,其它什么也不想干。有
一天赛宁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 么喜欢你吗?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和我一样懒。
有一次我在赛宁家门口听见了他和别人做爱的声音。 我搞不清楚那个女人是
在快乐地喊叫,还是在痛苦地喊 叫,而赛宁的那种声音更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我非常 想立刻看到他们在怎么样地做,可我不知该怎么办,所以 我只有跑开,
我在马路上狂跑,我跑回家,跑上楼梯,我 一进房间就给他打电话。
电话没人接。我继续打,然后我听见赛宁的声音,我说我都听见了,我要立刻
见到你,否则我会死的,我十分钟后就到。
我努力地奔跑,我跑去赛宁的家。
赛宁没有把门完全打开,他说你等我一下。接着他转身回房,接着他走出来,
他带我下了楼,然后我们上了的土。
赛宁始终不说话,他生气的样子让我害怕。下了车我们来到了他们乐队排练的
地方。这是一间乡下的农民房子。我见到了赛宁的好朋友三毛,三毛说你就是那个
想搞懂生活是怎么回事的女孩吗?我说这是谁说的?他说这是赛宁说的。我说赛宁
有很多女人吗?三毛说不是很多。我说为什么男人总会有几个女朋友?三毛说那是
因为他们很容易感到无聊。
我转身对赛宁说赛宁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的。三毛走了出去。赛宁说我们现在
不是在一起吗?我说我要知道你的秘密,让你的秘密变成我的秘密,我要知道你的
全部,我要看你和别的女人做爱,我要知道你所有的样子,我要成为那种什么都知
道的女人。
赛宁开始笑,他说你只有18岁,你是女孩子,你是容易碎掉的玻璃,漂亮的玻
璃,傻傻的玻璃,你是玻璃娃娃,有时我特别想把芭比娃娃的衣服搞到你身上,还
有那种粉红色的塑料凉鞋,可我知道我要的不是娃娃。
我想了一回儿说赛宁你那样想我对我不公平,因为我是人,我有感情。我也想
过了。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只比我大两岁,你在国外长大,也许你比我先
进,但你起码应该给我机会。
赛宁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这样的看着我,我就哭了。
赛宁说你是那种除了哭,就什么也不会的人。我说我也要那样的做爱,我要你
完全是你自己,我要和你完全在一起,在一起,真的在一起。我边说边脱自己的衣
服,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衣服很快就脱掉了,接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
就哭得更厉害。
我坐在地上越哭越伤心。赛宁完全不理我。黄昏的时候我们回到赛宁的家,我
们一起袖草,听音乐。赛宁为我翻译THEguRS 的歌词:女孩你要爱你的男人,拉着
你母亲的手,让她懂得你的想法,在暴风雨中行进,进入这个房子建造的过程,进
入这个转动的世界,就像一个演员登上舞台,有个杀手也在,就像女人的祈祷。
JIM MMISJ :N ,他的灵魂与我混合,给我速度,让我跟随。
那天我们没有做爱,他一直抱着我,随着音乐我们旋转到了各自的梦里,醒来
之后感觉很好。
这个男人从不对我说他的故事。他经常会突然出现在 我面前,他开始用各种
方法和我做爱,他对我说如果你想 叫,就叫出来,叫出来我们都会很舒服。他说
我很适合他 的身体。他说他已习惯了嘴里时刻停留着我的咪道,他还 说带着我
的味道吃腰果是种享受。
这个男人似乎是我期待已久的,他令我兴奋,他能够令我在他面前赤裸,与他
亲密,却无法令我从容,令我温馨,令我性感。
我说赛宁什么是高潮?
赛宁说你经历了就会知道。
我认为这个男人要的是风情,而我是最差的,可我该怎么办呢?
赛宁和三毛组建了自己的乐队,我瞪大着眼睛跟着他们四处走。
那时很少有摇滚音乐会,他们经常为一些蹩脚演唱会做暖场,他们曾被哄下舞
台,但他们不在乎。赛宁说他迷恋现场,无论哪种现场,只要可以演出他就会答应。
只要有得玩就行了。那时我并不清楚他们的音乐是怎么回事,我只是觉着赛宁他们
挺悲壮的,那时我喜欢悲壮的感觉。
我每天打电话给赛宁,我总是渴望和他单独约会,我千方百计讨他欢心。可他
对我毫不领情,他搞得我虚虚实实反反复复。他随时随地地玩弄着我的身体,他那
充满想像力的爱抚让我成了一个毫无想像力的人,仿佛他那自私而又耐人寻味的器
官令我在鬼魂的世界里迷了路。
他有时也会突然关心我,他会为我送来我爱吃的早餐,他会为我小心翼翼地挑
选服饰,他知道我喜欢吃草毒,在买不到草毒的季节里,他会突然为我捧来一个草
荡大蛋糕,他会把蛋糕上那些漂亮的草每一片片送到我嘴里,要知道从来没有男人
对我这样过。
有一次他弹琴唱歌给我听,我在他的床上跳来跳去,他看着我说小兔兔告诉我
你最想要的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给你。我说我要你是我的男朋友我要那种叫爱情的东
西。他一脸阴沉的说只有女孩子才交男朋友,女人交的应该是另一种东西。
我哭了,仿佛又回到未成年期,只是给我零用钱的父母在此时换上了赛宁。他
突然温柔起来,他过来抱我,他舔着我脸上的眼泪,他甜蜜得像一块巧克力,他用
权轻的声音安慰我宝贝别哭千万别哭,你应该笑你的笑很灿烂的。他说爱有很多种,
如果你只想要一种,你永远都会失望的。
我说赛宁你说过没有做过爱的女人是青苹果,做过爱的是红苹果,做太多爱的
是被虫蛀过的苹果但那能给你一种残缺美。我现在认为你是个混蛋!我不要做你的
什么苹果,如果你不爱我,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是说真的。
赛宁想了想说好吧你走吧!我不想你爱我,更不想这 么快,你走吧,我想我
不爱你。
这个混蛋就这么把我给赶走了,他是强盗,把时间和 生命从我体内抽走,毫
不客气。
回
我们分开的几个月以后,一个平常的晚上,我看
到这个我始终看不懂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门外, 他迅速地拥我人怀,他说宝
贝你瘦了很多。
就这么一句话我就浑身发软了。
那个时候,这个城市是中国最富有的,有很多富有的人,也有各种各样讨生活
的人。这里总是如此潮湿而闷热,街上总有那么多失魂落魄的人。我们手拉手走到
某条大街上,手拉着手像一对伍已的朋友。
我们来到了那家酒吧,在我为自己点了一杯可乐后他说你别老喝可乐,女人应
该喝喝酒。
我终于知道了他的故事。他的童年倍受恫吓,他的父母是那个年代的“艺术政
治犯”,他母亲最热爱的诗人是叶赛宁。他出生于西北某个劳改农场,九岁时父母
得以平反并且离婚,他随父亲去了英国,现在他刚从英国回来一年。他父亲固执地
想让他成为像帕格尼尼一样的小提琴家。他的第一把小提琴是父亲用竹竿做的,他
童年的琴声是父亲为他哼的。赛宁说我现在老爱故意跑调的毛病可能就是因为这个。
他们“平反”得很晚,不然早就离婚了,小时候我爸爸走向我时我总是不知道
他是会抱我还是会打我。我爸妈都是疯子,他们都是好人,从我懂事起到我离开他
们独立生活,我碰到的人全是坏人,他们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总之我们是三个受过
太多刺激的人,所以没法在一起生活。
他脸上“可爱的愤怒”让我心疼。我说赛宁你是你自己,无论你是谁,我都要
和你在一起,我不要和你分开,真的。
伯明翰,糟糕的地方,工业城市,街上有很多失魂落魄的人。那是个和我没什
么关系的地方。我情愿喜欢英国的乡村,那里有很多可爱的随处可见的小酒吧,我
有时很想一辈子住在那儿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写歌。
当我把手中的小提琴换成吉他,我觉着音乐不再拒绝我了。但是我和父亲的关
系就变得更加恶劣了,他永不停止地干涉我的生活,我们总是吵架,这是伤心,很
伤心。
赛宁变得害羞起来,他的脸上漂流着月光的气息,现在的他如此安静,甚至有
些无助。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就像在梦中一样。
给我一个机会,让一切完美。我对你不好,是因为我悲观,现在我再也不要悲
观,你可以让我飞到很远,你可以让我喜怒无常,这是你的力量。
我不停地点着头说是的是的这也是我要对你说的。
我们像两颗珍珠一样坐在酒吧里发光。我们打电话叫来了乐队的朋友。赛宁说
他没想过他也会恋爱,以前他很难会相信一个女人,他本来以为恋爱可能是中年以
后的事。
三毛说你们是天生一对。三毛说那时因为我对赛宁的音乐有着长久的回吻,并
且我们都具有那种惹事生非的气质。
我们拼起了一张大桌子开始大声喧哗彼此吹捧。三毛还拿来了甲壳虫的唱片在
酒吧放。
酒吧的食品很难吃,啤酒是热的,女服务员态度生硬直截了当,赛宁说这像矿
工的酒吧他喜欢。
我们的“喜宴”最终由于某个在洗手间门口偷看我的男人被三毛发现而陷入一
场混战中。
两帮人把酒吧打了个底朝天,酒吧的老板听之任之。我看见赛宁一个袖子没有
了另一个袖子也没有了,三毛拿着把大铲子站在中间一动不动,赛宁不知什么时候
戴上顶小帽像是火车司机的儿子。
终于,对方有人高叫一声别打了我们都是外省人焉能让当地人看笑话!
混乱顿时结束,赛宁把帽子还给了对方,大家各自赔给酒吧一些钱,最后我看
见他们还互相握了握手。
所谓幸福,就是明知那黎明将至的黑夜中的酒吧已离我很远了很远了,我却还
是回头看了一眼。回
赛宁用发胶不厌其烦地把长头发往上梳起拢成一
个椭圆形,我大笑起来,据我所知他向来讨厌猫王的虚伪造作。赛宁在房间里
上窜下跳,他翻出条破旧的大喇叭裤,他说这是他在英国唯一的好朋友送的他从来
舍不得穿它。
他在身上挂满了那些浮躁得一塌糊涂的挂件,他疯疯颠颠地在我面前边唱边跳。
像一只花蝴蝶一样的赛宁,他把我抱到那只小冰箱上他说我爱你。我说我永远
爱你。我们开始亲吻,彼此亲吻,直到那成为一种痛苦。
我的头温暖地痛着,我第一次赤裸地看着这个男人赤裸的身体,我无法分清他
的皮肤和我的皮肤,沉默是一种最温柔的围困,我的爱欲藏在他的身体里。
他用他的湿润的手抚摸着我的嘴唇,他说这些都是我的,好性感!
他说说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当他吻我,我找到了我要的全部安全。他的汗水飘落在我的脸上、背上、胸上,
我迷死了这飘落的过程。耳边的每一种声音都来自最远的地方,赛宁把我放在他身
体之上,他说小兔子你是我的你永远只是我的好吗?我丢失了我的呼吸,我害怕自
己会消失,我无助的身体,我赞美我的身体。
这个男人说你要记住我!就像记住你自己。他的眼泪在我的嘴唇上,我发现这
个男人哭了,我的心幸福地碎了,我把这一刻命名为“高潮”。
玩味着从我身体里流出的物质,我预感到自己将成为一个有很多故事的女人,
而故事总是要有代价的。回
在1992年的床上我想起这一无数记忆中永远的定
格,以及与之相连的所有热情、幻想、饥饿、恐 惧。我有些迷惑,三年过去
了,我现在在想到底什么才是 爱呢?我只知道我不能看不到这个男人,我每天要
和他做 爱。而我每天要和他做爱到底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他爱我, 还是为了高潮?
答案很可疑。高潮的真谛是什么呢?今天赛宁对我第二次重复了“你要记住我,就
像记住你自己!”这句话。我不知道他重复这句话是因为他的高潮,还是因为我又
一次知道了他偷情的事实。
在我唱歌的夜总会只有老天知道每天到底有多少起不道德的交易。有很多来自
各个城市和乡村的女孩在这里讨生活,旗是那些穿来穿去的“陪酒小姐”中的一个。
她长着一张困惑的脸,她的脸本身就像一个问号。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她叫旗,
她和我来自同一城市,她来自某所大学,她没有父亲。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在
一起喝酒,在她和我讨论了《少女杜拉的故事》之后,我们成了朋友。今天她突然
打电话给我,她要我去她家,她说她要跟男朋友分手,她说她需要一个观众。我已
经很久没有见到旗了,我从未听说她有男朋友,我也不知道她在这里有家,以前她
总是东住西住的。
以前我不喜欢有自己固定的住处,直到我遇上他,他是个大男孩,但他照顾我,
他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在一起昏天黑地地喝酒聊天做爱,他给我恋爱的感觉。
旗给我倒了些艺华士,我看着她细细的小腿,我想旗的腿真好看。
我发现她这里没有任何一样可以搀在一起喝的东西,她说她就爱这样喝。赛宁
也喜欢这种喝法,我不喜欢这个牌子,我也不习惯这种喝法,这样喝酒像酒鬼。
小小的旗今天冷冰冰的,她始终不告诉我谁是他的男朋友。
我曾在家翻箱倒柜地为旗找书,我对赛宁说这是个可怜的女孩。赛宁冷冷地说
你怎么可以随便说一个人可怜?你对病态的寄予厚爱,其实这很不道德。你只是空
虚,你只是想给自己机会。我说你这是什么话?你现在变得怪怪的,以前你也是个
喜欢交朋友的人。我只知道她是个需要帮助的人,而我是那个必须去帮助她的人。
我看着旗的家,我很喜欢她房间的摆设,简单、舒适、敏感。我想我是没有看
错她,她是很有意思的人。
我们听见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开门进来的是赛宁。
我惨叫一声。
我说旗你觉着这样很好玩吗?
赛宁像个白痴一样站在我们面前,他的厚嘴唇张开着,他的眼神绝对单纯,看
不出一点愧疚和紧张。
我说赛宁你跟我回家!
赛宁一声不吭地跟在我后面往外走,我们身后传来了旗冰冷的声音这个男人我
比你更爱他!
我转身飞出去一个杯子我说我叫你再爱!
我认为谁都没资格跟我说这句话。
赛宁说你干什么你过分了!
我看着赛宁,我父亲说过这个男人爱我不会超过一年。“百里之外,最美丽的
是杨树的眼睛”。赛宁的眼睛在我看来就是那种“杨树的眼睛”。那双受过很深伤
害的眼 睛,那双似乎什么都没有的眼睛,那双漂流着月光气息的眼睛,我看着那
双时刻令我心动的眼睛,我想现在我还能相信谁?我立刻就成了“阴谋论”者。我
不想走了,我要看看还会发生些什么。
旗说赛宁你爱我吗?
旗走到我们面前,她对我说你不要影响他,我今天只要听他的一句真心话。这
是赛宁进来以后她第一次看着我。这个小小的旗真是很不善良,但她像是有一种迷
幻作用,她让我和赛宁都站在那儿直发愣。
我知道你不会回答的。我不想再见到这些衣服,因为给我这些衣服的男人只是
在利用我的感觉。旗开始脱衣服,她把衣服一件件扔到赛宁身上。皮肤的颜色刺痛
了我的眼睛,我看见“瘦弱”在她身上突然成为一种与尊严有关的象征,我发现这
个小婊子的确很美,以前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现在我认为那是一种与生
俱来的“伤心的美”。
我已把你看透!
旗从柜子里拿出一大堆唱片扔向赛宁。赛宁蹲下来检唱片,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这让我心疼。
你知道吗?我现在对你毫无感觉可言,我要你从我的生活中走开,永远地走开。
赛宁似乎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抱着他的唱片打开门往外走,旗的声音又温柔起
来我以为你是对我好的人,我可以为这去做任何事情,我错了,我总是看错人。
我说旗你是看错人了,他已经爱我了,他不可以再爱你。他不可以的,你也不
可以这样要求他,我们是真的爱,我们很爱很爱的。
我的眼泪不停地流着,旗的眼泪也不停地流着,她说我真的很抱歉。
抱歉?我对你那么好你却背着我勾引赛宁,现在你说抱歉?
旗的声音一下子就冷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有一件事你最好搞清楚,是赛宁来我
家上我的床,不是我来你们家上你们的床。
这话立刻就把我给说服了,我狼狈地冲出了旗的家,我为这一切感到羞耻。
在大楼底下我看到赛宁蹲在那儿,我想起旗曾经说过有一次她和一个朋友的男
朋友做爱,那男人把她做昏了过去,当时我们还讨论了这是不是因为是偷情而特别
刺激。我现在可以认为这个男人就是赛宁。想到这里我开始大骂赛宁。
我在马路上乱走,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我一边走一边在为这对狗男女设计
种种艳情场面,我的头在不停地摇着,最终连我自己都觉着这样去猜测别人多少有
点卑鄙。想到赛宁为别的女孩买衣服买唱片,我就发抖,我发抖的时候总是危险的。
我总是在相信也许我一生都无法得到的爱,我为自己感到心寒。
回到家时我看见赛宁坐在家门口,我说怎么了你失魂落魄得连钥匙都丢了?
我发现门已经被打开了我说赛宁你不会连这个家都不敢待了吧?
赛宁把我抱在怀里,他用极小的声音好半天才说出句别离开我。
这种话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了,却仍会让我感动。
他拖得我一动也动不了。
你放开我,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赛宁蹲在我面前。当我开始抚摸他的头发,他说听到你回来的脚步声就立刻想
要你,别拒绝我。
他的器官突然进人我身体的那一刻,我再次知道我就是不能没有这个男人。除
了这一点,这个世界我完全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这么着我开始哭起来。我说别抛弃我,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你。
我们好久没做爱了(我本来以为他把能量都释放到音乐里去了),赛宁是那种
永远在做爱时给我“梦的感觉”的男人,他在做爱时有很多种面孔,我们都知道这
是我们两个分不开的重要原因。
我们总是这样,吵架了就闪电般进入爱抚,好像吵架特别能够刺激这个男人对
我的欲求,每次吵架后他都可以做出些新花样。在我们肉体的碰撞中,我始终处于
被动,我知道他病态,我爱着他的病态和我的病态,我唯一可以确定的纯洁就是听
凭我内心的驱使,有时我必须得到他对我的伤害,有时我必须得到求他的机会,带
有羞耻感的接触给我带来生命的喜悦,仿佛我是为此而活。我一直为此羞耻,我不
知道还会有什么人像我们这般做爱。
我无助的身体,我搞不清楚我所谓的高潮是身体上的还是脑子里的,以前我从
不会想这种问题,自从旗告诉我她那次在高潮中昏了过去之后,我就不确定我到底
有没有过那种叫“高潮”的感受了。这种迷惑挺恐怖的。
有问题的时候,赛宁总想做到做死为止。而我们总是有问题的,这个男人善于
不断地打开我的身体,他让我的身体不断走向极限,但却无法让我确定到底什么才
是“高潮”,我想这是一个大问题,但他从不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我们开始喝酒,我们已经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我边喝酒边说赛宁我们之间有
问题。他说对,有问题。我说有什么问题?他说我说不出。这个晚上我们两人抱着
瓶酒把中外所有的摇滚英雄都赞扬了一通,他说摇滚就是“没关系”,我说摇滚就
是“离开”,我们谈笑风生,我们还破天荒地讨论了一把关于扩散、蔓延、渗透、
膨胀、极致之类的古怪问题。
黎明的时候,我起身收拾东西。赛宁像个影子一样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他坐在
我身后的地板上,我看见黎明使他的皮肤更苍白眼睛更明亮。
你还是要走吗?
两年前你和我们的邻居睡觉,那时你让我觉着整个世界都不是我的,但是我没
有走,我甚至没有怪你,我反而把你抱得更紧了。没多久我就知道我错了,我应该
离开依然后再等你把我找回来的。这次我不会再错了。
赛宁用烟缸往自己的头上砸去,我看见了血。
你别这么幼稚,你今天就是死在我面前我还是要走的。我说过我不相信你一生
可以专情,你可以爱别人,或许我也会,问题是你不能骗我,你不能让我像个傻瓜
一样。你让我觉着自己很脏,我像是和千千万万的人做了爱,这种感觉我受不了。
赛宁追上我,赛宁拉住我,赛宁靠在门上对我说那你等到我头上的血不流了再
走好吗?
对于你自己的生活你是个思考能力比我还差的人,给你这点时间你还是没有办
法说服我留下的,我现在甚至怀疑你当初说爱我是否是经过大脑的。
你不能这么说,你不可以这样!
赛宁,你18岁时就做过父亲,你说孩子的妈是大你10岁的婊子,你让你父亲扶
养了那孩子一年以后又把他还了回去,因为直下来你不是孩子的父亲。现在你已经
24岁了,你的母亲在日本,你的父亲在英国,你一个人在中国,我不是你的亲人,
你是我可以选择的,只有你自己才能为自己负责了,你必须得学会付出代价,这话
是我爸教我的。回
我住到了三毛家,这一次我无法再对自己说“这
不是他的错“。我像是屋顶上那只一动不动的鸟,我的自信心降低到最低点。
三毛说我的问题是爱赛宁爱得忘记了自己,他说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不可爱的,他
说爱是需要去学习的。
他还教了我一些办法,他说你们女孩总是在抱怨男人对你们不好,却没想过利
用自己的优势去抓住男人的弱点。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说爱不是一种技术,那很
不人性。我开始天天买酒喝,我很容易吐,三毛说我是个不快乐的傻姑娘。
赛宁被允许每星期天晚上来看我,每次我们都会做爱,每次他都会带礼物给我,
有时还带来一些他想我时写的诗歌。赛宁对事物的感受神秘而富有创意,但他没有
受过正规的中文教育,他写的诗歌常常是错字连篇,通常只有我能看懂。在这些想
我的诗歌里他极力表达了对我的不可割舍,并且一会儿把我说成“像牛奶一样美好
的女人”,一会儿又把我说成是“一块有毒的饼干”。
我问过赛宁你爱旗吗?他说爱。我说那你为什么和我 在一起?他说他这一生
不能和我没关系、然后他就哭。
现在他成了个除了哭就什么也不会的人了,做爱的时 候他的表现也很差。他
把我的脑子搞得很累,我担心过去 的好日子永远不会再来了。我经常会因此而发
抖,我真的 不知道什么叫爱了,我只知道如果把他从我的生活里抽离 出去的话,
我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我找到了旗。我告诉她我永远无法原谅她给我带来的 伤害,我希望她从我和
赛宁的视线范围永远消失。我说赛 宁是爱你的,但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你愿意和
这样一个男人相爱吗?旗说你和赛宁是用钱堆出来的两个人,你们的生活是傲慢的、
苍白的、虚弱的,你们是闭着眼睛生活的,我可怜你们。说完她就走了,我再也没
有见过她。
接下来,我选择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星期天晚上切腕“自杀”。三毛去歌厅上班
了,我知道赛宁几点从多比(赛宁是他的家庭教师)那儿出来,我提前40分钟走进
洗手间。我在镜子里看自己,镜子里的我很光洁透明,如泣如诉的表情,大有一番
孤身复仇的气概。当我手中的刀片朝血管切割下去不停切割时,这一次我干得像真
的一样。我的身体到达了一种幸福的时刻,我为自己感动得哭了。打开水龙头,冷
的水冲在热的血管上,我坐在浴缸旁晕眩,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如果他是爱我的就会
有第六感如果我是不该死的他就会准时到来。
自杀应该是没有观众的。你不是在自杀,你也不是在证明你有多爱我,你是在
向我挑战,你够狠!
这是我醒来以后赛宁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把我从床上拎起来边扯去输液管边
说我讨厌透了你的这种鬼把戏!
我们惊动了护士小姐,当她严厉指责赛宁时我又脱口而出这不是他的错!
我们都哭了,赛宁只在我一个人面前哭泣,他的眼泪是我的珍珠,是天空给我
的礼物,这眼泪多么迷人!
赛宁一直在医院里守着我,他为我换了一个单人病房,我们两个一人一个耳机
听音乐,他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入睡,尽管我们的沟通进行得很困难,尽管我认为这
事还没完。我有时也会对自己说你才22岁,你不可以如此依赖一个男人,你将来还
有很多路要走,这样生活对你的成长是不利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抗拒不了。
出院那天,我把乐队的所有成员请到一个很大的蛇餐馆,吃饭中途我突然说赛
宁我决定了,我要和你分手,我要回上海。
赛宁说不!
我说不分手可以,你不是喜欢和三毛讨论西北男人是怎么打老婆的吗?我要你
现在坐在那让我打一个耳光。我指着餐厅中央人最多的地方说出这句我早就想好的
话。
赛宁低头在那儿不出声。
三毛说你是那种跌一百个跟头都不会反省的人,你为什么总要搞点事出来?你
真是急死我了。
如果他是爱我的,他就可以为我做这件事,这是他自找的。
赛宁“呶‘地站起来,大家看到”坏孩子赛宁“搬了张凳子走向餐厅中央,他
对着我的脸坐下,还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我已走上去给了他一个响彻云霄的耳光。
我哭了,所有的委屈一泻千里。
很多人站了起来,赛宁搂着我对大家说没事没事她是 我女朋友,他边摆手让
大家坐下边说不好意思防碍大家了 这是我们的家事。
回到餐桌上,我们就一直看着对方,我们一动不动地 看了很久,我听不见周
围的一切,我只想看着他,并且看着他看着我,最后我说我们离开一下。
在餐厅的厕所,我把赛宁经常用在我身上的方法首次用在了他身上,我不确定
他是否很享受这过程,我想我是疯了。在厕所丑陋的灯光下,我必须把他绑架,让
他听我唱歌。我吻他,吻尽这颗潮湿的灵魂,让他生命的大门从此关闭。他是我唯
一的男人,现在,他是我的孩子,我要把他从里到外翻转过来,老天,让所有的抚
摸化为诅咒,抚摸他的全部,就像无尽的温柔,直到他清楚地对我低语“我爱你到
死!”。
他的液体留在了我的身体里,我再次找到我自己。
我终于呕吐出去了些什么,我终于平静了点。
我搬回了家,我和赛宁又一次手拉起手奔向无法确定的明天。回
我和赛宁的日常生活几年不变,白天睡觉(除了
乐队排练),傍晚出去购物,晚上看书喝酒听音乐看电影弹琴唱歌。偶尔会出
去演出,偶尔会去外地旅行。我们总是在清晨进人爱抚,清晨是冰冷的,我们喜欢
在那冰冷的时刻感受我们两个和这个世界的关系。那种时候透过膝俄的光线,我总
是可以看到赛宁的头发飞了起来,我喜欢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就像我的情绪。赛
宁几乎每天清晨都要在窗前拉一会儿小提琴,他的吉他是那种鬼魁般的哀痛与尖刻,
但他的小提琴是那种绝对的抒情,美得让我绝望。
我曾经工作过一段日子,赛宁讨厌我在夜总会唱歌,他曾把我的演出服剪成各
种奇怪的形状,他总是故意捣乱。在我工作的那段日子,赛宁常常会几天不怎么和
我说话,连做爱都是一声不吭的。他长时间地坐在书堆里喝酒。他最喜欢的是英文
版的《追忆似水年华》,他读了好几遍,有段日子像是走到那本书里出不来了。
赛宁也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是一个叫多比的“问题男孩”的家庭教师,多比是
个香港小男孩,有“校园恐惧症”,长期和一个老保姆住在大陆的一幢房子里,赛
宁教他数学、英语、小提琴、踢足球。赛宁和多比的相识纯属偶然,他们似乎特别
谈得来,我很高兴赛宁能成为他的家庭教师,但我没想到当我相信他是和多比在一
起时,他却背着我和旗约会。
“旗事件”之后赛宁就把多比劝回了香港,他说他不想再对多比负责,而且多
比也应该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和赛宁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
赛宁排练经常缺席,三毛很生气,我看着这两个人分分合合多少次,就像恋爱
一样,每一次都刻骨铭心的。
三毛说我们这样生活是不健康的,他说我们的父母这样给我们钱是在让我们慢
慢腐蚀。
三毛骂我们的时候我们总是促笑,他拿我们没办法。在音乐上、生活上我们和
三毛有很多不同,但他是这个城市里我们唯一的好朋友,我们非常爱他。
我和赛宁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寄生虫生活很不好。我和赛宁有很多相似之处,我
们都酷爱巧克力,我们都来自破碎家庭,我们的童年都极为阴暗,我们的书都念得
不好,我们小时候都没什么孩子理我们,我们的哮喘病都差点要了我们的命,我们
长大后都不愿过父母给我们安排好的生活,我们都没什么理想,不关心别人的生活,
我们都有恋物痹,我们的家长都因为我们小时候吃过很多苦而特别宠爱我们,我们
都没有音乐就不能活。
我和赛宁都相信直觉,相信感伤,有表演欲。喜欢自然、平和、自由的生活。
别人说我们生活在幻觉中。我们不相信任何传媒,我们害怕失败,拒绝诱惑会让我
们焦虑。我们的生活是自娱自乐的,我们不愿走进社会,也不知道该怎样走进社会。
有时候我想我和赛宁的爱情是一种毒素,我们一起躲在柔和的深夜里寂静得绝
望,永远不愿醒来。回
我们窗外的大街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一条街。街
上商店通宵营业大酒店一家接着一家。每当夜晚来临街上就会出现成群结队的
女人,有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有比我小很多的,有比我大许多的。她们的目光追
随着那一辆辆过往的汽车,那些车会为她们而停留。车的款式车牌的字头车主的谈
吐都是她们决定去留的关键。
这里的人们把她们叫做“流驾”。在这些女人周围聚集了这个城市大部分的乞
丐、卖花的小女孩、姑爷仔(那些靠逼迫妓女为生的男人)、毒贩子、烤肉串的。
多年来公安部门不断治理这条街,还在这条街上开过公判大会。偶尔会有窗口上装
着铁丝网的警车开过,我常常会看到那一撮撮的人伴着女孩子的尖声嘶叫四处奔跑。
这条街的斜对面是一家很大的电影院,它们分别属于不同的两个派出所管辖。因此
当这条街上出现警察时人们就跑到马路对过的电影院去,当电影院门口出现警察时
人们又跑到这条街上。有时开过的只是一辆装冻猪肉的集装箱汽车,但只要一个人
做奔跑的动作,所有的人也会跟着跑起来。
他们就这么跑来跑去。我和赛宁就住在这条街的某幢大厦里,我常常站在阳台
上观看这一切,这几年这已成为我的一种习惯。回
北京出现了很多摇滚乐队,赛宁的乐队决定去北
京闯天下。他说别人都不带女朋友,所以你也别去了。
我回上海看我妈,然后从上海去北京见赛宁,我们要一起过我的22岁生日。
赛宁在电话里说他将在我抵达的那天下午去长城参加行为艺术。我说我特意去
见你,而你根本不在乎。你思考能力极差,你喜欢自己和自己玩,行为艺术和你这
整个的人有什么关系?再说行为艺术到底是什么?他说无论如何他得去,而且从时
间上看绝对可以及时到达机场。我说五六点钟北京的路一定会堵。他说他保证可以
准时出现在我面前。最后他说他想我。
第二天我在机场等了四个小时。见到赛宁时我已经乱七八糟了。而当我看到和
赛宁一起来的那个人是谁时,整个事情就开始失去控制。这个人偷过赛宁的钱,声
称自己信佛,他的确懂很多与佛有关的道理,但我认为他是个坏人。并且我认为他
对赛宁不好。赛宁是明知道他不好的,却对他比我好。我想一定是他拖赛宁去做什
么行为艺术。
我要求去北京最贵的地方吃饭。赛宁带我去了王府,我要了最贵的一种香校。
因为我空腹喝酒,所以很快就有了醉的感觉。
那个我讨厌的人一直坐在旁边边吃边聊毫不在乎我的感受。喝了些酒我又开始
骂赛宁。
赛宁开始和我吵架。很多人看我们,服务员过来劝架。服务员说他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的。
赛宁说你看你看连他都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听完这话我就拎起那瓶生回香按朝
赛宁头上砸去。
玻璃碎片香按喷得满天满地。
保安出来了,赛宁把我拖进电梯,在电梯里我开始打赛宁。出了电梯赛宁把我
抱出大堂。
出了大堂赛宁把我塞进车。车门一关我就想杀赛宁。
这是我迄今为止唯——一次确切地想把一个人杀死。
我想立刻把这个不负责任的、从我19岁起就给我的安全蒙上阴影的男人杀死。
我想起他所有伤害我的事。我拿出化妆袋里的小刀,我想着这个小小的刀尖应该可
以杀人,就在这时那个混蛋上了车,我想杀赛宁,好像一秒钟都不能等。
车开始开动。我不敢跳车,我也不敢杀赛宁。因为我想如果我杀了赛宁这个混
蛋会知道是我干的,我将无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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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u :i ——一我;4tilt5EisH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我开始划赛宁的手臂。这
时我才发现赛宁脸上有血,他的长头发上也有血,我开始哭,我开始大喊大叫。当
我骂到你到处睡觉你是畜生!你为什么不离开我?我算什么?赛宁突然喊停车,然
后他下车拿出我的行李,然后把我拉下车,然后他上了车,关上车门时我说我不要
和你分开,我还在生气!
可车还是开走了。
我终于停止了说话。我想我就站在这里等他回来,这么想着我却上了一辆出租
车。我说我要去机场。机场一片漆黑。我说我要去机场宾馆。在机场宾馆的一个房
间里,我喝光了所有的酒,然后倒在浴室里睡着了。
第二天我找三毛的女朋友问三毛和赛宁在北京的地址,我说我要去杀赛宁。三
毛的女朋友问我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他们问地址?我说因为赛宁知道我要去杀他,
所以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要去。三毛的女朋友说她也不知道他们的地址,因为她和
我一样从来都是只打电话不写信。
我打电话去赛宁那里,那里只剩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说所有的人都去参加行
为艺术了。
我说行为艺术的地址在哪里?他说一个在中关村附近,一个在建国门附近,一
个在古城,一个在机场附近。我说不是还有一个在长城吗?他说那是昨天。然后他
就挂了我的电话。
我从机场出发,疯狂寻找行为艺术。北京大得让我尴尬,在这里女人好像没什
么地位。
晚上九点三十分,我飞回了南方。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突然就不恨赛宁了,
想起了所有他对我的好,我觉着我是那么那么地爱他,爱的感觉挡也挡不住。我只
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伤心女孩,天空降临的颜色,总是让我无法看清我眼前的颜色,
我对自己都不了解。但我怎能抵挡对这个男人的渴望呢?我想无论他怎么对我,我
都爱他,反正我就是要和他粘在一起,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愿意为他去死。
而前一晚那个癫狂的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理解我自己了。多亏那个
混蛋死赖着不走,否则我一定会杀了赛宁。
飞机飞上了天,我越想越紧张,我想我过了一个最危险的生日。
我离开了一个星期。我不在时南京女孩大猫、小猫暂时住在我和赛宁的家。我
是先认识小猫的。大猫和小猫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她们在我以前唱歌的夜总会
里混。小猫维骛不驯,很容易发脾气,但她和我说话时却表情天真、温柔,很真心
的样子,所以我喜欢她,我还想着可以慢慢把她搞好。
在我回南方的第二天下午南京牛肉面和她的潮洲男朋友萝卜到我家里来吃晚饭。
吃完晚饭我端着一大堆碗往外走时两个男人扑面而来。他们说阿金在吗?我说阿金
是谁?他们说南京人阿金。当时小猫正在看新闻,大猫在干什么我不知道,南京牛
肉面和萝卜在卧室里听广播。我说小猫快来!他们找南京人阿金。小猫说好我带你
们去找。
我看小猫的表情很正常所以就没怀疑。我把碗端进了厨房,我转身回房时看到
现在是三个男人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其实他们看上去最多二十一二岁,穿着干净的
T恤,每人一双擦得很亮的黑皮鞋,每人身上还背着一个黑书包,那种中学生用的书
包。
阿金就是住在这里的,他带我们来过,我们就要在这里等他。小猫和大猫站在
一边什么也不说。
我和赛宁的家是两房一厅,现在一个房间的门大开着,里面堆放着效果器、音
箱、吉他、小提琴和一张床垫。另一间房是我和赛宁的卧室,卧室的门关着,里面
亮着灯,收音机频道是香港电台第二台,开得极大声,我想南京牛肉面也是南京人,
也许她知道谁是阿金。我大叫了几声卧室的门就开了,南京牛肉面和罗卜笑眯眯地
走了出来。
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三把一米长的、未开过口的杀猪刀“嘈”地一下从三个黑
书包里蹦了出来。三把刀命令我们全部进去刘德华唱着歌的那间房。然后,两把刀
对着我们四女一男,另一把刀开始翻箱倒柜。
他们用湖南土话交谈着,好像还有争执,而我听不出他们到底是打劫、寻仇、
劫色、变态破相、绑架,或者因为什么误会、阴谋的。刀尖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所
有的可能我都想到了。一把刀找到我们所有人的现金、真假首饰,但好像他们对此
并没什么兴趣,他们找出我们的证件翻看,还翻起地毯,我吃不准他们到底要干什
么。我想他们要干什么都可以可千万别破我们的相。我不停地乞求所有神灵保佑我
们千万别被破相。
一把刀找到我的一打长统丝袜。他拆开塑料封套走到我面前,这张稚嫩而倔强
的脸对我笑着,他说小姐,这丝袜是你自己的,是没穿过的,干净的。然后他拿出
一双黑色丝袜塞住了我的嘴巴。他指着我和赛宁的照片问你长头发的男朋友呢?我
想死了死了一定是赛宁在外面惹了什么祸寻仇的来了!
他们用“干净的、没有穿过的丝袜”把我们的嘴一个个堵起来。然后——一取
下我们身上的手表、首饰。动作粗野。他们推我们。我哭了,我看着他们摘去了我
妈给我的项链和赛宁送我的戒指、手表。
他们拿出打包用的特大号胶纸带把我们嘴封起来,把我们的手绑起来,再把我
们每个人都粘在一起围成一个圈。他们还打萝卜,边打边说你看什么?他们打他耳
光。我们五个目光呆滞,逆来顺受,没有什么眼神对眼神的交流。
最后,身体和身体之间被塞上枕头,一张大被子蒙住了我们五个头顶,那是我
和赛宁的被子,他们扬长而去没有关门。
萝卜第一个松了绑。他掀开被子,取出小猫口中的长统丝袜,小猫大叫先别管
我们赶紧追下去看看。萝卜不敢。萝卜帮小猫松了绑后小猫就跳了窗。我和南京牛
肉面不停地吐口水。
我们看不到小猫也看不到匪徒。窗外依然是吵吵闹闹的。这是一条著名的街。
窗外有妓女、姑爷仔、乞丐、卖花的小女孩、警察、小商贩、过路人、毒贩子。
我看见大龙在小店门口的地上坐着。
大龙比我小,大龙是孤儿,朋友把他从上海带出来做姑爷仔,但他摆摊卖烤肉、
烤鹌纷烤玉米。大龙有放料天赋,吃他的肉串会上痛。有一次他为一个妓女在超市
输避孕套被抓,当时我正好路过帮他交了罚款。我帮他是因为我觉着他烤的肉串有
情感成分,我认为一个可以做出美味食品的人一定是个好人。
我对着大街喊大龙我家被打劫了!快给我送20块钱来我要出去借点钱。
那天晚上我精神很好,我问三毛的女朋友借了钱,然后我就去超市买了一大堆
吃的,我想今晚我肯定会失眠。回到家时看见又有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坐在我家,
黑乎乎的没人和我打招呼。大猫、小猫、南京牛肉面、萝卜都在。
我听见有人在用南京话说日你妈南京人丢人死了。
我继续检查东西。我发现赛宁的一把木吉他不见了。这是跟了赛宁最多年的吉
他,我不知道赛宁知道了会怎么样,我开始心烦意乱。
我打电话去北京,电话响了很多下没人接。我挂下之后又打,电话仍然没有人
接。我挂下之后又打,电话响了两下之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说我找赛宁,她说赛
宁是谁?我说他是我男朋友,她说谁是你男朋友?我说你是谁?她说你怎么这么没
教养?我说我问你你是谁就是没教养吗?她说我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说有关系
就麻烦了。接着是赛宁在说话,我想我听到了脏话。
我挂断了电话。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总会是这样。我坐在床上边吃巧克力边哭。
有人在敲我卧室的门,我说进来进来。进来一个很斯文的年轻男人、皮肤白白的,
他说我就是阿金,我真的和这件事无关,我自己都被搞糊涂了。
我说你们都走吧,吵死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我开始收拾家。一个多小时之后大猫、小猫、南京牛肉面、
萝卜都回来了。小猫一进门就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她说我对不起你,你不在的时
候我带人回来过,肯定是在我带的人里出了问题,晚上七点来打劫,一定是很了解
我们的人。全是我的错。
我说你别这样,你们也都被抢了,我不会怪你的,算了算了,别这样。
我们四个女孩一起哭了一场。
我说这事挺怪的,阿金到底是谁?小猫说阿金是姑爷仔,他带的女人上个星期
在新都端了嫖客十几万。大猫说吹吧?有了十几万他还不回家?小猫说这是真的,
所有的南京人都知道。小猫和大猫吵了起来。她们俩经常用南京话吵架,我最烦她
们这样。
我说算了这事是笔糊涂账,我也不想报警了,你们俩都没证件,没法报警。其
实最坏事的是我,我没反应过来他什1 要干什么,如果我不叫,如果卧室的门一直
是关着的,事情也许不会这样。他们其实从进门起就在等机会看关着门的房间里还
有谁,有没有猛男什么的。
小猫说其实他们一说找阿金我就慌了,我是想把他们带出去的,带出去我就不
怕了,有一帮南京流氓正在楼下大排档吃饭,我知道的。
我说我和赛宁的事现在很乱,我不想他回来时这里乱糟糟的。你们俩也不能再
这样混下去了。
大猫说我早就想回家了,但是我没赚到什么钱有点不甘心。小猫说我不想回家
我要赚钱。
大猫说你那是赚钱的样子吗?干一个场子砸一个场子,还打客人。小猫说那是
因为他侮辱我。
大猫说我们赚这种钱就是要被侮辱的你懂不懂?你不把它当成是侮辱不就行了?
小猫说日你妈他给我多少钱啊?
电话在响,拿起来对方问这里是不是多少多少号码。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问话。
如果有一个女人老是打电话到我家报一个错的号码,我不得不怀疑她其实并没有打
错,只是她找的不是我。这次我不想放过她。我停了一会儿说告诉我你是谁?我的
声音可能有点恐怖,对方吓得立刻挂掉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说你们俩都别吵了。我明天介绍你们去一个地方做推销小姐吧,有
提成的,你们先做着,既然总觉着不爽就别去做小姐了,最糟糕的就是以为自己什
么也不会干只能做小姐。
第二天我带着小猫和大猫去找基。基一直追我,明知道我有赛宁还追我,但他
人不错,我把他当朋友。我觉着他会帮这个忙的。我们一起吃的晚饭,吃完饭我回
家睡觉,基说要带她们去玩。
那晚回家时我看到小猫一个人在家,她说大猫去一个朋友家了。
第二天的早上我接到电话,我的朋友基被我的朋友大猫打劫了。大猫用对付客
人的方法把基搞上了床,基除了丢失一万多现金和手表金链以外,最要命的是他丢
了他的护身符。基说男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摘下护身符。基说怎么办?基说他
没法回家见老婆,从现在开始得天天住在酒店里。我才知道基是有老婆的。但我还
是认为这事我有责任。平时我只有在需要基帮助的时候才去找基,我本来就对他有
点内疚,现在我更内疚了。最后基扔给我两千港币和一支万宝路说飞一次南京想想
办法吧!
小猫又向我道歉。我说这次你跪都没用了,我最恨别人骗我了。我问小猫大猫
南京的家你认识吗?小猫说认识。我说那她不会回家的。她在南京有男朋友吗?小
猫说有,爱得不得了。她出来就是为她男朋友搞钱。我说她男朋友出来混吗?小猫
说混的。我说有什么经常去玩的地方吗?小猫说有,我知道。我说好!我们去南京。
我决定去南京找大猫。由小猫带路。我想来想去我们得带个男人去南京。大龙
说他愿意去。大龙说我们做事就应该负责,我们应该去把护身符找回来,我们明天
就走吧。
一到南京大龙就去买刀。大龙说我们做事就应该彻底,不彻底他们不知道事情
的严重。
小猫说不用买,小猫说她家有很多刀。大龙转了一圈还是给我买了把玩具手枪
回来。我说基哥搞女人罪有应得,我们只是尽力而为,但千万别搞出人命来,我害
怕的。
我们很快在一家小餐馆找到一个正在喝酒的30多岁的老男人。小猫说他就是大
猫的男朋友。我上去问老男人你女朋友呢?他不回答。大龙给我搬张凳子坐下,我
又问了一遍,他仍是不回答。
尽管大龙穿着我给他的新衣服,但是新衣服穿在大龙身上很快就服了。大龙浓
眉大眼,但是很瘦,瘦得很苦,大龙说话声音不大,是那种又敏感又自卑的人。那
老男人 时不时地向大龙投以鄙视的目光,这很快就刺伤了大龙也 激怒了我。
好在他一个人,我不太害怕。在桌子底下我掏出手袋 里的玩具手枪。我说你
低下头看看。老男人低下头看了 看,他说你顶好了吗?我顶到他的两腿之间,我
说我顶好了。
就在我说这话的同一瞬间,小猫和大龙亮出了他们的刀。我的脸一下子就烫了
起来。老男人一看就是不怕刀的,他怕的是性器官上顶着的枪。但是我顶上去的枪
如果是真枪,还用得着小猫和大龙亮刀吗?
但老男人晕了,来不及想了,我也晕了,“我顶好了”这四个字把我自己都吓
了一跳。我的手臂开始发软,老男人不敢动,他还好没动,否则我就真不知道该怎
么办了。
老男人叫餐厅的老板去帮他打电话。我的枪一直在那儿顶了20分钟,我努力让
自己不胡思乱想,老男人、大龙和小猫表情都特别严肃,我真的很想笑,我想如果
我笑的话大龙一定会笑,那就全完了,老男人是流氓,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大猫来了。交出了手表和护身符。护身符上面的链子不见了,钱也没了。看着
大猫的脸如此陌生,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很伤人,我甚至还开始理解她,我觉得没意
思透了,我想马上把这事给忘了。
大龙说算了。大龙说大猫是个傻B ,但她也是个苦命的人,算了。我才知道大
猫是未婚妈妈,有一个儿子已经四岁,这老男人是一直帮她的人。小猫对大猫一句
话也没说。小猫说大猫做事太不地道。
我们想去小猫家玩,小猫不肯带我们去她家,小猫来自破碎家庭,哥哥在坐牢,
小猫说家里现在是空的。
小猫开始在基的公司上班,并且搬了出去。她和大龙成了好朋友,我们三个经
常在我家玩,大龙做东西给我们吃,每次聊天到天亮,聊天的内容大部分关于这条
街上的故事。我才知道大龙没有上过一天学,我非常吃惊,我没想到上海还有没钱
念书的人。大龙说他喜欢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他认为我是个有知识的人。
大龙喜欢看报纸,每次都卷着一打报纸来我家。
小猫喜欢看古董书,小猫的哥哥因贩卖古董而坐牢的,小猫从小被他哥哥抱着
到外地去批古董,有一次大雪封山,他们在山洞里待了一个月,小猫这个名字就是
那个时候得来的。
小猫喜欢张国荣,她说张国荣和她哥哥长得很像。
从北京回来后我天天打电话给赛宁却一直没有和他通上话,有一次我问三毛你
老实说赛宁是不是有新的女人了?他为什么不给我电话?他根本不在乎我现在是否
安全。三毛说不清楚,最近大家都忙着行为艺术。我说你们决定去北京不是为了音
乐吗?三毛说这木冲突。三毛到北京后变深刻了。
我思念赛宁时总是不停晓叨怎么办怎么办赛宁最喜欢的吉他被那帮混蛋拿走了
我害怕他会难过怎么办?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早上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派出所说那帮匪徒之一被逮到了。
原来大龙和小猫雇了几个新疆人满城找湖南人,在所有湖南帮出没的地方蹲点,很
快在某个三流夜总会找到了其中的一个。
据说小猫对着被绑住的匪徒上去就一顿拳打脚踢,边踢边叫。派出所打电话来
让我们去录口供和认人。
我看见了一个戴着手铐的大男孩,我认出他是打萝卜耳光的那个。他不再那么
清洁,目光涣散,又脏又臭,特别是他的指甲。接着我站到牢房小铁窗外认人,在
一大堆身份证中认人。我知道他们中的两个已被逮到。警察批评我不报案是在纵容
犯罪。我说他们将会被如何处置?警察说他们作恶多端,可能会枪毙。
那天我心清沉重,听到枪毙这两个字我和南京牛肉面都吓得要死。我的表和戒
指都在,吉他也在,其它的都没了,我看到了他们的黑书包。警察说所有的东西将
作为赃物被暂时扣留。这些东西我再也没去领,我不要再去面对这些东西。
赛宁回来了,失魂落魄的。我把所有的事情向他汇报了一遍,他说他很伤心,
因为那些人喜欢他的吉他,但他们没有机会弹吉他了,所以他伤心。
我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先回来了?他说北京太夸张。每个人都活在感动之中,每
个人都景着。他不适应这种集体生活,太热闹。那里清一色的重金属,插上效果器
就甩头,而且很政治,他不理解。
接着他就过来抱我,我们迅速地做爱。
当天晚上我在他喝的阿华田里放了早就准备好的十粒安眠药。赛宁睡了两天,
他醒过几次,我一直守在旁边,还扶他去洗手间。看着他昏迷的样子,我暗自欢喜,
他是我的窗口和窗外的海洋,我必须仔细研究他。
等他完全清醒时,我告诉他这是我干的。他说反正类似的事你已经不是第一次
了,十粒安眠药其实是最危险的,因为再多一点,可能我会吐出来,吐出来就没事,
吐不出来就会有事,很可能会一睡不醒。
然后他过来抱我,他再次告诉我他永远不会让我离开他。这个混蛋从来不说他
永远不会离开我。
他说你不该为没有证据的事找找麻烦。
我说我这不是在找你麻烦。因为找你麻烦也没用。我只是在渴望能够拥有你的
全部,这么久了,我的渴望一刻也没停止过,我想我必须得有能力感动上帝。回
赛宁从北京回来后动不动就失踪几小时,而且很
少和我做爱,后来他终于向我承认他在吸食海洛因,并且已经成为“痛君子”。
我说“痛君子”?不会吧?你是不是搞错了?
海洛因,白色粉末,充满着被提炼过的感觉。吸食海洛因的动作很古怪,毫无
美感,太化学!
赛宁说海洛因使他忘记这个世界的样子,给他安静,让他独处,令他安详。他
说但是我没想到那么快就会上痛,我不喜欢这种被控制的感觉。
赛宁说人在茫然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走入一个漩涡,而他是一不小心走入海洛
因这个漩涡的。
赛宁似乎是先我一步走入了一个致命的漩涡,我是这样认为的,我知道我也太
容易犯这样的错误。所以我觉着我的赛宁实在是不走运。他常常会坐在阳台上一动
不动几个小时看着外面,我也常常在和赛宁争吵以后走到阳台上,我看着那条大街,
我想我的感受并不是痛苦,我只是慌乱。
我想我必须得帮助我的伴侣。
我把他看管起来。这是我唯一可做的。
我们之间渐渐失去信任。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赛宁衣服的口袋,他的脸色,他
在洗手间干什么?他在给谁打电话?这些统统成为每时每刻的问题。那些别人介绍
的戒药一点用都没有,我每天看着他受折磨。我不知道犯痛是一种什么该死的感觉,
他说他犯病会死的我就信了,我的确很怕他会突然犯痛致死。他抓住了我的弱点,
他常常用死来威协我。
很快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个“痛君子‘”,他有着“病君子”特有的苍白
的消瘦和丢了魂似的神经质。
这天赛宁又失踪了。我回到家时看见他已回来了,看见他回来我就放心了很多,
我一直担心他会被抓起来。他抱着那个著名的枕头坐在地上发呆,无知道他怎么那
么喜欢这个枕头,去北京时居然也带着,他说没这个枕头他睡不着。他的面前摆放
着几把吉他,我们家有六把不同年代不同颜色不同用途的吉他。赛宁说每一把琴都
有不同的音乐和感觉,我都喜欢,它们都是没有灵魂的,直到被我看上。
赛宁没有抬起头来看我,我也没理他。我开始收拾房间、洗澡、洗衣服。我喝
了赛宁为我做的汤。赛宁会做很多美味家肴,他说除了音乐,他最爱的就是女人和
食品。喝完场以后我走到赛宁对面坐下。我听他来回不变地在吉他上走着几个重复
的旋律。
你今天去哪了?我找你找得累死了。
你不能这样,你抬起头来,我要跟你说话。
赛宁,我累了。今天我在电话簿上找到了戒毒所的电话,我去看过那儿了,我
从来没这么鬼鬼祟祟过。那里的医生非常友好,他们把你当成普通的病人,他们不
会把你当成罪犯。
他们说政府鼓励自愿戒毒,他们会为你保密,并且负责到底。
我不去那种阴森森的地方。
你没有选择的。我们不能再相信那些江湖医生了!除非你告诉我你不想戒了。
你会在那儿陪我吗?
他抬头看我,他的眼睛颤抖着,他说话总是这么慢,他一脸无辜的样子让我感
觉我们是多么愚蠢。
戒毒所有规定连探视都不允许的,但是我的心会时刻和你在一起我保证。我知
道我无法体会你现在的感受,我们现在一定要齐心,让我们把这场噩梦快些结束好
吗?我求你了!这个滥毒品把我们搞得乱七八糟的。
赛宁终于同意去戒毒所。那一个黎明我为他收拾衣物,我的宝贝我的眼泪他坐
在阳台上,他坐在黎明垂落着冰凉的双手。他的另一首歌里唱着“我知道快乐的形
状”, 他的一首歌里唱着“姑娘我输到了神的钱包”,现在我看 着赛宁就想着
这两首歌,我看见冬日黎明惨白的颜色无休 止地抽打着他,而我只能在别处看着
他,并不能把他带 走。
这个早晨我的眼泪几乎没有停过。我只是伤心,我觉着该死的海洛因把我的赛
宁偷走了。赛宁一路上摸着我的手,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戒毒所追回了我为他
准备的所有食品、小唱机、唱片、镜子、剃须刀。医护人员搜遍了他的全身,而他
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
当工作人员把我送进电梯时,我听见赛宁突然很轻地叫了声我的名字,回过头
时他已被带进了有一把大铁锁的病房。他对我那一晃而过的凝视,成了我痛不欲生
的回忆。
我开始大量的喝酒。我经常在戒毒所周围游荡。我从来没有把酗酒和吸毒等同
起来。
在我看来我和酒的关系是柔和的、亲密的。酒有很多种姿态,酒最大的作用是
可以令我放松让我温暖。我开始寄情于酒精。我的酒量越来越大,我几乎从不会喝
醉了,我还研究出几种不会让人闻出我酒鬼气味的配方。事实上赛宁在戒毒所的40
天里,除了买东西、给他的医生打电话、坐出租车,我几乎没有和什么人说过话。
赛宁从戒毒所出来那天我把自己搞得很夸张,我穿着兔兔拖鞋去医院接他,我
们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他对我的第一个微笑让我对生活变满了感激。
他看上去胖了一点,呆呆的,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毒品的话题,我想这一切总
算过去了日子会好起来的。赛宁一直不和我做爱,他很安静,好像总是很累,但是
我想这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反正他睡觉的时候我可以喝酒。回
真正噩梦般的生活是赛宁在几个月以后又开始吸
海洛因,他的态度很明白,他说没有毒品的日子他适应不了了。我说那我们还
是分开吧,我不能不做爱,我得找新的男人。赛宁听到这里跑到洗手间吐了起来,
他说你让我感到恶心!
我说那你呢?你以前到处和别人睡觉,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只是骗自己
起码你还没有离开我罢了。现在,你回到我这里,你却开始吸毒,这不 公平。
赛宁说我和别人睡觉是因为你有时逼我逼得太厉害, 有时我挺怕你的,我怕
你怎么和你做爱?和你睡在一张床 上,看着你熟睡的样子,我有时会觉得我根本
不认识你。 也许你也不认识你自己。我承认我是和别人来往,如果你 需要,我
可以说对不起。你可以找别的男朋友,但就是不 能离开我,我们必须住在一起。
我认为他是个混蛋。他是如此傲慢!但如果我真的离 开他的话那就真的什么
都完了。
我似乎突然才反应过来, 这几年我的生活里其实只有赛宁一个人。
但我的确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的生活里从来就不曾 谈论过控制。现在毒品
控制了赛宁。他变了,情绪时高时 低,莫名其妙,要命的是他不再需要和我沟通,
他变得灰 暗、孤僻、冷漠。我试过各种办法来引起他的注意,所有 努力的结果
是他越搞越凶,他说其实他很需要这种被什么东西莫名其妙控制住的生活,他说吸
毒不会让他去偷去借去抢,他现在就是不能没有毒品,毒品让他找到了自己,这种
感觉是他需要的。
最后,他说没办法,我回不来了。
酒精已开始令我有生理反应。我有时也会为酗酒而内疚,同时却又操心下一次
何时再喝。酒精给我一种伙伴的感觉,我是多么的需要这种感觉,那令我安全。每
天我从睡醒后开始喝起,酗酒的生活让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虽然我很少会喝得
神志不清,但是我每天必须喝下大量的酒精以维持某种放松的水平。有一次我同时
喝了几种酒并且是喝得太快,我终于有了喝醉的感觉,那情形丑陋得要命,我在洗
手间呕出一大口血,那口血的颜色是近乎黑色的。我第一次感到酒也是邪恶的,酒
的邪恶感是慢慢到来的。
酒精和毒品让我们的生活走入极限,生活的画面处于不停的变化中,这刺激,
我们暗自喜欢。穿行在薄雾之中,我们成了两个危险分子,“世界昏迷亲人伤感”,
所谓爱的感觉在越来越模糊的感伤中消失殆尽。从疯狂做爱到看都懒得看对方一眼,
我们像两个极不友好的邻居一样住在一起,生活开始变得低级趣味起来,我们常常
会为一点小事吵得鸡飞狗跳,还频频拿英雄人物开玩笑。
在这发了疯的生活里,我们已无法确定伤害的含义。
我们有时也会突然抒情起来,一个劝对方戒毒,一个劝对方戒酒,每次都声泪
俱下的。
赛宁突然说要去这个城市附近一个开发中的小镇唱歌,我说随你便吧有事干总
比整天忙着搞海洛因好。你也不必每天来回赶长途车,你可以在小镇上再租间房子。
我给你两个月时间,如果你再不戒毒的话,就做好准备和我同归于尽吧。
他改作“歌星”以后我们就客气了起来。他没有在小镇上租房子,他每天来回
花四个小时在路上,我几乎看不到他在吸毒,我也减少了喝酒,大多时间我在昏睡,
我很想在睡眠里自然死亡。我觉得我曾经很幸福,很享受,也没为生活吃过什么苦,
现在经常感觉钱不够用,我的性欲总被拒绝,久而久之我也没了性欲,男朋友变成
这样,还是死了算了。
有一次我心血来潮,我一个人来到了小镇。我看见几 家酒店门口都摆放着赛
宁的大幅宣传照,他的这些照片什 么时候照的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成了“摇滚红
星”,这称 呼用在他身上很滑稽,在以前赛宁是绝对不会允许的.他 是个柔和
的疯子。
可是,在看他演出时我认为除了倒霉的命运还在继 续,赛宁的变化是耸人听
闻的。
一切都是为了吸引注意力 而制造注意力,摇滚精神早已荡然无存。他在欺骗
听众。欺骗他的乐手、甚至欺骗他自己。我可没想到赛宁会变成这样。
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他的那帮乐手,我发现他们都是些十六七岁本地孩子,他
们的父母都是农民,改革开放以后盖起了楼房,靠出租房生活,我搞不懂赛宁是如
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为这帮孩子的头的,我更搞不懂这些孩子(尽管他们的演出
时刻像在排练但我觉得他们挺可爱的),他们是从哪跑出来的,他们什么时候练的?
他们不念书吗?
他们似乎有很多歌迷。有的和我一样是坐长途车来的。酒精的味道、赛宁带领
下乐队的发作、众人粗暴的放纵,在既厌倦又满足的沉醉之后大家什么也获得不了。
因为现在的赛宁什么也不是,他的演出像一场杂耍表演,也许他在有意识地颠覆自
身,我不知道,我呆了。
在后台我看到几个非常小的女孩来找赛宁,她们会送一些稀奇古怪的礼物给赛
宁,我发现在赛宁演出的几个场子总能看到这几个女孩子,我听见她们中的一个说
我多想和他的女朋友换换呀!这话立刻让我忿忿不平起来:女朋友你知道做他女朋
友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晚上吃宵夜时我和赛宁当着乐队大吵了起来。赛宁说他现在就喜欢这样玩音乐。
我说你自己也知道这些是狗屎的,对吧?中国人还刚刚开始接触摇滚,中国人要想
买到摇滚唱片还很难,这些孩子,还有那些歌迷,你在误导他们你知道吗?你怎么
可以这样?
赛宁说那你说说摇滚是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摇滚是什么?但我知道什么不是摇滚!
有一天,我在我们家小黑板上发现了这样一段英文:请你相信我,那条小河告
诉我,它温柔得想要拥抱我,自由下坠,飞落,小河飞奔不停向前,在河下呼吸,
直至生命终结。这种方法只有小河知道。请你相信我,如果你不再需要我,我只需
要一点时间就会离开,我向你保证,我会让自己在美酒中沉沦。
赛宁整天赶场子唱歌,浑浑噩噩的没有清醒的时候。有一次演出结束时,有两
个便衣警察走进后台,他们小声询问赛宁是否私藏武器?这个混蛋居然以为这是有
人在和他开玩笑,他笑着说对我还有两个手榴弹!结果他被立刻带走。谁也不知道
他是被哪个部门带走的。我求到我以前唱歌的夜总会的老板,我们开着车一路找过
去,结果在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派出所的特案组找到了他。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不说,我觉着这一切无聊透了。
一进家门,赛宁立刻找出海洛因,我知道他早就犯癌 了。我一把抢过他的小
纸包扔出窗外。
我不该保你出来,我应该让你在里面犯病,让他们把 你送到戒毒所去待上半
年。
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现在的音乐假的要命,我不 要看到你,你恶心。
有人告诉我你被抓的消息让很多女孩花容失色,“坏孩子赛宁”什么时候成了
尤物了?
你离开三毛就是为了做这些吗?
你给我离开那个小镇,我不许你再去搞那些混蛋音乐。
赛宁始终一声不吭的,我开始砸他的小提琴,砸他的吉他,我知道这对他是最
致命的。
暴跳如雷的赛宁像一架失去了控制的机器,他居然用被我扯断的吉他琴弦把我
缠在阳台上,我们的狗一直在狂叫。
人都是有弱点的,你把你自己的弱点找出来了再骂我!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七个小时以后才回来。面对着他语天伦次的道歉我说我
要搬出去,我一再说明我只是搬出去住段时间在一起我会紧张。
我又一次搬了出去,这一次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回
三毛回来了,我不停地对他叙述我生活中的不幸。
三毛说现实是堵病欲的墙,我们要穿越那堵墙,音乐可以拯救我们。三毛总是
把音乐和命运联系起来,因此他总是显得比较有责任感,比较沉重。
而赛宁一直认为音乐就是他最热爱的一件事情,这和拯救无关。玩音乐不可能
拯救他,也不可能给他带来平静。赛宁认为能够拯救灵魂的只有宗教,但他现在还
没开悟。而音乐不是宗教。赛宁认为由于音乐离身体太近,所以有一天音乐可能把
他毁灭。
三毛说赛宁在北京感觉不好的原因有很多。赛宁觉得谁都不把他当回事,这本
来挺正常的,但赛宁是那种国外回来的自我感觉特别好的人。他本来就孤僻,在北
京就更孤僻了,因为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别人是那么不一样,他中不中西不西的,
而且他小时候在劳改农场长大,所以他有点怕北京。至于吸毒,可能是因为他在北
京总和一个跳舞的女孩在一起。
三毛说他们有没有搞我就不知道了,但那女孩吸毒,这我知道。
三毛回来后就和赛宁住在一起,据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我和赛宁天天在电话
里彼此问候,只是他依然吸毒,而我从睡醒就需要喝酒。有一次我拿起电话就哭,
我哭他也哭,我们就那么傻傻地哭了一会儿,彼此只说一句话,他说我很难过,我
说我很难过。
有一天下午,我给我们的小狗当当买了一些好吃的,我来到了那个像废墟一样
的家。
赛宁和三毛都在睡觉,当当不停地舔我要我带它出去玩。我抱着当当把艾伦·
金斯伯格《祈祷》中的一段抄在了赛宁的小黑板上。这一段是艾伦母亲的临终遗言,
后来被艾伦收录进了他的长诗《祈激。艾伦也是个爱想人非非的人,他也曾醉心毒
品,他是我和赛宁都喜爱的诗人。
三毛打电话来要我去参加一个PARTY ,他说你一定要去。
于是我见到了赛宁。这个时候的赛于是我所熟悉的, 他穿着雪白的棉布衬衣
干净的牛仔裤,他有些不安的站在 舞台上甚至有些害羞。他在音乐里毫不隐晦地
说出自己的 梦境及想法,从不怕人耻笑。他知道他是破碎的,他希望用破碎来搜
索破碎,他的音乐像一种祈祷。
赛宁是一个受尽恫吓之后对成人世界绝对不理解的永远无法长大的孩子,他是
天才的,温柔的,歇斯底里的。他有他自己的逻辑,他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使用各
种中西方乐器,他的音乐带着天然的酸性,他的吉他空心而脆弱,他的嗓音带着一
种冰冷的甜美,最美的是他的旋律,诡美沉沦,这是他不同于所有中国摇滚歌手的
地方。
赛宁的中文语感很差,但他坚持用中文写歌。我们以前总是一起写歌,通常是
他弹一个音乐动机出来,然后再告诉我他要表达的意思,赛宁的歌词大多涉及一些
支离破碎的故事,他用英文写在纸上,由我来为他想出合适的中文歌词,我总是用
最直接最简单的词汇为他改写歌词。每当我看见赛宁站在舞台上唱这些歌时,我总
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我觉着我是那个被他赐予了某种权利的人,他赐予我权利一起
被这音乐的光环笼罩,我迷恋我们对音乐的这种长久的出神的状态。
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聚会了。我曾随赛宁走过一个又一个奇怪的演出场
地。我们都是对方最忠实的歌迷,他还是我的吉他手。简单的设备、甜蜜的气氛给
我们家的感觉,在这种地方演出我们可以和朋友直接交流。赛宁喜欢看我一头长发
迷你裙塑料凉鞋站在舞台上,演出时我喜欢随着自己柔软的嗓音注视着我那双前后
晃动的腿,头发的两边总是长长地飘在胸前并且遮住我的面颊,我以为那样可以突
出我五官的立体感,我更是愚蠢地认为那样可以显示出我的神秘感来。那时我去演
出更多的是为了获得一个在有观众的气氛中自我欣赏一番的机会。
赛宁有个嗜好,他喜欢送我各种各样的小丝巾,而我头大,天生不适合戴丝巾,
但赛宁仍是不间断地送,他总说配件是最重要的。每次演出前我都会挑选出一条丝
巾缠在话筒架上。
我自己不会写歌,我总是唱美国60年代的一些作品,我那对于美国60年代文化
的古怪激情,赛宁 是最欣赏和最支持的一个。
最后,赛宁突然安静下来,他在舞台上坐下,他拿起 了那把紫红色的箱琴,
他最后的一首歌让我一阵阵发冷, 我冷得哭不出来,这寒冷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袭击了我。
艾伦,不要吸毒,不要吸毒,我带着钥匙。
赛宁的木吉他很本质。他把我抄在他小黑板上的那段 谱成了一首歌。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下,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伦, 不要吸毒。钥匙在窗栅
里,在窗前的阳光下,结婚吧艾伦 不要吸毒,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伦,不要
吸毒不要吸 毒,结婚吧结婚吧结婚吧,不要吸毒不要吸毒。
这以后我经常和赛宁在一起,赛宁不再出去唱歌赚钱,我们经常和三毛彻夜长
谈,就像最初认识时那样。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像孩子般地讨论我们的问题,讨论
酒精、毒品、金钱、音乐对我们生活的影响,讨论选择和恐惧,我们一起听各种音
乐,我们甚至讨论起中国摇滚的未来。
赛宁的妈妈回国来看我们,他们注视对方的眼神令我嫉妒,我觉得他妈妈不喜
欢我,但她送了我一只戒指,她说赛宁很爱你,你们要好好的。
我们终于下决心摆脱已经严重影响我们自由和健康的毒品和酒精。毒品和酒精
确实可以给我们带来美妙的温存,但是代价太大,我们必须结束这种生活,我们各
自向对方保证一定会熬过以下的艰难日子。
三毛给赛宁搞来了“美沙酮”,这是国际戒毒组织公认的戒毒良药。
我也开始停止喝酒。
我们整天睡觉、吵架、呕吐。回
赛宁似乎毫不费力地戒掉了海洛因。我们的身体
都十分虚弱,经常呆呆地一起去医院打葡萄糖。
渐渐的赛宁发现自己吃药吃上了痛,这个城市到处都可以买到各种戒毒药,那
些种类繁多的戒毒药本身就是毒品,他用这个药戒那个药,再用那个药成这个药,
他的身体陷入了严重的错乱中。
三毛怪我没有控制他的药量,我说我根本就不懂这些。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我
劝赛宁再去戒毒所,他说戒毒所有规定两进戒毒所的话会被关很久。
最后,赛宁又回到了海洛因那里。
当音乐结束请你关上灯当音乐是你特殊的朋友当音乐是你唯一的朋友当音乐是
你最好的朋友请你关上灯当音乐是你特殊的朋友当音乐是你唯一的朋友当音乐是你
最好的朋友请你在大中起舞失去控制直到时间终结我有个朋友也在火焰中她的脸在
镜中不断闪现她的身体在窗前不断晃动她在外面等我在梦中在我歌唱之前我想你听
见蝴蝶的尖叫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我们要拥抱在一起我们等待落地我听见了温柔的声
响忽远忽近忽离忽疏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对我们惊恐的姐妹做了什么我听到了温
柔的声响它把我的耳朵击碎撒落在地我们想要这个世界就是现在上帝请你救我—THE
WS《当音乐结束》1993年圣诞夜那天,我一整天看不到赛宁,我把他所有的东西都
收拾出来扔出了门外。
晚上他回来时我反锁着门对他说你去死吧你完了。那晚我就对他说了这一句话。
那晚赛宁坐在门外一直在唱歌,他唱得很含糊,只是每句都有“圣诞快乐”。
那晚我喝了太多的酒,所以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打开门不见了赛宁,他的东西都在。我起初以为他去了哪个“道友”
家。我那时酗酒很厉害,经常恍恍炮炮的,脾气坏得邪乎。关于我们的生活,一点
就可以说明:我们已经一年没有做爱了。我们都有偶尔手淫,但都感觉提不起精神。
我们偶尔亲吻,但谁也不想做爱。谁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了,这种爱更像一种亲情,
它支撑着飞不起来的身体,在感受到这点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长大
的感觉挺没劲的,而爱是怎么溜走的呢?
我想不通。
赛宁失踪一个星期后我知道不对了,我和三毛到处找赛宁,甚至找到了他国外
的父母那儿。
三毛说赛宁混蛋我比他更混蛋。
最后我发现他大衣口袋里的护照不见了,在那把红色芬达琴的琴箱里我找到了
一张纸条:亲爱的如果你发现这张纸条时我不在你身边,那么就是我已离开这个城
市了。现在是1993年的9 月,你正在我怀里睡着,你又醉了。我爱你,但爱是什么
呢?有什么在恐吓着我。真的。所以我必须离开。我们在一起太久了。我们都有点
糊涂了,所以我得离开,无论你想变成谁或你会变成谁,记得我是最爱你的赛宁。
我还找到了赛宁的银行卡和一张纸条,纸条上是密码,其实地知道我知道他的
密码,我发现这张卡上有一大笔钱,他是如此傲慢!
什么是“我们在一起太久了”?
我们只拥有这个,我们没有别的!
我开始尖叫。我可怕的哮喘病就这样在15年以后突然卷土重来。
我因此经常需要去医院抢救,我随时得准备着氧气袋。每天醒来为了吸进这一
天的第一批醒着的空气,我得浑身发抖起码15分钟,我不敢躺着睡觉,因此醒来时
总是注视着我的汗水一滴滴落在被单上。
想着和赛宁所有甜蜜的事情,全部想起来了。这让我没法承受。
三毛没法帮我,他说服我一起到外省去演出。他想让我成为一名职业歌手。最
后一场演出对我和演出公司来说都是一场噩梦。按照演出合同规定,到最后我还要
赔偿演出公司一笔钱,可见我自说自话到何种程度。
我抱着赛宁的吉他唱着《多么希望你能在这里》。酗酒令我的哮喘越来越厉害,
而哮喘的我演出时总是力不从,乙。
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有人对我说你的台风不错,只是为什么那么不快乐?现在
改革形势一片大好。我十分失态地把一杯水和杯子一起突然向那人砸去。我的行为
引起一场风波。三毛竭力替我向人道歉,他对大家解释“她从来没到外省演出过,
可能是兴奋过度了”。我因此而被耻笑为“中国猛女人”。
后来又不知是谁拿走了我放在浴室里的赛宁送我的手阈,我四处寻找,并嚷嚷
着如果找到这个拿我手阈的人绝不会放过他,我在酒店里再次惹事生非,并和三毛
大吵了一通。
最后,我发誓再也不出去唱歌了。我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谈论人生必须忍受
痛苦已成了不合时宜的自作自受。
我再也不想给这个世界添麻烦。
我发誓再也不出去演出了。
1994年的春节,我突然预感我的赛宁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变得无比固执起来。
我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海洛因,我通过它和赛宁约会,我对自己说你去死吧你完
了。
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海洛因最大的好处是让我没完没了地进入令人晕眩
的虚无,我从里到外空荡荡的,时间开始变得飞快起来,生和死同时成为高悬在我
头顶的两座宫殿,我所能做的只是在这其中尴尬地徘徊。
赛宁经常说过他靠海洛因寻找到“迷幻的安宁”,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其它美妙
的感觉。海洛因的生活对我毫无美妙可言,但我确实找到了安宁。我需要一种慢慢
死去的方式,我是个胆小鬼,我没有力量立刻去死。
三毛没办法,最后他打电话通知了我父母,我被父母送去了上海戒毒所。出院
当天我就又飞回了南方继续吸毒。
我见不得光亮,不能听见声音,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多疑,懒惰,团经,颠三
倒四,厌食,每天在电视里看午夜场粤语长片但关掉声音。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嗓子坏了,我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唱歌了,我对自己说你
毁掉自己的时刻到了。那以后我再也没唱过歌,哪怕是在自己的浴室。
海洛因最终使我获得一种力量,它让我不再需要音乐了。在发现这点时,我知
道我已经完了。
盲目始终带领着我们的血液。所谓失控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火灾。我对赛宁的
渴望耗尽了我所有的热量。我唯一明白的就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会注定失
去控制。
大龙和一个妓女相爱,这个妓女吸毒,大龙开始帮她戒毒,后来大龙开始吸毒,
后来这妓女的父亲告大龙拐骗少女,大龙开始逃亡,他再也不摆摊了。据说大龙在
郊外死于疾病,而我始终不相信这个说法。
小猫成了一个传说。她手拿一包白色蒙汗药,见一个灭一个,每次回家数钱扔
电话号码,然后吸毒。最后一次关于她的消息是她被判人妇教所,在妇教所逃跑,
封山三天找她,她给一个当地人她仅有的五百港币,结果那人把她带回家强奸了她,
强好后送回妇教所,她没有把这一切告诉妇教所的教官,她跳楼了,跳伤了腰后保
外就医,她被放出来了。可她没来找我,而我是多么想她能来找我。
小猫的消息都是大龙带来的,大龙失踪后我就再也没有了小猫的消息。他们谁
也不来找我了。
生活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黑暗滑去,栏也拦不住。那条街的每一个小店都可以随
时买到针管,而我们这些在那条街上住过的人,我们这几个人,曾经坚信自己绝不
会成为痛君子,而最后却全部都上了道。生活就这么彻底变成了一个吸血鬼。
F
小西安,这是他的名字。21岁时在南方某个夜总
会做保安,他替一个客人挡住了一把大刀,这一刀改变了他的生活。他被带到
一个非法赌档成为看门人。他是苦孩子出身,现在他可以穿上漂亮的牛仔裤,他可
以嫖妓,他可以每天吃进口苹果,他还可以寄钱回家,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的
工作是守着门铃,当门铃响起,他必须在猫眼里看清来者是谁,如果是自己人,他
就放地进来,如果不是自己人,他就必须问清楚,并且随时给房内暗示。每天有那
么多的钱在这里起起落落,大家的表情随之时刻改变。而他永远有小费拿,有时客
人会向他这里撒一把小费。
这天地查看抽屉里的刀,他有五把大刀放在五个抽屉里,他从来没有机会用它
们,但他每天开档前都会检查他的刀。这天他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满满一抽屉用报
纸包着的钱,他知道这是准备开档的钱,以前都是放在保险箱里,今天怎么会在这
里呢?他数了数,一共是四十沓,或者没那么多,或者更多,每沓应该是一万。从
发现钱到把钱装进一个大包,到走进走出电梯,到坐上出租车,小西安用了15分钟
左右,正如他告诉小上海的那样,他想都没想就这样做了。因为赌档里流行着这样
一句话,钱不是赚来的,钱是自己来的。这是所有小西安认识的有钱人说的话,所
以小西安相信这话。
他坐着这辆车来到了广州,或者珠海,他住进了一家酒店,他想他得立刻彻底
变成另一个人,他想他需要一个伴,他想这个伴应该是个女人。他想了一下就开始
打电话。他起码给四个女人打了电话。这四个或者更多的女人都用各种理由拒绝了
他。最后的消息是他在广州被赌档大佬的手下逮到,并且被枪杀。当时他已身无分
文。这之后赌档被查封,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回
小上海,这是她的名字。她的第一个男朋友让她
打了两次股就不要她了。她自杀过,真的想死的那种自杀,但是男朋友还是不
要她。她只想要一个男人,她要绝对的男朋友。另一个男人出现了。他是个老男人,
五官像是被刀刻上去的,一看就知道他有胃病。他的眼睛没有睫毛。他说他是在南
方做羊毛衫生意的,他说他要她,因为她只有19岁,因为她漂亮。
这被爱的感觉,她为之疯狂。他为她买很多好东西,其实她什么都不缺,她父
母都是做小生意的,她是家里最小的,她不缺钱。她就缺爱情,她想要爱情。
有一天他说要带她去广州玩,说是参加展销会。她去了,告别了父母,跟着他
来到广州的一家招待所。招待所里有妓女、吸毒者、姑爷仔(鸡头)、假钞制造者、
毒贩子。很多人聚在很多房间里,很多房间打着地铺。她的新男朋友对她说我是坐
了15年监狱的人,现在我告诉你我要你为我去做“鸭”,我了解你家里所有的情况,
如果你不答应,我会一生一世给你和你家人麻烦。
这里很多上海男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咸菜绿色的双排扣西装,那种金色的扣
子。穿这样衣服的人都是坐过十几年监狱的,他们都有一张胃病的脸。小上海逃不
掉了,她开始了日夜颠倒的生活。
她跟着他来到另一个城市的一个酒店,看到别人的女人在做“鸡”,赚很多钱,
交自己的“鸡头”老公,她好胜的性格又起了作用,三个星期后她开始出去干活。
我们可以看见她每天晚上在这家酒店的电梯里上上下下,她的内衣里藏着一打
避孕套,她告诉自己一个一个再一个,一个就是五百块。她对数字有感觉,她对钱
没感觉,每次做完就回房间把钱给老公,她从不藏钱。
这个电梯是她的世界,这个被记住的电梯是她生活的窗口,她穿着红色的短袖
羊毛衫,她说这是她的工作服。她站在电梯可以接到按钮的那一个角,仿佛开电梯
的小姐。她的黑眼睛是她心灵的窗口,她有一个叫老公的男人,她想她是爱他的,
她把她的心给了他,她只要一个男人,她现在只要他,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而且
现在她是被女,没有别人会再要她了。
她的爱在她心里,而不是在她身体上,从来不是,现在的这个男人很没用,以
前的也不怎么样,但这没关系。
各种男人和一些女人进出电梯。男人大多是客人。女人大多是在楼上夜总会混
的“小姐”,她们看不起小上海,因为她们以陪酒拿小费为主,即便是卖身,也是
一千块以上,她们想她们是“小姐”,而小上海是“鸡”。有些“上海小姐”更是
觉得小上海肯定不是上海人,否则怎么会穿衣服那么“没品味”?她们想小上海大
概是上海郊县的,或者是苏州、杭州这类地方的。
钢琴在酒店的大堂被演奏着,她不知道那音乐是什么名字,但她听了觉着舒服。
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都有这种钢琴的声音,所以她特别喜欢在这个时间找客人,她
长久地站在电梯的一角,在每个楼层停留,当电梯打开她会问坐在服务台的楼层服
务员“有么?”,服务员给她各种暗示,有时她会出来,有时不会。她同时也在向
电梯里的男人挑明“我是卖的”。
她的眼里有着天真的欲望,她用她的黑眼睛盯着男人的脸,她会问“要不要做
生意?”。
有的男人不看她,有的男人看着她,不管着她还是不看她,不管是什么样的目
光,小上海都是熟悉的。还有的男人直接上来模小上海,每一个摸她的男人都会流
出那种目光。在电梯里看小上海的男人,他们的目光都是闪烁的。小上海这时总会
笑,男人喜欢她靠着电梯的样子。
她从不说脏话,但她不拒绝男人对她说脏话,或者也许是她习惯了。她像一个
只知道做爱的笼女孩,但她看上去雪白干净,这些为她带来了好生意。有时她会依
据她的判断一直跟着客人来到房间,她用各种方法说服那些男人,她开始搞他们,
她的动作直接而温存。她知道她不能在房间里待很久,只要超过川分钟,即便是她
没做到生意,她也得给楼层服务员小费,他们是她的合作者,他们为她介绍生意,
他们为她“站岗”,如果他们怀疑她不忠诚,她将没法在这个酒店讨生活。
每个男人在她身上有不同的爱好,她善于在和不同的男人性交过程中学习。每
次男人表扬她的功夫好,她都会特别幸福。房顶在无尽地徘徊,小上海的叫声听上
去总是那么快活,不像有的女人,那叫声听上去好像很痛苦。小上海的叫声是完美
的。她是真的在享受还是麻木的,这没人知道,她没有说出来过,因为没有人问过
她这个问题。她知道男人喜欢她叫,她希望能快点结束,这样她就可以去洗澡,洗
完澡拿钱,拿完钱拿可乐,或者喜力,然后再回到电梯里。
有时她会碰到性无能的客人,每次她都会告诉客人你不是不行,你是好男人,
所以你不习惯面对一个“鸡”,你太紧张了,可是我喜欢你,你是好人。其实小上
海最见不得男人性无能,她会伤心,有时会哭,她觉得这是一件应该难过的事情,
所以她会尽全力帮助那个性无能的客人,如果实在不行,她只会收一半的价钱,不
过大多数客人会给她个整数。
在电梯里转到午夜,小上海会开始去敲门,敲那些被她遗漏的客人的门,这样
做很危险,如果有客人投诉,她会有麻烦。尽管她的老公把酒店里里外外都打点好
了,但还是有一些人是不受贿的,这个她懂。如果她被投诉了,老公会不高兴的,
也许会打她,或者几天不和她说话,更不可能和她睡觉了。而她开始爱上这个男人
的,就是从她第一次做完生意回房被他抱住的那一刻开始的,她需要这种被安慰的
感觉。她每天感到激动的就是这一刻的这个感觉。
她为这一刻发疯。
但她还是必须得去敲门,因为电梯开始空了,就是有客人,也都是从外面带着
女孩回来的,要不就是醉鬼,小上海从不做醉鬼生意,因为那太费时间,而夜晚的
时间就是钱。有了很多钱老公就会对她好。老公爱赌,小上海的钱都给老公赌输了,
也有赢的时候,赢来的也都赌输了,有时候小上海得塞着棉球去做生意。但她想老
公会和她结婚,否则怎么叫“老公”
和“我的女人”呢?她想老公是个有良心的人,有一次别人送他老公一个女人,
老公想同时带两个女人,但小上海在洗手间自杀了一次他就不敢了。
一年以后,小上海得了严重的宫颈糜烂,一做就出血,到流花医院去看,医生
说要电疗。
那医生是个老人,每天都有很多女孩排队找他看病。他是妇科名医,对病人细
声细气的,每次看完一个病人,他就用一块看上去又老又硬的小肥皂洗手,他的手
很小,没什么肉,手上的皮肤是深褐色的,一根根青筋一动一动的。他说小上海需
要很长时间的激光治疗。小上海开始每隔两天去一次医院,有一次白粉妹陪她一起
去,白粉妹说她性冷淡,所以她在外面等。小上海觉得白粉妹是那种她不可能搞懂
的女孩,性冷淡和进妇科病区有什么关联?再说她年纪轻轻怎么性冷淡呢?再说性
冷淡到底是什么意思?再说吸毒有什么好?像是每天在烧人民币玩。但白粉妹是她
在这里认识的唯一的一个不是做“鸡”的女孩。所以她喜欢她。做完激光,她们在
太阳底下散步。她们不习惯白天的光线,小上海走着走着开始笑,白粉妹看着她,
她说你看你看这个人我做过,那个人我也做过,真的,真的,我不要出来了,我不
要出来了。
激光治疗没什么感觉,挺轻松的,就是价钱不便宜。几次以后小上海就又开始
做生意了。
几次以后就又开始流血。有一次流血不止。送去医院,住了几天医院,出来后
又做,只是一做就痛,她的技术再也发挥不出来了,她的子宫废了。小上海废掉了
小上海废掉了!大家都这么说。小上海不服气,她开始用嘴做生意,只用嘴,她因
此而迅速“走红”,她因此而成了这个酒店的“萧霸”。但是老公手气不好,不断
输钱,还欠了债,老公退了房去了广州,老公说他去广州做一段时间小偷再回来。
老公为她借了些钱并且让她好好治病。
老公回来了,老公带了另一个女人回来了。因为老公决定要去澳门,而他不能
带小上海去,因为小上海只能用嘴做,而花了这么多钱去澳门,老公需要的是一个
上下都能做的人。
小上海觉得老公不要她是因为她废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她命不好?
为什么那么多女孩都没有废掉呢?但是小上海也委屈,她赚的钱足够买一个工厂了,
可她现在只有五百块钱在身上,而做到现在她没买过衣服,没出去吃过饭,每天就
是打包咸鱼鸡粒炒饭或者茄子坚。她最喜欢吃的只不过是上海炖蛋,可她来了这里
一次也没吃过。
小上海离开了这家酒店,她去了另一个地方做夜总会小姐,她以作为一名客房
妓女的承受力和速度,以及她的能歌善舞,很快又“走红”了。她每天拿很多的小
费,有时她也会跟客人回家睡,夜总会的客人比客房里的客人好搞,价钱也高,现
在她没有男朋友,为自己赚钱她不需要那么卖力,有时会一个星期不去工作,她觉
得她的日子在一点点好起来,她的病也渐渐好了,她想她应该回一次上海了。
又有一个男人出现了,这个男人是个东北人,是小偷,木是“鸡头”,小上海
爱上了他。
她决定再回酒店做一段时间客房,因为在客房一个晚上可以做很多客人,而在
夜总会一个晚上只能做一个。他们想赚点钱,然后回东北结婚。小上海又回到那家
酒店的电梯里去了,我们又可以看见她,现在她穿着时髦的衣服,每天笑眯眯的,
天天和老公去外面吃饭。
新老公很有男人味,是小上海有过的做得最爽的男人,小上海因为这点而爱她,
她时刻想和他做爱,每天要,有时一天要很多次,停不下来。
这家酒店终于被查封,连总经理都被带走了,抓人的那天,很多女孩和服务员
四面飞散,但是小上海没能逃走,因为当时她正在电梯里。
在收容所她每天盼着老公可以来看她,给她带些换洗的衣服过来,她想她的他
们的存折在老公那里,他一定会想办法把她保出去的。别的女孩都有人来看,有的
还被出钱保了出去,但是没有人来看小上海,小上海每天对别人说她老公有多么爱
她,她老公一定在外面想办法,她被判了一年妇女劳动教养,在妇教所她还是这样
说,别人都听烦了,大家开始把她当笑话取乐,但还是帮助她,给她衣服,给她吃
饼干,由于小上海怀孕了,所以在妇教所她不需要劳动。七个月以后,小上海被提
早释放。
她到处打听她老公的下落,她挺着奇大的肚子坐火车去了沈阳,她男人对她说
钱早就花完了,现在你赶紧滚。她男人来回不断地就说着这么一句话。小上海一个
人又回到了这里,一个男人陪她去了医院,那个男人爱上了她,要和她结婚,但是
那个男人也没有钱。小上海做了手术以后就彻底走型了,她的脸和身体都松松的往
下塌着,她的黑眼睛已经不黑了,只是她的睫毛还是翘着的。
小上海又开始去夜总会混,只是现在她怎么都红不起来了,而且她也没有钱买
好看的衣服,以前的衣服都被东北人处理了。小上海有时会骗她的新老公,她会出
去陪男人睡觉,但这感觉很不好,因为她的老公绝对不允许她这样做,他们经常为
此吵架。
有一天这男人的妈来了封信,她说她听说儿子有了未婚妻非常高兴,她说她为
他们准备好了两千块钱给他们结婚用。小上海大哭一场,两千块,以前她不知赚了
多少个两千块!这样想着她决定跟着这个男人回家结婚。回
夜美丽,这是她的名字,她从小被人贩子卖来卖
去,她19岁,或者20岁,关于这她有各种说法。她不识字,说着很古怪的普通
话,发音混浊而粗矿,这就像她的长相,她说她是新疆人,但我们不知道她到底是
哪里人。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喜欢编故事,这是她的特点。她出现的时候是被小
上海的上海老公从广州带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她惨白的皮肤上有很多斑点,高鼻梁
像是垫的,大双眼皮像是开的,两个大波也像是充过硅胶的。她热情似火,而且脾
气暴躁,看着可怜的小上海的下场,她就决定只是利用这个男人去澳门,因为她想
去澳门,她想去赌场,她想到那里是去赌博。
由于她奇怪的长相,她的男人没有办法为她办假证件过关,她的男人自己办了
假证件先去了澳门,然后等着夜美丽偷渡过去。第一次偷渡,由于雾太大,船头仔
开到了香港,上了岸他们才发现这是香港,所以他们只好自首,自首了就被送回来,
然后罚点钱就出来了。
第二次偷渡,他们被追,夜美丽在船上大喊大叫说你怎么开得这么慢这么慢?
船头仔怕她叫的太大声,只好开快,船的晃动摔肿了夜美丽的屁股,但是他们偷渡
成功了。只是没有见到她老公来接她,船头仔收不到钱就强奸了夜美丽,夜美丽说
他把我强奸了强奸到了高潮。
夜美丽匍匐前进,穿过铁丝网,终于看到了路。她知道在澳门只要坐上私家车
就不会被查证,她很快坐上了私家车。只是没有人要跟她做生意,因为她钻铁丝网
钻得伤痕累累。她只好找到电话亭,向人换了几个葡币,冒着危险给她男人打电话,
当时她男人正在赌牌九。
夜美丽开始穿上漂亮衣服做生意了,她不要去夜总会,因为这里的夜总会太
“正规”,必须得穿晚礼服,每天吹头,贴假睫毛,还得把胸挤成气球状露一半在
外面。她觉得那样被人选来选去太没面子。她还是选择站在那里,只是在澳门,她
没有站在街头,她站在了葡京酒店大堂。
和小上海一样,她做那些赌客的生意。她和小上海不一样,她大贪玩,只要她
男人一不小心,她就去购物,她什么都喜欢,买回家了就立刻不喜欢了。她也去赌
钱,喝酒,搞男人,花钱搞她喜欢的男人。有一次她在去一家迪厅的路上被查证,
因为她没有任何证件,所以她就被送回了珠海,但是珠海不收她,珠海说她是俄罗
斯妹,夜美丽又被送回澳门关押。
这个时候夜美丽想到了她曾经做过一个客人,这个客人家有整整一个大玻璃橱
的打火机,各种各样的打火机,她想别人连打火机都有那么多,想到这里她哭了。
她男人花钱把她搞了出去,为了防止她再闯祸,她被关在了一家酒店里接客,
最后她偷了她男人的钱偷渡回了大陆,她觉得还是自由点好。她又站到了街头。回
白粉妹,这是我的名字。在这个城市里我曾有一
个爱人,我不能没有他,没有他什么都不对了,我想这就是爱人。他离开以后,
我就被逼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看着表思考问题是一件最恐怖不过的事情。
我开始和不同的男人睡觉,我冷了很多,我懂得了性交和做爱的不同,仿佛性
交让我找到了另一个自己,我因此而认为过去的自己过于自恋。其实我是一无所有
的,我是一个对一切都没法确定的可怜人,这个可怜人发育不良,只是发育不良。
我甚至怀疑我并不爱赛宁,因为什么是爱我不知道,我只是迷恋他给我带来的情绪。
我是可以没有羞耻感的,尽管我认为一个没有羞耻感的人是十分不可爱的。
每次睡完觉我都会来这间酒店游夜泳,每次游泳的时候,泳池里都只有我一个
人,每次我的头顶放的都是同一部片子:《张国荣告别演唱会》。每次游累了从水
里出来的时候,总是正好放到张国荣穿着古装唱《情女幽魂》,这是另一种音乐,
我也喜欢。
只是我的爱好很快就变了,我也开始吸毒了。通过这白色的粉末,我就可以和
我的过去约会了。留在过去里比较合适,我是个无知的胆小鬼,没有办法接受所有
的事情,包括自杀。
由于要命的哮喘病,使我很快成为检验毒品纯度的“专家”,我知道如何通过
支气管道的紧张程度来判断毒品的真伪,甚至能判断出其中有多少假货,比如六六
六粉,比如老鼠药。
我渐渐在各类大小毒贩子中(因为他们不断被抓被判,所以我需要不断换卖家)
小有名气,谁都骗不了我,“白粉康‘的名字因此而来。
吸毒过量使我神思恍愧,待在和赛宁生活过的房子里我受不了,我决定搬出去
住,在没有找到新房子以前,我住进了这家酒店,唯一的朋友三毛为我搞到了一间
免费房间。我不明白三毛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搞到免费房间的。三毛的老婆说三毛
以前也是“黑社会”的。一个善良的摇滚乐手以前居然是“黑社会”的,这就像一
个笑话。三毛 的老婆解释说其实那就是一帮小孩组织起来偷自行车,后来越搞越
大,就成了帮派,在一次武斗中有人放了枪,三毛吓昏了,醒过来后决定再也不参
加“黑社会”了,傍着 开始唱齐秦的歌,接着就搞摇滚了。
在小上海敲门敲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她敲到了我的房间,当时她手里正拿着一
个苹果,我想这大概是哪个客人给她的。我对她说你进来帮我一下好吗?一个男人
昏在我的洗手间。
小上海说死人是很重的,我们两个肯定弄不动的。我说他还没死,他只是昏过
去了。小上海说昏过去和死了体重是一样的。我叫我老公来帮你吧,他会帮的。
那个昏过去的男人就是小西安。那时小西安天天缠着我,为了显示他的勇猛,
有一次他在我的洗手间注射毒品,他昏了过去,我是最见不得打针的人的,我受了
惊吓,额三倒四的,三毛把我接出了这家酒店。他很后悔把我放在了这种酒店里,
他说我真不知道这里这么乱。
这以后小上海和我成了朋友。小西安和小上海成了朋友,跟小上海结婚的男人
就是小西安的朋友。小西安最看不起“鸡头”,小西安给了小上海一个好男人,而
且这个好男人和小西安一样年轻漂亮。
这个好男人的妈给了小上海那被记住的两千块钱,小上海结婚了。再也没有回
来。结婚后的一天,小上海收到了这样一个电话:我现在有几十万在身上,你愿意
跟我走吗?小上海说那不可能?但为什么是我?小西安说因为我突然开始想以前我
们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你是个好女人,而且你曾经那么性感,我喜欢你。小上海
听到“曾经”那两个字就一口回绝了小西安。
那是一条街。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停地想着那条街,在这折磨人的记忆中,
我在那条街上长大。我是在对这条街的回忆中长大的,而不是在我的第一个男人那
里长大,更不是在学校里长大。
那条街有妓女、姑爷仔(‘鸡头’)、嫖客、毒贩子。卖花的小女孩、乞丐、
卖烤肉的。后来很多的警察来了,那些人不见了,那条街没了,那些可怕的声音没
了,街上的商店也没了,街两边盖起了新的大楼,而那些黑眼睛却永远停留在了我
的生活里,把灯打开,把灯关上,在我灰色的时刻,在我灿烂的瞬间,他们都在那
里,没有什么可以把我和这秘密分开。
而我所说的一切,就像是一种道歉,有时我会想,因这秘密,我已丧失了期待
本来的权利。
那时,我经常去那条街,我用那双闪着蓝光的中毒的黑眼睛去找寻另外一双眼
睛,我需要找到可以卖给我毒品的人,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有一天我找到了夜美丽。夜美丽喜欢我,因为赛宁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钱;还因
为我“有文化”,夜美丽就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我和夜美丽是同时收到小西安的电话的,当时我正和夜美丽吵架。夜美丽不经
我同意把男人带到了我家,夜美丽说她喜欢那个男人,她不是“做生意”,她想带
他到这里来玩,她想让我看看她的朋友,她说而你居然这么势利!最后夜美丽大喊
着朋友嘛你知道什么叫朋友?
就在这个时候夜美丽的手机响了,小西安说了同样的话。夜美丽说我不会跟你
去的,别烦我。
这里有一个你认识的人,她喜欢钱,你问问她吧。
我接过电话,我说你有那么多的钱可以找到任何比我们强的女人,你为什么要
找我们。
小西安说因为夜美丽是那种可以随时会走掉的女人,所以我可以暂时要她,因
为她走了,我不会难过。而你是那种‘有文化“的人,而且是我唯一没搞到的女人,
现在我有这么多钱,你愿意跟我吗?我可以送你去最好的地方戒毒。
那个时候,我是看不起小西安的,其实我也看不起夜美丽,更看不起小上海,
我想小上海是那种天生爱卖的笨女人,所以我从不对他们说“人话”,我也从来没
有劝过他们什么,他们倒是劝过我别吸毒了。
这次,我也只是说我木会跟你走的就挂断了电话。
我问夜美丽你为什么不跟他走?他又漂亮又有钱。夜美丽说因为我要自由,我
再也不会跟住任何一个男人了,不管我爱不爱他,不管他是谁。说完这话,夜美丽
就走了,她还是站在街头,只是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
这以后木久,我又收到了一个电话,又是小西安的,小西安说我现在身无分文
了,你还愿意跟我走吗?我冷笑一声就挂了电话。回
小鸽子,这是她的名字,她长着一张小美人的脸。
她非常矮小,但是很丰满。关于小西安的死讯是她带出来的。小鸽子来自油田,
为了摆脱贫困的生活,她到这个城市,她开始做妓女,她对自己说资本的原始积累
都是罪恶的。带着这个恶狠狠的想法,她很快就不做妓女了。
小西安和她的认识,就像他和小上海夜美丽一样,都是通过“做生意”认识的。
小西安找她是因为小西安觉得这个女人“有料”,而且和他一样是苦出身。他
对小鸽子说你可以做我的领导,我们好好一起奋斗。
而他的处境有多恐怖,小鸽子比他清楚得多。小西安去澳门的假证件是小鸽子
高价卖给他的。
小鸽子和我的相识,也是在那条街上,当时小鸽子正在那条街上观察谁可能会
需要买她做的假证件。
小鸽子对我说小西安死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这谁也不知道,他犯的唯一的
错误就是他忘了自己是个穷人,他完全忘记了,他不知道40万是很容易没有的。
第五章
G
1994年12月的一个早晨,我下楼买水,天知道我怎么会飘向一辆缓缓开来的小
汽车。
我的头部和右眼受伤,护士小姐剃光了我的一头长发,眼部手术的整个过程所
有的麻醉药对我失效。
父亲来到了这个城市。他说感谢这场车祸,让他知道我仍在吸毒。
我将再次被我父亲送去上海戒毒所。
回上海之前,三毛送来一大堆各种各样的帽子,他说这是命运,我感觉你就要
好起来了,你看你戴帽子真好看!
带着满满的七大包行李,我和父亲来到了机场,我把毒品匿藏在内衣里,因为
我随时会犯病。父亲并不了解这些。
在过机场检查的时候,我慌张地看着父亲,我想:他是好人,我是坏人。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他妈哭了,我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城市了。这以后我知道
这个城市变得越来越清洁,越来越美,但我再也没有回去过,这个南方的小城带着
所有的最好和最坏一起成为我永远的噩梦。
H 我的护理员来问我晚上要吃什么,她说你有一些芝麻汤元和康师傅方便面。
接着她说你要洗脸吗?需不需要给你弄点热水来?我睁开眼看着床边的这个人,她
是一个40多岁的女人,很大的颧骨,颧骨突出,面色黑红,穿着紫红色的棉衣棉裤,
看上去是一个劳动妇女,我说为什么你是我的护理员?为什么除了我这里所有的人
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她说因为我是一个病人。我说你也是来戒毒的吗?她的嘴慢慢
地咧了开来,她说你不知道在这里的病人是什么病吗?我说什么病?这里是戒毒所,
不是吗?她的身体左右晃动起来,她亲切地告诉我我们都是犯了错误的精神病人。
我说什么?精神病人?你犯了什么错误?她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她说我杀了我老
公的爸爸。我说杀人?你为什么杀他?她说因为他总是骂我,所以我就在他吃的饱
饭里放了些农药。
我是一个药物依赖患者,我是所有母亲的噩梦。我曾致力于酒精和音乐,后来
献身于海洛因和巧克力,后来我认为我是天生的化学人,我一直觉得在这方面我是
个孤独的疯子。今天下午我被父亲送到这里来,我现在反应特别迟钝,因为我已经
开始用药,我想我的神智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还是被眼前的事情搞怕了,我想共产
党(我父亲)真厉害,把戒毒病人和杀了人的精神病人放在一起共同治病,这样戒
了毒出去的人不会想再吸毒。比起她们,我想我应该为自己的行为羞愧,因为我已
经开始感到羞愧了。海洛因把我弄成了白痴,下午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这个
房间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上海的吸毒者都是这么老的呢?
在最难熬的72小时里,由于我那要命的哮喘病,医生没有给我用“昏迷法”。
我的看护每天帮我上厕所、洗脸、刷牙,她还为我打扫房间,有一次在她扶我去厕
所的时候,一个病人对我说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出去了再也不要吸毒了知道吗?
这是个非常大的房间,大房间里还有一个大房间,是精神病人和强制戒毒病人
的睡房,看上去像有无数张床,每张床上摆放着雪白的被子。这些被子看上去像一
本本杂志,我甚至想到了北京的那种白皮书。还有一个房间是厕所和洗手地,那里
永远是黑的,只有一缕月光,白天的光线也像月光,冷得像冰柜。在最小的房间里,
放着上下铺四个床位,是自愿戒毒病人的病房。
病人们在阳光下做着纸牌,或者拆纱,她们聊着天,有时和医生一起聊天,她
们的声音像小鸟一样,我在我的病房里看她们,一切看起来都很安静。午饭后她们
会唱歌,集体大合唱,这是她们必做的功课。她们除了唱《在北京的金山上》这样
的老歌外,还会唱一些很时髦的歌,L 田o 《滞洒走一回》、《谢谢你的爱》,这
些歌都是那些不断进去的戒毒病人抄在小黑板上教会她们的。唱完歌她们就排队颌
药吃,然后午睡。
大量的激素使我看起来像个白痴,病人们在那儿,在阳光下做纸牌,大门上着
锁。生命中的失控是如此逼真,就像这个城市的冬天,冷冰冰的暗藏着杀机。我的
脑子一直是空空的,我想这可能也不是因为用药的缘故,在我停止了长时间每天重
复的吸毒动作之后,我真的不知道我生活的内容在哪里。断了点滴以后我开始到外
面的大房间晒太阳,突然有一个病人在我的侧面撞了我一下,她说给我吃块饼干好
吗?她的目光对着别处,时不时又会闪回来看我找饼干。我把饼干递给她时有好几
个病人在看我,不过她们很快就收回了她们的目光。我突然发现这里所有的病人都
有左右摇晃她们身体的习惯,摇晃身体的同时还不停地换着她们的左右脚。
我被允许给我父亲打电话。我说爸爸我很好,只是我要一个镜子,他们把我的
镜子收走了,我想他们把镜子还给我,我要一个镜子。我的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
她说不给你镜子是怕你自杀,或者怕给别的病人拿到闯祸,现在你自己收好了。
这天晚上有个病人在洗手间羞怯地对我说你可不可以把镜子给我们用一下?只
用一下下,马上还给你。我看着她,我说只用五分钟好吗?我拿出我的手掌大的小
镜子,大家开始轮流照镜子,这个晚上一点也不寂寞了。那个问我借镜子的照的时
间最长,一个病人告诉我她还是处女,在这里已经15年了。我说怪不得你看上去那
么年轻。她说不年轻了,老了老了,在她说老了老了的时候我开始流眼泪,戒毒的
时候很容易哭,有时是莫名其妙的,我为自己的眼泪有点尴尬,但也没人注意到这
点。为了掩饰我的尴尬,我马上就问你怎么会进来的?
一个病人告诉我这个人做孽,她把她姐姐的小孩全杀了。我说天啊!天啊!她
对着镜子摸着她的脸。一个病人说她说他们是魔鬼,所以她把他们给杀了。一个病
人说因为她姐姐对她不好。
我拿回了我的镜子。那个晚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有人发疯到杀人,为什么在
这之前她们没被送到医院去治疗?在月光下,我觉得我是多么幸运,我突然就确定
了自己不是个化学疯子,我只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或者是我爸爸说的“我女儿绝对
是个好孩子,她只是迷了路”。
我的伙食和所有病人的是一样的,那是些我实在没法下咽的食物,我可以叫医
生帮我在医院的小店里买一些小包装食品。我的看护每天为我煮东西吃,我每次都
要给她吃,但她从来不吃,除非医生说你吃吧她才会吃。一个病人告诉我因为她杀
了她丈夫的父亲,所以她的家人从来不来看她,也木负担她的医疗费,所以每天除
了做看护以外,她还要穿着雨鞋去食堂干活。我觉得她很喜欢干活,劳动让她看上
去很快活。一个病人边笑边告诉我她劳动只能为自己付一些必须付的费用,她没有
钱买手纸,买肥皂,她总是拿着一张手纸进厕所,蹲下来的时候就把手纸藏进了口
袋。
一个病人面朝墙壁站在那里,我发现她就是那个“处女病人”,我陪她站在那
里,她头朝下,不看我。一个病人说她又被罚站了,因为她神经病,她又说这里的
院长是她的老公。
一个病人被叫到办公室,我听见管教在问她你到底偷了戒毒病人什么?然后她
不停地重复榨菜苹果香蕉香蕉苹果榨菜。
我出去的日期终于到了,在感谢了所有的人之后,我叫我爸给了医生一百块,
我说这钱是给我的看护买东西的,谢谢她对我的帮助。
在我第二次又被我爸送回这家医院的时候,我是光头,吸毒恍馆使我被车撞了,
我失去了我的那头长发,而且我已瘦得不成样子,我想我自己都认不出我自己了。
我没想到当我走近病房的那把大铁锁时,一个病人在大喊我的名字,她说她又
来了她又来了,这次她没头发了。
这次我爸又说我的女儿绝对是个好孩子,她只是太任性,这我们有责任,我们
愿意付出代价。医生说我们都被你爸感动了,你自己想想吧。然后我被送去检查HIV
和梅毒。然后医生给我药,这一次她们不再给我用上次用过的药,她们给我换了治
疗方法,她们说得让你吃点苦头,否则你不会改正。
每天我有一些黄色的、粉红色的、白色的小药片。我吃了这些药没法睡觉,浑
身发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还会一个人说话说个不停,额三倒四的。一个晚
上,一个病人突然溜进我房间,她说如果想早点出去,黄药片别再吃了。我刚抬起
头来她就不见了,她把我给吓着了,我哭了一场之后决定不吃黄色的那种药了,我
跟医生说我不要吃黄药片。
在做了很多噩梦之后我又一次渐渐好起来,这一次我开始和她们一起劳动。一
个病人教会我怎么做纸牌,我开始想我的妈妈,我想她做的菜,想她的一切。我每
天和她们一起看着黑板唱歌。只是我仍!日没法忍受那些食物。每个月有一次午饭
是红烧大肉,这是病人们最开心的时间。有个病人说你为什么不吃肉?你为什么不
吃肉?这话被医生听见了,我的医生是个非常漂亮的上海女人,时髦的女知识分子。
她说你为什么不吃这个肉?我说我恶心。真的 恶心。她说你以为你是谁?今天我
要你把它吃下去。我说 我实在吃不下。她说你想不想早点出去?我说想。她说那
就吃下去。你和别的病人没什么两样,你要记住这点。我 说我不吃。她说那好我
把你爸叫来,看你吃不吃。然后她看着我吃下了那块肉,又看着我一阵阵地呕吐了
出来,我边吐边哭。她说你和别的病人是一样的,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浪费。你上次
给你看护的一百块钱被没收了你知道吗?你和别的病人没什么两样,而且你害得她
永远不可以再做看护了,你要记住这点。
一个病人得了皮肤病,所以她不可以和我们一起劳动,她一个人坐在一张板凳
上看着我们劳动。当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问我你在外面是在哪里混的?我说什么?
什么在哪里混的?你在哪里混的?她说我在JJ.迪斯科混的。然后她看着我,我一
点也看不出她是个有病的人,但是她也有那种左右晃动身体并不停换左右脚的习惯。
又有一批吸毒者被警车送了进来,开始有点热闹了,她们是强制戒毒病人。一
个病人有一次突然对我说你的血管太好了,一点问题没有,这一针打下去肯定很爽,
突然又想到“你和别的病人没什么两样”这话,我躲回了房间。
快到年底了,病人们被一辆漂亮的旅游车接走去了一次浦东,回来以后,一个
病人对我说你知道吗?外面现在很好啊!
圣诞节了,我们有了自己的晚会,一个病人吃了我的巧克力开始唱歌给大家听,
她是这里唯一戴眼镜的病人,她唱的是那种唱诗班的圣诞歌,她的真假声混合非常
自如,她的高音很美妙。她唱完后我问她你怎么会唱这些歌?她说我是个老师。我
说你怎么会进来的?她说我杀了我的丈夫。我说你为什么杀你丈夫?她说老公长得
太小,一掐就指死了。她说完这话,表情平静。
我开始恨我自己,我想海洛因把我脑子弄坏了,否则我怎么会认为自己有权利
来这样问她们“为什么会进来”?
我发誓再也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那天的集体大合唱是一首小情歌,几十个老女人大声唱着“让我想你想你想你,
最后一次想你,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深深地把你想起。”歌声整齐,毫
无感情,却真挚动人,触动我的心扉,我第一次找到了我的」乙。
在以后的日子,我经常和这首歌碰上,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叫《心语》,每次相
遇,我都突然崩溃,我会停下所有的动作把这首歌听完,这首歌提醒着我我从哪儿
来。
圣诞节的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一个病人到我房间里来把碗拿出去,她
问我这么好的包子为什么不吃?她每天都会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每天都会回答我不
吃你吃吧!这天我说完她就把我的碗拿了出去,然后再拿着拖把过来准备拖地,然
后她突然就靠着墙口吐白沫缩成一团。我不敢喊,我看着她,我看着我的取暖器,
我怕她会突然把取暖器向我砸来。护土小姐正好路过,我压低着嗓子说 你看,她
这是怎么了?护土小姐进来后把拖把放在她手中 让她握住,然后对她说马上好了,
没事,马上好了。几分 钟之后她就起来了,然后她继续开始拖地,她脸色苍白,
头发像钢丝一样,我很想过去拖地,但我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回儿,护土小姐送
来对我说她发病是因为她吃你的包子,每天吃你的包子,今天被别的病人集体批评,
所以她发病了,以后如果你不吃你的包子,请轮流发给她们每个人。
快过元旦了,大家都打扮干净,因为探视的时间到了。一个病人和她的儿子一
起吃蛋糕。
一个病人和她丈夫在说话。一个病人和她妈妈在一起,她的妈妈老得不得了。
一个病人在那里等着。我双手插在袖子里坐在床边,我的双脚左右晃动着,我看着
我妈送来的巧克力,我妈只在我病房坐了10分钟,我妈说门卫很凶,门卫说对你们
这种吸毒者没什么可看的,我妈说她感觉自己现在像个罪犯,所以她得快点出去,
以免再次挨训。
出去的日子临近,我被放到大房子里和所有的病人一起睡觉,每天晚上她们会
在梦里说话,我睡不着,总是饿,半夜起来啃饼干,一个病人在被子里看着我笑,
她说我想不通你怎么会睡到这里来。
我回家了。我说我要洗澡,我太久没洗澡了。我说家里的浴室太冷,我怕冷,
我要去公共浴室洗澡。我妈给了我一块钱,她说够了。我想她不敢给我多的钱,因
为她怕我会去吸毒。
我回到了我的家乡,我来到了小时候经常到的公共浴室,我戴着我爸给我买的
假发,我气喘嘘嘘地洗着澡,由于体力不支,假发掉了下来,有一个人先是看看我
假发,再看看我毛绒绒的头,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体上。
洗完澡出来我用两毛钱买了一块油炸雕饭糕,滚烫的耀饭粘在了我的牙上,我
想这耀饭糕真香,而且这么便宜。我很高兴我再也不用吃康师傅和闲趣饼干了,我
想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吃那些东西了。我想也许我的人生可以在这一刻重新开始,我
想着我的家,我想现在我不会冷了,我想着刚刚离开的医院,我想现在我是唯——
一个出来过年的病人,然后我告诉自己:真的,海洛因是超级垃圾。
互
玫瑰有刺,就像爱情。当玫瑰花瓣片片飘零,就
像是小寡妇的眼泪。这种如泣如诉的下雨的天气,敏感而不真实,它一直就和
我有关。
雨声无情地把我和这个世界隔离,空气中飘荡着我爱人的歌声我不能吻他了我
不能求他了我不能谢他了。我看见自己的脸被埋在了一块大石头底下,而我是多么
的想搬开那块大石头。
我的旧皮鞋被雨水泡得又大了一圈,我的脚在皮鞋里晃来晃去。我用烂皮鞋踢
了踢唱机,唱机里的男人很资产阶级。我的唱机总是会走音,我的皮鞋也会有哮喘
的时候。
今天,有人从南方带来了赛宁的死讯,这个没有证人的赛宁的死讯我该如何是
好?那人要我挑选一首赛宁的作品入某张唱片,他说我们想纪念他,就由你来唱吧。
当我听到“纪念”这两个字特别想笑,我说赛宁是一首被歪曲的诗歌,也许我
都不了解他,他脸上梦想的痕迹我无法模仿。
我没有告诉他我早已不能唱歌了,我也不听任何摇滚乐了。从戒毒所出来后,
我买了一些新唱片,我刚知道有个KUR COBAIN,但他已经走了,他走了我很痛,但
这并不代表我了解他,我不能再听这些新唱片了。三毛在酗酒,依然在歌厅卖唱赚
钱,他只会欺负老婆,他老婆那么美,他老婆崇拜他,和我的狗当当一样忠实而瘦
弱。越来越多的乐队,越来越多的PUNK,越来越多的演出,世界在变化,就像我的
心中已不再有英雄,我已经有过我的崔健了,我是那个在崔健的歌声中出走的女孩,
我至今都认为那是幸福的。关于蓝色的天空和痛苦到底有什么区别,我现在已经不
去想了。
窗外有很多奇怪的面孔,他们在说我深爱的男人死了他死了。燃烧和熄灭不能
互相看见,就像昨天和今天不能互相看见。
赛宁离开我已有三年,他是我流不出的眼泪说不出的话;他是我镜中的魔鬼笑
容里的恐惧;他是我死去的美丽,是我拥有了就不再拥有的爱情。
他的失踪使我的一切成为一种失真,我时刻有一种被活埋的感觉,我已认定我
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了。但我无法谈论某种控制(自杀并且一干到底),我无法拒绝
延长不幸,我更没有无比的固执,这场残酷的青春我既是受害者又是凶手,我自惭
形秽,因此我无法将这段奇怪的旅行就此结束。如果说是我最终使自己活下来的话,
那么我获救的原因不是恐惧,而是对自己的厌恶。
对我而言,爱情是男性创造出来的。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个不屑于因为男人而死
的女人,并因此而觉着自己很壮烈很伟大。在男人的世界里,我长期地成为一个软
弱的女人。我是如此软弱,我是如此的需要爱,我深知自己的可怜之处,我善于展
示我的顾影自怜。我那幽闭而激烈的内心世界,我曾经认为那很美。死里逃生,我
有点反应,我几乎可以认为自己是个十分不可爱的女人,我更能确信的是真正软弱
的女人已经被消灭了。关于一个情人的死讯,它是那么的简单,它简单得就像是星
期天的早上。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不得不说这对我是一种打扰,就像重听过去
的每首旧歌,皆感爱情远去;无论那是一首多么蠢的歌,都会让我心碎。
我和赛宁是两只好奇的猫,可好奇会杀死一只猫。我曾在他怀抱里笑言我是那
种随时随地可以和他结婚的女人,我也是那种随时随地可以和别人私奔的女人。那
时我们都喜欢“私奔‘这类字眼,那对我们来说意味着自由之路。然而炸弹落在了
最美丽的地方,幸福逃之夭夭。
所谓失控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火灾,大火带走了我的爱人。他昨天还对我唱着小
姑娘我情愿看着你死去,也不愿意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走了,一场又一场
的大火最终带走了我的爱人。我们的五官、我们的胸怀还尚未开朗时就已经不再有
机会,我们曾在一幢着了火的楼顶上恋爱。
那么现在呢?为什么会有现在?昨天他说他要和我结婚。什么是爱?什么是爱
情?什么是高潮?这些问题已不再重要,已和我毫无关系。抚摸着乐器的手是一双
年轻女人的手,无论我怎么努力地寻找那无望的解脱,十指间赛宁留下的气味总是
清晰可辨,我知道那是我无法挽回的黑暗。无论我走得多远,他都召唤着我。在我
灰色的时刻,在我灿烂的瞬间。把光打开,他便来拜访我,告诉我我的由来。他紧
紧跟随我,他不停地告诉我你的一生只是场意外,你不该在这里的,你该和我一起
的,因为你并不拥有别的。回
该是我消失的时候了。
说这话时我把自己的脸孔放在阴影里,我知道我此时的表情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多年以前,我是个白纸一样的孩子,我非常善于在出神的状态中驱散忧虑。某一骇
人听闻的事件改变了我的生活,并令我迅速地滑入了“问题少女”的泥潭。当我感
到势单力薄,那种感觉是确确实实的。长大以后,我成了名力不从心的歌手,我那
略带疲倦的嗓音曾使寂寞的人们在甜蜜的地方欢聚一堂,曾让脆弱的孩子们在任性
中相德以沫。“声沙沙的女人”,我的男朋友总是这么叫我。这个不知所措而又柔
情似水的男人曾带着我所渴望的温度进入我的生命,并使我的安全从此蒙上阴影,
我曾是他笑盈盈的女人,他的灼灼桃花。
“我深爱的男人失了踪!”我的叫喊曾是那么的孜孜不倦。
如今,这个不负责任的倒霉男人死了,他害了我,这点毫无疑问。我的冰雪容
颜!它虚伪而又摇摇欲坠。心爱的迷你裙连同我的肌肤一起在此时破旧不堪。我是
戴着圣诞帽的兔小姐,我是一只胆红色的铁桶。我在这里,我是那墙上的影子,墙
上的影子是我的,我无法消除影子。我不是一个朴素的女孩,但我的眼泪很朴素。
我目光清洁,但我从未感到过自己的纯洁。现在,我已不期待赤裸的纯洁会在瞬间
降临。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漂亮的尸体;我的尸体,我讨厌我的尸体,我想
我必须得自己处理自己的尸体。
星期一早晨,支气管一阵剧烈痉挛。“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太阳
多温暖,生活多美好,“空气里都有情侣的味道”。
星期一早晨,一场精心策划的“自然的煤气事故”因父亲的突然归来而面目全
非,呈现于我眼前的是父亲的一滩血水。
救护车又一次停在了我家的楼下。医护人员命令我父亲一只手提看氧气袋一只
手帮忙抬担架。他们责怪他动作迟缓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朵,父亲苍老的面容更使
我最终昏迷了过去。
回
海洛因似乎是和我们没有关系的,其实它就在我
们身边,它一直就在的。我曾经试过各种毒品,海洛因只是其中对我影响最大
的。我的肺已千疮百孔,我的声带已被毒品和酒精破坏,我永远不可能再上舞台,
在刚刚有点确定该如何去歌唱的时候,我却再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歌手了,而我的大
脑像一张漏眼的网,我的记忆力严重受损。这些只是代价的一部分,每一个走进我
房间的人都为我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而某些与海洛因有关的性格将永远停留在我生命里,有些代价是看不到的,它
影响着我每时每刻的生活。
朋友请我去电台做节目,关于海洛因的节目。这在以前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赛宁已经离开世界了,真的不愿意再有什么人这样的离开。我想我必须得答应做这
个节目。
我在节目里分别和想尝试吸毒的、正在吸毒的、吸毒者的家长谈了我的体会和
经验。我说了赛宁的故事,说了他曾是如何的可爱,如何的喜爱生命。最后有人问
我可不可以告诉大家你的名字,我说不可以。
当然,会有人问那个刺痛我的问题:当初你为什么吸毒?
我说因为我不了解它,因为我不了解生命力,我只是想坠落,我选择让海洛因
主宰我的生命。而我现在明白所谓的生命力就是:死是那么不容易,而活着只是因
为你想活着。
我没有说赛宁的死讯曾使我彻底丧失了生存的欲望,我更愿意在那时表现出我
现在很正常。事实上这一次“自杀未遂”使我明白我是那种活在命运里的人,而自
杀是件很不自然的事,那感觉不好,我不会再做。
最后有人问我那么你现在生活得很快乐对吗?
我说我摆脱了毒品,但我又会有新的狗屎,生活从来就是这样,不是吗?
我的节目受到专家的好评,节目录音被送去了北京。据说这个节目反映很好,
专家们说那个“白粉妹”说得不错。
J 在我回到上海的第一个晚上,父亲曾说如果你选择海洛因是你的生命,我们
尊重你,你告诉我你需要多少钱,我们可以给你,我们可以把全部的钱给你,甚至
还可以去借,只要你说出来你要多少,但从此我们脱离父女关系。
父亲在赌自己是否了解我,我第一次开始欣赏他,我第一次说我不要海洛因。
在我第二次进戒毒所之前,父亲为我的光头买了一个发套,我没有戴,我看着
父亲,第一次觉得内疚。
在我第二次进戒毒所的那个早上,母亲一直送我,美丽的母亲很动人,因为她
的动人,我觉得我光着头的样子也很动人。
在我第二次进戒毒所的时候,在那把大铁锁被锁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想再次看
一眼父亲,但父亲已进了电梯,他没有看到我对电梯的凝视。
学习爱与被爱,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对这希望存有期待。
这以后,我仍是无数次想到自杀,但每次一想到父母,我就真的没有办法行动。
我开始懂得一点点什么是“爱”了,“爱”的代价之一是“必须控制”。
K 我接到了赛宁的电话。在电话里他说他是赛宁。我说你在哪里?他说他在北
京。我说你在北京的哪里?我说在我见到你之前,不想听你说一句话。于是他告诉
了我他的电话。
第二天的早上,我在首都机场的咖啡厅见到了我著名的赛宁,他还是原来的样
子,长头发,大眼睛,厚嘴唇。他头发散乱着,外面这么冷,而他居然只穿了件黑
毛衣,他站在那里看着我发呆,我们竟然都十分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你不是死于一包不纯的毒品了吗?
我不知道这谣传怎么来的,事实上我早就戒了。
我上个月因为你的死讯差点死于煤气中毒。你现在又出现了,你为什么总有那
么多故事?
我是下决心来找你的。
为什么?
因为除了你,我没有别的。
你怎么可以离开所有的过去?你怎么做得出来?
我就是想离开,我觉得你也应该离开,我当时就这么觉得。
你现在和谁生活在一起?
我只有一个女朋友,那就是你。
你还玩音乐吗?
玩!
你还是不工作吗?
我妈妈帮我开了一个书店。
你当初为什么会吸毒?你为什么离开了我就戒了毒?我觉着我真的不了解你!
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吗?你让我觉着自己很可怜。
我有问题。我现在还是有问题。我真的有问题。这是个过程。我对你所有的伤
害都不是故意的。
你有什么问题?你的问题是自私和不负责任。是不是你在电台里觉着我的声音
变了,又引起你的好奇了?
我没听到那节目,是别人告诉我的。你知道,我们是永远分不开的。
赛宁,我的嗓子坏了,我永远没法唱歌了,你了解吗?什么叫我们是永远不分
开的?我们分开了。我们分开了,我的嗓子就坏了,再也好不了了。
我们的谈话是简单的一问一答,我们看上去都似乎不错,好像跟我们的故事一
点关系都没有。我看见北京特有的那种冬日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我看着这个我们
曾经无比向往的城市,我看见它特有的阳光照亮了这场灾难。
赛宁的死讯最终令赛宁出现,我乖外的命运!
我们的谈话中有大段大段的空白。他什么问题都没有问我,我一直看着他,我
一直看着他温润的睫毛。他偶尔抬起头来看我,这个混蛋的眼睛居然一点没变,我
很气愤。
我们回家再聊好吗?
赛宁,你离开我的那一刻,天就塌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知该如何更正这个错误,
我昨天还在为此痛不欲生。
赛宁,当所有的柔情成为一种恨,你会知道什么叫做痛。
赛宁,我曾经问过天问过地说什么才能让你回到我的身边呢?现在你终于出现
了,我问你你要干什么?
我是真的一刻都没忘记过你,我是真的,我一直想打 电话给三毛,我一直想
打电话给你,我很害怕,我找不到重聚的步骤。
赛宁,我很可怕吗?我们不是最爱最爱的吗?
两个小时以后,我让赛宁为我买了回去的机票。
在候机室,赛宁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我,我感觉到他的身体,他的气味,他血
液的温度,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赛宁。
他说对不起。
我说赛宁你以前从不对我说对不起的。你说过两个相爱的人永远不说对不起。
上飞机之前我说你要是死了该多好!我怀念那些为你的死讯站在窗前哭泣的日
子。
这以后赛宁几乎天天打电话给我,我们的交谈一直比较尴尬。
有一次我说你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但是你换地址必须得通知我,我会给你电
话的。
我和三毛通过几次电话,我们一起在电话里大骂赛宁。
我再次确认了如今的我是一个没什么幸福可言的女人,我期待着自己30岁以后
可以活出点味道来。
我为我的北京之行写了一首歌,我弹着赛宁留下的吉他对着赛宁的四轨录音机
唱了14遍半。这首歌很简单,柔情蜜意,但除了脏话还是脏话,我用的是赛宁教我
的英文,用资产阶级的语言骂资产阶级,这首歌有一句还算文雅的、被不断重复的
话是“他是如此的一个混蛋啊”!
我把我和赛宁的故事写了一些出来,我不得不写,写作带着医生的使命进人我
生活。
在写的过程中我连续不停地听着“他是如此的一个混蛋啊他是如此的一个混蛋
啊”!我认为所有倒叙闪回之类的技巧和这首歌放在一起都显得过于妩媚。我很想
在这写作的过程中搞懂一些道理,而我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写作在此时终于让我成为
了一个勤劳的女人。
我们到底是为了自由而失控的,还是我们的自由本身就是一种失控?
马克思真伟大,他说真正的自由是建立在世界本质的认识之上的。
我知道有一种境界我始终无法抵达。真理是什么?真理是一种空气,我感觉得
到它的到来,我可以闻到真理的气息,但我抓不到它。岁月过去人事匆匆,有多少
次我和真理擦肩而过!
我天生敏感,但不智慧;我天生反叛,但不坚强。我想这是我的问题。我用身
体检阅男人,用皮肤思考,我曾经对自己说什么叫飞?就是飞到最飞的时候继续飞,
试过了才知道这些统统不能令我得以解放。
我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公路,我来到一条河边,天空把一支笔放在了我手中,
于是天空被点亮了,被点亮的天空照亮了我的废墟,照亮了我的祈祷,我决定把这
条河流作为我的家,我想我所有的疑惑都可以在这里被慢慢冲走。
这个时候,我告诉我自己:你可以做一名赤裸的作家。
第六章
L
我睡在粉碎里死去的就是你的美而这扇灵魂的窗户变化得如此认真再也不会回
来再也不会回来这是谁说的
那个送花的男生D
奇异果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是我高中的同班同
学。
小虫是我常来的这家酒吧的调酒师,奇异果听小虫说起我,所以这天他特意在
那里等我。
奇异果现在是一名出色的造型师。
有些人彼此期待而又彼此惧怕,他们很容易在人群中相互辨认出来。我和奇异
果就是这一类。
看到奇异果的那一刻,我发现他有着和赛宁一样的厚嘴唇,这让我眼前一亮,
我突然被点燃。
赛宁经常会到上海来看我,他说他现在只爱我,他说他现在根本不会多看别的
女孩一眼,他说他现在变了。赛宁和小虫成了好朋友,似乎是我们三个在共同面对
我的新生活,小虫陪着我们与这个城市接头,这让我一点点好起来。上海出现了很
多租借录像带的小摊,看电影,成了我戒毒以后的主要生活内容。
那晚和赛宁一起看《离开拉斯维加斯》,看完后我们绝望地做了爱。这是我们
分开三年后的第一次做爱。“
我们边做边哭,似乎是各想各的,赛宁进入我的身体那一刻说天啊你真的很久
没做爱了!这话让我更伤心。
我和赛宁之间所有的一切都不对了,没有办法重新找 回来。我们重新开始交
谈,却不知该怎样重新开始做爱。 好像是为了做而做。他在抱怨我越来越瘦,瘦
得让他不认识;我在抱怨他的撞击像毫无趣味的重金属音乐。而他的嘴唇一贴近我,
我就伤心,没完没了的伤心,两个人都伤心。这就像是一种恶性循环,伤心渐渐变
成了无聊,我们怕做爱了。
我的身体像是灌上了铅,仿佛还没有从吸毒生活中退出,我安慰自己这只是一
个过程,所有的一切会越来越清晰和明了。
奇异果说你变了,变得这么瘦,高中的时候你很胖,不过我喜欢瘦女人。
我说我已经一百年没有做爱了,你跟我做爱好吗?
在奇异果的浴室里,我对奇异果说我想你用嘴唇跟我做爱,我想念这样的嘴唇
已经很久。
奇异果的嘴唇第一次贴近我,他吻着我,我的身体渐渐不再那么古怪,他的长
发抚摸着我的双腿,我想起了所有以前的好日子,我对自己说我要的就是这个。
我的身体在渐渐透明,我的皮肤也透明起来,我开始在夜晚自慰,我很高兴自
己恢复了对性的兴趣,尽管它是那么模糊,甚至伤感。
有时我会在浴室里跪下吻他,我会求他,求他用其它方式,我会哭,然而他总
是可以发现我在装哭。
有一次做完爱他突然说你知道吗我就是给那小女孩送花的男生。
当时他背对着我,我吃不准他是想谈点什么还是只想到此为止,我很紧张。
我说是嘛!这事对你有影响吗?
他没作声。
后来我们各自点了支烟。再后来电话就响了。我看着窗外的夜上海,我感觉到
了玲子的信息。
他接完电话我说记得那时我坐在教室里总是不停地猜谁是那个给玲子送花的男
生?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呢?我一个一个猪过来。那时我突然觉着除了吃进嘴里的东
西以外,没有一样东西是可靠的。我长时间地穿着那件红色的滑雪衣,它现在仍挂
在我睡房的衣架上。我爱这件衣服,尽管我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有点可笑,我爱它是
因为它是我个人意志和自由的象征。
奇异果说那时我没想什么,我突然相信她真的是个精神病患者,她有病,她的
病和我无关。
奇异果说完这句话就转了话题。我觉着他挺残忍的,这么多年我可没想到过事
情会是这样的,他这样说话我真的有点不高兴了。
突发奇想回
奇异果突发奇想,他要找一个专业的摄影师拍我
们做爱的过程。他说他要通过这盘带子寻找出具有这个时代特征的、真正动人
的造型,其中包括面部的。肢体的。我觉着他的理由有点可疑,而且这么隐私的事
完全可以自拍。但奇异果说他确实需要一名专业摄影师,他说他在研究色彩与色彩
本身及光线的微妙关系。
我真的认为他有点在没事找事,这有点自私。但我想来想去也无法拒绝他。我
突然觉着我似乎在等着自己爱上他,我也许一直是因为这点而迁就他。想到这点,
一种甜甜的情绪荡漾开来,那根脆弱的神经开始痉挛,我的心不再那么空空荡荡。
我的条件是必须由我来指定摄影师。我找到了苹果。我告诉他奇异果从国外回
来了。
我告诉他奇异果现在的情况以及我和他的关系。我说得很仔细,苹果很激动。
苹果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我17岁时喜欢过他,后来我知道他是同性恋者。我
们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特别是我从戒毒所出来后,上海的淮海路有了很大的改变,
好多好多漂亮的大百货公司,苹果带我逛商店,向我介绍各种流行讯息,比如他会
说这是塑料的衣服,是英国的,现在流行塑料。他带我去酒吧,向我介绍各种酒吧
文化。他带我去餐厅,还经常和我一起在他美丽的厨房研究食谱。上海已经完全木
是从前的上海,每个星期都有变化,好在我有苹果和小虫,否则我完全无法建立和
这个城市的关系。
苹果是一名观念艺术家,他以拍摄各种录像带作品在海内外迅速窜红。
我觉着让苹果来拍是最合适的。因为他是奇异果要的那种专业摄影师;因为他
是同性恋,我不会有太大的障碍;因为他和我有十几年的感情基础,我相信他会保
密;因为他有点乖僻和疯狂,我想知道他的镜头会怎么走。
拍摄时间就要临近,奇异果频频向我约会。以前我们见面会有说不完的话,而
做爱只是一个部分。但最近我们的谈话减少了,我的身体完全在他控制之中。而他
自己似乎会有失控的表现,比如有一次地看着镜子里的我哭了,比如有一次他把头
埋在我的胸前,他说我爱你,不要离开我。我体会着难以形容的不安和幸福,并且
开始迷茫。
我和男人的关系回
男人总是会在最兴奋的那一刻对我说我爱你。我
不知道别的女人碰到的情况是怎么样的,总之除了奇异果,除了赛宁第一次向
我表达爱意的那个夜晚之外,我听到男人说“我爱你”都是在射精的时候。我因此
觉着自己挺不幸的。
有时心里会有一种冷冷的感觉。我知道这种感觉在伤害我。
也许男人在说“我爱你”时心存无数种理由,他们怎 么都没有错。谁是毒药?
谁是珍宝?谁是狗屎?有人偷。 有人租。有人抢。有人想把安全留到明天。“请
人”这个 词语似乎是我永不枯竭的兴奋的源泉,这点让我毫无办 法。然而在那
些硝烟四起的战斗中,我已彻底地丧失了判 断上的自信心。
当寒冷的时刻到来,我们总是没有足够的围巾和手套 来令我们温暖。没有男
人的时候我的身体是冻的,我是这样的一种女人。
上海是个美丽而空洞的地方,我喜欢那些有演出的朴素的小酒吧,但那里都是
些大学生,我没有机会在那里找到什么男人,因为我不是那个小女孩了。
而那些各色人种混合的市区酒吧,在我看来很虚伪,每个人都很虚伪,包括我
也很虚伪。
比如当别人问我你好吗?我只能回答“我很好”,或者“还不错”。我不可能
说我不好,我掉了牙,但我没钱去装。我也不可能说我最近心情不好而且没什么道
理。我试过实话实说,结果是自讨没趣,让大家尴尬。因为那种环境是这样,谁到
那里都不是为了去关心别人。
我去那里,是因为我不在酒吧做DJ.了,我开始在家长时间地写作,除了在家
写作,我能去的地方就只有酒吧。否则我去哪里呢?有时我也会去街道上走走,这
个城市太晕,24小时都有各种完全不同的人在街上活动。外滩很漂亮,但藏着太多
穷苦的人,这让我感觉混乱,好像我没有权力痛苦。
在夜晚出门,总会有些痴心妄想,哪怕是有时和赛宁一起出去。但我喜欢等男
人来追我。
随着时光在飞逝,这种可能性似乎越来越小,所以我能怎么办呢?
赛于说恋爱可以唤回生活所有的无情,我们必须恋爱。但我们已无法恋爱,赛
宁搬来了上海,但他却经常去别的地方,他经常一走就是几个月,有时会打电话回
来告诉我他在哪里,有时会很长时间没有电话。生活把我越搞越笨,我认为自己是
个笨女人,我笨得就要崩溃。
老天,你可不可以给这个笨女人一个男人呢?我常这样想。
写作拯救不了我的灵魂,也拯救不了我的生活。在写作时,我是快乐的。在不
写作时,在写不出东西时,我想的最多的就是男人,我想我不太可能再恋爱了,但
我想有个男人,我想有正常的恋爱,可一想到男人,我就一片混乱。
我迁就奇异果是因为我想把所有的乱七八糟交给他,或者搞得更乱,我想藉此
找出一个可以控制这~切的男人。因为我不放心我自己,所以才想把自己托付给这
种男人。现在唯一吸5 !我的就是这种男人。我渴望这种可以释放我弱点的爱情。
我不知道奇异果算不算这种我要的男人,我不确定。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也
搞不清楚。我们彼此吸5 ;,这是件迷人的事情。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不是在
性交。有这点我觉着已经不错了。我不了解自己,所以甘心受控,甘心做他的影子。
我总是迁就奇异果,这正是我想让他做的。我是个迷失了的人,我需要被牵引。我
对自己说有些事不需要去搞清楚,因为我总是会搞错。
每次我们在一起都会喝酒,听音乐,聊天,或者看录像带,有时我们会来到镜
子对面做爱,这种感觉真的不错。其实我也想别的做爱方式,但奇异果说他喜欢这
样和我做爱,因为我自己说过“我想念这样的嘴唇已很久”,他说他为我这句话感
动。
而我愿意跟着他的想法走(这个男人有这种力量),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彼
此间正常的问候总是令人低落,我们也从不谈起各自的过去,他根本木知道我的过
去,也从来不问。
有一天我意乱情迷,我在马路上大声对他说今天晚上陪我吧!你再也找不到我
这么好的情人了。
酒的作用是上下的,化学的作用是左右的,音乐是上下左右的,男人是上下左
右从里到外的,而我总是迷失在此。
我的情绪就像我喜欢的男人的头发。情绪是“我的爱”的一部分,这就像我有
时会喜欢那种晕到极点的狗屎式的音乐,那种音乐让我紧张,我一紧张就快乐。青
春还在继续,命运不会放过我。我金色的青春和我的紧张如影相随。我和我喜欢的
男人的头发如影相随。我注定无法停止吃巧克力,被我吃下去的巧克力永垂不朽。
第一次聚会回
拍摄前我们三个的第一次见面是在Motl咖啡,
咖啡馆的楼梯口写着:如果我不在家,我就在咖啡馆,或者在去咖啡馆的路上。
我发现我们三个都不说上海话,我和奇异果、我和苹果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说上
海话,这很怪,但很好。
我们三个坐在一起谈论着彼此的工作。
我说我想找到一种离身体最近的写作方法。
这话刚说完我就觉着我们三个这样很傻。
我提议离开。后来我们一起去吃湖南菜,我们开始说色情笑话,乱笑一通后苹
果说你什么时候爱男人超过爱真理,你就有救了。这话让我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我
开始厌烦。我说好吧下次再找时间重聚,今天就到此为止。但苹果提议去酒吧,在
那儿我们碰到了各自的熟人,那天的音乐不错,我们三个全喝多了。
说再见的时候,我们三个各自上了各自的车。
那晚奇异果和苹果的电话交叉而来。
奇异果回
我拿着墨水瓶无数次地呆立在昏暗的教学楼过道
上,我无数次地幻想我把它砸向了某人的头上。这想法让我看起来像个小混蛋。
有一次在我即将把它扔向我敬爱的老师的那一刻,我突然尿裤子了。这个秘密我现
在可以告诉你,因为我现在觉着这没什么。那时我常幻想 自己受了伤,被欺负,
幻想我被一个很凶悍的男人虐待,这幻想像一种化学物质给我带来温存。我觉着自
己需要保护,股俄中有一个影子,也是个男人,他有一些具体的特征,这个影子过
来保护我。我被侵害,我被拯救,我很爽。
那小女孩的死把我这一生都给一锤定音了,其实我这一辈子是被她给吓着了你
明白吗?我的第一次是和一个男人。爱?我不懂得爱的。我只知道我从来都是我自
己,我总是为了一个瞬间的答案而活着,生活是一个又一个的开始,而不是一个又
一个的结束,所以生活是美的。
但我从未拥有过完美的一天。有一次我见到了那小女孩。我昏了,不能呼吸,
打通了求助电话却说不了话,口水流得满身都是,很多的颜色,很多的图案,我听
见很多鬼魂的声音,我的屁眼和心脏在打架。我看见她了,真的,她美极了!柔软
无骨,悲痛欲绝,茫然无措,毫不知情,一点不害怕,没有破绽,那是最美的。我
的手指被咬烂了。也许这是恐惧,但我把这种感受命名为爱,恐惧和爱没有分界,
口水和血没有分界。那以后我开始启程,所有的毒品都不及我的想象力。我开始学
习我现在的专业。女人们最美的年华在我这里,我把女人们的脸孔当成画板,我控
制着她们的美丽。我回国是因为我眷恋。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感觉?美丽的女人在我
这里干着美丽的事,你带着一种安慰的力量令我昏眩。我想我可以这么说。真的,
这是我对你的感觉,这是你说的那种叫作“命运”的东西。
我回
我今天知道你是个疯子。血和口水加在一起就是
爱?你是个疯子,但是我爱你。为了温柔的怜悯,干我吧!爱就是我无法克制
地对你调动我所有的眼神、动作、气味,让你永远记住我,并且带给我快乐,你给
了我,我就为我们两个感动。我相信我的身体,我最相信我自己的身体,无限真理
隐藏在我的身体里。我需要活在感动之中。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任何一个傻瓜,这双
眼睛并不需要被了解。把我们的生命变成几种速度,这是这双眼睛最爱干的。我们
是一样的。那些恶梦、被踩路、引起幻觉的疯狂!而我们的善良是身体的善良,我
们的速度是身体的速度。这就是那种叫做“命运”的东西。
苹果回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那时高年级的男生欺负
我,这其实不是欺负,这是一种强暴。他们通常是站成一排,有一种气味就这
样永远停留在了我嘴里,我的泪水滴落在厕所,黑色的花朵绽放,我的呼吸充满恐
惧。住宿学生之间的事你是不会了解的。如果我不听话,晚上睡觉床上就会出现一
排图钉,或者半夜醒来突然发现脚趾上夹着根燃着的烟。每次都是在厕所。我想我
对男人的身体产生激情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当时是喜欢他们
那样干的,这点你一定得明白。我没想到生活原来是可怕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什么
时候才是头呢?我决定不念书了,爸爸妈妈从乡下赶来,他们怎么都不明白这个孩
子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就是不想念书了呢?这么好的学校!我什么也不能说,我
想这种事是不可 以说的。那个时候我开始明白每个人都会有一些秘密。不过现在
我可以把这些事告诉你,因为今天我可以为自己骄傲,这些记忆已经不可能再伤害
到我了,我挺过来了,我努力不让自己破碎。后来爸爸为我在学校附近找了那个房
子,不住宿了他们还是会来搞我。后来他就出现在这个故事里。他说了什么我没听
清楚,很坚决的表情,他们走了。他们走了之后他说如果他们不听话,他会一个一
个做掉他们。他想好了一个局,让我们班所有的男生和他们打架,并且绝对会把我
这事给盖起来却又收拾了他们。那个时候每个班上的男生中都会有一两个权威,他
其实并不属于其中的,他是硬上的。他能这样帮我,我觉着是因为老天在吝惜我,
真的,这么多年我一直认为他是老天给我的“爱的礼物”。后来他妈妈骂他,骂他
和我在一起把功课给耽误了,那个黄昏我在他家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我第一次觉
着自己是那么重要,我可以令一个人成绩下降,我感动得哭了。
我回
今天全疯了,为什么都说以前的事?说到以前的
事,你们都成了诗人。我发梦都没想到会有那样的事,多谢你当时没有告诉我,
我接受不了的,我现在也接受不了,这是怎么了?我曾天天出现在你那间破房子里,
因为我退学了,我再也不想念书了。我经常在晚上穿着那件红色的滑雪衣来看你,
为你带去从家里偷的好吃的,一个一个小塑料饭盒。我喜欢你,因为你漂亮,我从
小就喜欢漂亮的男孩子。你有一双大手,你的眼睛像巧克力,你的厚嘴唇那时总是
红红的,你的小屁股像个苹果。我们在一起都聊些什么现在一点记不得了。我每天
兴奋得要命,心里慌慌的。妈妈以为我交男朋友了。
有一天你吻了我,我回家告诉我妈,我说妈妈并不是因为我太年轻才去尝试,
我们很近,真的我们很要好,妈妈这是不是爱呢?我妈把我叫到厕所,她教我各种
避孕的方法,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说的全是反的,我妈和我一样晕。她那时对我是
没办法了,她把我的情况尽量想得很严重。后来你考进大学了,我穿着粉红色的塑
料凉鞋去送你,火车开走的时候我想你再也不会回来。我经常给你打电报,我喜欢
电报的速度和直白,那是我最初的写作。后来邮局的人都认识我了,一百多个字才
算我一块八毛钱。后来你回来了, 当你告诉我你是个绝对的同性恋时我打了你一
个耳光,在 与男人有关的问题上,我从此就有了打男人耳光的坏习惯。这是一种
病,通常都是在封闭的、有地毯的、有空调 的、没有音乐的房间里我会对不陪伴
我的男人犯这样的毛 病,虽然总共才几次,但我一直很后悔,我觉着自己很失
败。
奇异果回
我很偶然地撞到了他的事里面。厕所的味道,暧
昧的味道,恐怖的味道。其实我也害怕,威胁是来自各方面的。那时我们总会
问自己为什么是这样的?好像谁不去欺负他,谁就不够酷似的。这有点莫名其妙。
他洗澡的时候用拖把上的布把门缝都封起来,他怕有人看他,这事让我很难受,我
想我得帮他。那小女孩让我的灵魂已飞走,除了我,除了她,到今天为止你都是唯
一知道这事的人,那时我逼迫自己必须具备一种刀的气质,这是一个机会。是的他
很感激我,后来他变得很勇敢,走路总故意扬着头,后来谁也不敢欺负他了,但是
威胁从来没有散去,把灯关上它便到来,我们从那种气味里来,那种气味成为我们
共同的秘密。这很惨痛,也很迷人。他喜欢和我在一起。他常和我一起走在冬天的
街道上,他说冬天走在马路上会有一种兴奋的感觉。记得我们常走的那条大街的拐
角处有一个小花店,黄昏时分,里面总会亮起一盏小灯,灯火鬼光,闪闪烁烁,神
秘温情,刚到美国的那一年里我整天想念那条大街。
我回
我们是可以忘记很多事的。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月亮都在怀旧。全世界都是诗人。明天有一个月饼聚会。今晚我本来是应该在
家里选衣服,试衣服的。月饼聚会五朵金花聚会金技玉叶聚会。上海是母的,像个
舞台,每个演员却都没有台词。周末赶PARTY ,经常在不同的地方碰到同一批人,
这是最没劲的,也是最有意思的。我每次都要精心为自己挑选衣服、饰物以及化妆
色调,我要求自己是香喷喷的、有很多秘密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这样,我想我
是情不自禁的。我以前的男朋友特别看不惯我这样,他总是说你慌什么?你很美,
你不要觉得别人比你时髦,时髦算什么?我说我只是需要把自己融入其中,我需要
用这种方法来爱上这个城市。所以,现在我用同样的话对你说请你理解我,我要睡
了,为了确保我明晚在聚会上出现时没有黑眼圈,我现在必须睡了。这并不代表我
不想听你说话,明天你来替我化妆和选衣服吧,因为我今天选不清楚了,你们把我
搞得乱七八糟的了。
情书回
天天想你天天问自己,原来习惯是那么难改,我
的小甜心再也不甜,你为什么独自徘徊,难道不 怕大海就要起风浪,假如流
水能回头,请你带我走,假如 流水换成我,也要泪儿流,假如我是清流水,我也
不回 头,时光不停地流,一去不回来,树上美丽的花开得那么 可爱,花儿谢花
儿开,谁能明白,我是星你是云,是爱情 不够深,还是没缘分,你要接受今天身
边的一切,你爱我,我爱你,别问爱从哪里来,风从哪里来,爱就像一首歌一幅画,
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风儿走来问我,什么叫做寂寞,我的年记还小,哪里懂得寂
寞,云儿也来问我,恋爱是否快乐,我还不解风情,怎知是否快乐。
这么多年来奇异果经常在临睡前写下一小段这样的文字,每一次的内容都差不
多,甚至重复。
然后他会吃减肥药,吃完减肥药就去关灯。
天“啪”的一下破了,月亮的碎片撞落在窗前,奇异果的睫毛颤动着。有一些
问题,在月光下无法被遗忘。在关灯的那一刹那,以及在关灯之后、闭上眼睛没睡
着之前想的事,是奇异果一生都无法解决的事。无论他会想什么,他认定都是他无
法解决的人生大问题。
浴缸回
早晨的阳光很甜,像香草冰淇淋松松地抹在天上,
它不刺眼,但苹果看不到,因为此刻他在睡觉。他在下午的时候起床,然后想
象这一天早上太阳的形状,这么他就有了一种起床的感觉。这是他一天的开始。
他总是在起床后无所适从,他可能会先刷牙,也可能会先吸烟,或者先听一段
音乐,他每次醒来时听的音乐都一样,小提琴,帕格尼尼。他也可能在被子里扭动
一阵他的身体,然后随便打电话给任何一个人,听听别人向他问好。
这一天的开始他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他需要隐型眼镜,他认为灰色的隐型眼
睛可以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很美。但每次他都会不戴眼镜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他常想
别人看到的他和他自己看到的他是否是一样的?毕竟别人的眼睛不是他的眼睛,而
他的眼睛不通过镜子和隐型眼镜则看不到自己。
他会花很长的时间待在浴缸里,每天如此。
水是他最忠实的镜子,他看着温热的水像一件透明的糖衣静静地把他裹起来,
他躺在水里数着和水平线一致的脚趾,他经常会数出11个或者12个来。
这天他数着数着就哭了起来。他只在自己的浴缸里哭,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在
浴缸里哭,泪水不是在泪腺里,是在皮肤上,在每个毛孔、指尖、膝盖、脚跟、两
腿之间。在浴缸里他的毛孔全部张开,泪水就这样漏了出来。最初的时候他哭是因
为顾影自怜或者为自己感动,后来没什么原因也会哭,甚至一进浴缸就会哭。有时
他会打 开水龙头,让淋浴器陪他一起哭,他想如果淋浴器有眼睛 的话,它会不
会伤心呢?当他觉着自己像胖大海一样在浴 缸里渐渐扩张开来的时候,他会站起
来,一颗颗水珠顺着 他的皮肤滴在水里,这让他感到自己像是一条正在被拧干
的毛巾。
他觉着自己干净了。
戴上隐型眼睛,他喜欢镜子里的自己——善良、自 由、灵性、肉欲、青春。
周末回
我曾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女孩”,我有问题是因为
我无知而又炽热,我因此燃烧并且展现了我的热量,在最滥的日子里我曾经对
自己说滥吧滥吧滥到头了就会好。
现在,我依然会在刷牙时想立刻死去,我经常会拼命地想找回过去所有的熟人,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有时会精心策划如何死去,但每次都会想到我死了我的双亲怎
么办?这么一想就没办法了。最后我总是告诉自己“想死”只是一种欲求,就像感
冒一样简单,它会来也会走。
我知道自己正处于一点点好起来的过程之中,我开始写作,我开始控制自己,
我总是警告自己最美的东西是不可以吃下去的。
所以我规定自己除了周末,我不可以狂饮,不可以去寂寞的男人最多的酒吧,
不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所以,我其实真的很喜欢周末,一到周末我就疯了,我甚至愿意死在某个周末。
这个周末我去参加了关于月饼的聚会,现在不是中秋节,我不知道主人哪里搞
来这么多月饼。这个聚会里的人大多有着有意思的职业,我愿意把这个地点看成一
艘小船,我们所有的人一起驶向幸福的彼岸。奇异果和我一起,他今天为我梳了一
个“乖乖女”的头,做了一个“吸血僵尸”的妆,土黄色加绿色。我的眼影是香蕉
型的,我的眉毛则有四根。赛宁从来不允许我化妆,但是奇异果喜欢为我化妆,这
让我觉得很新鲜,很开心。我愿意把奇异果的双肩和头颅看成是我的三盏明灯,这
种感觉让我幸福。
以前我一直很自信自己搭配服装的感觉,自从我在男人的问题上越来越缺乏自
信,自从我发现我容颜的突然改变:我越来越瘦,我的胸部越来越小。自从我发现
这些以后,我就慌了,我总是觉着没有被我买回来的放在店里的衣服更适合我。而
奇异果可以令我寒风一阵香。
今天他不停地把我从别人那里拉到他身边,他告诉我我有多美,他说美只有爱
才明白。
后来我们去了阴阳吧,我弹着那架30年代的走调风琴唱《再见我的爱人》。
唱这首歌的时候我非常想赛宁,他又失踪了,先是说回北京,接着在香港打了
几个电话回来,接着就没消息了。
我们又去了DD‘S 吧。DD’S 吧是那种外国男人和上海女孩聚集的地方。摩登
绝望的30年代上海,它一去不回,但却使很多西方男人还没来过此地,却已开始迷
恋上海女孩。他们认为上海的玫瑰很香,迷幻的香。
现在的上海,有很多西方男人:生意人,白领,旅行者,艺术家,无所事事的
猎奇者。
他们把西方的时尚生动地带到上海,他们对上海的夜生活有着很大的影响力。
他们中的大多数在上海通常只有两件事可干:-,赚钱。二,找上海女孩。
上海女孩,会说英文的,大多带有浓重的美国口音,当然也有带意大利口音的、
澳洲口音的,却极少有带伦敦口音的。在上海的老外男人,会说中文的,说起中文
来大都像上海女孩说普通话,听上去嗲嗲的,很滑稽。
在上海的老外男人,大多有很高的工资及很好的公寓。这使大多数的他们在这
里感觉良好。
下了班他们去哪里呢?到什么地方去喝一杯,并且看上海女孩,找上海女孩。
在上海的老外男人大多数绝不承认自己有上海女朋友,他们喜欢说:“千万别
爱上我,我当你是朋友。”但是朋友怎么可以睡觉呢?这个问题很多上海女孩想不
通,或者不接受。上海女孩喜欢可以被自己控制的男人,上海女孩贪图男人的爱恋,
上海女孩喜欢把性当成武器,她们通过性要其它的东西,她们善于压制自己对高潮
的渴望。她们要什么呢?要她们眼里的西方。或者她们要一个绿色的本。而老外男
人要什么呢?他们要一片金黄色的丝缎般的皮肤和一张看似无辜的中国宝贝的脸。
也有上海女孩爱上老外男人的,结局大都不好,她们说那是因为老外男人自私,
而且想法简单。也有老外男人爱上上海女孩的,结局也大都不好,他们说那是因为
上海女孩太势利。
有很多老外男人,他们喜欢上海女孩,但却更喜欢有很好的交流,或者只是因
为他们害羞。他们是真正喜欢交朋友的人,他们是一群在上海显得极其寂寞的老外
男人。对他们来说上海的夜生活是无趣的,无处可去的。
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很美,很聪明.有着很好的收入,她就是固执地想嫁一个
老外男人,于是她勇敢地登了广告。然而所有的应征电话,都是要求做爱的,并且
直截了当。当然也有很少的老外男人,娶了上海女孩为妻,并深信可以爱这个女人
一生。我曾经参加过两次这样的婚礼,其中的一对,中方证婚人念《圣经》,西方
证婚人念《诗经》,大家站在绿色的草坪上,阳光正在温柔,那场面让我想结婚。
每次去DD‘S 我都只是坐在最高的地方看老外男人,或者看老外男人和上海女
孩调情。
今天奇异果一直陪在我身边,并且还帮我扇扇子,因为人太多,空气太糟糕。
回家的时候奇异果说今天去你家吧!
我家没有他需要的那种镜子,我们没有做爱,我们一直抱在一起。
我说宝贝你像一部小说一样循环着我的思路。
他说那是一种好感觉。
第二次聚会回
奇异果说和他喜欢的男人在一起他只想搂着对方,
他说如果他可以把苹果抱在怀里的话,苹果对着他笑的那一刻,一定是他生命
中最辉煌的一刻。
奇异果是想和苹果发生些什么的。我甚至认为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他现在可以
碰上的高中同学,当然他还没偏执到要去一个个把他们找出来的地步。
这是我的猜测,但没什么证据。
第二次见面是在我家。那晚我很低落,还有点嫉妒,不停地煮咖啡,爆爆米花。
我一直没有机会说话,他们两个很直接地说着带电的话。我想如果我不在,他们会
怎样说话呢?
我一直注视着苹果的手。苹果什么都小,就是手大。他手指苍白而修长,我迷
恋这双大手。我的抒情世界曾被这双大手打开,我曾把对男人所有想象放在对这双
手上,那时我那么小。而很多年后他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现在这么谈得来
吗?因为我们都受过男人的伤害;我们都不相信男人;我们都爱男人;我们都像浮
萍一样;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曾生不如死死而复生,我们的人生都特别不容易。
现在,他在我们面前确定了他需要的男人的样子:长得像海盗的,大胡子的,
叼着烟斗的,但千万不能让他闻到他嘴里的烟味的,充满理性而又幽默的,诸如此
类。毫无疑问这些特征与湿润的奇异果一点关系都没有。苹果对我们说他所理解的
浪漫和疯狂有着骨头般的干燥。
苹果一再提醒我们必须思考我们的拍摄和法律之间的关系,他说我的意思是我
们必须思考这个问题。
真理是什么?回
在第一次聚会和第二次聚会之间他们两个见过面。
他们有过拥抱。拥抱时奇异果曾充满期待。而苹果很平静,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他像是抱着一个恍若隔世的感觉。苹果对我说我如释重负我终于平静了!
苹果确实对奇异果有过少年般的冲动,那时他喜欢注视他的肩,他曾在他躺过
的床上久久不愿起床,他曾感到奇异果一离开他,黑夜就把他笼罩。
他们曾一起去过外滩,那天苹果带了很多金桔,17岁的奇异果穿着一双咖啡色
的皮鞋。
那无奇异果对他说朋友应该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而你是我最要好的四个朋
友中的一个。
这话让苹果幸福。
奇异果去美国的前一天下午很不认真地来向苹果道别,夏天的阳光黯然失色。
在奇异果下楼时苹果突然想表演,像电影里的那样,他站在窗前看奇异果的背影。
他把自己的眼神搞得哀怨、期待、酸楚、淡淡的失望、迷们。而奇异果居然也很神
奇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苹果由此确定了这是他的初恋。这就是说他对爱情的第一次
判断是在同性中找到的。
奇异果说以前的事他不记得什么了。他只记得他和苹果开过一个玩笑,他说我
觉着我们两个这样像恋爱。他说当时真的是开玩笑。而现在他看到苹果就有冲动,
他说他总是搞不懂自己。他说帮帮我我总被自己搞糊涂,真理是什么?
这些是在第二次聚会回家以后他俩给我电话的主要内容。
当时我脑子乱乱的。在奇异果的电话之后,我就去了他家。
爱是一个人的事回
奇异果在和苹果久别重逢以后就天天在午夜给我
电话要求做爱。我天天在午夜穿过几条大街去他的家。我想只要我愿意,为什
么不呢?
我想看看我们能一起走多远,走多久。
他似乎越来越需要我,敏感而又柔情蜜意。我非常喜欢他这样对我,也很担心。
我不敢提起苹果,却又很想偷看他们两个约会是什么样。
我像是跳进了大海,感觉时刻危险。我又开始到超市买酒喝,我知道这很危险,
但我突然就不想控制了、在午夜十二点至凌晨四点半之间慢慢喝酒,我会异常敏感。
我知道这对我的身体健康极为不利,但我有时必须要这样才能想清楚一些问题。
不受控制的酒精和巧克力使我的血糖立刻不稳,我的扁桃腺和眼睛开始出现炎
症,我的哮喘病又一次卷土重来。这种事情就是这样,你不听话就立刻给你颜色看。
我知道某种恶性循环又开始了。
拍摄的日期终于到来,按照苹果的要求,我们租了一间酒店的房间。我相信我
们三个其实都清楚这次拍摄不可能实现,但好像我们非得一起走到某一刻这事才算
完。
那天我第一个到。他俩是一起来的。
我们三个坐在一张大床上。
奇异果在责骂我不该喝酒,他说因为我没有喝酒,也不想喝酒,而你喝了酒我
没喝酒我们俩就不在一条线上,而你非但喝酒了,还似乎喝多了,我不喜欢你喝多
的,你知道的,你为什么要做我不喜欢你做的事?
我说我答应过你只和你一起喝酒,我答应过你不酗酒,因为你说过如果我爱你
就别酗酒。
今天我想我可以在你面前停止爱你。你现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想让这个男人看
看你最隐私的部分,我是不会满足你这一点的。你想干什么就靠自己吧!我们的拍
摄计划取消了。
他俩不说话。我继续喝酒。
是谁在制造悲伤?我们都是碎掉的人,我不能和你一起了。我爱你,我还爱过
你(苹果),我知道。你也许爱过他(奇异果),而他爱玲子,玲子也可能爱你
(奇异果),她死了,谁知道?到底什么是爱?这我们都不知道。你看她的目光是
什么样的“炽热”?只有她知道。她死了。所以没人可以知道。她不是个疯子,我
知道。她满足而死,她认为自己有足够能力吸引你,她确定你爱她,她是个例假晚
到的女孩,她不安是因为她极度兴奋。她不是死于你的鲜花,宝贝,她死于青春期,
她死于命运,她有一些快乐永远无法从别人嘴中说出,这些我知道。到底怎么努力
才可以让你为这件事释怀呢?我不知道。她死了所以你永远爱她,你说你爱我,我
不是她的同桌你会爱我吗?别回答我!千万别回答我!我不能知道。你去看她时到
底发生了什么?我的背影为什么可以打动你?我不知道。而你现在也许还爱他(苹
果),也许你不知道,他(苹果)知道,而他(苹果)说他不可能会爱你,谁知道?
而你需要他摆一个什么造型给你?我的背影我的背影!厕所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如果你们不是一起从那厕所出来事情会是什么样的?我们不知道。你(苹果)
当初为什么会吻我?是不是想证明什么?你说你不知道?为什么你不知道?我不知
道。为什么我总是会心疼你(奇异果)?不拒绝你?为什么你的眼泪如此迷人?为
什么我要你吻我吻我吻我为什么?
如果你不是这样和我做爱我会不会爱你?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别人说“我爱
你”才是正确的?这我们都不知道。
我说要给苹果介绍女人的身体构造。我开始脱衣服,我说这是我的胸,这是我
的性器官,在这里有很多不同功能的部分,我说苹果这是一个机会,听我慢慢介绍,
你必须了解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说不定你和我一样总是会搞错。
奇异果过来抱住了我,他说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这完全不是我预先设计的,但
却好像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他们两个表现得都很镇定。我一下子觉着也没什么可闹
的了。我在酒店洗了个澡,我让奇异果站在旁边看我洗澡。
我对他说我不要我的那个男朋友,我不要我的这个男朋友,我不要玲子自杀,
我不要你们是同性恋,我不要所有这些违反自然规律的事情,生活为什么要给我这
么多呢?叛逆的灵魂何时才能安息?
洗完澡出来时我对他俩说我们总是在抱怨自己活得不快乐,现在我知道这是为
什么了,因为我们对爱的要求越来越技术化了。所以,我决定了,爱是一个人的事。
接着我们都笑了。
我们一起离开了酒店,我们一起去吃湖南菜,一起去酒吧,在酒吧我们都碰到
了各自的熟人。那晚我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各自的社交圈。
那晚谁也没有喝醉。那晚谁也没有给我电话。那晚我很快进人熟睡。
我们是烟花,烟花只会散,不会谢。
部落人酒吧回
我冻的时候总是会来这里。
这天我叫回.为我放了低祭人《一条路人《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 (LOV
ME TENDER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天天天蓝》、《掌声响起》、《鹿港
小镇》。赌雨》、《玻璃心》、《迟到》、《亲爱的小孩》、《一样的月光》、
《爱在深秋人《恋爱症候群人《爱人同志》、《故乡的云》、《那一场风花雪月的
事》。
这些都是我们很久以前爱听的歌,其中大部分都是台湾歌,没想到在这家摇滚
酒吧里居然可以找到这些歌。
我回
我终于发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说。编辑告诉我:作
家有很多种,也许你是天才型的。这话给我带来力量,而我当时是多么需要这
种力量。
接着是第二篇,第三篇。渐渐的,写作时总觉得有一把剪刀在我背后,这让我
觉得我的写作动机很可疑。
写作带着医生的使命存在,本来我写作是为了搞清楚自己,写给自己看,给自
己的好朋友看,或者给跟自己好过的男人看。写着写着就有了野心,想给很多人看,
想给全世界的人看,想在写作之后尽量多捞好处,什么好处呢?什么好处都想过。
我把自己带到了写作的路上,接着才明白这并不能让我平静。
如果我死去了,我灵魂的家在哪里?我死了,我的灵魂一定还在,灵魂顺着蜘
蛛网走向天堂。写作,也许是我走向天堂的阶梯。
现在,我突然觉着要离开我的电脑,因为我无法继续给这个世界带来热的感觉,
我觉着这个时候的写作已没有意义。没有太阳的温度,我怎么可以写作?我的电话
在响,而我没有能力成为职业作家,我有我的规范,我想这就是那种叫做“命运”
的东西。
奇异果回
我去年所有的化妆基调都是红色。我调制出很多
种红,对我来说红色代表童年的慌张,代表极限,欲念,狂恋,威胁,浪漫史。
而今年的主题会是什么呢?
这是奇异果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接着他就说再见了。
他走了,回美国了。在美国,他也是出色的化妆师,我为他骄傲,为他悲伤。
我说我最喜欢你裸露而且淋湿的样子,但我再也不要和你在一起,我再也不要
那么压抑和不确定,所以你走吧,但愿你回来时一切都变了。
苹果回
我打电话给苹果。他说他和奇异果一起重回过那
条大街散步。他说花店已经没有了,但是那条街还在,没怎么变。
我说我马上要离开上海了。离开的那天会是我最在乎 的一天,但是我不害怕。
真的没有什么比离开更妙。打开 所有的灯,危险并不能远离。我走的那天,会尽
量不带着我的苦恼。我得让自己变得宽广一些,也许我会有新的领悟,也许每一天
都一样。没关系。现在,我是个总是不知该选什么衣服去参加聚会的女人,我有时
会为此而躲在门后哭泣。但我不怕。
我所有的事情就是我自己的糖,它很忧郁,但它是我灵魂的镇痛剂。
苹果说别那么伤感,只要存在混乱,就一定可以期待真理和完美,我们没有抵
达,只是因为我们的身体在这里。
我说我不伤感,好多道理我的脑子一下子是想不清楚的,我只是出去旅行,我
的旅行将是一种搜索。
苹果说千万别把男人当宗教。真的。
我说好像也不是因为男人。我很早熟,但我却长大得很慢,我的脑子动得很慢,
有很多事我搞不懂,不过未来永远在搜索,结局总是新的,不是吗?
苹果说我木送你了,无所谓的,有些人永远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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