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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st (洛之秋), 信区: LilacPark
标  题: 特困户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4月26日08:31:11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特困户


1．

这次过年回家我再一次看到了老肖。那时他骑着自行车从厂门口进来。

他还是穿着那件已经洗得褪色的黄军装，衣扣扣得很齐整，连最上面一颗也不放过，蹬
着那个老式的载重自行车，座垫调到了最低点，但即使如此，他穿着解放胶鞋的脚在蹬
车踏的时候依然要伸直脚尖才能勉强够着。每次我从六楼的阳台上观望着他，发现他就
像一个刚刚从乡里回城的文革青年一样，从一个倒错的时空滑稽的进入了这个未来的时
代。

老肖有着一张让人过目就忘的脸，一个由街头剃头先生用一元钱的价格拾掇过的寸头，
唯一吸引人的是他微笑着的下巴。那里，按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比例尺寸，安放着一个
与伟人惊人相似的黑痣。这是我小时后记住他的首要原因。但是长着这样一颗伟人痣的
他却没有成为伟人，相反，他成为了这里的特困户。

他的家并不和我们一样在居民区，而是在厂区靠着炼铁车间的一排平房里。自从我们厂
破产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玩耍。但是作为这个破产企业的党委书记，我父亲却每
年都会陪同市领导去一次他的家。

大概大家都会在当地电视台临近过年的时候，看到这样的新闻画面：大腹偏偏的市里四
大家领导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坐着小轿车去探望破产企业的贫困职工，然后带上党的亲
切问候，给热泪盈眶一脸菜色的特困户送去一笔数额在200元左右的慰问金。当然，这样
神圣的款项交接必须要在摄像机前完成，而我担心的是他能否到时候配合的做出感恩戴
德的表情。

好在每年他都要练习一次趋步上前，和首长握手，接钱，抹泪这样的套路，原因在于每
年他都能在激烈的特困户评选中拔得头筹。剩下的悬念和争夺只是两个名额中的另外一
个。别小看这两百元慰问款，它相当于三个半月的下岗工人生活费。这里的明争暗斗丝
毫不亚于六十年代这些下岗工人攀比入党入团来得逊色。有的落选者甚至曾干出把牙签
塞到办公大楼的大门锁头里，不让厂长办公的创举。下岗职工现在唯一的好处就在于他
们可以随意的表达愤怒，甚至随意占用厂里的空地搭建棚屋，在里面做早点卖，或者开
设欢乐小赌坊，或者经营色情光碟。而这一切，没有任何人敢干涉。

老肖不是那种敢对任何外人撒泼的主，他的强大优势在于，他的家徒四壁让任何不服气
的侯选家庭在参观后不再吱声。他沉默着在这个垂死的厂最后一项评比中所向披靡。这
样一来，父亲在年终的麻烦就少了很多，因为他只需要端平剩下的一碗水就好。

而老肖的自尊与要强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其中一个例子就是他只要是出门，不管是多近
，都会骑上自行车。这样的一个好处就在于，他可以在自行车上快速的穿过从他家到厂
门口这一段路，免去了因为碍于情面而被迫与任何熟人攀谈或者打招呼的繁琐。所以在
我记事的这十几年，他从来都是在自行车上经过我的视线的，我也从来没有看过他与任
何人交谈过。他总是那么行色匆匆的来去。

厂里第一批裁人就轮到了他。他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不被裁掉。不知道他后来做了什么，
只是听说有一段时间他开始骑自行车往返于城里和一个偏远的乡村，他的新职业是给农
民补鞋子。我们家那里的农民本来就是没有多少鞋子可以拿来补的，再加上他不敢吆喝
，只是默默的骑着自行车在农村小路上逡巡，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收破烂的。但是厂
里面对他的收入还是很关注的，一次我妈妈下班回来在厨房里告诉我爸，说老肖竟然主
动对某某讲他这天靠补鞋赚了两元钱。估计是他收入最多的一天，不然的话他不能那么
兴奋，妈妈不怀好意的揣度着。而父亲也通过他当初在车间的拙劣表现怀疑起他补鞋的
技术来。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没有谁听说过他张嘴问别人借过钱。一次，厂里的好心人看
不下去，给他送了一袋自家的旧衣服，结果第二天他原封不动的退回来，说这些东西他
用不着，他家都有。

很难相信他家有什么，他甚至连老婆都没有了。按照我父亲的说法，他家除了过年几顿
吃米饭以外，其他的时候三餐都是红薯。

而老肖原来其实是有老婆的，而且是很漂亮的老婆。当初，他从农村调到城里工厂上班
，是多少青年男女看了眼红心热的美事。这都是他老婆帮着他办的。

后来，老肖的爱人在城关供销社当了会计，经常陪同科长应酬喝酒。老肖不知道从哪里
得到消息说自己老婆和科长有奸情，便到单位一顿闹，最后非逼老婆离婚。尽管他老婆
百般辩解，但终于都无济于事，于是在两个女儿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家。他老婆
后来也没有如老肖预想的那样和那个科长结婚，而是辞了工作在街上卖菜，并且一直单
身，用自己特殊的方式为自己证明清白。老肖虽然知道自己错怪了老婆，却不肯回头。

他爱人心疼孩子每天吃红薯，就把卖剩的菜偷偷的送到他家门口，然后离开。而老肖每
次总是无一例外的把这些菜踢到垃圾堆，然后继续变着戏法做红薯吃。


2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把他的两个女儿培养成了大学生，尽管一个复读了两年，一个复读
了三年。这一点，让他平日的微笑多了几分真实的意味。

他的小女儿曾是我的幼儿园，小学，和初中同班，她的名字叫成兰，很好听的名字，长
的也算可人，是我铁杆兄弟的半个梦中情人。不过我一直不敢告诉我兄弟的是，我曾经
在幼儿园的时候把手伸到了成兰的裤裆里。事情的起因是源于我那可爱的新手帕。那天
，小朋友都被父母接走了，唯独我和她的家长没有来。我百无聊耐的在小板凳上准备找
我的小手帕叠老鼠玩。可是小手帕失踪了，我把怀疑的苗头指向了成兰。她自然是用不
起那样漂亮的手帕的，她太有理由觊觎了。在她矢口否认后，我开始了搜身，从外面口
袋一直搜到了她的裤裆。当我触摸到一片温热的白肉后，我竟然突然觉得自己体内也有
了点变化。那次回去后，她向她父亲告了我的恶状。我后来被我的父亲收拾得很惨，从
那以后就不再与她讲话了。

她在学校一如她父亲一样沉默，而且，她的父亲总是用自行车接送她上学放学，并且一
直坚持到她第二次读高三。这样一来，就让那些企图在她放学路上做表白的仰慕者不得
不敬而远之。她总是梳着留海，非常端装的侧身坐在老肖那高高的载重车架上，用右手
扶着她父亲的后背，双腿紧闭，一副淑女的派头。她原本是应该在第一次读完高三的时
候就考上大学的，但是据说在高考前一天晚上病倒了，所以发挥失常。厂里流传着两个
版本的解释，一个是说成兰营养不良，吃红薯吃多了，另一个是说她抽了一次，因为太
紧张。


3

成兰后来考上了湖北大学，学费是贷的款，而生活费是她姐姐成洁负担的。那时，她姐
姐刚刚从咸宁师范专科学校毕业，读的是一个不收学费的专业。

我对成洁的了解完全是从厂里的刘芳那里听来的。刘芳和成洁不仅是大学同学，而且还
一起分到了市里的一所普通高中教书。对于好吃懒做的刘芳来说，九百元的基本工资只
够自己零花的，打在存折里的课时费用来积攒起来筹办自己嫁妆。她那时穿着光鲜时尚
的衣服，穿梭于武汉的各大商场，并且热衷于各种网恋和网友见面。我不知道刘芳的声
色犬马对于当时成洁的冲击力有多大，我只知道当时已经快二十八九的她仍然穿着父亲
给她打上补丁的破衣服。当然，最重要的是，成洁的全部收入，自己一个子都不能留，
全部上交老肖保管，其中很大一笔汇给了成兰做生活费。妈妈说，亏老肖做得出来，那
么大的女孩，总得给女儿家留点零花钱在手上买一两件新衣服。

成洁的性格比成兰更加孤僻，自然在工作单位也吃不开。据刘芳说，每次同事们有一些
人情世故要送礼凑份子，成洁都不去，久而久之，同事们都疏远她了。而其实，成洁确
实是手头一个子也没有，你让她拿什么去社交？

更严重的事情还不止这些。成洁工作不到一年就被解聘了，理由是学生联名上书要罢课
，说她讲课讲得不好。而成洁上课的时候，据刘芳说，的确是很孩子气。通常当学生们
课堂纪律不好的时候，她就会一言不发气呼呼的离开课堂。

成洁失去工作以后就待在家里终日以泪洗面，而老肖失去了经济来源也无法供小女儿念
书。厂长没有办法，只好求爷爷告奶奶的到地区工业局，请工业局领导出面安排成洁复
课。复课后没有几个月，也就是我回去过年那会，成洁再一次被辞退。这次刘芳讲得就
更加玄乎了。她说，成洁偷偷告诉自己，有国家安全局的密探在她的脑子里安了电脑芯
片，对她进行精神控制，每次一上课就从空中对她讲话，还要追杀她。从此，成洁彻底
的失业，这个刚刚露出了一点光的家庭再一次陷入了困顿，也让他去年的特困户身份更
加实至名归。

但是，不管怎么样，老肖和他女儿的生活还是在继续，尽管这样的生活在我看来有些残
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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