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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萍踪侠影0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9 21:04:35 1998), 转信

     牧马役胡边  孤臣血尽
楔子
     扬鞭归故国  侠士心伤


        独立苍茫每怅然,恩仇一例付云烟,断鸿零雁剩残篇。
        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谁传。                     
                      --调寄《浣溪沙》

    清寒吹角,雁门关外,朔风怒卷黄昏。
    这时乃是明代正统(明英宗年号)三年,距离明太祖朱元
璋死后,还不到四十年。蒙古的势力,又死灰复燃,在西北兴
起,其中尤以瓦刺族最为强大,逐年内侵,至正统年间,已到
了雁门关外百里之地,这百里之地,遂成了明与瓦刺的缓冲地
带,也是无人地带。西风肃杀,黄沙与落叶齐飞,落日昏黄,
马铃与胡笳并起,在这“无人地带”之间,这时候却有一辆驴
车,从峡谷的山道上疾驰而过。
    驴车后紧跟着一骑骏马,马上的骑客是一个身材健硬的中
年汉子,背负箭囊,腰悬长剑,不时地回头顾盼。朔风越卷越
烈,风中隐隐传来了胡马嘶鸣与金戈交击之声,陡然间,只听
得一声凄厉的长叫,马蹄历乱之声渐远渐寂,车中一个白发苍
苍的老者,卷起车帘,颤声问道:“是澄儿在叫我么?可是他
遇难也?谢侠士,你不必再顾我了,你去接应他们吧,我到得
这儿,死已瞑目!”
    中年骑客应了一声,遥指说道:“老伯万安,你听那马蹄
历乱之声,料是胡兵已退了。噢,你瞧,这不是他们来了!”
一拨马头,如飞迎上。车中老者,长叹一声,潸然泪下。车中
蹦地跳起一个小女孩,小脸儿冻得红冬冬的,有如熟透了的苹
果,揉揉眼睛,似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开声问道:“爷爷,这
是中国的地方了吗?”那老者勒住驴车,凝视车下的土地,声
调低沉道:“嗯,是中国的地方了。阿蕾,你下车去,替爷爷
拿一把泥土回来!”      
    山谷口外,三骑负伤的战马背着衣冠破碎的乘客,狂嘶奔
回,领先的是一个和尚。那姓谢的中年汉子迎上问道:“潮音
师兄,云澄师弟呢?”那和尚勒住马头,黯然说道:“他已死
了!真想不到万水千山,逃到这儿,雁门关已经在望,他却还
逃不出胡人之手。不过,他也真不愧是个铁铮铮的汉子,重伤
之后,还力毙数人,临死之前,还杀了地个领兵的鞑子,把那
些蒙古兵吓得连忙逃命,不敢再追。人谁无死,像他这样,死
也值得了。你的徒儿也不错,他也是力杀数人,和他的师叔并
肩战死的。”
    那中年汉子双目炯炯,怒视长空,忽而一声长笑道:“雁
门关已经在望,我们终算不负云澄弟之托,将他的爹爹送回来
了,云澄在九泉之下,当可瞑目。只是云大人哀痛余生,这事
儿暂且瞒着他。”纵马赶回驴车,只见车中的老者跨在车辕之
上,捧着一撮泥土,神情非常奇异,那小女孩站在地上,怔怔
地看着她的爷爷。
    潮音和尚叫道:“云大人,我们回来了。”老者问他道:
“我的澄儿呢?”潮音和尚道:“鞑子兵已被我们杀退,他受
了点轻伤,和天华师弟的徒儿殿后。”声调尽管强作平静,还
是抑不住那悲愤之情。那老者面色大变,潮音和尚和谢天华那
样豪迈的侠客,在他逼视之下,也不觉后退几步,不敢接触他
的目光,只听得他纵声笑道:“父是忠臣儿孝子,忠臣孝子集
于一门,我云靖尚有何憾!哈哈,哈!”笑声凄厉之中含着极
度的悲愤,驴车旁的骑士都不敢作声。那女孩子仰面问他道:
“爷爷,你笑什么?我很怕听,爷爷,你别这样笑啦。爹爹为
什么还不回来?”
    那老者笑声骤止,静默了好一会子,缓缓问道:“明天清
早,可以赶到雁门关吗?”谢天华道:“是,今晚正是十月十
五,晚上月光明亮,明早定可赶到。”那老者捧着那撮泥土,
如捧珍宝似的,凑近鼻端,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泥土散发着残
枝败叶的气息,那老者深深呼吸,如嗅异香,凄然笑道:“二
十年了,如今始闻得着故乡泥土的气味。”谢天华道:“老伯
居留异国,存节全忠,比苏武留胡,尚多一载,如此孤臣孽子
之心,人天共仰!”
    那老者眉头一展,双手一伸,把那女孩子抱上车来,又缓
缓说道:“阿蕾,你今年七岁了,应该开始懂事了,爷爷今晚
给你说一个故事,你要紧紧记在心里。”那女孩重复着说道:
“嗯,要紧紧记在心里。我知道了,爷爷是说自己的故事!”
那老者奇怪地看了孙女一眼,道:“你真是精灵得可以,比我
小时,聪明得多了!”殊不知这女孩自出生之后,上一个月才
见着她的爷爷,当时她就曾问父亲,为什么突然间来了一个爷
爷,她父亲对她说道:“我给你说过许多次苏武牧羊的故事,
爷爷的故事比苏武牧羊的故事还要动听,将来爷爷自己说给你
听,你要紧紧记在心中。”所以今晚爷爷一说故事,她就知道
那是爷爷自己的故事。
    众人环绕驴车,都像那女孩子一样,出神倾听,只见那老
人拿出一根竹杖,杖头上有几根稀疏的旄毛,那老人叹言道:
“这使节的旄旌饰品都给北地的冰雪消融尽了。阿蕾,你知道
什么叫做使节吗?我说给你听。二十年前,你爷爷是大明天子
的使臣,奉遣到蒙古的瓦刺国去互通友好,这根竹杖就是皇帝
所赐的,称为使节,这使节代表天子,性命可丢,节不可毁。
那时蒙古分为两部,一叫瓦刺,一叫鞑靼,国力还很微弱。大
明天子派使臣亲临,照理应该很受他们的尊敬,却不料在呈递
国书之日,那瓦刺王起初还彬彬有礼,后来来了一个身披胡服
的汉人,佩剑上朝,把瓦刺王拉过一边,悄悄说话,一边说一
边看着我。这汉人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眼光中却露着无限怨
毒,好像我和他有着百载深仇!”
    谢天华奇道:“那人是认得老伯的吗?”云靖道:“不,
我绝不认识他。我自问居官清白,平生没有仇人,更不会在胡
人之地结有仇人,也不知他对我何以如此怨毒!不过,我当时
见他身披胡服,也确实不屑和他交谈。他和瓦刺王谈了一阵,
突然下令将我扣留,还要夺我的使节。我大怒抗议:性命可以
丢,这代表大明天子的使节却不可毁。可恨他身是汉人,听了
之后,反哈哈大笑道:‘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哈哈,你是准
备做大明天子的忠臣来了?好!我一定叫你称心如愿,做第二
个苏武,苏武牧羊,你就去牧马吧!’自此我便在极北苦寒之
地,牧马二十年!起初我还指望明朝派兵来救,年复一年,却
是毫无消息。后来听说大明皇帝--明成祖朱棣--归天,仁
宗继立,不到一年,又告夭折,幼主即位,国中无人,太祖、
成祖开疆辟土的前代雄风,已成陈迹,我断了念头,自分必老
死异国,难回汉域了,谁知也还有今日!”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相对一视,默不作声,面色奇异,似是
既有佩服之情却又有不以为然之意。云靖毫不在意,声调越发
低沉,十指屈拗,勒勒作响,又道:“二十年来,我受了无数
的苦,在沙漠之中,无水可饮,有时便喝马尿解渴,到了秋冬
之季,饮冰嚼雪,更是寻常之事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更可
恨的是,那□还时不时派人来看我,在我的面前,辱骂大明天
子。二十年来,我无时不准备死难,可恨那□却又并不杀我,
只是将我折磨。”云蕾听得好不愤怒,问道:“那坏人叫什么
名字?爷爷说给我听,蕾蕾大了替你报仇。”云靖续道:“不
久我就知道,那□姓张,双名宗周,名为‘宗周’,实则不宗
周,试想周室乃是天下的共主,既是宗周,却又辱骂大明的天
子,那不是自己嘲骂自己吗?”那女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做“周
室”,更不懂什么叫做“共主”,正相发问,只听得她的爷爷
又道:“这些历史上的事情,你长大了念了书自然明白,爷爷
不再多说了。”云靖其实不只是说给孙女听,也是说给那两位
侠士听。至此顿了一顿,突然提高声调问道:“两位侠士,你
说这□该不该杀?”潮音和尚禅杖顿地与谢天华抢着说道“该
杀!”
    云靖微微一笑,抚着孙女的头又道:“那张宗周原来是奸
贼世家,他的父亲已在蒙古为官,至他更得重用,二十多岁,
就当了瓦刺国的右丞相,与左丞相脱欢,同得瓦刺可汗脱脱不
花的重用,他身子很好,想来还有二三十年的命。我在冰天雪
地之中牧马目盼夜盼,只盼望他吉万不要早死!”潮音和尚性
情梗直,闻言怪道:“这却是为了什么?”云靖多年愤怒,久
蕴心中,说到此处,冷冷一笑。云蕾打了一个寒噤,只见她的
爷爷在怀中摸出一块羊皮,上面写着几行红字,隐隐闻到血腥
味。
    谢天华骇然说道:“云老伯,这是你写的血书?”云靖淡
然说道:“这已经是第二份了。我起初指望朝廷兴师问罪,将
奸贼拿着,明正典刑,后来实是无望,想自己刺杀奸贼,自己
却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来想去,只有盼望我儿孙们争
气,弃文习武,能替我报这大恨深仇。果然天从人愿,我牧马
十年之久,澄儿也到了胡边,隐姓埋名,寻找我的踪迹。我出
使之前,他刚刚考取秀才,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在胡边再见
之时,他已是个雄赳赳的武夫了。原来他知道朝廷不愿为我一
人,兴师问罪,于是便弃文习武,想深入胡边,单骑救父。听
说他在天下第一剑客玄机逸士的门下学了七年,武功虽未有大
成,等闲三五十人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等满师,便赶
来了。”云蕾听得出神,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心中充
满疑惑,问道:“那么,爹爹既有那么大的本领,为什么我一
点也不知道?我只见他天天和妈妈一同去牧羊,有一天,有一
个鞑子兵欺负他,要抢他的羊,打他也没有还手。”
    云靖叹了口气,道:“阿蕾,你还小,有许多事情,说给
你听,你也不懂。不过,将来就算我死了,不及见你长大,两
位伯伯也会告诉你的。”
    谢天华知道云靖今晚倾谈身世,其实是想说给他们听,其
中必有含意。见云靖身躯颤抖,微微喘息,便扶着他道:“老
伯,你歇歇吧,说话的时候还多着呢,等到了雁门关之后再说
吧,老伯他日有什么吩咐,晚辈一定依从。”
    云靖咳了一声,喘着气道:“不,我一定要说下去。这些
事情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不说出来,就不痛快。”歇了一会
儿,接下去道:“澄儿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以为凭他的武功便
可以将我救出胡边。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蒙古地方也有
许多高手,就是那张宗周的手下,也着实有几个本领非凡的人
物。我在雪地牧马,暗中实是有人监视。澄儿好不容易找着了
我,还未来得及商议逃跑,就给人发现,不是我叫他快逃,连
他都几乎给人擒拿住。后来他又暗中和张宗周的手下较量了几
次,都讨不了便宜,这才把单骑救父的念头放下来。因此他便
遵照我的叮嘱,隐姓埋名在蒙古住下来,装做一点也不懂得武
功的模样,暗中寻找机会,和我偷通讯息。”
    “我要他在蒙古住下来,又要他娶了胡女为妻,为的就是
替我传宗接代,好报此大恨深仇。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这
仇我的儿子若不能报,还有我的孙子来报,我的孙子不能报,
还有我的曾孙,只要我云家还有后人,这仇就一定能报。而张
家呢,即算张宗周死了,他也还有后人,他的后人也要替他受
这报应!我七年前听说他生了一个男孩,我就写下了第一份血
书,要我的男孙紧记,日后长大了,只要碰着了张宗周这一脉
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
    谢天华只感到一阵阵寒意,直透心头,嘴辱掀动,却又忍
着,心道:“怨毒之甚,竟至如此!这样的报复,岂不比江湖
上的仇杀还要残酷?想来他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受尽折
磨,所以失去了常性。且待他回到中土之后,精神恢复,再慢
慢劝解他吧。”
    云靖指着血书,微微喘气,又道:“澄儿听我的嘱咐将血
书缝在孩子的衣裳里,送给他的一位师兄为徒。此后我因为转
移地方牧马,又失去了联系,直到三个月前,他才偷偷地和我
见了一面,告诉我,他已约了同门,赶来营救。那时,我自念
年迈苍苍,已不再作逃生之想,对他的话,也不在意,只门他
在这别后七年之中,有没有再生孩子?他说又生了一个女儿,
这便是你。我立刻再写下一份血书,是孙女也要替我报仇。蕾
蕾,以后你要紧紧记着:若碰着张宗周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
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化骨扬灰!”
    云蕾听得定了眼神,苹果般的小脸上充满了害怕恐惧的表
情,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道:“爷爷,要杀那么多人吗?
蕾蕾害怕,妈妈自幼教我不要随便杀生,连初生的羊羔也要保
护。哎,妈妈呢?爹爹说妈妈就要来的,为什么不见妈妈来,
连爹爹也不见了?”她哪里知道,她的爹爹云澄在胡边隐姓埋
名,身世来历连她的妈妈也没有告诉,一月之前,竟是瞒着妻
子,弃家逃走的。
    云靖白须掀动,突然怒声说道:“蕾蕾,你不听我的话了
吗?我告诉你,你的爹爹,你的爹爹,他已经─”神色俱厉,
吓得云蕾噤不作声,眼泪也收了,云靖叹了口气,话到口边,
又咽了回去,不忍把她爹爹的死讯再说出来。
    谢天华暗暗叹气,摇了摇头,只见云蕾低下了头,小声说
道:“我听爷爷的话!”云靖把三月前新写的血书塞到她的怀
里,仰天笑道:“不想我云靖尚有逃出异域,重归故里之时。
谢侠士,求你瞧在澄儿的面上,把这女娃子收做徒弟吧!”
    谢天华一阵迟疑,缓缓答道:“这个且慢商量。─嗯,老
伯不要误会,不是我不答应您,我是想替她找一个更加好的师
父。”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乃是云澄的同门,他们的师父玄机逸士
号称天下第一剑客,不止在剑术上有极精湛的造诣,其他的武
功,也很博杂。只是玄机逸士脾气古怪,他共有五个徒弟,每
个徒弟,只传一门武功。例如谢天华就只得剑术的一半。怎么
叫做一半?原来玄机逸士有两套剑法,相反相成。他又炼有雌
雄双剑,雌剑名叫“青冥”,雄剑名为“白云”,“白云”雄
剑传给谢天华,“青冥”雌剑则传给了另一个女弟子,两人各
得了他的一套剑术。
    这两套剑术乃是玄机逸士毕生心血所聚,若然双剑合壁,
天下无敌。所以在他门下五人之中,也以谢天华和那个女弟子
武功最高,难分轩轾。至于云澄,则因尚未满师,武功最弱。
那潮音和尚则是二徒弟,传了伏魔杖法,外家功夫,也到了登
峰造极的地步。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都是应师弟云澄的邀请,各自带了徒弟
前来,自中土远至胡边,助他救父的。恰值瓦刺可汗刚得了太
子,国中大庆,监视稍松,三人合力,杀了几名看守,竟然轻
轻易易地逃了出来,却又想不到雁门关已经在望,才遇到追兵
追杀,云澄竟然血溅国门边境。谢天华唯一的徒弟,也力战而
亡。
    云靖说完那番话之后,彼累不堪,沉沉睡去。云蕾怔怔地
望着她的爷爷,不说不笑。谢天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驴车
又在峡谷的山道上奔驰。这时明月已出天边,荒凉的山谷浸在
月光之中,有如蒙上一层薄雾轻纱,更显得冷清清的,诡秘幽
静。谢天华让云蕾吃了几片肉脯,喝了一口水,拍拍她的身子
后,不久也熟睡了。
    在驴车颠簸中,忽听得云靖梦中叫道:“冷,冷─狼啊狼
来了!”潮音和尚笑道:“这老头儿还以为仍旧是在胡边牧马
呢。”又听得云蕾在梦中叫道:“妈妈,蕾蕾不杀人,蕾蕾害
怕。”谢天华愕然摇首,忽听得一声响箭,掠过山谷,云靖在
梦中跳起,叫道:“狼来了!”张眼一瞧,只见一道蓝火,摇
曳下降,潮音和尚已一掠数丈,上前迎敌,谢天华道:“老伯
勿惊,来的没有几人。”
    云靖这一吓睡意全消,颤声说道:“不好,这是张宗周手
下的第一名勇士,复姓‘澹台’,字号‘灭明’,姓名似是胡
儿,其实却是汉人。澄儿曾经和他交过手,吃过他的大亏,本
事委实了得。”
    谢天华笑道:“我的师兄双掌一杖,威震中原,蒙古地方
的第一勇士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来人不多,管教他来得去不
得,待我们把他擒了  ,给老伯带上京去献功,看这□还敢不
敢‘灭明’!”谢天华行侠仗义,最恨卖国之徒,听说那人号
为“灭明”,怒不可遏,拔出长剑,奔出谷口,上前助阵。
    只见一员胡将,身披锁子黄金甲,乒使双龙护手钩与潮音
和尚打得正烈。潮音和尚的禅杖如神龙出海,横扫直劈,呼呼
风响,那胡将竟是分毫不让,双钩盘旋,纵横挥舞,将潮音和
尚碗口大的禅杖迫得东倒西歪。谢天华大吃一惊,心道:“这
□本事果然了得,怪不得云澄要吃他的亏,看来师兄也不是他
的对手。”立即长剑出鞘,振臂一掠,犹如巨鸟摩云,掠空而
降,长剑一抖,一招“拂柳穿花”,穿心直刺,这一剑是专破
钩、夺之类兵器的杀手神招,正是玄机逸士苦心所创的厉害招
数。
    护手钩与万字夺之类,本来是可以克制刀剑的外门兵刃,
但玄机逸士所创这套剑法,轻灵翔动,变化万状,可以随着钩
夺之势,反制敌人。若敌人仍本着“钩夺可以锁拿刀剑”的方
法进招,则轻者手指被削,重者咽喉被穿,端的厉害,而今谢
天华使出杀手神招,长剑分心一刺,内藏左右双旋两个变化,
不论敌人是正面迎接或是两翼偷袭,都难逃此一剑之危。不料
那胡将双钩霍霍,左钩往下一沉,右钩往上一带,谢天华的长
剑几乎给他引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钩光闪闪,伸缩不
定,也不知是从哪里袭来,敌人竟趁着谢天华稍一顿挫之时,
立刻反客为主。
    谢天华暗吃一惊,骤逢劲敌,精神一振,长剑一抖,剑招
倏变,一个“搂膝拗步”,剑光划了一道长弧,身随剑势,滴
溜溜的转了半个圆圈,“吓”的一声,手心一登,剑尖往外疾
吐。这是攻守兼备的独特招数,那胡将钩光闪闪,却递不进去
招,逼得双钩外封,向左侧移了一步。谢天华立刻偏锋直上,
剑走连珠,那胡将叫声:“好剑法!”连挡三招,突然叫道:
“住手!”谢天华哪里肯听,剑光霍霍,连环疾进,那胡将勃
然作色,怒道:“你以为我怕你不成?”双钩一展,迎、送、
剪、扎、吞、吐、抽、撒,恰似骇电惊霆,两道银蛇,贴着谢
天华的剑光飞舞,谢天华的剑法虽然神妙,竟然奈何不了他。
    潮音和尚大吼一声,挥舞禅杖,上前助战,那胡将大声笑
道:“看你的武功,定是中土的成名剑客,听说中土武林的成
名人物,最讲究单打独斗规矩,你们却想以多为胜吗?”潮音
和尚喝道:“你这□是不是叫澹台灭明?”那胡将避了谢天华
一剑,还了两招,侧目笑道:“你这和尚也知道我的名字。”
潮音和尚喝道:“你身是汉人,却为胡将,羞也不羞?对你这
样的叛国奸贼,谁和你讲中原的武林规矩?吃洒家一杖!”澹
台灭明面色一沉,忽而纵声长笑道:“匹马纵横漠北,此心可
对苍天!谁是叛国奸贼?我叛谁的国来了?朱元璋巧夺天下,
只有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人,才去对他的儿孙俯首称臣。”侧身
一闪,将禅杖让过一边,双钩一个盘旋,护着身子,在钩光剑
影之中,朗声说道:“说与你这莽和尚听你也不解,好吧,你
既要□斗,我就叫两个小辈接你的招。”双钩一指,将潮音和
尚的禅杖迫过一边,他身后的两员小将挥动刀枪,立刻抢上前
来,接着了潮音和尚的禅杖。这两员小将武功虽然较潮音为低
一畴,但亦非庸手,潮音和尚半晚之间,经了两场激斗,气力
不支,竟自胜他们不得。
    谢天华听那澹台灭明侃侃而谈,心中一动,心道:“这□
倒不是寻常之辈。但助胡灭汉,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怒
气一起,挥剑强攻,澹台灭明力敌数招,忽而问道:“你莫不
是玄机逸士的门下么?”
    谢天华怔了一怔,只听得那澹台灭明笑声又起:“你的师
父当年费尽心血也胜不了我的师父,你要胜我,哪里能够?你
既然不知进退,好吧,咱们今日就各为其主,再斗个三五百招
吧!”谢天华悚然一惊,猛然想起师父所说过的往事。在二十
年前,师父曾与一个魔头互争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巅,斗
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这魔头复姓上官双名天野,本是绿林
的大盗,经此一战之后,忽然匿迹潜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听这澹台灭明如此说法,那上官天野定然是躲到蒙古,而澹台
灭明也定然是他的徒弟无疑。
    谢天华本待停剑喝问,但听他说出“各为其主”的说话,
怒气又生,把师父所传的剑法施展得风雨不透,恰若那银光匝
地,紫电飞空,攻中守,守中有攻。那澹台灭明也好生厉害,
双钩交剪,竟如两道金虹,将门户封闭得十分严密,也是攻守
兼备,虚实互变,刚柔齐施,转瞬斗了百数十招,竟是不分胜
负。谢天华心中想道:“可惜四妹不在这儿,若然双剑合璧,
三个澹台灭明,也要死在剑下。”
    澹台灭明钩光交烁,连进三招,谢天华一步不让,还了四
剑。澹台灭明忽然哈哈大笑,跳出圈子,叫道:“如何?你我
用了全力,都不能取胜,不如住手了吧!”谢天华怒道:“汉
贼不两立,今日之事,非死不休!”澹台灭明双钩一指,逼住
了谢天华的长剑,高声喝道:“狗交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
是救你来的”谢天华不敢放松,长剑往外一展,将双钩荡过一
边,喝道:“我们万水千山,都经过了,而今到了此地,还有
什么危难,要你相救?你若真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快快抛
下双钩,随我走吧!”澹台灭明冷冷一笑,朗声说道:“你真
是不知好坏,我奉张丞相之命,劝你们回去。你们若执意要回
转中原,只恐未到雁门关,就要遭受非常之祸!”谢天华怒不
可遏,长剑疾进,大声斥道:“你这狗贼,胆敢将我戏耍!”
澹台灭明也生了气,回骂道:“你既要自寻死路,那就休要怪
俺无情。”谢天华咬紧牙根,一声不响,剑如风雨,澹台灭明
也不敢说话分心,双钩挥霍,见招拆招,见式拆式,又战了百
数十招,仍是不分胜负,难解难分。
    斗得正酣,澹台灭明忽然一声胡哨,卖个破绽,转身便走
了,那两员小将,也跳出圈子,随后急逃。谢天华与潮音和尚
杀得性起,哪里肯放,仗剑挺杖,纵步便追,片刻之间过了一
个山坳。谢天华较为谨慎,忽然想道:“这□丝毫未露败象,
何以逃跑?莫非其中另有诡计么?云大人抛在后边,无能手防
护,莫不要着了他的暗算!”正待招呼师兄回头,忽见那澹台
灭明猛然纵身向谷中一跳,谢天华大吃一惊,立足处离谷底少
说也有十数丈高,谷底怪石嶙峋,这一跳下,难道是想自己寻
死不成,这一着真是大出意外!
    谢天华念头未转,只见那澹台灭明身子在半空一个屈伸,
呼的一声,抛出一条长绳,绳端系有利钩,一下子就搭住了对
面的松树,身躯一荡,打秋千般荡了过去。这山谷形势绝险,
乃是一山分出两峰,两峰相距十余丈,轻功多好也不能飞越,
却想不到澹台灭明用这个方法跳了过去,一跳过去,再转一个
弯,便是云靖的驴车了。
    谢天华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若循原路折回,赶到之时,
云靖必然已遭毒手了。但峡谷不能飞越,不循原路而回,又待
如何?事已如斯,只得横了心肠,回头追赶,拼着去替云靖复
仇,与澹台灭明再拼个死活。
    谢天华冷汗直冒,好不容易赶了回来,只见那澹台灭明已
站在驴车之前,云靖则跨在车辕之上,两人面面相对。澹台灭
明双钩挂在腰间,手上并无兵刃,面上露出笑容,似正在低声
救恳,而云靖则声色俱厉,谢天华赶到的时候,正听得云靖骂
道:“胡说八道!我与张宗周此仇不共戴天,你要杀便杀,我
岂肯与你回去,托庇于他?”谢天华不禁大奇,只见那澹台灭
明回过头来,向自己微微一笑,高声说道:“你看见了?我若
要取云老儿性命,易如反掌,还待你赶回来么?云老儿,我苦
苦相劝,生死祸福,系于你一念之间了。”云靖怒不可遏,须
眉掀动,却冷笑道:“你要我回去再替你的张大人在冰天雪地
里牧马二十年么?”澹台灭明纵声长笑,忽然正容说道:“张
大人就因你牧马二十年,不屈不挠,才敬重你的为人,要你回
去。”云靖骂道:“张宗周叛国奸贼,卑贱小人,我云某耿耿
忠心,谁要他的敬重!”澹台灭明冷冷一笑,道:“张大人果
然说得不差,你只是徒有愚忠,不足与谈大事。他也料你不会
回来的了,可是他见你也是一条汉子,不忍见死不救,才命我
万里追来,可惜你辜负了他一片苦心了。”云靖手扶车辕,气
极怒极,颤巍巍的破口骂道:“哼,苦心救我?我云某二十年
牧马,此身尚幸得归葬故土,死亦瞑目。你追到此地,要杀便
杀,此地已是中国地方,血洒故乡尚有何恨?”澹台灭明怒言
道:“谁要杀你?要杀你的不是我们!”云靖咬牙说道:“你
杀了我的澄儿,还来当面气我么?”身躯颤抖,几乎跌倒。澹
台灭明将他一把扶住,道:“你的儿子不是我们杀的。要说给
你听,你也不明白,随我回去见了张大人你就知道了。”云靖
张口把一口唾涎,疾吐出去,澹台灭明轻轻一闪,避过一边,
只听得云靖又骂道:“不是你们杀的?那些人难道还是明兵不
成?”澹台灭明苦笑道:“那是我们左丞相的部下。”云靖骂
道:“什么左丞相右丞相,都是骚狐鞑子。我已在你手中,你
快快把我杀掉,休要多言。”谢天华也觉得澹台灭明真是岂有
此理,他既然身为瓦刺国的大将,瓦刺的官兵将人杀了,他还
要当面来气被杀者的父亲,何况这被杀者的父亲,又身经了二
十年的苦难!悲痛余生,哪能经得这样残酷的戏弄?
    两人越说越僵,但只见那澹台灭明抱拳一拱,朗声说道:
“云大人,我言尽于此,听不听从,那就全在你了。”云靖气
极吹须,猎猎作响,已说不出半个字来。谢天华大怒喝声道:
“迫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算什么行径?有种的咱们再
斗三五百招。”澹台灭明毫不理会他,压低声调,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走了。张丞相说,累你牧马二十年,实
在过意不去。他也料你不会回来,叫我代送你三道锦囊,依着
锦囊妙计,还可救你性命。张丞相说这三道锦囊,就算你替他
牧马二十年的酬报。”把手一撤,转身便走。谢天华怔了怔,
澹台灭明已从他身边走过,只听得咕呼一声,云靖倒在车上。
谢天华一伸手打出五枚子午夺魂钉,分打五处穴道,澹台灭明
头也不回,双钩一个盘旋,只听得叮叮叮几声连响,澹台灭明
一声冷笑,人影已没入苍松怪石之间,转过山坳去了。
    谢天华这一把飞钉,本就不指望能将敌人打倒,不过见他
这样轻易地一举将五枚飞钉扫数打落,也不觉吃了一惊,飞步
奔向驴车。只见云靖嘘嘘气喘,脖子通红,谢天华伸手在他胸
口一揉,云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大叫道:“气死我
也!”颤巍巍地坐了起来。谢天华知道他是愤火中烧,痰塞喉
头,身上并无受到其他伤损,这才放下了心。正待善言开解,
忽听得潮音和尚呱呱大声,横拖禅杖,从山坳外疾跑回来。
    谢天华又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师兄,你怎么啦?”潮
音和尚愤然说道:“三弟,我丢尽师门的面子啦!我今生不把
澹台灭明痛打三百禅杖,难消此恨!”谢天华知道师兄是个急
性的人,按他坐下,让他喝了口水,说道:“二师兄,有话慢
慢说,凭着咱们四个兄弟,就算是上官老魔头亲自到临,这仇
也可以报,何况澹台灭明呢?”潮音和尚咕嘟嘟地喝了一大口
水,气愤地续道:“我只道这□要对云大人暗施毒手,心急赶
回,叵耐那两个小贼,死缠不放,若是平日,这两个小贼我真
还不放在心上。无奈我接连两场恶斗,气力不加,和他们边走
边斗,进进退退,竟然赶不回来,斗了一二百招,我一急连走
险招,刚刚抢了上风,不料澹台灭明这□又回来了。我以为他
已将云大人害了,破口大骂。那□双钩一搭,将我的禅杖拉过
一边,突然劲力一松,暗施诡计,将我跌了一跤。这还不算,
还打了我一个耳光,骂我是‘莽和尚’,说我‘胡说八道,乱
嚼舌头,打个耳光,聊作薄惩’云云。骂完之后,便带了两个
小贼,扬长而去。我们闯荡江湖几十年,几曾受过如此欺侮,
你说气不气人?”停了一停,目光注地上,忽然又嚷起来道:
“这是怎么回事?他和你交了手没有?云大人好端端的没事,
这地上却有着三个这样趣致的锦囊?”
    潮音和尚一边说一边把三道锦囊拾了起来,啧啧赞赏道:
“上面还乡有骆驼呢。咦,这不是蒙古人的刺绣吗?这、这是
谁的?”云靖勃然怒道:“臭鞑子的臭东西,把它撕成粉碎,
抛到污泥里去!”潮音愕然一望,用力便撕,忽然手腕一痛,
三道锦囊,都给谢天华抢去。潮音和尚诧道:“师弟,你这是
……”谢天华道:“云大人看一看也不碍事,你便看它说的什
么。若然真是胡说八道,那时再撕,也还不迟!”
    谢天会心中十分疑惑:这澹台灭明武功高强之极,他既然
不欲加害云靖,那么所为的又是何来?难道真是想“救人”不
成?但他何以又在蒙古为官,二十年来助那张宗周折磨云靖?
再说雁门关已经在望,踏入了中国地方,还有谁会加害云靖?
这不是骗人的鬼话吗?但若说他万里远来,为的就是说这番鬼
话,却又是绝无此理。何况他虽然傲岸,却又似乎手下留情,
要不然师兄怎能逃得性命,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说谢天华心里沉吟,且说云靖接过锦囊,恨恨一瞥,只
见第一道锦囊上写着“即开”二字,云靖气呼呼地一把撕开,
抽出里面的信笺,上面写道:“此时速回蒙古,尚可无事,澹
台将军留驻左云,可以接应。”云靖看完之后,随手一撕,抛
在地上.
    谢天华见他白须颤抖,面色焦黄,不敢动问。云靖看着那
撕碎的纸片一片片飘落污泥,愤然说道:“什么锦囊妙计,还
不是那番鬼话!”拿起第二道锦囊,只见上面写道:“离雁门
关七里之地开拆。”云靖道:“偏不听你的话。”用力一撕,
里面又露出一张信笺写道:“时机已迫,此际雁门关当有人接
你,先行领队者苦非周健总兵,你当立即快马飞逃,留谢天华
与潮音断后,或许尚能保全首领。”雁门关叫兵周健和云靖乃
是同乡好友,一人习文,一人习武,是同科中的文武进士。云
澄此次救父,得他暗助甚多,实行救父计划之前,又已派人飞
骑报知周总兵,叫他转告朝廷,一路行踪,都派有人暗中联系
的。云靖想道:“周健见我到来,岂有不来迎接之理?我节比
苏武,异域归来,大明天子即算不立像记功,也当重用。胡儿
妄图离间,真真岂有此理!”随手一撕,又把信笺撕成粉碎。
    谢天华旁肯偷窥,一瞥之下,见信笺上有自己的名字,怪
而问道:“上面说的什么?”云靖鄙屑说道:“还不是鬼话连
篇。不过奸贼也真厉害,他们好像已预知你们二人深入胡边,
前来救我。不知何以又无防?”谢天华眉头一皱,低首沉吟,
疑惑更甚。云靖随手又拿起第三道锦囊,正要撕开,忽又放下
了,谢天华一见,不觉叫出声来。
    那第三道锦囊上写着:“此函交谢天华开拆。”云靖冷冷
地看了谢天华一眼,心起疑云。谢天华久历江湖,人甚精细,
见此以,微微一笑,说道:“奸贼诡计多端,云大人你拆开看
看,他说什么?”云靖略一迟疑,把锦囊慢慢拆开,抽出信笺
来,缓缓读道:“此际云大人当已被捕,锦囊之内,尚有蜡丸
一个,你密藏此丸,切不可开,急速入京,面见于谦,参劾王
振,云大人性命能否保全,全在此一举矣。”云靖“哼”了一
声,怒不可遏,信手一撕,又把信笺撕成粉碎,骂道:“危言
耸听,胡说八道!我云某是个大大的忠臣,岂有被捕之理?”
又把锦囊往地下一掷。谢天华一纵身接过锦囊,果然在其中掬
出一颗蜡丸,藏在身上。云靖面色一变,谢天华道:“且藏着
这玩意儿,也占不了什么地方,玩玩也好。”云靖“哼”了一
声,微愠说道:“这是给你的东西,你要藏便藏着吧。我云靖
与奸贼不共戴天,纵然真是碎尸万段,也不要他来相救。”
    驴车趁着月色,在夜间赶路,雁门关外,边境守夜的明兵
角声,已隐隐可闻。云靖精神一振,虽奔波长路,一晚未睡,
却是毫无倦意。翘首长空,纵声吟道:“喜有余生归故土,雄
关分隔别华夷。我云某明日当可重整衣冠,手持使节,礼拜明
君了。”谢天华道:“大人孤忠,百世不可一见,而今天子,
封官叙爵,也不足言酬。”云靖微微笑道:“这是臣子份内之
事,岂望朝廷酬报。”停了一停,忽然问道:“我去国之时,
尚是永乐十年,而今已经历二十载,换了三朝,朝廷之事,全
无所知,不知如今是谁当政?”谢天华道:“是王振当权。”
云靖想起第三道锦囊中的说话,冲口说道:“那么天佑我朝,
这王振一定是个大大的忠臣,只有那个于谦想必是奸臣了。”
    潮音和尚正纵马上来,傍着驴车,听了云靖言语,忽然把
碗口大的禅杖往地下一顿,大声说道:“大人错了,这王振是
个大大的奸臣,若然他要撞在洒家手上,也要教他吃我一顿禅
杖!”云靖愕然说道:“什么,他是奸臣?不会,不会吧!若
然他是奸臣,胡儿何以又要唆使什么于谦出头,去参劾他。”
谢天华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王振的确是个奸宦。”云靖诧
道:“什么,他是个太监吗?”谢天华道:“正是。听说此人
原先在故乡蔚州读过书,下过考场,做过县官,后来犯了罪,
本当充军,适逢皇帝下诏‘有子者亦准净身入内’,王振遂钻
进了皇宫。后来奉派侍奉太子,亦即当今皇上读书,至先帝归
天,太子即位,王振遂得任司礼太监,管理内外奏章,于是遂
勾结朝臣,擅作威福,巧立名目,苛征暴敛,虽然不过三年,
百姓已是恨之入骨。大人此次回去,也要当心。”云靖听了,
不觉愕然,亦是狐疑满腹。
    谢天华续言道:“那于谦官居兵部侍郎,听说倒是为官清
正。”云靖听了,默然不语,心中想道:“这两人乃是江湖上
的莽夫,所言不足深信,待我回朝之后,再亲自看个明白。”
又想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纵然这两人所说
是实,也定是张宗周布下的圈套,故意叫我相信他的话,其中
必定藏有阴谋。”
    驴车上云蕾睡得正酣,云靖望着她苹果般的脸儿,天真无
邪,可爱之极。想到他年云蕾长大之后,也要远赴胡边,冲霜
冒雪,替自己报仇,不觉叹了口气。但瞬息之间,二十年来嚼
雪饮冰,捱饥抵冷种种苦难,又在心头泛起,恨火烧心,盖过
了为云蕾怜惜之念。眼望夜空,心潮浪涌,过了些时,不觉迷
迷糊糊地和衣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雁门关上的旌旗,已经可以
清楚望见。潮音和尚道:“这是七里铺,离雁门关只有七里路
了。前面就是雁门关外检查行旅的卫所了。”云靖跳了起来,
揭开帘幕,问道:“周总后俨了没有?”潮音和尚道:“天华
师弟已入内通报去了。不曾听说周总兵要来。”云靖怔了怔,
忽而失笑,自言自语道:“我也给那个鬼锦囊弄错了。周总兵
怎会知道我今日到来?通报之后,他自然会来迎我。”便吩咐
停下驴车,在卫所之前等待。卫卒们在城墙内张望着,并无任
何动静。
    且说谢天华为人,胆大心细,先入雁门关通报,便是他的
主意。雁门关的总兵周健,谢天华也曾见过几面,深知这位边
关守将,不但是云靖的同乡旧友,而且侠骨英风,与江湖豪杰
胸襟无二。七里路程转瞬即到,雁门关上了无异状,仍是由前
几次带引自己的旗牌官接待入内,谢天华心头一宽,暗笑道:
“澹台灭明故布疑阵,装神弄鬼,连我也受他迷惑了。只要周
总兵仍镇守此关,有谁敢加害云靖?”
    帐中坐定,旗牌官献上茶来,说道:“总兵大人就要出来
了,谢侠士你歇息会儿。”谢天华喝了香茶,卸下护身袍甲,
正在等待,忽觉头昏眼花,叫声“不好!”连忙拔剑,那旗牌
官已抢先一步,将他宝剑夺去,帐外呼呼两声,抛进了两条绊
马索,将他绊倒。
    谢天华内功深湛,虽然中了暗算,尚未昏迷,挣扎欲起,
却是浑身无力,而且昏昏思睡,眼皮渐渐睁不开来。谢天华默
运玄功,与睡魔相抗,迷迷糊糊之中,似已被人扛起,不久又
听得关门下锁之声,似是已给人关在一间黑沉沉的屋子里了。
    那碗茶中溶有极厉害的蒙汗药,寻常之人,浅尝即倒,谢
天华练过易筋洗髓的功夫,运气相抗,使自己保持着心头的一
片清醒。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房门呀呀推开,一个人探头进
来,谢天华定睛一瞧,正是雁门关的总兵周健。
    谢天华托地跳起,使尽气力,呼的一掌横扫,向他脑门劈
去。周健横肱一架,叫道:“是我!”谢天华气力未复,给他
一架,跄跄踉踉地倒退数步,一头撞在墙上,怒叫道:“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总兵大人,你用的下三流的暗算手段,用得
真到家呀!”周健迈前两步,把他手腕一拿,低声叫道:“事
情已急,快服下解药,我与你救云大人去。你的宝剑我替你拿
回来了,快呀!”谢天华惊愕之极,叫道:“什么?你、你是
什么用意?”黑室之中,但见周健双眸炯炯,别具威严,低声
说道:“我周健是何等之人,你还不知道吗?此际事机已急,
有话慢说,你快随我出去。”谢天华不由得张开了嘴,吞下了
周健塞来的药丸。谢天华心头本就清醒,吞下解药,睡意全消
了,接过周健递来的宝剑,跃出门外。
    雁门关外号角长鸣,只见先前那名用蒙汗药偷施暗算的旗
牌官拦上前来,高声叫道:“周大人,你可得三思而行,别要
自误前程!”周健一声不响,突然一跃而起,挥刀一斩,将那
旗牌官斩为两截,夺了两骑快马,与谢天华奔出辕门,关外官
兵,无人敢挡。
    周健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在马背上扬鞭指道:“他们正
在七里铺外□杀,你我抄小路去!”一拨马头,从山边小径驰
去,大路上车马奔驰,许多人高声呼喊,叫周总兵回来。周健
毫不理睬。
    且说云靖在七里铺的卫所外等了许久,正自生气,忽见路
上尘头大起,十几骑快马飞奔而来,不一刻卫所打开,戍守卫
所的官长披挂出迎,高声请进。云靖看得清楚,那从雁门关来
迎接的十几骑快马,其中并无周健在内,心中十分不快,但仍
是怡然自若,手持使节,步入边关。
    卫所内设好座位,只见十六名御林军分成两队,分列在阶
下,堂上两名钦差,冠带出迎。云靖顿时欢喜起来,心中想:
“原来是圣天子特降天恩,念我二十年守节,竟然派钦差到边
关迎接来了。”正说得句“云某何功,敢劳钦差远接”,堂上
的钦差,面孔一端,忽然间高声喝叱道:“叛臣云靖,跪下接
旨!”
    云靖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持使节,颤声辩道:“云某出使
异国,二十年来牧马胡边,尚存此节,自问无罪,不敢接此诏
书!”话犹未了,已给两名御林军按倒地上。只听得其中一名
钦差,展开招书,高声读道:
    “罪臣云靖,先帝寄以腹心,遣使瓦刺,乃不感恩图报,
反□颜事仇,忘其父母之国。今日私自归来,图谋内应,罪无
可恕,本应明正典刑,姑念其是前朝旧臣,恩开法外,准其仰
药自裁,全尸收殓。钦此。”
    云靖魂不附体,只见一名御林军捧着一只银瓶,内中药水
殷红,高声叫道:“罪臣云靖还不谢恩领旨么?”
    云靖只觉脑门上轰的一声,又惊又气又急又怒,忽然一手
抓过银瓶,尖声叫道:“给诏书我看,我不信这是真的!”钦
差冷笑一声,喝道:“好大的胆子,诏书是你看得的吗?”话
犹未了,只听得轰天价的一声巨响,两扇半掩的大门凭空飞了
起来,一个莽和尚提着一碗口般粗大的禅杖,泼风似的打将入
来,高声喝道:“管它真的假的,都打死了再说!”十六名御
林军上前抵敌,哪能抵敌得住?只见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
禅杖所到之处,有如开山裂石,只要挨着一点,便不死即伤。
    那两个钦差吓得面青唇白,腿都软了。那和尚一路打到堂
上,左后一抻,兀鹰抓鸡似地提起了一名钦差,骂道:“云大
人舍命逃回,你们还要将他弄死,是何道理?”“卜”的一禅
杖,敲在他的头上,甩手一摔,脑浆涂地,死于阶下。另一名
钦差吓得神智昏乱,兀自叫道:“反了,反了!冒犯钦差,该
当何罪?”那和尚放声大笑,又一把将他抓了起来,骂他道:
“兀这□鸟,钦差值得我少钱一斤?”禅杖往地上一插,硬生
生地将他撕成两片。御林军纷纷逃出,吹起号角,卫所内尸横
遍地,只剩下了和尚和云靖二人。
    云靖目瞪口呆,恍如在一场恶梦之中,不知目前所发生的
种种事情是真是假,定了定神,见潮音和尚朝他走来,猛然叫
道:“把那诏书给我。”
    潮音和尚咧嘴冷笑,道:“还有什么鸟诏书,快快随我走
吧!”云靖盘膝一坐,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把那诏
书给我!”潮音和尚横他一眼,在几案上抓起诏书,摔给他:
“好,快看!快看!”对他如此固执,万分不解。
    云靖展开诏书,一瞥之下,面如死灰,那诏书上的玉玺,
与诏书的格式纸质,都是真的。云靖还记得以前成祖夺位,曾
在内监手上抢夺玉玺,那内监将玉玺摔下天阶,缺了一角,后
来叫巧匠重补,纹理两样,而今细辨这诏书上的玉玺,正是如
此,绝对假冒不来。
    潮音和尚叫道:“看够了没有?”云靖眼睛直视,听而不
闻。这一瞬间,二十年来在胡边所受的苦难,闪电般地在脑海
之中掠过。然而这一切苦难,比起而今的痛苦,简直算不了什
么。须知云靖能够支撑二十年,全在忠君一念,满以为逃回之
后,朝廷必定升官叙爵,表扬功绩,哪知皇帝竟是亲下诏书,
将他处死。正如对一个人崇拜信仰到了极点,期望极深,忽而
发现那个人就是要害死自己的人,这一种绝望的痛苦心情,世
界上还有什么可超过?
    潮音和尚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心中大异。忽见云靖缓缓
站了起来,将那一根伴随他在冰天雪里二十年的使节,用力一
拗,“啪”的一声,折为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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