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music (云轻风淡), 信区: Emprise
标  题: 少年追命(5)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Jun  5 10:47:13 1999), 转信


  初心的粗心

  “我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报应这回事;但我只知道:好人有好
  报,恶人有恶报。如果没有,就让我们来执行吧。”

  “得幸失命,不外如是。”既然如此,何不把世上一切、心头所
  有,都放轻松些呢?

  他常有这种想法。

  他是追命。

  他原名崔略商。

  别看他的名字那么雅,以为他出生於书香世家,其实,他出生在
  一个叫“味螺”的小山城,他爸爸是个打渔的,他妈妈是个卖鱼
  的,他出世后三年内,他们都不得空替他取名字。

  他这么个雅号是来自他的伤。

  内伤。

  他未出世就已经患了内伤。

  因为他那个打渔的爸爸大过好酒,打回来的鱼,都不够他喝酒的
  钱。也许他一生在水里捞活的过活吧,所以他不但一辈子都受水
  的气,天晴时出海常打不着鱼,天雨时不能出海打鱼,起风时出
  海给桅杆砸着了头却还是没有鱼,而且还得把辛苦赚来的全拿来
  买水酒渴。

  连他老婆都只好卖别家网回来的鱼。

  可是不管有鱼没鱼,他都是硬要喝酒。

  他的帐越赊越多,有人便找他算账,问他是不是欠揍;他干脆把
  自己灌得大醉,任由别人来打,反正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
  行:你打你的事,我醉我的酒。

  崔妈妈开始不理,后来实在看不过眼了,出手阻拦对方正要对一
  个醉汉痛下毒手。

  但来讨债的那一方也决非好惹之辈。

  他们是“七帮八会九连盟”中的“更衣帮”好手,为首的“七屠
  虎”朱麦,“七苦神拳”可是熬遍了伤、病、妒、离、失、惧、
  悲七种苦楚才习有大成的。他打人一向六亲不认,包括不分男女;
  至於杀人也不分老幼亲疏,只要有钱便可。

  没料崔大妈却是轻功好手,跟朱麦同派同来的六人,全沾不上崔
  大妈的边儿,却给崔大妈扭闪腾挪、身移影幌之间放倒了。

  原来崔大妈当然不姓崔,而是姓梁,正是当年五胡乱华之后,在
  东北撑起半壁的“山东响马、山西太平”的“太平门梁家”的旁
  枝后裔“烟水寒”梁初心。

  ——只不过,脱离“太平门”梁氏一族久矣的梁初心,为生活计,
  天天风吹日晒。卖鱼杀鱼几二十年,什么“烟水寒”都变成了又
  老又凶又皮皱的“烟火灶”了。

  “太平门”梁家的人,向以轻功见长,那七个人给梁初心放倒了
  六个,但梁初心一时粗心,加上她即将临盆,足下一绊,便给朱
  麦兜腹打了一记“七苦拳”。

  中拳之后的崔大妈,踣地不起。

  朱麦见崔大妈使的是“太平门”的轻功,也不为甚己,扶伤挠破
  的号称“扬长而去”:然而崔大妈却受了内伤,差点流产。

  三天后孩子出世,一出世即有了内伤。

  崔老爸原有六个孩子,四子二女,懒得为这七子取名字,平时就
  叫他做:“喂,那个内伤的。”直至他两岁半后才从一次呕血里
  得知他一早已受了内伤,这才开始着急请大夫为他治病。

  因此,日后,他长大了,懂事以后,当然仍然姓崔,但叫“内伤”
  倒是医他的人觉得未免难听,放是以“商略黄昏雨”词句为灵感,
  改名为“崔略商。”

  谁都以为这个时常咯血、身体赢弱、不到三个月就一脸苍桑并开
  始生皱纹的孩子,多半是养不大的了。

  可是他不但能活下来,并且还使很多无辜善良的人都能活下来。

  他还活得很有名。

  有人调侃他出身寒微,他母亲粗心大意,一至於斯,竟要过了两
  岁半才知道他得到内伤。当然,这世上,有的人像是叼了支金钥
  匙出世的,有的人像寄在金銮殿上出生的,有的人一出娘胎就骑
  龙背虎腰,比起来,追命的“家世”真是一无可取、一无所有,
  一切都要从头做起、白手凭空。

  可是追命却不是那么想。

  “我老爸遗传给我喝酒的绝活,千杯不醉,愈饮愈醒,这等本事
  不是阿猪阿牛阿狗阿猫能有的;”追命追述起来,不但自得其乐,
  还感恩莫名,“我娘却遗传给我对轻功的天份;跑得快,好追债,
  所以我第一份职业便是追债的。”

  他第一份“职业”果真是“讨债的”。

  可是也做不长。

  因为他心肠好。

  太好。

  他原替“苍屏派”追债,好不容易才给他追着的债主,结果,发
  现欠债的人又老、又病、又饿、而且人又好又老实,所以他把自
  己腰囊里的钱全部都“奉送”给对方了,而且还“护送”这半瞽
  老人“逃债”,一路护送到黑龙江。

  ——这使得他给“苍屏派”追债,还下了十三金牌令,要“追”
  他的“命”。那时候还是人追他的命。而不是他追别人的命。人
  总有不得志的时候。名扬天下的人,也有他未成名的岁月。——
  成功的意义往往就是经历过很多失败。——成名的代价就是许多
  埋首奋斗的日子。可是,这对追命而言,是特别的艰辛。因为他
  很不幸。幸运一直没有选中他,但他少年时偏偏与不幸特别有缘。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

  不幸就是幸运不再招手。

  对追命而言“幸运”这两个字,在他少年的时候一直都是“缘悭
  一见”,以致他日后每一次终於能够“有幸”时,他几乎都要说
  一声“久违”了。

  其实几乎是根本“素未谋面”,何来久违?一个人一直都是不幸
  的,万一幸运起来,还真的不敢相信那是幸运,或者,那遇上幸
  运的竟会是自己呢!

  追命的不幸,相当离谱,十分煽情。

  三岁(也就是他父亲“终於”发现他的孩子一直都患了内伤)那
  年,他父亲在一次大醉后便把酒杯都吞到肚子里去,哽死了。

  也许他一出世就怀着世间七种“苦楚”之故吧?上天也要他一再
  品尝人世间种种苦的回应:五岁那年,他母亲在街市杀一条鱼的
  时候,手指头给鱼咬了一口,她没理会,两日后便毒发身殁。

  一下子,追命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所以他眼色很苍桑。

  神情更落拓。

  ——这在一个稚童身上是难以得见的。

  因而追命认为自己一早就“老”过去了,所以“我再也不会老了;”
  他在日后曾对他师兄弟很自豪的说,“有些人,一上来就样子风
  霜不年轻,但到了人人都风霜老的时候,他仍是那个样子,所以
  反而是他不老,轮也该轮到他最年轻了。”

  他自得其乐也得意洋洋的下结论:“所以,我最耐得住老,我最
  年轻。”

  崔大妈梁初心死的时候,追命才五岁,按照道理,只怕连求生都
  有问题;但却因为当时崔老爹已得知这孩子身患“奇疾”,便把
  他送去了自己的一位好友求医。

  说起这位“好友”,却不是谁,而是“老字号”温家中“活字号”
  的“三缸公子”温约红!

  温约红一向喜欢救人。

  他也喜欢帮助人。

  “崔内伤”之所以会变成“崔略商”,就是这位满肚文墨的温公
  子所改的名字。

  他一见崔“内伤”,就投了缘,这也许是追命平生第一个“幸运”,
  但也是另一种“不幸”。

  因为温约红的确善於“医人”,但精研的是“解毒”,他用“解
  毒”的心法和手法来治追命的内伤,的确大费周章;不过,凭着
  他过人的解毒之法,居然也妙手回春,花了四年时间,把追命的
  内伤用“以毒攻毒”的方法给治好了。

  不过,由于各种古古怪怪、奇珍异草煎成熬成的解毒药物,全灌
  进小小追命的肚子里,是以,他的胃也起了一种奇怪作用。

  ——跟他这位“救命恩人”温约红一般的“嗜好”。

  那就是:

  喝酒!

  无酒不欢!

  也许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之故,也许是追命所眼下的大量
  解毒药物非要以酒来克制之故,也许是温约红自己好酒所以故意
  使追命也染上酒瘾之故,或许是追命的老爸遗传之故……总之不
  管甚么原故,这一辈子,酒就跟定了追命。

  追命的命和酒就结而为一,分不开了。

  ——所以他饭可以不吃,但酒不能不喝。

  久不喝酒,胃就会难受。

  那也是好事,温约红正好有个小酒伴,师徒两人时常互斟对饮。

  长期服食这些药物的另一种特别情况是:追命一天一天的长大,
  不知怎的,下身特别轻,上身却不大着力,所以他练腿功总容易
  上手,习拳却要大费劲儿。

  直到后来,“老字号”的主掌人把“三缸公子”温约红派去“龚
  头南”襄助“五飞金”那一伙人,温约红知道此行有险,当然不
  允追命跟随,於是师徒二人,就此分了手,而且一别便成永诀。

  尽管是这样,除了能豪饮和腿灵光之外,温约红还是有一种“特
  性”影响了追命。

  ——那就是多情!

  温约红是个成熟情多的人!

  他用情真,深,但却不大专!

  ——这种人摆明了当会常常恋爱,而且也时时失恋的好样板!

  温约红一向不拘俗礼,跟追命把酒谈心,也不管对方尚未成人,
  照样说他那些艳遇、邂逅、倾慕史,早熟的追命,开始听得津津
  有味,但听多了,说多了,对方知道自己说的是陈腔,他也知道
  自己听的是滥调——但无论怎么说,陈腔和滥调,有时也确实好
  听,百听不厌,而且为了使多情的人不寂寞,追命也绝对愿意静
  聆细听下去。

  可是几年来都听了下来,对他来说,耳濡目染,影响非凡。

  ——这性情可比嗜饮还“害死”追命了。

  追命十一岁就开始他的“恋爱”。

  他拜别师父,回到味螺小城,想找回他那一早就不知所踪的四位
  兄长两位姊姊,但哥哥姊姊没找到,却一眼就望到一个在村口打
  水的女子。

  她长发有点乱,眼色也有点乱,可是就美在那一点乱;她流露的
  温柔得不中思议,但所蕴含绝大的吸力足以把他只知道有她而忘
  了自己;她颊上有两朵酒涡,深深深深的,像那一口井,井里的
  影,影里的他自己。

  他看到她之后,几乎是呻吟了一声。这就开始了他第一次的追踪。

  他跟踪那汲水的女子,原来是“味螺镇”雷镇长的婢女。

  ——他整个小痞三的样子,根本不能接近她。

  可是,见了她之后,他再也分不清别的女子是女子了。他只知道
  自己是个男子。

  他对她念念不忘,价日守在镇长大宅后,等她出来买菜、汲水、
  陪小姐和夫人上街子。

  最令他蒙羞的一次,是家丁、护院们以为他要骚扰轿子里的人,
  所以狠狠的出手把他揍了一顿。

  还是那小姐在轿里看他傻不楞登的样儿,噗嗤一笑,这才叫家丁
  停了手,放了他。

  但他还是不死心。

  他要娶那女子!

  从此,他所作所为,莫不是为了进入镇长家,接近这位叫“小透”
  的女子。

  譬如他赌博,就是为了赢一点钱,来买好一些的衣服,穿在身上,
  来吸引她的注意。最好能赢多一点的钱,来早日为她赎身,请媒
  婆说亲去。

  例如他上午上山打猎,下午砍柴,晚上替人推磨子,比一头牛加
  一匹马加一只狗都勤奋多了,为的是多攒几个钱,希望日后能有
  足够的钱来明媒正娶。他做得像一头驴的模样。

  又如他常常出没在镇长雷门的家附近,千方百计接近雷家二子雷
  动,为的是要挣在雷府当长丁、伙计、小厮,吃亏一点、多干些
  活儿也决不在乎。

  ——三年来,他所作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小透,要多见小透一
  眼,看小透一面。

  结果,他真的挤入雷家当杂役了。

  雷家十分薄待他,任意使唤,当他连狗都不如;他都忍下来,为
  了还可以见到小透。小透当然都不知道这些。

  有时候,一天能见小透几次;有时候,三五天见不着一面。追命
  和小透在雷家各有隶属,平常根本不可能凑在一道。

  追命就是爱着她。

  她那么笑靥如花。

  追命就爱看她。

  她笑得像化开的蜜。

  追命爱看她。

  她的笑比酒还带醉意。

  追命爱她。

  有次追命居然有机会和她说话。那天雷家在翻修羊棚,长工们在
  棚上棚下呼啦呼嗬的么喊,有人在厨房前打铁,叮当的响;天色
  已近暮了,偏有雄鸡在炊烟远处,有一声没有一声松垮垮的啼叫
  着。而上房雷家的少奶奶,在拉嗓子唱着清腔调儿,听说她原本
  就是戏子出身。

  小透端蓬子茶给二少爷雷动。见着他,这回说了几句话。

  “你很会喝酒是不?”

  她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心窍儿像她名字一般的透。她知道这傻
  乎乎的长腿小子常愣头愣脑的张望她。她知道他,他跟那些家丁
  长工是不一样的。

  “啊。”

  “不要多喝,钱要留起来。”

  “哦。”

  “在外面多攥些子儿,这里工夫多,没赚头。”

  “噢。”

  “你上次不是在婶子小巷挨揍了吗?为什么要进来这儿干活呢?
  不像我,我命苦,娘把我卖进来,没办法……”

  “呃?”

  “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我……我……”“我”了老半天之后,十三岁的追命终
  於挣红了脸,比盘古初开破天荒还艰辛的说:“我姓崔话未说完,
  上房已在叫:“小透,你躲懒哩!茶都冷了,还不快送上去,二
  少爷候着呢!你尽嗑嗒什么?”

  小透匆匆而去,临行还向她嫣然一笑。

  他脑袋里轰然一声,炸开每颗都比轻功还疾的星星。

  他那次千望万盼的“接近”就此结束,他们的谈话仅止於他的
  “啊”、“哦”、“噢”、“呃”。

  十天后,雷家传出喜讯。

  ——雷家二少爷雷动纳小透为妾。

  未娶妻,先娶妾。

  ——小透是婢女,当然入不得正房。

  追命在喝了酒之后,几乎忍不住要拼命去“救”小透出来。

  不过,小透似乎很幸福。

  ——一个小丫鬟能嫁给二少爷,就算是当妾侍,那仿佛便是件几
  生修来、一步登天的事。

  (凭什么,别人不嫁二少爷,要嫁给自己这个小痞三?)

  追命痛苦地喝酒。

  伤心的醉。

  从此以后,他听到打铁声、搭棚吆喝,尤其是暮晚时的鸡啼,他
  就会伤感起来。

  听到那咿咿胡胡的唱腔,像北地里乱着的风,追命也会想起他第
  一个“追”的女子:

  她的笑靥

  她的眼

  她的脸

  直至多年之后,追命偶然省悟:他妈妈是给人毒死的。

  他又开始“追”了:

  他“追”查案件。

  ——杀他父母的疑案!

  不过,对於小透和他在雷家的这一段情愫,还未了结;七年之后,
  追命又回到小镇,得悉雷家二少爷已近娶了七个妾侍,而小透听
  说是因为受尽凌虐,因而悬梁自尽。

  他那时候,已当成了霹雳县的捕快,正要着手调查“味螺镇”雷
  家的一宗案子。

  他常去小透坟上拜祭。事实上,小透那孤伶的墓坯前,也只有他
  常来伫立。

  他常默立良久,并在墓边的小树上,刻下了几个字:

  “得之,我幸;

  失之,我命;

  如此——”

  下面没再镌刻下去,不知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心烦,也许是
  因为已经酒醉,也许是太伤心,镂刻不下去了。大家都以为下面
  该是“而已”两个字吧。

  秋天的粗话

  每个人的过去都总会有一些经典。

  对追命而言,过去的事,都是“追”字:追忆、追求、追踪、追
  杀、追捕、追悔……

  常听到年轻人口口声声说无悔,追命都只一晒置之。一个不思精
  进、不反观内省、不承认错失的人,当然以“无悔”为荣了。每
  个人的一生里,都总有些可悔该悔的;有些小悔,总是表示自己
  继续成长……

  成长是好的,但成熟时则就快要烂掉了。

  ——对追命而言,乍听小透嫁人的噩耗后,他整颗心都快要烂掉
  了。

  他离开了伤心地。

  他去流浪。

  经过一山又一山,一乡又一乡;他没有了斗志,一如他相貌般的
  落拓着、落魄着,而且仍不忘喝他的酒,也照样的打抱他所不平
  的事。

  他那时候,武功并不算太好,只在服侍雷家两位少爷跟随“旱天
  雷”雷重学武的时候,他才偷学了一点功夫。

  他悟性高,虽是偷师,但也学得比雷家少爷好。

  他也腾出点时间,在夫子雷轻教两位少爷念书的时候,他也识了
  不少字,读了不少书。

  他勤奋,所以比雷家两位少爷加起来都觉得更多。

  他天性好打不平,所以纵在流浪飘泊之际,遇不平事,总要插上
  一手。

  温约红曾经告诉过他:“做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就是要做顶天
  立地的事。我不是。我懒,好玩,就爱喝两杯。所以我只做一个
  只求心安的人。如何心安?便是理得。无理不公的事,我就去评
  评理、说句公道话,必要时,仗三尺剑,管不平事;人,总是有
  所为、有所不为的。”

  他记住了。

  不过他的实力不甚足够。

  ——为人打抱不平,常闹得给人打,给人揍,还差些儿没给官差
  “敉平”了。

  幸好他的轻功上有天份。

  他打不过人时,跑得总算还快。

  他反正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也不大学好,偶然也偷(他偷的不
  是钱,不是女人,也不是东西),他偷的是酒或是吃的,所以在
  他少年时期,常给人追赶/打/捕/缉。

  那时候,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当上追缉凶徒要犯的捕头—
  —而且还是名动天下的神捕!

  那时候,他很能跑,主要是因为:“逃”!

  ——而不是“追”。

  直到有一天,他偷喝了人家办喜事的酒,给六、七个伙计“追”
  出来打他。

  他不敢还手。

  ——因为他知道是自己错了。

  他只敢跑。

  ——逃掉再说。

  偏是这家。“饱食山庄”的家丁,都很有两下子,他虽然能跑,
  但一下子还真是甩不掉。

  这一下,他可真的跑出功力、跑出耐力、跑出天份来了。

  好不容易,仗着机伶的身段,终於摆脱了那些家丁,转过冷巷,
  却一头撞在一人身上。

  那人很和气。

  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向不受约制无有规范的追命,在那一刻间却
  感到很不自在、无由的害怕起来。

  “你为甚么要跑?”

  “关你甚么事!”

  追命一闪身,又逃。

  他跑得很快很快,老半天才扶在一棵白杨树旁喘气,忽听后面有
  人问:

  “你跑得不慢呀。”

  追命一回头,见又是那人,魂飞魄散,连忙又拼命的跑。

  这回逃了很久很久,终於逃到一座路边小驿站旁,正要打水牛饮
  几口,忽听吹耳朵似的紧贴身后有人说:

  “你不要一口气的喝,这样会伤内气的。”

  追命猛回头,只见又是那人!

  他二话不说,拼尽全力猛跑,这回他甚么自创的身法都用尽,打
  滚带爬的跑了不知许久,连偷到的酒壶都摔破了,跑到一座路边
  小庙旁,才喘一口气,就听头背有人呵着气说:

  “别跑了好吗?咱门好好聊聊吧。”

  追命忍不住,他吼道:

  “你别冤鬼般的死缠着我!你再跟着我,我杀你!我杀你十七八
  截!”

  那人笑着扪须,咋舌地道:“哦?有这样厉害!”

  追命不顾一切,飞过去拳打脚踢。

  那人没有避——但都一一避开了。

  追命拔出了牛耳尖刀。

  “你走不走?!”

  那人笑着摇头,笑声里带点喟息,好像很为他可惜的样子。

  追命不管了。

  他一刀就扎下去——

  ——扎不下去。

  (不行,我不能杀人!)

  那人和气的问他:“为甚么不刺下来?”

  追命耷了耳朵,皱了眉头,丢了刀子,只鼓着气道:“你抓我回
  去吧。”

  那人笑道:“偷东西是不好的。”

  “可是我穷。老先生,你没穷过,你不知道。”

  “……是吗?但你偷的是酒,不喝酒会渴死吗?”

  “但我喜欢喝酒,如果会死,死了也就算了。我偷的当然是为了
  我喜欢的东西。如果我偷人的钱,偷人的财物,可能会累了人;
  但我偷的是酒,少了两壶酒,不会累死人的。”

  “但却累死了你自己,你偷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物,但失的是大
  节。试问一个顶天立地、将来有所作为的男子汉、大丈夫,他怎
  么会因为一己之私、一念之贪、一时之快而去偷取别人之物!”

  (又是“顶天立地”!)

  “如果我现在是大人物、大将军,大家倚重我,瞧得起我,我可
  以呼风唤雨,可以左右局势,我当然会努力奋斗,自励自珍!”
  追命听得心动激起了热血,但语音更加讥诮:“但我只是一个小
  痞三、大流氓,我妄论甚么大节!我也没志气可言!”

  “你没有气节,那一刀你为啥不扎下来?”

  “我……”

  “英雄莫问出处。你不是个偷东西的人便不是!比你出身低微贫
  寒的人,青史上有的是,他们不也一样咬紧牙龈,持志不懈,渡
  过艰辛岁月,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吗!你怎可妄自菲薄!你
  现在才华未得发挥,便飘荡无定,闲散不羁,犹如行云野鹤、游
  戏人间;但只要你不放弃,肯努力,一旦得遇时机,千载之材,
  光芒尽露,这才是你龙飞九天、鹏冲九霄之时!你只要有志气,
  肯努力、愿意奋斗,现在是个乞丐又有甚么关系!我看你这一刀
  没刺下去,才肯骂你;一个人可以没有背景,可以没有运气,但
  不可以没有憧憬,没有志气!可以出身不好,可以穷困潦倒,但
  他就是不可以先行看贱自己、放弃自己!”

  追命听得大汗涔涔下,涩着喉道:

  “……老先生……”

  那人只一笑,说:“纸包不住火、布袋终究会让锥子刺破。有才
  的人未必有毅力,有毅力的人不怕熬炼。咱们有缘再相见吧。”

  追命自行跑回去“饱食山庄”。

  庄里的人大为震讶。

  “你又要回来偷甚么东西?”

  “我是来向你们认错的。”

  “甚……甚么?”

  “那两壶酒是我偷的,我把它给摔破了,我来受你们惩罚……或
  者,让我当杂役干粗活儿,来赔偿酒钱吧。”

  “……原来,原来是要讨活儿干的!我看你讨打才是——”

  有人把这消息通知了庄主。

  庄主方脸粗眉,赤颊乾髭,目含神光,顾盼间一团正气,不怒而
  威,怒令人惧。

  追命一见了他,就打从心里服了七成。

  那庄主问:“你就是偷酒的?”

  追命摇头:“不是。”

  庄主诧道:“不是你是谁?唔?”

  “我回来认罪,就不是偷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认罪?唔?”

  “做错了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追命坦然道,“我这辈子都要
  卖给你两壶子酒了!”

  “好!”

  那庄主如雷的喝了一声,院内院外、院里院中、干活的人全震得
  停了手:以为庄主要杀人了。

  “你罚我吧!”追命豁了出去。

  “我就罚你!”庄主如雷的一声唤了出去,“来人呀,把这小王
  八蛋请去我西厢当食客,给他吃好的、喝好的——一定要喝好的
  ——把他给养胖了,我才来一块肉一块肉的吃他!”

  庄主当然不是要真的“吃”他。

  他只是欣赏追命,把这“小孩子”拢了过来当他院下的食客。

  ——反正他手上的食客没三千也有一千五。

  ——一千五百人中当然也有不少人是混吉的,但只要有一成是像
  样的人,“饱食山庄”里至少也有一百五十位能人。

  这位庄主豪迈过人、喜欢广结朋友,加上他是当朝天子近前带刀
  总侍,有这样的显赫地位,使他呼朋唤友,结交黑白两道各路好
  汉,更加得心应手、一呼百应。

  追命后来才得悉,庄主原本也是江湖中人,因受诸葛太傅看重,
  在御前荐举他,才能担此重任。在他任次里,曾三次舍命为保龙
  躯,受伤之重,令御医也束手无策,他却依然能活过来了,故而
  极受倚重。

  由于护守天子,戍守皇城,是伤神费力的事儿,而且就算这样一
  个吃力位子,也有内宦朝官争轧不已,故这位庄主也只是负责在
  冬夏二季保驾,至於春秋二季,则由他人负责。

  这位官廷总侍,没事不用入宫之时,便来搞他的“饱食山庄”。

  这位庄主是名好汉子,跟门下食客比酒比力比功夫,从来不许人
  故意容让,胜了当然可喜,输了也就认了,所以在比酒一节上,
  曾输给少年追命:三坛干完之后,他咕噜一声栽倒下去了,次日
  起来才二话没说,打赏追命三十两银子。

  这庄主姓舒,名无戏。(此人故事可见於“逆水寒”第六集)

  他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比“君无戏言”还要君无戏言。

  追命也不客气,就在他庄里又吃又喝,结交的朋友多了,三教九
  流的都遇上,他也趁此好好的学武、学艺,学书。

  舒无戏手上能人多不胜数,很少教他办事;何况,追命依然运舛,
  但凡他手上办的事,无论办的是甚么、如何小心着手、如何一心
  求好,却总是到头来仍出了差池。

  反正他负责的也不是甚么大事,舒无戏也不怪他。

  舒无戏有一日,随手丢给他一本书,吩咐他:“这里面有些合使
  的,你练练看。可别传予别人看。”那书的封皮上绣着“追命”
  两个篆字。追命以为是甚么绝世拳谱,翻开一看,却光是腿法腿
  功。但他对腿法却份外有天份,所以练着练着也上了瘾。舒无戏
  概不理会,后来也很少再理会他。

  在这四年功夫里,除了那本腿法“秘笈”之外,追命跟人学了不
  少功夫,指、掌、剑、棍、都有一些,腿功、轻功,更是他所能,
  一学就上手,所以,他愈发要在自己比较不争气的方面,例如拳、
  掌、刀、鞭,花上更多的时间、心力,来扎好基础。

  舒无戏也由得庄里的人平时胡混,或者学艺习武交换心得,他也
  不理;平时乐得跟庄里食客喝酒谈心,但却严禁门下在外结党欺
  人——一旦触犯这点,重则亲罚,轻则逐出门墙!

  追命除了趁此修文习武外,也从舒门里学了不少礼节。毕竟,舒
  无戏虽是一介武夫,但在皇延当惯大官了,一切官延礼节,都有
  规律要守,追命性格虽然不羁放浪,但记性却好,为了一些特别
  原故,他格外使自己知书识礼,把这些礼节道理全记住了。

  ——没想到:这对他日后的发展,有着起死回生的助力!

  所谓“特别原故”,是他“老毛病”又发作了:

  不是酒痛。

  而是女人。

  他喜欢上了舒无戏的大女儿:

  舒动人。

  舒动人是舒庄主的拿上明珠,他也特别疼爱她。

  但舒无戏却似井没有特别赏识这位“崔略商”。

  事实上,在当时,追命也没甚么“特别”表现。

  ——他只是“饱食山庄”的“食客”之一。

  可是追命之所以会甘心情愿的留在“饱食山庄”,主要原因之一,
  便是因为舒动人。

  舒动人很动人。

  她爱穿紫色的衣服,倚在有柳阴的窗前。她的肤色很白很白,耳
  坠子很晶很晶,神情很忧悒很忧悒,样子很美很美,那柳树也很
  青很青,她低哼的歌也很好听很好听。

  那时追命读了点书(他读书是为了她),一面读一面看她一面想
  那首“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
  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踏踏的马蹄经过窗前,那美丽的
  (紫衣的)少妇忙探头去看:经过的不是自己的夫君啊……追命
  得意而惆怅的追思不已:他要当那个让她(小妻子)劝去“觅封
  侯”的“夫婿”好呢?还是那个偶尔使她凝睇怀愁的“过客”好?

  唉。

  那时追命也习了武(他练武是为了她),一面苦练一面鞭策自己
  一面想她:姓崔的,你得努力!努力!!努力啊!!!有一天你
  在“五年一度饱食山庄摆台赛”上技压群雄,她就会注意到你了。
  有一天,你能阵前杀敌、关前立功、沙场上点兵,就可以向舒庄
  主提亲了。

  哎。

  就算他练轻功的时候,也只是想到:如果有一天,能神不知、鬼
  不觉的接近动人姑娘,在她身边,感受她的气息,闻到她的香味,
  和凝视她那紫得那么深郁的衣衫和白得那么淡悒的肤色,如此相
  伴一生,那么他就无枉此生了。

  ——纵教他一辈子不再沾酒也愿意。

  (她的眉毛那么浓,性子一定是很烈的了。可是她一颦一笑,却
  似小透般的轻柔!如果她钟意了我,而又不是嫁给我,她一定会
  宁死不从吧……可是,她怎会钟意我呢?)

  由于“饱食山庄”各路人马都有,追命也跟了投靠舒府的两位江
  湖术士学了点命相之术。

  “你跟眉毛浓的女子有缘。”追命当时最爱听这句话,但对下一
  句话却常常忘掉,不然也不愿摆在心里,“可是眉毛浓的女子性
  子也往往比较厉烈,小心着吧,纵不是有心的,也对夫君有刑克
  呢。”

  他才不管。

  此外,他也学了一些事物。

  一些“意外”。

  ——“意外”的意思是说:他本来没理由学得的东西。

  例如粗话。

  意外的是:“粗话”是跟庄主学的。

  舒无戏生性豪迈,但官虽做到他那么高了,不见得就是快活的事。

  他常常在喝了酒之后,对他座上食客们申诉:皇上是如何亲昵奸
  佞,常常让他和诸葛太傅这些忠良受尽屈辱。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若不是为了保卫大宋江山,为了保护宋
  室基业,他早就不干了,管他个君临天下,笑傲江湖不成,至少
  也可以放屁天下去!

  座上的人听了唯唯诺诺。

  那一年秋天,舒庄主显然甚不得志,回到山庄,把夫人子女们全
  赶入后堂,对着庭院的落叶,足足骂了三个时辰又一顿饭时间的
  粗话,震得落叶纷飞;然后歇了一盏茶光景,又骂了足足四个时
  辰又一更次时间,又震得落叶遍地,这才收了声——不,留着元
  气明天再骂。

  原来舒无戏是武将出身,在官廷里训练有素,禁忌繁多,他说惯
  了粗话,又受了一肚子乌气,憋足了不敢出口,一俟回庄,就得
  要痛痛快快的发泄七八回方休。

  这粗话真是绕梁三日、荆棘遍耳、入木三分,听得追命为之膛目
  震耳;这年秋天,他听了不少各省各县各路各派的粗话,也算是
  耳目一新了。他记性好,跟背诗诵词一样,粗口,他也学了不少,
  而且还活学活用,互相问候:庄里的人都一个想法,反正连庄主
  他大老爷都琅琅上口、落地作金声,咱们这些当食客的,当然上
  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誓死相随、心口相连了。

  这年秋天,对追命而言,最经典的依次是:动人、习武、学文、
  粗话——

  “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如是而已。”

  回忆的感觉最美。

  追命还是在想着:紫色是最美的颜色,尤其在衬有着白色肌肤、
  浓烈眉毛的美丽女子的时候。

  回忆是因为得不到。得不到的特别美,而且加上一点凄然。凄美
  是美丽中最美的一种。带点病态的有时美艳不可方物,一如夕照
  残阳。

  追命始终还是没拿到‘擂台状元’。

  ——因为舒无戏在追命入庄后第五个年头:刚刚想开办第十一届
  ‘饱食山庄擂台大会’前就失了势。

  “饱食山庄”也作“鸟兽散”。

  ——主要原因是:诸葛太傅和大石公、哥舒懒残来访,劝舒无戏
  要解散山庄,且不能带一兵一卒,如此方才可免权相进谗,向圣
  上参奏诬陷:不服圣旨,结党叛乱!

  (听说舒庄主失势便是因为庄内有走狗,纠结奸宦,参了舒无戏
  一本:在庄内养士面前出言粗鄙、亵及圣上、还自称为‘君无戏
  言’!幸诸葛先生等一力开解,才不致在龙颜大怒之下,灭了舒
  庄主九族家小!)

  追命也始终未能接近红颜。

  ——在他轻功没练成了那么独步天下之前,而也还没封侯拜相之
  前,连成名也遥不可即之前,皇帝已下旨召了动人姑娘去当妃嫔
  了。

  而今,在窗前殷殷盼待的,不是女的,而是男的他!

  他依旧运蹇如故。

  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却只有这点没变。

  舒无戏一朝失势,庄中食客,人人收拾铺盖走路,少有人依依回
  顾,连当时舒总侍的一句感叹:‘树倒猢狲散’,也给庄里当过
  一名‘大食客’(他原来特别大‘食’,现在可没得‘食’了)
  翻脸就骂:‘甚么猢狲,你当自己马骝王,可别当老子作猴儿耍!’

  舒无戏也不反驳,只遣银两,速速打发众人离去。

  追命本想跟庄主说点甚么,但看舒无戏的样子,甚么也不想听,
  他自己也正值伤心,所以也省下来不说了。

  尽管舒无戏还是把女儿奉进了宫,追命心中却矢誓:

  ——如果有一天,我有能力,舒庄主,我一定不遗余力的伴你重
  出江湖、重建山庄、从头收拾旧山河的!

  另外,追命也发现了一件事:

  ‘诸葛太傅’便是当日在自己偷酒之后,劝自己要掷碎酒杯、立
  志做人的‘那个人’!

  只不过,当时诸葛先生和他的朋友来‘饱食山庄’之时舒无戏正
  值危机重重,诸葛等一力化解困厄,谁也没心去管别的事儿,所
  以追命没敢上前相认,诸葛也心无旁骛。

  只不过,诸葛先生似也向庭院中扫落叶的他,笑了一笑。

  ——这一笑充满了鼓舞,好像是说,好似在说:你做的好,很好,
  再做下去吧。

  那时候,追命不过在打扫秋天的落叶。

  他还不认为自己的命运会比枯叶好多少。

  ——只不过,他一向觉得;当叶子也无妨;既曾欣欣向荣过,有
  日纵是枯了谢了,那又何妨。

  离开‘饱食山庄’之后的追命,跟着其中一位特别谈得来的‘食
  客’混了一阵子,那食客不久便当了县吏。当然,追命只是位
  ‘候补’的杂差,少去办案,多跑跑腿。

  这怎么说也算是他第一次和衙门“挂钩”的差事。

  这“差事”使他学得了不少事。

  原本,那位介绍他入公门的“食客”,姓叶,单名棋,排行第五。
  他也真的善于对弈,在“饱食山庄”里的养士,无一人能在棋艺
  上可胜之;不过,舒无戏却不甚喜欢他。主要是因为:有一次,
  舒庄主与之于人前对弈,叶棋奋战之下,终于棋差一着而败,舒
  无戏却把脸色一沉,一拍棋盘,道:“你故意让我,讨我欢心,
  忒也太工心计!我就是不喜欢这样!”

  大概是舒无戏嫌叶棋奸诈,所以一直没重用此人;叶棋也并不得
  志,待“饱食山庄”一倒,他便当了官,而且窜升极快。

  追命得他提携,当了个“候补”衙差,后来才得悉:原来叶棋就
  是向京里“密告”舒无戏的人。追命决不齿这等所为,于是便绝
  足不与之攀附交情。这时候,追命虽只是小小的“半个”公差,
  但办事勤快,独力协力破了不少大案子,叶棋不意那么一个“小
  厮”,也有如此潜力,便不再提拔此人,并嘱衙官不必重用追命,
  以免日后一旦“青出于蓝”,任其坐大,便剪除不易了。这叫防
  范未然。

  县官吏员逢此时世,早都懂得看风扬帆、看水行船,所以无论追
  命立了多大功劳,都视同无物。

  如是者过了两年,追命愤然弃职而去,倒不是为了没有升迁,而
  是为了两个原因:

  他好不容易,儿经艰辛,甘冒奇险,出生入死破获的案子、抓拿
  的凶徒,只要这些犯案的人有靠山、有背景、里子够硬,衙里便
  轻判、延审,轻易放过,而对孤苦无靠、贫病百姓、因天灾人祸、
  暴徽聚敛才致铤而走险的罪犯,却常重判私刑,放出来后也已给
  折磨得不复人形。

  追命深感:作为一个捕差,理应申张正义,为民除害,锄暴安良,
  以正法纪才是,但他千辛万苦,所作所为,却反而成了贪官污吏
  的帮凶,为虎作伥,百姓们讨厌、仇视他们,而权官豪绅又任意
  使唤、丧尽天良,这样的“捕役”,他怎能当!

  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因为他无意间破获了一件案子:

  少林高僧“笑韦陀”是“三神僧”之一,远道而来“出尘寺”当
  主持。有一日,在剪花的时候,给花瓣里的小虫噬了一口,他没
  去理它,三天后,毒发身亡,死于禅房。发现他尸体的人,还目
  睹一列红黑色的长虫,自他鼻里蠕爬了出来,他那一只伤指,已
  呈金绿色。

  当时办案的人都以为笑韦陀是误服毒物,只追命详加搜集,细为
  访查,发现毒力是自指尖攻心的;追查下去,他找到了那只,
  ‘虫”不仅只是虫,而是一种喂了毒的虫,叫做“伤追虫”,毒
  力极烈,给咬噬了如不迅速连根切断伤处,必死无疑。

  追命查得这些,是因为他跟“三缸公子”温约红学过“活字解毒
  法”。温约红是“活字号”的好手,而这毒显然不是施毒的“死
  字号”高手便是善制毒的“小字号”所布下的。

  这一查之下,果然查到“老字号”温家有两名高手温大听、温小
  听在这儿附近,正要谋夺“出尘寺”的产业。

  追命上禀要捕温大听、温小听问案,县太爷因怕得罪“老字号”
  温家的人(得罪这使毒世家,只怕那一天给人毒得七孔流血、五
  官离位也不知仇家何人),不批海捕公文。追命一气之下,单挑
  找上温氏兄弟;温氏兄弟直认不讳,三人一番拼搏,追命便给毒
  倒,但仗着温约红所授的解毒之法,保住元气,并以绝门腿法重
  伤了温氏兄弟,把他们擒回县衙——可是,未久,县太爷还是
  “禀承上意”把他俩给放了。

  追命在绝望之余,便自嘲:我天生不是当公人的料!于是挂冠而
  去。

  更重要的是:此案引发了他一个疑惑——

  ——当年自己的母亲之死,是不是有些可疑呢?

  当年,崔大妈在市肆上杀鱼,不小心给鱼鳞“刮伤了”,不多时
  便咽气了。死时眼睛流出了黑血。

  他那时候虽然还小,但记忆特别深刻。

  追命决意回去“味螺镇”去查一查当年旧案。

  南返之前,他还特别去探看“旧主”舒无戏——现在他一家五口,
  就住在山边的小茅寮里,耕作为生。

  失意后的舒无戏很少接见旧部故友。

  追命坚持要见。兴许是因为追命当候补衙差,职分甚卑,但因逢
  案破案、为地方除了不少大害之故吧?这“好喝酒的小崔捕爷”
  倒有风评甚佳,舒无戏听说是他,才愿接晤,一见面就说:“喂,
  偷酒的,你倒真有本领,听说对小偷都网开一面,这也算是不忘
  本吧?晤?”

  追命笑道:“只去大富之家偷点吃的用的,用来养妻活儿、治病
  救人,也不是啥十恶不赦的事。老抓这些人,不如找些恶霸土豪
  教训申诫,这都是庄主以前教诲的!”

  舒无戏听了大笑三声:“好,好,好!”然后拍拍肚子放了一个
  屁,颇有感触的道,“可见咱庄里还是出过人材的。”

  追命想起叶棋五,这一路当官,早已飞黄腾达,听说已当了相爷
  身边红人,又忆起动人姑娘来,不免也有感慨(不晓得她那对浓
  眉有没有克一克那好色昏庸的天子?)又见舒无戏家徒四壁,连
  茶具也十分粗陋,便掏出身上的六两银子(其实这也是他任职两
  年的全部家当),恭恭敬敬的奉给舒无戏,毕恭毕敬的道:“这
  是当年山庄一些故交,记我转上,忝为贺舒庄主四十大寿之尊礼。”

  舒无戏淡淡收下,也不多谢。

  追命看到舒无戏的孩子和夫人,以及他本人,全穿着粗衣破布,
  桌上残肴,只是腌菜,心中难过,便称作有事先行告辞,走到市
  肆,赊了账,买了些布料、酒肉(由于他办了不少大案,为老百
  姓做了不少事,大家都肯给他欠账,甚至不肯收他的钱),回到
  那千疮百孔的小茅屋,把酒菜、腌肉、衣物拎了出来,舒无戏的
  两个稚龄小孩一齐欢呼上前,雀跃不已,舒夫人要过来接过酒菜,
  却给舒无戏喝止:

  “不行!”

  “为……”追命不解,以为舒无戏嫌弃,“为什么?是嫌酒肉不
  好吗?我……我这就再去办。”

  “不是。崔兄弟,你这样做,不好。”

  舒无戏紧皱着浓眉,有一点不快。

  “庄主,我这样做,决无恶意……”追命以为舒无戏误解了他的
  用意,“我只是……”

  “我明白。”舒无戏说,“我现在是失意了,落难了,可是,我
  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受苦。反而,我觉得我是在修行,有朝一
  日,如同淬炼过后的宝剑一样,重现光华,更见锋芒;所以,我
  不当自己是个失败的人,我只当这是成功的磨练。我仰不愧天,
  俯不愧人,我成我败,我仍是我。我要我的孩子,也要有这种想
  法:人不可能一辈子得志,但要在得志时仍持志不懈;人可能会
  有一时失意,但在失意时仍要有斗志。我要他们吃得起苦,才做
  得成人!”

  他拍拍肚皮又说,“我并没有做错事,对不起人,闹到这种田地,
  也不怨天尤人。我既当得了大官,做得了大事,自封自己为庄主,
  我就忍得了当乞丐、贫民。要是这样给我东山再起,这才算是大
  丈夫,真本事!小兄弟,你人心好,你也应该要这样子。晤?”

  追命有点哽咽:“庄主……”

  “有什么好难过的!人贵相知,有一知交便无憾;所谓一贵一贱,
  交情乃见!山庄的人这般待我,我没话说,而且,那也没有什么
  大不了的。但凡你得势,必定有一群人口口声声为你可生可死,
  卑屈阿谀的;如果失势,便一定遭冷眼白眼。我是明知故犯,活
  该现眼报,这才叫痛快过瘾!”他呵呵的笑着,眼神里亮出一点
  寂寞、一星无奈。“富贵荣华,我都有过;既然当八面威风的人
  便当不成四面玲珑。我这下做乞丐贫民,也要当成个样子!捱饿
  可以,贫寒可以,我有手有脚,一样可下田耕作,一样可以糊口
  吃饭。小兄弟,什么都可以卖,骨气是不卖与人的。说起来,我
  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是个国舅爷哩,我就是不肯攀这个折骨弯腰
  的亲!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当贫民就当一名似模似样的贫民,求
  人卑屈,则万万不可!他日我东山再起之时,我还可以跟人说:
  咄!瞧,我三十九岁时还一无所有,一个一穷二白的老百姓哩,
  这才叫白手起家,这才叫大起大落!”

  他把酒菜都塞回追命手里,“我今天会见你,不是要接受你的同
  情,而是看得起你:当个公差小役,也要当得清白、清正、清奇,
  不愧为我舒门里的养士!你给我银子,当还我情,我实领了;酒
  菜则就心领了;要当穷人,就不要一餐咸鱼白菜,一餐美肴酒肉
  的,那多蹩扭!酒是用来乘兴的,不能在失意时喝的,心灰意沮
  时喝酒,容易以酒消愁,大丈夫靠这一点水来解愁消闷,像什么
  话嘛!肉也不是这个时候吃的!孩子们今顿饭吃了肉,下顿饭便
  无此不欢了,没受过苦的孩子这怎么能砥砺志气!我接见你,是
  看得起你,小兄弟,你可别害了我们!知道吗?嗯?”

  追命咬着下唇,只记住舒无戏的话,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知道当年我为啥要收容你吗?”舒无戏依然用凛然有威的横
  睨着他:“当日,你偷了酒,诸葛先生就跟我说:“此子是个大
  材,你先留着他,多加磨炼,我还在宫廷与奸宦斗争不休,现在
  接他回宫,只怕害了他。”他果然没有看错。”

  追命只觉得心头一阵热,几乎没喷出血来。

  “你别这个样子,富贵浮云,其实是:得之,我命;失之,我幸。
  如是而已,你还难过个啥!”舒无戏说着又放了一个屁。

  响屁。

  舒无戏大笑道:“你看,小老弟,日他妹子的我现在多自在,以
  前在皇帝老子跟前,屁可不能放,放了要杀头的;只听佞臣谗宦
  在大放狗屁,嘿,多憋气!”

  他大力的拍着追命肩膀,笑道:“其实你应该羡慕我才是。入他
  奶奶的,你而今当个公差,上不下下不上的,可比我鸟窝囊得多
  了!”

  然后他又笑问追命:“怎么啦?诸葛先生大前天来找过我,还问
  我那姓崔的小子腿法练得怎么样了!”

  “腿法?”

  “那本腿功是诸葛先生要我不露痕迹、不动声色的交给你,看你
  有没有下苦功去学的!他为这套腿法可花了不少时间心力哩。他
  要我告诉你:学成了,还要创,学是可以靠人指引,创则要自己
  去悟。匠与大师,其分别就在能不能创。唔?”

  他又放了一个不臭的屁,再问:

  “唔?”

  煎炸的奸诈

  一个人只有一生。因为每个人都只有一生,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好
  好的过他的一生。

  回顾过去,追命的日子都不好过,不是颠沛流浪、就是不受注重,
  但他一向都很乐天知命,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已是半个奇迹。

  他苍桑而不尤怨,辛酸而不悲伤。

  遇挫不折。遇悲不伤。

  ——尤其在他得遇舒无戏:人在陋巷、不改其志之后,对人生更
  有大感悟。

  不过,回到味螺镇的他,在父母亲坟前上香的时候,十六岁少年
  的追命,实在抑不住伤悲而掉泪。

  因为母亲的死因有疑,使他发了狠再花两年时间来调查,发现不
  但他母亲梁初心是“太平门”梁家的一员,连父亲崔唇容当年也
  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人物,外号“醉翻天”。

  ——说来也真是的,如果自己的父亲不也是武林中人,何以得识
  “三缸公子”温约红?如此想来,温约红跟父亲一样,都是好酒
  贪杯的武林高手,只不过一个能饮,一个易醉而已!

  追命反覆搜集证据,细加稽查,终于发现了一段武林秘密:

  “太平门”以轻功见称,腿法为辅,但后来,同是下盘功夫,却
  有人精研腿法,也有人仍以轻功为本。精擅腿法的后来自立门户,
  称为“大平门”,即“太”字下面少了一点。

  他们这样一来,同一门里,变成两派。而“太平门”门规虽严,
  偏又不似“蜀中唐门”和“老字号温家”:唐门也分暗器、火药、
  毒物三宗,但因唐老太太三代主拿大局,加上唐老太爷子幕后操
  纵大势,虽然唐家高手,良萎不齐,意见不一,但仍能由强人领
  导,将“暗器”一以贯之,其他“火器”、“毒药”只以为辅,
  助长暗器之威力。“老字号”温家到中期亦分为:制毒的“小字
  号”、藏毒的“大字号”、施毒的“死字号”、解毒的“活字号”
  四脉,但这四脉只是分工精研,虽时有倾轧冲突,但遇外敌,彼
  此仍配合无间,加上四脉首脑温心老契、温亮玉、温丝卷、温暖
  三等把持大局,局面乱中大稳,还算稳得住阵脚。

  “太平门”强人首领梁大口一死,门里即分为二支:注重腿法的
  “大平门”新系统认为太着重轻功,未免有“未战便逃”之意,
  “太平门”积弱多年,未赏不是与这种“逃亡保命”心态有关,
  所以化被动为主动,以积极抗消极,以梁铁舟为主、精练腿法,
  集众高手之创研,以强补弱,渐有大成;“太平门”主流派的人
  却觉得:轻功提纵术才是“太平门”梁家的擅长,集数百年来独
  门之秘,心得精华,无可替代,岂容后人轻侮,且何故要舍本逐
  未,背弃师门?加上轻功以保命为旨,以和为贵,腿法则以打杀
  为重,有伤和气,是以梁艳丽为首的一系,对“大平门”都颇不
  以为然。

  果尔,未久,两系冲突日频、互讥相残,倾轧日重。“太平门”
  讥“大平门”少了的那一点,应放在头上,即是“犬平门”;
  “大平门”笑“太平门”一味只会逃命功夫,不战而逃,尽早变
  成“摆平门”。

  两家仇恨,愈演愈烈,因而发生殴斗,造成人命。人命关天,又
  厉变为互相寻仇,伤亡愈来愈重。

  “太平门”本与“下三滥”何家素有怨隙,但“太平门”头领梁
  艳丽为了要先安内患,便与“下三滥”何家首脑人物“何必有我”
  合作戮力,突击“大平门”,男的杀的杀、废的废,女的奸的奸,
  辱的辱,手段残暴,远比武林外派互相屠杀更甚。事实上,赶尽
  杀绝,斩草除根,在所必然,大家都是姓梁的,如果不杀得永无
  翻身之力,难保有一天不窝里反,倒干戈,给人杀了回头。

  每个人虽然只有一生,但许多人的一生便在这种族系乞间倾轧仇
  杀中莫名其妙的断送了。

  不过,“大平门”虽然全军覆没,但听说首领梁铁舟在给同门追
  杀重伤垂危之前,有一个在朝廷和在武林中都极具威望的人物出
  来救了他,并保住了他的家小。梁铁舟把精研的腿法要诀赠予那
  人之后,便因伤重不治,溘然而逝。

  “太平门”了结了心头大患,但身旁又生魔障。“下三滥”趁着
  剿灭梁氏叛逆之便,势力入侵太平门。梁艳丽发觉已迟,何家有
  不少人已各用婚嫁、拜师、学艺、义助、任职、投靠的名义,成
  为“太平门”的人,并暗行分化,夺权、并吞。

  这一来,纷争又起,这回“太平门”虽然在梁艳丽非常手段之下,
  仍能将“下三滥”何家的势力勉强逐出家门,但也结怨极深,元
  气大伤。

  从此,梁何二族,成了“遇梁斩梁,遇何杀何”而“太平门”内,
  本因敉灭“大平门”而不忿的子弟,加上“大平门”里劫后余生
  的人,还有受剿灭“下三滥”行动无辜波及牵连的成员,三流合
  一,因为一个出类拔革的高手梁浸浸的崛起,统领联合,又再成
  立“不平门”,脱离“太平门”而去。

  可是,江湖风险多,七帮八会九联盟和“大连盟”根本不许再有
  新的门派冒头,而且这些人始终实力未够,不足成事。“太平门”
  怕春风吹又生,绝不任其坐大,不住派人追杀;“不平门”的人
  分整为零,各散西东,各自为政,飘泊江湖。

  梁初心(崔大妈)便是“太平门”旁系成员之一。

  她长得娇丽俊俏,原在“太平门”也甚得器重,但她不满“太平
  门”种种所为,是以断然离开太平门。

  门主梁艳丽本就对她有偏见,她这种作为,使“太平门”即行下
  令追剿格杀。通常,追杀这些“梁门逆徒”的事,是由梁艳丽手
  上心腹大将“火烧天”梁坚乍来处理。

  梁坚乍诡计多端,手段狠毒,动手杀人之后,往往把人一把火烧
  个干净,“无迹可寻”;此外,在梁何二族合并期间,他跟何圣
  神,何太太等学了不少“下三滥”的功夫,包括的掩眼法、布阵
  和下毒,他使用这些毒招去对付他的同门。

  ——受过他逼害,无处容身的梁氏同门都对此人咬牙切齿:这个
  “奸诈”的小人该落地狱下油锅去“煎”而“炸”之才是!

  梁初心偕同夫婿崔唇容天涯流亡,隐姓埋名,一个打渔,一个杀
  鱼,大隐于市,久而久之,梁初心红颜变老,人也完全变了;崔
  唇容更大志消沉,镇日以酒消愁。这都是因为当年那一场同门灾
  劫所致。

  可是,是祸躲不过,那次因崔唇容大醉,赊账不还,以致“更衣
  帮”好手“七屠虎”朱麦寻畔,梁初心不忍见丈夫给这干狼虎之
  徒活活打死,所以就重露身手,把这干家伙打了个落花流水,但
  也因大腹便便,不小心挨了朱麦一记“七苦拳”,害得追命一生
  下来就头重脚轻、为伤所苦。

  不过,朱麦并没有因此算了。他是聪明人,一眼便瞧出崔大妈的
  轻功来路,一猜便知这对卖渔夫妻为何窝在这小山城里。于是,
  他私下通知了“太平门”的梁坚乍。

  梁坚乍并没有马上行动。

  他一向沉得住气。

  他要一步步来。

  ——对叛徒,他一向都不放过。

  ——对杀手,他一向都不饶恕。

  有些人以为杀手凄美、潇洒、独来独往、赋有情于无情。追命却
  大不以为然,其实当一个杀手只是负责去摧残另一个生命。无法
  无天,只为一已之私(仇、恨、钱、权、甚至只是一种无聊虚妄
  的快意、成就、荣誉),就不择手段,扼杀了对方生存来证实自
  己活下去的意义,这些人,活着就根本丧失了意义。

  追命一向不当杀手。

  ——如果他真要当杀手,他也只愿当一个专杀杀手的杀手。

  他认为真有本领的人,应该去当捕快。

  ——捕快是为了持正执法,为民除害;一个好的公差捕头,对上
  要不怕强权,以理行事;对下要依法除奸,不畏人言。

  ——当一个杀手,太容易了,把不喜欢的、阻碍自己前程的、剪
  除之后便有利可图的人杀掉不就得了!

  但当一个好捕差何等不易,两面为难,四面受敌,而且还常遇上
  十面埋伏!

  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公差。

  但他心细、周密、肯下苦功,不查个水落石出势不甘休。

  他虽然年轻,但江湖经验却很丰足,很快的,他便查得七、八年
  前,梁坚乍嘱人把一支“下三滥”淬毒精制的“两头针”置于鱼
  肚里,那个清晨,那一刺,便要了崔大妈梁初心的命。

  他再追查一下去,发现连他父亲崔唇容之死,也是有人趁他酪酊
  大醉之后,乘他仍举杯痛饮之时,一掌把杯子拍入他喉中,令他
  哽塞致死。

  那个人便是梁坚乍。他这回不放火是以为反正不用放火也没人会
  发现。

  于是他写了状子,击鼓鸣冤,在味螺镇呈案,并告到霹雳乡去。

  结果是:

  没有用。

  县衙根本不敢动“太平门”梁家的人。

  原因除了跟不敢碰“老字号”温家的人之外,更因为梁坚乍根本
  是县官万士兴的“老友”,两人狼狈为恶、朋比为奸、互为奥援
  已久,怎会受理?

  反而,梁坚乍因此得悉追命是梁初心的后人,因而与两名心腹弟
  子南下味螺,决意要斩草除根。

  “得之我命,不得我幸。”

  那天晚上,风起。

  长城远。

  长街寂。

  在寒风飒飒的味螺镇口,追命独自在路摊上,叫了几碟小菜,独
  个儿自斟自饮。

  也许是因为风寒,或许是因为太晚,所以只剩下一摊卖饽饽的,
  一摊卖烧饼油条的,一摊卖面的还在镇口摆卖。

  热腾腾的烟,氤氲着人间烟火的梦。

  寒夜锅里的街头,萧飒零落,几张空凳,只有一个食客:那是一
  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端坐低首,在等着热面,就算是在这样浓的
  夜色里,那小孩的脸色是白得泛寒,两道眉毛很清秀。他在把玩
  着一双满是污垢的筷子——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

  锅里的油滋滋作响,追命听了就很喜欢,不觉又哼起了歌,带着
  星星的醉意。

  ——是那首后院里小透姑娘和他说那几句话时二奶奶唱的调儿,
  还是那首窗帘下动人小姐俯视街景时所唱的歌?

  他想起了准?

  ——谁知道?

  那时追命还年少。

  ——年少的追命,但有一颗苍桑的心。

  但那个晚上,他仍年少——谁都有过曾经年轻的晚上,可不是吗?

  那天晚上,追命叫了面,正吃了第一口。

  然后他就停箸——

  隔在黄火晕昏(那一点灯火不敌整个了无惮忌的黑暗)的微光里,
  他向那卖面的汉子问:“怎么你的面?”

  汉子看不清面目。

  他的话也含糊不清。

  “嗯!面?”

  “对,你的面!”

  “面?什么事?”

  ——也许“什么事”是一道命令、一句暗号,也许是说暗号或下
  命令的人觉得时机到了,该下手了,这三个字一说,卖面的和卖
  饽饽的一起/一齐/一气出手:卖面手中的面,变成一条长线般半
  黄色的剑,直刺追命;卖饽饽的饽饽,飞蝗石般的飞射向追命。

  只有卖油条的动作最慢。

  ———个真正好的杀手,不是因为他快,更不是因为他慢,而是
  因为他的身手,快慢得恰到好处。

  他当然是好杀手。

  他要看着吃了毒汤的追命如何闪躲那“面剑”和“饽饽飞星”。

  他看敌人是怎么闪躲他才出手。

  他是点了一把火,

  ——一把把敌手烧得尸骨无存的火。

  他最稳。

  最定。

  因为他才是今晚的主角:杀手的主人。

  他是梁坚乍。

  梁坚乍虽然“奸诈”,但他万未料到今晚会有这样的突变、这样
  子的下场!

  因为追命突然平平飞起(用的是“太平门”的轻功,但却是连
  “太平门”也没学会的轻身功夫),一霎间,连捱了“面剑”和
  “饽饽飞星”,脸不改容,闪到了自己面(档摊)前一张口,连
  面带汤,全喷到他脸上,接着,飞起一足,把整锅浓油踢到他身
  上。

  正当他痛得惨叫/大吼/咆哮/悲号/哀吟/狂嘶/厉啸之际,
  追命再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头卢。

  一脚。

  踢断了——

  他的脖子!

  ——这是什么腿!

  ——这是何等可怕的腿法!

  他一踢得手,立即回头,令他震愕莫已、惊异莫名!

  因为卖面和卖饽饽的,在梁坚乍整个人给沸油淋得像刚煎炸过一
  般之际,都一齐送了命。

  ——就死在那儿。

  死在他们的“摊位”上。

  ——每人喉管,都穿过了一支筷子。

  寒街上,只有小孩子仍在那儿。

  坐在那儿。

  一个脸色很白的小孩子,令人看去有点发寒。

  他手上的那双筷子,已然不见了。

  他只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稚龄小童!

  映着灯火一照,那小童还未及长得俊,但已见俏了:一种寂寞刀
  锋冷的俏。

  追命忍着伤痛,道:“谢谢。”

  “谢什么,没有我,你一样杀得了他们。”

  追命奇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是恶人。”

  “你跟他们有仇?”

  “没有。”小童说,“我不知道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报应这回事,
  但我只知道:好人该有好报,恶人得有恶报。如果没有:就让我
  们来替天行道吧。”

  这个小孩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但正义感很凛然,其怨毒也颇深,
  杀气更烈。追命怔了一怔,不禁问:“尊师何人?”

  小童一晒:“得有缘时,你自然便会知道。”

  ——听他谈吐,居然像是饱学博识之士,不但得体大方,也话里
  含锋,咄咄迫人。

  小童反问了他一句:“你也杀了人,你不怕吗?”

  “他们是来杀我的,我不能让他们杀,只好杀人了。”

  “你当过衙捕,”小童居然像很清楚他的“底细”,“你当知道
  杀人尝命这回事吧?”

  追命孤疑地道:“……你是要我到衙里去自首?”

  小童立即摇着:“非也。家师说:你杀梁坚乍是旨在自保,而且,
  你也是“太平门”梁家外系子裔,此举是清理门户,这是武林械
  斗,与官府无权干涉。知道吗?”

  追命为这小孩声势所慑,只能说:“是。”有些话,想问,又不
  敢问。

  小孩把话说完了,便打算要走了。

  他真的“走”了。

  但他不是用腿“走”的。

  他并没有站起来。

  他坐的凳子是会动的,原来早已装上两个滑轮,只要一拎把手,
  再按机括,便会徐徐转动。

  追命一看,便知道这小孩子一双腿子,已经瘫痪了。

  ——已经废了。

  ——这样的一个小孩,真可惜啊!

  他心头怜惜,甚至有些疼惜了起来,不禁也看着看着而忘了转移
  视线。

  小孩刹地寒白了脸,叱道:“看什么?,没见过断腿的人吗!”

  倏地一扬袖,一道刀光,以电的速度雷的惊愕向追命迎脸而至!

  千忙万险中,追命猛起足,踢飞这一刀。

  这一踢,那一刀,飞上老半天,苍穹黯处,久久不下。

  ——那一刀竟全无力道!

  追命额前落下二绺发丝。

  ——还是给刀锋险险扫中!

  (这一刀如此之速,如此之厉、如此之锐,但竟不是以内功发力,
  而是凭巧劲施为的!更可怕的是,小孩那一刀,似意不在伤他,
  似只要吓他一吓而已!!)

  (以巧劲御刀,尚有这等威力,要是这小童日后练成雄浑内力,
  岂不是一!!!)

  追命震愕当堂。

  小孩扁了扁咀,很难过似的道,“我以前也是像你一样,有手有
  腿的——”

  追命忙道:“小兄弟,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

  看他忙了咀皮说不清,小孩嗤的一笑,笑靥天真漫烂:“什么意
  思!这个那个的!听说你也是一出娘胎就受内伤,每天非饮酒不
  能活命,而且上身的功夫,总难有大成——你也不曾伤心难过吗?”

  追命呆了一呆,只脱口就说:“得之我命,不得我幸——没啥好
  怨的。”

  小孩垂下了头,直至那把飞上半天的小刀“笃”的上声,自天空
  落了下来,插在桌子上,刀柄兀自震幌着,他才如梦初醒,喃喃
  地道:“得之我命,不得我幸;不得我命,得之我幸……”并推
  动机括,缓缓远去。

  追命不敢再追。

  他怕这小孩会不高兴。

  他只敢远远地问:

  “小兄弟,你如何称呼?”

  “……我姓无。”

  “吴?”

  小孩没有应他。

  “姓吴?姓伍?”长过对方至少十余岁的追命傻愣愣的自忖:
  “还是姓胡?”

  事实上,追命一脚踢死“火烧天”梁坚乍,少年的他,在第二天,
  已经成了名。

  大家都知道,有个少年把“太平门”中第一号杀手梁坚乍踢死于
  镇口,正是大快人心;而传闻那少年的腿法,极似当年“大平门”
  所失傅的“追命腿法”,是以人皆称之为“少年追命”。

  只不过,大家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少年追命也遇上了一个令人
  惊异的人物,一个小童,不知姓毛?姓巫?还是姓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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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月悄悄

        独在冷照

            芳踪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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