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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昆仑 第一集 天机卷 作者:凤歌 (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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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昆仑 第一集 天机卷 作者: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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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 第一集 天机卷 作者:凤歌
第一章
孤云出岫(1)
熏风酥软,又是晚春。江畔桃花已透出衰意,怀着一川汉江阔水,平缓缓地流向南方。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这首《绝句漫兴》为杜甫困居蜀中时所作,专道人事兴废、去留难知之意。吟者乃是江边一名老儒,他两鬓早斑,面容愁苦,身后一片桃花落得雪霰也似,随波逐流而去了。
一名黑衣人在他身后已站了许久,听这诗句,瞅了瞅满树莹润润的花朵,蓦地焦躁起来:“这一林子鸟花!一个个裂着嘴,笑得好不厌人!”袖袍一甩,身旁桃树落花如雨,一只鸟儿惊得蹿上天,啾啾盘旋。
那老儒听到动静,回头一瞧,只见不远处蹲着个黑漆漆的物事,一对铜铃大眼泛着绿光。老儒的心狂跳不已,恐是老眼昏花,揉眼再看时,却不见半个影子。他呆了呆,蓦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扑跌转身,怎料身在江畔,一失足,扑通一声,扎进齐腰深的汉江水里。
桃林西去两百步,便是官道,道边一所茅店,虽然简陋,倒也轩敞,店前一名伙计正打呵欠,闻声睨着叫声起处,冷笑道:“这叶老头又发癫呢,就不叫人消停。”另一个伙计笑道:“该是念起他那婆娘了。老人们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了一肚皮,却连自家的婆娘也看不紧!”众伙计忙了一晨,原本十分困倦,可一听这些风流事,俱都笑起来,有了精神。一人笑道:“说起来,叶老头纵然老丑,他那婆娘我却瞧过,俊得真不成话!现今跟人一跑,也不知被哪个有福的受用了。”一个伙计打趣道:“说起这等福分么,你灰孙子再修十世,那也是搬楼梯上天,没门啊没门。”那伙计被他当众一臊,脸涨通红,冷笑道:“不消说,咱俩是乌龟笑鳖爬,彼此又彼此……”话未说完,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吆喝:“伙计,再上一坛酒!”那伙计一惊,将脏兮兮的抹布在肩头一搭,换过笑脸,道:“来哩来哩。”转身带起一阵风,荡过土黄泛黑的酒幌子,上写着“宜城老店”四个隶字。
店内满座,热闹非凡。一个虬髯汉子接过酒坛,笃地搁在桌上,满桌的碟儿碗儿哐啷乱跳。他摆好两只青花大碗,斟满酒水,笑道:“有道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想那‘没风拳’肖放鹤、‘扛鼎神’冯岿什么角色,一见云大侠的帖子,都有说不出的恭谨,就连我韩铮一个递帖子的,也跟着沾了些儿贵气……”说着眉飞色舞,举起酒碗,一气饮尽。
桌对面那汉子精瘦矮小,拈着颌下燕须道:“本想淮安去后,世间再无英雄。云万程召集这个会,也算给这世道添了几分豪气!”韩铮又饮一碗,笑道:“罗老哥,常言道‘英雄辈出’。淮安固然英雄了得,但依我看,云大侠也称得英雄。且算算,咱们一人抵得十来个鞑子,这几千名豪杰聚在一处,还不给他来个直捣黄龙么?”说到兴起,再斟一碗,咕嘟嘟喝光了。他酒量甚豪,顷刻连干三碗,面色也不稍改。
那罗姓汉子若有心事,五指敲着瓷碗边,长叹道:“韩老弟年少血热,真令罗松羡慕。但我在合州时,也和鞑子干过几仗的。沙场用兵,不比单打独斗。依我看,鞑子兵委实厉害!”
韩铮正将碗中酒喝了大半,闻言重重一搁,大声道:“罗兄这话太长他人志气。鞑子也和咱大宋打了这么多年,又能怎地?还不是望着这花花世界,眼里瞪出只鸟来?”罗姓汉子眼皮一耷,伸手扯开衣襟,但见一道黑漆漆的刀疤从他心口拉到腰际,苦笑道:“在合州时,‘镇岳将军’宗浩,‘乱云枪’艾明,哪个不胜我罗松十倍?后来怎么着?宗兄死于乱箭,艾兄更惨,使了一辈子枪,却被乱枪搠死。罗某挨了这刀,躺了大半个月,拣得回这条命,实属侥幸了……”客栈中吵闹声略略一歇,数十双眼睛投过来,尽落在那道伤疤上。
罗松合上衣衫,将碗中烈酒一口喝尽,约摸是酒气上涌,两眼有些泛红。韩铮低了头喝酒,不再吭声。忽听门外伙计呼喝,抬眼瞧去,却见一对中年男女跨进门来。那男子颀长个儿,额宽眉长,星眼含笑,观之可亲。那妇人则肤若羊脂,眉眼如画,虽然布衣荆钗,也掩不住那天然风致。她手牵了一个垂髫童儿,脸蛋红白,一对乌黑大眼,在各人脸上骨碌碌乱转。
那美妇一瞥店内,皱眉道:“当家的,腌臢得紧!换地方吧!”那男子一点头道“好”
。正想退出,那小童却撅嘴道:“不好,我脚都走软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缩头叫道:“妈!”美妇摸着他的头顶,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们不走啦!”掉头瞧着伙计,寒声道:“你是木头人啊?还不给我腾张桌子?”
她说笑间忽然变了脸色,店伙计不觉一怔,但他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多了,心眼儿活泛,当即赔笑道:“姑奶奶抱个歉,店小人多,惟有寻桌椅补个座儿……”正说着,忽见美妇眼神不善,心头打鼓,声气渐自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妇掌心一握,笑道:“有劳店家了!”那伙计喜得一迭声答应。美妇瞪了男子一眼,嗔道:“呆子,就跟面团一样,任人捏弄,别人说东,你就不会向西……”她嘴里不住唠叨,那男子敛眉而笑,却不吭声。
罗松自那男子进门,便盯着他打量,见他被妻子怨怪得辛苦,便扶桌起身,指着身边长凳,笑道:“尊驾若不嫌弃,且来这里坐坐。”那男子眸子里精光一闪,笑道:
“兄台美意,区区也就叨扰了。”携了妻儿从容坐下。韩铮喝得有些多了,大剌剌端起酒碗,笑道:“不才韩铮,匪号‘翻江手’。”又指罗松道,“这位罗兄别号‘罗断石’,横练功夫少有,贤伉俪料来也是练家子,未知称呼如何?”
男子瞧了美妇一眼,神色有些尴尬,拱手道:“好汉客气了,区区贱号委实不足挂齿。”韩铮见他言辞闪烁,心中不悦:“这人行事畏缩,忒不爽快!”嘿笑两声,将一碗烈酒灌进喉咙。罗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轮廓倒依稀相似,但我当年身份卑微,远远瞧过两次,也不分明。”
韩铮又尽两大碗酒,酒意上冲,歪眼瞅着那对夫妻道:“这样说来,兄台不是来参加‘群英盟’的啰?”男子摇头,不料那小童却插嘴道:“‘群英盟’有狗熊杂耍么?”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拦不及,面有恼色,小童一吐舌头,缩进美妇怀里。
韩铮初时不觉,一转念脸色陡变,一拍桌案,厉声道:“什么话?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会,谁道是狗熊杂耍了?三位今日若不说明白,怕是出不得这个门去。”边说边将一只脚踩在凳上。那男子一时也着了慌,忙道:“好汉息怒,小孩子胡说八道,当不得真。”韩铮见他言辞卑怯,脸色稍缓,心中却更加瞧他不起。
那美妇抚着小童脸蛋,笑道:“萧儿啊,大人说话,你小娃儿插什么嘴呀?”童儿小嘴一撅道:“妈你还好说?都怪你说有狗熊打架!”韩铮忍无可忍,陡然站直,厉叫道:“他妈的,小猢狲你再说一遍!谁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却不料那美妇抢先一把将儿子搂住,叱道:“小混蛋儿敢乱说,看我怎么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脸上轻轻一拍,继而神色陡弛,“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他母子串通一气,甚觉无奈,只得起身,冲韩铮一揖道:“童言无忌,还请好汉见谅。”韩铮脸色兀自铁青,罗松摆手笑道:“罢了罢了,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韩铮冷笑道:
“罗兄哪里话?这小孩分明骂咱‘群英盟’是‘狗熊会’,岂有此理?子不教,父之过,哼,你这个爹的怎么当的?”他说着探过身子,食指顶着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狈,低头诺诺。
那美妇见丈夫受辱,柳眉一竖,正要说话,忽听一个粗哑嗓子嗄笑道:“他奶奶的熊,师兄你瞧,这世道真变了,怎就平白多出这么些浑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却偏要自称英雄豪杰,今天抗这个,明天反那个?嘿嘿,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脸又不要命!”另一个声音阴阴笑道:“师弟说得极是。”
第一章
孤云出岫(2)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角落处坐了两个道士,一个白面无须;另一个黑脸盘,大嘴巴,鹰嘴鼻子,发话正是此公。那白脸道人笑着应和,一双三角眼却在那美妇脸上打转。美妇心生不悦,轻轻一哼,转过脸去,。
韩铮一腔怒气正无处宣泄,闻言绕过桌子,厉声道:“黑牛鼻子,你再说一遍试试?”黑脸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听不懂人话。老子说一百遍一万遍,它也未必明白。”韩铮早已按捺不住,不待他说完,合身扑上,一拳直捣道士左胸。那黑脸道士端坐不动,肩头微沉,卸开来拳,右手酒碗兀自凑到口边,徐徐啜入。
韩铮心中暗凛,化拳为肘,撞他面门。黑脸道士左手拨开来肘,笑嘻嘻地道:“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守什么香阳臭阳?嘿嘿,道爷劝你还是滚回老家去,守好你媳妇儿那张床罢,哈哈,省得被他人睡了,可不大好看……”谈笑间,左手轻描淡写,化解韩铮攻势。
他修道之人说话如此阴损,韩铮怒火越炽,连出狠招,均被那道士只手化去,一时惊愧交迸,发声大喝,脚出连环。那黑脸道士到底吃了坐着的亏,遮拦不及,“喀嚓”一声,一条凳脚已被踢断。韩铮旋身叫道:“给爷爷起来!”伸腿横扫,三根凳脚尽数折断。众人本当黑脸道士势必起身,不料他稳坐如山,掌中半碗烧酒平明如镜,一圈涟漪也无。一时均觉诧异,俯身看时,却见那道士竟站了个马步,双腿牢牢扎在当地。
韩铮又羞又怒,心知对方武功高了自己太多,但当此众目睽睽,势成骑虎,一咬牙,伸脚横扫道士双腿,心想老子输便输了,也要迫得你起身。心念未绝,忽见那黑脸道士仰脖朝天,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右手一挥,酒碗劈面掷来,韩铮慌忙左闪,不防那黑脸道士右脚倏起,韩铮胸口便似送到他足尖上一般,胸中如遭重锤,闷哼一声,飞出丈余,口中鲜血狂喷,昏死过去。
罗松一个箭步抢上,扶住韩铮,瞪视黑脸道士,道:“盘空腿?”黑脸道士直了身子,笑道:“算你招子没瞎!识得道爷的手段。姓罗的,你给道爷磕上三个响头,凡事都休,要么道爷这一脚下去……”足下微顿,地上青砖龟裂,黑脸道士哈哈笑道,“叫你七断八续,变做一块货真价实的‘罗断石’。”。
罗松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姓罗的七断八续,也是块硬铮铮的石头。足下再囫囵十倍,也是一坨狗屎。”众人轰地笑出声来。黑脸道士脸上青气一闪即没,嘿笑一声,一矮身,冲罗松当胸一拳。罗松转身让过,一把扣中道士手腕,未及转念,不防那道士左拳又至,右腕则如怒蟒掉头,向后一拖,将他马步拖动,向那左拳撞去。罗松大惊失色,抬脚便欲踢那道士的下身。
黑脸道士笑道:“来得好!”手臂急抡。罗松下盘不稳,被他抛在空中。黑脸道士闪身上前,一伸手,凌空拿住罗松的背心,冷笑道:“师兄,接住了。”挥手便将罗松一掷。白脸道士悠然起身,伸手将罗松接下,笑嘻嘻地道:“这皮球扔得好,我也凑个趣儿。”话音方落,罗松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又向黑脸道士飞去,他堂堂六尺汉子竟被人当作玩物摆布,当真羞愤欲死。店内诸人虽觉不平,但慑于那两个道士的武功,俱都不敢出头。
黑脸道士接过罗松,嘿笑道:“谁说自己是块石头了,嘿嘿,给爷爷做球还差不多。”他言辞间极尽羞辱,罗松目眦欲裂,忽觉身子一轻,又被掷还给白脸道士。白脸道士笑道:“师弟,咱们不如争个彩头,把这厮抛出去,没抢到的,这顿饭算谁做东。”黑脸道士笑道:“好彩头。”白脸道士笑嘻嘻一伸手,罗松顿向店外飞去。二道存心卖弄,动若脱兔,如飞掠出。谁知尚未抢近,眼前一花,前方平地里多出了一人,将罗松轻轻接住。黑脸道士认得是那携带妻儿的怯懦男子,正觉惊愕,不防右脚一紧,被人勾住。黑脸道士正当疾奔,收势不及,慌忙右足后抬,左足前探,欲要使个金鸡独立,定住身形,谁想那只脚儿顺势一挑,这一下用劲极巧,竟将他挑得头上脚下,直摔出去。
黑脸道士到底武功精强,头未触地,便双手一撑,跳将起来,一张黑脸酱爆猪肝也似,左顾右盼,两眼喷火。忽听一个稚嫩嗓音嘻嘻笑道:“妈!地上有骨头么?”转眼望去,说话的却是美妇怀里那个小童。美妇笑道:“萧儿,你睁眼说瞎话,地上哪来的骨头?”
小童道:“那就奇怪了!没有骨头,这个黑道长趴在地上干嘛?”厅中一静,哄笑之声大作,几乎掀掉屋顶。那美妇抚着男孩的头顶,笑眯眯地道:“萧儿,你就是好奇。道长是出家人,只吃素,啃不来骨头的。”小童道:“妈你不早说,我还当它和阿黑一样呢!”旁人忍不住凑趣道:“阿黑是谁呀?”小童嘻嘻一笑,说道:“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和这个道长生得一样黑。”众人本就对黑脸道士十分厌恶,听得这话,前俯后仰,笑了个满堂红。黑脸道人一张脸透出骇人紫气,喉间咯的一声响,蓦地双拳一并,便向那母子打去。美妇却笑眯眯看着儿子,好似全无所觉。那中年男子一皱眉,倏地放下罗松,抢前一步,扣住那黑脸道士的手腕。那美妇柳眉一挑,露出不耐之色。
那黑脸道士右腕被锁,又使出那招“抛砖引玉”,右拳后拖,左拳疾送。怎料拖带之间,对方不但不动,翻掌又将他左腕拿住,黑脸道人不及细思,“盘空腿”飞起。不料他才一抬脚,那男子已踏中他脚背。黑脸道士脚痛欲裂,几乎昏了过去,欲抬左脚,忽觉两道暖流从那男子双掌透来,一时如浴春风,懒洋洋再无半分气力。
白面道士见同伴吃亏,闷声蹿上前来,双掌悄没声息,拍那男子后心。这一掌既狠且快,众人未及惊呼,却见那中年男子身形一闪,刹那间竟与那黑脸道士换了位置。白面道士双掌方至,见状生恐伤了师弟,掌力疾收,谁知一股暖流顺他收掌之势,由黑脸道士后心汹涌而来,直透五脏。那白脸道士只觉一阵筋酸骨软,扑扑两声,与那黑脸道士一前一后,双双跪在那男子脚前。
美妇啊哟一声,笑道:“二位道长恁地多礼,不怕折杀我们当家的么?”二道羞愤难当,但苦于经脉被制,口不能言,惟有瞪眼怒视。男子睨了妻子一眼,叹一口气,撤掌放开二道。二道挣扎欲起,可那男子内力经久不绝,二人兀自四肢酸软,怎也站不起来。
白脸道士内力稍强,闭目运气,蓦地沉喝一声,挣将起来,眸子一转,死盯着那童儿,冷笑道:“小施主,我师弟招惹这姓罗的,可没招惹你。你为何强要出头,绊他一跤?天下事不过一个理字,小施主倒是说说道理。”众人闻言各各诧异,方才双方交手奇快,大家原本都没看清,只道是那美妇暗施手脚,绊了黑脸道士,不料出手的竟是这童儿。
那小童一吐舌头,咯咯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一个小孩子,怎么绊得倒他?”众人皆觉有理,纷纷附和道:“对啊,你堂堂七尺汉子,怎能诬蔑一个小孩子?”白脸道士怒视小童,面皮由白变青,由青变黑。
那中年男子双眉一挑,忽地寒声道:“萧儿!做了便做了,不许撒谎!”小童撅起嘴,白他一眼,对白脸道士道,“没错,那黑脸的是没招惹我,但你却对我妈乱瞅,惹得我妈不欢喜。”那白脸道士一呆,脸上青红不定。那中年男子却瞧着那小童,叹了口气,眼中大有愁意。
独有那美妇眉花眼笑,将儿子搂紧,心中欢喜无限:“就你眼贼,看出妈的心意,专门替妈出气。”斜瞅了男子一眼,又想道:“梁文靖这个呆子,竟让我生出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儿子。好在这儿子像我,只会欺负人,决不会被别人欺负。”想到这儿,不觉握住儿子的小手,心头微叹:“日子过得好快,萧儿都十岁啦!”
第一章
孤云出岫(3)
这对夫妇正是梁文靖与萧玉翎。合州一役后,二人买船东下,过了数月时光,来到庐山胜境。小夫妻登岸游玩,只觉山光水色,揽之不尽。这时萧玉翎已有两月身孕,腰身渐粗,梁文靖自忖再不能如此飘泊,便在庐山脚下一个名叫“白水湾”的村子住下来。
八月后,玉翎诞子,谁料竟是难产,饶是她武功高强,也被折腾个半死。好容易孩子落地,却是不哭不闹,只一味闭眼傻笑,稳婆搔腋窝、捶脚心,诸般法子用过,但孩子就是咯咯笑个不停。玉翎生育虽苦,但瞧儿子笑得开心,痛苦也去了大半,搂着婴孩,无比怜惜。谁知那婆子却连连摇头,只说从没见过这么笑的,十分不祥,还说当地有个俗话,叫做:“儿哭无碍,儿笑有灾”。玉翎脾性本就急躁,听她絮絮叨叨只顾乱说,气恼已极,也不顾产后亏虚,挣起身来,将那婆子掀了个四脚朝天,挥拳便打。若非她产后气力不济,梁文靖又拼死拦着,只怕那稳婆当场便送了老命。
梁文靖好歹劝住妻子,又赔钱道歉,送走稳婆,返家时,已是心力交瘁。但他初为人父,瞧着妻儿相拥而眠,心中恍然若梦,喜乐无垠,也不顾疲累,引经据典,想给儿子起个好名儿。但常言道“求全则毁”,他越是冥思苦想,越想不出合意的姓名。萧玉翎听他唠叨,大觉心烦,便将夫妻二人姓氏各取一字,给儿子定名为梁萧。梁文靖虽觉这个名字讨巧,但兼顾夫妻二人,也可谓皆大欢喜。
韶华倏忽,便如白水湾的溪水,淌过小梁萧的家门。在夫妇俩的呵护下,梁萧逐渐长大,这孩子虽然聪明,但也顽皮已极,追猫逐狗,捉弄鸡鸭。惹得四邻怨声载道,梁文靖欲要管教,奈何萧玉翎对儿子溺爱有加,他脾性柔顺,拗不过妻子,每每叹气作罢。
瞧得儿子越发顽皮,梁文靖便想教他读书,寻思这孩子倘能知书达理,说不准会收敛一些;但萧玉翎却想的不同,她有蒙古血统,骨子里崇尚武力,只想儿子武功好,便不会受欺,是以从梁萧四岁起,便教他武功。不想梁萧也有些天分,无论什么招式都上手极快,从不会练第三遍,直让萧玉翎喜上眉梢。
这娘儿俩都是急性子,也不讲什么循序渐进,一个敢教,只想儿子练成一流武功;一个能学,只盼母亲欢喜夸赞。不出两三年光景,梁萧便将黑水一派的武功学了个似模似样。萧玉翎心中得意,不时在文靖面前夸赞。但文靖冷眼旁观,却瞧出梁萧空具架势,论到根基,比起自己少年时更加不如,倘若任他这般学下去,到头来也不过练个花拳绣腿,难成大器。梁文靖心中虽明白,却不忍拂了妻子的兴头,再则儿子天性顽劣,武功平平,倒也可以少惹是非。当下只是笑笑,任他母子胡闹去了。
果不其然,梁萧武功小有所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俱都倒足了大霉。小家伙俨然便是掏鸟蛋的将军、逮兔子的元帅、摸鱼儿的状元。村里的小伙伴时常伸着乌青的膀子到家里哭诉。其实不独小孩子怕他,大人们也被这小顽童弄得犹如惊弓之鸟。文靖每天荷锄回家,第一桩事就是向村邻们道歉赔礼,端的伤透脑筋。幸好梁萧年纪幼小,小过不断,大错倒没犯过。
这般一味贪多求快,饶是萧玉翎身为大宗师的徒弟,教了三年,也觉教无可教,当下怂恿文靖传授“三才归元掌”。梁文靖生平最恨恃武欺人,对梁萧所为颇是不以为然,闻言当即一口回绝,萧玉翎大是生气,明着暗里和他闹了几回,梁文靖被逼不过,情急智生,想出一条计谋。这一日,他将梁萧叫到房中,解说“三才归元掌”,但却不说武功,专说掌法中蕴含的学问。
“三才归元掌”化自九宫图,精微奥妙,惟有梁文靖这等悟性奇高的书呆子,才能一宿贯通。白朴武功远胜于他,十多年来也未得门径。梁萧与父亲性子相悖,掏鸟摸鱼他最为在行,一讲到之乎者也,便苦透了一张小脸。文靖几次教他认字,但梁萧总是望天读书,转头即忘。
梁文靖因被妻子逼不过,索性将计就计,明说传授功夫,实则讲的尽是九宫图里的高深学问。心中暗自盘算,梁萧要么学不成这门武功,要么就得乖乖读书向学,方能明白这些深奥道理。如此一来,或能因势利导,教授他圣人之言、仁义之道,循循诱导,总叫这小子脱掉劣习,归化正道。
梁萧从小练武,少了许多童真乐趣,对学武一事早就厌烦不堪,只是为博母亲一粲,才咬牙苦撑。一听父亲要传功夫,甚是怏怏。无精打采到得房里,梁文靖却是有意刁难,连九宫图也不摆,张口便说拳理。梁萧自来练武,都是摆拳扎马,从没听过练武还要学这些古怪学问,真是越听越觉糊涂,初时尚且苦忍,不到日中,便觉乏味已极,耳朵朝着老爹,眼睛却盯着窗外枝上活蹦乱跳的鸟儿。
梁文靖见状,心中大恼:“这小子怎么瞧都不像我。到底是不是我儿子?”想到这里,又觉转错念头,对不起妻子,当下自怨自艾一番,说道:“萧儿啊,你瞧不起这路掌法么?”梁萧挠头道:“爹爹,这掌法也能打人么?”梁文靖摇头道:“这掌法后发制人,是自救和救人的功夫,不是打人的功夫。”梁萧笑道:“妈说打架先下手为强,后动手的遭殃!”
梁文靖道:“萧儿,你不知道,世上的武功千万种,不尽是先发制人。‘三才归元掌’纵然后发制人,也不输给先发制人的武功。”他想了想,道,“这样吧,你武功不是学得很好么?我这就站着,不动一个手指头,也能摔你几下。”
梁萧眨眼直笑。梁文靖也笑道:“你不信?好啊,你碰着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输。”梁萧一贯好强,听了这话,笑道:“好……”话没说完就扑上来,想攻老爹个措手不及,哪知一扑落空,梁萧抬眼瞧去,却见梁文靖敛襟站在原地,笑眯眯的,就像从未动过,不觉心中怪讶。打起精神,伸手去揪他衣襟。
梁文靖见梁萧来势凶猛,身形忽偏,立地转了个圈儿,轻轻巧巧让开这一扑。梁萧一身力气使在空处,收势不住,顿然摔了个野狗抢屎,心中好生不服,跳起来又扑。但梁文靖将三三步练到随心所欲,四十五步之内,梁萧哪里沾得上他的影子。须臾间,又被他借力打力,连摔两跤。梁萧性子倔强,越输越要打,摔倒又咬牙爬起,爬起了又摔倒,一直闹到傍晚,萧玉翎瞧得心痛已极,忍不住将儿子拉到身边,软语道:“好啦好啦,萧儿,今天就到这里,明日再比过。”梁萧一身瘀青,愣了愣神,猛地钻进卧室。
第一章
孤云出岫(4)
不一时,萧玉翎听得房里传来呜咽声,不由发起恼来,骂道:“死呆子,你干么这样较真,让他抓住一回,会少了你一块肉吗?”梁文靖道:“这孩儿太过好强,不磨磨他的性子,日后遇上当真厉害的人物,怎么得了?”玉翎气道:“要磨他的性子,也该由我来磨,谁要你多管闲事。”晚饭也不做了,恨恨返回卧房,将门重重摔上。梁文靖没奈何,这一夜只得睡在客房。
次日凌晨,梁文靖还在梦里,忽听到有人敲门,披衣一瞧,却是梁萧。小家伙二话不说,拖着他就到了院子里,说道:“我来抓你。”便退开两步,猛然扑上。文靖只得旋身闪避。就这般,父子二人便在疏星残月下,闪转腾挪,足足斗了一个早晨,梁萧固然免不了摔跤,但摔的次数比昨日少了。梁文靖不由暗暗称奇:“这小家伙虽然顽劣,但也是个鬼灵精,一夜工夫,就明白了留有余地的道理,嗯,今日摔他,难了些呢!”再瞧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心头一软,缓下身形,让梁萧一把抓住衣襟,叹道:“萧儿,你赢啦,爹爹输了。”
哪知梁萧小嘴一撇道:“爹爹故意让我的,我要学你的本事,我要学不动手就能摔人的本事……”眼圈儿一红,便要哭出来。梁文靖深感意外,继而喜之不胜,忙道:“好啊。不过,我跟你说,要学好这门功夫,就得好好念书。萧儿,你受得了么?”梁萧道:“若能学这么好玩的本事,我就受得了!”梁文靖暗喜,竭力绷着面皮道:“那就先从基本学起。上个月村里请来了夫子,你真想学,明天就去跟夫子念书。”梁萧道:“爹爹,我要跟你学。”梁文靖道:“我还要耕田种树,哪有闲功夫教你?我今天就去告诉夫子,明日你就上学去。”
梁萧无奈,第二天苦着脸前往私塾。临行前,梁文靖把他叫到身前,连哄带吓,让他尊师上进,爱护同学云云,玉翎站在一旁含笑不语,心道:“呆子就是呆子,你让他去读书,不是自讨苦吃么?”她有心瞧热闹,一时也不点破。
梁萧进了学堂,同学的小孩大都吃过他的苦头,瞧他落座,同桌的小孩顿时哭起来,嚷着要换座位。其他孩子也都躲躲闪闪,不肯与他同座,夫子是从外村请来得,不明究竟,瞧这情形,甚觉奇怪,但见梁萧生得俊俏精乖,先有几分喜欢,便叫来书桌边坐着。
夫子安排好座位,便拿起书本讲解。梁萧初时兴致勃勃,本以为这夫子定会讲授九宫图里的高深学问,不想尽是说些伦理纲常,孝义仁德。梁萧听得莫名其妙,深感与父亲所言大相径庭,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不觉渐渐分了心,听着那抑扬顿挫的诵读之声,睡意渐浓。
且说那夫子讲诵半晌,忽听得轻细鼾声,低头一看,却见梁萧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顿时怒从心起,二话不说,抓起戒尺,劈头便打。梁萧睡得神志迷糊,忽地吃痛,想也不想,便跳了起来,使个小擒拿手,一把抢过夫子戒尺,掷在地上。那夫子未料他胆敢反抗,勃然大怒,“小畜生、小杂种”乱骂,一手便将梁萧按倒,脱他裤子,要打屁股。
梁萧扔了戒尺,神志已清,心里原也有些害怕,但听夫子骂得恶毒,又觉气恼,现如今这糟老头竟然得寸进尺,强脱自家裤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瞧他手来,便依照母亲所教拳理,左手卸开来势,右掌顺势一勾。那夫子虽然饱读诗书,但这等高妙拳理却是从没读过的,当即一个收势不及,蹿前两步,砸翻了三张课桌,昏厥过去。
众小孩素知梁萧顽劣,见夫子打他,稍大的便偷偷溜出门外,报与梁文靖。梁文靖正在赶牛犁田,一听消息,直惊得目瞪口呆,鞋也顾不得穿,光着一双泥脚便赶过来。一进门,便见梁萧站在桌边,神色茫然,那夫子则委顿在地,人事不省。梁萧见老爹目光凌厉无比,心里害怕,方要开溜。已被梁文靖一把揪住,挥掌欲打,恰好玉翎也闻讯赶来,一把拉住丈夫。梁文靖拗不过,只得叹了口气,救醒夫子,连声道歉。但想儿子万不能留在这里,无奈带回家中。
大宋礼法最严,三纲五常深入民心,梁萧打了夫子,那还了得。那夫子蹭掉了一层油皮,又痛又怒,更觉丢了老大的颜面,言明若不严惩梁萧,便辞馆走人。村中老人纷纷上门,要文靖交出梁萧,当众严惩。但萧玉翎却放出话来,谁动儿子一根汗毛,她就要那人的脑袋。梁文靖深感两难,只好来个闭门谢客。
经过这事,村中人对梁家分外冷淡,曾给梁萧接生的稳婆当初被萧玉翎殴打,怀恨在心。此时趁机风传梁萧出生时只笑不哭,是个怪胎。村人们平日也受够了梁萧的闲气,当即以讹传讹,渐将梁萧描绘成邪魔转世,以至于有人趁黑在梁家门前泼倒污血粪便。
梁文靖只怕玉翎母子火上浇油,不许二人外出。娘儿俩禁足在家,闲着无事,萧玉翎便教梁萧说蒙古话,讲蒙古的传说故事,母子二人用蒙语对答,倒也自得其乐。
这一日说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象,梁萧悠然神往,说道:“妈,反正这里的人都讨嫌我们,我们去蒙古好了。”这一说,也勾起了玉翎故国之思。待梁文靖回来,萧玉翎便向他说起这个意思。梁文靖忖道:“这孩儿性子与玉翎相近,顽皮胡闹,不爱礼法拘束,长此以往,必不为世俗所容,闯出大祸……哎……无论我受些什么辛苦,只要他娘儿俩过得平平安安,不受委屈就好……”想到这里,摸着梁萧的小脑袋,笑道,“大漠里风沙吹打,日子艰苦,你不怕么?”
梁萧拍着胸脯道:“不怕,一百个不怕、一万个不怕呢!”梁文靖又看了看玉翎,见她也含笑摇头,便道:“好罢,我们在此地已无立锥之地。以你二人的性子,只要身在大宋,便不会让我过安生日子,与其如此,不如去大漠好啦……”梁萧一听,乐得抱住爹爹的脖子,而后高高兴兴,帮母亲收拾行礼,准备远行。梁文靖也张罗着变卖田产,并向邻居告辞,那些村人听说他们要走,个个欢天喜地,还放了一挂子鞭炮,名为驱邪。梁文靖瞧这情形,也没了言语,带着妻儿背上包裹,灰溜溜往北去了。
第一章
雪舞凤翔(2)
云殊本要出门,一皱眉又折回来,掏了一块大银,扔给掌柜,冷笑道:“这块银子够买一碗酒么?”掌柜眉花眼笑,伸手接过,连声道:“尽够了,尽够了。”云殊道:“够了便好,给这位先生两碗酒喝,再给他一身干净衣服。”说罢转身欲走,不防被那老儒拽住,瞪着他道:“我……我真见鬼啦,你信不信?”云殊面皮薄,见他神色癫狂,不觉面皮涨红,说不出话来。这时店伙计几步上前,将老儒拖开,哈腰笑道:“他老婆跟人跑啦,疯里疯气的,公子不要理会。”
云殊瞧了老儒一眼,暗叹一口气,转身出门,靳飞三人正候着,四人俱有马匹,打马追了一程,却没见梁文靖一家的影子。靳飞悻悻停下,问道:“云殊,那男子临走时,对你说了什么话?”云殊道:“他问我的身法来。”靳飞皱眉道:“是了,你那时用的身法,不像是神鹰门的武功。”一时目光炯炯,甚是严厉。云殊红透耳根,低头道:“那……那是凤翔先生的武功!”
靳飞奇道:“谁是凤翔先生?”云殊迟疑道:“这个要从去年腊月三十说起。那天天降大雪,我和冯秀才、朱秀才踏雪去游惠山……”靳飞脸一沉,哼声道:“又是冯秀才,朱秀才!那两个酸丁文不能兴邦,武不能定国,就会发几句牢骚,吟几句臭诗,你跟他们厮混,又能有什么出息?也罢,你且再说。”
云殊红着脸道:“是,那一日天寒地冻,雪似鹅毛,咱们踏着乱琼碎玉到了惠山泉处,只见泉眼竟被冻住。冯秀才一时兴起,嚷着要凿开泉眼,雪中烹茶。于是我拔剑洞穿冰凌,引出泉来。朱秀才见泉水迸出,灵机一动,忽地吟道:‘泉、泉、泉!’本想就势赋诗一首,哪知刚吟完这句,就断了才思。我与冯秀才都觉这三个泉字看似平易,实则气韵充沛,等闲的句子无法匹配。正觉烦恼,忽听有人朗声接道:‘泉泉泉,迸出个个珍珠圆,玉斧劈出顽石髓,金钩搭出老龙涎!’”
罗松虽粗通文墨,听到这几句,也不觉一拍大腿,叫一声:“好诗!”云殊得他一赞,大有知己之感,冲他微微一笑。却听靳飞道:“念诗的想必就那凤翔先生了?”云殊点头道:“师兄猜得对,正是凤翔先生,我们一听,当场折服,问过先生的名号,邀他同坐。那凤翔先生举止潇洒,茶来便饮,肉来便吃,高谈阔论,令人倾倒。于是乎,大伙儿就在雪地里燃起篝火,喝茶论诗,唉,真是时如飞箭,不一时便到午时,朱秀才瞧得日照积雪,狂兴不禁,又吟道:‘雪、雪、雪。’一语至此,却又没了才思!”
韩铮忍不住笑道:“总是有头无尾,真是大蠢材一个。”云殊面色一沉,寒声道:“韩大哥,你骂我不打紧,但骂我朋友,我云殊就要与你计较了。”韩铮一怔,失笑道:“云公子莫怪,姓韩的出名的口无遮拦,你就当我这张嘴倒着生的,说话跟放屁一般!”他说得粗俗,靳飞、罗松却觉十分入耳,均是哈哈大笑。
云殊听他如此自责,反觉不安,忙道:“韩大哥休要这般说,没得叫云殊惭愧。不过,这写诗作赋不比耍棍打拳,灵思不到,怎也写不出来的。”韩铮、罗松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均有嘲意,皆想道:“这云殊出身武林世家,怎地却爱舞文弄墨。”
却听云殊又道:“只说朱秀才吟出这三个雪字,我们都觉出语奇突,万万接不上来。只得眼巴巴望着凤翔先生,凤翔先生微微一笑,便朗声说道:‘雪、雪、雪,处处光辉明皎洁,黄河锁冻绝纤流,赫赫日光须迸烈。’”罗松听到这里,一拍大腿,赞道:“好大气魄!”云殊含笑道:“罗兄说得是,这首诗气魄之大,委实少有。”
靳飞出身寒微,粗鲁不文,此时早已听得不耐,皱眉道:“云殊,你拣紧要的说,那些歪诗熟话,尽都免了吧!”云殊正当兴头,闻言泄气道:“是,后来也没什么啦,凤翔先生吟罢这诗,便起身去了。”靳飞奇道:“咦,他这么走了,怎么又教你武功?”云殊笑道:“师兄莫急,我还未说完呢!当时我见凤翔先生衣衫单薄,怕他受冻害病,便脱了紫貂大氅,施展轻功赶上前去,披在他肩头。”靳飞冷笑一声,道:“好啊,师娘亲手给你做的貂衣,你就这般送人了?哼,难为你回来瞒骗师娘,说渡江时顺水漂走了。这个谎倒撒得好!”
云殊涨红了脸,低声道:“爹说急人之难。看人受冻,怎可置之不理?”靳飞冷笑道:“你瞧他穿得那么单薄,却在风雪中行走安坐、谈笑风生,岂是常人可比?”云殊额上汗出,咕嘟吞了一口唾沫,道:“师兄说得是,但我被凤翔先生风采所慑,当时并未深思。回舍后,我想着白日情形,辗转难眠,直到次日,我推门看去,仍是大雪满天,一时心血来潮,披衣出门,独自前往惠山,只盼再见凤翔先生一面。哪知才一上路,便见凤翔先生站在山前,他似算准我会来,一见我便笑道:‘你来了啊,哈,昨天你请我品茶,今天我请你喝酒。’说着拿出一个酒葫芦道:‘你给的皮衣,我换成这一葫芦酒,咱们可不能喝得太快。’唉,师兄,那貂皮大氅贵逾百金,却被他换作一葫芦烧酒,直令人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靳飞脸色泛黑,重重哼了一声。
云殊心头一慌,嗫嚅道:“于是乎,我便与他坐下来。对饮一杯,凤翔先生道:‘可惜,有酒无菜,难以尽欢。’他想了想,从袖里摸出一枚狮头金印来,笑道:‘这本是平江知府樊章魁的官印,那姓樊的狗官最爱钻营求官,凭着贪赃枉法、盘剥百姓,好容易买来这个知府头衔。恰逢前两日御使巡察,我便随手拿了这个印章。依照大宋刑律,丢失官印者重者砍头,轻则免官。那狗官这时的模样必然有趣,哈哈,快哉快哉,当浮一大白!’说罢与我对饮一杯。他说得轻巧,我却听得惊讶,心想知府衙门虽不是龙潭虎穴,却也不是来去自如的地方,再看凤翔先生单衣破履,安坐雪中,不由恍然大悟,原来遇上了江湖异人。”听到这里,韩铮、罗松俱都哑然失笑,靳飞脸色越发难看,
云殊偷偷瞥了靳飞一眼,脸红过耳,说不出话来。靳飞冷笑一声,道:“你做得出来,还怕人笑话么?后来呢?”云殊只得道:“大伙儿饮了两盅,凤翔先生又拿出一大叠借条地契笑道:‘芜湖牛百万既贪且狠,不但囤积居奇,亦且大放利贷,利息奇高,引得无数百姓倾家荡产、典儿卖女。六天前,我将他的地契借条、金珠宝贝尽数卷了,珠宝散给百姓,这地契文书么?’说着双手一搓,借据文书尽都变做细粉,凤翔先生笑道:‘从今往后,牛百万家财减了九成九,他爱财如命,势必肝肠寸断,心痛欲绝,哈哈,借这牛百万的狼心狗肺,浮一大白。’
说罢再与我对饮一杯,我见他露了这手内力,更觉骇异,自忖以爹爹的本事,虽也不难办到,但却未必如此从容潇洒。”
靳飞沉吟道:“你说得这两件事,我都是有耳闻的。这凤翔先生虽说行的是侠义之举,但做起来却拐弯抹角,不够爽快。”韩铮道:“对啊,贪官恶人就该他妈的一刀杀了,何必故弄玄虚?”
云殊心中不服,说道:“樊章魁酷爱钻营,牛百万爱财如命,丢了官爵浮财,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过。”罗松笑道:“云公子说得在理。这两人半生经营,一朝化为流水,那份难过却是可想而知的?”云殊得他附和,不由笑叹道:“罗兄真是解人。”靳飞冷笑一声,道:“罗兄是解人,我就是草包了,哼,咱们还是长话短说为好!”
云殊脸上发白,连声道:“是,是。如此这般,凤翔先生每说一件行侠快事,便和我对饮一杯,不出片刻,酒便喝光了。这时他站起身,趁着酒兴,在雪上歪歪倒倒地踱起步来,边走边说什么三才之理,先天易数,听来颇见深奥,幸得朱秀才精通易理,我平日囫囵跟着学了些,此时既知凤翔先生身怀武功,瞧他步法奇特,便不由暗暗留心。只见他走得不快不慢,好似闲庭信步一般,却不知为何,竟带起团团旋风,将天上雪花都裹住了,在他头顶久久不散,便如一面白毛大纛。”其他三人听到这里,骇然相顾,皆想:“只凭行走带起旋风,逼得雪花无法落地,此等武功当真闻所未闻,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这小子信口胡诌、夸大其词?”一时各各蹙额,均觉疑惑。
第一章
雪舞凤翔(3)
却听云殊续道:“凤翔先生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停下,笑道:‘这走路的法子,你瞧明白了几成?’我如实答道:‘一成不到。’凤翔先生点头说:‘很好很好。’他神色一黯,又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两个人,一个本该做我妻子,但她却不要我,四处躲着我,另一个本该做我徒弟的,但我当年一念之差,竟然平白错过,唉,端的可惜。’说罢瞧着我道,‘既然错过一次,也就罢了,再错过第二次,可就大大不该了。’”靳飞听得眉头大皱,罗松却笑道:“云公子,可喜可贺,敢情这位凤翔先生,真有收你为徒的意思。”
云殊讪讪道:“罗兄客气了,我也听出凤翔先生话中有话。不过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武林自有武林的规矩,我未上禀父亲,如何能擅自拜师?是以默然不语。凤翔先生大约看穿我的心思,起身笑道:‘也罢,我尚未死心,再去找找我那徒弟。倘若还是寻不着,今年八月十五,我将至燕山白砂岭一行。”说完一拍双手,大笑去了。”
靳飞松了一口气,叹道:“师弟,你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先不说擅自拜师与否。就说我神鹰门的武功,博大精深,你我亏在尚未入门,若真练好了,也未必输给那个凤翔先生。况且此人行为怪诞,不是谆谆君子,还是避而远之为好。”云殊口中应了,心中却想:“谆谆君子虽好,却不及凤翔先生有趣。”
只听靳飞道:“罗兄,韩老弟,大会时辰将到,既然追不上那一家子,也只好罢了。此地距百丈坪不远,咱们不妨慢慢过去。”罗松略一思索,道:“靳老弟,我有个疑虑,不知当不当说。就我看来,那个青衫男子着实……着实像极了一个人!”靳飞奇道:“谁?”罗松附在靳飞耳边,低声说出一个名字。靳飞吃了一惊,脱口道:“岂有此理?那人不是早就病死了么?”罗松摇头道:“据我所知,那人当年病死,只是官府托词,是以他尚在人间,也未可知。”
靳飞浓眉一扬,高叫道:“而今朝纲朽败,奸佞横行,那人既然活着,为何不挺身出来?”罗松叹道:“靳老弟,大英雄大豪杰总有独到的心思,岂是你我凡夫俗子能够明白的?”靳飞沉默半晌,说道:“罗兄说得是。既然事关重大,咱们分开来寻他问个明白。不过,倘若误了结盟,家师面上不好看。故而诸位不要走远,听到号响,千万赶到百丈坪。”
吩咐已定,四人各往一方寻找。云殊向东搜寻,他怕与梁文靖见了尴尬,故意以信马由缰,缓行了里许。忽听远处传来管乐之声,呜呜咽咽。云殊听得好奇,心道:“这芦管声从哪儿来的?唐人道:‘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谁教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芦管为塞北土乐,此地怎有此化外之音?嗯,这吹奏者吹得恁地伤怀,莫不是遇上了烦恼之事!”他任侠好事,当即循声搜去。不一时,来到一座土岗前,只见一个黑衣人坐在岗顶,背着自己,面朝南方。
云殊跳下马来,高声道:“先生笛声凄苦!可是遇上伤心事么?”芦管声戛然而止,黑衣人哼了一声,冷然道:“茫茫天地,本就是煎熬世人的熔炉。
人生天地间,谁又逃得脱伤心二字?”语声平板,无起无伏,叫人听来甚不舒服。
云殊年少识浅,不明人间痛苦,忽听他说出这么一番奇谈怪论,无从答起,忽听号角声若有若无,从远处传了过来。云殊脸色一变,忙道:“这位先生,区区有事,先失陪了。”倏地转身,奔出数步,腾身纵起,落向马背,尚未坐定,便听嗤的一声细响,若箭矢破空。云殊犹未转念,便听坐下马匹发声悲鸣,瘫倒在地。云殊急急一个筋斗翻出站定,细瞧时,见那马颈上多了个细小孔洞,鲜血狂涌。转目四看,却除了那黑衣人,别无他人,不禁气恼道:“这位先生,你干什么平白伤我的马儿?”那黑衣人冷哼一声,慢慢直起身来。他背影并不高大,但如此一站,却有一股顶天立地的气势。
黑衣人略一沉吟,声音忽而转沉,答非所问道:“小子,你是云万程的弟子,还是老穷酸的门人?”云殊一怔道:“云万程是我爹,老穷酸是谁,我却不认得?”那人冷笑道:“装糊涂骗人吗?你那一纵是神鹰门的‘穿云纵’,哼,但之前那几步是什么?”云殊恍然道:“你说得是凤翔先生么?”
那人怒哼道:“什么凤翔先生,鸡飞先生?你这小娃儿不老实!”忽地向后跨出一步,立定时已在土岗之下。云殊见他背着身子,尚能一步数丈,不觉大吃一惊,还未动念,那人已到他身前,反臂一抓,向他胸口抓到。
云殊手忙脚乱,挥掌击向他手臂,这一掌拍中带爪,凌厉异常。但那黑衣人却不闪避,云殊掌缘击中他手臂,只觉如中坚铁,匆忙反手扣锁对方脉门,他的鹰爪力颇有火候,卸人手足,如断麦秆。怎料那人手腕上便似涂了一层油脂,奇滑无比,嗖地从云殊指尖脱出,其速不减,仍向他胸口抓来。
云殊急展“三三步”后退,但那人倒行逆施,依然来势如风,任他如何变化,黑衣人的五指仍不疾不徐,一寸寸逼将过来。云殊退到第十步上,那黑衣人的爪子已罩到他胸口。情急中,云殊大喝一声,右腿疾起,蹴向那人腰际。不料一蹴而中,云殊喜不自胜,但觉脚尖所及,软绵绵的,竟如陷入一团棉絮,尚未明白过来,忽听那人轻嘿一声,肌肤倏然弹起,这一陷一弹,快不可言,云殊只听喀嚓一声,剧痛闪电般从大腿根传来,敢情右腿竟被这一弹,生生震断。
云殊失声惨呼,向后跌出,那黑衣人一探手,扣住他胸口,却略是怔忡,喃喃道:“你只学了这点皮毛么?”言下颇是意外,蓦地抬手,将云殊一掷在地,厉喝道:“教你‘三才归元掌’的人呢?”
云殊头脸着地,撞到泥石,鲜血长流,闻言忍痛道:“什么三才归元掌?我没听过。”那人冷笑道:“你这小子面相奸猾,跟那老穷酸一个德行。哼,你说云万程是你爹,对不对?”他初时语声激动,说了数句,又回复初时那般平板阴森,叫人喜怒难辨。亦且他始终背着身子,云殊从头至尾,都没看清他的样子,忍不住叫道:“你到底是谁?和我爹有仇么?”
那人嘿了一声,蓦地哈哈大笑,云殊只觉那笑声如潮水般涌来,震得他耳鼓生痛,一股股热血蹿上头顶,似欲破脑而出。正觉一口气换不过来,那人笑声忽止,举头望天,冷声道:“你问我是谁?嘿,看来老夫久不出世,天下人已将我忘了!”说罢冷哼一声,高叫道:“今日云万程要在百丈坪聚会吗?”
云殊道:“是又怎样?”那人叫一声好,说道:“教你武功的穷酸想必也在百丈坪吧?”云殊听到这里,恍然有悟,心忖道:“他一口一个穷酸,又问我步法,莫非找得便是凤翔先生?他武功如此之高,凤翔先生未必能胜。做人义为先,凤翔先生与我义气相投,我云殊但有一口气在,决不能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这大恶人越是逼问他的下落,我越不能吐露半分。”当下大声道:“我的武功都是父亲教的,与其他人统统无关,更无什么穷酸在百丈坪上。”
那人大怒,本欲动手拷问,偏又崖岸自高,不肯用此下三流的法子,寻思道:“这小子先说什么凤翔先生,又说除了云万程,再没人教他功夫,谎话连篇,全不可信。哼,你说老穷酸不在百丈坪,那便多半在了。不过,那穷酸武功本高,会中又有许多宋人爪牙,贸然闯入,忒多凶险。哼,那又如何?便是龙潭虎穴,老夫也不放在眼里。”想着冷笑道:“好,老夫便去敲敲那劳什子百丈坪。”
云殊心口一窒,忖想若牵累父亲,岂非不孝,但若说出凤翔先生下落,却又大大不义。正觉为难,一股腥风忽地钻入鼻孔,十分难闻,继而一股毛茸茸的异感从头顶直移下来,停在腰际。继而森森寒意爬上云殊背脊,他只觉每一寸肌肤似都颤栗酥麻起来,但苦于“膻中穴”被制,无法回视,只嗅得那股腥风越来越浓,粗重的热气一阵阵喷在耳边。霎时间,云殊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恐惧,眼泪夺眶而出,和着口鼻鲜血,滴落地上。
第一章
眉间挂剑(1)
梁家三人抵达百丈坪时,只见人马来往,哄响得厉害。坪子三面临山,剩下一方则是黑压压的松林,一条黄泥路不宽不窄,穿林而过,印满了人马足迹。
午时已至,三通号罢,人群向坪中心的木台聚了过去,叫嚷声却不见歇,只因来得多是久违老友,一时勾肩搭臂,亲热不已。
梁文靖头戴斗笠,背依一株老松,闷闷不乐,经过酒店之事,他气恼万分,本欲就此离开,但终究心软,拗不过妻儿,无奈就近买了三顶草笠,各各戴上,不以真面目示人。
草笠阔大,盖住梁萧的小脸,害他时时用手撑着,大觉累赘。他瞧了片刻,忽道:“爹,这老头儿倒挺神气!”梁文靖循他手指望去,只见木台上立着一名五旬老者,头戴万字巾,鹫鼻阔嘴,浓髯乌黑,身上一袭白袍,袖襟处滚了金边,胸前描绣淡墨山水,云雾中一只大鹰张翅探爪,若隐若现。梁文靖颔首道:“这想必就是云万程了。天眼雕王,名不虚传。”萧玉翎冷哼一声,道:“什么叫名不虚传,一句话,人要衣裳马要鞍,改天我也给你做一件这般衣衫,穿了往台上那么一站,哼,包管比这糟老头神气。”梁文靖回望妻子,只见她眉眼弯弯,浅浅而笑,便觉心中温暖,笑道:“你不常骂我么,穿什么衣服都像土包子。”
萧玉翎白他一眼,道:“我说了你就信啦,我说你是大蠢驴,你是不是呀?”梁文靖莞尔道:“自然不是,你不是常骂我比驴还蠢么?”萧玉翎欲要发嗔,但见丈夫嬉笑神气,便啐道:“好呀,你这死呆子也会绕弯子说话了?可你再土再蠢,也胜过那个姓云的。你记不记得,那天在城头,你穿着铠甲,瞧着比谁都精神……”说到这里,忽见梁文靖面色泛黑,心知他不愿提起旧事,便笑一笑,住口不言。
这十年来,夫妻二人虽然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唯独当年守城之事,谁也不愿提及。萧玉翎一时高兴,无心说起,梁文靖顿时念起亡父,不胜黯然,忽听梁萧叫道:“爹爹,咱们近一点儿成么?这里都看不明白。”说着手搭凉棚,极目眺望。梁文靖一瞧他便觉生气,虎起脸道:“不成!你就是人来疯,一到人堆里,铁定又要生事!”梁萧撅起小嘴,两眼瞧着玉翎,想搬救兵。萧玉翎笑笑,凑近他耳边道:“乖儿,你爹今天吃足了炮仗,我也不敢触他霉头呢。”梁萧失望之极,又觉纳闷:“妈也怕起爹来了?哼,比公鸡下蛋还要古怪。”
梁文靖沉吟一阵,说道:“玉翎,你说我方才会不会伤了他?”萧玉翎道:“伤了谁?”梁文靖道:“就是那个姓云的少年,我急于脱身,出手忒重了些。”萧玉翎道:“打就打了,你还怕老穷酸找你算账?”梁文靖笑道:“敢情你也瞧出来了?”萧玉翎道:“呆子才瞧不出来?不过我却奇怪,老穷酸好端端的,为何改叫凤翔先生?”
梁文靖道:“这大约是先生游戏风尘的假名,凤凰之中,凤者雄也,凰者雌也……”萧玉翎道:“什么雄也雌也,公也母也才是!哼,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凤是公的,翔字拆开,便是羊羽二字。”她白了梁文靖一眼,恨恨道,“当初他捉弄得我好苦,你也是帮凶,都该按住打屁股。”
梁文靖不想事隔多年,她还记仇在心,无奈笑道:“你要打,尽管打我好了。”萧玉翎道:“好啊,你当我说笑吗?”伸手要打,见文靖作势欲闪,便收回纤手,含笑道:“我才不想打你,皮粗肉厚的,打得我手痛。”梁萧冷眼旁观,这时忽地插话道:“妈不是不想,是舍不得。”梁文靖不禁满面通红。萧玉翎咬着银牙道:“小混蛋你懂个屁,我看你才是皮痒欠揍。”说着轻轻打了梁萧一巴掌。梁萧咯咯笑道:“我就皮痒,我就皮痒。”只在她怀里乱拱。萧玉翎见有人瞧过来,不由粉颈泛红,低声道:“乖乖的,否则我不抱你了。”梁萧倒真怕她放下自己,人小腿短,看不成热闹,忙端正姿态,平视前方。
云万程立在台上,瞧着下方人头耸动,胸中一时犹如火炽:“人说这十年来,大宋过惯了太平日子,只见骏马肥死,雕弓断弦,人心不如往日。但看这百丈坪中,哪是如此?”游目四顾,却不见靳飞、云殊,心生不悦,冷哼一声。再看台上,又暗暗发愁:“那三位老友迟迟不来,莫非道上出了事情?”
左旁的白髯老者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老雕儿,时辰已到,不可失信于天下豪杰,不来的也就不等了。哈哈,老头子可是忍耐不住,想要痛饮四碗歃血酒呢!”云万程讶道:“老哥哥你又说笑了,歃血酒一碗足矣,何用四碗?”白髯老者笑道:“跟你老雕儿说话太无兴味!你想,那南天三奇竟敢迟到,是否该当痛罚?若论打架,人道“南天三奇,满二无敌”,三人齐至,你敢打他?若然罚酒,又中了他们的下怀。故而老头子抢先喝了他们的歃血酒,叫他们眼巴巴赶过来,却沾不得一点酒星子,嘿嘿,活活气死那个‘南天三奇’。”
云万程更觉荒唐,心道:“这歃血酒哪有代饮的道理?”他素知此老诙谐,言语不可当真,只笑了笑,目光扫过人群,双手挥了挥。众人顿时静了下来。却听云万程沉声道:“诸位远来辛苦,云某有失照应,惭愧之至。但想合州一战,已有十载!当初淮安一怒,天骄下席,实为惊天动地。只可惜贤王驾鹤,不知所终,鞑子欺我朝中无人,厉兵秣马,又起南图之心。”萧玉翎听到这里,不自禁瞟了梁文靖一眼,见他低头沉吟,心知丈夫又被这话勾起往事,不觉叹了口气,与他双手相握。
却听云万程续道:“此次鞑子蓄精养锐,不来则已,来者势必雷霆万钧。我等虽为草莽匹夫,却也生于大宋,长于大宋。试问各位,能眼瞧着鞑子破我城池,毁我社稷,践我良田,屠我百姓么?”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众豪杰热血上涌,纷纷叫道:“不能!”
“好!”云万程这一字吐出,如霹雳迸发,将场上叫喊生生镇住。“拿酒来!”他将手一挥。数十名壮汉精赤上身,抬来十缸美酒,重重放在地上,酒水四溅,醉人酒香弥漫开来。
云万程挥刀割破中指,将十滴鲜血分别滴入十口缸中。众豪杰随后也都上前割指。这时忽见三骑人马匆匆驰来,靳飞翻身下马,几步抢到台前。云万程双眉倒立,厉声喝道:“为何才到?”靳飞一慌,拜道:“师父恕罪,只因事发突然,是以来得晚了。”云万程眉头蹙起,欲要细问详情,却又碍于人多,正犹豫间,那个白髯老者已笑道:“罢了,既然事发有因,老雕儿你也不忙计较,靳飞这孩子我瞧着长大的,说话行事从来踏实!”
云万程苦笑道:“老哥哥你不要宠着他。如今尚是结盟,若然交战,慢得一时半刻,岂不贻误军机?”老者笑道:“只怪你门风严厉,老头子看不过去。好好好,这么说,你要打要杀,我都不管啦。”但他身份甚高,一旦发话,云万程不好不买面子,只得叹一口气,道:“好吧,靳飞,饶你这次,嗯,云殊呢?”靳飞奇道:“小师弟还没回来?”
云万程双目生寒,冷哼一声,靳飞甚是惶惑,欲替云殊分辩几句,忽见云万程转身凝视一个黑瘦汉子,高声叫道:“那位兄台,你也是来结盟的么?”那汉子一愣,大声道:“不结盟干什么?”嗓音尖利。云万程一哂道:“好说,阁下可有请帖?”那汉子翻起白眼,冷笑:“没帖子就不能来?你发给我了吗?”云万程眼中芒光一闪,曼声道:“大宋藏龙卧虎,云某难免有漏发帖子的时候。不过,阁下就算没带帖子,也不必在袖间带上药粉吧!”
第一章
眉间挂剑(2)
那黑瘦汉子细眉一挑,倒退两步,哈的一声长笑,猛地拔地而起,乍起乍落,掠过人群,身法竟是快得惊人。白髯老者厉笑道:“小兔崽子,跑得了么?”正要纵身,眼前忽地一黑,云万程已破空而出,扑那汉子后心。那汉子发声疾喝,凌空转身,双掌回击。这一招谋之在前、突发于后,老辣狠厉,极见功力。云万程被掌风一卷,去势略滞。众人不料这奸细武功如此了得,惊呼声中,只见云万程双袖后振,似苍鹰折翼一般,从上而下划了个半圆,绕到对方身后。那汉子双掌落空,暗叫不好,未及变招,便听得云万程一声大喝:“给我回去。”随即便觉后心一痛,浑身软麻,身如腾云驾雾一般,重重摔回酒缸之前。靳飞一步抢上,将他按住,自他袖间抖出一些白色粉末,又在他脸上一抹,扯下两撇假须。
人群中有人眼尖,瞧得那汉子容貌,失声叫道:“摩天鹞子,是摩天鹞子。”群豪一派哗然。“摩天鹞子”乃是川中独行巨盗,轻功高绝,手段狠辣,杀人越货,一夕千里。川陕五州的侠义道几次联手拿他,皆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不想他竟做了元人的奸细。
群豪中有人冷笑一声,道:“鹞子到底是窝在岩洞里的小鸟儿,连老鹰都及不上,又哪里见识过大雕的威风。”另一人接口笑道:“是啊,何况还是雕中之王,飞腾变化,天眼如炬呢!”方才一番凌空追逐,虽只是呼吸之间,但其中变化确如大雕捕雀,迅快无伦。亦且适才如此混乱之中,云万程仍然明察秋毫,辨出奸细,这“天眼”二字委实不虚。
不多时,歃血已毕,十大缸美酒殷红荡漾。靳飞率神鹰门弟子舀上血酒,分发众人。云万程为发起之人,捧酒向天,朗声道:“今日此地,云万程对天立誓,以此微躯,捍卫大宋,人在国在,与国偕亡。”他念一句,众豪杰跟一句,千人同声,气势若虹。
立誓已毕,云万程道:“而今结盟事毕,须得选出一名盟主……”话没说完,便有人道:“我推云大侠做盟主。”众人当即附和。云万程却摆手道:“方老哥德高望众,誉满江南,不论武功人望,都在云某之上……”那白髯老者两眼一翻,叫道:“慢来,说人望,老夫和你老雕儿半斤八两,说到武功在你之上嘛,嘿嘿,你就是睁眼说瞎话了。老雕儿,闲话不说,这个盟主之位非你来坐不可。”云万程摇头道:“云某才德疏浅,老哥哥即便不成,武林之大,更有能人。”白髯老者冷笑道:“你说南天三奇么,他三人素来散漫。此次公然迟到,叫人寒心。他们做盟主,老头子第一个不服!”云万程摇头道:“云某本是发起之人,焉能自居大位。还是大家商量一阵,再作定夺。”
白髯老者吹起胡须,冷笑道:“商量个屁,这事早说早散,老头儿还等着喝酒呢。”下方顿然哄笑起来,有人道:“对啊,早说早散,大家痛饮三杯。”另有人笑道:“三杯太少,喝上三天三夜,才叫痛快。”白髯老者笑道:“好说,老头子这次拉来十车美酒,包你们喝个过瘾。”众人听说左右都有酒喝,都是哄然叫好,有人道:“这样好了,两位来个比武夺帅,谁厉害,谁做盟主。”有人嗤笑道:“我大宋乃礼仪之帮。怎能学蒙古鞑子,唯力是举。”前面那人抗声道:“咱都是习武的粗人,不比武功,还比写字作画?”众人久在江湖行走,多是好事之徒,有心瞧热闹,闻言笑嚷道:“是啊是啊,比武夺帅。”
白髯老者笑骂道:“由着你们说,反正老头我就不上当,赢了拣个烫手山芋,输了没得丢人现眼。”云万程听得台上台下吵嚷不堪,不由忖道:“原本事关重大,但如此一闹,真如儿戏一般?这群乌合之众,若不以兵法约束,怎么能上战场。”
萧玉翎瞧得有趣,笑道:“呆子,要比武夺帅呢,不若咱们也上去比划比划,没准弄个盟主当当。”梁萧一听,拍手叫好。萧玉翎见梁文靖默然不答,便道:“喂,呆子,你说我这模样,当得了那个劳什子盟主么……”话未说完,忽听喀喇喇四声闷响,又快又急,好似珠炮连响。众人掉头看去,只见合抱粗的四棵老松不知因何齐根而断。接着折断松树如被巨力牵引,叠牌九般堆成两丈来高的树墙,将林中的黄泥路堵死。
众人心中吃惊,猛然间眼前一花,树墙顶上现出一头黑色巨虎,两眼绿幽幽如鬼火跳动,虎口中衔着一人,低头散发,不知死活。一个黑衣人衣似墨染,身子就似长在黑虎背一般,深目高鼻,面白如纸,八字眉如两把长剑,由粗而细,去势凌厉。
萧玉翎乍见此人,笑容顿时一僵。梁文靖只觉她手掌变冷,讶然道:“玉翎,你怎么啦?”却见萧玉翎眼神茫然,嘴唇颤抖,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那黑虎又是一纵,从树墙顶上落到平地,悄没声息,向着这方慢腾腾踱来。众人尽皆露出古怪神色,黑虎所到之处,人群不由自主,让出一条路来。行至台前,黑虎倏然驻足,黑衣人飘身落地,目光如两道冷电射入人群。白髯老者浓眉一攒,收起诙谐之态,一扬首,朗笑道:“萧千绝,别来无恙啊?”梁文靖虽已隐约料出来者身份,但由白髯老者亲口道出,仍觉脑中嗡的一响,脸上失了血色。
萧千绝两眼一翻,冷然道:“你是哪个?”白髯老者笑道:“不才方澜,当年在天柱山与阁下有一面之缘。”萧千绝木然道:“天柱山?哼,不记得了。”方澜老脸一热,嘿嘿干笑。
梁萧在玉翎怀里,只觉母亲一阵阵发抖。不禁奇道:“妈,你不舒服么?”萧玉翎紧咬嘴唇,微微摇头。梁萧心中怪讶:“这个黑衣服的老头儿一出来,妈就样子古怪,却不知为何?但那只大黑猫好不威风,待会儿怎生想个法子,让妈去跟他打个商量,让我也骑骑。”他从未见过老虎,更别说这等异种黑虎,只当是长大了的猫儿,瞧着萧千绝骑“猫”而来,心底羡慕无比,眼珠只在黑虎身上打转,琢磨着怎样撺掇萧玉翎去说情,让自己也骑骑这只“大猫”。
靳飞瞧着黑虎所衔之人,越瞧越是眼熟,不觉心跳加快,忍不住唤了声:“小师弟?”那人身子一颤,涩声应道:“大师兄……”嗓子嘶哑,也不知是惊是喜,但叫喊时牵动伤口,鲜血顺着额角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靳飞惊怒交迸,举步便要上前,忽觉肩头一紧,已被云万程扳住。云万程将他拖到一旁,面沉入水,扬声道,“萧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萧千绝神色冷厉,仿若未闻,目光扫过人群,八字眉向上一挑,蓦地大喝一声:“老穷酸,滚出来。”声如雷霆闷响,风起雪山,劈头贯脑,震得众人神魂动摇。
场上一寂,众人均觉莫名其妙,不知他这一喝意欲何为。萧千绝半晌不见人应,焦躁起来,又喝一声:“萧某人在此,老穷酸,给我滚出来!”这一声威势更足,四面群山回声阵阵,似有无数声音厉声高呼道:“滚出来,滚出来……”众人只听得耳鸣胸闷,正觉难受已极,忽听一声惨叫,掉头一看,只见韩铮两眼直瞪,嘴角一线鲜血汩汩流出,蓦地向前一蹿,扑倒在地。罗松大惊抢上,一探他口鼻,竟尔气绝了。原来,韩铮早先为黑脸道士所伤,犹未痊愈。乍闻萧千绝这洪涛滚雷一般的喝声,顿时内伤迸发,吐血而亡了。
萧千绝不闻回应,心头焦躁无比:“我摆明车马,那穷酸也不露面?哼,莫非他胆子越活越小了?抑或当真不在?”略一盘算,目光转到云殊脸上,森然道;“臭小子,你嘴硬是不是?好,若不说出那人下落,老夫就在此地,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杀光为止。”云殊咬牙闭眼,仍是不发一言。
第一章
眉间挂剑(3)
方澜手摸胡须,笑道:“萧老怪,你这话说得既叫莫名其妙,又叫大言不惭,此间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独自一人,杀得了么?”萧千绝冷哼一声,那黑虎抬起头来,将云殊送到他手里。
萧千绝虽不说话,众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倘若动起手来,云殊第一个没命。云万程不自觉双拳一紧。但他心知此时此地,决计不能示弱,冷笑一声,方要开口。方澜却怕他说出硬话,双方闹僵,抢先打个哈哈道:“萧老怪,你好歹也是当世高手,却拿一个半大娃儿做人质,不嫌害臊么?”
萧千绝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这老头儿啰里啰唆,好,老夫第一个宰你祭旗。”方澜见他眼透凶光,心神一凛,气贯全身。萧千绝微一冷笑,方欲抬手,忽听得远处黄泥道上马蹄特特,萧千绝心念一动:“来人乘马之时尚且不失步伐节律,当为高手。”八字眉一挑,斜眼睨去。只听一声长笑冲天而起,一个雄浑嗓音朗声吟道:“烽火连天路,浅草没马蹄。”话音未歇,另一个声音长笑接道:“细雨伤故国,落红笑我痴。”
人群中有人高叫道:“南天三奇。”叫声中透着欣喜。又听一声长笑,空中银光一闪,拦道的四根松木从中折断,两匹骏马一前一后,溃墙而出。当先一人白衣白马,手持二丈银画戟,巾带齐飞,神威凛凛。有人怪道:“既是南天三奇,怎地只来了两个?”另一人冷笑道:“两人仅够了,没听说过么:南天三奇,满二无敌……”
萧千绝面露失望之色,冷哼一声,蓦地一手按腰,扬声叫道:“南天三奇,满三满四,都是狗屁!”叫声遥遥送出。那领头骑士一声大笑,那匹白马竹批双耳,风入四蹄,来势快了一倍不止。方澜见势不妙,高呼道:“姬落红,莽撞不得。”话音未落,姬落红人马如飞,刮喇喇已到近前,蓦地凤眼生威,大笑道:“萧老怪,口说无凭,吃我一戟。”画戟抡出个圆弧,咻咻风生,十丈之内,众人都觉胸口一窒,无法呼吸。
萧千绝左手提着云殊,瞧着铁戟扫来,寂然不动。众人只当他抵挡不及,纷纷露出喜色,张口欲呼,忽地眼前一花,萧千绝右手不知何时已将戟柄攥住,双目陡张,大喝一声:“止。”身子微晃,双足倏地入地半尺。姬落红顿觉一股巨力顺着戟杆直透肺腑,继而传入坐下马身。刹那间,骨折声响,姬落红双腕齐断,身子如流星一般,喀喇喇撞断两株苍松,口血狂喷,殷红如雪白衣。那匹大宛名驹却兀自前冲,奔到萧千绝身前三尺处,忽地四蹄一软,未及哀鸣,竟已倒毙。这时间,众人方才叫出口来,只不过一声欢叫,出口时已化作哄然骇呼。
清啸如风,第二匹马上弹起一道灰蒙蒙的人影,“蝉剑”莫细雨襟袖飘动,御风而来,手中软剑洒作漫天剑雨。这路“芙蓉夜雨剑”是他平生绝学,便如诗中所言:“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飘飘洒洒,不可捉摸。
老友一招败北,云万程已是悲愤难抑,又见莫细雨逞强出手,不由失声叫道:“莫兄且慢!”才要纵起阻拦,却被方澜一把拽住,云万程诧道:“老哥哥……”方澜目有痛色,摇头道:“南天三奇,武功输了,却不能输人!”云万程一愣,想起南天三奇生平倨傲,一旦出手,决不容外人相帮,便是平生知己,也不例外,只得颓然叹了口气,停步不前。
萧千绝双足钉在地上,瞧那剑雨飘来,轻嘿一声,倒提铁戟,舞将开来。众人一瞧无不吃惊,敢情他竟以这六十斤的长大兵刃,使出剑法,灵动轻盈之处,不下莫细雨那柄薄如蝉翼的软剑,“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在他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众人眼里,“裂天戟”仿佛黏蝉的长竿,莫细雨更似在竿头乱舞的灰蝉,屡屡到萧千绝身前抢夺云殊,但均被被萧千绝迫退。
斗了十来招,“铮铮铮”,剑戟三击,“蝉剑”断作四截,萧千绝大喝一声,戟尾嗖地刺入了莫细雨的小腹,不待众人骇呼,劲力斗吐,莫细雨连人带戟飞了出去,当得一声,戟尾没入一块青石,将他钉在上面。霎时间,场中死寂一片,群豪目瞪口呆,竟忘呼吸。
莫细雨咽下一口鲜血,双手一合,竟将画戟拔了出来,反手插入地中,跷起大拇指,朗朗笑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萧老怪,真有你的!”他惨败之余,竟然出言称赞对手。众人均是一愕,萧千绝冷哼一声,两眼望天,神色漠然。云殊听得胸中剧痛,失声叫道:“莫大叔,姬伯伯……我……我……”话未说完,泪水已滚滚而落。
莫细雨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道:“傻小子,还记得上次我教你的剑法么?”说话之时,腹上碗大的创口血如泉涌,已将他身前黑土浸成酱紫色。云殊不防他奇峰突起,问出这句,一愣神,哽咽道:“全都记得,一招也没忘。”他素好诗文,恰逢姬落红与莫细雨也好此道,三人时相唱和,甚为相得,姬、莫二人素性懒散,生平未收徒弟,兴之所至,便传了云殊一些武功,云殊想到往日恩情,又见二人受了致命之伤,一时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就此死了。
莫细雨一哂道:“傻小子,哭个什么?人生此世,谁无一死?哎,可惜莫大叔我本领不济,救不得你,嘿嘿,可惜,可惜!”姬落红扶着断树,箕坐于地,忽地大笑道:“莫老三,你还没死么?”莫细雨一皱眉,道:“你老酒鬼没死,我会先死么?”姬落红笑道:“既然没死,怎就絮絮叨叨,尽说出这些泄气话儿?”话语一顿,冷笑道:“不嫌害臊么?”
莫细雨一愕,失笑道:“你老酒鬼说得在理,但有一口气在,便可再战。”姬落红拇指一挑,赞道:“不错,这才是好男儿的言语。”说着挣扎起身,挪前两步,莫细雨见他摇摇欲堕,便拄着铁戟,将他扶住。姬落红一挑眉,扬声道:“萧老怪,龙老大是否伤在你的手里?”
萧千绝冷笑一声,道:“龙入海么?”姬落红道:“正是!”萧千绝淡淡地道:“他在黄鹤楼口出狂言,对我无礼,老夫与他对了三掌,那小子尤能不倒,内力尚可。”姬、莫二人心头俱各骇然,龙入海为“南天三奇”之首,绰号“枪挑东南”,枪法独步当世,掌力称绝东南。三人本约好在黄鹤楼相会,同赴百丈坪,孰料昨日二人见到他时,龙入海仆在黄鹤楼前,昏迷不醒,察其伤势,似是伤于黑水武功。二人正因照看他伤势,觅地安置,是以来迟。此时听萧千绝所言,龙入海竟只接下他三掌,委实叫人好生泄气。但殊不知,萧千绝雄视天下,这“内力尚可”四字,已是极高的评语,当世配得上的,也没得几人。
姬落红略一失神,掉头向莫细雨笑道:“莫老三,走得动么?”莫细雨啐道:“什么话?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傻小子救回来。”姬落红笑道:“好,也给龙老大讨个公道。”说罢二人拄着铁戟,一步一跛,向萧千绝走了过去。群豪无不露出悲愤之色,人头涌动,皆欲上前,靳飞更是头发上指,跨出一步,云万程却一挥手将他阻住,厉喝道:“不许去。”他口中呼叫,一只右拳却已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刺破掌心,流出殷红鲜血.
萧千绝瞧着二人逼近,目光一闪,冷然道:“你们定要救这姓云的小子么?”姬落红道:“不错!”萧千绝一点头,忽地扬声道:“好!给你便是了。”回手一掷,将云殊掷向云万程,云万程疑有诡诈,马步一沉,双手接下儿子,却觉并无劲力,顿时心中茫然。
姬、莫二人错愕片刻,姬落红忽地叹道:“好个萧老怪。”莫细雨也叹道:“今日当真败得痛快!”姬落红摇了摇头,笑道:“可惜可惜,虽然痛快,却是无酒。”莫细雨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如此快战,实当浮一大白!”他二人谈笑自若,竟不将生死成败放在心上。
第一章
眉间挂剑(4)
方澜喝道:“靳飞!”靳飞会意,舀了两碗血酒,躬身送到二人身前。二人接过饮尽,掷碗于地,相视一眼,纵声长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遗体兀自傍着森森铁戟,傲然挺立。
萧千绝看了二人一眼,眉间透出几分萧索之意。他貌似桀骜,实则极具机心,此来先断木阻路,震慑寻常武人;再以云殊做质,迫得众高手不敢联手围攻,而后再凭单打独斗,各个击杀,迫使云殊说出那对头下落,是可谓计出连环,算之无遗。谁料姬、莫二人如此硬气,令他生出惺惺之意,故将云殊放回,好让二人死得瞑目。但如此一来,情势横生变化,萧千绝纵然厉害,却到底孤身一人,群英盟却人多势众,更有云万程、方澜等一干好手,当真拼将起来,结局犹未可知。
梁文靖也瞧出其中利害,沉吟未决,萧玉翎忽地一咬牙,将梁萧放在地上,低声道:“呆子!”梁文靖还过神来,道:“什么?”萧玉翎道:“倘若乱斗起来,你带萧儿先走。”梁文靖不解道:“为什么?”萧玉翎眼圈儿一红,道:“死呆子,他好歹是我师父,若被人围攻,我能瞧着不理么?”梁文靖急道:“那怎么成?既然一同出来,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萧玉翎气急,啐道:“那萧儿呢,你拿他怎么办?”梁文靖顿时张口结舌,没了主意。
夫妻二人四目对望,心乱如麻。梁萧见爹妈咬着耳朵窃窃私语,继而又露出哭丧神情,甚觉奇怪。再则他站在地上看不着热闹,一发急,便往人群里钻去,在人腿里钻了一阵,挤到前排,探头张望。
云万程铁青着脸,解开云殊穴道,又给他接好腿骨。云殊心中愧疚无已,嗫嚅道:“爹爹……我……”云万程忽地抬手,重重给他一个嘴巴,打了云殊一个踉跄,厉声道:“混帐东西,你一条贱命,坏了我两个兄弟。”云殊被打得懵了,傻在当地。却听云万程沉声道:“他口口声声要你吐实,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云殊嘴角抽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想若是说出凤翔先生的下落,便是不义,但不答父亲问话,便是不孝。
云万程久经世事,见他欲言又止,心中顿时了然,摆手道:“若言之不义,不说也罢!”转身大步上前,将姬、莫二人轻轻抱起,平放地上,想到与二人煮酒放歌、谈文论武的时节,忍不住眼角一湿。转过身来,一整容色,高叫道:“萧老怪,云某不才,请教黑水绝学!”
众人怒满胸膛,纷纷吼了起来,罗松高叫道:“这老贼也不是三头六臂,咱们千百个身子,就挤不死他么?”这一石激起千层浪,云万程不及阻拦,场上已是群情汹涌、刀剑脱鞘。罗松当先冲上,还没出手,便见萧千绝的袖袍随风一荡,罗松眼神呆滞,斜斜冲出几步,脖子忽地齐根而断,一颗人头张口怒目,骨碌碌滚到梁萧面前,梁萧吃了一惊,跳开数步,小嘴一张,几乎哭了起来。
“大伙儿用暗青子对付!”一人话未说完,便听一声吼啸,那头黑虎迎面扑来,将他按住,只一扑,便将他喉咙剪断。众人倏地散开,飞刀,梭镖、五花石、铁莲子……纷纷捉在手里。萧千绝冷笑一声,身子晃动,瞬间欺入人群,一抬手,便将一人的脑袋直拍进了腔子里。他身处人群之中,众人怕误伤同伴,不敢发出暗器,由着他一人一虎纵横来去,一会儿的工夫,便已倒了七八人。
萧玉翎见师父被围,正欲纵声上前,忽听梁文靖惶声道:“萧儿呢?”萧玉翎一惊,低头看去,哪还有儿子的影子,一时惊慌已极,觑眼望去,却见梁萧在人群中左滚右爬,身上裹满尘土,狼狈万分。幸得他人小个矮,众人忙于厮斗,一时倒未留意。萧玉翎急得流出泪来,叫道:“糟啦,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却见梁文靖身形一闪,穿入人群,展开“三三步”,虽于乱战之中,却似入无人之境,霎时间抢到梁萧之前。将他一把搂起,又如行云流水,飘然退出。
萧千绝斜眼瞧见,目有讶色,待要转身追赶。忽见白影晃动,云万程凌空抓落。萧千绝手掌一翻。爪掌相交,疾风四溢,云万程倒翻回去。萧千绝双眉拧起,一手扶腰,厉声道:“好,全都过来,老夫杀个痛快。”哪知云万程双臂一横,高叫道:“罢手。”声如响雷。群豪纷纷停下刀剑,大感诧异。
萧千绝冷笑道:“怎么?”云万程扫视群豪,扬声道:“以众凌寡!不是好汉行径。今日之事,全在云某一人身上,谁若插手,便是与我神鹰门为敌。”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气,群豪气势尽皆一馁,垂下手中兵器。萧千绝冷笑一声,未及说话,却听方澜笑道:“老雕儿,有我这盟主在此,何曾轮到你说话了?”说着嘻嘻一笑,道,“萧老怪,来来来,咱们先过两招。”云万程一愣,道:“老哥哥。”
方澜笑道:“方某既为盟主,凡事自当争先。若连我也输给萧老怪,你们更加不是对手,那么今日怨仇暂且揭过,大伙儿练好本事,约期再战。萧老怪,你不答应?你若不答应,所谓蚁多咬死象,嘿嘿,说不得,咱们只好并肩齐上,跟你血战到底。”
萧千绝寻思自己一时兴起,放了云殊,自此再也不好与他为难。如此唯有敲山震虎,大杀一气,叫那对头知晓。那人既与云殊有旧,闻讯必会来寻自己晦气。只不过杀这些平庸之辈,忒也无味,须得多杀高手,方显本事。盘算已定,目视众人,冷笑道:“也好,蝼蚁之辈,杀之徒惹一世之羞……”群豪被他如此小觑,手按刀剑,怒气更盛。
方澜一撩袍子,正欲动手,却听云万程扬声道:“且慢。方老哥你何曾做了盟主了?”方澜一口气吹得胡须纷飞,瞪眼怒道:“老雕儿你什么记性?不是你叫老头子做盟主么?怎么,盟主说话,你还不听。”
云万程笑道:“小弟是发起之人,论正理,这盟主该由我来做才是。”方澜啐道:“你这点子年纪,做劳什子盟主,懵了眼还差不多。”群豪见他二人先前相互推让,如今却又争起盟主之位,无不奇怪。只有少数聪明的猜出他们的心思。原来,萧千绝此来无故杀戮与盟人士,又叫人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但若群起而攻,死伤必多,亦且说出去也不光彩,可是单打独斗,却无一人是他敌手。方澜仁侠襟怀,见云万程欲要出头,不忍他再步双奇后尘,索性豁出这把老骨头,暂且了结此事,来日寻到高人助拳,再图报复不迟。云万程瞧出他的心思,岂肯答应。
萧千绝见他二人各不相让,冷笑道:“索性你二人同上,老夫一并成全便了。”方澜见他眼露凶光,心念数转,哈哈笑道:“好,老雕儿,咱们比武夺帅。”说罢使招“啸风惊云”,左拳象龙,右掌形虎。云万程足下急撑,纵在半空,只听喀喇一声,身后一面大旗被掌风摧成两段。云万程叫了声好,双臂舒张,一爪攫向方澜肩头。方澜缩身让过这招“秃鹫探爪”,使招“闲云野鹤”,双拳上击,一时拳爪相击,劲气四散。
两人皆是南武林的翘楚,此时一天一地,全力出手,直如鹰搏老兔,难解难分。场下众人看得神驰目眩,不禁忘了眼前危机,喝彩声如潮。“神鹰门”的功夫最重气势,气势占优,招式便如长江大河,势不可当。云万程深得个中三味,高居临下,处处压着对手,几个盘旋,便逼出方澜的破绽,身形当空一闪,双爪迅疾,若探竿影草般透了过来。
方澜被头顶爪风迫得窒息,马步陡沉,抬掌向上封出。爪掌相击,声如木石相撞,又闷又沉。云万程体重加上爪力,凌空一压,力道千钧。只听喀喇一声,方澜脚下木板竟敌不住二人较力,豁然洞穿。方澜双足深陷,急欲挣起时,便听云万程在耳边轻笑道:“老哥哥,得罪啦!”大椎穴一麻,已被拿住。方澜脱口怒道:“臭老雕……”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声叹息,“老夫这把年纪,你还与我争什么?”
第一章
眉间挂剑(5)
云万程默然不答,目光一转,高叫道,“靳飞听令!”靳飞越众而出,向云万程拜倒。云万程从怀里取出一只铁铸苍鹰,沉声道:“自今日起,你便是‘神鹰门’第九代掌门!”靳飞身子陡震,抬起头来,虎目蕴泪,却不接令。云万程浓眉一挑,厉声道:“要抗命么?”靳飞一咬牙,接过铁鹰令牌,涩声道:“弟子发誓,决不有负师父教诲!”云万程见他决断迅快,心中暗叹:“说到大将之风,飞儿终究胜过殊儿许多。”转眼瞧去,只见身旁的神鹰门弟子齐齐跪下,在他身边围成一圈,欲哭却又不敢,正自黯然神伤,忽听云殊高叫道:“萧千绝,大家不用比啦,我……我把凤翔先生的下落告诉你,他八月……!”
云万程脸色陡变,一脚将他踢翻,厉声道:“好个懦夫,他早先逼你,你为何不说?”云殊一愣,低头喃喃道:“他……他是凤翔先生的对头,孩儿虽然鲁钝,却不能出卖朋友。”云万程神色稍缓,一点头,沉声道:“不错,你牢牢记住这两句话,至死也莫忘了。”云殊听得又羞又愧,一边点头,眼角却淌下泪来。
却说梁文靖将梁萧带回,萧玉翎一把搂过,心惊胆战,连声问道:“萧儿,你伤着了么?”梁萧竭力压住剧烈心跳,扬着灰扑扑的小脸笑道:“还好。”萧玉翎气道:“好个屁,你这孩子,就不知害怕么?”梁萧面上笑嘻嘻的,冷汗却已将内衣湿透,嘴里却道:“才不怕呢。”萧玉翎六神无主,说道:“当家的,怎么好呢?师父定已起疑,咱们溜了吧?”梁文靖两眼不离斗场,摇头道:“既然来了,总要瞧个始终才好。”萧玉翎见他神态古怪,顿生疑念。
原来梁文靖见萧千绝如此草菅人命,不觉动了义愤之心。只苦于妻儿在旁,不好挺身而出,忽听云万程与爱子相别,蓦然想起,当日在合州城中,父亲与自己诀别时的情景,热血一涌,举步跨出。萧玉翎早已留心,一把拽住他手,急道:“你做什么?”梁文靖回头一看,只见妻子神色惊惧,美目中泪光涟涟,顿时胸口一痛,豪气大消,再一转眼,却见儿子脸上尽是茫然,刹那间,他双腿一僵,颓然止步。
云万程深深看了云殊一眼,蓦地踏上一步,抱手道:“萧先生,请了!”萧千绝打量他一眼,冷然道:“好,冲你这份胆气,老夫让你三招。”云万程微一冷笑,转眼瞧向方澜,只见他箕坐在地,满眼关切,不由得喉间一哽,发声清啸,凌空纵起,爪出如风,向萧千绝罩落。
靳飞瞧得精神一振,脱口叫道:“鹰魂九大式!”云殊忙问道:“大师兄,什么叫鹰魂九大式?”靳飞道:“是乃我神鹰门镇派绝技,你内力不济,还未学到。”他脸色一凝,缓缓道,“这是第一路‘落雁式’。”
云殊凝目看去,只见云万程或抓或拍,爪式中隐含掌法,一招未毕,一招又起,绵绵密密,排空而出,好似雄鹰拍翅,搏击长空。但萧千绝却只冷冷瞧着来爪,左一步,右一步,似进还退,只在云万程爪前弄影。众人瞧得心惊,有人忍不住嘀咕道:“大白日见鬼啦?”萧玉翎听到,低声道:“呆子,这便是师父的境界,幽灵幻影,白昼移形……”文靖点头道:“果然是出神入化,大象无迹!”想到这里,不由为云万程担心起来。
云万程足不点地,一口气攻出十余丈,没沾着萧千绝一片衣角,却只觉胸闷气促,血涌面颊,情知势竭,大喝一声,顿足旋身,“摘星式”使出,满天乱抓、十指破空有声。萧千绝绕他身形游走,转得数转,云万程眼里竟幻出三五个萧千绝的影子,匆忙收摄心神,爪下再变,宛如鱼鹰戏浪。这路“沉鱼式”劲力蕴在指尖,攻中带守,随机应变。
萧千绝冷笑一声,高叫道:“三招已过!”双手从袖间吐出来。方澜看得心急,大叫道:“老雕儿,小心。”云万程心中一凛,凝神望去,只见萧千绝双手苍白,越变越快,初时如白莲绽放,转瞬间摇成一片花海。云万程看得舒服,动了生平豪气,张口长啸,爪下连变,“栖岩式”、“冲霄式”、“穿林式”、“捉月式”,“偷天式”,扑跌抓拿,纵跃如飞。萧千绝却悠闲依旧,出手全无火气。二人忽进忽退,拆解到精妙之处,众人连珠价叫起好来。
梁萧见这黑衣人竟使出“如意幻魔手”,不由惊讶无比。这路“如意幻魔手”本是黑水一派很寻常的武功,梁萧早已学过,亦且萧千绝早已练到化境,举重若轻,条理井然,一招一式都让他瞧得清楚明白。梁萧练了武功,从未当真用过,即便和母亲拆解,萧玉翎也是处处容让,不曾动过真章。此时突见有人用自家武功与人生死相搏,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激动,不由得将萧千绝当作自身,幻想自己身临其境,如何与云万程拆招,如何克敌制胜,一时眉飞色舞、好不陶醉。正瞧得入神,忽听到梁文靖叹了口气,道:“胜负将分,云万程便要输了!”
梁萧心中不服,撅起嘴道:“那可没准,我瞧黑衣人比较吃亏……”此时云万程使到“鹰魂九大式”最后一路“换日式”,双爪内抱,正要向外疾吐,忽听萧千绝厉笑道:“鹰魂九式,不过尔尔!”这一喝如平地惊雷,震的众人耳中嗡鸣。云万程眼前一花,萧千绝已双手成爪,劈面抓来,二人十指一交,喀嚓嚓一阵响,云万程只觉剧痛钻心,十指尽碎。萧千绝一招得手,左臂圈回,向上挑出,只听云万程“喏呀”一声,向后踉跄跌出,立定时,两道细细的血线自他眼中流淌下来,挂在脸上。
梁文靖心中惨然,闭目不忍再看,谁知梁萧忽地大叫一声:“好一个‘挑字诀’呀!”此时奇变突生,众人均是屏息观战,场上一派寂然,这一声既是突然,又是童声,越显清亮。别人不明其意,萧千绝却明白之极,他挑瞎云万程双眼的那招正是“如意幻魔手”中的挑字诀,霎时间,他倏然驻足,掉头看来。
萧玉翎惊得魂不附体,闪到文靖背后,浑身颤抖,她平日里不信鬼神,此时也忍不住求神拜佛,企盼师父别将自己看见。梁萧瞧不见场中情形,正要埋怨,萧玉翎早已伸手,将他小口捂住。梁文靖也措手无策,夫妻二人背靠着背,都觉对方心跳甚剧,背上汗水淋漓。
哪知萧千绝却只瞧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大袖微拂,转身便走。云万程双眼血流如注,但兀自侧耳细听,听他离去,不由哑声叫道:“萧千绝,你为何不杀了我?”萧千绝头也不回,冷声道:“你既名‘天眼雕王’,我便废了你一对爪子,点瞎你一双招子,看你还拿什么到江湖上混去?”足不点地,便如一只黑色大蝶,飘然去远,那头黑虎低啸跟随,一人一虎转眼化作两点模糊黑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云万程茫茫然立着片刻,忽地呵呵惨笑起来。云殊心中惨然,扶住他,凄声道:“爹爹,你别动,我叫大夫去。”转身叫道,“谁有金创药,谁有金创药啊?”一众豪杰还过神来,纷纷探手入怀,去摸伤药。这时间,忽听扑得一声沉响,云殊心一紧,回头看时,只见云万程脑浆迸裂,鲜血四溅。敢情他性情刚烈,无法忍受断指失明之辱,趁着云殊转身询问之际,挥掌自碎颅骨,立毙当场。众人见此情形,俱都惊得呆了。
云殊一愣,抱住父亲,失声痛哭。靳飞伸手按在他肩头,泪流满面,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方澜穴道已解,站起身来,脸色铁青,忽地一扬眉,大步走上,一把拉起云殊,厉声道:“哭什么,哭得死萧千绝么?”又瞪了靳飞一眼,“你也是,从今以后,你便是一派宗主,当卧薪尝胆,苦练武功,为你师父报仇才是!”他素来诙谐,此时疾言厉色,竟也威势逼人。靳飞一呆,咬牙拭去泪水,道:“前辈教训得是!”云殊双拳捏得格格作响,继而又落泪道:“爹爹都胜不了那个大魔头,我们又怎么胜得了他?”他这么一说,靳飞也觉泄气。
方澜冷笑道:“哪也未必,老雕儿爪功纵然凌厉,但还称不得当世绝顶儿的高手。”云、靳二人一听,均有不服之意,但转念想到萧千绝的武功,面色一黯,各各默然。方澜瞧出他们的心思,说道:“你们别要不服,老头子说得可是实话,你们听说过‘凌空一羽,万古云霄’这句话么?”靳飞对武林掌故知之甚详,闻言道:“方前辈,你说得莫不是穷儒公羊羽?听说此人武功极高,但性子古怪,难以亲近……”
方澜颔首道:“说起来,公羊羽脾性虽怪了些,却是萧老怪的前世的冤家,今生的敌手,若听说萧千绝出山,此人势必按捺不住,寻着他,或许有些法子……”靳飞微一皱眉,但觉此事太过虚妄,莫说公羊羽行踪飘忽。即便寻着他,又能如何,师父大仇假手他人,也只显得神鹰门弟子无能。正胡思乱想,忽听云殊在喃喃道:“凤翔先生,凤翔先生……”语声微微发颤。靳飞瞧他呆然絮语,生怕他悲恸得傻了,叹道:“云师弟,还是节哀为好……”不料云殊一言不发,忽地转身,一瘸一跛奔到一匹马前,翻身上去,向北疾驰而去。方澜、靳飞见状齐声叫道:“云殊,你上哪里去?”云殊头也不回,只是打马狂奔,顷刻间去得远了。
第一章
血溅梵天(1)
趁着众人伤怀,梁文靖携妻儿悄然退去,心念着方才之事,闷闷不乐,遥遥望去,只见苍烟落照,层峦叠嶂,不见尽头,想到前途迢迢,平生怅然,对萧玉翎母子道:“若不赶路,只怕错过宿头了。”萧玉翎蛾眉紧锁,迟疑道:“呆子,咱们不北上好么?”梁文靖没答话,梁萧已自急了,叫道:“妈,你失心疯了?”萧玉翎怒视他一眼,嗔道:“你才失心疯了!方才鬼叫什么?”梁萧撒起娇来,抱着她连摇带晃。萧玉翎敌不过他的赖皮功夫,只得道:“好,好,由你,我们去北方便是了。”梁萧大喜,两眼一转,又问道:“妈!为啥那个老头子也会咱家的如意幻魔手呢?”萧玉翎目视丈夫,黯然失神。梁文靖心生怜惜,拥着她道:“别担心,我但有一口气在,绝对不让人伤你母子一根汗毛!”萧玉翎眼眶一湿,颤声道:“我不担心自己,就怕他对你不利……”梁文靖百感交集,长叹了口气。梁萧瞧他二人神色异样,却又不知因由,只急得抓耳挠腮,好不气闷。
这时间,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好一对狗男女,当着人在大路上搂抱亲热,真是不知廉耻!”梁萧掉头看去,只见远处站着五个道士,其中两个均是相识,发话是那黑脸道士,那白脸道士则阴笑道:“师弟你别说,只怪这小娘子生得太过好看,换了是我,别说在这大道上,嘿嘿,便是在闹市中,也要抱着亲热呢!而且要天天抱,夜夜抱,片刻也不放开。”众道士齐齐大笑,笑声淫亵不堪。
萧玉翎只气得俏脸煞白,心道:“今天就叫你们抱着阎王爷的大腿亲热去!”银牙一咬,便欲上前。梁文靖见她神情,只怕惹出人命,一把拉住,向众道士肃声道:“各位也是修道之人,还请留些口德!”萧玉翎啐道:“呆子,跟他们唠叨什么,一刀一个杀了省事!”梁萧虽不明白众道士说的是什么,但见母亲生气,顿知不是好话,接口便道:“对,全都杀了喂狗吃!”
黑脸道士和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仗着人多,厉声喝道:“他妈的小杂种!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话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动,腰腹间已被梁文靖一把拿住。梁文靖着意立威,大喝一声,将他高举过顶,重重掷下。黑脸道士只觉背脊欲裂,屁股也似摔成八片。
其他四道士见梁文靖倏忽而至,身法快得邪乎,皆是一惊,呛啷拔剑,四道寒光,刺向梁文靖四处要害。梁文靖展开“三三步”,倏忽间让开四只来剑,向四人各拍一掌。
四个道士但觉掌风如排山倒海般涌来,疾往后跃,但方一退下,并力又上,进退攻守,暗合法度,似是一套厉害阵法,数招之后,四人前后呼应,越发默契。梁文靖却宅心仁厚,不愿伤人太甚,处处留手,一时反被四人困住。
黑脸道士揉着背脊爬起来,抽剑加入战团,众道士阵法威力更盛。其中一名长髯道士武功最强,手中宝剑更是难得利器。剑光到处,寒气森森,逼得梁文靖汗毛直竖,当下打起精神,滴溜溜掠地飞奔。
萧玉翎本当丈夫随意便可打发这几个无耻道士,忽见梁文靖掌法转疾,不觉吃惊,定睛瞧去,看出门道,高叫道:“死呆子,宰他两个,瞧他们还有什么把戏!”眼见梁文靖仍不肯下杀手,焦躁起来,叱道:“呆子就是呆子,这时候还充什么好人!”顿足抢上,左掌攻白脸,右掌打黑脸。她最恨这二人,是以出掌便攻,也不顾是否顺手。
白脸道士与见萧玉翎对面,见她一掌攻来,急忙挥剑格挡,黑脸道士却背着身子挨了一击,一个筋斗翻了出去,鲜血喷了满路。待得落地站稳,五腑六脏就似在油锅里煎熬一般。正难受的当儿,臀部忽又挨了一下,声音响亮。他以为萧玉翎追来,方动拔腿逃命之念,忽听身后有人咯咯直笑,顿知被梁萧拣了便宜,顿时怒不可遏,转过身来,狠狠瞪视。
梁萧小手一招,笑嘻嘻地道:“有本事来抓我啊!”黑脸道士跨出一步,但觉内腑隐痛,心知伤得不轻,但被这黄口孺子这般挑衅,委实难忍,咽了泡血水,狞笑着扑向梁萧。梁萧咯咯一笑,一躬身向旁蹿开。
萧玉翎一到,情势顿然生变,她一双手如漫天飞蝶,叫人防不胜防,一个眉间有痣的道人心神一乱,额头着萧玉翎指尖扫过,血流满面。玉翎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趁他两眼迷糊,骈指若剑,直插其心口。梁文靖看得皱眉,反手格住她的玉腕。萧玉翎不由大嗔道:“死呆子,胳膊肘往外拐么?”梁文靖道:“不要闹出人命!”萧玉翎怒道:“他死了才活该!”一时间,两人一边应付对手,一边斗起嘴来,加之萧玉翎每施辣手,梁文靖便分神阻拦,此消彼长,四个道人缓了一口气,重振阵法。
那黑脸道人强忍伤痛,连滚带爬,没命追赶梁萧,兜了三四个圈子,已累得气喘吁吁,不由停下身子,稍事喘息,冷不防梁萧忽地折回,一拳捣在他小腹上。他人小拳重,黑脸道人吃痛弯腰,梁萧飞起一脚,踹在他腮边,几乎将他下巴踢掉。
挨这连环重击,黑脸道人还没缓过神来,手中一轻,随身长剑也被梁萧夺去,扎在他脚背上。黑脸道士失声惨叫,着地滚出两丈,方要挣起,忽觉颈项一凉,一口长剑架在脖上,耳听梁萧笑道:“还不投降?”黑脸道人心想自己堂堂高手,竟然时穷势迫,受辱于小儿之手,一时越想越怒,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向梁萧喷去。梁萧始料未及,溅得满身都是。这套衣服是前日里萧玉翎给他买布缝的,刚穿了两天,他宝贝得紧,一时气得想哭,骂道:“你这厮弄脏我的衣服,该打屁股。”侧转剑锋,当作戒尺,在黑脸道士臀上打了两记。
谁料黑脸道人双目圆瞪,一动也不动。梁萧心下奇怪,轻轻踹了他一脚:“喂!牛鼻子,你怎么不说话?”那黑脸道士应脚便倒,两眼兀自瞪着。梁萧瞧得心头冷飕飕的,皱起眉毛,说道:“黑脸的,你别装怪吓我,我可不上当,快说话呀?”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有人冷笑道:“胡闹,死人也会说话么?”梁萧听得耳熟,回头一看,只见萧千绝立在道心,身旁踞着那头黑虎。梁萧又惊又喜道:“是你呀!你没有走?”萧千绝不答他话,目光投向前方打斗之处,眉头紧蹙。梁萧讨了个没趣,一转眼又道:“老头儿,你怎么知道他死了?”萧千绝听他叫自己老头儿,心里不悦,冷声道:“他不死怎么不答你话?”梁萧嗯了一声,忽地笑道:“你也没答我话呀!”萧千绝听他说话古怪,初时不察,一转念勃然大怒:“这小子绕着弯儿骂老夫是死人,岂有此理!”目光如电,死死瞪他。梁萧早先见过他的神威,被他这么一瞪,心底里害怕,面上却竭力装得满不在乎。如此一来,萧千绝越发生气,指尖一动,但又想道:“老夫何等人物,焉能与小儿一般见识。”他吃了这个哑亏,怒气无处发泄,只得重重哼了一声。
梁萧望着那头黑虎,见它眯着眼,似在假寐,心中喜爱,笑道:“这黑猫儿真乖,借我骑骑好么?”他小孩心性,不知厉害,见那黑虎貌似驯服,便去摸那它脑袋。那黑虎啸傲山林,威慑万兽,自小到大只认萧千绝一个,何曾被人如此轻慢,梁萧手没摸到,它已瞪起铜铃巨眼,四爪按地,发出一声大吼。有道是:“云从龙,风从虎。”这一吼之间,平地里腥风乍起,向梁萧涌去。
梁萧忽见这百兽之王露出狰狞之相,一张小脸再无血色,瞧着那血盆巨口,森森白牙,只觉汗毛尽竖,双腿发软,几乎便要倒坐在地。萧千绝瞧他狼狈模样,心中得意:“你这小娃儿你竟敢骂老夫死人,哼,知道厉害了吧?”想到这里,冷笑道:“小娃儿,怎么不骑了?有能耐的,就来骑啊!”
第一章
血溅梵天(2)
梁萧原本害怕之极,却被他激起倔犟性子,叫道:“骑……骑就骑……谁……谁不敢了?”他嘴上硬撑,身上却没由来抖得厉害,心中也觉奇怪:“不就是一只大黑猫吗,我怕它做什么?”想着又多几分勇气,握紧小拳头,和那黑虎瞪视,大声道:“黑猫儿,你敢凶我,当心我拔了你的胡子喔。”嘴里虽这般说,两腿却似灌满陈年老醋,又酸又软,一步也挪不得。
但凡野兽,最忌与人对眼,那头黑虎被梁萧瞪眼挑衅,越发激起野性,口中低吼,前爪刨地,它本是天生异种,力大无穷,经过萧千绝调教,更不弱于一流高手,只消一扑,十个梁萧也一齐了账,只是碍于主人之命,不敢轻易扑击。梁萧瞧它恶狠狠的,不禁又退一步,继而只觉未免示弱,心道:“这大黑猫凶得紧,硬来不成,要用点软法子。”当下撇起嘴,喵喵叫道:“乖猫儿,别生气,乖猫儿,别生气……”他鼓足勇气,战兢兢跨出一步,那黑虎蓦地身如弯弓,已然蓄满了势。
梁萧一心驯服这只“黑猫”,大起胆子,还欲跨步,忽听身后梁文靖战声道:“萧儿,别……别动。”梁萧回头望去,只见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后方三丈处,面色苍白,两眼睁得老大,便强笑道:“爹爹,这老头儿赌我不敢骑这个大猫儿,我偏要骑给他瞧,它……它凶它的,我……我才不怕。”
梁文靖嗓子发干,拼命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你……你别动……听话,别动……”说到这里,口气已十分虚弱。原来他与萧玉翎联手对敌之时,俱都分心关注梁萧,见他戏弄黑脸道士,黑脸道士却身负重伤,追他不上,是以颇为放心,殊不料奇变突生,黑脸道士竟被这顽童活活气死,萧玉翎大为高兴,梁文靖却是眉头大皱。正当此时,忽见萧千绝从道旁走了出来,夫妇俩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梁文靖顾不得众道士,当先奔出,却见梁萧不谙世事,竟把黑虎当作病猫,恣意戏弄,直惊得梁文靖魂飞魄散,枉自旁观,却不敢上前半步。
梁萧听了梁文靖的话,小眉头拧起,撅嘴道:“为什么?”梁文靖心中慌乱,说不出话,只咽了口唾沫,冷汗顺着脸颊一道道流下来。却听梁萧又问道:“爹爹,为什么呀?”话未说完,那黑虎再发一声吼。萧玉翎本与群道相持不下,听得这声虎啸,心头狂震,招法一乱,吃白脸道士长剑掠过小臂,带起一溜血花。
萧千绝瞧见血光,八字眉向下一垂,厉声道:“臭小子,你不帮翎儿,傻站着作甚?”梁文靖一愣,萧千绝早已欺身抢到,清清脆脆掴了他一个嘴巴,反手还要再打,却见梁文靖身子一躬,滑出丈外。萧千绝一掌抡空,微感诧异,冷笑道:“小子倒滑溜。”眼看萧玉翎心慌意乱,被众道士逼得跌跌撞撞,不由怒从心起,一挥袖便入打斗场中。他心狠手辣,只晃了两晃,便听见四个道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叮叮当当,四条持剑的手臂被萧千绝生生扯下。这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三名道士当即昏死,唯有长髯道士功力较深,倒地翻滚哀号。
梁文靖惊骇莫名,玉翎更是傻站着,浑不知身在何处。萧千绝一时八字眉垂得甚低。长髯道士认出他来,忍痛叫道:“萧……老前辈,晚辈……晚辈是火真人弟子。”萧千绝双目上翻,冷笑道:“什么火真人,屎真人……”长髯道士吓得流下泪来,磕头犹如捣蒜:“家师是……是四皇子的心腹。”萧千绝冷笑道:“别说皇子,皇帝老子惹了我,照样搬他脑袋。”长髯道士张口结舌,蓦地转身便逃,萧千绝袖袍一挥,也不见他出何兵刃,道士人头突地跳起三尺,血水从脖子里笔直冲起,身子却仍向前奔,奔出五步,始才扑倒在地。
萧千绝一瞥地上三道,袖袍又是一动,不料梁文靖忽地抢上,闪电般拍出两掌,只听空中喀得一声,如响闷雷。梁文靖飘退丈余,俊脸倏然煞白。萧千绝双眼一瞪,喝道:“好小子!再接老夫一招!”倏地抢到梁文靖身前,左手脱出袖外,抡在半空。五指或伸或曲,向下刺落。
梁文靖足下划了个圆弧,劲贯双臂,正要应对,萧玉翎却一步拦在他前面。萧千绝左手一凝,定在半空。师徒二人对视半晌,萧千绝突地哈哈狂笑,笑声中,他转过身来,一脚一个,将地上晕厥道士尽数踏死。
梁文靖看得须发贲张,挺身欲上,却被妻子拉住。萧千绝转身嘿笑道:“老夫要杀人,你拦得住么?”梁文靖咬了咬牙,默不做声。萧玉翎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落泪道:“师父!”
萧千绝两眼望天,冷笑道:“哭什么?哼,师父,师父,难为你还认得我这个师父,萧某人荣幸还来不及呢。”萧玉翎娇躯一震,砰砰砰连连磕头,萧千绝见她几个响头磕得额头上一片乌青,心顿时软了,一拂袖,冷喝道:“算了,哪来这么多把戏。”
萧玉翎抬起头,泪眼婆娑道:“师父……千错万错,都在玉翎,求师父不要为难他们父子!”萧千绝双眉一蹙,冷笑道:“父子?叫得倒亲热。”言语中大有妒意。萧玉翎双颊泛红,低声道:“师父,翎儿已嫁人多年,没能告与师父,当真对不起。”
萧千绝缓缓闭眼,脸上瞧不出喜怒,半晌缓缓道:“你口口声声他们父子,怎就不问你师兄?”萧玉翎一呆,还没答话,忽听梁萧道:“妈,你认识他么?”萧玉翎心头一跳:“我当真吓糊涂了,顾了靖郎,却忘了儿子。”转眼望去,只见梁萧傻愣愣站在黑虎身前,不由暗自庆幸这小子没有妄动,忙道:“师父,我儿子……”
萧千绝轻轻呼了口气,张眼道:“黑毛畜生,滚远些吧。”那黑虎这才乖乖退到一边。萧玉翎忙道:“萧儿过来!”梁萧走过来,望了萧千绝一眼,说道:“妈,你跪着作甚?”他伸手去拉萧玉翎,反被母亲一把摁倒,顿时哇哇大叫,却听萧玉翎说道:“萧儿,还不拜见师公?”梁萧心中气闷,随口便道:“师公是个什么东西?”萧千绝脸色陡变,萧玉翎气急,给了梁萧后脑勺一巴掌,厉声道:“师公就是妈的师父!”梁萧撅嘴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萧玉翎无奈,只得道:“师父恕罪,玉翎管教无方,这孩儿……唉……顽劣得很。”梁萧望着萧千绝,笑道:“原来你是妈的师父呀,我还当你偷学我妈的功夫呢!”萧玉翎一时气结,又给他两巴掌,但都是举得高,落得轻,浑似挠痒。
萧千绝望着二人斗嘴,想到玉翎儿时对自己撒娇的模样,心中一暖:“翎儿若与冷儿配成一对,该有多好……唉!对当日之事,冷儿总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时至今日,其中情形,老夫仍是蒙在鼓里……”想着狠狠瞪视梁文靖,心忖道:“合州之役后,冷儿经脉大损,再也练不成我最上乘的武功。他虽不说,但看他情形,分明伤在‘三才归元掌’之下。这小子挡了老夫一招‘天物刃’,凶手十成是他!但看他如今火候,十年前该非冷儿的对手……”他想到此处,又寻思道:“莫非是翎儿这丫头恋奸情热,勾结这小子伤了冷儿,不然百丈坪上她为何躲着老夫……”他当年看萧冷情形,便已猜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前后印证,不觉心往下沉。
萧玉翎深知师父脾性,本想让梁萧来缓缓气氛,花言巧语蒙混过去,谁知萧千绝神情越见难看,不由心跳加速。只听萧千绝淡然道:“小翎儿,你知罪么?”萧玉翎娇躯一颤,落泪道:“翎儿背叛师门,罪该万死!”萧千绝虽已猜到,但听她亲口承认,仍觉气满胸襟,双拳一紧,哈哈笑道:“好!你好!”笑声凄厉无比,惊得两侧林中宿鸟惊飞。
第一章
血溅梵天(3)
原来萧千绝一生虽孤僻狠毒,但偏偏最为护犊,对这个女弟子更是千依百顺。知她失踪,当真心急如焚,三年中觅遍神州,踏破快靴无算。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何处寻得,再说萧冷又伤得沉重,让人挂念,无奈之下萧千绝只好回山。但他仍不死心,后又数度出山寻找。天可怜见,终于让他在百丈坪见到玉翎,本自欣喜欲狂,谁知萧玉翎竟避而不见,萧千绝伤心之下,拂袖而去,但他走出一程,终又割舍不下,折回来询问缘由,谁知一旦问明,惟有伤心更甚,刹那间热血灌顶,手一扬,便向玉翎头顶落去。
梁文靖见萧千绝神色骇人,已知不妙,见他手动,倏然一步跨上,便欲发掌,怎料萧千绝一只手停在半空,微微发抖,久久也不落下,梁文靖紧张已极,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头皮阵阵发麻。
萧千绝心念百转,始终下不得手,目光一转,落到梁文靖脸上,怒火又炽:“翎儿当日在我膝下承欢之时,何等乖巧。哼!必是被这王八羔子蛊惑了。翎儿是万万不能杀的,但这小子诱惑翎儿在先,重伤冷儿在后,碎尸万段,不足解老夫心头之恨!”想到这里,他双目喷火,似欲择人而噬,足下微动,却见梁文靖足下也是一动。
萧千绝心道:“这小子竟练到应机而发的地步,哼,但又如何?”厉声道:“臭小子,是你伤了萧冷?”梁文靖不及回答,萧玉翎已抢着道:“与他无关,是我不懂事,伤了师兄。师父要杀,杀我好了!”
梁文靖摇头道:“玉翎,大丈夫敢做敢当,萧冷是我梁文靖所伤。与你无干。”萧玉翎俏脸发白,怒道:“胡说八道,是我……”忽听萧千绝怒哼一声,便要抬足,慌忙扑上,将他小腿抱住,萧千绝大怒,强行举步,萧玉翎却使出赖皮功夫,跟着他的脚在地上拖动,只气得萧千绝脸色铁青;饶是他雄视武林,遇上这等家务事,也觉束手无策。
梁萧旁听已久,略略猜到这老头子正欺负爹妈。当即从旁拣起一把众道士散落的长剑,闷声不吭,向萧千绝腿上刺去,心道:“刺瘸了你,瞧你如何使坏?”哪知他宝剑刚动,便觉虎口一痛,剑身已被萧千绝踩在脚底,一抬头,只见老头子双目冷电迸出,忙笑道:“死公,我看你鞋子脏了,给你刮灰……”他恼萧千绝欺负爹妈,故将师公叫成“死公”。萧千绝本想一脚踢死这个孽种,但一句“死公”,却又让他心软了一半:“这小子终是玉翎的骨肉,唉,罢了!”略一沉吟,转向梁文靖,寒声道:“你是公羊羽的徒弟?”
梁文靖听他盛怒中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一怔道:“他教过我一夜功夫,但我没拜师!”萧千绝冷笑道:“以穷酸的狗屎脾气,你不拜师,他也不会开口。但他既然传你功夫,心里便当你是弟子了。”他微一冷笑,两眼望天,慢声道,“公羊羽好歹也是一派宗师,若知座下弟子藏在老婆裙子下面,也不知是何脸色?”
梁文靖虽未拜师,但对公羊羽颇为敬重,听了这话,一振衣衫,扬声道:“玉翎,你放手罢!”萧玉翎瞪着他道:“呆子你活腻了么?”仍是抱着萧千绝小腿不放。萧千绝暗自冷笑:“翎儿倒是明白人,这小子不过匹夫之勇罢了。”一转念,又道:“臭小子,若老夫全力出手,你是必死无疑。但老穷酸必然不服,说我以大欺小,小翎儿更会拼了命护你。”他足尖一挑,将梁萧那柄宝剑握在手中,随手一挥,着地划了个光滑浑圆的圈子,说道,“老夫与你一赌如何?”
梁文靖诧道:“怎么个赌法?”萧千绝道:“‘三才归元掌’不离三数,如今老夫画地为牢,站在圈中,三招之内,任你来攻,绝不还手,你若能将老夫逼出圈外。”他森然一笑,“老夫拔腿就走,从此随你与小翎儿海阔天空,恣意去留。”梁文靖一愣,玉翎也屏住呼吸,看着那个圈子,心想:“这个圈子径不过两尺,呆子这些年武功精进神速,内功尤其多有增长,较我还要强些……”想到这儿,不禁生出些痴念来。
萧千绝瞧着梁文靖,眼中颇有讥诮之意,说道:“你不敢么?”梁文靖摇头道:“不是不敢,只怕前辈过于吃亏了。”
“死呆子!”萧玉翎心头暗骂,恨不能咬他一口。萧千绝也觉稀奇,上下打量梁文靖一番,冷笑道:“这个不用你劳心。”梁文靖目视玉翎,萧玉翎一颗心突突直跳,面红耳热,几乎喘不过气来,过得良久,始才小声说道:“师父,你说话算不算数?”萧千绝只气得胸口隐隐作痛,厉声道:“老夫横绝天下,言出如山,什么时候不算数了。”玉翎面红耳赤,讪讪放开手。
萧千绝胸中更痛,暗一咬牙,道:“翎儿,有言在先,倘若他动不了老夫,你要跟老夫回山,不得再拖拖拉拉,借口违抗!”萧玉翎没想到这么便宜,心想只要靖郎和萧儿没事,粉身碎骨我也是甘愿,跟你回去又算得什么?想到这儿,方觉萧千绝对自己实是太好,倒是自己对他不起,心一酸,叫了声:“师父……”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滑落双颊。
萧千绝哼了一声,一步踏入圈中,高叫道:“小子!你来!”梁文靖深深望了玉翎一眼,向萧千绝一抱手,正要出掌,忽听梁萧招呼:“爹爹,慢来!”梁文靖瞧他鬼鬼祟祟、神情诡秘,使劲拉自己衣袖,无奈之下,弯下腰去。只听他在耳边说道:“老头武功邪乎,咱不和他硬拼,现在就跑。”
梁文靖惊道:“哪怎么成?”梁萧道:“怎么不行,现在他进了圈子,咱们撒丫子一跑,他出圈子就是输,不出圈子也奈何不了咱们!”他看似咬耳根子,声音却不小。萧千绝听得双目大张,心头怒起:“这小王八羔子,恁地奸诈?老夫千算万算,怎没算到这个?”一时后悔不迭,“若依他主意,老子铁定被他僵在这个圈子里,这脸可就丢大了。”越想越怒,死盯着梁萧,恨不能和一口水吞了他。
梁文靖听得心动,但看了萧玉翎一眼,见她神不守舍,目光呆滞,不觉叹了口气,寻思道:“就算我肯使诈,玉翎也万不敢欺她师父的。何况既有恶因,难得善果,此事终要有个了结。”当下拍拍梁萧头顶,笑道:“小孩儿话,别胡闹啦!”梁萧大急,叫道:“怎么胡闹了?”
梁文靖微微一笑,将他拉在一旁,说道:“乖乖待在这儿,爹爹不会输的。”梁萧将信将疑,撇了小嘴退下。梁文靖举目遥望,只见落日暗淡,似曾相识,不觉忖道:“那天打仗时的日色和今日一般,如今的争斗也和那天没什么分别。茫茫尘世,有许多事总是躲不过的。”想着不胜黯然,一阵风迎面吹来,草叶乱飞,梁文靖悠悠吐了口气,朗声道:“得罪了。”双掌一分,飘然拍出。
萧千绝见他如约出手,总算舒了口气。但见梁文靖掌到半途,忽地一个踉跄,手挥足舞,劲气如流。这招“人心惶惶”总有一个扑跌的姿势,但并非乱跌,只因跌出的一刹那,便是决胜的时机,跌得早了,对手严阵以待,跌得晚了,对手破绽已逝。是以这一招的高下之别,便在如何把握一跌的时机。
就在梁文靖双掌将到未到之际,萧千绝身子一蜷,破绽处向内凹下。梁文靖顿觉掌下一虚,无处着力,正要催劲,忽见萧千绝身子柔韧万端,黑袍飘飞,拔地而起。梁萧失声叫道:“凌虚三变,九霄乘龙。”这路轻功他使不出来,却见母亲使过。但萧千绝使将出来,真如神龙出海,金鳞炫目,萧玉翎的境界和他一比,判若云泥。
萧千绝当空一旋,缥缈不定,又化作第二变“白云苍狗”,但他黑衣如墨,使出这招,却是一朵乌云了。梁文靖见他悬空,心念忽动,猛地一步跨上,欲要占住圈子,让萧千绝无处落足,落在圈外,但萧千绝也几乎同时落下。一时间,两人各争先机,梁文靖本占了一分先,但萧千绝的落势却与众不同,好似一道龙卷飓风,直刮得他面皮生痛,脚没落稳,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跟着萧千绝旋转起来,这一转无巧不巧,恰让梁文靖顺势使出那招“天旋地转”,这一招也是以旋劲破敌。
第一章
血溅梵天(4)
萧千绝不为所动,仍是形若陀螺,着地飞旋,梁文靖掌风一到,便被引偏,每每差之毫厘,无法中的。玉翎母子只见一青一黑两道人影越转越快,渐渐模糊不清,四周蔓草藤葛被二人罡风牵引,纷纷拔地而起,绕着两团人影,如魍魉幻形,漫天疾舞,场面煞是诡奇。
梁文靖被萧千绝的旋转略一牵引,使出这招“天旋地转”,但转到这时,却欲罢不能。萧千绝每转一圈,梁文靖的转势便被带快一倍,不觉间,已势如风魔,不可遏止,着地的足尖便似一只规尺,以萧千绝为轴缓缓划动,在地上犁出四寸深的深沟,梁文靖胸中血气翻滚,喷薄欲出,不由暗呼道:“糟糕,这般下去,非活活累死不可!”欲要稳住身形,却是哪里能够。
转了约莫三炷线香的工夫,萧千绝身形一顿,梁文靖筋疲力尽,收势不住,一个踉跄向他怀中撞去,双掌一并,“三才归元”应势而出,但被萧千绝一番折腾,他丹田空空,经脉俱软,这一掌按在萧千绝胸前,已无半分气力。未及收势,便觉一缕寒气顺着经脉幽幽钻入心脉。梁文靖猛地打了个寒噤,耳听得萧千绝一声沉喝:“三招已过,滚吧!”一晃身,梁文靖只觉大力涌来,跌出丈外,一跤坐倒。
萧玉翎掠地而出,伸手将梁文靖扶起,见他神色委顿,急道:“呆子,你没事么?”梁文靖长长吸了几口气,默察体内,良久摇头道:“我没事,但……”他望了萧千绝一眼,惨然道,“我……我输了,我……”眼眶一热,哽咽难言。萧玉翎伸出纤手,捂着他的口,凄然笑道:“别说了……只要你没事,我……我就很欢喜。”梁文靖紧紧抓住她手臂,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萧玉翎撇撇嘴,抚着他脸,强笑道:“呆……呆子,别……别哭……”话没说完,萧千绝已瞧得心烦,抓起她道:“过来。”运劲一拽,梁文靖气力未复,跟着被拖出三尺,双手乏力,抓拿不住,一跤跌倒,撞得满口鲜血。“爹爹!”梁萧扑上来将他扶起,怒视萧千绝,狠狠啐了他一口,那口唾沫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又急又快,直奔萧千绝胸前,萧千绝一愣,想自己一代宗师,焉能为一口唾沫动手格挡,若是躲闪,更加小题大做,但若不躲……几个念头尚未转完,口水已经落到他衣襟上。
萧千绝抹也不是,不抹也不是,任凭口水吊在衣襟上一晃一晃,两眼瞪视梁萧,脸上透出一股青气。萧玉翎花容失色,厉喝道:“萧儿!不得对你师公无礼!”梁萧本来还积了一口唾沫,听话咽回去道:“你不走我就不唾他!”萧玉翎听了这话,身子一哆嗦,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萧千绝大获全胜,心情甚佳,暂将梁萧搁在一边,瞧着梁文靖,冷笑道:“小子,你可知为什么输吗?”梁文靖茫然无语,萧千绝见他一脸迷惑,更加得意,嘿嘿直笑。梁萧啐道:“我都知道的,老头儿你不要脸!你说让我爹爹,其实占了他的便宜。”萧千绝哦了一声,道:“说来听听。”梁萧道:“爹爹说过,‘三才归元掌’是后发制人的功夫,你却让他先出手,所以……”他也是一知半解,说到这里,却不知如何说下去。梁文靖却是恍然大悟:“枉我练了十年掌法,却没萧儿明白,这‘三才归元掌’本是后发制人的功夫,我却先行动手,反被对方后发制人,梁文靖呀梁文靖,你真是愚不可及。”梁萧跳着脚儿,指着萧千绝的鼻子大骂道:“老混蛋……大骗子……”萧玉翎听得胆战心惊,连叫道:“萧儿,萧儿……”
萧千绝长笑道:“小娃儿骂得不错,老夫就是天下第一大骗子,最会唬人骗人.别说你老子,便是那个自诩聪明的公羊穷酸,也难免不被老夫算计!”他反手拽住萧玉翎,转身便走,梁萧大叫一声,抓起身边一口宝剑,拼命追赶。萧千绝无心与他纠缠,携着黑虎,足下生风,顷刻间将他抛开数丈。梁萧跑得急了,一跤跌倒,抬头看时,萧千绝和母亲已在十丈之外了。
萧玉翎只觉心如刀割,回头叫道:“萧儿!包里还有洗好的裤子。旁的油纸包里有你爱吃的鸡腿,还有,晚上别踢被子,吃饭别挑食,还……还有……还有……”她泪流满面,脑子里乱哄哄的,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梁萧瞧着她身形越来越小,渐渐模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边哭边追:“妈,我不要裤子……不要鸡腿……妈……”忽地身子一轻,已被梁文靖托在怀里,心头一喜:“爹爹,快追!快追!”
梁文靖一言不发,运起浑身气力,衔尾狂奔。但萧千绝何等人物,梁文靖越追越远,望着渐渐消失在苍莽暮色中的两团黑影,深感绝望,陡然间,他只觉一股寒气从心头升起,袭遍全身,不禁打了个冷战,心道:“怎么了?”欲要停下查看,却听梁萧哭道:“爹爹!你比乌龟爬得还慢呢?妈都看不到了……”梁文靖被他催促,也想全力追赶,但身上寒气却越来越盛,头脑渐渐有些迷糊:“是啊,不能停啊,我……我定要追……追……”又奔几步,已只剩下一个“追”的念头还在脑中盘旋,他跌跌撞撞,到了一个乱葬岗子上,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将梁萧压在身下,痛得他哇哇直叫。
梁萧好容易钻出来,猛推梁文靖道:“快起来,追呀……追……”他触到梁文靖肌肤,不由惊叫,“哎呀,爹爹……你……你身子好冷!”
第一章
血溅梵天(5)
梁文靖只觉寒潮阵阵袭来,浑身经脉抽搐,痛苦至极,却又不知是何缘故。原来,萧千绝睚眦必报,从头到尾都没想留他一命,只是见他夫妻情深爱重,梁文靖若死,萧玉翎势必伤心欲绝,故而设下计谋,借旋转之机,先抽空梁文靖的内力,然后趁梁文靖经脉空虚,将一缕“太阴真炁”度进他的心脉,这“太阴真炁”是萧千绝化自“玄阴离合神功”的至阴之气,一时虽不见伤势,却如一只毒虫,盘踞在心脉中不断蚕食阳气,过不了两个时辰,梁文靖必然丧命。但萧玉翎不得亲见,自可走得安心。
过了好一阵,体内寒流稍退,梁文靖睁开双目,朦胧看到梁萧模样,他挤出一丝笑意,想伸手给梁萧拭去泪水泥污,可手指上却聚不起半分气力,不禁叹道:“萧儿,爹……不成了呢!”他语气虚弱,梁萧听得不清楚,瞪着大眼,迷惑道:“爹爹,你说什么呀?”梁文靖心中一痛,思想自己这么一去,这个孩子形同孤儿,是饱是暖、是冷是寒、是好是坏……自己统统无法知道,刹那间,禁不住泪雨滂沱,浸湿脸下的黄土。
梁萧拼命摇晃文靖,哭道:“爹爹,你哭什么?你倒是说话呀?”梁文靖咽了一口气,道:“萧……儿……”梁萧急忙将耳朵伸过去,只听梁文靖口中断断续续:“别……别……欺负……好……人……”其后又吐出几句话,但细若蚊呐,梁萧难以听见,急得哭道:“你说什么啊……”梁文靖听得儿子哭叫,心中悲苦已极,欲再交代几句,一口气却接不上来,只觉眼前白光闪烁,一个秀丽妩媚的白影渐渐去远,再也不可触摸。他口唇动了动,却无声响,眼前却渐渐红了,如日光,又如江水,他仿佛回到了合州城外的那个小小的水路码头,朝阳似火,大江流金,高亢的号子声在云里穿行。想着想着,梁文靖终于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合上眼睛。
晚风扑面而来,梁萧抱着父亲僵直的身躯,心中茫然。这一日中接连发生人间大惨事,委实令这小小孩童转不过念头,甚至忘了哭泣,唯有紧咬着嘴唇。鲜血自齿间缓缓流下,滴在梁文靖苍白的面颊上,凄凉而又诡异。
风更急,月色也似乎随之暗了一下,梁萧打了个冷战,蓦地觉出痛来,呀了一声,胸口烦恶,昏了过去。
昏沉中,他只觉身上疼痛。睁眼一看,却见四周黑漆漆的夜里绿光闪烁,竟是一群野狗。群狗乍见到口的尸体忽然活转,惊得纷纷后退,继而发出“呜呜”的威吓声。梁萧伸手一摸胳膊,满是鲜血,再看父亲尸体,竟已四分五裂。梁萧这一气非同小可,一跳而起,这时一头大黑犬眼露凶光,颈毛倒竖,呜了一声,群狗乱吠,争先恐后拥了上来。梁萧抬脚踢翻黑犬,却被一头灰斑大狗从后拖倒,另两只野狗左右扑来,将他压在下面,几排利齿咬向他后颈。梁萧情急间伸手乱抓,抓到一样硬物,想也不想,举起来反手一撩,便听那头灰斑大狗呜了一声,身子断成两截,头嘴尚自挂在梁萧的腿上,腰臀却凌空飞起,吧嗒一声落在丈外,其他野狗受了惊吓,呜的一声散开。梁萧只觉后颈热乎乎的,似有液体流动,定眼细看时,却见手中握了一口明晃晃宝剑,敢情是长髯道士的那口宝剑,梁萧带在身边,本意是和萧千绝拼命,在梁文靖摔倒时跌落一边。
梁萧一剑在手,胆气大壮,跳了起来,长剑过处,一头野狗身首异处,霎时间,剑光霍霍,犬声乱吠,人狗斗成一团。梁萧出手矫捷,那剑又利得邪乎,须臾间,野狗或死或伤,倒了一片。那群野狗被同类血气一冲,大半丧胆,四处奔逃,但梁萧已经杀疯了心,施展轻功,遍地截杀。一时间,厉叫声、惨号声响彻夜空。
良久良久,重云散尽,月已中天,照得山冈上白亮一片,梁萧站在岗顶,用剑支着身躯。乱葬岗子一片死寂,只听得孩子剧烈的喘息。这时,身后忽又传来低低的“呜呜”声,梁萧一转身,却见一个毛茸茸的小狗正拖着一只大狗的尸体,梁萧咬牙切齿,叫声:“小杂毛!”一步抢上,长剑一挥,便要斫下,却见那小狗抬起头,眼中一片晶莹,似有泪光闪动。梁萧不由得胸口一窒,长剑不由停在空中,他茫然回首,只见四周血肉支离,遍地狼藉,血腥气刺鼻难闻,霎时间,他浑身一软,再无半分气力,丢开长剑,抱起那只小狗,放声大哭起来。他也不知究竟为何而哭,只觉得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胸中血气彭湃,不哭不快。
也不知哭了多少时候,梁萧忽觉一个软绵绵的物事在脸上扫过。睁眼一看,却是那只小狗在舔自己的脸颊,不由伸手抚平它凌乱濡湿的茸毛,将它放下。提起宝剑,学着白水湾的风俗,在地上挖个坑,将梁文靖的尸骸放入,然后砍了块木头,草草竖了块碑,歪歪扭扭刻上父亲的名字。他会写自己的名字,是以“梁”字不会错,“文”字也勉强能凑合,只是“靖”字却万不会写,苦思良久,唯有空着。他将木板插在坟前,想了想,又挖了个大坑,将野狗尸体埋入,也竖了块木板,但不知该写啥好,唯有也空着。
梁萧望着坟茔呆立半晌,只觉胸中堵得发慌,恨不得刨开坟墓,把爹爹挖出来,又恨不得抓开胸膛,把心也掏出来。只瞧到眼中泪流,终将外衣撕了半幅,裹住长剑,斜背着下了岗去。走了数十步,又掉过头来,看了看那块木碑,突听得“呜呜”之声,眼角一斜,那小狗蹑脚跟在不远处,见他回望,急忙后奔,躲在一褐色大石后面,瞪着晶圆的眼珠子窥望。梁萧掉头走了十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它又跟在后面,但这次四野空旷,小狗团团乱转,到处寻找藏身之处。
梁萧走上几步,将它抱起,说道:“小东西,老跟着我干么?”那狗儿见他没有恶意,便在他怀里乱蹭。梁萧终是小孩心性,被它蹭到痒处,忍不住咯咯一笑:“好了,好了,我带着你就是啦。”说罢,向着父亲坟茔看上最后一眼,跪下来,学着村里人清明时的模样,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抱起小狗,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第二章
千钧一局(1)
梁萧抱起狗儿,顺着大路瞎走,渴了便喝溪水井水,饿了,只看哪里有酒家饭庄,便一头撞入,抓了就吃,有人拦他,他便拳打脚踢。他武功小有根基,两三个壮汉近不得身。其言其行,可说人嫌鬼厌。白日里,他面对世人冷眼,从不服软,只有午夜梦回之时,仰望那冷月孤星,方才想起父母,悲苦难禁,抱着大石枯树痛哭一场。
这般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经过多少地方。这一日,他来到一处城镇,听旁人唤作庐州。
梁萧抱了狗儿,到一处屋檐蜷下。一时百无聊赖,只见日光从屋檐前落下来,照着自己黑漆漆的双足,十分暖和。当下他凑近阳光,掐虱子摸跳蚤。他自幼习练“如意幻魔手”,手指灵活,此时大获奇功,一掐一个准。片刻间,虱子跳蚤一一抓完,梁萧童心大起,便将虱蚤在脚边摆成三排,粗粗数来,约有二三十个,寻思道:“倘若凑满百数,横竖十个,摆得四四方方,才叫有趣呢。”但身边虱蚤摸无可摸,便将狗儿拧过来,笑道:“你痒不痒呀,给你也捉捉!”掐住一个狗虱,仍在地上排放整齐。瞧得路人连连皱眉,都觉这小叫化子骨子里透着古怪,一个个避而远之。
梁萧正得其乐,忽地头上掉下一个物事,将地上排好的虱蚤砸乱,梁萧一瞧,却是块半两重的碎银,不觉大怒,攥着碎银,抬头瞧去,却见街心站着个又高又瘦、面如淡金的紫袍汉子,三绺黑须随风飘曳,背上挂了个蓝布包裹,见梁萧瞧来,低头咳嗽两声,转身去了。梁萧咬了咬嘴唇,待他走出十来步,忽地叫道:“去你妈的臭银子。”运足气力,将银子对准那汉子的背脊奋力掷去。
那汉子便似后脑长了眼睛,反手将银子捞住,回头诧道:“小娃儿,你不是乞讨么?”梁萧被人当作乞丐,更觉羞怒,瞧那人接银子的手法,似乎怀有武功,又见他一脸病容,自度不用惧他,当下两手叉腰,啐道:“我讨你姥姥。”他在市井中厮混久了,学了一肚皮的泼皮言语,这一句不过是牛刀小试,只等对方还嘴,再行对骂。
那人冷笑道:“你这娃儿当真古怪,咳咳,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一边咳嗽,一边转过街角,消失不见。梁萧见那病夫临阵脱逃,既觉得意,又感无趣,啐了一口,低头看去,只见满地虱蚤已被自己脚步扰乱了,不免心中悻悻。他忽觑得对面烧腊店前无人,便趁店家转身,抱起狗儿两步蹿上,凌空扯断草绳,摘下一只烧鸡。店家掉头看见,哇哇怒叫,但梁萧脚步轻快,早已钻入一条通街巷子。
绕过两条街,梁萧揣度没人追来,方才停住。他扯下两只鸡翅给狗儿吃了,然后捧着烧鸡大快朵颐。才咬两口,就听远处喧哗,梁萧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华服的胖大公子攥着一个少女的胳膊,在她脸上啃来啃去,旁边两个青衣家奴哈哈大笑。那女子容貌清秀,装扮朴素,瞧来是寻常人家的闺女,此时面红耳赤,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不免风韵大减。
梁萧扯下鸡腿咬了两口,忖道:“这女孩子有什么好啃的?难道比鸡腿还好吃?”正觉奇怪,忽听近旁有人低叹道:“猪屁股又作孽了。”另一个嘘了一声,压低嗓子道:“别叫他猪屁股,被听见了,可是没命的。”。
那胖公子身形臃肿,臀部尤其肥大,向后翘起,脸上嘻嘻亵笑,硬拖那女子往酒楼上走。女子身子坠在地上,哭得十分伤心。梁萧瞧她哭泣模样似曾相识,一转念,猛然想起,母亲被萧千绝抓走时,正是这个模样。霎时间,他只觉心口发烫,掉头看去,身旁有个屠户摊子,砧上放了一条猪尾巴,旁边还有煺猪毛用的沥青,烧得正稠。那屠夫踮着脚,一心瞧着热闹。
那胖大公子猪屁股正得其乐,忽听身后众人哄然一笑,斜眼瞧去,并无异样,哼一声又掉过头去。谁料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这回笑声小些,仿佛遇上极好笑的事情,偏又不敢放声。猪屁股怒火中烧,小眼里透出精光。众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面肌抽动,正觉辛苦,忽见一个小乞儿扛着三尺来长的烧火棍儿钻出来,嘻嘻笑道:“猪屁股,肥又大,上面挂着条猪尾巴;猪尾巴,摇又摆,前面顶了个猪脑袋。”猪屁股也知自己的绰号,一时羞恼异常,小眼翻起,厉叱道:“小叫花子,骂你爷爷么?”他身边那少女原本泪眼婆娑,这时“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猪屁股见众人都瞧着自家身后,已自犯疑,直待那少女发笑,方才省悟,伸手一捞,却捞着一根猪尾巴,扯下来一瞧,只见上面沾满沥青。猪屁股性情骄横,何曾受过这般捉弄,只气得七窍生烟,伸手将那少女掀了个趔趄,向那小乞儿叫道:“他妈的小叫化,是你不是?”说着便来揪他。那小乞儿嘻嘻一笑,转身让过,那两个青衣家奴纵身欲上,却被猪屁股一人一个嘴巴,掴倒在地,骂道:“狗奴才,瞎了眼,有人捉弄老子也没瞧见。”
那小乞儿正是梁萧,他将猪尾巴蘸了沥青,钻到人堆里,觑机粘在胖公子臀上。猪屁股盛怒中打翻两个随从,卷起衣袖,又来扑梁萧。他本是将门之后,从名师学过几年枪棒拳脚,虽荒淫日久,赘肉渐生,不复往日敏捷,但这一跃一扑,倒也隐含法度。梁萧瞧他来势凶猛,忙一矮身,从他腿边钻过。一时间,二人一胖一瘦,一大一小,如猛虎攫兔般兜了两圈。猪屁股忽地使个“燕双飞”,双腿成剪,来蹴梁萧,左膝微曲,蹴出的右腿倒也虎虎生风,声威慑人。
梁萧被他一脚扫过头顶,头皮生痛。猪屁股一腿扫空,欺梁萧矮小,大喝一声,顺势使了个劈挂腿,举腿过顶,对着梁萧奋力劈落。梁萧躲闪不及,忙将手中烧火棍儿向上格出。胖公子瞧那棍儿纤细,亦且招式用老,索性顺势压下,骤然间忽觉膝间一凉,半条胖乎乎的小腿跳到眼前,似曾相识,正自讶异,忽觉一股钻心剧痛从腿上传来,猪屁股仰头便倒,抱着一条齐膝而断的右腿,发出泼天惨叫。
原来,梁萧的“烧火棍”并非寻常木棍铁棍,而是那口宝剑。这口剑本得自于长髯道士,削铁如泥,吹毛可断,因被梁萧用破布条裹着,其后又沾了许多泥土,粘在一处,恰似烧火棍儿一般。猪屁股不知就里,这一腿踢中剑锋,怎会好过。
旁观众人见此情形,均是惊得呆了,两个青衣奴也张大了嘴,忘了动弹。梁萧眼见鲜血遍地,不由害怕起来,抱了狗儿溜出人群。那两个奴才回过神来,怒吼道:“抓住他,他伤了衙内!”其中一人衔尾猛追,另一个扶起昏死的猪屁股,回府报信。一时间,满街喧哗,市集里乱得犹如一锅滚粥。
原来这胖公子来历非同小可,他老子便是大宋江汉置制使夏贵。为当朝宰相贾似道亲信,镇守庐州。这夏贵将略平平,讨好上司却是一等一的厉害,一身功名多半是凭膝盖跪出来的,故而老百姓嘴里叫“夏贵将军”,心里却叫“下跪将军”。这夏贵仗着手握重兵,横行江汉无人敢管,儿子“猪屁股”更以欺男霸女为乐,百姓慑于淫威,敢怒不敢言。不曾想突然蹦出这么个小愣头儿青来,一剑砍了猪屁股半条腿。只是老百姓平素里被欺压惯了,忽遇此事,惊骇之情反倒多过畅快之意,一时间群起追赶梁萧。
梁萧瞧见追赶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平民装束,饶是他胆大妄为,也不由慌乱起来,穿街绕巷一路乱窜,却不料处处被截,路路不通。他在城里走奔无门,突地趁着混乱,蹿出城门。
方才出城,便听到马蹄声响。梁萧回头一瞧,只看十余匹快马载着军汉,向这边直冲了过来。敢情仆人们一嚷,已惊动官兵,如此难得的马屁机会,傻子才肯放过。不待大帅发令,这些军汉早已人人争先,个个卖力,呼喝着一拥而上。
梁萧毕竟年纪幼小,怎跑得过高头大马,眼看逃不过,瞧得道边有一棵数丈高的栗子树,便纵身爬上,蹲在枝丫之间,望着那些人马奔近,抬手挠头,主意全无。慌乱间,忽觉手背锐痛,举目一看,却是碰着一颗刺栗。他灵机一动,撕下衣衫,裹住两只手掌,摘了几颗刺猬也似的栗子,奋力掷出,正中马头。战马负痛,顿将背上军汉颠了下来。
梁萧咯咯直笑,站定树梢,双手左起右落,摘下刺栗,四面开弓。那刺栗带上劲力,正是绝好暗器,一时间栗子树下人语马嘶,哄闹一团。
第二章
千钧一局(2)
梁萧掷了几个回合,左近栗子殆尽,正欲另攀高枝。忽见又来了几骑人马,为首的却是那青衣家奴,奔到树下,怒道:“一群蠢货,他拿刺栗丢你们,你们就不会拿刀枪掷他么?”宰相的家奴大如官,这青衣奴在主子面前卑怯恭谨,在这些军汉面前,却说不出的盛气凌人。
这一语惊醒梦中人,众军汉各自抓了刀枪,向树上飞掷过来,只见刀枪乱舞,嗡嗡直响,梁萧慌忙钻入枝丫躲避,四面簇簇刺栗,挂得他浑身是血。忽然间,一把单刀从他腰边嗖地掠过,惊出梁萧一身冷汗,他暗扣一颗刺栗,对准那个青衣奴掷出,正中那厮眼角。青衣奴捂着眼嗷嗷惨叫。待得扯下刺栗,摸了一把伤口,满手是血,怒道:“慢着。”众军住手。青衣奴瞪着树上,道:“这猴崽子困在树上,插翅难飞。杀了他岂不便宜。你们三个蠢才,去北面守候;你们四个贱货,去南面把守。剩下的给我上马,拿刀把这棵鸟树砍了,看他还往哪里跑?”众军汉哄然应命。拿了朴刀,提起缰绳,十几匹战马嘶叫,齐刷刷奋蹄人立。
梁萧攥了两颗栗子,从树干里探出头来,方要掷出。忽听耳边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掠过。一眼瞧去,只见那青衣奴不知何时挽着一张弓,阴笑道:“小猴崽子,再动一下,老子就射你妈个透明窟窿。”梁萧慌忙躲到树叶后面,又怒又惧,握紧拳头,咬牙忖道:“好呀,待会儿下树,我再跟你拼个死活。”
忽听众军汉一声吆喝,跃马扬刀,冲了过来。当先一人,借着马力挥刀劈在树上,入木径寸。转眼间,军汉们轮番冲锋,树身被劈断大半。一个军汉忽地夹马奔上,伸腿奋力一撑,栗子树轰然折断。梁萧手舞足蹈栽落地上,只听得四下里人语马嘶,心中慌乱至极,抓着长剑,没头没脑一阵乱舞。众军汉见他惊惶失措,哈哈狂笑,一纵马匹,便向梁萧冲来。梁萧神昏智乱,只顾舞剑,忘了躲避。眼看就要被马匹撞倒,斜刺里忽地抢出一个人来,喝一声:“去!”两匹战马向天悲鸣,在空中翻了个筋斗,重重落下,马下军汉惨叫一声,竟被马匹压折了腿,。
那人冷笑一声,足下如风,双手起落,瞬息间绕着梁萧转了一圈,只听得马嘶不断,一众马匹口吐白沫,被他尽数拽翻,众军汉皆成滚地葫芦。那人掀倒马匹,挡在梁萧前面,捂着口轻轻咳嗽。梁萧见来人如此神威,暗自惊讶,好容易定住心神,细瞧来人,不觉“哎哟”叫道:“是你?”那人转过身,冷笑道:“小鬼头,你还用银子扔我不扔?”梁萧一时红透耳根,原来此人竟是给他银子的那个黄脸病夫。
青衣奴驻足瞧着,心头骇然,瞧见二人说话,顿觉有机可乘,忽地挽弓,向那黄脸客一箭射来。那黄脸客听到风声,反手一挥,厉声道:“好奴才。”他存心灭口,气贯羽箭,欲要甩出。忽听道旁有人笑道:“秦天王,箭下留人。”那黄脸客不防近旁尚还伏有人手,黑眉一挑斜眼睨去,只见一个短须汉子慢腾腾从道边走了出来。他不高不矮,小帽青衣,圆脸上一团和气,右臂上缠着一根粗大铁索,大圈压着小圈,纵横交错,索上钢锥根根朝外,在日光下精芒耀眼,锋锐逼人。
黄脸客一数那钢锥,恰好七枚,不由嘿然道:“七星夺命索?”那短须汉呵呵一笑,挑起拇指道:“秦天王见识了得,竟还认得这不中用的家什?”
黄脸客冷笑道:“七星夺命索,鬼魂也难脱;江南名捕何嵩阳吃饭的家伙,谁会认不得?”短须汉子一路走来,步子沉稳,笑道:“说得是,不论别人如何捧贬,在何某眼里,这锁链都不过是吃饭的家伙,就好比铁匠的锤子,木匠的规尺。呵呵,与‘病天王’秦伯符说话,真是直白痛快。”
梁萧闻言,觑了黄脸客一眼,忖道:“他原来叫‘病天王’!他一只手便将马拉翻,气力可真大。”想到自己早先还想与他斗殴,甚觉羞怒,“原来他不是怕我,是不屑理会我呀?”
却听秦伯符道:“何嵩阳,你是官府中人,来这里行的也是官府的事吧?”何嵩阳笑道:“秦天王目光如炬,国有国法,这孩子犯了事,何某自须略尽本分。”秦伯符冷笑道:“什么国有国法?怕是那个下跪将军的家法吧?哼,为一个小娃儿兴师动众,不嫌害臊么?”何嵩阳笑道:“夏大人乃当权之人,咱们做捕快的,若无权贵照应,怎地做事?秦天王也是明理人,须知身在公门中,万事不由人。”他嘴上苦口婆心,足下却步步逼近,须臾间,离二人不足两丈。
秦伯符始终盯着他臂上铁索,忽地轻咳一声,道:“何嵩阳,你再动半步,休怪秦某翻脸了!”何嵩阳步子一顿,手捋短须,朗笑道:“当年秦天王震慑江湖,江湖宵小闻风丧胆。不知如今武功是高了,还是低了?”秦伯符哂道:“如此说,你是要称量某家了?”何嵩阳笑道:“岂敢岂敢。常言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小娃儿断了夏公子一条腿,总须有个交代。”秦伯符道:“好啊,这么说,你也要断这小娃儿一条腿了?”梁萧吓了一跳,想到猪屁股断脚哀号的情形,不觉双腿酸软。
何嵩阳笑道:“秦天王放心,砍脚却是不必,但衙门里总要走一遭的。”秦伯符冷笑一声,道:“什么衙门?庐州的衙门就是他夏贵家的私器,秦某焉能将人推进火坑?那姓夏的小子欺男霸女,恶名远播。这小娃儿便不动手,秦某此来庐州,也不会放他过去。断他一腿算是便宜了。换了秦某,断的可就是他的脖子!”何嵩阳摆手道:“秦天王这话不妥。所谓天有其道,国有其法。倘若人人一怒拔刀,这天下还成什么世界?”秦伯符浓眉倒立,扬声道:“奸佞当道,法之不行。道不同,不相为谋!”蓦地两眼陡张,沉喝道,“何嵩阳你说了这多废话,莫非想绊住秦某,好让那青衣奴才去搬救兵么?”
何嵩阳被他一语道破机心,面肌倏地一跳,哈哈笑道:“秦天王误会,何某不过与你辩一辩国法私义,岂有他念?”秦伯符叹了口气,摇头道:“何嵩阳,你擒贼无数,秦某敬你三分,方才与你多说两句。哼!现今你的援手到了,秦某也当去了,省得浪费气力。”何嵩阳神色一变,凝神细听,果有细微蹄声,他本是听音辨踪的高手,这次居然后知后觉,不由心中一凛:“这厮耳力端地通神。”急思计谋,力求将这强敌绊住。
却见秦伯符转过头,对梁萧道,“小家伙,咱们走吧。”梁萧小嘴一撅,颇不情愿,但此刻大敌当头,除了秦伯符,别无依靠,只得抱起狗儿,跟在他身边。何嵩阳无法可想,蓦地纵声笑道:“秦天王何须急躁,再留片刻,却又何妨?”说话声中,丈八铁索脱出手臂,屈曲如蛇,向秦伯符嗖地扫来。
秦伯符眉头一拧,盯住那铁索端头,身子却如磐石屹立,一动不动。何嵩阳这索法变化多端,看似扫向秦伯符,实则留有后招,倘若秦伯符出手招架,七星索势必扫向梁萧,迫秦伯符分心照顾,再伺机将他缠住,只消拖延片刻,大兵趋至,任秦伯符如何英雄了得,也敌不过千百兵马。
但秦伯符既然不动,所有后招都难发挥。何嵩阳一咬牙,铁索顺势卷出,只听哗啦一声响,秦伯符已被死死缠住。何嵩阳不觉喜出望外,他本当秦伯符即使不闪不避,也会出手招架,万无束手就擒的道理。要知他这条七星夺命索下不知擒了多少强贼巨寇,索上七枚尖锥一旦着身,势必钻肉而入,罪人若然挣扎,铁索便会愈来愈紧,钢锥直抵内腑,顷刻间便送了性命。是以江湖有道:“七星夺命索,鬼魂也难脱。”言之有因,绝非虚言恫吓。
何嵩阳一击而中,真有不胜之喜,但面上却不流露半分,淡淡笑道:“天王这般承让,何某委实过意不去。”面上微笑,手上却骤然加劲。蓦见梁萧挥剑扑了上来。何嵩阳哈哈大笑,觑他长剑来势,侧着身飞起一脚,踢中梁萧手腕,梁萧痛叫一声,长剑坠地。何嵩阳见过秦伯符力拽群马,深知厉害,不敢大意。脚下对付梁萧,手上同时发力,心想一旦七枚钢锥入肉,任你天王老子,也休想脱身。
第二章
千钧一局(3)
谁料一拽之下,秦伯符仍是不动。何嵩阳心觉不妙,定睛瞧去,只见那钢锥非但没能刺入对方身体,亦且有弯曲之势。不禁脱口叫道:“好硬功!”此时蹄声更紧。援兵将至,但不知为何,何嵩阳心头却更为惶惑。他自为捕快以来,历经无数风浪,却从未遇上过这等强敌。
梁萧耳听得蹄声大作,又见远方烟尘满天,心头慌乱,蓦地转身,拔足便跑。但只跑了两步,却又停住,回头瞧了秦伯符一眼,忖道:“这病老鬼先前救我,现今他被人拴住,我怎能独自逃命呢?妈常说,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我虽帮不了他,但也不能临阵脱逃!”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弯腰拾起长剑,跳上去挥剑劈向铁索。
何嵩阳瞧得清楚,不待他劈到,大喝一声,铁索一抖。只听金铁交鸣,梁萧挡不住索上大力,手臂酸麻,长剑几乎再度脱手。何嵩阳这一次震开长剑,几乎使尽浑身力气,他忽觉手上一紧,似要被对方拖动,慌忙稳住身子,咬牙瞪眼,胸脯如鼓风箱。倘若梁萧再度挥剑,必能轻易断索,但他吃亏学乖,再也不肯上前。唯是退后两步,横剑守在秦伯符后方,面向赶来兵马。耳听得蹄声如雷,梁萧只觉掌心里满是汗水,宝剑也几乎拿捏不住。
秦伯符见他舍身相护,眼里微有赞许之色,蓦地朗叫道:“小家伙!你且瞧一瞧,人马距此还有多远?”他被铁索捆缚,尚能高言大语,不论是梁萧还是何嵩阳,均是讶然。梁萧略一估摸,说道:“还有一百多步。”
秦伯符道:“好,十步之时,唤我一声。哼,先瞧我将这七星索变作没星索。”梁萧瞧他神气从容,也不觉镇定许多,只看那何嵩阳面皮涨紫,好似拔河一般,整个身子俱都坠在索上。秦伯符足下仍是不丁不八,纹丝不动,那索上钢锥则一分分地弯折下去,渐与铁索持平。梁萧瞧得目瞪口呆:“钢锥也刺不进去,这病老鬼的身子是铁打的么?”
正觉惊疑,前方人马更近,两个军官一心抢功,张口怒叫,策马抢在队伍前面,狰狞眉眼清晰可见。梁萧越瞧越怕,一时也顾不得许多,高嚷道:“十步到啦!”秦伯符浓眉一展,笑道:“七星夺命索,鬼魂也难脱,真是索如其人,徒具虚名!”话音方落,梁萧眼中仿佛出现错觉,只瞧得秦伯符衣袍鼓胀,霎时间身形仿佛膨胀了一倍。铮铮两声,百炼精钢的丈八铁索断成三截。何嵩阳气力落空,一个趔趄仰天坐倒,手握半截断索,气喘如牛,再也爬不起来。
秦伯符一抖身子,将两截断索捉在手中,猝然转身,喝声:“去!”两截软铁索在空中抖得笔直若枪,脱手飞出,扑扑两声刺穿两匹马颈,其势不减,又将马上两名军官刺透。霎时间,血光迸出,马嘶人号几乎不分先后响起。众军汉无不惊悚,齐呼一声,纷纷勒马。
秦伯符连毙二将,旋即移步后退,右臂挟起那棵折断了的大栗树,瞧得众官兵又冲过来,双眉倒立,大喝一声,将两丈来长、一抱粗细的树干横扫而出。只听人叫马嘶,前排马匹倒了一片。秦伯符飘退数丈,将手中大树向前掷出,又砸翻数骑追兵。他转身将梁萧挟起,几步奔至道边,纵声长啸,拔身而起,如飞鸟般掠过一片丘峦,消失不见。众官兵为他神威所夺,目瞪口呆,竟忘了追赶。
秦伯符翻过几座山丘,方才停下步子。将梁萧放落,拈须笑道:“小家伙,我问你,适才我与何嵩阳斗力,你怎么不趁机逃走?”梁萧撇嘴哼了一声,道:“你说什么,再怎么说,我也不能不讲义气。”秦伯符瞧他小脸稚嫩,说话时却竭力学出大人的样子,不伦不类,不觉笑道:“臭小鬼胡吹大气,嘿,你小小年纪,懂什么义气?我瞧是傻里傻气还差不多。”他口中揶揄,心里却觉自己此番并没救错人,甚感欣慰,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梁萧生来最受不得被人小觑,闻言怒道:“傻里傻气,总好过你死样活气!”
秦伯符笑声忽止,冷声道:“小鬼……”梁萧立马道:“老鬼。”秦伯符脸一沉,道:“你这臭小鬼……”话未说完,梁萧便道:“你这病老鬼……”秦伯符怒目相向,叱道:“你这臭小鬼,怎就牙尖嘴利的,不肯吃亏?”梁萧啐道:“你这病老鬼,一瞧就活不过明天,被我骂一骂,又有什么关系?”秦伯符被他无意说中生平最为忌讳之事,脸色陡沉,厉声喝道:“臭小鬼,你再咒我试试?”
梁萧瞧过他大显神威,见他辞色转厉,微微胆怯,撅嘴道:“说不过就翻脸,哼,不与你说了!”转身道,“白痴儿,走啦!”秦伯符大怒,一把扣住他胳膊,反转过来,厉声道:“臭小鬼,你敢骂我白痴?”梁萧被他一扭,痛得几乎流出泪来,大叫道:“臭老头,我叫狗儿,又不是叫你……哎哟……”
秦伯符一愣,忽听得汪汪狗叫,低头一看,却是那只浑身灰黑的小狗,瞧见主人被欺,甚觉愤怒,身上毛发尽竖,冲着秦伯符猛吠。秦伯符面皮发烫,暗叫惭愧,将梁萧放开。但他自重身份,明知误会对方,也不愿向这小孩子认错,只是嘿然坐下,淡淡道:“敢情这狗叫做白痴儿么?这名字起得一点儿都不好。”梁萧怒道:“谁说不好,它洗净了比雪还要白!”秦伯符失笑道:“原来白痴儿这名字并非说狗儿蠢笨,却是说它长得白啊?哈哈,有趣有趣,我瞧这狗儿灰不溜秋,该叫灰痴儿、黑痴儿,方才贴切。”梁萧撅嘴道:“狗长毛,人穿衣,你穿了件紫衣服,就叫紫痴儿么?”
秦伯符嗔目大怒,一拍大腿腾地站起,厉声道:“臭小鬼,你又绕弯子骂人?”梁萧知他要打,急忙抱手缩脚。秦伯符见此情形,猛然省悟:“这小子纵然古怪,但到底是个孩子,我秦伯符何等人物,岂能与黄口孺子一般见识?”于是他按捺怒气,摆手道:“罢了,臭小鬼,事已过去,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咱们一拍两散、分道扬镳!”说着转身走了两步,忽又转过身来,浓眉紧蹙,神色严厉,梁萧当他变卦又要对付自己,慌忙摆个架势。秦伯符却不瞧他一眼,只望着远处冷笑道:“这些狗奴才,跟元人作战个个都是脓包;对付一个娃儿,倒也悍不畏死。”梁萧听得奇怪,循他目光瞧去,只见七八个官兵提刀弄枪,转过远处山梁,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秦伯符微一冷笑,瞧得身旁立了一块五尺见方的大青岩,伸手在岩石上一抓,那石块便如腐土朽木,被他抓落一块。秦伯符疾喝一声,那石块去如流星,当的一声,正中一名将官前胸,那名将官双脚离地,倒飞出两丈有余,砰然堕地,口中鲜血狂喷,眼见不活了。诸军一呆,驻足不前。
秦伯符一伸手,又抓落一枚石块,诸军直瞧得两眼发直,双股战战。忽有人发一声喊,拔足便逃,众军汉恍然惊觉,也顾不得地上长官,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脚底生烟,拖刀曳枪,顷刻间走得不见踪影。
秦伯符惊退诸人,心中得意,不由哈哈大笑,但瞥了梁萧一眼,笑容一敛,寻思道:“常言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而今官兵遍布,这小家伙到处乱走,无异于羊入虎群,势难活命。但我身有要事,这小鬼说话又十分讨嫌,带他一路,不知当也不当?”正觉犹豫,忽瞧梁萧抱起狗儿欲走,当下板起脸来,厉喝道:“回来!”探手将他抓在手里。梁萧又惊又恼,踢足挣扎,但秦伯符手如铁钳,任他如何挣扎,也难脱身。
秦伯符挟着梁萧大步疾行,他足力甚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梁萧大嚷小骂,他只当充耳不闻。梁萧骂了一阵,口干舌燥,恹恹地没了声息。二人行了百里路程,暮日沉西,天色渐晚。也不知到了何处,只见四下里草木丛生,偶尔传来泉流呜咽,若断若续。又行一程,东天皓月团团升起,飞彩凝辉。梁萧瞧着这轮满月,不知怎地竟想起母亲笑靥,继而又念起亡父,忆及以前那些温馨甜美之处,不由得眼角酸涩,心口发烫,若非有人在旁,真想大放悲声,哭个痛快。
第二章
千钧一局(4)
正当此时,秦伯符身形一顿,将梁萧重重扔在地上。梁萧正感伤往事,被这一摔,心情大坏,怒道:“病老鬼,你是蠢牛么,这么大劲?”秦伯符大觉恼火,睨他一眼,厉声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小鬼倒也摔不死?”梁萧大怒,跳起来正欲回骂,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尖细,凄厉中透着诡异。梁萧不禁打了个冷战,往日流浪时,他曾在旷野中被一群野狼追赶,后来爬到树上,方才免劫。此时耳听狼嚎阵阵传来,四周林木摇晃,树影森森,端地如鬼如魅,不由害怕起来,头一缩向秦伯符靠近了些。
秦伯符忽见梁萧露出怯态,不觉好笑:“到底是个孩子。”他这一番狂奔,也颇为费力,蓦地浊气上升,禁不住咳嗽起来。梁萧瞅他一眼,忖道:“这病老鬼力大如牛,怎还会病恹恹的呢?”抬眼细看,却见秦伯符凝目盯着左方的一面石壁,捋须沉吟。此刻月光照壁,可见石壁上凸凹起伏,似乎刻有文字。秦伯符瞧了半晌,喃喃念道:“人心多变,如何分黑白方圆?世事诡谲,总不离胜负得失。”这一副对联刻在石壁上,虽然对仗粗陋,但也略略道出人心冷暖,世道艰辛,秦伯符心有所感,一时瞧得呆了。
梁萧坐了半晌,始才定住心神,觉出自己身处之地,乃是两山间一处低坳,谷中搁了一张巨大的四方石板,径约十丈,光滑平整,在月光下通体白亮,好似涂满水银;其上曾被刀斧刻画,留下笔直痕迹,纵横一十九道。梁萧认出是一方棋盘。棋盘东西两方,搁了数枚浑圆的石子,上凸下平,黑白难辨,但观其大小,一枚枚径过半尺,不论石质,少说也重有十斤!
梁萧瞧得发愣。秦伯符却踱到月光朗照处,盘膝坐下,招手道:“小家伙,过来。”梁萧哼了一声,站着不动。秦伯符微微一笑,道:“始才摔你骂你,是我不对。”梁萧不料他低头认输,甚是诧异,继而又生纳闷:“这老头子怎么变了一副好脸色?只怕有什么诡计,我须得当心。”他虽说流浪已久,对常人戒心极重,但到底年幼情热,秦伯符两度相救,令他孤苦中平添依靠,嘴里虽不服软,心里却已大生亲近。秦伯符只须和颜悦色、好言好语,梁萧也必当戾气尽消,对他服服帖帖。此时一听他口气和蔼,心里虽疑,脖子却已软了,撅嘴低头,走到秦伯符身边。
秦伯符拍拍他头,笑道:“坐啊。”梁萧哼了一声坐定。秦伯符抬头瞧瞧月色,叹道:“这明月当空,天地皆白,倒省了烧火燃薪的麻烦!”梁萧忍不住问道:“病老……嗯,你来这里做什么呀?”秦伯符笑道:“与人下棋。”梁萧扭头望望,奇道:“怎么没见别人?”秦伯符道:“我约好三更,那人还没来。”梁萧哦了一声,便不再问。
秦伯符瞧着梁萧小脸,不由想道:“那石壁上写得好:‘人心多变,如何分黑白方圆。’这孩子纵然乖戾了些,但年纪幼小,性情未成,若能好好砥砺一番,未始不能黑者变白,圆者成方。正所谓去恶存善,也不失为一场功德。”想着不觉一哂,起了收徒的念头,正欲详问梁萧身世,忽又惊觉时辰将近,忖道:“今夜一过,或许我便成了废人,自保尚且不能,更遑论其他?过了今夜,再问不迟。”是以收敛心神,闭目调息。
梁萧见秦伯符久不说话,难免气闷,再瞧他凝神运气,呼吸轻细缓长,胸口平静,几乎看不到起伏,不由寻思:“妈说过,内功越好,呼吸就越细越长,这病老鬼气息都快没了,岂不十分厉害。”想起方才他大显神威,心中羡慕:“什么时候,我才能与他一样厉害?他与那个死公比起来,也不知谁更厉害些?”思来想去,只觉还是萧千绝更厉害一些,心中大为泄气,抓起一块石头,将土地当作萧千绝,一阵狠砸,
胡思乱想间,忽听一声长笑从山丘后传来,响似黄钟大吕,回荡山林。梁萧丢开石块,抬眼望去,不由吓了一跳。敢情从那山峦暗黑处走来一个奇怪人影,又高又壮,这倒罢了,最叫人吃惊的是,来人竟然生了两个脑袋,一个脑袋又正又直,顶在脖子上,一个脑袋却是歪歪斜斜,搁在肩上。
那怪物长笑不绝,拄着一根木棒,大步流星,来得快极。梁萧瞧得浑身僵直,忽地一阵寒风吹来,顿时打了个寒噤,一跳而起,握紧宝剑,瞪视那怪物,身子却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却见那怪走到东面暗影处停下,那里月光不至,漆黑一团,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又笑一声,摇了摇头,隐约见其头脑光亮,并无毛发。梁萧只觉得汗毛倒竖,双腿阵阵发软,一时也不知该奋力一搏,还是夺路而逃。
正当此时,却听秦伯符轻咳数声,低声道:“大师佛驾远来,晚辈失之迎接,还望宽宥。”梁萧转头一看,秦伯符已然出定,嘴里说得客气,一双细眼却盯着那怪,目光凌厉。梁萧心中大奇:“病老头就不害怕吗?他说等人,怎地等来这个两头怪?”却听那两头怪笑道:“好说,好说,你也不必假装客气。”秦伯符道:“好,话不多说,前辈请坐。”
刹那间,只瞧那怪二头齐点,肩上人头呼的一声掉在地上。这一下诡异至极,梁萧惊叫一声,拔足便逃。忽然间,耳边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道:“师父,俺饿呢!”却听那怪哼了一声,口气不善道:“岂有此理,不是刚刚才吃过么?乖娃别闹,待一会儿,再带你去讨吃。”那童声嗯了一声,再不多说。
梁萧忍不住好奇,转头偷瞧,这次借着月光终于瞧清——敢情落地的并非人头,却是一个五六岁年纪,肉团也似的小和尚,长得圆头圆脑,不时吮吸手指,圆溜溜的大眼瞪着梁萧,似乎有些好奇。梁萧恍然惊悟,敢情来人是个高大和尚,小和尚蜷坐在大和尚肩上,乍眼一瞧,便如多出一颗人头。
秦伯符见梁萧举止奇怪,不禁瞧他一眼,皱眉道:“小鬼,你做什么?”梁萧耳根发烧,羞愧不答。秦伯符也无暇理他,瞧那大和尚大咧咧坐定,方才道:“先师生前多次提到大师。”那和尚笑道:“多次提及么?哈哈,定没一句好话。嗯,你说先师,莫非玄天尊已然死了。”
秦伯符一暗,叹道:“不错,先师临去前托付于我,要与大师再行赌斗一局,决个胜负,否则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那和尚点头道:“难怪你千方百计邀和尚前来。嘿嘿,原来如此。”秦伯符正心伤师父之死,却听那和尚语带嘲笑,心中着恼,蓦地抬高嗓门,道:“师命难违。是以晚辈此次自不量力,冒昧邀战,还请大师勿要推脱。”那和尚呵呵笑道:“比就比,和尚倘若推脱,倒显矫情。”秦伯符道:“大师快人快语,不知那盒子可曾带来?”那和尚道:“什么盒子?”秦伯符略略皱眉,沉声道:“自是‘纯阳铁盒’!”那和尚哈哈笑道:“原来你嘴里是为师父出气,骨子里却为那铁盒出气?”秦伯符摇头道:“这也是先师遗命,还请大师见谅。”
那和尚笑道:“端地死不悔改。”说着在袖间一摸,掏出一个径约五寸的四方盒子,月光之下黝黑发亮,和尚道:“是这个么?”秦伯符凝视那盒子,眼中精芒闪动,默默无语。那和尚道:“想当年玄天尊为争夺此物,与我在此赌斗,胜者得此铁盒,败者自废武功。嘿嘿,难道说,今日你也要这样赌一回么?”秦伯符颔首道:“不错,师命难违。不过,晚辈输了,当然自废武功。大师道德渊深,废武功倒也不必,只要将铁盒给我,再……”说罢接下背后包袱,取出一物,梁萧定睛瞧去,却是一面灵牌,上面写着一溜楷字。
却听秦伯符一拍灵牌,朗声道:“这是先师牌位。晚辈倘若侥幸胜了,还请大师对着这牌位磕上三个响头,好叫先师九泉之下魂魄安宁。”那和尚摇摇光头,道:“你如此安排,是笃定能胜和尚了?”秦伯符叹道:“非也,晚辈自幼孤苦,承蒙先师收留,才不致冻死街头,若不能令他瞑目,岂非猪狗不如?”那和尚稍一沉默,抓起那铁盒晃了晃,笑道:“老实与你说,这铁盒原是假的。”秦伯符诧道:“假的?”那和尚将铁盒搁在青石板上,一拳击落,只听咔嚓轻响,铁盒四分五裂。那和尚抓起碎片,丢给秦伯符,笑道:“你若不信,大可瞧瞧。”
第二章
千钧一局(5)
秦伯符接过碎片,怔怔瞧着,如在梦里。那和尚笑道:“信了么?据传纯阳铁盒乃吕洞宾所留,暗藏丹书火符,能活死人生白骨,无病不愈,脱胎换骨,更有神功妙诀,得之足以横行天下。是以数百年来,世人趋之若鹜,只可惜却无一人能够打开。哈,听说那铁盒烈火不能熔,斧锯不能伤,又焉会挨不住和尚一拳?”
秦伯符双拳一紧,将那铁块拧得扭曲不堪,沉声道:“那你与先师赌斗,却是为了什么?”那和尚笑道:“自然为了这个假铁盒了!玄天尊武功虽高,为人却贪得无厌。不论盒子真假,和尚一说他都是大大动心,由着和尚定下这个赌局。”秦伯符瞧他随口道来,俨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由得挥拳击地,怒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如此作为岂不叫天下人齿冷吗?”那和尚嘿笑道:“由着你骂。和尚我行我素,管他天下人如何看待。再说这始作俑者也不是和尚。吕洞宾那妖孽不明大道,只会装神扮鬼,愚弄世人。我用他的妖术做饵,诳诳玄天尊,也叫‘顽石当用铁锤打,恶人自有恶人磨……”
秦伯符气得面色涨紫,正要反唇相讥,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是了,这和尚奸猾异常,当年骗了先师,如今又故设圈套,激得我心浮气躁,难以专心对敌。”他纵横江湖,身经百战,一念及此,心火顿平,语气转淡道:“大师请了。”说着抓起身边一块石棋子。
却见那和尚摆手笑道:“慢来,谁为先手?”秦伯符不觉一怔,道:“这个……但请大师定夺。“那和尚笑道:“好说,便用老法子吧!”说着他抬手抓起一枚十斤重的棋子,笑道:“这凸面又光又亮,好比和尚的光头,平的一面冰冷臭硬,正像玄天尊的面皮。”秦伯符按捺怒气,冷冷道:“大师乃出家之人,请留些口德。”
那和尚哈哈一笑,将那棋子掷出,棋子边缘落地,顿如陀螺般旋转起来。那和尚笑道:“棋子停转之时,凸面便是和尚先手,平面则为足下。”秦伯符盯着那不断旋转的石棋子,寻思今日赌斗,一子半子都关乎胜败,谁为先手更是要紧。少顷,只见那棋子转势衰竭。梁萧瞧得清楚,眼看便是凸上平下,不禁叫道:“糟糕。”秦伯符神色也是一变,蓦地挥掌拍出,一股大力拂中棋子,那巨棋陡然加速,又转数转,眼看着便是凸下平上。那和尚笑道:“好家伙,比混么?”大袖飘举,也拍出一掌,棋子被他掌风拂中,顿时反转起来。秦伯符哪肯甘休,挥拳又出。一时间,二人为争先手,掌来拳往,将那枚棋子激得忽正忽逆,呼呼乱转,衬着头顶一轮明月光影变幻,煞是好看。
斗得正急,忽听那圆头圆脑的小和尚呵呵笑了起来,忽地跳上青石棋枰,笑道:“好玩!好玩!”一颠颠奔到那旋转的棋子,伸手便摸。对敌二人俱都诧然,同时罢手。棋子失了劲力牵引,被那小和尚抱着,转势陡然一衰。小和尚大为奇怪,挠头道:“怎么不转了。”悻悻丢开,棋子倒落,却是平面朝上。那大和尚忙叫道:“乖娃,快下来。”小和尚闻声,一颠一颠跑下石枰,又嚷道:“师父,俺饿。”那和尚在他小光头上重重敲了一记,怒道:“就知道吃?你方才干嘛不弄个凸面朝上?真是吃里扒外。罢罢罢,秦老弟,算你先手。”秦伯符听他突然不顾辈分,叫自己老弟,惊愕之际,又听他认了自己先手,眉宇间顿时露出笑意。却听那和尚又道:“说起来方才若是换过玄天尊,可不管棋枰上是娃儿还是女人,都只会趁火打劫,决不会束手束脚的。”
秦伯符也知师父早年所作所为甚是不堪,暗叫惭愧,忽地抓起身前一枚黑子掷向棋盘,落地之时,宛如有金石之声,震得梁萧双耳嗡响。
那和尚呵呵一笑,袖手挥出,一枚棋子又快又急,凌空落在黑棋旁边。梁萧吃过亏,本已掩住耳朵,但却不闻丝毫声息,定睛一看,那枚棋子竟深深陷入石板,好似铸在上面一般。
秦伯符心中一凛,明白敢情方才争先之时,对手留有余地,未出全力,略一默然,叹道:“前辈绝世神通,令人叹为观止!若非先师遗命,晚辈眼前便当认输了。”挥袖间又抛一子,声音仍是脆响至极。梁萧这回却忘了掩耳,听得心头烦恶,暗生诧异:“这响声好怪!为何和尚的却不响。”只见那和尚又掷出一子,梁萧定睛细瞧,却见棋子非如秦伯符般直来直去,而是自上而下,旋转落地,故而和尚抛掷甚疾,但落到棋盘上时,力道却已消耗殆尽,是以全无声息,这般举重若轻,无怪秦伯符也自认不如了。
一时间,秦伯符执黑,和尚走白,两大高手玄素双引,参差两分,裂地制兵,阵如雁行,就这么有声无声、惊世骇俗地下了三十来子。梁萧不通棋理,全然不知输赢。瞧了一阵但觉肚饥,忽地想起自从惹祸逃亡就没吃过东西,当即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油纸大包,里面有他日间偷来的烧鸡,当时忙着向猪屁股挑衅,暂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
梁萧撕下鸡肉,低头吃了两口,忽听得身旁传来咕嘟嘟咽口水的声音。抬头一瞧,却见那小和尚站在五六步外,吮着手指,瞧着自己,圆眼骨碌乱转,露出贪馋神气。梁萧瞧他长得肥胖可爱,心生亲近,招手笑道:“小光头,你要吃鸡么,过来呀!”小和尚犹豫一下,但耐不住肚饿,走上来,梁萧撕了半只肥鸡,塞给他道:“给你。”小和尚眉飞眼动,喜不自胜,与梁萧并排坐下,也不道谢,捧着便啃。秦伯符斜眼瞥见,心怀大慰:“这小鬼虽然顽皮,但却洒落大方,正是我道中人。”
那小和尚手嘴并施,连咬带撕,动作熟极而流,不一时,半只烧鸡便去了大半。梁萧瞧他吃得甚快,不觉起了竞争之心,也拼命啃咬,但仍远不及那小和尚手嘴迅快,还没吃到一半,小和尚手上已只剩下两根鸡骨,兀自意犹未尽,舌头舔吮鸡骨上的鲜味,一双圆眼却紧盯上着梁萧手里那半只肥鸡。
梁萧大奇,忖道:“这小和尚难道不知饱足么?”还没拿定是否再分他一些,那边棋局已生变化。那两人缠斗已久,枰上局势渐趋明朗,和尚棋力矫健,一如龙奔,一似虎踞,结成上下交征之势,将秦伯符一条大龙困在其中。秦伯符遭此困境,不由以手蹙额,陷于长考。那和尚占了上风,得意笑道:“秦老弟,你还有法门么?依和尚瞧来,你还是投子认负,自废武功倒也不必,你若输了么,给和尚这个活人磕上三个响头如何……”
秦伯符知他故意出言扰乱自己思绪,当即只作不闻,凝定心神,低眉沉思,不待那和尚说完,拈起一枚巨子,挥手掷出,“当”的一声,落在棋枰上,口中淡淡地道:“胜负未分,大师大言快论,为时过早了吧。”
那和尚瞧着棋枰出了一会儿神,也拈起一枚巨子,却并不落下,摇头道:“好个一子解双征,好一个镇神头。”原来,围棋中本有“镇神头”的招法。当年唐代大国手顾师言奉诏与东来的日本王子对弈,那日本王子号称日本棋力第一。顾师言初时自恃高明,并不用心,不想那日本王子棋力不凡,二人弈至三十二手,日本王子竟然棋成双征之势。他志得意满,抱手瞅着顾师言,瞧他如何应付。但大国手便是大国手,顾师言当此危殆之际,不动声色,思索片刻,忽地轻轻一招,一子解双征,竟将日本王子棋势破得七零八落。顾师言这一子扭转乾坤,实乃独步古今的妙招,故名“镇神头”。秦伯符得其法意,一子落枰,棋面四通八达,崩山陷海,将和尚必胜之局一破无余。
和尚喟然良久,又道:“秦老弟,你武功不过略胜玄天尊,但棋力么,胜了他可不止一筹。”秦伯符淡然道:“不敢,晚辈自知武功浅薄,敌不过前辈的‘大金刚神力’,唯有在棋谱上狠下功夫。”和尚竖起拇指,笑道:“斗智不斗力,智者所为。”言罢落下一子。
第二章
千钧一局(6)
秦伯符此刻胜券已握,只看怎样胜得潇洒利落。沉吟片刻,手一扬,黑子嗖地飞出,这一子乃是必杀之招,一旦落下,白子上方大龙遭屠,和尚非得弃子认负不可。孰料那黑子尚在空中,和尚手中一子早已飞出,后发先至,正好撞中黑子。闷雷也似一声响,黑子跌落一旁,顿时错了方位。如此一来,白子大龙不仅长了出来,亦且填死了右上角一片黑棋。
秦伯符勃然变色,沉声道:“大师何意?”和尚光头摇晃,笑道:“秦老弟是智者,斗智不斗力,和尚是愚公,不会斗智,只会斗力。嘿嘿,秦老弟若有能耐,不妨也来撞我试试!”秦伯符不禁语塞。事到如今,棋局已是图穷匕现,此后二人任意一子,便能锁定乾坤,但此中胜负,已不在棋艺之上,而在武功高低。秦伯符只好硬起头皮掷出棋子,白棋立时又出,二棋相撞,石屑飞溅,双双四分五裂。那和尚拍手笑道:“不错,如此下棋方有兴味!”
梁萧一颗心随着二人落子怦怦直跳,他虽不懂下棋,却也看出这棋已下到紧要关头,二人各以绝顶内功驭子,抢占有利方位。一时间,只见空中棋子纷飞,越发迅疾,到后来黑子撞上白子,声如霹雳,传响空谷,只是白子分毫不损,而黑子却尽数粉碎,化作一团轻烟,弥漫在月光中,经久不散。
梁萧见那和尚轻描淡写,手中随意抛掷,秦伯符却浑身紧绷,面色苍白,每出一子似乎都要用上全力。梁萧武功虽低,也已瞧出其中高下,心知这般下去秦伯符是孔夫子的家当——左右是输,当下寻思道:“须得想个法子帮帮他才好。”转眼瞧见小和尚,顿生歹念,游目一顾,觑见身侧有一段荆棘,顿时计上心来,左手烧鸡在小和尚眼前一晃,遮住他目光,右手偷偷伸出,从荆棘上折下几枚尖刺嵌入鸡腿。然后扯下鸡腿,笑着递到小和尚面前道:“你还要吃么?”小和尚两眼放光,急忙点头,抓起鸡腿,也不看一眼,狠狠一口咬落。但只咬了一口,便张起大嘴,哇哇哭了起来。那和尚听到哭声,手中应付秦伯符,嘴里却忍不住问道:“乖娃,好端端的,你哭个啥?”小和尚嘴里咕咕噜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大和尚见状,顿时焦躁起来,连声叫他过去,但小和尚只是张嘴号啕,全不理会。那大和尚斗到紧要处,脱不得身,唯有大声叹气。
梁萧见那和尚心神大乱,暗自欢喜。忽然间,只听那和尚高叫道:“罢罢罢,输便输了!”袖袍一拂,陡然长身而起,只一步便迈到小和尚身前。借着月光,梁萧隐约瞧得这和尚身形伟岸,须眉皆白,显然年纪不轻。此时形势陡变,秦伯符无所阻挡,凌空一子落在枰上,奠定胜局,忽觉心神一弛,一股气血直冲胸口,禁不住咳得腰背蜷缩,状如虾米。
梁萧见他形容痛苦,暗自担心,抢上去攀住他道:“病老鬼,你怎么啦?”秦伯符举手连摆,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似要将心肺肝胆一股脑咳出来一般,梁萧也感焦急,偏又苦无良策,唯有伸出小巴掌,拍他背脊,给他舒缓气血。忽听那老和尚冷笑一声,慢慢道:“秦伯符,和尚倒是看走眼了,没瞧出你还有这种手段?明里与和尚下棋,暗里却藏了伏兵。”秦伯符闻言愕然,竭力压住四处乱走的血气,抬头道:“大……大师,此话怎……咳……怎么说?”老和尚摊出大手,冷笑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秦伯符瞧他掌心里有七八根尖利木刺,刺上还有血迹,更觉不解,茫然道:“这是什么?”老和尚道:“这是从我徒儿嘴里拔出来的,哼,鸡腿里面长出荆棘来,倒是奇闻。”
秦伯符恍然大悟,怒视梁萧,眼内几乎喷出火来。梁萧心虚,撇嘴后退两步。秦伯符忽地抬手,一个耳光重重抽在他脸上。这一掌含怒而发,虽已极力收敛,仍是极为沉重,梁萧被刮得立地转了两个圈儿,“扑”的一声跌倒在地,和了血吐出两枚牙齿,左脸好似开了花的馒头,眼看着高肿起来。梁萧自幼被母亲捧着衔着,爱如珍宝,几曾遭过这般毒手,傻了好一阵,方才干号道:“臭老头,你怎么打我?”话未说完,眼泪已流下来。
秦伯符面罩寒霜,盛怒道:“臭小鬼,老子与人比斗,谁要你多管闲事?”梁萧叫道:“好啊,是老子多管闲事了,老子走了,你老病鬼是死是活,都不关我事。”他怒冲冲回头去抱狗儿。秦伯符一掌打过,瞧着梁萧小脸高肿,又觉出手太重了,一时怒愧交加,急剧喘咳,口角顿时溢出血来。梁萧见他模样,怔了怔,复又怒哼一声,抱着白痴儿,一溜烟跑了。
那老和尚原想这小孩儿势必想不出这等扰乱人心的歹毒法子,定是出于秦伯符的授意。眼瞧二人争执,只当做戏,冷笑旁观。直待梁萧一怒而去,秦伯符情急下咳出血来,方才悟出二人并无勾结,长眉一扬,说道:“你果真有病?”秦伯符面如死灰,喘息道:“略……略有小恙!”老和尚目不转睛,瞧着他笑道:“只怕不是小恙,大概是强练‘巨灵玄功’所致吧。这样说来,你讨纯阳铁盒,是想治好内伤了?”秦伯符苦笑道:“大师神目如电,晚辈惧怕前辈厉害,是以练成‘撼岳功’仍想再上层楼,修炼‘无量功’。结果走火入魔,内劲反噬,‘恶华佗’吴先生瞧了,也是无计可施,他说……咳咳……他说……”老和尚笑道:“那老混球儿是否说,只有自废武功,才能痊愈?”秦伯符一怔,道:“前辈真是未卜先知,吴先生正是这般说的。”老和尚摇头道:“没有无量的气度,却来练无量的武功,好比抱干柴,引雷火,若不自焚己身,那才是奇哉怪也!”
秦伯符听得这话,犹如醍醐灌顶,呆然半晌,道:“大师说得是,这场比斗,算晚辈输了。”一抬手便向胸腹拍去,欲要震散气海,自废武功。不料一支乌木棒横里伸出,搭上他双臂。秦伯符手臂顿时如负千钧,难以抬起。只听老和尚笑道:“这一回只当未曾比过。和尚不必向玄天尊磕头,你也勿须自废武功,待来日你练到‘无量功’,你我再斗不迟。”秦伯符听得这话,不觉豪兴大动,扬眉叫道:“好,来日再斗。”
老和尚收棒笑道:“当年玄天尊凭‘巨灵玄功’作恶多端,和尚也未脱金刚伏魔之性,故以这‘千钧棋’逼他自废武功。没想到他小肚鸡肠,耿耿于怀四十年,定要再分高低!”他瞥了秦伯符一眼,又道,“听说他为花家收留,那是桃源幽处,他该当晚年安宁,已得善终吧!”秦伯符默然点头。
老和尚笑道:“你和你师父倒是全然不同,全然不同!哈哈,善哉善哉,驽马生得千里驹,野鸡抱出凤凰来!”他纵声长笑,伸出木棒一挑,将小和尚挑回肩上,大步流星,隐没在月色之中。
秦伯符瞧那和尚走远,心神一懈,又捂着口咳嗽起来,咳出一摊温热鲜血。想到梁萧负气而去的模样,心中好不愧疚:“他一个孩子,我怎下了那种狠手,也不知那一巴掌,是不是将他打坏了?”他支撑着直起身来,孰料走出数步,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心头一惊:“糟糕,怎会伤成这样?”只得无奈坐下,盘膝运功。
第二章
人生初见(1)
梁萧奔出一程,脸上似被火烧刀割,左眼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真是既痛又气。他回头扯起喉咙,痨病鬼、臭乌龟、死王八骂了一通,骂到后来,又痛得坐在地上哭起来。哭了半晌,忽觉一个柔软的舌头在脸上舔来舔去,将泪水舔干,他心知是白痴儿,不由“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抱住小狗道:“还是你最好,可惜你是条狗儿,要是变成人,那就好了。”想着扶起那小狗的前腿,让它人立起来,连哄带拉,引它前行,但走了数丈,白痴儿支持不住,嗷嗷直叫。梁萧只好悻悻将它放下,心中气苦,抬眼望天。只见月正当空,群山幽白,山风徐来,带起林涛阵阵,有如人语马嘶。
梁萧忽听山涛涌起,想起白日的险事,不觉打个哆嗦,心道:“那个病老鬼又病又蠢,跟那和尚作对必定要输。输了不打紧,只怕他口吐鲜血,浑身没力,被老和尚一顿拳头揍死。”他摸着高肿脸颊,甚觉快意,啐道:“我想他做什么?死了活该!”但嘴里骂着,心中却有些莫名挂念,自语道:“我现在偷偷摸回去,任谁也猜想不到。且去瞧瞧,看他死了没有。”他犹豫再三,终又偷偷摸回去。正离棋坳未远,忽听那边有人说话。梁萧屏息前往,拨开草丛看时,不由大吃一惊!
那大小和尚早已不知去向,秦伯符气色灰败,盘膝坐着。身前站了一人,手持铁索,青衣小帽,满脸堆笑,正是那何嵩阳。梁萧暗叫不好。却听何嵩阳呵呵笑道:“秦天王,别来无恙啊!”秦伯符心中叫苦,却知此时此刻决然不能示弱,竭力压住血气,冷笑道:“走狗就是走狗,鼻子灵,脚爪子也快。”何嵩阳目光如炬,在秦伯符脸上转了一转,呵呵笑道:“何某是做捕快的,讲的是眼明心亮、手脚利落。说到这追踪,倒是略有心得,想当年采花贼秋满月轻功高妙,日行百里,踏雪无痕,终究还是束手就擒……”他絮絮叨叨,说着往日得意之事,两只眼却死盯着秦伯符,探他虚实。秦伯符听他将自己与黑道宵小相提并论,虽然明知对方激将,仍是莫名惊怒,急咳数声,吐出一口血来,鲜血滴上身畔衰草,为月光洇染,触目惊心。
何嵩阳瞧这情形,笃定秦伯符身负重伤,神色一变,纵声笑道:“秦天王当真贵体不适么,呵呵,看来何某运气不坏。”秦伯符浓眉一沉,冷声道:“有能耐的不妨来拿我试试!”何嵩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手中“哗啦”作响,从腰间拽出铁索来。七星索为秦伯符神功震断,丈八铁索只剩下六尺。
秦伯符瞧得铁索卷来,苦于下身麻痹,只得觑其来势,使巧一拨,正中铁索端头,那铁索嗖地从他胸前荡了开去。何嵩阳一惊:“难道这厮伤势并不沉重……”心生忌惮,更加不敢上前,沉喝一声,挥索进击。一时间,只瞧他人随索走,铁索化作一道青光,绕着秦伯符矫然纵横。秦伯符无力抵挡,唯有以手法拨开铁索。饶是如此,何嵩阳仓促之间,仍是无奈他何。
斗了十来招,何嵩阳瞧出秦伯符乃是虚张声势。但他性子谨慎,若非十拿九稳,不肯轻易行险。只见他忽地抬脚,将一枚石棋子向秦伯符挑去。秦伯符左手拨开铁索,沉喝一声,右拳挥出,将棋子荡开,这一拳他被迫使上内力,顿觉喉头微甜,胸口闷痛。何嵩阳一招凑功,旋身又踢来一枚棋子。秦伯符勉力拨开,何嵩阳铁索早至,秦伯符仓促间出手抵挡,铁索掠臂而过,只听他失声惨哼,一条手臂软软垂落,再也无法抬起。何嵩阳呵呵笑道:“秦老弟再不服输,更待何时啊?”他适才还以天王相称,此时得志之余,口中已换作老弟。秦伯符双眉倒立,厉声道:“豺鹫之辈,何足言勇?”
何嵩阳嘿然冷笑,足下挑起一块石头,还未踢出,忽听背后风起,何嵩阳回身一掌,将一枚碎石击飞,掉头看去,却见草中乱响,梁萧噌地蹿了出来,叫道:“臭老鬼看打。”双手连挥,又是两枚石块,向他掷来。何嵩阳不怒反喜,拨开石块,笑道:“小崽子来得好,省得老子再去寻你。”梁萧骂道:“你是我孙子,爷爷打得你尿裤子。”拾起石块,向他腰臀掷来。
饶是何嵩阳阴鸷沉着,被一个小孩儿这般辱骂,也是大怒,厉声道:“小崽子皮痒了么?”弃了秦伯符,向梁萧奔来。梁萧大叫一声,回头钻入草里。何嵩阳一怔,却见梁萧又从草里探出头来,笑道:“我的儿,不敢来追你爷爷么?呵呵,像你这样没胆的小杂种,只合在你妈怀里吃奶!”换作高手强敌,何嵩阳尚能隐忍不发,但被这黄口小儿如此毒骂,却是未有,一时脸色铁青,又扑上去。梁萧转身发足狂奔,何嵩阳追出两步,猛然醒悟:“不好,这小子诱我追赶,是想让姓秦的缓过气来,若被他恢复三成功力,老夫也非其敌。”想到这里,眉目一敛,又变和气,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先将秦伯符擒住,再抓那小孩儿不迟。不料方才转身,梁萧又将石块乱掷过来,虽然梁萧年少力弱,掷到身上也不关痛痒,但当着秦伯符这个大高手,便挨上一记石块,那也是颜面扫地,加之梁萧骂得十分难听,何嵩阳忍无可忍,忽地厉声叱道:“王八羔子,老子先揍扁你再说。”忽地几步赶上,挥起铁索,对准梁萧一索抽落。梁萧急忙倒退,铁索抽中他身前一块顽石,火光迸出,石块从中裂成两半。秦伯符大惊,欲要起身相助,却苦于下肢麻软,站不起来,只得叫道:“小鬼,你不用帮我,自己逃命去吧。”
梁萧一边飞奔,一边叫道:“我帮你个孙子,好汉做事好汉当,是老子砍了猪屁股,才不关你事。”秦伯符见他身处至险至危之境,兀自嘴硬,只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抓他过来,再打两个大耳刮子。
梁萧跑得急了,忽地绊着一枚棋子,一个趔趄扑倒。何嵩阳疾奔数步,铁索横挥,向他左腿卷到。梁萧忙乱间举起宝剑向后格出,剑索相击,叮当作响,梁萧虎口流血,长剑脱手飞出,远远落入乱草丛中。但铁索与剑锋一碰,也是应声而断,短了半截,缠不着梁萧。何嵩阳不料那剑如此锋利,微感讶异,但见梁萧手足并用,向前爬行,不由哈哈大笑,抢上两步,铁索去势凌厉,缠向梁萧的脖子。秦伯符空自瞪眼怒喝,却是无能为力。
正当此时,忽听叮的一声,犹如金石相击。那条铁索不知为何变了去势,怪蟒回头般向何嵩阳腰上缠来。何嵩阳惊叫一声:“奇怪。”急忙避过。又听“叮叮”两声,那铁索呼地一下,在半空中画了个半圆,竟向他颈项绕来。何嵩阳惊怒交迸,但那铁索来势刁钻凌厉,唯有躬身后退。秦伯符瞧到此时,心中洞然,分明是有高手藏身暗处,以石子击打铁索,迫使铁索变向,反缠何嵩阳。只见那铁索时而昂起,时而扭动,犹如一条活蛇,径往何嵩阳身上招呼。何嵩阳惊骇欲绝,连声道:“有鬼,有鬼……”本欲丢开铁索,但他也知来了高手,离了称手兵刃,更难抵挡,一时间拿也不是、丢也不是,明明手持铁索,却在索下东躲西藏,狼狈万状。梁萧从地上跳起来,见此情形,既觉好笑,又觉吃惊。
那“叮叮”之声绵绵不绝,铁索如被巨力牵引,绕着何嵩阳上下翻飞,织成一面精光灼灼的偌大铁网。忽听得何嵩阳“哎哟”一声长叫,那铁索画个圈儿,倏然绕身,将他死死缠住。何嵩阳又叫一声:“有鬼。”叫声惶惶,也不顾得铁索缠身,连滚带爬,飞也似的奔向山后,一晃眼便无踪影。
梁萧瞧到此处,端地如在梦里,目瞪口呆。却听秦伯符叹道:“大师援手之德,秦伯符没齿难忘!”忽听远处洪亮的笑声响起。梁萧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和尚,难怪恁地厉害。”循声望去,却见幽深漆黑,也不知那和尚藏在哪里。只听老和尚笑道:“你不用谢我,要谢便谢这小鬼,和尚跟着他来,本想瞧他会否报你一掌之仇。却不料紧要关头,他竟出手相救。不错不错,哈哈,小鬼头不错。”大笑两声,倏忽间去得远了。
秦伯符瞧了梁萧一眼,缓缓道:“小鬼……”话未说完,却见梁萧一跌足,狠啐一口道:“老鬼。”转身便跑。秦伯符气急败坏,怒道:“臭小鬼,回来……”忍不住纵身一跃,竟然站了起来。他与老和尚交手,引发内伤,行功之时,又被何嵩阳扰乱,能够神志清醒,全凭竭力压制,此时逞强一跃,顿觉两眼发黑,吐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第二章
人生初见(2)
恍惚间,秦伯符感到身子轻飘飘的,一会儿似一羽鸿毛,飘在空中,一阵子又如一条小船,在浪涛中起落,不时撞着礁石。他浑身痛楚,偏又迷迷糊糊,无法睁眼。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有了些许神志,秦伯符睁眼一瞧,却见四面都是原木,成排矗立。再一揉眼,才发觉自己身处一间小屋,茅草为顶,原木结墙,似是守林人住的房舍,只是空空如也,大约已被废弃。
秦伯符心中诧异:“谁将我带到这里?难道是那小鬼?”沉吟片刻,忽觉浑身疼痛,掀衣瞧去,浑身淤青,他恍然有悟,暗忖必是梁萧将自己拖来这里,自己身子沉重,一路上必然磕磕碰碰,没被撞死,已是万幸,但转念又想,或许被这小子趁机殴辱,也未可知。一时越想越气,恨不得将那小子擒到手里,狠揍一顿。思索一阵,秦伯符定下心来,闭目行功。他内力精深,那日若非被何嵩阳扰乱,早该痊愈。秦伯符玄功九转,出了一身透汗,料得伤势好了三四成,即便何嵩阳寻来,也可自保。正要起身推门,却听门外脚步声响,似有人来。
秦伯符心念一动,便听梁萧笑道:“白痴儿,你吃慢些,我把好肉都给你吃,只留了鸡屁股给那个病老鬼。”秦伯符听得大怒:“岂有此理,臭小鬼将敢老夫与猫狗并提?”忽又忖道:“是了,老夫不妨也来糊弄他一回,瞧这小子如何折腾我。”于是横身躺下,做出气息奄奄的模样。他本就一副病容,如此正好省了伪装。
过得一阵,只听柴门“嘎吱”作响,梁萧探头探脑,抱着一个油纸包,走进屋内。秦伯符冷眼瞧他,梁萧见他睁眼,似乎吃了一惊,再见他软弱不起,又胆大许多,嘻嘻笑道:“病老鬼,你醒啦?来,吃东西。”走到他身边,摊开纸包,里面竟有一只腊鸡、两条熏鱼,更有一葫芦酒水。秦伯符见那腊鸡不过少了一只翅膀,一条鸡腿,不禁心头一热:“原来这小鬼只是胡说八道,对老夫到底比对狗儿好些。”正要探手去抓,忽又生出疑窦,沉着脸道:“小鬼,这鸡鱼哪里来的。”梁萧撅嘴道:“你管哪里来的,只管吃了就是。”他越是不说,秦伯符越是怀疑,厉声道:“是你偷抢来的,是不是?”梁萧被他说中,顿觉恼怒,高叫道:“是又如何?你吃不吃,不吃我都拿去喂狗。”秦伯符厉声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我秦伯符何等人物,岂会吃你的赃物。小鬼,你从哪里偷的,全都还回哪里去!”
梁萧瞅他一阵,神气十分古怪,忽地冷笑道:“你了不起么?还不是躺在地上,被我拖到这里来。好呀,你说什么赃物,我偏要给你吃,叫你没脸。”他欺负秦伯符伤势未愈,扯下一条鸡腿,便往他嘴里硬塞。哪知还没扑到,便觉背脊一紧,蓦地头重脚轻,被人离地提起。他定神一瞧,大惊失色,心道:“糟糕,病老鬼装病诈我?”秦伯符愤怒至极,将他重重掷下。
梁萧痛极而呼。秦伯符双眉一扬,厉喝道:“你还有脸叫?”梁萧挣起来叫道:“你欺负人!”秦伯符想到昏迷时被这小子拖来这里,只怕什么可笑姿态都被他瞧见,没准还被踢了两脚,打了几拳,端地风度无存。他越想越怒,厉声叱道:“欺负人?若不是瞧你乳臭未干,老子非揍扁你不可!”说着心头火起,反手将梁萧提过来,噼里啪啦,几乎将他屁股打烂。谁料打了半天,却没听到哭声,大是奇怪,便将他放下,问道:“臭小鬼,你怎么不哭?”
梁萧恨恨瞧他,咬牙道:“你就想老子哭,老子偏偏不哭!”秦伯符一愣,又听梁萧恨声说:“我记得清楚,一共五十七下,现在我打你不过,等我将来练好了武功,也要把你横在腿上,一下一下打回来!”秦伯符心道:“好家伙,难为他一边挨打,一边还记得数目!”想到这儿,便道:“好啊,来日你若真有那个本事,秦某认了!记好了,老子名叫秦伯符,别打错人了!”
他瞧得梁萧背后那把宝剑,劈手夺过:“这就是砍伤猪屁股的剑么?”扯开那些破烂布絮,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秦伯符不由喝了声彩:“好剑!臭小鬼,你从哪里得来的?”梁萧瞪眼道:“病老鬼子,你想抢我的剑?”秦伯符一愣,怒道:“放屁。”将剑掷还给他,冷笑一声,又问道:“你似乎会点儿粗浅功夫。哪个教你的?”梁萧撇嘴说:“你爷爷奶奶教我的!”秦伯符不解其意,一时愕然。梁萧暗里占他一回便宜,心头窃喜:“我爹是你爷爷,我妈是你奶奶,我当然就是你老子了!”
秦伯符耐着性子,细问梁萧身世,但梁萧始终东拉西扯,十句中有七八句假话,剩下两三句都是挖苦人的废话。过不多时,秦伯符终于失了耐心,发起怒来,瞪眼咬牙,揪过梁萧痛揍一顿。梁萧浑身淤肿,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继而伸手抹了泪,内心打定主意:“死老鬼,你又打得我好。从今往后,老子跟你誓不两立。你说东我就往西,你说黄金我说狗屎,除非你打死老子,否则我处处跟你拗气。”秦伯符内心里实已将梁萧当作衣钵传人,只是自重身份,不好明言。但他深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训,故而拿出师父的威严,疾言厉色,动辄出手惩戒,本指望敲打一番,便能叫这小子老实服帖,将来做一个威震天下的大侠,将本门发扬光大。却不料梁萧天性倔强,宁死不屈,秦伯符打骂越狠,梁萧反抗越烈。
两人在木屋里呆了两日,秦伯符内伤好了七分。这一日对梁萧道:“小鬼,我伤势已好,要去临安,你也跟我一起去。”梁萧这几日里始终想着逃走,但秦伯符武功既高,盯得又紧,委实难以脱身,听得这话,顿时怒道:“不去。”秦伯符给他一巴掌,叱道:“由得你么?”不顾梁萧哭闹,硬是将他拖着,向东行进。
梁萧恨得咬牙切齿,沿途迭施诡谋,逃了不下十次。但秦伯符武功太高,江湖经验又足,即便逃出一二十里,也免不了被他抓回。秦伯符见他如此悖逆,大觉纳闷,但冥思苦想却想不通此中关节,每次抓回,都给他一顿好打。但今日打过,梁萧明日又逃,而且这小子狡黠多智,长于算计,以致一回比一回难抓。秦伯符每次费尽心力将他抓回,偏又无法令其服帖,除了揍一顿解气,再无他法。这般反反复复,秦伯符收徒之心大挫,情绪越发低落,一路上阴沉着脸,少言寡语。
二人一路斗气,渐入江南地界,只见丘山隐隐,细流纵横,人人皆是吴音软语,腻人心腹。梁萧胸中本就郁愤,倘若燕赵慷慨之士,高歌一曲,倒也能消愁破闷,抒发胸臆,但此刻四周皆是软曲腻语,真叫烦上添烦,愁里更愁,动辄便跟秦伯符撒泼放对。
这日,二人拉拉扯扯,终至临安郊外,离得城门不远,便听得前方传来打斗声。秦伯符料得必是江湖人了结仇怨,他心中烦闷,不欲生事,本想绕道而行,但梁萧存心扰乱,听秦伯符说要绕道,他便道:“放着大路不走,偏要走小路,太笨了些。我知道了,你定是害怕遇上老和尚那样厉害的高手,比不上人家,没得丢人显眼。”秦伯符皱眉怒道:“胡说八道,那位大师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人物,岂是这些货色可比?”梁萧扳起手指道:“屈指可数,这么说老和尚的武功该是天下十名之内了。老和尚你是打不过的,故而你的武功必在十名之外。这样好了,我把脚趾也算上,“屈趾一数”,或许有你一个也说不定。”秦伯符面色铁青,怒极反笑道:“你这小鬼算是老几?老子何等人物,轮得到你来评说?好,我倒要瞧瞧,那里有什么了不得的高手?”当即他打点精神,一把拽起梁萧,朝着打斗处大步行去。
二人走了二百来步,遥见两人正在路边厮打,其中一人秃头黄袍,袒臂露胸,一派藏僧装束,另一人却是个蓝衫老者,头发花白,足下踉跄。那藏僧面带谑笑,出手忽快忽慢,既不令老者脱身,也不轻易取他性命,颇有猫儿戏鼠的意思。
秦伯符瞧得怪讶:“这大和尚什么来路?这老人的鹰爪力不弱,遇上这和尚,却好比遇上克星。”眼见老者势危,不觉步子加快,赶了上去。
第二章
人生初见(3)
那藏僧见来了人,身形陡疾,挥掌拍中那老者后背,那老者向前一蹿,扑倒在地。藏僧嘻嘻一笑,走上两步,欲要将手探入老者怀里去摸什么。秦伯符阻拦不及,蓦地扬眉嗔目,一声骤喝,便似平地里响了个炸雷。那藏僧微微一惊,却也不惧,直起身来,冷冷瞧来。
秦伯符步履若飞,须臾逼近。那藏僧胡须一翘,蓦地左拳送出,梁萧远在一丈之外,便觉劲风扑面,逼得人气喘不及。秦伯符大袖挥出,恰似一面风帆,随那拳劲高高鼓起。那藏僧惊讶间,那大袖已将他拳头裹在袖间,秦伯符袖里夹掌,无声拍到。
二人拳掌相交,藏僧一阵耳鸣心跳,面皮泛红,急欲后退,消去秦伯符的巨力。秦伯符一声大喝,袖上用力,将他手腕缠住,藏僧欲退不能,只觉对方于寸许间劲力迭起,如浪如潮。顷刻间,梁萧只听秦伯符袖间噼啪声密如连珠,响之不绝,那藏僧的面色则由红变紫,由紫变黑,响到第八声时,藏僧脸上黑气已腾腾腾变了三次。秦伯符暗觉诧异,他伤势虽未尽好,但这招“葫芦寸劲”仍是非同小可,一旦缠上对手,寸劲节发,不将对手击倒,决不罢休,不想这藏僧连挡八掌,兀自站立不倒,颇出他的意料。
霎时间,藏僧脸色一白、双眼圆瞪,虬髯根根直起,大喝一声:“咄!”秦伯符衣袖哧地裂开,藏僧闪电般脱出手去,后跃丈余,盯着秦伯符,叽里咕噜说了两句,也不知是何方言语。他丝毫不敢停留,蓦地转身,飞也似的走了。
秦伯符心知自己到底伤势未愈,故此后力不继,让对手脱身,不由暗道可惜。欲要追赶,却又挂念那蓝衫老者的伤势,转过身来,但见那老者面若淡金,气息已十分微弱。秦伯符伸手探他脉搏,不由得双眉倒立,厉声道:“好个贼和尚!”原来,那老者身上七处筋脉皆被震断,显然在秦伯符赶到前那藏僧已屡下毒手,但这老者十分硬气,虽然连遭重创,仍然竭力苦撑。
秦伯符见老者生机已绝,心中惊怒,起身便要追赶藏僧,讨回公道。不防那老者一张眼,拽住他手,颤声道:“壮士留步,敢问大名。”秦伯符本不愿显露身份,但见老者命在须臾,不忍相欺,只得道:“在下秦伯符。”老者听得这话,浑浊的老眼里露出喜色,喘笑道:“原来是秦天王,老朽临死能见足下,也是不虚此生。”秦伯符面皮一热,心想若非自己一念之差,早来些许,或能救下此老,越想越觉懊恼,黯然道:“兄台伤得不轻,还是少说话为好。”那老者苦笑道:“小老儿也到头了,只是尚有心愿未了。”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轴纸卷,颤着手摊开,上面画满城阁山川图样。那老者道:“这是大宋八百里江防图,那恶僧潜入朝廷兵部盗得此图,被老夫偶然遇上,设计夺下。不料这恶僧武功高强,我逃到这里,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毒手。”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这图本该还回兵部,但又唯恐守卫无能,再被那恶僧窃走,还托秦天王前往常州神鹰门,交与我师侄靳飞,让他酌情处置。”
秦伯符肃然道:“敢问兄台与天眼雕王云万程如何称呼?”老者苦笑道:“贱号陆万钧,故万程公正是不才师弟……”说罢,喘了两口气,身子震了数震,溘然而逝。秦伯符拿着江防图站起,瞧着陆万钧,心生凄凉:“久闻神鹰一脉秉承忠义,那云万程尤其是个人物。不过他身为武林柱石,我却是闲云野鹤。年前听说他坏在萧千绝手里,初时我还只当讹传,但如今陆万钧称他故万程公,想来传言不假。”
秦伯符喟叹一阵,对梁萧道:“你等一阵子,我挖个坑,暂将此人入土。隔日备好棺木,再送他返乡。”却见梁萧只是冷笑,秦伯符心中有气,将他拽了个趔趄,提到路边,转身挖了个坑,将陆万钧草草葬了,又把江防图揣入怀里,扯着梁萧进入临安。
一入临安,只见帝王之都,果然不同凡响,雕梁画栋,华厦参差,风帘翠幕,熏香袭人。两人路过瓦肆之地,只听家家箫管,户户弦歌,更有不少杂耍艺人,踢瓮上竿、钻火圈、过门子、翻筋斗,吆三喝四,彩声四起。梁萧瞧得欢喜,削尖脑袋便往人堆里钻。秦伯符怕他又趁机逃了,连声怒叱,将他揪出来。梁萧当即挣扎叫喊,惹得人人侧目,秦伯符大怒,狠狠给他两个栗暴子。梁萧痛得流出泪来,横了心猛扑上去,抱住秦伯符大腿,大叫道:“杀人啦,这个人贩子拐我卖我,还要杀我啊!”他当街一叫,众人顿时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秦伯符几乎被气破胸膛,将他扭开,怒啐道:“你这等无赖货色,别说拐你卖你,白送都没人肯要!”又见人多眼杂,甚不自在,怕梁萧胡乱再叫,惹来官差,当下提起梁萧,快步穿出人群。转过几个巷子,到了一处青石小巷,秦伯符始才将梁萧放下,从怀里取出一枚鹤形玉佩,系在腰间。梁萧好容易得了自由,抽抽噎噎抹去眼泪鼻涕,见那玉鹤儿白里透黄,雕琢精绝,一副蜷颈曲足、没精打采的模样,仿佛害病一般,不禁暗骂:“病老鬼不但自己死样,连玉佩也做得一般衰样,早晚都得病死。”
秦伯符拽着他步入小巷,尽头处踞着一对石狮,其间阖着两扇朱门,黄铜兽头衔着偌大门环。秦伯符拿住门环,三快三慢,在门上扣了六下。不多时,大门中开,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人脸来,将秦伯符上下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到那只玉鹤上,“哎哟”叫了一声,笑道:“是秦总管么?”秦伯符笑骂道:“老丁头,你这眼神越发差了,只认玉不认人了?”老丁头笑着迎入二人:“您可是大忙人,难得来一回。您有两年没来天机别府了吧?”
秦伯符道:“当是一年零五个月!”老丁头拍着额笑道:“瞧,人老了,不记事啦,还是秦总管记得清楚!”梁萧眼瞅着二人,忽道:“秦总管?你是猪倌还是牛倌?”老丁头的笑容一僵,秦伯符脸色泛黑,反手给梁萧一巴掌,厉声道:“就管你这只癞皮猴子!”梁萧扑上去厮打,却只一个回合,便被反剪了双手。老丁头看了摸不着头脑,问道:“这个小叫化是……”梁萧怒道:“是你爷爷……”老丁头顿时愕然,秦伯符冷笑道:“老丁头,别理他!这小鬼只会惹人生气!”梁萧叫道:“想不生气就放开我。”秦伯符道:“你少做梦了!”梁萧冷笑道:“做梦?哼!若是做梦,我捏死你一千次了……哼,有本事就不要动手!”秦伯符一边敲他脑袋,一边骂道:“你天生骨头贱,不揍不行!”两个人彼此对骂推搡着走进外堂。老丁头瞧得目瞪口呆,心道:“秦天王平生严峻,怎地和一个小叫化吵嘴,平白失了自家身份。”
待秦伯符当堂坐下,仍余怒未平,接过侍女递上的清茶,浅饮一口,压住心火,对梁萧道:“到了这里,你就不要作怪。哼,不许玩狗儿了,听到我说话没有?”梁萧死样活气,也不答话,只是抱着白痴儿耍弄。忽见秦伯符腾地站起,忙将狗儿丢开,说道:“听到了听到了,你说的比放的还好听!”秦伯符点点头,方要坐下,猛然间醒悟过来,怒喝道:“臭小鬼,又拐着弯儿骂人!”伸手将梁萧揪住。忽见老丁头在一旁目瞪口呆,但觉在人前与小泼皮斗口,委实不妥,当即放开梁萧,问道:“老丁头,别府里还有他人么?”
老丁头嗯了一声,欲言又止。秦伯符见他吞吞吐吐,皱眉道:“怎么,有话便说。”老丁头望了梁萧一眼,慢腾腾地道:“两位少主今早也来了,渊少主正在府内,容少主方才带着霜姑娘出去耍了!容少主的性子你也知道的,见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小鬼,只怕又要大大地生气了。”秦伯符笑道:“凑巧了,他们也到了么?嗨,老丁头你怎不早说?”老丁头道:“您一直与这小叫……咳……小孩儿说话,我都没机会插口。”
第二章
人生初见(4)
秦伯符起身笑道:“好好!敢情清渊到了!我去会他!”说着挽起梁萧便往内走,走了两步,忽又忖道:“清渊清逸旷达,雅量高致,这小鬼却是一派邋遢,如何好去见他?别说碍了他的眼,老子也跟着脸面无光。”当即将他放开,道,“老丁头,你备些香汤,给他洗个澡!哼,都成什么样子?就是一坨狗屎也比他瞧着舒服!”又瞪着梁萧唬道,“莫要耍花枪,乖乖呆着!我转身就回来。”他见梁萧蜷在那里,好似全没精神,挨了骂也不还嘴,嘴角露出微笑,忖道:“这猢狲也有倦了的时候?”想到这里,匆匆离去。
老丁头瞅着梁萧,心中老大的不乐意。他虽是仆从,但生平服侍的无不是风流潇洒、用度精洁的人物,今日却要服侍这个小叫化更衣,若非秦伯符有命,瞧这小子的污秽模样,碰也不想碰他些。老丁头哼了一声,道:“随我来。”梁萧点点头,紧贴在他身后,老丁头刚走两步,忽觉背心疼,身子顿时软麻,心中咯噔一下:“不好,这小贼竟点了老夫的穴道?”他武功本来不弱,但长居此地,少与人动武,不免失了警惕,更没想到梁萧竟会点穴。
梁萧将老丁头点翻,犹不放心,在他至阳穴上又踹了两脚。回望秦伯符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抱起狗儿穿过厅堂,却不走大门,以免露了踪迹。他进门时便已瞅好了逃路,当下揪住墙边一网碧油油的“爬山虎”,翻过二丈高墙,落到外面巷子,发足狂奔。
这一趟也不知跑了多远,出了杭州城,前方渐渐开朗,只见水天清圆,杨柳依依,如吴带当风;湖上画舫三三两两,星罗棋布,舫尾红浆击水,船首玉壶携浆,琴歌流韵,缥缈不绝。梁萧虽不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西湖,也觉这一眼望去,心怀说不出的舒畅。
他闲逛一会儿,忽觉尿急,平时野惯了的,当下也不顾柳堤上人来人往,便在乐鼓声中、红袖招处,对着湖水撒了泡尿。这下委实煞足风景,引得一干游湖之人纷纷摇头。梁萧方便未毕,便听身后有人骂道:“哪来的小畜生?真是下贱至极!”声音清脆悦耳。梁萧大怒,掉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女白衣如雪,挽着一个白衣女童,正自转过身去,身后拥着六条大汉,个个肩宽臂长,脖上青筋暴起,分明都是会家子。
梁萧心头火冒,提起裤子,蹑在后面。忽听得远处锣鼓声响,游人聚成一堆,那白衣少女一行也移步过去。梁萧跟着挤入人群,他一身污秽,自然无人和他争路,只是纷纷皱眉呵斥。梁萧势如破竹般挤到前排,探头一瞧,却见一个矮瘦汉子左手持着皮鞭,右手牵个猴儿。那猴儿小得出奇,一个巴掌便能托着,浑身金毛,朝天鼻子,火红的眼珠对着众人转个不停。
梁萧举目再看,见那白衣少女正在对面,不足十七八岁年纪,肤如凝脂,姿容极美,柳眉斜飞,透着一股英气,手边那个小女孩儿年纪极小,不胜怯弱,脸儿十分苍白。六个壮汉在二人身边站成一个半圆,将人群隔开。梁萧心道:“方才是谁骂我?”看看女郎,又看看女孩儿,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耍猴汉子将锣敲得山响:“在下张三,来自川中!借这金毛畜生挣几个盘缠!请看只因口才好,猴儿穿官袍!”那猴儿唧唧呱呱叫了通,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件大红袍子,呼地套在身上。众人瞧那它如此伶俐,纷纷叫好。
张三又道:“只因会作诗,猴儿戴官帽!”那猴儿摇头晃脑一阵,好似文人吟诗的模样,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个纸糊的官帽,戴在头上。众人又齐喝了声彩。张三续道:“只因会磕头,猴儿坐大轿!”话音刚落,猴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然后拖了个没底子的纸轿出来,套在腰间摇来晃去。场中一时鸦雀无声,唯有那白衣少女脆生生喝了声:“好!”梁萧听得耳熟,心道:“骂我的就是她!”本想靠上去惹事,但这猴戏实在好看,叫他不忍转睛。
张三铜锣一敲,又道:“北方狼烟起,猴儿当将军!”那猴儿举起一支小枪,举着乱舞。张三道:“无力也无谋,一败三千里!”猴儿顿时丢了枪,满地乱滚,装出逃跑之状。张三又道:“对敌泪如雨,情愿做儿孙!”那猴儿揉着眼睛,好似哭泣,然后连连叩拜。到这时许多人不由相对喟然,连连摇头。
“炎焰熏朝野,翻手弄权柄!上欺君昏弱,下欺无忠臣。”张三犹自念叨,猴儿也做出挺胸收腹,不可一世的样子,只看得众人神色大变,知趣的都悄然退出人群,径自溜了。
“忽闻胡使来,如见老父亲。朝夕赔笑脸,衔尾绕街行!”那猴儿跟着诗句,做出亦步亦趋的样子,端着收钱的盘子,绕场而走。不时有人丢下铜钱,白衣少女则“哐啷”一声扔了锭大银。梁萧见这猴儿机灵可爱,喜欢不已,一心逗它,见它到了面前,忽地伸手,将它头顶官帽扫落,猴儿急忙去捡。这时只听张三正念到:“不知廉耻事,不明君臣纲,所谓宰相者,实为沐猴冠!”转眼一瞧,乍见猴儿没有了帽子,哪还叫“沐猴而冠”,一出好戏韵味大减,不由大怒,一把牵过,举鞭乱打。那猴儿痛得吱吱乱叫,一对眼珠只盯着梁萧溜溜乱转。梁萧被它瞧得颇过意不去,正想上前援手,忽见那小女孩儿挣脱了女郎的手,猛地冲到场中,一把将猴儿抱住,背朝那张三的皮鞭。
张三收鞭不住,眼看皮鞭就要向女孩儿头顶落下,蓦地手中一紧,鞭梢已被白衣少女拈住。白衣少女瞧了女孩儿一眼,叹道:“晓霜,你又犯痴了!”
女孩儿放下猴儿,忽地望着梁萧道:“坏人!”梁萧一愣。女孩儿指着他鼻子,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到了,是……是你欺负小猴!你……你打掉了小猴的帽子!”她心绪激动,苍白的小脸变得通红。白衣少女却冷冷瞅了梁萧一眼,拉过女孩儿道:“别和这种小畜生说话!”
梁萧默不作声,忽地在手上啐了两口唾沫,转过身去,双手在地上乱抹。白衣少女心中微诧:“这小畜生干什么,莫非本就是个疯子么?”念头还没转完,梁萧反身而起,倏地欺近。众人皆不知他身负武功,一个措手不及,只听“啪啪”两声,那小女孩儿脸上顿时多了两个黑乎乎的巴掌印。白衣少女大惊,衣袖挥出,梁萧只觉绵绵劲力涌至,顿时胸闷气喘,急忙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撒丫子便钻进人堆!
白衣少女正要追赶,突见四五个公差分开人群,冲了进来,指着张三的鼻子,厉声叫道:“好个耍猴的,在天子脚下作乱,活得不耐烦了?”说着铁链一挥,便将张三扣住。张三全无惧色,双手叉腰,纵声大笑:“我这是作乱么?当真作乱的该是那个只会欺上瞒下、卖国求荣的贾似道吧!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啊……”公差头子一手将他揪住,甩手给他六七个嘴巴。张三满嘴鲜血,仍不住口,大哭道:“大宋朝啊,三百年典章文物便要葬送在这帮软骨头文人手里了……”公差们连拖带拽,拳打脚踢,打得他口吐鲜血。
那女郎凤眼圆瞪,便要上前,六个汉子只见又有十来个公差拥上来,忙将女郎拦住,连声道:“少主不可!少主不可……”却听那张三大声叫道:“太祖皇帝!杨令公!岳爷爷!淮安王呀!你们睁眼看看……仔细看看……那边元朝人大军压境,这边大宋朝歌舞升平,你们看这个西湖,湖里是水么……嘿嘿……哪里是水?是民脂民膏呀……”公差见状急了,用铁链死死勒在他颈上,迫他住口,张三只是奋力挣扎。
白衣少女顿足大叫:“让开!”但那六个汉子拼命拦着,连挨了好几个耳刮子,也不让她过去。张三被公差强拖了六七丈远,张口怒目,忽然之间再不动弹。公差头子一探鼻息,才知他已然气绝,皱了皱眉,摇头笑道:“敢情是个疯子!”回头问同伴道,“这厮的猴儿呢?索性一并弄死好了!省得又被哪个疯子拾着,徒惹麻烦!”众公差齐声称是。
白衣少女见张三被勒死,气得头昏,遥遥听到还要弄死猴儿,忙一转头,哪还见猴儿的影子。忽听有人说:“好像被那小叫化子趁乱抱走了!”不觉一愣,又听女孩怯怯地道:“姑姑,我看到那个小坏人把小猴抱走了!”白衣少女见她脸上两个黑乎乎的巴掌印,满腔怒气顿时撒到梁萧身上,高叫道:“小畜生去哪里了?我非剥他皮不可!”说完带着一干手下,杀气腾腾四处搜寻。
第二章
人生初见(5)
再说梁萧逃了几步,没见人赶来,又听到张三与官差叫骂,心中好奇,忍不住又折了回去,瞧见张三被公差殴得一脸鲜血,大家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那小猴儿则缩在旁边,转着一双火眼,动也不动。梁萧见状心喜,悄然掩上,趁着众人分心,一把将它抓住,塞入怀里,忽见远处着白衣的女孩儿瞪着自己,张口欲呼,慌忙伸拳冲她挥舞,那女孩儿被他吓住,不敢言语。
梁萧唬过人,飞也似跑出老远,在一株柳树旁停下,将猴儿从怀里掏出,摸它脑袋,谁料猴儿十分恼他,甩头便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梁萧吃痛,手一松,猴儿腾地跳出他手心,把身一纵,想要跃上一旁的柳树。梁萧急忙伸脚,踩住它脖子上那根绳,猴儿东跳西跳,却只在原地打转。梁萧摸着手背,心中气恼,将脚下的绳子缠在狗儿脚上,发令道:“白痴儿,咬它!”白痴儿闻声蹿出,龇牙咧嘴去咬那小猴。小猴自然死命逃窜,它虽然敏捷,但苦在刚刚跑远,便被狗儿脚上的绳索绊住。一时间,只看两个畜生一个逃,一个追,磕磕碰碰,将一条绳索拉得笔直。梁萧在旁看了,笑得打跌。忽然只见那猴儿一转身,绕着白痴儿跑了起来。白痴儿瞬间被它连兜三个圈子,四个爪子被捆在一处,摔倒在地,望着梁萧汪汪直叫。梁萧目瞪口呆,心道:“好奸诈的猴崽子!”但那金猴虽缚住狗儿,自己却也被拽在绳端,不能动弹。
四周路人见这一狗一猴被绳索僵在当场,哄笑一片。忽听得一声娇喝:“小畜生!”声音清脆,在笑声中格外响亮。梁萧一惊,连狗儿猴儿也不及抱,拔腿就跑。刚一转身,两个大汉迎面堵住,双手大张,便要逮他。梁萧头一低,使招“野狗扑食”,贴地蹿出,从其中一人胯下钻了过去。那二人双双夹击,擒他本是易如反掌,但没料到这小子竟使出这等无赖招数。愕然间,便听“扑通”一声,梁萧跳进湖里。白衣少女堪堪赶到,见状只得止步。
梁萧好似一尾活鲤,在湖里蹿出五六丈,见无人追赶,转身浮起,向岸上破口大骂:“贼婆娘!有种下来,看爷爷怎样收拾你!”白衣少女生来尊贵,从没被人这么骂过,失声道:“你……你骂……骂我什么?”梁萧欺她不识水性,在水里手舞足蹈,得意道:“贼婆娘,贼婆娘……”
白衣少女俏脸涨红,恼羞成怒道:“小畜生,你……你气死人!”宽衣解带,便要下去。一干随从大骇,七手八脚拦住她道:“使不得!少主您不会凫水,别上这小子的当!”白衣少女一想也对,便道:“那好,你们下去擒他!”
六个随从傻了眼,但主命难违,只好褪衣脱鞋跳入水中。他们虽是武功好手,但水性十分平常。梁萧自小就在白水湾长大,白水湾的小溪深潭就好比他家的卧房,此刻他见六人入水笨拙,便不退反进,迎了上去。七个人在湖中你来我往,搅得碧沉沉的湖水好似沸了一般。
纠缠一阵,梁萧忽从他们中滑了出去。那六人清一色手拽腰间,骨嘟嘟便往下沉。白衣少女失惊道:“怎么?受伤了吗?”一个大汉奋力从水里伸头应道:“没……咕……”白衣少女道:“那是怎么?”一名大汉连呛了两口水道:“属下……咕嘟……失礼……咕嘟……”白衣少女顿足道:“失什么礼?还不去逮那个小畜生!”突见六名属下各各松手,裤子倏地滑落膝下,惊得她连忙捂住双眼,另一只手将身旁女孩儿的双眼也给捂上。
六人狼狈万分,光着腚爬上岸来,甫一上岸,马上捏紧裤头,不敢松开。原来梁萧巧施“如意幻魔手”,竟在水中扯掉了众人的裤带。白衣少女听得梁萧在水里大笑,怒气更盛,一顿足下了堤岸,抢过一艘小船,六个随从手抓裤头,无法阻拦,眼睁睁看她向湖里划去。
白衣少女从没划过船,初时两下颇为笨拙,弄得船团团乱转,但摆弄数下,隐约摸出门道,又划两桨,一扳数尺,倒也似模似样。再一抬头,却不见了“小畜生”的影子,她心头一惊,忽觉小船晃动,忙使了个“东齐镇岳”,马步陡沉,小船入水半尺,压在梁萧头顶,碰得他头晕眼花。梁萧不死心,又使劲掀了几次,但毕竟人小力弱,那女子步法灵活,始终压住小船。两人斗了六七次,梁萧冒头呼吸,却被白衣少女一浆扫过额角,火辣辣生痛,心头大怒,钻进水里,抽出宝剑,将船底搠出个窟窿。
那女子见船进水,大惊失色,恰见一丈外有艘画舫,舫上显贵搂着莺莺燕燕,大瞧热闹。她想也不想,一蹿而上。梁萧跟踪而至,又将画舫捅穿,底舱入水,画舫倾斜,船上人乱作一团。
湖上画舫密集,白衣少女纵身跳上别船,梁萧紧追不舍。一时间,只见女郎时东时西,忽起忽落,她每落一次脚,梁萧便捅沉一艘船,其中默契,就似商量好了一般。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满湖歌舞已变成呼爹唤娘,几十艘画舫东漂西荡、四散逃命。
那女子被梁萧赶得东奔西逃,初时气得要命,但见那些作威作福、悠游享乐的大官尽都成了落汤鸡,又觉莫名快意,于是专瞅着最华丽的画舫落脚。顷刻间,白衣少女足下画舫又沉了一艘,一掉头,只见不远处一艘船金碧辉煌,不同寻常,猜想是大官僚的所在,一顿脚向上落去。哪知身在半空,一只竹篙忽地迎面刺来,劲力沉雄。她心头一惊,挥掌横击在竹篙上,哪知触手处如遭电击,左臂顿时麻木,忙借着竹篙弹力,翻落在画舫顶上。
只听船头有人笑道:“好轻功!”白衣少女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胖大藏僧袒肩露胸,持篙立在船头,嘴上胡须根根竖起,便似一只发怒的刺猬。鼓掌称赞者却是一个华服公子,折扇轻摇,倒有几分气派。他左右各立一人,左边是一个着大红道袍的道士,黑须飘飘;右边却是金发碧眼的胡人,身着彩衣,又高又瘦,形如竹竿。
白衣少女见这四人装束古怪,除了那华服公子,另三人无不神完气足,显然身怀武功,一时甚异。她忽见那华服公子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目光让人极不舒服,当即两手一叉,柳眉倒竖,向他叱道:“非礼勿视,你要不要脸?”那公子“哧”地一笑,道:“姑娘貌如天仙,在下情不自禁,难免多看几眼!”
白衣少女生平眼界极高,寻常的男子从不在她眼里,听这公子口气轻薄,心生不悦,忽见水下隐有人影晃动,心知梁萧到了,不觉忖道:“这小子来得正好,把这艘船也凿沉了,淹他们个半死!”她正想着,突听那胡人冷笑道:“这小孩子胡闹得很。”他这一开口,字正腔圆,竟是汉语。那公子目光不离白衣少女脸上,嘻嘻笑道:“姑娘莫怕!只管在此歇息,这小子休想搠沉在下的座船!”说罢刷地合上折扇。那红袍道人接口笑道:“既然如此,各位且瞧瞧贫道叉鱼的功夫。”那胡人咧嘴笑道:“这湖里哪里有鱼?”红袍道人往梁萧一指,笑道:“那不是么?”将竹篙向梁萧掷去,白衣少女见那竹篙去势既准且狠,梁萧决难避开,情急间摘下玉簪,射向竹篙。只听“夺”的一声,玉簪虽小,以小击大,却将竹篙撞偏了尺许,从梁萧腋下擦过,带起一溜儿血水。
梁萧只觉腋下火辣辣生痛,好似多了个大窟窿,惊忙转身,游向湖岸。红袍道人心中恼怒,但他自恃身份,一击不中再不出手,只狠狠瞪着白衣少女,嘿然道:“好内力,贫道还想领教。”白衣少女对这群人打心底厌恶,懒得理会,一挥袖,向近处画舫落去。那华服公子哈哈笑道:“美人儿既然来了,何不稍坐片刻!”说着丢个眼色,藏僧会意,手臂一抡,扣向女子肩头。白衣少女云袖一挥,切他手腕,藏僧自恃神功,气贯手臂,任她拂中,两人身子齐齐一震。那女郎飘退数尺,那藏僧却觉一股柔劲透臂而入,半身酥软,一时竟提不起劲来。只听那女子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惩大戒,还你一招!”身形去若惊鸿,掠过数座画舫,奔向岸上。藏僧不留神吃了大亏,正欲追赶,忽听那华服公子冷道:“阿滩,人多眼杂,暂且作罢。”那藏僧心知主子怨怪自己办事不力,心中好不懊丧,唯有应了一声,低头退在一旁。
第二章
人生初见(6)
梁萧潜上岸去,掀起腋下衣衫,只见肌肤上一道血痕,幸好只是皮肉之伤,无关大碍。忽见两个侍从绕过柳堤追来,梁萧急忙掉头,似没头苍蝇,在人群中乱窜,慌乱中,忽地一头撞在一人身上。那人身子刚硬,好似一口铜钟,震得梁萧头昏眼花,举目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
来人见他转身要逃,一把捏住他脖子,两只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怒道:“混账小鬼!你逃得好!”梁萧气苦万分,拼命挣扎,那两个侍从赶到,一手提着裤子,大声叫道:“秦总管来得正好,不然又被这小畜生溜了!”秦伯符见他二人模样古怪,眉头微皱:“你们这是什么阵仗?”二人相对苦笑,一名大汉恨声道:“都是这小畜生弄的。”心头火起,伸手想打梁萧耳光。哪知从旁伸过一只手来,将他手腕格住。大汉一愣,低头道:“渊少主。”
梁萧斜眼一看,只见秦伯符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子,约摸三十来岁,生得丰神如玉、俊朗无匹,双眸宛如清潭、一望见底。梁萧被他瞧得心头一热,不由忖道:“这人的眼神好像爹爹。”没来由胸中一酸,忍不住又看那人两眼,寻思道,“爹爹也不及他好看……”那男子见他傻瞧着自己,也莞尔道:“便是你啊?果真顽皮!”
他说罢,望着湖上的沉船,皱眉道:“出了如此大事,官差也该来了,此时不走,徒惹麻烦!”秦伯符一点头,回首瞧了远处那艘画舫,识出画舫上那名藏僧正是临安城外曾经会过的那人,不由双眉一挑。但见那画舫悠然去远,料想追之不及,只得怒哼一声,挟着梁萧便走。
走出几步,忽听有人叫道:“秦伯伯!”一回头,便见一个小小人影扑过来,钻入他怀里,咯咯直笑,却是那个白衣小女孩儿。秦伯符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怜惜地抚着那女孩儿头顶,低头看了看她怀里的狗儿和猴儿,皱眉道:“霜儿,抱着这些畜生,不嫌脏么?”那女孩儿笑道:“不怕的!”她怀里的白痴儿见了主人,大是欢喜,吠着向梁萧身前猛挣。女孩红着脸道:“还给你!”将白痴儿递给梁萧。梁萧接过,揪着它的颈皮泄愤。那女孩儿“哎哟”一声,忙叫道:“别拧它呀。”梁萧心里有气,冷笑道:“它又不是你老子,我怎么折腾关你屁事!”
那中年男子闻声一愕,秦伯符却是怒不可遏,提起梁萧,在他屁股上狠揍两记。梁萧破口大骂,骂了两句,又望着那女孩儿怀里的金丝猴,发狠道:“他妈的,猴儿也是我的,还给老子。”女孩儿见他咬牙切齿,骇得倒退一步,生怕他来抢夺,双手把猴儿抱得紧紧。
秦伯符怒道:“臭小鬼!你还装狠么?”又给梁萧一个栗暴子,反手将狗儿也夺了过来,交给女孩儿。女孩儿轻轻抱着,抚平白痴儿灰黑的颈皮。白痴儿眯缝着一双狗眼,似乎很是受用。梁萧见这模样,气得流下泪来,嚷道:“臭狗儿,没义气……”却被秦伯符推推搡搡,一路到了天机别府。
此刻老丁头早已解了穴,捏着拳头瞪着梁萧,梁萧心知不免一顿好打,索性抹干眼泪,昂首挺胸,心里打定主意:“打死我也不低头的。”老丁头见他神态倨傲,越发气恼,咽了口唾沫,恨恨道:“渊少主!这小子当真欠揍,请少主下令,且让属下揍他一顿!”
那中年男子摇手笑道:“罢了,您都这把年纪,何必和顽童一般见识!”话音未落,便听有人脆声道:“就是要揍!揍死才好。”是那白衣少女带着随从自门外冲了进来,一把拽过梁萧,但立马将他甩开,瞧着手上的油腻,皱眉道:“小畜生,脏死了!”梁萧微微冷笑,白衣少女瞧他赖皮模样,越发气恼道:“小畜生,讨打么?”梁萧不肯示弱,顶嘴道:“贼婆娘!你才讨打!”白衣少女脸色大变,玉手举到半空,却又放了下来,瞪着梁萧道:“如果不是看在哥哥面子上……哼……以后你不许叫我……嗯……贼什么的,否则我打烂你嘴!”梁萧道:“你先骂我的!”白衣少女脸一寒,正要喝骂,忽听身边的女孩道:“是呀!姑姑先骂人的!”
白衣少女瞪了她一眼,道:“好啊,晓霜你胳膊肘往外拐,竟帮外人!”说着双颊泛红,轻哼道:“谁叫他在湖边乱……乱……”想到梁萧的种种顽皮行径,又忍不住咯咯地笑弯了腰。梁萧见她忽怒忽喜,大觉不解,扁着嘴咕哝:“什么好笑,本来就是你先骂人!”白衣少女缓过气来,笑道:“好啦好啦,算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好么?不过,你也不许骂我贼……贼那个,我可有名儿,叫作花慕容。你姓甚名谁,告诉我,我便不叫你小畜生了!”
她口恶心软,喜怒来去颇快。梁萧瞧她落了低,心想:“方才那道士拿竹篙刺我,也亏她相救。”他又望了望中年男子,“他不让人打我耳光,也不让老头子揍我。哼,也罢,暂且不和他们拗气便是!”想到这里,便老实说道:“我叫梁萧!”
花慕容道:“梁萧!这名字倒是奇怪!”梁萧怒道:“不喜欢叫就算了!谁稀罕你叫我名字!”众人不禁莞尔,秦伯符乍见小女孩儿似欲说话,又怯怯地不敢开口,便道:“晓霜,你有话说么?”
女孩儿小脸通红,低声道:“我……我也能和梁萧说名字么?”梁萧瞪着她,大惑不解,心道:“你说名字干嘛,老子又不爱听?”却听秦伯符笑道:“自然可以。”女孩儿鼓足勇气,向梁萧道:“我叫花晓霜,你……你叫我晓霜便好。”那中年男子摸了摸她的头,向梁萧笑道:“在下花清渊……”梁萧哼了一声,梗起脖子,不料又挨了秦伯符一记栗暴子。梁萧旋身与他扭打,却被按住,秦伯符黑着脸道:“臭小鬼真是不知好歹。”众人见此二人这般情形,真是哭笑不得。
却听梁萧嚷道:“我就是不知好歹,我好好的人,干嘛非得受你们摆布?你仗着武功好,就欺负我没爹没妈,又敲又打的,如果……如果我妈还在,一个指头就……就……压死你……”说到这里,他既觉示弱不对,又确实想起伤心事,一时泪水如断线的珠子,顺着黑乎乎的脸蛋滚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秦伯符慢慢松手,将他放开。花清渊拍了拍他肩头,叹道:“小兄弟,既然遇上,咱们也算有缘,若不见外,就把咱们当作一家人好了。”梁萧本想说:“我是你爷爷,当然是你一家人?”但眼神和他清亮的眸子一碰,这句浑话顿时缩了回去。花晓霜却忍不住笑道:“好啊,我多了一个哥哥呢!”梁萧瞪她一眼,啐道:“鬼才做你哥哥!”晓霜脸色顿时煞白。
秦伯符气得又想揍人,但终究忍住,心道:“这小子桀骜不驯,无时不想着逃走,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耳听得梁萧与花慕容又开始对骂,花慕容嘴上功夫不敌,颇有动手的意思,不由摇头叹了口气,道:“罢了,臭小子,你既然一心不愿随着我们,也就由你好了!”
梁萧大喜过望,一抹眼泪,大声道:“说话算数?”秦伯符怒哼一声,沉着脸道:“老子话已说尽,你一个不听,我逼你一千一万次也是枉然。你既然来了这儿,也不能就这么离开,省得别人说姓秦的不通人情,你须得给我洗漱干净,吃一顿饭再走。”梁萧眼珠一转,道:“说好啦,吃完饭就放我走的。”秦伯符无奈点头。梁萧又斜眼睨他:“你可是大人,不许诓人!”秦伯符黄脸涨紫,怒道:“呸,老子诓你?你也配?”
第二章
人生初见(7)
梁萧满心欢喜,嘻嘻直笑。秦伯符着人烧热香汤,带着他直至厢房。梁萧穿过后堂,步过一道窄门,方知这所府第别有洞天,回廊四通八达,一道曲水绕廊而走,水上有飞梁沟通,岸边庭内湖石轩峻,假山上灰白小径,直通一座翠亭。
梁萧边走边看,啧啧连声,走了一百来步,方随仆从进了厢房,在香汤里痛快洗了个澡,将满身的虱子污泥都洗干净。爬出桶外时,早有人将新衣裤放在门前,裤子略大了些,梁萧将裤脚挽上一截,方才合身。
出了门,却见门外一个侍女正瞪眼看他,梁萧上下瞧瞧,并无不妥,问道:“你瞧什么?”那侍女扑哧一笑,说道:“没什么,就看一个黑泥娃娃跳进去,却蹦了个白瓷娃娃出来。”梁萧挠头不解,那侍女笑道:“你别挠头啦,渊少主在流杯水阁等着你吃饭呢!”
梁萧老大不愿和秦伯符相见,撅了撅嘴,勉力随那侍女走了一段,忽道:“这个……这个姐姐,你叫什么名儿呀?”侍女笑道:“咱们穷人家的女孩儿,有什么名儿不名儿的,但这里的人都叫我菊香。”梁萧笑道:“菊香姐姐长得真好看!”菊香望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我有什么好看,容少主才好看呢!”梁萧冷笑道:“你说花慕容么?长得跟母老虎差不多!”菊香眉头一皱,还没答话,便听背后有人喝道:“小鬼头,你又在嚼什么舌根子?”菊香花容失色,转头望去,只见荼蘼架下,花慕容杏眼圆瞪,双手叉腰,大发嗔怒,花晓霜则换了一身淡绿衣裙,傍着她微笑。
梁萧故作惊讶道:“我以为你不在的。”花慕容怒道:“呸!你定然知道我在后面,故意胡说,再说就算我不在……”花慕容话没说完,忽见梁萧掉过头来,不由转嗔为喜道:“哎呀,原来你这小鬼洗干净了,也蛮乖的,以后便是这样,莫要再弄脏了。”她素爱以貌取人,瞧梁萧生得俊俏,心中恼怒不知为何竟然烟消了,不忍再责骂他。
梁萧觑见晓霜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狗儿,只有爪缝乌黑,两眼一亮,叫道:“白痴儿?”他伸手去摸,那狗儿却一缩,梁萧再摸,狗儿忽地冲着他汪汪大叫。梁萧气得发昏,怒道:“死狗儿,你竟敢当叛徒……”伸手就要揪它颈皮。花慕容笑弯了腰,伸手拦住他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梁萧都要气哭了,叫道:“你们拐了我的狗儿,怎么还叫我的不是?”
花慕容忍住笑道:“我先给你说个杨布打狗的故事。”梁萧正扭头生气,但一听要说故事,忙竖起耳朵倾听。只听花慕容道:“古时有个叫杨布的人,穿了件白衣出门,哪知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他就把白衣脱了,换了套黑衣回家。哪知他家的狗却不认得杨布,迎上去汪汪地咬他。杨布大怒,拿了棍子就要打狗。他哥哥杨朱见了,便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果这条狗出去的时候是白狗,回来却变成了黑狗,你认得出来么?’。”梁萧一愣,继而大怒:“好个贼婆娘,拐弯抹角,骂我是狗!”他怒视花慕容,花慕容占定上风,也笑吟吟回视。花晓霜没瞧出二人正在斗气,接口说道:“姑姑,这个故事我在《列子》里看过的。唐人卢重玄还注释说:‘夫守真归一,则海鸥可驯;若失道变常,则家犬生怖矣!’”
花慕容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嘻嘻笑道:“你记性倒好!所以凡遇是非,务必先内求诸己,切莫忙责于人!若是守真归一,鸟儿都能教得听话,可有些人啊,怎么教都不听话!”说着斜眼瞅着梁萧。
谈到学问,梁萧便是个草包,这些文绉绉的说法,他一字也听不懂,无从作答,心头好不憋闷。他闷头走了一程,回廊尽处出现一个小湖,湖内遍植荷花,阔大的荷叶摩肩接踵,覆盖水面;花枝劲直,顶着一个个红白菡萏。只见花慕容已挽着花晓霜,经过水榭,步入楼阁。梁萧略一迟疑,也跟上去。
秦伯符与花清渊正在阁里守候,乍见一俊俏童儿钻了进来,一愣之间,方才认出梁萧。秦伯符一拍大腿,笑道:“小鬼,你好好收拾一下,倒也是人模狗样的。”花清渊也笑道:“是呀,先时当为浑金璞玉、珍珠蒙尘,为人精洁一些,总是好的!”
梁萧大剌剌坐下,眼睛在桌上扫了一遍,只见酱鸭肥鸡、白藕红菱,还有鹅掌羊脯、蟹黄虾仁,另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香药蜜饯、干鲜果子。梁萧瞧得肚子咕咕乱叫,当下也不客气,伸手便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
花慕容瞧得皱眉,说道:“你没吃过饭么?”梁萧舌头转不过来,呜呜作响。花慕容瞧他吃相,打心底里讨厌,当下耐着性子道:“我问你,吃饭该用什么?”梁萧道:“自然是用手了……”伸手又要去拿,却挨了花慕容一筷子。他捂着手跳了起来,当即就要撒野,一旁的花清渊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肩上。梁萧不由自主坐回凳上,花清渊一笑,举筷拈了一只鸡腿,搁在他碗里,又端过一碗羹汤,道:“慢慢吃,别噎着了。”梁萧瞧他言辞温和,不禁想起往日吃饭时,自己和娘亲顽皮胡闹,爹爹也是这般对待自己,但如今他埋在土里,再也不会逼自己坐着,不会给自己夹菜盛饭,更不会叫自己慢嚼细咽,想到这里,顿觉内心酸楚,低头不语。
众人见他突然间无精打采,甚感奇怪。一旁的晓霜拉了拉他衣角,道:“萧哥哥,你不舒服么?”梁萧醒悟过来,忙用衣襟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努力装起狠相,瞪着晓霜道:“你……你叫我什么?”晓霜脸儿涨红,梁萧哼了一声。他到底是小孩子,转眼又忘了忧愁,放开襟怀,双手左右开弓,尽揽桌上美食,鸡鸭肥浓,菱藕清鲜,咸甜适度,酸辣相宜,梁萧从未吃过这样的好筵席,不觉满心欢喜。花氏兄妹俱都好洁,瞧他吃相邋遢,花慕容蛾眉紧蹙,早早住箸,花清渊略略尝了两箸,也不再吃。
秦伯符瞧了片刻,忽地叹道:“梁萧,你性子不好,但却有点小聪明,若你肯听我话,我倒可把一身本事都传给你!”众人皆是一惊,花慕容急道:“秦大哥,这如何使得,这小泼皮哪配学你的本事?”秦伯符摆手道:“你先别说话!”花慕容见他辞色郑重,也不便多言。
谁知梁萧却摇头道:“你武功不好!”众人又是一呆,秦伯符脸色酱紫,右手五指用力,檀木桌上多了五个指印。花清渊见势不妙,笑道:“梁萧,你大约还不知道,江湖上提起‘病天王’秦伯符之名,可说是如雷贯耳呢。”梁萧依然摇头道:“他武功不成的!”
秦伯符神色数变,忽地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倒说说,老夫的功夫如何不成了?”梁萧道:“你连那个和尚都斗不过。”秦伯符一愣,道:“这个不足为凭,那位前辈乃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我斗不过他,也是应该!”梁萧道:“就算他顶尖儿,但你斗得过萧千绝么?”秦伯符又是一怔,沉吟半晌,摇头道:“恐怕斗不过。”梁萧一拍手,悻悻道:“胜不了萧千绝的武功,我才不学呢。”
第二章
人生初见(8)
秦伯符不顾身份提起收徒之事,哪知竟被一口回绝,当真颜面扫地,忍不住一把抓住梁萧胳膊,怒道:“慢来,萧千绝乃武林中不世出的大高手,要想胜他,谈何容易?再说,你干嘛非得胜他不可?”梁萧只是摇头,虽不说话,眼圈却红了,秦伯符一愣,手上微松,梁萧猛地挣出,埋头冲出水榭。众人面面相觑,尽皆愕然。
梁萧奔出一程,反手抱头,缩在墙角,呜呜大哭。哭了好一阵,心情才平复下来,但一想起秦伯符的话,又忍不住想哭,寻思道:“萧千绝那样厉害,我的武功却谁都胜不过,难道今生今世都报不了仇,救不出娘亲了么?若是这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心灰意冷,望了望怪石嶙峋的假山,心道:“索性一了百了,一头撞死罢了。”
他一跳而起,正要把头往山石上撞去,忽听狗叫声响,有人欢然叫道:“萧哥哥,你在这里呀!”回头一看,只见白痴儿撒着欢向自己跑来,花晓霜则在不远处含笑而立。梁萧连忙背过身子,忖道:“万万不能被她看见我哭鼻子。”
他抹去眼泪,才哑着嗓子道:“你来干嘛?”花晓霜道:“大伙儿都在找你!好在白痴儿聪明,一下子就寻着你了。”她说着浅浅一笑,盯着梁萧道:“萧哥哥,你眼睛红红的,哭过了么?”梁萧被她瞧破,恼羞成怒,横她一眼,怒道:“放屁,老子才没哭!”气冲冲地从她身边走过,花晓霜拉他,梁萧反手将她推个踉跄,但走了几步,又觉出手重了,有些过意不去,偷眼一瞟,只见花晓霜背靠着墙,脸色煞白。
梁萧忍不住转过身来,嘟囔道:“还不走啊?站着干嘛?”花晓霜抿着嘴,细眉微微抽动,似在强忍着痛苦。梁萧哼了一声,撅着嘴道:“推你一把就生气了么?哼!小气鬼!”回头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微响,急转身时,只见花晓霜两眼紧闭,蜷在地上。
梁萧一惊,伸手探去,只觉她气息微弱至极,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莫非她这等不经事,被我一掌打死了?”想着一颗心突突直跳,欲要一逃了之,双脚却好似灌铅水,只挪了一步,便再也无法动弹,心道:“小丫头对我还不坏,叫我‘哥哥’,我就这样害她死了?但若不逃,万一……万一当真无救,她那些姑姑爹爹问起来,我怎么说?若知是我下的毒手,贼婆娘和病老鬼岂不要活活撕了我?”他六神无主,团团乱转,猛一咬牙,忖道:“撕便撕了,左右我也不想活啦。”
想着将花晓霜背起来,顺着回廊狂奔,忽瞧见菊香在不远处行走,便叫道:“姐姐!行行好,行行好!叫唤一声,叫唤一声!”他一发急,几乎语无伦次。
菊香见状,骇然间也不及多问,引着梁萧直奔厢房,正撞得花清渊等人。花清渊大惊失色,也不说话,一把接过晓霜,从她怀里掏出一支玉瓶,倾了两粒淡金色的药丸,拗开花晓霜牙关,度了进去。然后众人神情惶急,盯着她雪白的脸蛋出神。
梁萧心头忐忑,正想着是否趁乱逃走,突听花晓霜轻哼了一声,抬头看去,只见她眼睛微张,细细地道:“萧……哥哥,别……”梁萧当她要出言告状,顿时心跳如雷,摆了个弓步,准备逃走,却又听她说:“别哭……”梁萧就似挨了一棒,愣在当场。又听花晓霜慢慢地道:“有不快活的……事,爹爹和……和我都帮你。”她神志昏沉,接着这两句,又说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话,气息渐渐平稳,沉沉睡去。
众人松了口气,花清渊将她送到花慕容手上,转身向兀自发呆的梁萧深深一揖,道:“小兄弟,多亏你了!这孩子突然不知所踪,吓坏我了,没料到还发了病……”他拭去额上冷汗,“若再慢得一分半分,只怕……”说到这里,他突地打住,神色间似乎十分后怕。
梁萧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双手乱摆。秦伯符给了他重重一掌,哈哈笑道:“他妈的,你这臭小子在‘流杯水阁’胡说八道,老子正要跟你算账,却没想到你一转身,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边说边拍他肩背,拍得梁萧又痛又怒,偏又不敢言语。
花慕容将晓霜送回卧房,闻言也笑道:“梁萧,冲你救了晓霜,日后我再不叫你小畜生了。”梁萧连天价叫苦,一句话在肚皮里转来转去:“她是我打昏的,她是我打昏的……”但他打昏了人,又抱人来医,若然说出,不啻于他梁萧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抬手抽自家耳光,挨打挨骂都不要紧,这个脸却是万万丢不起的。他支吾半天,暂且忍着,心想:“我不说了,待小丫头清醒了,自己告状去。”
正觉心乱,忽听秦伯符叹道:“清渊,有件事当真对不住。我听了吴先生的言语,是以去会那和尚。却不料他那纯阳铁盒是个假的,累我白走一趟。”花清渊摇头道:“秦兄高义,我父女铭记在心,看来也是天意昭昭,不可勉强的。”秦伯符拈须道:“清渊你想得通透,倒是好事。唉,不过这未免苦了霜儿。”花清渊淡淡苦笑。秦伯符又道:“我受陆万钧之托,要去常州见见靳飞。”花清渊闻声知意,笑道:“秦兄放心,此间我会好生照拂。”秦伯符皱眉道:“要留便留,要去便去,听其所之,愚兄再不插手了。”说罢瞧了梁萧一眼,低眉叹气,拂袖去了。
梁萧心神恍惚,听了这番古怪言语,也无暇细想,只念花晓霜会不会告状,自己是否该抢先逃走。但想一想,又觉不妥:“好汉做事好汉当,打了人便逃,岂不被人耻笑?”犹豫不定,便先在府里住了下来。
第二章
太乙分光(1)
梁萧这一夜便没合眼,既怕晓霜告状,想偷偷溜了;又怕这般走了,被人耻笑。他辗转反侧,好容易挨到天亮,偷偷蹭到花清渊等人门前,侧耳倾听,内中还没动静,大约仍在睡觉。
他等了一会儿,才见几个侍女过来,菊香也在其中,梁萧忙道:“姐姐!”菊香笑道:“是你啊,躲在这里做什么?”梁萧脸一红,道:“那个小……咳……晓霜醒了没有?”菊香嘻嘻笑道:“你恁地关心我家小姐么?”众侍女彼此捅着胳膊,笑成一团。梁萧虽不懂弦外之音,也知在嘲笑自家,正要发狠,却听“咯吱”一声,花清渊从门内出来,梁萧立时闭嘴,耷拉着脑袋,等着他来打骂。
花清渊瞧见是他,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梁萧,你来看望霜儿么?来得正好,她刚起床呢!”又抚着梁萧的头,莞尔道,“你放心,她好多了。”梁萧心想:“原来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告状!”他被花清渊摸来摸去,大为不惯,一缩头,也不顾什么忌讳,绕过花清渊,钻进内室。但觉室内馨香扑鼻,尽是女儿家的味道,浸得人骨子也软软的。他拨开帘子,探头一瞧,见花晓霜盘坐在雕花檀木床上,花慕容已给她梳完了头,挽上双髻。
梁萧见状心虚,腿一缩,正要退出,却被花晓霜看个正着,笑道:“萧哥哥!”梁萧听得大不自在,心想:“她该又哭又闹才对,叫这么亲热作甚?”既被瞧见,他也只得讪讪踅进屋内。花慕容瞪他一眼,嗔道:“女孩儿的闺房你也乱闯,真不知礼数。”说着将梁萧胳膊抓住,强拖到身边,用牙梳整理他一头乱发,边梳边叱道,“忒俊一个孩儿家,成日弄得脏兮兮乱糟糟的,不像话。”
梁萧被她挟着,与花晓霜几乎头碰着头,呼吸可闻。对视半晌,梁萧忽地下定决心,低声道:“你说好了,我才不怕!”花晓霜不解道:“说什么?”梁萧怒道:“昨天的事你不记得了?哼,反正我都想好了,大不了被你姑姑爹爹还有病老鬼揍一顿,哼,我才不怕!”
花慕容听得诧异,问道:“你不怕什么?”梁萧吸了口气,还未说话,花晓霜忽地伸出温软小手,捂住他嘴。梁萧瞪着她,心中纳闷,花晓霜笑道:“才不怪你。”梁萧被花慕容制得无法动弹,只能呜呜乱叫,却说不得话。花晓霜凑到他耳边道:“我不说,你也不许说,这是咱们小孩子的事哦,可别让大人知道啦!”她吐出的热气弄得梁萧耳根痒痒的,忍不住也咯咯笑起来。花晓霜放开手,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忽地齐齐笑了起来。
花慕容见他们两人笑得古怪,忍不住道:“你们笑什么?”花晓霜眨眼道:“这是咱们的事,不许你知道的。”她握着梁萧的手,冲他微笑颔首。梁萧点了点头,忖道:“说得是,这是咱们小孩的事,关大人屁事,要打要骂,也该由她来做,哼,关她爹爹姑姑什么事。”想到这里,不由把晓霜当成同伙,平生亲近之意。
花慕容惊疑不定,放开梁萧,望了望他俩,气恼道:“什么咱们你们的,你们两个小不点儿弄什么鬼?”又死盯着梁萧道,“是你弄鬼吗?”她认定是梁萧耍了把戏。梁萧却把头一扭,撇嘴不答,与花晓霜对望一眼,二人心有默契,又笑了起来。花慕容莫名其妙,连连顿足。
梁萧笑了会儿,忽道:“晓霜,我走啦!”花晓霜脸色惨变,拉着他道:“为什么呢?”梁萧道:“昨天说好了的,今天我就要走了。”花清渊在房外听到,掀开帘子走进来,叹道:“你还是要走么?”
梁萧点点头,但不知为何,心意却不似昨日那般决绝,他偷偷瞧了花晓霜一眼,心中怅然若失。花清渊拍拍他肩头,说道:“人各有志,你既然要走,我也不强留,但你小小年纪,又能去哪里呢?”梁萧心头茫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众人见他执意要走,只当他必有去处,此时闻言都是一怔。花慕容到此方才明白梁萧是个孤儿,她虽然性子直露,但本性善良,顿生出同情之心,眼圈微微泛红。花清渊默然半晌,叹道:“梁萧,秦大哥北上常州去了,临走时托我告诉你,三年之内,你若回心转意,不妨来此地找他,他昨日说的话,依然算数的。”梁萧心道:“我说了不拜师,当然也是要算数。”想着望了晓霜一眼,嘀咕道:“我走了!”他二人相交虽浅,但方才却有几分心意相通。晓霜眼圈一红,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花清渊叹道:“这样吧,我们也要回括苍山,顺道送你一程!”花晓霜双目一亮,破涕为笑:“我也要送萧哥哥!”花慕容抚摸着她的脸,笑道:“那是自然,我们也要回家呢!晓霜,要见妈妈了,不高兴么?”晓霜心中欢喜,望着梁萧微笑,梁萧忖道:“我……我那样凶她,她为啥还对我这样好?”左思右想,只觉得大违常理,心中不禁有些糊涂了。
用罢早饭,花清渊让老丁头套好马车,由两个侍从驾着,自己则乘马而行,迤逦出城,但见临安郊外,丘陵苍莽,逶迤如长蛇远去;官道上芳草如洗,明朗自在;远远有一处驿亭矗在道旁。花清渊来到亭前,下马挑开车帘,对梁萧道:“古人长亭送别,小兄弟,我们送你,也就送到这座亭子了!”花晓霜抱着金丝小猴,望着梁萧,泫然欲泣。
梁萧望着花清渊,又看了看晓霜,忖道:“除了爹娘,从来没人对我这样好过。”想到这里,忽觉得有些心酸,大感不舍,但早先话已说满,只得下车。花慕容也拉着晓霜,跟着送下车来,正想再叮嘱梁萧几句,却听得车后忽然马蹄声响,又快又急,一眨眼的工夫,便见四骑人马从车后斜刺里冲上前来,将马车四面围住。其中一人哈哈笑道:“美人儿,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梁萧与花慕容齐齐吃了一惊,敢情发话的,竟是昨日在西湖上遇见的那个华服公子,他身后三人奇形怪状,更是令人过目难忘。那红袍道士打马上前,谄笑道:“千岁,您这后面一句忘了说呢。”那华服公子笑道:“你说的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么?”红袍道士挑起拇指,嘻嘻笑道:“千岁英明。”华服公子笑道:“如此说来,我与这位姑娘倒真是有些缘分。”
花慕容被他当众调笑,心头怒极,冷笑一声,道:“放屁放屁,臭不可闻,鬼才跟你有缘分。”那四人挽辔下马,华服公子笑道:“好泼辣的女娃儿,都说南方女子柔媚,这些天我也玩了几个,白面捏的也似,却也腻味得紧,姑娘生就江南美人的坯子,骨子里却是我北方佳丽的快直。难得难得。”那金发胡人接口笑道:“主上这么说,莫非想将她收入帐内?”华服公子笑道:“就怕这位姑娘不肯。”金发胡人笑道:“大宋朝的花花江山,主上如要,也如探囊取物一般。要这女子,还不容易?”
他二人恣意调笑,便当花慕容已是池中鱼、笼中鸟。花慕容只气得浑身发抖,正想措辞咒骂,忽听梁萧嘻嘻笑道:“你这金毛畜生,就会拍主子的马屁!”那金发胡人脸色一变,瞪眼望去,却见梁萧趁晓霜不备,将那金丝小猴揪了过来,用手戳它肚皮,笑道,“你望我作甚?再怎么望我,也还是个畜生!”胡人白脸上倏地腾起一股青气,双眉倒立。
第二章
太乙分光(2)
晓霜见那猴儿在梁萧手里挣扎,急得要哭,叫道:“萧哥哥,别欺负它了,别欺负它了。”梁萧笑道:“要我不欺负它也好。但我问你,这里一共有几个畜生?你答对了,我就还你。”晓霜一愣,伸出两个指头,答道:“两个!”梁萧笑道:“错了,错了!”他用手一路指将过去,先指着白痴儿说“一”,然后指点着华服公子四人道,“二三四五,再加上我手里这个金毛畜生,一共是六个呢!”晓霜大奇,指着那四个人问道:“他们也是畜生么?”梁萧一本正经地点头:“千真万确,个个都是畜生!”
晓霜神情迷惑,花慕容则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花清渊气度虽好,也忍不住莞尔。但那马上四人脸色早已难看至极,金发胡人最先忍耐不住,疾跃而出,左臂在胸前划了半圆,屈指如钩,抓向梁萧面门。梁萧将头一缩,正要闪避,花清渊已跨步上前,右掌在胡人臂上一勾,胡人顿觉一道又强又黏的柔劲将他手臂荡开,胸口空门大露,花清渊左掌如大斧长戟,破空劈来。
胡人慌忙左足点地,右足腾空,身子如蛇般左右扭动,花清渊这招“金生癸水”顿时落空。他微一错愕,胡人那一条右腿已踢至面门。花清渊见对头武功怪异,心头暗凛,身形后仰,连使“乙木镇土”、“泥蕴太白”、“戊金断木”、“薪生离火”、“南明煅铁”,这五招乃是他生平绝学“五行接引拳”的妙着,五行之间,相克相生,一气贯之,是以虽名为五招,使来却如一招。那胡人识得厉害,不敢硬挡,扭身避开花清渊的拳势,转到他左侧,手臂一弯一扭,竟然绕过花清渊身子,向他右胁一拳击到,中指一枚硕大彩钻,随那胡人拳法吞吐,彩光流溢。
顷刻间,二人一正一诡,斗了十合。花清渊越斗越觉心惊。那胡人也是骇然,他此次南来,未逢敌手,谁料遇上花清渊这路拳法,不仅占不得丝毫上风,反倒被他隐隐克制住。那藏僧见二人僵持不下,忽对那华服公子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花氏众人皆不明其意,梁萧却一惊,这藏僧说的分明是蒙古语,他自小与母亲说惯了,这几句一听便懂。
那华服公子听了这席话,脸色阴晴不定,瞧着梁萧笑道:“小家伙,跟你同路的那个紫衣汉子呢?”梁萧知他口中的紫衣汉子便是秦伯符,冷笑一声,道:“你说那个病老鬼吗?他早就死透了,骨头也被狗啃了呢!”众人闻言,各各吃惊,花慕容怒道:“梁萧,你干吗咒人?”梁萧冷笑道:“怎么,我偏要骂他,谁叫他天天打我?”花慕容想到梁萧方才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不好发作,按捺性子道:“黄荆条子出好人,秦大哥打你是为你好。”梁萧道:“那好啊,我一天打你十八顿,你高兴不高兴?”花慕容怒气上冲,叱道:“乱嚼舌头,你才会高兴!”梁萧冷笑道:“他打我就是为我好,我打你就是不好?天底下有这般道理么?”花慕容沉吟道:“这个么,因为你是坏人,我是好人。”梁萧怒视她一眼,冲地上吐了泡口水。
那华服公子听二人对答有趣,不禁摇扇大笑。他心机深沉,自然不会当真相信秦伯符死了,笑了几声,说道:“小家伙,如此说来,你和他们并非一路了?”梁萧道:“当然不是。”华服公子笑道:“那你告诉我,那个紫衣汉子到底去了哪里?”梁萧道:“我不是说了么?他被狗吃了。”华服公子脸色一沉,那藏僧厉声道:“小家伙,咱们千岁问你正经话,你也要正经回答。”梁萧笑道:“我也说得正经话,就怕听话的人不正经。”藏僧见他只顾胡说八道,几乎气歪了鼻子,眼一瞪,便要动手。却听花慕容道:“你们找我秦大哥有事么?”华服公子“哦”了一声,笑道:“原来他姓秦?”那红袍道士脸色一变,在华服公子耳边嘀咕起来。梁萧听出这红袍道士说的也是蒙古话,意即是:江湖上姓秦的高手极少,胜得了那藏僧的恐怕唯有一人,叫做秦伯符,此人武功极高,江防图落到他手上,要取回不易云云。
梁萧心中纳罕:“这群人尽说蒙古话,难不成都是蒙古人?”他不知道这些人说蒙古话,乃是因为事关机密,欺自己一方无法听懂。但梁萧听了,却不由念起母亲,倍感亲切,对眼前这几人竟也生出亲近之心来。那华服公子听罢,对花慕容莞尔一笑,又以汉话说道:“这位姑娘,你那位秦大哥偷了我一样紧要物事,若不还给区区,忒也不便。”梁萧心道:“这厮好不要脸,明明是他们偷了东西,却赖给病老鬼。”瞅着四人,心中又生不屑。
花慕容冷然道:“秦大哥生平磊落,岂会偷你们的东西,大约是你们贼喊捉贼吧。”她本也只是胡猜,孰料一语中的。华服公子只当她已知真相,眼中凶光一闪,嘿笑道:“姑娘说笑啦,所谓欠债还钱,古之通理。那位秦兄拿了在下的物事,在下心急得很,是以想委屈姑娘做质,与在下同行数日,好叫秦兄用那件物事来换姑娘。”他一双眼只在花慕容身上扫来扫去,目光颇是猥亵。
花慕容气急,咬紧银牙道:“好啊,有能耐的,便来试试。”华服公子嘻嘻笑道:“这般说,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使个眼色,那藏僧大步跨出,喝道:“女施主,阿滩再来领教。”手如鸟爪,直向花慕容肩头抓到。还未抓至,忽听华服公子道:“阿滩尊者,莫要伤了她。”阿滩一听,心生犹豫,手下微微一滞,花慕容却不客气,翻手一掌,拍在他手背上。阿滩虽然有密宗神功护体,挨了这一下,也觉痛入骨髓,急忙将手收回,双手食、拇二指圈合,平平推出。
花清渊百忙中斜眼觑见,讶然道:“阿容小心,这厮会密宗印法。”花慕容听得不明所以,只觉阿滩推来,劲力大得异乎寻常,但她素来逞强,不肯示弱,双掌平平推出。二劲相交,花慕容飘退丈许,摇晃不定,双颊酡红。阿滩则“蹬蹬蹬”连退三步,每退一步,便在黄泥地上留下一个脚印,待得立定,只觉胸口郁闷,暗暗吃惊:“这女人好大的劲!”当下稳住呼吸,又喝一声“咄”,双掌一合,形如宝剑,正是“金刚宝剑印”。
梁萧见阿滩武功古怪,好奇之心大起,不由喝了一声彩。花慕容大是气恼,狠瞪了他一眼,暗骂道:“小混蛋竟给敌人叫好。”她不经意间已然将梁萧当作一伙了,是以格外生气,当下身形扭转,使出“风袖云掌”的功夫,拂袖挥掌,如风吹云动,曼妙多姿,只因太过好看,反倒不似武功,更类舞蹈。
梁萧看得暗暗着急,说道:“晓霜啊,你姑姑被人打得像个猴子,左蹦右跳,一定要输的。”花晓霜吃了一惊,拧起眉头,平白担上心事。花慕容听得怒极,百忙中回骂道:“死小鬼,你才是只臭猴子。”华服公子瞧她玉貌花容,武功飘逸,娇嗔薄怒间,更添风致,一时心神俱醉。再见阿滩尊者连下狠手,又不禁眉头大皱,生怕这头蛮牛闷头乱触,误伤佳人,当下低声道:“火真人!”
第二章
太乙分光(3)
那红袍道人会意,身子一晃,赶到二人身前,双臂如白鹤亮翅,拍向花慕容。花慕容斗这和尚已是吃力,忽见火真人抢来,不由得惊叫一声,飘退丈余,僧道二人一意将她生擒,一左一右,包抄上前。
花清渊与金发胡人已拆到百十招,原本他武功为高,但那胡人避实就虚,一味游斗,是以仓促间难以制服,乍听花慕容叫喊,心头一急,胸口露出破绽。胡人大喜,双拳击其前胸。花清渊目中精光一闪,轻嘿一声,左掌圈转,右拳平平击出,去势甚缓,如带万钧。“扑”的一声,胡人右拳与他左掌劲风接上,便似击入深潭,无处借力,心中暗道不好,抽手不及,花清渊右拳已然送来。这招“后土掩水”乃是“五行接引拳法”的绝招,右拳有千钧之力,假山巨石也是一推便倒。拳掌接实,胡人连退三步,一阵胸闷气短,满脸通红。
花清渊一招逼退对手,也捏了把冷汗,他方才佯露破绽诱敌之举十分勉强,稍稍拿捏不住,势必伤在胡人手里,他再见花慕容只有躲闪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不由得双眉一挑,喝道:“拿剑来!”两名侍从齐齐应了一声,各自从背上卸下宝剑,掷了过来。花清渊接过一柄,将另一柄随手挑出,喝道:“阿容!”喝声中人随剑走,两支剑好似凌空并行,眨眼已到了激斗之处。花清渊嗤嗤数剑,刺得那一僧一道忙乱后退。阿滩转身从法袍下摘了一枚金刚圈,火真人则从背上掣出一柄松纹古剑。
花慕容接剑在手,见状冷笑,与花清渊双剑交击,蓦地一分,各自挑中金刚圈与松纹剑,阿滩尊者与火真人均觉虎口一热,兵刃几乎脱手。还未及明白缘由,对方两柄精光四射的长剑已然刺到胸前,两人无奈,仓皇躲闪。这时那胡人已调匀呼吸,赶了上来,手中多了柄霜雪也似的月牙弯刀,三名凶人一字排开,与花氏兄妹对峙而立。
花清渊长笑一声,忽地屈指弹剑,朗声道:“一元复始太虚生。”兄妹二人齐齐纵出,两柄剑好似合成一柄,瞬间向对手各刺一剑,每一剑皆合上两人力道,那三人每接一招,似乎都要用尽全力。
又听花慕容娇喝一声:“破开混沌分两仪。”一声金铁交鸣,两柄长剑一触即分,如双蛟乘云,化作满天剑影;一时间,两人双剑乍分乍合,合而势如一剑,分则光影万千。斗得数招,那三人招架之间越发局促,花清渊扬声道:“阿容,乾坤沉浮无日月,颠倒阴阳动昆仑。”二人剑势又变,刚柔互易,花慕容大开大阖,用的竟是极阳刚的剑法,花清渊的剑招则变得灵巧阴柔,如风吹柳絮一般。阿滩三人待要抵挡,花慕容却又变阴柔,花清渊则回复阳刚。他三人不知这是先天卦象中老阴生少阳、老阳生少阴的惯常变化,一时捉摸不定,闹了个手忙脚乱。
梁萧瞧得入神,奇道:“这是什么剑法?”一名侍从道:“这叫太乙分光剑。”梁萧喃喃道:“太乙分光剑?”口中念叨,双眼却转也不转,盯着斗场。
斗得片刻,胡人忽被花慕容长剑一带,刀锋歪斜,掠过阿滩尊者肩头,生生剐去一片皮肉。阿滩痛彻心肺,明知他不是故意,仍是忍不住吼了声:“哈里斯!”然后叽里咕噜,说的全是吐蕃语。哈里斯是胡人的名字,他本是天竺人与大秦人(按:古罗马)的混血种,世代经商,通晓各方语言,听出阿滩用最恶毒的言语辱骂,心头大怒,想用吐蕃语骂回去,但说了两句,又不及阿滩流利,只好随口胡骂,一会儿吐蕃语,一会儿天竺语,一会儿又是大秦语。阿滩听得莫名其妙,虽知他在骂人,却不知骂了些什么。
花清渊见二人分神,喝一声:“风云变色气塞空!”声到剑到,宛如电光霹雳,二人躲闪不及,手脚各中一剑,鲜血飞溅。却听花慕容喝道:“若有若无不留痕。”声如凤唳,清亮无比,手中长剑连挥,大打落水狗。
斗到此时,三个凶人晕头转向,只觉这对兄妹剑已非剑,端是天人落笔,来去无痕。花清渊斗得顺手,豪气大生,长叫道:“化工洗净千般巧,万象混元是太真。”声如老龙长吟,与妹子凤鸣相和,片时间,那双剑之中隐隐显出一个圆圈,中分阴阳,形若太极,圈中剑来剑去,直如汪洋大海;那三人则似三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翻滚,伴潮而行,随波而止,欲使东则东,欲使西则西,招法零乱,已无抗拒之能。
花清渊心软性懦,见三人陷在太极剑圈之中死命挣扎,心生不忍,叹道:“阿容,点到即止吧!”话一说完,便收剑后退,花慕容本想在那三人身上各添两个窟窿,但这路剑法讲求二人神意如一,花清渊既无杀心,她也无可奈何,只得退到一旁。那三个凶人却已神志混乱,举着兵器乱舞,直到被华服公子连声呵斥,方才醒悟,垂手而立,气喘如牛。
花清渊瞧华服公子一眼,恨声道:“你这厮纵人行凶,最为可恶。”说着大步跨上,华服公子一惊,方欲后退,已被花清渊伸手一抓,将他衣襟扣住,抬掌给了他一个嘴巴。华服公子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你敢打我?”话没说完,花清渊又抽了他一记耳光,喝道:“如何不敢?”那三名爪牙看得心惊胆颤,但苦于气力未复,只得齐齐叫喊,他们用的是蒙古语,梁萧听出叫的是“四王子”,不由心中纳闷:“王子是蒙古大汗的儿子,这人叫四王子,难不成是蒙古大汗的第四个儿子?但怎么大汗的儿子不呆在草原上,却跑到这里来?”
那四王子连挨了两个耳光,双颊便似火烧,终于醒悟到身处危境,并非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时候,当下再不说话,只是双目如炬,冷冷瞧着花清渊。花清渊被他这么一瞧,反倒有些怯了,放开他,道:“今日小惩大戒,暂且放你过去。若再怂恿手下,胡作非为,被我遇上,可没有这般轻易。”说罢转过头,见阿滩与哈里斯血染衣襟,想必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便自怀里取出药瓶,倾了四粒丹丸,扔给他们道:“这药止血还算灵验。”花慕容埋怨道:“哥哥,你就会当滥好人,当心好心没好报。”花清渊苦笑摇头,正要反驳,忽听四王子在背后叽叽咕咕说些什么。他听不明白,回头看去,忽见火真人一纵而出,双手齐扬,十余点银色弹丸化作两蓬银雨,兜头打来。花清渊大惊失色,双掌连挥,欲拍散银弹。哪知银弹与他掌风一碰,顿时炸开,化作漫天绿焰,四处飘飞,其中数点透过掌风间隙,落在花清渊胸前,花清渊后退半步,脸颊扭曲,似乎遭受了极大痛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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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清太祖实录 祥瑞三年十月七日》:
“方今天下四海一,万邦同尊我皇恩,天下无事,是为“毕”;
我朝恩威服远,朝野用命,此千古之盛功,是为“业”;
是篇明阐国策,公议朝政,是为“论”;
而圣贤其髓,辞藻华章其貌,是为“文”,乃命名:毕业论文。 ”
※ 修改:·stormlier 于 Mar 20 16:51:13 修改本文·[FROM: 218.9.187.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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