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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ormlier (暴风中的潜伏者), 信区: Fantasy
标 题: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Mar 20 18:14:58 2005), 转信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卷 首 词
一卷『仙尘』半 世 缘
满 腹 幽 情 对 君 宣
从 今 厌 作 人 间 话
水 在 天 心 月 在 船
管 平 潮 圝
第 一 章
不求大道出迷途,纵负贤才岂丈夫
百岁光阴石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
——《悟真篇》
.
“恳请仙长收录小子暂列门墙则个!”
“阁下尘缘未了,与仙道无缘。请回吧!”
“呜呜呜……”
.
“请大师收我为徒吧!”
“我与你无缘啊。”
“唉……”
.
“道长,收我当徒弟怎么样啊?”
“名额已满。”
“哦。”
.
“老头儿,做我师傅吧。”
“不行。过会儿你去杂货铺偷瞧老板女儿的时候,帮我看看预约的檀香到货了
没。”
“好。不过我一看美女就很健忘的……”
“滚!”
以上就是少年张醒言与老道清河这几年中的日常对话。张醒言是位十四五岁的
少年,眉目清秀,两只眼睛乌黑溜溜,一看就是活泼跳脱之辈。张醒言生长于庄户
之家,父母俱为老实巴交的农民,在鄱阳湖饶州城外的马蹄山下靠山吃山。
与其他农家的穷苦子弟相比,张醒言也没有什么特异。如果实在要说出些什么
不同来,那有一点倒是颇值一提:张家虽然生活困苦,但醒言的父母仍借着一次机
缘,让醒言跟着饶州城里季家私塾的季老先生读些诗书。张家贫苦,纳不起银钱,
张氏夫妇只好勉力从自己口中挤出些口粮,并且时常送上些时令山珍野菜,当作季
老先生的束滫,
醒言这名字还是季家私塾这位季老学究取的。那时还没有醒言这人,只有张家
狗蛋儿。在狗蛋儿七岁那年,他父亲老张头正巧在饶州城里的大姓家族季老太爷家
打短工,听说季氏私家学塾有位季老先生,学问好,人也和善,老张头便壮着胆子
,在季家车把式老孙头的引荐下,找到私塾请老先生给自己儿子取个像模像样的的
大名。
虽然称作老张头,但那时狗蛋儿他爹其实正当壮年。只是他得子较晚,而且庄
户人家没日没夜的劳作,让他看起来比较显老,因此大伙儿叫他老张头都叫得比较
自然。
听这位庄户人诚惶诚恐的出言求告,慈眉善目的季老先生倒也没有摆谱,和颜
悦色的问老张头对自己儿子的名字有什么要求。没想到老先生取名字还要征询自己
的意见,老张头倒有些意外。狗蛋儿他爹便挠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恭恭敬敬的回
答道:
“俺每庄户人常觉得日头下山得快,就盼着睡觉的时间少一点,这样干活的日
头就长一些,俺每就可以多翻几亩地了;……如果要问还有什么要求,那便是希望
俺儿子将来会说话些,这样俺每在卖山货土产时,便不至于被那些能说会道的城里
人欺负得太狠了……”
看来温而文雅的季老先生,倒似不常听到这样的要求,当时便似被倒憋了一口
气,一时愣住,没能像以往那样立马儿出口成章——“才思敏捷、倚马可待”,这
八字乃季老先生少年时,其座师对他某篇习文的评语,从此季学究便一直以此自负
。
站在下手的老张头和老孙头二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干扰了季先生的思考。
老先生斟酌良久,反复思忖——既要考虑符合老张头的要求,不能用“富”“
贵”“清”“明”这些个虚词,也不能用“莳”“荇”“葳”“蕤”这样艰深晦涩
的字眼,读起来却还要让这些大字不识的庄户人琅琅上口,确实不是件“倚马可待
”的事儿。
经过一阵子颠来覆去的排列组合,季老先生终于在鬓角出汗之前,成功的确定
了“醒”“言”二字。老张头顿似如获至宝,立马给老先生献上马蹄山上新摘枇杷
一篮;而小醒言也在他七岁那年,完成了从狗蛋儿到张醒言的转变。
不识字的老张头从取名字这件事得到启发,死活请求季老先生也让醒言旁听塾
课,好长点学问,免得儿子长大后像他这样目不识丁,连儿子的名字都整不明白。
虽然庄户人缺钱少银,但只要季老先生开恩收下小醒言,以后定当不吝孝敬上四时
瓜果和四季山珍;虽然山货低贱,但也可以给先生调调口味。
当时不知是季老先生由于成功避免冒汗而心情正好,还是真个有些吃腻了家中
的鱼肉膏粱,而对醒言爹爹许下的瓜果山珍颇为心动,竟出乎意料的答应了老张头
的请求。虽说士族私塾收受这么一个贫户子弟,似有伤斯文;但反正季老先生本就
是季氏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那一类族老,以他之智之望,可以有一千条理由来回答诘
问,而且条条都合情合理!
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收下醒言为弟子这事儿,后来反而成为季老先生的
一个奇遇,让多少士林名士艳羡不已。当后来张醒言之名遍传四海之时,季老先生
从此便忘了他恩师当年的那八字评语,不再以那自负,转而逢人只是夸赞他对张醒
言的识人之明。即使在老先生年岁已高,健忘征兆日趋严重之时,对他这个得意弟
子当年的每一个轶闻趣事,却是记得无比的清晰牢固!更有甚者,季老先生后来更
把时人很少变更的表字,将原本的“明常”改为“明言”;从此谁再叫他季明常他
便跟谁急!季老先生此番更改表字,自是大有深意——这样老爷子每次自我介绍之
时,便可扯着对方讲述这个表字的来历!
少年醒言虽然入了私塾,可以念上书了,但毕竟他是穷苦人家的子弟,醒言并
不能像他的那些富家同窗们,整日介混迹于塾房之中,或者斗鸡走犬无所事事。他
还要趁着自己在饶州城里上塾课之机,替家中售卖瓜果雉兔之类的山产土货;中午
和傍晚,他还要到南市口的稻香楼酒楼当跑堂,三文不值两文的给自己挣些零花钱
,以供上塾课所必须的笔墨纸砚之类的文具。
至于本文开始时,醒言口中这位变换了四次名号的仙长大师道长老头儿,正是
当时名满天下的循州府罗浮山上的道教宗门“上清宫”——在饶州负责采办日常用
品特别是某些鄱阳湖特产的道士,道号清河。清河道士年岁已然不小,生就一副瘦
骨;因了不常梳理的缘故,以致他那疏疏几绺胡须日渐增长,积年累月下来,竟也
能随风飘动,倒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气象。
虽然清河老道年岁已大,但还是干着这类似于杂役的差事——据醒言讲原因应
是清河老道比较笨,在上清宫的功课做不好,才被派来在这市间奔走——
虽说几年来两人天天这样坚持不懈的拜师扯皮,张醒言师没拜上,但却和清河
老道混了个脸熟,两人俨然一副忘年交的模样。但便似那恶龙的逆鳞,只要醒言讥
讽到老道这一点,清河便一触而发暴跳如雷,一定要揪醒言解释清楚,他来这饶州
城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上清宫修道特讲究入世,而罗浮山上实在没有比这更入世的
职位了,所以他被派到这饶州善缘处,实在是当年历尽了千辛万苦、压倒了多少优
秀同门的激烈竞争,这才争取到手的美差!
似乎为了佐证他这个观点,他一定会提到他当年可是上清宫天一藏经阁的高级
道士,只是后来为了修为更进一步,才争取来到这饶州城的。只是,如果少年醒言
再大这么几岁,城府再深这么几许,就会发现此时清河老道的神色,总不是那么自
然。
不过,虽说如果以貌取人的话,清河难免要被归入老朽一流,但他头脑较灵活
,人情世故忒地练达,办起事来从不拘泥于出家人的身份——拿老道正义凛然的说
法,那其实便是“入世”。
不管清河到底是不是因为修道无成才来干这差事,反正在醒言的眼里,清河老
道这“入世”之功确已是日臻炉火纯青的境界,功力精湛到以至于常常要算计醒言
为他顺路办点杂事儿。看来天下知名的上清宫还真是不同凡响,这清河老头儿正是
那上清宫因材施用活生生的经典例型——于是便更加重了少年醒言对上清宫的崇敬
向往之情!
第 二 章
小童子、志气高,想学神仙登云霄;日上三竿不觉醒,天天梦里乐陶陶!
——《仙剑奇侠·九仙调》
其实,所谓的求仙慕道,充其量只是醒言缠着清河老道拜师的一个冠冕堂皇的
理由而已。真正的原因是,醒言现在正到了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大增,饶是家中靠
山吃山,张氏夫妇是省了又省,但仍有支持不起之虞。且那醒言在饶州城内并无落
脚之处,每天还得赶很长的路才得回到郊外的家中。虽然一双腿脚倒是因此锻炼得
强健无比,但对于醒言这么一个少年郎来说,天长日久下来还真是件苦事儿。
虽则醒言和清河老道混得很熟,偶尔也可在这“罗浮山上清宫饶州善缘处”打
尖。只是这善缘处并不仅仅是清河老道一人打理,他手下还有两位小道士,净尘和
净明。这俩小道士虽然要比清河老道低上一个辈分,但在天生观感敏睿的醒言看来
,这俩道童似乎对清河老道并不是十分尊敬。
也许,这俩小道士厌烦醒言的借住,或是情有可原。虽然这些道士辈分低微,
但能够加入上清宫这天下闻名的清高道门,俱是费了一番心力,就盼着能学几手道
术回去荣耀乡里。谁知莫名其妙却被远远的打发到这儿干些杂役的活儿,实与充军
发配无异,忒个倒霉,便连那家书都不太好措辞,正是一肚子怨言。虽然道家讲究
清净无为,但积着这一肚子晦气,却还是不免对醒言这个揩油的俗家少年没什么好
脸色。
这些年在书塾和市井间的历练,醒言也已非当年那个山中的懵懂少年。加之他
天生敏睿,对这俩杂役道士的看法也是心知肚明——因此,醒言更要上赶着拜清河
为师不可了;因为早一天成为净字辈中的一员,便可早一天名正言顺的在这善缘处
白吃白喝白住了!
在少年醒言的眼中,那些善缘处的道士们,实在是身在天堂了——不虞衣料食
物之缺,不虞雨淋日晒之苦,整日介清谈扯皮,接待接待慕道之人的捐赠就可以了
;最多也只是要拐上几个街角去采购些物品——便连这轻松的活儿却还可以三个人
轮流着来,实在太清闲了。相比醒言做过的那几份兼职来说,实在是一个天上、一
个地下了——却还看那俩小道士整日里都皱着愁眉苦着脸,整一个典型的身在福中
不知福!每天赶那段长路回家,醒言便常心中这般愤愤的想着。
其实也难怪醒言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正处在一个人民颇为困苦,但道教却兴
旺流行的年代。此时正是西晋太康年间,天下甫定;刚刚经历过的那场蜀魏吴三国
之间的长年征伐战乱,华夏大地上人口剧减,无论是中下层士族,还是那底层的平
民,都是朝不保夕、苦不堪言。好不容易由武帝司马炎结束了三国的纷乱,建立了
统一的晋王朝,天下俱是人心思定,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都厌倦了战争
的喧嚣,开始医治长年战乱带来的伤痛。于是,反对武力征伐,力倡清净无为的道
教,便开始在天下大行其道了。
当是时也,举国上下俱都倾慕道家思想,不仅道宗寺庙香火日盛,便连尘世中
的文人名士,也多以精研道家典籍为时尚潮流。那时的士林中出了不少著名的道学
家,如魏晋交接之际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三父子时期的何晏、王弼、稽康、阮
籍,以及时下的向秀、郭象、裴頠等人。
醒言所置身的那个时代,道家玄学清谈之风出乎想象的盛烈。这些道家玄学的
清谈,又称作“微言”、“清言”、“清议”、“清辩”等。由于道家思想流行,
对老庄之学感兴趣的人日渐增多。并且,同样被视为阐发玄学精微之理的“易”学
,也受到人们的重视。于是探讨这并称“三玄”的“老、庄、易”,也成了当时清
谈的时尚选题。不少名士精通“三玄”,不仅在清谈中才思敏捷,侃侃而谈,而且
著述有成,成了一代玄学家!
这种有关道家的玄学清谈经常通宵进行,即所谓的“微言达旦”。有些士人耽
溺清辩已到了忘食的地步,正所谓“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更有甚者,有
少数名士为了在清谈中应对制胜,竟至彻夜苦思而累病甚至累死的。
醒言那也算是士林中人的老师季老先生,在这个全国性的道学大潮中也未能免
俗。每当兴之所至,便在授课之余大谈玄学,杂七杂八扯上一大堆。以醒言当时的
学识和兴趣,实在是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只是呆呆的看着季老先生那一开一合似
乎永无停歇的嘴巴,脑袋里只是祈祷着快点结束:
焦虑着还能不能赶上稻香楼的短工,担心着去迟了又要被那个胖帐房骂,恐惧
着如此便要被那铁公鸡刘掌柜借机扣工钱……
这醒言的脑中恰似白云苍狗,诸多杂念是纷至沓来,就是没一样和讲堂上的主
题有关!
于是,季老先生在台上舌粲莲花、玄之又玄,他的弟子张醒言则在下面正襟危
坐、神游万里。
不过季老先生演讲中有一个不是那么枯燥的故事,倒是无意中被醒言留心到了
。老先生提到,饶州城东的卫氏之子况嘉,体弱而好谈玄,一次约战渭水名士谢鲲
,结果在通宵辩论中,反被远道而来的谢鲲驳得口吐白沫、旧疾发作而亡!看着老
师那副出师未捷身先亡的悲慨模样,这个事故倒是吓得小醒言心中惕然,决定虽然
还是要继续争取混入老道清河的善缘处骗吃骗住,但以后可千万要注意不能再和老
道通宵聊天打嘴仗!
所谓“上好谈玄,下必效之”,从季老爷子这位普通的私塾老先生也爱谈玄论
道,便可以看得出来,道教宗义主题在当时是多么的流行!既然需求旺盛,自有闲
人会来凑趣。
于是乎,数十年间林林总总有许多道家门派崛起江湖;什么极光、全空、始无
、元初、归一、轮空,名字是一个比一个空,一个比一个玄。不过,在这许多良莠
不齐甚至鱼龙混杂的道教门派中,真正名满天下枝繁叶茂的,还是得数那三大历史
悠久、根深蒂固的道教宗门:委羽山的妙华宫,罗浮山的上清宫,龙虎山的天师宗
。妙华宫多女道人,上清宫崇『上清经』、『玉皇经』,天师宗则由东汉末的张道
陵创立,民间又称为“天师道”、“五斗米教”,在三大道宗中信徒最广,声势也
最盛。
与妙华宫走女子路线、天师宗走群众路线不同,上清宫作为三大宗派之一,是
相对而言比较清高的一个,修持以『玉皇经』、『上清经』等道教经典为主,其教
名上清虽然本意也可能是表示对道教三清祖师太清、上清和玉清的崇敬,但恐怕也
与他们修持的经文有些关系。且不说那同名的『上清经』了,那『玉皇经』第一、
第二品名目中便各有“上”“清”二字。这两品便是“太上大光明圆满大神咒品”
、“清微天宫神通品”。此外,前品中也有“灵文郁秀,洞映上清”之句。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上清宫的清名倒是赢得了士大夫的青睐,获得
皇家分拨的良田千顷,其所在的罗浮山也被封为上清宫的私产。而那在穷苦百姓中
名声更大的天师宗,却反而不为士林所喜。
其实仔细说来,这上清宫还与那天师宗颇有渊源。上清宫始建于东汉,原为天
师宗祖师张道陵修道之所,时名“天师草堂”。汉末献帝年间,由于对教义理解不
合,教中起了争执,这张道陵的后人、第四代天师张盛,便将天师宗迁往龙虎山中
,而那留守的教徒长老,便将那“天师草堂”改称“上清宫”,从此自成一派。许
是被了张道陵张天师的遗泽,此后上清宫却也是渐渐枝繁叶茂,欣欣向荣起来。
而对于大多数穷苦的老百姓来说,上清宫无疑就便象征着丰衣足食的天堂了;
如果有谁能和上清宫扯上关系,那就是一世无忧了。一辈子不挨饿,这在当时大多
数贫苦老百姓的心中,可是了不得的事情——那是只能在梦里睡觉才可能再梦见的
美事!
事实上,也难怪出现这样的状况——这晋朝在中华历代大王朝中,举国人口只
能叨陪末座。
因此,还是懵懂孩童时便认识到生活艰难,懂事后更要自谋食路、常为衣食奔
波的小醒言来说,把眼睛盯上这个“上清宫饶州善缘处”,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情了。争耐上清宫因其清高之名,本来便择徒甚严,同时许是也怕食口繁多不堪应
付,遂饬令门下严格收徒。所以便有了开篇醒言和清河老道,那几年间内容雷同、
形式直转而下的对话了。
当然了,虽然经过这许多的口舌,醒言仍然还是红尘之身,但持之以恒的拜师
也让他与那清河老道变得颇为熟稔。
这日醒言做完这日常的拜师功课,便去隔了两条街的稻香楼当跑堂打短工;顺
路也去完成他的另外一个日常功课:在路上南门街角那块儿,偷瞅两眼李记杂货铺
老板女儿李小梅——
那时人们普遍早婚,像张醒言这样十四五岁光景的少年,便是成婚生子的也不
是没有,只是醒言家贫无力迎娶而已。醒言到了这年纪也算是情窦初开了,这李小
梅便是他心目中的佳偶。在他眼里,李小梅皮肤好,眼睛也水灵,怎么看怎么好看
,无怪乎她是方圆两条街这个年龄段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儿了!
其实那李小梅也就是那种市井儿女,长得只是青春活泛,实在当不得美人一语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说,在他心目中,那心仪的少女便
是最美的。其实很多时候,过了几十年后再回头想想,回忆起当年自己对某个少女
的痴迷,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那已经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
经过李记杂货铺时,醒言倒没有忘记清河的嘱托。毕竟询问一下货物的有无,
便可明目张胆的多看李小梅几眼了!
第 三 章
流转浓华又一旬
几番风信逐芳尘
兰因絮果何时了
本是罗浮梦里人。
——《潮嘉风月记》
日子就这样悠悠然然的过去,醒言每天就这样按照相同的路线,来往穿梭于马
蹄山下、季家私塾、罗浮山上清宫善缘处、李记杂货铺,和那打短工的稻香楼酒楼
。
等年岁再大一点,老张头再老一点,开始做不动重活的时候,醒言就应该继承
这马蹄荒山的祖产,在这荒山地里刨食,钻沟越岭的追猎山物。当攒上点银钱,便
娶上山村左近门当户对的庄家姑娘作老婆,从此便远离了季家私塾,远离了杂货铺
美女,成为只适合在田头提儿弄女的当家汉子了。
也许,如果没有那件意外的发生,少年醒言的这一辈子,也就会和张家祖祖辈
辈一样,按照这样的路线淡淡的渡过,在此后的传奇里不留下一点痕迹。
这件改变少年醒言一生的意外,发生在他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那日正是暑气炎炎,醒言家的马蹄山上费心费力植种的枇杷树,不知怎的惹上
了虫子。按理说这枇杷树自有一股清气,一般不易生虫。只是这日老张头上山巡视
这全家倚为饭食之源的枇杷林,却发现树丛中绕飞着一些从未见过的蛾虫。这下顿
时把老张头急坏,赶紧招来儿子和老伴一起扑打。孰知这飞虫恁地灵活,要扑杀殊
为不易,三人只好用衣物扑打,尽量把这些怪虫赶离枇杷丛。
折腾了一整天,终于把枇杷树左近的这些怪虫基本赶干净。饶是醒言这个年轻
小伙子,但作为驱虫主力,这一整日的上蹿下跳也是把他累得不轻。醒言一时懒得
走动,便叫二老先回,自己就在这山上歇下,看着这些虫儿还会不会再来骚扰。反
正家中茅屋在这样的夏夜,睡觉也是爊热难当;还不如就在这山上歇着,夜里还清
凉些,饿了便可以摘些野果充饥,正好省去一顿晚饭。
于是二老便先回去。张醒言就在山坡上那块常用来歇脚的白石板上躺下。
醒言所躺的这白石板,乃是天然而成,外形却与睡床相仿。这马蹄山虽然占地
方圆很是不小,但却委实不高,兼且林木稀疏,实在只能算是荒山一座。老张头曾
有心将它出卖,换点银子去饶州城边买一块水田,却只是无人问津。
这马蹄山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这块半截入土的床形白石。这石头大概有一人
来长,醒言正好能躺下。而这石板表面光洁,虽然中间稍微有几处凸起,但躺久并
不能觉察出来。
这白石床还有一个只有醒言才晓得的怪异之处,那便是每次赶上农时,在山上
干活累了在这块白石上睡觉歇息,醒来后总是觉得神清气爽,脑筋也似灵活了不少
,常有要长啸数声的冲动。不过醒言其实也不知这是不是真的能算得上什么特别之
处,还是在凉凉的石头上睡觉,歇息后起来就应该是这种感觉——心思缜密的少年
怕说了反而惹来别人笑话,所以醒言并没有跟谁提过。
这日驱虫完毕,醒言又在这天然白石床上躺下。其时一轮明月已上于东山之上
,醒言舒展着四肢,享受着这山野特有的清凉晚风。过了许久,似觉得有些无聊,
便静静仰望头顶上那满天的星河。
看着头顶那横贯天宇的淡淡银河,少年脑中不由自主想到那句饶州地界儿的谚
语:“银河东西贯,家家吃米饭。”可惜的是,家里并没有出产稻米的良田。
躺在这白石上的少年,总觉得这天上漫天的星汉总是看不够,一天和一天都有
不同。当他躺在这白石之上,看这天上的星辰时间久了,总彷佛自己的目光、进而
是整个身子,都似要被吸引到这神秘而无止境的星空中去。
醒言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只有这时候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什么烦恼忧愁
都是明天的事情,现在不用再忧虑。
时间就这样慢慢的流逝。月移影动,不知不觉中那轮圆月已移到醒言的头顶,
月华似柔水般静泻下来,正流淌在醒言静卧的身上。
“今晚的月亮好圆啊!是不是又到十五啦?回家后得问问娘去……”
正在醒言这样漫不经心的想着,突然他发觉身下的白石彷佛霎时有了生命一般
,一股沛然之力正从身下霍然传来,猛地冲入醒言的身体。少年似乎整个人都要被
朝上抛飞起来,向那无穷无尽、深不可测的宇宙星空深处飞去……
第 四 章
痴儿控卧仙山背,寒露满身披月华
——《齐云岩石壁偈》
“呀!遇到鬼也!”醒言第一个反应,便是自己遭遇到那些愚妇俗夫口中的恶
鬼了!没想到自己向来嬉皮笑脸不敬鬼神,今日终于得到报应了!
想至此处,醒言也不准备躺以待毙,正待挣扎,却不防那原本柔弱无物的如水
月华,却突然也若如有实质一般,雪白透亮的月光直直的笼罩在醒言所躺的这一方
白石之上——彷佛那原本充盈于整个天地之间的月之菁华,一刹那都聚集到少年所
躺的这块方寸之地,和醒言身下白石所撞来的沛然之力,一起冲击着醒言的身体,
泊泊然绵延不绝。
在这两股莫名巨力的牵扯下,醒言觉得自己似乎正被两只巨爪攫住,忽而挤压
、忽而撕扯,整个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就像风暴中的一枚小小树叶,翻滚不能
自主。然而不幸的是,少年可不似树叶那般没有痛觉,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上有如万
蚁噬肉,巨痛且大痒;又似整个人正跌落山崖,明知死路将近却又无所凭借——醒
言只惊得目瞪口呆偏又呼喊不出,想要起身逃离却又寸趾难移!
而醒言那出乎意料顽强的神经,则让他在这非人的痛楚之下,还能余一丝思想
:
“原来,我之前所过的那些劳碌悲苦的日子,是多么的幸福快乐啊!”
正当醒言以为自己此番要像季老先生所说的那样“横死”当场,在保持着痛苦
悲恐状之余,少年却渐渐发现那恐怖的痛痒早已如潮水般退去,而那两股巨力现如
今已融为一处,恰似一股流水,在自己身体里缓缓漫过却又奔腾不绝——醒言也不
知道那时自己怎会有这两种自相矛盾的荒诞感觉。不过此时他似乎已经渐渐从恐慌
中恢复过来,并且终于知道,苦难已经过去——因为随着这股流水漫过身心,浑身
痛楚渐去,而舒爽渐生。
随着这股清流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自己的身体,醒言彷佛拥有了第三只眼睛,
俯视着白石上的“张醒言”,看着“他”整个人渐渐变得愈加澄澈、愈加空灵……
………………
…………
………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醒言那“第三只眼”静静的看着这股流水,随着运转越
来越趋于无形,最后终如山泉归涧般溶入到醒言的四肢八骸中去,直到少年再也把
握不到它们——先是这流水、次第便是那奇异的“第三只眼”。
只是,少年身体里那一丝犹存的醇厚、轻灵的余韵,却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醒言从最初的痛楚过渡到现在的难舍,已渐渐忘却了最初的惊恐,而留恋于这
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于是少年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躺在这已经平复如常的顽石之
上,期冀这异像的再度降临,不知东方之既白。
第 五 章
都云小子痴,谁解其中味?
——佚 名
“醒言那小子疯了!”饶州城里与醒言相熟的街坊四邻,一大早便这样笑着众
口相传。
也难怪,少年张醒言第二天打一清早回家开始,一直到饶州城里活动,动不动
就扯住熟人问同样的问题:“你昨晚瞧见东城外的白光没?你看俺今天是不是有啥
不一样?!”
结果,这问卷调查遭到包括他父母在内的一致否认,并皆投以怪异的目光——
遇到特别有爱心的受众,少年还常常要被摸摸额头,以确认他倒底是不是在发烧!
虽然这样,少年还不死心,甚至要扯住李小梅——这位其实从来没说过超过买
东西之外一句话的梦中情人——的袖子,追问同样的问题,直把那李小梅闹个大红
脸,甩掉少年状若痴呆的纠缠,直奔后堂而去——只留下半截孤零零的袖子,被叼
在醒言的魔爪中,惹得杂货铺的李老板厉声警告醒言,不要借着装疯调戏她女儿,
还一副人赃俱获的样子。不过幸好这李大老板,已经听说了醒言这小子今早上的怪
异,又目睹了少年骚扰他女儿的整个过程,因此也大致明白事情的原委,所以他呵
斥的语气虽然严厉,但总感觉其中还有几分压抑不住的笑意。
反应过来的醒言,闹了个大红脸,也只得留下那段犹有余香的半截袖子,落荒
而逃了。
正在附近青石板街上闲踱,以消化早食的季老先生,目睹了弟子的这一幕丑剧
,居然也为老不尊,用夸张的语调惊呼道:“宁知小儿奄有断袖之癖乎!”言罢耸
肩,嘿嘿作鸬鹚之笑——只可惜,正所谓曲高和寡,这满街除了老先生自个儿之外
,没谁听得出这是啥笑话。
其实,任谁都以为平时就有些鬼灵精怪的醒言,这天又在搞什么鬼把戏捉弄大
伙儿;于是大家便从来没这么齐心协力的合作过一回,似乎约好一般同来否认醒言
的问题——除了那个老朽的善缘处老道士清河——
当少年最后把求恳的目光投向老道清河、出口相问同样的问题时,他的声音已
经小上许多——因为今早连遭打击之下,少年的自信心都快给消耗殆净。并且更糟
糕的是,现在连他自己都也几乎相信,昨晚真的只是做了个怪梦而已,如果在这样
问下去,恐怕他自个儿也要认为自己是不是有病了。而且当他越看这青天白日,这
种自我否定的想法就愈加强烈。
事到如今,饱受打击的醒言已经决定了,如果那和神仙也算拐弯抹角沾点边儿
的老道士清河,也来否认的话,那便完全可以认为,自己昨晚的的确确,只是做了
个荒诞不经的怪梦而已。
清河老道似乎已经在他的这善缘铺子里等了好久,守株待兔,胸有成竹,一副
“小子你终于来了”的样子。闻得醒言出言相询,老道便上上下下、神神鬼鬼的仔
细打量了少年一阵子,良久方才轻声说道:“确实有些变化!”
哇咧~~~折腾了这半天、又失眠了大半夜的醒言,历尽千辛万苦,受尽了人
世间一切的屈辱,最后终于苦尽甘来,找到知音了!清河老道这一句声音不高的话
语,在醒言那备受千篇一律回答折磨的双耳中,不啻似洪钟大吕般的响亮可爱。
看着醒言这充满期待的兴奋劲儿,清河老道又缓缓的一字一顿的说道:
“今、天、你、确、实、是、不、一、样——因为今天你特傻!哇哈哈哈哈~
~~”
不良的老道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听那似能绕梁三日不绝的狂笑声,估计这老
头已经憋了很久!
“我掐死你这臭道士!”醒言闻言大恼,作势欲扑;只是他心中已完全放弃:
“哦,原来昨晚还真个只是个梦啊;我说呢,这朗朗乾坤的,除了眼前这些臭道士
喜欢装神弄鬼,其实哪有什么神神怪怪啊。不过,这梦还真是怪咧,自己便觉似是
亲身经历过一样!”
只是,一说到那“臭道士”三字,醒言彷佛又想起来什么,对着正在闪躲的清
河老道说道:“大师啊!俺求求你就收下俺做徒弟吧——就算作你刚才伤害俺幼小
心灵的一点点补偿吧!”
于是以这个与往日只是稍有不同的日常拜师对话为起点,少年张醒言的生活似
又回复到正常的轨道。那一早上的折腾,也只是被当作一个笑料,成为市井汉子们
晚上纳凉喝酒时,众多谈资中一个不起眼的下酒料。也许不出两天,这事儿便会被
大家淡忘了吧。
只是,那一夜萌动的白石,和那妖异的月华,真的会允许少年张醒言的生活,
再按原来的轨迹前进吗?
第 六 章
忽发狂言惊满座,两泓明媚一时回
——平潮改句
且说这日正午,醒言正在这稻香酒楼的桌椅之间来往穿梭,忽听得在那酒肆杂
七杂八的喧闹声中,从楼下传来一缕清越的女声,恰便似清晨一滴晶莹的露珠,摔
碎在那五彩晨光笼罩中的青石之上,清泠脆冽,余韵不绝。
“呀!这女娃儿的声音真个好听!”自负见多识广的少年不觉呆了一呆,赶紧
在百忙之中支起耳朵,努力搜寻那串美妙的声音。
“风来隔壁——三、分、醉~~;酒后开坛——十、里、香!~~成叔,想不
到这酒家还挺有意思的呢~~”听那口音明显不似本地人,倒颇似晋都洛阳一带的
官话。这饶州城偶尔也有北地客商造访,都以讲洛阳官话为荣,因此记忆力不错的
醒言一下子就辨认了出来。
“女孩儿家的,咋看到酒肆就这般兴奋!”一个苍老的声音含笑斥道。估计这
就是那少女口中的成叔了。
“人家只是好奇嘛……”虽然争辩着,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估计那女娃也有
点不好意思。
“也好,赶了这么久的路,就在这儿歇脚吧。”
“小二!把俺们的马卸下牵走,好水好草喂饱罗!~”又是一个不同的声音,
似是一位粗豪汉子的叫声,听口气似乎是女娃和成叔两人的车夫。
“放心吧您呢!楼上雅座请咧!~~”小二这一嗓子喊的,也是够专业够悠扬的。
不知怎的,醒言最近的耳力变得越来越敏锐,饶是楼下离得这么远,尤其那苍
老的声音也着实不大,可在醒言有意静心凝神之下,居然在这觥筹交错、猜酒划拳
的喧闹纷扰之中,清楚的分辨出那段对话的每个音节甚至抑扬顿挫。不过醒言有时
候心思也不是那么细腻,而且自从那次疯痴事件遭到沉痛打击之后,醒言内心里不
知不觉对这些与过往相异的事情,尽力见怪不怪,因此这次他也照例没有注意到这
个细节,只是听那声音甜美的女娃儿正要上楼来,不免心中兴奋,借着给客人上菜
的机会,往那楼梯口蹭了好几回——毕竟在这饶州小城,平常也很难见到什么新鲜
出众的人物。
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中,那位少女和她的成叔,终于在千呼万唤中登上楼来,走
到靠窗的一个雅座上坐下。有些奇怪的是那位车夫倒没有上来,估计可能是身份低
微,就在楼下大厅内胡乱用些饭食了。
见二人落座,醒言赶忙上前招呼,熟练的问他们要点啥菜;只是顺便也瞄了瞄
那小姑娘和成叔几眼。这一瞧醒言心下倒有几分失望——虽然这女娃声音恁地好听
,可容貌也只是一般;唯独那一双眼睛澄澈见底,透着一股子灵气,才让她的整个
相貌活泛了许多。这女娃看上去年方及笄,可能比自己小上一两岁,约摸十四五岁
的光景。这女娃裙衫宽大,急切间倒也看不出她身材如何——其实就是看得出又如
何呢?此时的青涩少年,又怎会真正懂得欣赏女子身姿的妙处!醒言只是隐约间觉
得,眼前这少女浑身都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青春味道。
再看那位大叔,声音听来虽有些苍老,但面容并不似想象中的那样满脸橘子皮
;加上他精神似乎不错,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容光矍铄——似乎这位大叔比较善于养
生之道,保养得比较好。
观罢二人,醒言开始在心底评价:
“嗯,这女娃儿比我的小梅,稍微好看上那么一点点;这成叔倒要比清河老头
精神上一大截……呵~~”
醒言虽然这样胡思乱想着,但手上的活儿却丝毫没有拉下,滑溜的向这两位外
乡客人推荐了几道稻香楼的拿手好菜 —— 必须一切如常!得留意着那位可恶的刘
掌柜,不让他看出自己一丝一毫的心不在焉。
“咳咳!这位小哥儿……”
正当醒言瞅着那位小姑娘,对着刚上的一盘热气腾腾的煨猪手异常兴奋跃跃欲
试、心里正促狭的想着这女娃也不怕吃成猪之时,那位成叔出言相询了,连咳了几
声,才把那正在出神的醒言拉回现实中来。
“不知客官有何吩咐?”醒言慌忙答道。
“小哥儿可知这附近有什么名胜古迹、”顿了一下,“特别是名山胜景什么的
?我家小姐想在这饶州左近游玩一番。”成叔和蔼的问道。
“哈!您老问我可算问对人啦!俺张醒言别的不敢夸口,单说这这饶州城的胜
景儿,可属俺张醒言最熟啦!”
于是那一老一少接下来就目瞪口呆的听张醒言长篇大论的演讲:少年将那饶州
城有些噱头的景儿滔滔说来,无论什么犄角旮旯都一个不拉;却偏又脉络分明、有
迹可循。看来不愧是季老学究的得意弟子,长期的刻苦训练现在终于派上用场啦!
“醒言!!!”正当成叔要出言制止醒言的滔滔宏论时,却听得对面醒言的背
后,突地传来咣当一声断喝,然后老少二人便惊讶的看着醒言立马收声,抱头鼠蹿
瞬间在眼前消失……
“客官您别听这小子胡扯,他整体都每个正形;您看这菜都要凉了,二位还是
先享用吧。不够再点啊!其实小店也没啥特色——就是菜特~别的好吃!量又特~
别的足!却还不是特~别的贵,哈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得到胖帐房的线报,这刘掌柜突如神兵天将般出现在现场,把正
在阻止客人可能潜在消费的醒言及时赶跑。
“呵~~麻烦掌柜的再把刚才那位小哥叫来,老朽正有些重要的事体在问他。
”这成叔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呃~这个……”这次轮到刘掌柜抓瞎了,只好灰溜溜的逡巡回去,又把醒言
叫过来,只是趁人不注意时小声威胁着醒言一定要小心伺候着客人,尽量不要影响
他们多点菜;然后便很没面子的消失到柜台之后,等待下一次突发状况的降临。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成叔直截了当的问醒言,这饶州城邻近有没有什么有意思
的山丘可以游玩。
不想给饶州人丢面子的醒言,搜肠刮肚挠了半天的头,最后还是只好很无奈的
告诉成叔:
“不怕您老笑话,俺们这饶州城虽然名胜景儿很多,可就是城里城郊外没啥值
得一看的名山。这饶州城外鄱阳县境内倒是有不少山丘,可也只是一般,而且有点
看头的都离这饶州老远。这饶州城左近嘛——呃~~,俺家倒有一处祖产是个山场
,一个地界儿不小的野山头。”
“哗!~你家有山呀?!叫啥名字呀?还没有名字吗?没名字我就给取一个了
!”这次是那位少女暂时放过那盘猪手,很感兴趣的追问;似乎,如果那老张头听
见她这番热情洋溢的话语,估计当初也不用那么诚惶诚恐,去找那季老先生给自家
的狗蛋儿起名字了——这位少女会主动上门提供免费命名服务!
“呵~俺家那山虽然方圆不小,但委实不高,也就一小土丘,大伙儿都把它唤
作‘马蹄山’;因为附近的老人们传说,这山丘是当年玉皇大帝所骑的天马下了凡
尘,在打滚时拱出了鄱阳湖之后,飞天前踏下的最后一颗脚掌印——这马蹄山正是
这马掌心。这传说倒是蛮有意思哦?呵呵呵~~您也就是问到我了,问了旁人这典
故还真不一定知道呢!”
听到“马蹄山”这仨字,成叔和少女眼睛同时一亮:
“好有趣的故事哦!这位大哥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这是涉世未深的少女正
巧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下午的时间。
“嗯,正好陪小姐一起去看。喏,这位小哥,你愿意辛苦一趟的话,这锭银子
就归你了!”这是一直看上去稳重端庄的成叔。不过机灵的醒言可以看得出来,这
位成叔可不仅仅是因为少女感兴趣才这么费心上力的张罗,分明是自己也动了兴趣
。
“真搞不懂啊!就那荒山有啥好看!这俩外乡人看起来也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
的呀~难道真个被我这小道传说给打动了?不过这锭银子倒是不轻,抵得上俺一俩
个月的工钱了……咦?不对哦!这老头干嘛这般慷慨呢?这银子不会是假的吧?呵
~~~”正在患得患失胡思乱想的醒言,突然觉到有两道明光烁烁的眼神瞅着自己
——原来是那少女见他忽而机灵干练,忽又呆头呆脑,觉得非常有趣,正拿双眼盯
着他看呢。
少年忽然却觉得很不好意思,那张和清河老道历练过无数次的脸皮,竟也破天
荒的微微红了一下!
第 七 章
耕山钓水,随时歌咏胜景;弄月吟风,到处鼓吹风雅
——《西青散记·序》
等成叔和那位少女用餐完毕,他们并没有马上跟随醒言去游览马蹄山。倒不是
因为他们失去兴趣变了卦,而是那位小姑娘忽然决定想先在城内转转,感受一下饶
州城的风土人情。成叔也没有怎么反对,而醒言缺席下午的塾课也不是第一次了,
翘课是去马蹄山还是在饶州城内转悠,也没啥本质区别。于是,成叔和那少女便在
醒言的向导下,开始在饶州城里闲逛起来。
正如前面所言,饶州在江西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城,城内规格也和晋时其他城池
没有多大区别,无非是柳夹街道,坊间唱卖,无甚出奇之处。那时倒还没有那种编
制城郭十景的风气,不过张醒言倒底是跟着季老先生读过诗书的,虽然迫于生计不
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常不得不混迹于街肆,但醒言向来聪敏,胸中所学
反比那些纨绔膏粱的同窗子弟要来得精深得多。
因此,虽然饶州市井平淡无奇,但醒言不免常常借题发挥,简简单单的景物便
也安上诸如“古庙梵钟”、“秋河秀色”、“流水人家”、“环城翡翠”、“小城
灯火”之类的高雅名目,并且由于醒言常在稻香楼这样的三教九流交汇之处帮闲,
奇谭轶闻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因此总能就一段不起眼的景物将其可能的典故娓娓道
来,不仅那稚龄少女被深深吸引住,就连那饱经风霜的成叔,也常常颔首称道。
经过大半个下午的游玩,三人已经比较熟了,特别是两个年轻人,更是远比开
始时融洽自然得多。醒言已知那位大叔就叫作成叔,可以称呼就行了,醒言也不必
追问他倒底叫什么。只是虽然当时市井风气不似后世那般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但一
般女子的姓名还是不会轻易告诉陌生男子。于是醒言常常苦于不知该怎么呼叫那位
少女,最后终于忍不住便问起成叔那女孩的名姓。
没想到那少女正与醒言投缘,闻言便自己略含羞涩的把名字告诉醒言:“我叫
居盈。”
“我叫张……”醒言正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时,谁知居盈浅笑道:“你叫醒言
嘛!你那老板嗓门这么凶,早把你的名字喊得整条街都听得到啦!嘻~~”
路过李记杂货铺时,倒底是少年心性,醒言言语间不免流露出对李小梅的夸赞
之情,居盈便忍不住笑他没见过真正的美女。听到心中的偶像被轻视,自己的审美
观被怀疑,醒言不免有些恼羞成怒,赌气道:
“虽然小梅可能没外面的那些漂亮女子那么好看,但在这饶州城中,我看也是
数一数二的啦。”此时,为了争胜,已把小梅这方圆两条街的第一美女提升到全城
数一数二的名次。
没成想居盈饶有兴趣的追问:“那你知道外面有啥漂亮女子啊?”
“这个……”气势汹汹的醒言一下子就似乎被噎住了,毕竟自己最远也就去过
饶州东南的鄱阳县,失策啊!这下答不上来了。一时间醒言居然被这小姑娘问得愣
在那儿。看着这正斗嘴的年轻人,成叔也没插话,一直保持着微微的笑意。
不过醒言倒底常在酒楼走动,心思也灵活,看着居盈的笑靥醒言稍一思索便有
了计较,开口道:
“嗯,外面的漂亮女子嘛,我当然知道,首推当然是我们司马皇帝的小女儿倾
城公主啦,稻香楼的酒客们都在传扬她的美貌呢!把她夸为天下第一,这么多人众
口传扬,想来应是不错的。”聪明的醒言首先便推出一位天下公认的第一美女,保
证立于不败之地,然后便开始反击:
“当然了,大家都知道倾城公主漂亮,那我就举个现成的例子吧、”到这儿醒
言故意顿住。
“嗯?现成的例子、在哪儿呢?”果不其然,居盈中计。
“那就是你啊!嘻~~”
正准备看居盈有啥夸张反应,没想到她居然只是忸怩一笑,没有再说话。
时间过得很快,虽然饶州城城池不大,但一圈逛下来不知不觉日已渐渐西斜,
讲完柳竹巷那口水井与一位寡妇悲苦动人的故事,醒言便和他们二人一起坐上马车
往马蹄山而去。在车上偶尔一瞥醒言发现,居盈的睫毛上还隐隐闪动着一点泪光,
估计还沉浸在刚才那凄美动人的故事中。
“女孩子还真是多愁善感啊!”醒言决定下次再和这小姑娘说故事时,都要把
结局改成大团圆。
托他们的福,这次普通的赶路,造就了醒言这辈子的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坐马
车,第一次不用自己的双腿走回家;更重要的第一次是,这次是醒言这辈子第一次
碰到女孩子的身子——马车一次拐弯时由于惯性的作用,居盈往醒言这边微微倾倒
,手臂挨在了醒言的手肘上。虽然只是一下,这轻轻的一碰,却已让素来大胆的少
年耳热心跳了一路!
待到马蹄山时,已是夕阳西斜。西天的霞光斜照在马蹄山上,倒是把这不起眼
的小山丘装扮得宛如一座光华流动的红玉雕刻,山丘上葱茏的草木此时也似施上了
一层朱粉。可能是醒言之前没夸过马蹄山什么好话,居盈觉得这夕阳中的马蹄山也
挺好看的,不知不觉按照醒言下午的导游风格赞道:
“好美的‘马蹄夕照’啊!~~”
第 八 章
山屋夜宴醉霞觞,
风送酒麝一庐香;
素手纤纤摇烛影,
浮杯光照马蹄山。
——『仙路烟尘』·管平潮
马车被停靠在山脚前一处平坦的地方。三人便朝马蹄山上走来。
虽然这马蹄山醒言是再熟悉不过了,但除了在酒楼早就显摆出来的那个天马蹄
掌的典故,实在是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值得一提的掌故了。而这名目早就被居盈那
丫头抢先叫了出来,总不能在这“马蹄夕照”外再诌个什么“马蹄晚照”,那也忒
没创意了。
当然,也许可以说说那块白石,添油加醋的描述一下那个夏夜自己在这白石上
的遭遇——其实那晚的遭遇本就出乎常人的理解,不用添油加醋估计也会轻易勾起
居盈和成叔的兴趣。不过有了前车之鉴,醒言已经对别人的认可不抱任何希望,说
出来最多就是败坏了自己在居盈和成叔心目中的形象——这小子之前说的那些典故
,还往往假托前人,这次居然以自己为主角!免不了会有吹牛之讥、白痴之疑了。
所以,醒言索性保持缄默。
其实以醒言之智,经过后来内心的反复思量,早就认定那晚他的奇遇并不只是
个梦,只是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从此即使在自己的父母面前也绝口不提。
正想着白石的事儿呢,不知不觉三人就来到这白石之前。见气氛有点沉闷,醒
言也要找点话说了:“看这石头。看出来像什么没?像床啊。我常常到这儿来乘凉
睡觉,可清凉啦。要说还有啥遗憾,那就是这石头上面没有个树荫遮挡,否则一定
是夏天睡午觉的好去处!”
居盈早坐了上去,踮着脚儿摇摇晃晃,似乎正在测试这石床的高低舒适程度。
不过,醒言眼角的余光让他偶然发现成叔看着这白石床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大自然—
—相对于他之前一直保持的那种恬淡而言。
成叔绕着这不起眼的白石床踱了好几个来回,似乎在观察着什么,嘴里还不住
嗫嚅。
“难道真个被我的话打动了,想把这石头运回去当床榻?不会是在目测尺寸思
量着家里哪儿能摆下吧?”
正当醒言又开始胡思乱想时,却发现成叔已经停了下来,原来看不出大喜大怒
的脸上居然被醒言观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
醒言正琢磨着是咋回事,却又惊奇的看到成叔脸上的失望又变成了惊讶!
“这老头儿咋回事?一惊一咋的!”
醒言嘀咕着,不过一待他眼光对上成叔的目光,却发现成叔的惊讶原是对他而
发。
成叔又像方才绕着白石那样绕着醒言走了几圈。“这老头!难道也把我当石头
了!”
成叔此举也弄得居盈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不知所以。
“呵~老夫只是突觉这位小哥便似这块白石那样浑金璞玉,霜华内蕴,材质非
常啊!不禁有些失态,见笑见笑!”醒悟过来的成叔连忙对二小解释,此时他脸上
已经换上一副发自内心的笑容。
“原来还真是把我当作石料了!这老头儿!而且又不是小孩了,怎么也像居盈
小丫头那样爱一惊一咋的,没见过才子啊!呵~~”醒言有点不满又有点得意的想
道。
“啊!没想到醒言居然还是个人材呢!”这话听着咋这么别扭,醒言瞪了瞪正
口角含笑的小丫头一眼。
接下来他们草草的四处转了转,便结束了这次马蹄山观谒。成叔自那次不正常
之后,一扫原来的恬淡,醒言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热络了不少。“难道那白石这次
又出了古怪?看把这稳重的成叔也折腾成这模样。”醒言看着成叔生就德高望重的
脸形有些促狭的想道。
天色已晚,在醒言好心的提议和成叔无间的配合下,居盈他们就在醒言家歇下
,那辆马车也就在这马蹄山下候着,那车夫便在车里呆着,醒言出言相邀,那车夫
谢了好意,但还是呆在马车那儿,居盈和成叔也不以为意,醒言也就作罢。
醒言家有茅屋三间,虽然家境困顿,但醒言的母亲张王氏贤惠勤快,把庐屋中
收拾得干干净净。张家夫妇很是好客,见儿子带来外乡客人,老张头便舀出自家酿
造的松果子酒给成叔斟上,又切了一块平常舍不得吃的咸腌野鸡肉,让老伴就着榛
子仁炒成两大盘下酒。
居盈仿佛对农家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特别对那竹根雕成的酒盅爱不释手。那翠
黄的竹盅外壁上,被刀琢出一丛浅白色的兰花。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却也是风韵盎
然,配合着这朴拙的竹筒,别有一番韵致——这自然是醒言的杰作了。听着醒言他
娘带有几分自豪的介绍,小姑娘的眼中不禁对这位普通的农家少年闪过一丝钦佩之
情。
看着成叔、醒言都有酒喝,而且彷佛还很陶醉的样子,居盈忍不住也想尝上一
口。醒言家这取自马蹄山上松果仁酿造而成的松果子酒,其味并不浓烈,还自有一
股松针特有的清香。因此醒言的母亲跟成叔解释了一下,也给居盈斟上少少的一小
盅,并好心告诫她要慢慢的喝,每次喝一少许,并且不要急着咽下去,那样就不怕
会呛着了。
于是居盈这小姑娘也学着成叔那享受的样子,慢慢的啜上一小口,然后让这酒
水在唇齿间流转,细细品味这酒中的况味和清醇。
似乎居盈从没喝过酒,饶是这松果酒酒力清淡冲和,小半杯下得肚去,却也红
晕满颊,在这烛光的映照下愈觉其妍,恰如落日芙蓉,情致说不尽的缠绵缱绻。
“想不到居盈这丫头还挺好看的嘛!”醒言不禁有些意动神驰,在季家私塾训
练的功底自然而发,佐着这清酒曼声吟道:
“山屋小宴醉霞觞,
风送酒麝一庐香;
素手纤纤摇烛影,
浮杯光照马蹄山。”【注】
斯言一出,举座反应各不相同:张氏夫妇见怪不怪,知道儿子又在编撰那些奇
怪的短话,虽然听不懂,不过那大概就是季家私塾教授的学问了,看来儿子这塾课
没有白念,很是欣然;成叔则癯然动容,看着这原本心目中的浮夸少年,眼神又有
了些不同;而居盈显然听懂了醒言这诗是在说她,而且颇有些味道,不禁满心欢喜
,虽然轻声说了一句“恁地歪诗”,但脸上酡颜更甚,让醒言愈加迷醉。成叔似乎
乐呵呵的看着这一切。
在大家喝酒的时候,醒言的母亲一直在旁边陪着,待众人喝完,才在席侧端碗
细嚼,和大家一起用饭。
晚上,居盈被单独安排在一屋,成叔和醒言一屋,二老则就在厨房铺草睡下。
成叔似乎很快就入了梦乡,而醒言却不似以往那般很快入眠,颇有些辗转反侧
。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柔和月光,想起这半日快乐的光景,彷佛就在梦中一样。
特别回想起在马车上的那轻轻一触,在少年心目中便似有万种风情。醒言不禁
又有些心旌摇动,脑海里不由自主反复盘旋着《诗经·国风》中的那段塾课: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
第一次,醒言觉得那心目中枯燥的诗经,原来也是这般的生动鲜活!
“其实,她也蛮好看的……”少年就在这样纷乱的念头中渐渐沉入梦乡。
在隔壁的居盈,看到草床上已换上一床干净的布褥,堆着一条毛色新鲜的狐皮
。在那方粗陶枕边,还发现一把黑铁剪刀,应该是醒言的母亲放置的。“好细心的
大婶啊!”居盈想着。
经过这一日的玩耍,小姑娘也确实累了,而且松果子酒饮时清醇、实则深厚的
后劲也上来了,便盖上那条暖暖的狐皮,在混杂着夜鸟宵啼与林叶析呖的山野晚风
声中沉沉睡去……
**********************************************************
【注】:此诗为本人自制,方家不许嘲笑。另,此诗为七绝,而非当时的主流
四言或五言古诗,这只因本书乃仙侠传奇,并非二月河之类的历史文学,在史实细
节上大夥儿不必与我计较。以后应该还会碰到诸多这样的细微差池之处,如不匪夷
所思影响情节,也请书友便似张氏夫妇对醒言的诗词那般,见怪不怪,^_^
第 九 章
稻梁焉能具鸡黍?娇儿原不解炎凉
——『仙路烟尘』·管平潮
翌日清晨,醒言在啁啾的鸟鸣中醒来。看到对面的草铺已经空了,看来成叔已
经起来了。醒言也不好意思再睡,连忙穿好衣物,来到厨房在木盆中舀上些泉水开
始洗漱。
忽听门外传来居盈开心的笑声,夹杂着小鸡们的叽叽咕咕。醒言便束好头发,
来到门外看她何事这般高兴。只见居盈正在茅屋门前空地上,拿着一只瓢儿撒着什
么给小鸡们吃,兴高采烈的和他家新孵出没几天的小鸡子儿玩耍。
“醒言快来看,这些小鸡好可爱啊,像绒球一样!”居盈惊喜的叫道。
看她这新鲜的样子,醒言不禁莞尔:“看来这丫头还真是没见识啊,值得这般
激动嘛。”
不过醒言也受到感染,走上前去一起来看这些小鸡。
只是,当醒言看清居盈手上的瓢中所装的事物,脸色不禁一下子就变得有些苍
白,紧赶几步走到居盈近前,盯着居盈手上的瓢儿对她生硬的说:“把它给我。”
居盈还没反应过来,说:“好啊,你也来撒米给它们吃!”
不过等她把瓢递给醒言,才看清他的脸色不是那么自然,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疼
,又有点儿生气。
居盈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醒言你怎么了?生气了?”
“没,没啥。”醒言接口答道,不过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你骗我的,一定是生气啦,而且我还知道是我惹你生气啦,快告诉人家是怎
么回事!”居盈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别哭别哭,我告诉你还不成嘛!你知道你撒给小鸡吃的是什么吗?那是米啊
!我爹翻岭钻沟辛辛苦苦要捕捉好多猎物,才能到城里米行换一小袋米,我们家平
时都舍不得吃的,只有来客人了娘才会煮上米饭米粥。平时我家吃的都是苋子,又
糙有难吃,估计你都没吃过吧?我也不喜欢吃,但这没办法啊,靠马蹄山这荒山野
岭,积上一点钱粮差不多只够交上税了。如果我不在稻香楼当店小二,我那私塾更
是想也不用想了。我家喂鸡都是我娘采来的野菜切碎了给它们吃的,这米连人都不
舍得吃,哪还能拿来喂鸡!你这瓢中的米,大概是我娘舀出来准备煮米粥给你们当
早饭的吧。其实还真的是托您们的福呢,上一次我吃米粥大概已经是在两个多月前
了吧,呵……”许是心中激愤,醒言不知不觉一下子就说了这么多话,而且说到最
后苦笑起来。
也难怪醒言心中如此激荡,因为其时饶州地界水田稀少,山货低贱而稻米贵重
。醒言家生活困顿,老张头平素打理打理这荒山野坎上的一点果林和野麦,农闲时
去猎些山物,拿到城里换得少许粮米以间杂粥饭。醒言家很少烹煮纯米饭纯米粥,
而是由醒言母亲到附近满山介采集野麦果实,磨成粗粒苋子权当米食。
只见醒言一口气倒完心中的困楚,渐渐平静下来,也觉自己有些失态,不过既
然告诉了居盈原因,想必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呜呜呜,对不起!”没想居盈听完还是抽噎起来。
这下轮到醒言慌了手脚,“咳咳,我都告诉你了你怎么还是哭了呢!让成叔听
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呜呜,不关你的事,是我不对,人家心中难过~~”居盈抽泣道。
“醒言你这浑小子怎么欺负起人家小姑娘来啦?”成叔没出现,倒是醒言他娘
被居盈的哭声惊动了,端着衣盆出来看个究竟。
正哽咽着,听到醒言娘出声了,突然间居盈却觉得很不好意思,便止住了哭声
。她跟醒言娘吞吞吐吐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申明不关醒言的事,都是她自己不好
,不合拿稻米来喂鸡。居盈很诚恳的向醒言和他娘道了歉。
醒言娘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但朴实的农妇不善言辞,只是一个劲儿的说不
怪你不怪你,同时拿眼珠瞪着儿子。醒言也觉得似乎刚才的语气有些过分,便也委
委称诺,并为了早点平息风波,亲口向居盈承诺今天他可以继续给她们当导游,居
盈这才真正的破涕为笑:
“太好了!可不许赖皮!人家本来还是很懂事的呢,这次实在是不知道嘛,醒
言你可不要记在心上老生我的气哦。”
醒言忙道:“早就不生气了,呵~”
“没想到你们家有这般苦楚……”说着说着居盈眸中又有莹光闪动。
“呃~~再哭我就真生气啦!”
经历了这场风波,不知不觉中二人已亲密了许多。
第 十 章
先机向无知旧事,际会从来属因缘。
——『仙路烟尘』·管平潮
“对了,怎么不见成叔啊?”见刚才这么大动静还没看见成叔出现,醒言便出
言询问居盈。
居盈说她也不知道,倒是醒言他娘告诉他们,成叔很早就起来了,说先过去招
呼一下山脚下的马车,带点干粮给车夫吃。并且说居盈他们不用等他了,在醒言家
吃了早饭自己去马车那儿找他。
为了表示歉意,居盈坚持早饭不吃米粥,而要尝尝苋子的味道。醒言拗不过她
,只好吩咐娘早饭做了苋子粥。即使就着酱油腌制的孢子肉丁,居盈觉得这苋子粥
还是难以下咽,不过还是坚持吃完,并不叫苦。醒言看在眼里,心中暗忖:“这丫
头也蛮懂事的。”
等依成叔之言赶到停放马车的山前空地上,车夫却告诉他们,成叔早已自行离
去,说去三清山拜山访友去了,请醒言暂时照看一下居盈。
“想不到成叔这看起来老成持重的老头,也恁地不负责任,也不跟自个儿说一
声就甩手走了。”醒言愤愤的想。
居盈虽然对成叔跟自己不告而别有些惊讶,不过却一点也不生气,倒反而还有
些欢欣雀跃。
“该不会是为了粘上我这免费导游而高兴吧?”醒言颇有些小人之心的思忖着
,
总有点什么不对劲呢。“咦?三清山……不就在鄱阳湖那边嘛!可我怎么老觉
得成叔去那儿拜什么山访什么友总有点儿不对劲呢?”醒言有些狐疑,只是一时间
并没有什么头绪。
“鄱阳湖?好有名啊!醒言你带我去玩!好吗?”
这小丫头耳力真好,以后可得注意点。不过也许过了今天成叔就会回来了,明
天就会带居盈离开饶州了吧。想及此处,醒言不禁有些怅然。
正闹着,那车夫又递过来一封信,说是成叔留给醒言的,让他啥时候打开看都
成。
倒底是少年人心性,好奇心比较重,不用居盈劝掇,醒言便撕开封皮,取出信
囊来。虽然成叔说这信啥时看都成,想来这信的内容应该也不是很重要——成叔能
跟醒言这个萍水相逢的市井少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说呢,无非就是嘱托要好好照顾
居盈这小丫头吧。
醒言展信观瞧,只见信中写道:
“昨日夜酌,阁下所赋之诗雅丽非常;玩味之余不禁技痒,老夫也来试和一首
:”哦,原来和我谈诗啊,难道昨晚那场景下的即兴之作,还真的不错?成叔这手
行书写得也不赖,庄严肃穆中还能看出颇为飘逸洒脱的笔意。
醒言高兴的接着往下读,看看倒底是啥和诗。却见成叔笔意突转,换作一副狂
娟的草书:
“痴儿控卧仙山背,
寒露满身披月华;
兰因絮果歌金缕,
卿本罗浮梦里人。”
只见这满纸墨痕飞动,那二十八个字儿彷佛蕴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灵气,直欲
离纸飞腾而去。只是赞赏之余……这诗说的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这么和的诗啊!
牛头不对马嘴!
不过虽然莫名其妙,这诗本身倒还不错,音节婉转,颇有可观之处。特别是成
叔这一手草书,狂而不乱,清丽灵动之中,又见几分洒脱出尘之意,显见这成叔于
书法一道颇有精研。
“想不到成叔还是真人不露相啊,回头我得好好问问居盈他们是什么人。”正
出神着,醒言发现信下面还有内容:
“余观李氏小梅,并非君之佳偶。”最后落款:灵成子。
“看不出来这成叔还真是为老不尊啊!我哪儿说要娶小梅啦~~”少年的脸上
不禁微微有些酒意,忿忿的想道。不过醒言自己也察觉到了,今天居然到现在才想
起他的梦中情人李小梅,呵~~不过这成叔怎么怪怪的,最后这话应该算是“交浅
言深”了吧?好像自昨天围着那怪石转了几圈他的举动就有点怪怪的了,看来得考
虑一下是不是要告诫家人今后离那白石远点。
“喂!这信里写啥了?”这是居盈看到醒言有点脸红,于是很好奇信中的内容
,便想凑过来看。
“去去,没啥好看的。”醒言才不好意思让她看到最后那句话呢!
“想不到醒言你是个小气鬼哦!”
看着居盈有点不满的样子,醒言突然想捉弄捉弄她:“呵呵呵,灵成子、哦不
,是你成叔他——你成叔这笔名还真的很有个性啊!你成叔跟我说了、”醒言顿了
一下,看着支起耳朵等待下言的居盈,接着说道:
“成叔说要把你嫁给我呢!哇哈哈哈哈~~”醒言学着清河老头儿那样夸张的
、舞舞爪爪的大笑起来。
“骗人!成叔他才不会这么说呢!”少女的脸上一下子飞起一道绯红,慌张的
说道。
半晌,聪明的丫头终于反应过来,反击道:“哼哼,就算成叔真要把我嫁给你
,你敢娶吗?!”
青涩的少年觉得自己的胆量受到了怀疑,像是受到了很大的侮辱,便有点赌气
的大声说道:“当然敢啦!我张醒言除了那倾城公主之外,谁不敢娶啊?!”
没想到这次居盈却没笑他无知的大话,只是俛首半晌无言,然后抬头嫣然一笑
道:
“倾城公主……她是吃人的大老虎么?”
第十一章
诵处忘机,莫笑清风谈夜月
境中泯念,方知流水演真空
—— 佚 名
鄱阳湖,烟波浩淼,水天无际,正是当时除了云梦大泽、洞庭水泊之外的第三
大湖,其状如一只南宽北窄的硕大葫芦,系挂在如练长江的南侧。
醒言与居盈还是乘着那辆马车,来到这饶州所辖鄱阳县境内的鄱阳湖。许是第
一次见到如此烟波浩荡的水势,当活泼的居盈第一眼望见这惊涛拍岸、涵澹无涯的
鄱阳湖水时,只是睁大了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得。
良久,少女才从这大自然瑰丽雄浑的杰作中清醒过来,对醒言轻轻说道:
“从前爹爹让我看书,书册上总有‘水天一色’、‘水光接天’的句子,我便
觉得这写得好有诗意。而直至今日,我才真正晓得这寥寥几字里实实在在的涵义…
…真个是字字珠玑……”
也难怪居盈有此感叹,在这鄱阳湖边向南望去,只见那水面廓潦浩大,极远处
仍然看不到边际。而在那目力所穷之处,这水泊便与那青天连为一体,分不清哪是
天空、哪是湖面。
醒言自是来过鄱阳湖几次,倒不似居盈那般激动。但他也受到少女惊艳之情的
感染,心中也觉得今日这鄱阳湖格外的好看。
醒言引着居盈沿着湖岸游玩,却没注意到那马车也随在后面缓缓而行。靠近这
鄱阳湖水,湖中涛浪不停的冲刷着岸堤泥石,发出阵阵“嚯——哗——”的声响;
两人只觉得一股清爽的水气袭人而来,分外的宜人。
看居盈游兴颇高,并不言累,醒言便带着她绕着湖堤,一路迤逦,游了鄱阳湖
畔的一些名胜景儿——过琵琶亭,拜老爷庙,谒太君岩,登三国周郎的点将台。将
近晌午时,居盈才觉得身子有些倦惫,醒言便荐她到鄱阳县城的望湖楼用膳。
这望湖楼坐落在鄱阳县城的东南侧,离鄱阳湖岸只有数步之遥,正是用膳观景
的好去处。
居盈来到这望湖楼下抬头观看,只见这楼飞檐重阁,乃全木结构,共三层,上
两层八角,下一层四角,青黑小瓦,粉白檐脊,雅淡中透着纤巧,作为一家酒楼已
是难得。二层挑檐前挂着一块黑木匾额,上面用明绿墨漆书写着“望 湖 樓”三个
大字,笔力颇为遒劲。两旁更有一副对联,合起来看便是:
樓湖望
雲 花
影 箋
波 茗
光 碗
活 香
一 千
樓 載
此联不知是何人所拟,倒是颇合这望湖楼的气派。这望湖楼本身其实也是鄱阳
湖一景,据说历史已颇为悠久。
醒言便和居盈上楼来用膳。不过,他有点奇怪居盈似很与这车夫默契,两人并
未搭话,这车夫便自己将马车停在楼下等候,看居盈的神态似乎不以为然,显见是
习以为常;而且那车夫体格魁梧健壮,心中将他与季家老孙头等那些车老板猥琐的
面貌相比较,总觉有些突兀。
醒言心下奇怪,而这段时光的相处也让他和居盈之间出言无忌,便不免出言相
询。居盈闻言便告诉他,她本是洛阳一商户的女儿,这车夫是她家中蓄养,一路跟
她来到此地。这样倒也颇为合情合理,少年不疑有它,便不再多话。
上得三楼,居盈寻一靠窗的雅座坐下,正待点菜,却见醒言垂手侍立一旁,不
觉讶异,便问醒言。
醒言踌躇了一下,也只好跟她解释:
“我哪有闲钱在这望湖楼吃饭啊。过会儿我便到那柜台上跟掌柜的讨一口汤,
就着我自带的干粮吃了就行了。我常来这儿为稻香楼取鱼,与掌柜相熟得紧,你就
放心吧。居盈你自己先吃,我在这儿先候着,陪你说话。”
居盈闻言不禁嘴角含嗔,起身硬把醒言扯着坐下,并威胁说如果他不吃的话她
也不吃。醒言没想她反应如此激烈,也只好依言坐下。虽然在饶州稻香楼做惯了伙
计,于店小二的活路可是相当熟稔,但在这雅座上正儿八经的坐下,却还是“大姑
娘上轿头一回”,醒言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身上便似有毛虫爬过,总觉得有些别扭
,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摆放才好。
居盈看着他这尴尬的样子有些逗人,但心中却别有另一番滋味。
“醒言,你招呼小二过来我们点菜吧。” 居盈温婉的柔声说道。
一听“小二”两字醒言都有点条件反射,一句“客官你想要点什么”差点儿脱
口而出。幸好及时反应过来,忙唤小二过来。
居盈正在问这小二望湖楼有何特色菜肴,却听醒言接口说道:
“这望湖楼虽然我没吃过,但特色菜肴我还是很熟的啦。”醒言心想,“能不
熟嘛,常常梦见!”接着说道:
“这望湖楼最拿手的是翻阳湖狮子头、清蒸荷包红鲤鱼、糖醋鲫鱼,还有白芦
蒸鲥鱼,只是这白芦鲥鱼却不如那鄱阳湖中南矶岛上的酒家‘水中居’来得地道入
味。”最后这句醒言是用小声说出来的。
那小二显然与醒言相熟,笑骂他胡说。
“那就这些都要了吧,再来三大碗白米饭。”居盈吩咐小二。
“这、这都要的话再加上三碗米饭,可得要二两四钱银子啊!”醒言饭菜价格
脱口而出,提醒居盈这可是一笔巨款。
“人家走了半天肚子都好饿了嘛!你还不让人家吃!”这是居盈笑语盈盈的假
嗔。
“醒言你这家伙是不是今天诚心来不让俺们做生意啊?”这是小二语势汹汹的
笑骂。
“呵呵呵……”平素机灵的醒言唯有傻笑。
等小二回头向楼下高声叫唱了居盈他们所点菜谱,确定了这些菜过会儿就会真
真实实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还可以动筷取挟,一想到这醒言便在那儿兴奋不
已:
“想不到我张醒言也有今天!也能坐在这望湖楼上吃饭!还一次就把望湖楼的
名菜都吃全了!回去可以好好跟稻香楼的伙计吹吹了!”这十六岁的少年似乎一下
子成了幼孩。
“呆子,其实我哪吃得了那许多,点这么些还不都是为了谢你……”居盈心中
这样想着,嘴上却含笑逗他:
“喂,过会儿没钱付帐可只好把你押在这里哦~~”
兴奋中的少年闻言不禁惊疑不定,开始思忖这个的可能性,患得患失起来。
看着他那傻傻的样子,居盈抿嘴一笑,不再理他,侧首朝窗外向那鄱阳湖望去
。
这望湖楼果然是观览湖景的佳处,从这三楼望去,鄱阳湖的胜景一览无余。
所谓“万顷湖平长似镜,四时云好最宜秋”,其时正值九月凉秋,水木明瑟,
从望湖楼这高处看去,这鄱阳湖又有一番不同的气象—— 一水浸天,极目处白帆隐
隐;湖上时有鸥鸟上下,鹜影蹁跹,尽态极妍。真个是:
“闲云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被这天光水影深深吸引,居盈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第十二章
居盈窗外观景,醒言暗吞口水,各自无言,一时间静默下来。
过了片刻,第一道菜鄱阳湖狮子头被小二端了上来。不过,小二很抱歉的对他
俩说:
“实在抱歉,后厨掌灶的曹师傅说,今天鲥鱼已经用完了,所以那白芦鲥鱼实
在抱歉了!客官您看是不是换道菜?”小二一脸的歉意。
醒言闻言心中大呼可惜,下次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有这机会再来这望湖楼吃饭
了。
居盈也有些失望,只好又随便点了一道雪菜银鱼汤,两人便开始埋头吃饭。
正当醒言全身心投入享受这肥而不腻的狮子头时,忽听得楼下街道一阵沸腾,
在嘈杂的声响中分辨出有趾高气昂的呵斥,还有年轻女子悲切的啼哭。
这突发的状况打断了醒言的细嚼慢咽,居盈也放下筷子,两人走到望湖楼另一
侧正对着望湖街的菱花窗口前,探看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周围的食客也纷纷放下碗
筷,一齐挤到窗前看热闹。
原来望湖楼临着这望湖街门脸儿不远的地方,青石板铺就的路边有一排小货摊
,正有一群衙役围着一个摊位,好像是在争嚷推搡着什么,叱骂哭喊之声正从那里
传来。
“走,我们去看看吧?好像有女孩子哭喊的声音呢!”居盈扯着醒言从周围的
食客堆中挤出来,一起下楼去看个究竟。甫下楼梯,醒言不忘回头跟小二喊了一嗓
子:
“那狮子头别动,还没吃完,余下的菜食等我们回来再上,省得放凉~~”这
话音一路走低,尾音则已在一楼了。
在那出事的摊位前,已经三三两两聚了一些闲人看热闹,只是官差办事,谁也
不敢靠得太近,因此醒言便毫不费力的护着居盈钻到前面观看。
只见在一个药材摊子前,站着四五个衙门里的差役,其中两个衙役正在拉扯着
一位村姑打扮的少龄女子,似乎想把她拖走。而那位长相老实巴交面容愁苦的中年
汉子,估计是那女子的父亲,则死力扯住女儿的右手,不让衙役拉走,同时口里苦
苦哀求着什么。而一位中等身材班头打扮的官差,正对着那不断哀求的汉子大声叫
骂着让他放手。
醒言听了一会儿才大致明白,原来这对父女是附近大孤山的药农,闻得这鄱阳
县繁华,便将采得的草药拿到这望湖街上来卖。方才那班头带着手下过来收摊税,
但这药摊一上午卖给药材商得到的银钱,只能勉强交得上这摆摊费。谁想临了官差
又说还得交上“街容市貌整洁税”,可怜那父女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税,而且也确实
没钱了,想交也交不上,因此这班头便要扣下这女儿先抵着税钱。
“陈班头八成是看上这姑娘了吧?没见这样刁难人的。”醒言旁边一位看热闹
的小声说道。
醒言仔细看了看那姑娘,发现她虽然服饰粗糙,但细瞅瞅还确实有点看头。再
瞧瞧那陈班头盯着这姑娘的眼神,便可知旁边这人所说八九不离十了。
正当醒言踌躇着要不要把这关窍说给旁边正自愤愤的居盈听,场中的情况却起
了变化。只见那陈班头看那汉子还是拉拉扯扯不放手,也不耐烦了,狞笑了一声,
对站在旁边闲着的两位手下喝道:
“好哇!既然这刁民死不撒手,那就一起带走!”
差役们轰然应诺,挥动铁链铁尺一起上前擒拿。可怜这两父女如何敌得过如狼
似虎的差役?便似老鹰捉小鸡般被衙役们套上锁链擒往县衙而去。
“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官差怎可如此胡作非为?”居盈气得杏脸通红。
“姑娘你还是小声点吧,万一被陈班头听到可小心也被抓了去!”旁边一位老
者好心的劝告。
“唉,那姑娘估计逃不出陈魁的虎口了,那汉子估计也是有去无回了。”那老
者接着叹道。
醒言闻言忙问老者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衙役头目叫陈魁,为人好色好赌,见着有点姿色的穷苦女子,便思摸着
使些手段霸占了。而他又善于逢迎,颇得县宰吕崇璜吕老爷的欢心,可谓他的左膀
右臂。因此对陈魁的恶行吕县宰虽看在眼里却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受害者求
告无门,只好忍气吞声,而陈魁也越发的横行无忌。
说到这吕县宰,其实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贪酷爱财,想尽一切办法搜刮
油水,因此鄱阳县百姓多有怨言,按他名字谐音把他唤作“吕蝗虫”。
“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这事兄弟们说什么都得管上一管
!”一名粗眉大目的豪客叫道。这围观的人群中不少是来鄱阳湖的游客,其中不乏
挎刀佩剑打扮粗豪的江湖汉子。
“管?”那老者冷笑一声,“这位好汉新来的吧?谁不知一旦进了这鄱阳县的
大牢,先是一顿杀威棒,然后这吕蝗虫不狠狠的榨上一笔钱财,没有个五十两银子
,决不会放人!”
一提到五十两银子,意图打抱不平的好汉们立马收声。这年头道上光景也不景
气,谁内里的衬衣上不打着两个补丁?正是杖头乏了钱,英雄也气短啊!
老者的一席话一时间让这草药摊前冷了场,方才还热血沸腾的壮士们冷静下来
,自觉作为江湖中人,最好还是坚守“民不与官斗”的江湖行走第一法则;再想到
那听起来就渗人的“杀威棒”,更是觉得不寒而栗——刀剑砍在别人身上不知道痛
,招呼在自己身上就不好耍子了。还是回去该干嘛干嘛,这才是上上之策。于是看
热闹的人群便三三两两的散去。
听到老者的话,居盈眼里倒有些迟疑之色。醒言便知她动了恻隐之心,想替那
两父女花钱消灾。“这丫头,看来身上的银子还真不少嘛!”
正思忖着,一位五短身材、身板单薄的汉子突然凑上近前,神秘的对他俩说:
“两位想要解救那父女二人吗?小人倒有一良策!”
第十三章
曾着卖糖君子哄,从今不信口甜人
——民间俚语
那身板儿单薄的汉子相貌看起来颇为猥琐。见勾起了两人的兴趣,便继续说道
:
“看来这位小姐是非常同情那对父女的遭遇,其实小人也是。小人倒有一个办
法,不用花上那五十两银子,便可解脱那父女俩的痛苦!”这猥琐汉子从二人的衣
饰上判断出该跟哪位搭话——倒不是这位仁兄眼力过人,而是醒言那身粗布衣裳的
打扮,确实也只能是跟班、长随一流。 “哦?!你有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
居盈闻言大感兴趣。
“当然了,刚才那老头说的也不完全错,入了这吕相公的大牢,不花上几十两
银子还真是出不来……不过、”看居盈听到这里神色不善,猥琐汉子赶紧转折:
“那吕相公一般在大堂上提审犯人,在讯问之前,要对那些没什么来头、赎银
不多的犯人,先打上一顿杀威棒!那小女子估计陈魁大人会怜香惜玉,吕老爷自不
会不凑趣;不过她爹爹就不用说了,那顿杀威棒应该是免不了的!”
“啊!那怎么办?!”居盈掩口惊呼。
“小人正要说的就是这个。姑娘知不知道小人还有个外号?叫作‘王代杖’。
”
“啥?王道长?”醒言没听清,不过对道长这词儿倒是比较敏感。
“这位小哥你听错了,贱名王二,外号叫:‘王、代、杖’。我就是那专门代
人受杖挨打的——只要苦主亲朋给俺些药酒银子就行了。”
“嗯?大堂上也可以代人挨打?”居盈听着新鲜,忍不住好奇的问。
“两位看来不是本乡客吧?我们吕大人只管拿赎银的事儿,他哪管那棒子倒底
是落在谁人的身上!”
原来,这鄱阳县的吕县宰为人贪墨、极端爱财,这“代杖”之职便应运而生。
鄱阳县城的一些破落户儿便以此为生,收些银两便替人受杖。当然了,这受杖费中
要扣除一部分给吕大人、陈班头,还有那当打的衙役也要划给一份子。给那衙役分
红是为了捱板子时少些痛楚,给了钱,那板子便举得高、落得轻,虽然现场观众耳
朵里听得 “啪、啪”脆响,受杖人口里的惨呼惊天动地,堂上一片狼藉热闹无比,
实则——那只是竹杖与裤内所垫羊皮撞击的声音。
当然了,虽然暗地有物衬里保护,但给这执杖衙役的银子还是省不得——如若
贪着这几分银子打点不到,那执杖衙役暗地里使坏,将干枯的老竹片换上那新鲜出
炉的硕大毛竹板,狠一点的再学那卖注水肉的无良屠户,将这本就不轻的新毛竹再
浸这么一晚上水,变得死沉死沉,威力赶上佛门降魔杵,挥一挥就是一道青光闪过
,等到得堂上再使出吃奶的劲儿往死里揍,那一顿暴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虽说
现场效果别无二致,但这出戏可是真唱,这生意还想不想有下回了?!
居盈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代杖”的说法,不禁目瞪口呆。见他俩张口
结舌,这王二一看有戏,这俩年轻人看来涉世不深,这位小姐还爱心泛滥,说不定
这桩本来无根无凭的生意,说着说着就做成了!按照职业经验,此时更要趁热打铁
,赶紧再添把柴加把火、把气氛烘托得再悲壮一点吧:
“小姐您还没见过咱鄱阳县衙门的杀威棒吧?那些掌棍衙役天天有实战机会,
在这棍术上浸淫的可非一日之功,在咱这饶州武术界可是数一数二、远近闻名!就
连那祁门县的神棍门掌门还亲自远道儿赶来这里考察取经!您也亲眼看见了,就刚
才那药贩的身子骨,估计十棍都熬不过,一不小心就一命呜呼,那多惨啊!想想吧
,他的女儿就这样失去慈父从此孤苦无依、他家八十岁的老娘从此便要流落街头乞
讨为生……
您问怎么办?找我啊!我这代杖信誉良好,价格在咱这同行里也最是公道,起
价一两银子十二棍,堂上多打一棍每棍另加五钱,定金纹银一两,多退少补;如果
没打满起步价,而且不要求退钱的话,还可自动存入下次过堂,并打八折。您看我
这人一看就知道是老实忠厚,绝对的童叟无欺!不信您去扫听扫听,俺这价码是不
是鄱阳县最低!如果不是,俺分文不取!小姐您这下该放心了吧?”
正当这位王二代杖唾沫星子四下飞溅的推销着生意,大义凛然的宣布他这看似
公平合理、实则暗含玄机的奸商价格时,那虽然来过鄱阳湖几次,但还真没留意过
这类事情的醒言,这时候也清醒过来,看着居盈似乎蠢蠢欲动,忙接过话头对王二
道:
“不对啊大伯!瞧您这身子骨,我看可连五棍都不一定熬得过去吧?!”
说完,拉过正被王“代杖”这顿营销搞得五迷三道晕晕糊糊的居盈,赶紧走开
。直到这时,一直注意观察着少女表情、正以为这桩生意十有八九就像煮熟鸭子那
般手到擒来的王二代杖,才突然发觉有点不对,那少女旁边似乎一直不大作声的乡
下少年,很可能并不只是这位小姐的一个小跟班——王二的眼前似乎突然闪现一幅
老友记卤食铺案板上、几只熟鸭子扑闪着油光闪闪的肉翅腾空飞去的情景……
醒言将居盈扯到一旁,对她说:“这人一副江湖口吻,说的话不可全信;而且
请他代杖也是治标不治本,即使让那药贩逃过这一顿打,他女儿还是逃不过陈魁的
魔爪,他自己也还是出不得狱来。如果家里还有妻儿的话,说不定还会被敲诈得家
徒四壁。此事还得另想万全之策。”
“嗯……这倒是哦……醒言你说得对,我们再仔细想想看,应该会有更好的办
法的。”居盈也不是傻丫头,经醒言这么一提醒,也清醒了过来。
虑及救人,醒言心中忽然一动,有了计较,又走到墙角那位正兀自检讨自己倒
底哪儿出了纰漏、而导致生意失败的王代杖那儿,气势汹汹乍乍乎乎的冲他嚷道:
“你这人把我家小姐当冤大头啊!那俩刁民交不上税钱活该被抓,我家小姐只
是姑娘家一时有点不忍而已。你还敢来讹我小姐银钱?咱从随州大老远跑来游湖,
想不到却碰上这等事体,晦气晦气!”
原来醒言想到自己毕竟是附近人氏,既然打定主意要想办法救那父女出狱,不
免就要与官府有些冲突,最好能想个法子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不让别人知道自己与
此事有牵连,以免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家人。因此不管能否想出啥好法子,也不管是
否真的能撇干净,醒言也决定至少从现在开始,就要消弭一切能让人事后看出端倪
的线索。别看醒言在居盈面前偶尔傻傻呆呆,可一旦决定要做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情
,醒言的头脑便全速开动,心思也变得缜密起来。
而那位正在自怨自艾,苦苦思索失败原因的王二代杖,闻听醒言这通话顿时恍
然,不怒反喜:
“原来如此啊!不是自己口才不好,也不是对那少年身份判断失误,而是人家
主仆压根儿就没想替人家出头。看来并不是自己的能力有问题!不过这小子也忒可
恶,居然敢怀疑老子不能捱过五杖——对自己专业素质的怀疑便是对我大名鼎鼎王
二‘代杖’的最大侮辱啊,一定要这小子给自己赔礼道歉!”
打定主意正准备兴师问罪的王二,这才发现那少年早已说完走人,只好把话又
咽进肚子里。
只见我们这位敬业的王二代杖,站在这望湖街头,对着天边的太阳用力挥了挥
自己那比芦柴棒稍粗的胳膊,愤愤道:
“难道、我这还不够强壮吗?!”
第十四章
“难道我们便要袖手旁观吗?那父女二人好可怜!”居盈依稀听到醒言跟王二
代杖那段撇清关系的对话,不满的抗议道。
“当然不是了。”见单纯的少女误会自己,醒言赶紧解释,“要想从官府衙门
里救人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弄不好还会把我们赔进去。也许拿钱赎人是个办法,但
俺总是觉得,白白拿这么多银子去喂那个贪官,委实不甘心。而且,我看那陈班头
好似对那女孩儿不怀好意,恐怕不只是交点赎银他就肯轻易放手的。”醒言跟少女
细细分析。
居盈听了也觉得他说得不错,便和他一起思摸着能有什么合宜的营救法子。只
是两人一时都没有什么头绪,只好闷闷的沿着湖堤瞎转。
“对了!”醒言突然大叫。
“啊~醒言你想出来办法来了吗?”居盈很是期待。
“那倒不是,呵~”醒言尴尬的挠了挠头,“我只是突然想起我们点的那菜还让
小二留着呢。我们现在在这儿瞎转悠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回去一边吃一边想,说不
定喂饱了肚子办法也就想出来了!”
居盈听了这话有些哭笑不得,但经醒言这么一提醒,突然也觉得腹内饥馁得紧
,只好跟着醒言一道又回到那望湖楼的雅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饭,都有些心不在焉,只想着那救人的事体。居盈此
刻也没有了先前观赏湖景的兴致,而醒言也不再那么专注于眼前的美食——两位路
见不平的热血儿女,此刻也像方才那些江湖汉子一样,一时间陷入了困境,一筹莫
展,对影长愁。
“对了!我们真笨啊!”——是少女率先打破了平静,首先自我检讨了一下智
力——只是把无辜的醒言也扯了进去——“我们怎么忘了,可以去州府上官那儿告
那吕官儿陈班头蛮不讲理强抢民女呀!”居盈兴奋的说道。
“呃~~这个……”正等着居盈良策的醒言,似乎被口里的饭食噎了一下。久
在市井厮混的少年,觉得这事不可能这么简单;如果这法子能起作用的话,鄱阳县
的吏治早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混乱,方才那父女也不会就这样被抓去。看来这上上下
下的十有八九是官官相护了。看着正以为想到良策而兴奋不已的居盈,醒言忍不住
将自己的疑虑说给这天真的少女听。
“这些狗官!”听了少年合情合理的分析,居盈憋气之余拂然而怒。
在居盈她这句话出口的那一瞬间,醒言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一直天
真烂漫、不谙世情的少女,此刻发起怒来却突然散发出一股傲视众生的威势。
醒言晃了晃脑袋,又用力眨了眨眼睛,讶异的紧紧盯着眼前这俏脸通红的少女
,想要证明一下刚才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醒言你干嘛呢!我脸上又没长花儿~~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吧……唉,如果成
叔在就好了……”少女对醒言此时思想还开小差溜号儿表示不满,同时又有点想念
起那位不辞而别的成叔来。
“嗯……,其实,我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法子。”看着少女那副惆怅的模样,醒
言觉得应该把自己心里那个逐步清晰起来的营救方案告诉她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认真思忖,从最开始心中那个隐隐约约的想法,经过自己逐步
的完善修正,从模糊到明朗,一个自觉颇为可行的方案正在醒言的心目中逐渐成型
。此刻也应该告诉居盈了,好让她来和自己一起参详。这是当时醒言心中的想法,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正是他这一刻的决定,将给他那原本很可能默默无闻、湮灭无
痕的一生,引入诸多未知祸福的变数。
单纯的少女倒没有太多的想法,一听醒言有了法子,再联想起之前他那些合情
合理的分析,更是值得期待,便兴奋的催醒言快讲。因为太兴奋,居盈一时忘了压
低自己的声音,醒言连忙大声编了个话儿掩饰过去。
醒悟过来的少女立马禁声不语,同时不好意思的吐了一下舌头。但这也提醒了
醒言,觉得这望湖楼上也是鱼龙混杂,并不是筹划的好地方,而这饭菜也快吃完了
,便向居盈提议到鄱阳湖边寻一个僻静之处再作商议。
乖巧的少女言听计从,唤来小二结了帐,和醒言一起离开这人多眼杂的望湖楼
。经过楼下马车时,居盈跟她家那车夫招呼了一声,说自己要去附近看看湖景,吩
咐他不必跟随。然后便和醒言在鄱阳湖边寻得一处人迹罕至的湖石坐下,商讨救人
的方法。
不过醒言心下倒有些奇怪,因为看起来居盈似乎一点也不愿把这事让他家这车
夫知道;不过这样也好,这计划越少人知道越好。
待居盈在这湖边岸石上坐下,醒言便倚在旁边,将自己那想法悄声告诉居盈。
看来这计划并不是很复杂,醒言一会儿便说完了。但待他讲完,居盈却用饱含
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他好几回,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用充满不信
任的语气问道:“醒言你说你那样是真的吗?不会又是在哄我吧?我怎么一点也看
不出来也!”
醒言见她不信,倒也没有生气,因为这事儿连他自己有时候也不敢相信,每次
都要掐一下胳膊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弄得他那可怜的胳膊肘儿至今仍伤痕累累
!不过为了计划的顺利实施,即使原来醒言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但到了这个节骨眼
儿上也要证明一下,因为在这计划中,居盈也要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首先便要获
得她的认同。
念及此处,醒言便站起身来,告诉居盈他早知她不会相信,正要演练给她看看
。于是居盈便很奇怪的看着醒言在那儿朝四下张望,挑得一块比磨盘还要大上两圈
儿、小半截还埋在土里的湖石,约摸打量了片刻,然后俯下身去,用双手擒住那石
头的两个棱角,揾了揾确认已经抓牢,然后大喝一声:
“起!!!”
只见那块本来绝无可能被一位十六岁少年拎离地面的巨石,在少女惊奇的目光
中,不情不愿的从它那舒适的土窝中被连根拔起,晃晃悠悠的被这少年抱在胸前!
稍作停留,醒言又将这湖石慢慢放下,让它重归故土。而完成这一壮举的少年
,却脸不红心不跳,像个没事人似的站在那儿,笑嘻嘻向居盈确认这下是不是应该
相信他不是在哄她。
居盈没有回答。
因为这时她的嘴巴,已张大得可以放进去一枚鸡蛋,暂时合不拢了。
第十五章
“只是,我这法子还有一个非常大的缺憾!”见少女渐渐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正要开口问个究竟,醒言赶快抛出一个很吸引眼球的问题,将居盈的注意力转移。
“咦?我觉得你这法子很不错也!”单纯的少女总是这么天生乐观。
“你不觉得我这法子、你也都得在场帮忙吗?这个恐怕……”醒言很有分寸的
提醒少女。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咦?”觉得醒言话里有话的少女警觉起来,有点不满的
质问,
“喂!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只能帮倒忙啊?哼哼~我、我逛过的地方可比你
多哦!~”少女的自尊心觉得受到了严重伤害,嘟起了小嘴。
“真的没问题?”这是直截了当的反问。
“当然!”回答更简洁。
“我这计划可很暴力哦!”追问。
“不怕!本小姐正要教训一下那俩狗官!!!”回答斩钉截铁。
“我这计划还很血腥哦!”继续追问。
“呃……还是不怕——嗯,爹爹跟我说过对坏官就是不能心软!”似乎有点动
摇,但看来她爹爹的教育重新又坚定了她的立场。
“嗯,没想到居盈你还真是很棒呵!不过,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看来轮到最
后一个问题了。
“是啥?”知道这最后也往往是最艰苦的考验就要来临,少女支起了耳朵紧张
的等待下文。
“是这样的,我这计划里涉及到几两银子的开支,你看你能不能……”这次换
成主考官紧张。
“……醒言你还把我当小气鬼!!!”看样子少女真的有点生气啦,嘴唇微微
颤动,嘴角往两边挂下,眼睛里又开始酝酿起泪水。
于是在这烟波浩淼的鄱阳湖畔,又上演了一幕少年手忙脚乱低声下气向少女道
歉、请求少女原谅的经典场景。正巧一位耄耋老者拄着杖藜经过,看到这一幕不禁
慨叹道:
“唉!年轻真好……想当年……”
且略过这老者感伤岁月无情甚至赋诗一首不提,还回到醒言、居盈的营救大计
上来。
既然计划已经敲定,资金也已落实,这营救方案便正式进入了实施阶段。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醒言在那季家私塾中也涉猎过一些兵书战册,
深知信息的重要。也幸亏那个时代还没有科举制度,朝廷遴选官员采用的是推荐保
送制,谁的名声好孝声著、谁的推荐票高,谁就能当官、当大官,因此这时候的私
塾还是比较注意学生的德智体全面发展,塾课的教材并非官府指定编写发售,而是
诸子百家均有涉猎。也正得益于此,醒言这少年才知道“欲速不达、谋定后动”的
道理。
于是那个下午,醒言、居盈两人矫健的身影便活跃在鄱阳湖县城的大街小巷。
这二人组合走街串巷,深入群众,搜取有关吕崇璜、陈魁两位大人的第一手资料。
醒言久经磨炼的口才派上了用场,充分调动说话技巧,使用虽然饱含意图但却
不露痕迹的搭讪询问,获得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当然,醒言那人畜无害的朴实面
容,也意外的让这信息搜集过程变得更为容易。
居盈小姑娘也没闲着。每当男生不宜发问、甚至不宜出现的场合,我们的居盈
小姐就会挺身而出,出场前把那小姐脾气略略收拾,用一段拿捏得当的温言软语,
再饶上一脸讨人喜欢的乖巧笑容,在两者天衣无缝的配合下,很少有三姑六婆、大
叔大伯,不被这可爱攻势拿下!
于是,只见鄱阳县城磨房街上,一位凶神恶煞、满脸虬髯的大汉,怔怔的望着
在秋日斜阳中渐行渐远的两个背影,良久方才清醒过来,疑惑道:
“咦?难道俺跟他们很熟吗?为啥刚才会莫名其妙把俺那多年的心路历程,就
像竹筒倒豆子般告诉了这俩少年?! 哇哇~俺‘磨房街之虎’小心掩藏多年的铁汉
柔情,就这样暴露啦!”正是: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没想到醒言和居盈这两位组合在一起,竟是一对黄金搭档梦幻组合,不到两个
时辰的功夫,就满意的搜集到需要的信息。经过一番悉心整理,剔去了诸如“吕县
宰怕老婆”、“陈班头不洗脚”之类的垃圾消息,最后得到以下有用情报:
陈魁陈班头,除了好色爱赌钱,嘴上还好着一口儿,傍晚散衙之后,一定会去
鄱阳湖南矶岛酒家“水中居”,去吃其当家名菜“清蒸鲥鱼”。因为此时水中居正
有渔家约好送来的鲥鱼,俱是刚刚捕起,极为新鲜。陈魁每晚都去,风雨无阻,从
没有例外——就像他从不付钱那样。
而吕崇璜吕县宰,没想到这贪官居然也痴迷于清谈,常去城西“水湖文社”和
一帮同好谈玄论道,常至深夜才回。虽然这吕大人因为夫人是赣州府州守的妹妹,
他这县宰官儿和这裙带关系也颇有渊源,因此不免闺门家法森严,极是惧内。但就
像吕老儿生来贪财一样,这彻夜清谈也确实是他另一极度酷爱的嗜好,因此即使家
中门禁严酷,在这一点上吕夫人还只能通情达理,顺着老头子不让他在当地士林中
丢脸。只是,一对比家中、文社这两厢的风气环境,这吕大人越发的留恋清谈,每
次均至深夜方回。
这两条信息,对醒言的营救行动极为重要。也正是由于两位大人的这两个日常
习惯,才让醒言的营救计划,可以在时间上取得更加完美的效果。
醒言、居盈两人计议已定,便着手准备好必备的物事。安排好诸般准备之后,
这两位胆大妄为的年轻人,便在那留宿的平安客栈中,静静等待夜色的降临。
……
…………
………………
“咦?想起来了……醒言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有那么一身蛮力的呢!”平安
客栈的一间厢房里,传出一位少女的话语。
“呃……”想不到逃避半日的问题,最终还是没能胡混过去,少年嗫嚅半晌,
最后终于憋出一句:
“俺、俺也不知道……可能是俺们家风水好……”
这话倒也没有完全骗她。
第十六章
剪发齐眉来落草,改头换面去杀人!
——施耐庵·改
秋日的夕阳慢慢落到了西山之下,天边的红霞也渐渐失去了娇颜,黯然消褪。
夜色,终于降临了。
“该出发了!”醒言道。
“嗯!”居盈有点紧张。
正出得房门,醒言忽然停下来,沉思片刻后对居盈说道:
“此行并非儿戏,居盈你要按我们刚才商议的行事,不可胡闹!”
“我会的!”少女也知道此行万分凶险,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还有,”醒言又面色凝重的接着道,“万一失手,居盈你便别管我,自己先
逃!”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谢谢你!不过还是按我说的去做吧;因为你逃掉的话才可以帮我搬来救兵。
若我被抓去,你便尽快替我去寻一个人,他必能解我困厄。”言及此处,醒言神色
凝重。
“谁?”
“王二代杖。”
※ ※ ※
夜幕笼罩中的南矶岛平静而安详,只是堤岸上走来一位歪歪斜斜的汉子,嘴里
胡乱哼唱着下流小调,在这静谧的湖光山色中显得格外的不协调。
这位显见喝醉了酒的汉子,正是我们远近闻名的陈魁陈大班头。
“今天运道不错嘛,居然不用费力便能找到渡船!”朦胧的醉眼中依稀瞧见前
面不远处的湖堤柳荫下,停着一艘惯来载客的乌篷船。这夜色中的鄱阳湖变得平静
下来,只有微微的湖波轻轻冲洗着湖岸,那乌篷船便随着这波浪一摇一晃。
“嘻嘻,这些船家平时都像瘟神一样躲着老子,今儿倒是正好有一艘只等着老
子来坐,”陈魁志得意满的琢磨着,“哈哈!吃免费饭,坐霸王船,大丈夫当如是
也!~~”
听得一声招呼,那戴着斗笠正蹲在船头待客的船家,赶紧站起来伸手将一身酒
气的陈班头扶上船来,解开系在柳树身上的缆绳,叫了声“老爷您坐稳罗~~”,
便将那竹篙在湖堤岸石上轻轻一点,这船儿便从这柳荫下湖岸边轻盈的荡开,朝鄱
阳湖中驶去。
“想不到这船家倒也凑趣……呵……”原来,这位上不得品级的芝麻绿豆小头
目陈班头,却偏偏喜欢别人称呼他为老爷。“呵……过会儿回去干啥呢……回去睡
觉……不对……记起来了,老爷俺还得辛苦一番……去那大牢夜审那位小娘子……
俺可要好好招待她则个……让她知道知道老爷俺的风流手段……”
正当船至湖心,这位陈老爷酒意上涌神思恍惚、淫心荡漾满脸猥亵笑容之时,
耳边忽听得“呼”的一声风响,只觉眼前一黑——原来是一条大麻袋凭空罩下,将
这位酒醉力乏的陈魁陈老爷,整个儿罩在这大麻袋中,并被麻利的扎紧袋口,囫囵
作一堆儿!
“不好!上了贼船了!”一下子这陈魁便酒意全消,方才那一腔的风流劲儿也
立马被抛到九霄云外。
“救~命~呐!~~”没想到这陈大班头如此不堪,只稍微挣扎了几下便杀猪
也似的嚎叫起来!只是这鄱阳湖烟波万顷,又是夜色朦胧,湖上行船稀少,而且即
使有渔家听见又有谁敢近前,只充耳聋。因此陈班头这破锣嗓子喊出来的救命呼声
虽然撕心裂肺刺耳无比,却没有分毫实际效果。
“闭上你这鸟嘴!”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声呵斥,然后陈班头便觉得一阵铁拳似
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虽有一层薄薄的麻袋布作掩护,可这一顿胖揍只把这陈班头
疼得呲牙咧嘴,面目扭曲分外难看,只是在这麻袋之中谁也看不出来。
一顿海揍终于告一段落,“再叫!再叫老子就把你扔到湖里喂王八!”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想不到这位平时作威作福人模狗样的陈大班头,竟
是好汉中的好汉,马上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赶紧停止这毫无意义、却可能带来严重
后果的干嚎,只是在麻袋中低声哀哀求恳:
“不知这位好汉是不是手头不太宽绰?是的话只要跟小的吩咐一声,回去后小
人立马双手奉上,绝不含糊!”
那贼人却不搭话,半晌无言,一时间舱内静了下来,只听见船外湖浪的声响。
只是,越是这般静谧陈班头心中便越是发毛,突然想到自己以前似乎没干过什
么好事,说不定是结下的仇家来寻仇——不过不对呀,平时都是找的那些平头老百
姓来欺负,似乎没得罪什么扎手的点子啊?
陈魁正自胡思乱想心乱如麻,忽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
“如此月黑风高之夜、良辰美景之时,大哥何不吟诗一首来助雅兴?”
“原来这贼子还不止一人!”陈魁不禁心中蒿恼,便怪起那水中居的黄汤,让
自己上船之前没看清路数,竟着了湖贼的道儿!
“不过……,听那贼子的口气,看来他们还是附庸风雅之徒,说不定还是贼人
中知书达理的良匪!”陈魁顿时好似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一厢情愿的不住祈祷,希
望老爷庙里的菩萨能够显灵来帮他一把。
正自怀着鬼胎,只听那位大哥咳了咳嗓子,说了声“好”,开始吟诗一首:
“甲马丛中立命
刀枪队里为家
坟场堆旁摆酒
杀人便是生涯!”
一听此言,陈班头只唬得魂飞魄散!
第十七章
正当陈魁闻诗色变、急着要推出自己那八十岁高堂之际,却听得那年轻贼子接
口赞道:“大哥这诗果然妙极,正是我辈日常写照!小弟虽然驽钝,不及大哥文才
万一,却也少不得涂鸦一首来和大哥。”
“哦?不知贤弟如何相和?赶快说来听听!”
惟恐打扰贼人诗兴惹来拳脚的陈大班头,此刻也只好忍住发言的冲动,洗耳恭
听;内心里只是不住祈祷,但愿这两位风格特异的贼人诗兴大发,更吟出旷世佳作
,心情大好之下说不定就此把他给放了。
于是在袋内袋外两人的一起企盼中,只听得那位年轻贼人细声细气的念道: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痕
如何不留痕?
扔去喂湖神!”
两位听者正自品味这诗中涵义之时,却是那年轻贼人念得兴起,突地发狠道:
“老大,既然这厮最喜去那水中居,不如就此把他扔去湖里喂龙王。咱兄弟俩
便去游湖,小弟正有几首新诗要向大哥请教!”
“不可!”“不要啊!!!”那年长贼子与陈大班头两句话几乎同时出口。虽
然立意不同,腔调迥异,但让陈大班头松了一口气的是,贼人那话和自己意思一样
。
“大哥为何不可?”
“贤契有所不知,这厮虽然可恶,但大哥正有一事要着落在他身上,不可害他
性命。”
“义士啊!!!不知大王要差小的去办何事?杀人放火还是劫道儿?只要大王
您吩咐一声,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俺陈魁眉头也绝不会皱一下!!!”一听说性命可
以无忧,陈大班头忽觉这闷黑麻袋之中顿成光明之所;看来是自个儿方才给菩萨许
下的猪头三牲起了作用,听得自己对这贼人还有些用处,陈魁便立马恨不得把天都
给那贼人许下来——却又不敢乱扭乱动,生怕被误会想要逃走。
“住嘴!大哥不知您所为何事?”
“唉!说来恐惹贤契笑话,想你大哥虽然是满腹才华、诗才出众,却也因此眼
高于顶知音难觅,再也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以至大哥直到今日还是中馈乏人。贤
弟你还年轻,不知道被窝没人暖的苦楚。”说至此处,这年长贼人不禁长吁短叹、
语调悲苦,弄得陈魁也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差点出言相慰。
“呀!不知大哥还有如此苦楚!方才倒是小弟莽撞了——只是,这又与这厮何
干?”
“啊~~大王啊!嫂夫人一事就着落在小人身上了!俺这最在行!明个儿一早
就给您抢来十个八个!保证个个——”这正是陈魁听到“这厮”二字反应过来,大
表忠心;要不是这袋中狭窄,便连忠字舞也要给他跳上。
“闭上你这鸟嘴!再穷嚷嚷就再吃老子一顿老拳!”麻袋立即平复如初,看不
出其中还有活物。
“贤弟你有所不知,今日午前大哥正去那望湖街上买些跌打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却在那药摊之前见到了你的大嫂——呃,就是那位卖药姑娘,俺与她是一见倾心
,两人俱都倾慕对方人材,便在那太阳之下、药摊之前私定了终身!大哥正要回去
与你商量迎娶之事,但心里委实放不下你那可人疼的嫂子,半路便又折返,想和她
再说上几句知心话儿——谁知却已是人去摊空,芳踪难觅,正是‘多情自古空余恨
’……”
“啊!想不到大哥您那粗犷的外表下,还有一颗驿动的心~~”
“贤弟缪赞了!且说当时大哥心中正自懊恼,却闻路人相告,说正是陈魁这厮
带人将你大嫂和俺岳父抓进衙门里去!这夺妻杀——之仇……!”那贼人大哥说至
此处,忽又怒气勃发,陈魁只觉得自己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脚,只是强自忍住,不
敢叫嚷。
不愧是一县衙役之首,这陈大班头果是机灵,一边忍着痛楚,一边接过话茬,
低声下气的求告:“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人瞎了眼,不合冲撞了大嫂,只求大
王放小人回去,小人明日一早便将嫂夫人送回。”
“哦?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要是俺有半句谎话,就让俺陈魁天打五雷劈!不得好死!就让俺
被——”知道正到了关键时刻,陈大班头毫不迟疑的大发毒咒,生怕说得迟了这贼
人便变了主意,这条性命就此要断送在鄱阳湖里。不过陈魁这毒誓倒是发自内心,
语气真诚。这欺软怕硬的家伙,正是“夜路行多终遇鬼”,今日方知还有比自己更
狠的,丝毫不敢有啥贰心。
“得!甭再赌咒发誓了。谅你也不敢跟俺耍花腔,要是明日正午之前还没看到
俺媳妇,不用天雷劈你,俺也饶不过你!除非你这辈子就缩在县衙里别走夜路!”
陈魁赶忙连道不敢,罗罗嗦嗦大表忠心。
“大哥,既然这厮服软,那就把他渡过去吧。”
“渡过去?不会是超渡吧?”已是惊弓之鸟的陈班头正疑神疑鬼,却听那大哥
沉吟了一下,说道:
“不可;北岸那边恐有闲人行走,要被望见恐会坏事;还是把船摇回去,到那
南矶岛上找一僻静之处扔下。”
“果然还是老大想得周全!就依大哥之言。”
陈魁在那袋中听得分明,只是并不敢插嘴;船舱内又回复了平静,只听得耳畔
这舟欸乃,橹咿呀……
今日这鄱阳湖的水路在陈魁的心中,似乎变得分外的漫长,过了许久这船才在
岸边停下。
方自暗喜,陈魁忽觉恰如腾云驾雾一般,连着这麻袋被人撮起,走了几步扔在
地上,身上吃痛不觉“啊”的一声。陈班头立马心头大恐,暗自警戒,再也不敢有
丝毫响动。
“陈、大、班、头~~”那年轻的贼子阴阳怪气的说道,“你就叫啊!说不定
叫了就会有人来救你!”
麻袋静如死水。
“啊~不会是摔死了吧?”
“大王,小的还活着呢~”生怕贼人拳打脚踢的检查,陈班头只得出声应答,
只不过却尽力压低了声音;要不是这夜晚静谧,离得又近,否则一时还真听不出来
。
“没死最好。记住,明日午时之前,我要见到我娘子,和她爹爹从衙门里出来
;”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要是他们身上少了一根寒毛,明年的今天就是你
的忌日!”
“一定!一定!——”忽然又觉得有些歧义,陈魁赶紧又补充道:“大王请放
心!明天的事就包在小人身上!”语气坚定,声若蚊吟。
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搭话。陈魁正自纳闷,却发觉身子渐能转动,呼吸之气
也渐转寒凉——原来不知何时,这袋口已然松开。
陈魁发觉此情,却仍不敢稍动,过了好一会儿,确认周围确实悄无人迹,这才
敢钻出袋来——陈班头果然经验丰富,深知绝不能与匪人两下照面,要是那贼人的
相貌不小心被自己瞅见,那这条小命也就算交代在这里了——想起那顿量大力足的
拳头,陈班头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
呆立在那儿定了会儿神,陈班头这才缓过劲儿来,向四周打量——却发现站立
之处并不是那贼人口中的南矶岛,而是已经回到了鄱阳湖北岸。水边正有几只小船
随波荡漾,而远处依稀已可望见那望湖楼挑檐的影子。
“这俩贼徒果然狡猾!”陈魁心中咒骂。只是脚下却更加不敢怠慢,一溜烟往
县衙走去——惟恐去迟了有哪个不开眼的手下,不知好歹慢待了那对救苦救难的父
女!
第十八章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归去来兮辞》
浓重的夜色笼罩着鄱阳县城。小城的居民一向有早睡的习惯,街道上已洗却了
白日的繁华,变得空空落落冷冷清清。街边枝头的黄叶,似乎经不住这秋夜的凄清
,在微风中回旋而下;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这秋夜的鄱阳城格外的寂静
。
冷月无声,夜色迷离。
只不过,恰如牛嚼牡丹般大煞风景的是,面对如此浪漫凄清的秋街夜色,居然
有人熟视无睹——只见那西林街的拐角处,正有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夜色的掩
护下,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受害人送上门。
这两位小蟊贼正是醒言和居盈。他俩刚刚在鄱阳湖上唱完一出“捉放曹”,妆
还没来及卸,便赶场子般来到这吕县宰回家的必经之路,准备故伎重施。刚才那乌
篷船上的多情贼,正是这放粗了嗓子的张醒言;而他口中的那位“贤弟”,则是这
居盈小姑娘勉为其难客串一回。
刚刚搞定那外强中干的陈魁,按理说这回应该是轻车熟路。只是这次的作案环
境换作了县城街道,要提防着附近的住户和行人,可不比方才那杳无人迹可以放手
施为的鄱阳湖。所以二人反比先前更加紧张。
“这吕老儿怎的还不过来?不会今天就准备在那‘水湖文社’通宵了吧?”醒
言看着在秋风中开始有些瑟缩的居盈,不禁暗暗着急,心道再这样下去,人没逮到
,这儿先病下一个。不过应该不会那么背,因为根据自己所得消息,那吕老儿即使
再不情愿,也绝不敢夜不归宿。醒言不住的给自己打气,同时让居盈躲到街角避风
处。
……
…………
………………
…………
……
正在这两位路见不平的义士等得有些惶恐时,终于,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姗姗
来迟的这出戏的另一位主角,鄱阳县主吕崇璜吕老爷,慢条斯理的跺着四方步子,
从街那边摇摆而来。
醒言赶忙跟居盈示意了一下,便一起隐没到黑暗之中。
@&*#&#*!(&#(@!(&!*~!!!
接下来吕老爷的遭遇,便和刚才他那忠心耿耿的属下一样,只是在细节上稍有
不同——吕老爷被喂上一嘴并不怎么好吃的破布团,叫嚷不得,老老实实的被撮到
一僻静之处;只不过吕老儿应该庆幸的是,充当主力的贼人很谦虚的认为自己还不
能很好的控制力道,瞧着吕蝗虫那与街旁秋树相仿的身子骨,自己虽已能“举重若
轻”,但还没达到“举轻若重”的境地,生怕一拳下去这吕县宰当场便要失去听众
资格——于是吕老县爷那很少锻炼的体格,却很幸运的让他免去一顿皮肉之苦;只
是,这磕磕碰碰便在所难免了。
其实,这两位冒失的年轻人有所不知的是,就在吕老头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
位年轻的长随——由于醒言和居盈都比较紧张,月光也比较黯淡,只盯着了正主儿
,对那跟班一时竟没有察觉;而那位年轻长随,也由于事出突然,一下子没反应过
来;正当他缓过劲儿来便待惊呼之时,却突然软软的倒下——在他方才脑后的位置
,正停留着一只醋钵大的拳头!
自以为得计的年轻人还毫无知觉,却不知刚才差点大难临头!
所有这些事情都似走马灯般很快完成;如果有人不小心看到,还会以为刚才那
儿正上演了一出皮影戏。
此后的事情,便与方才鄱阳湖上的那一出相类。向来只习惯于给别人做演讲的
吕老县爷,不得不接受了一通终身难忘的说教——没了听惯的阿谀奉承,却充斥着
无法无天的嘲讽与恐吓。
这次醒言他们调整了一下说辞,把自己描绘成大孤山上落草的贼寇;而醒言和
那位卖药少女的恋爱关系,也从那漏洞百出的一见钟情,摇身一变为指腹为婚的青
梅竹马。毕竟这吕老儿可不比陈魁那粗蠢汉子,稍有不察便可能被他看出了破绽。
声辞并茂的演讲终于在吕县宰的浑身冷汗中结束。以一个恐怖的威胁作为结语
,两位不速之客扬长而去。
吕县宰挣扎了良久,方从醒言那砍了半天价方才成交的廉价麻袋中,艰难的解
脱出来。身上粘粘的冷汗被这透凉的晚风一吹,再加上刚才经受的那通前所未有的
惊恐和煎熬,吕老爷只觉得身心俱都格外的难受。
吕县爷踉踉跄跄的寻着了他的随从,唤醒后相互搀扶着往吕府方向踯躅而去。
那惊魂未定的年轻长随,并不知刚才他的老爷发生了什么事故;只看老爷那失魂落
魄的神色,机灵的长随便知道此时应该保持沉默。
夜路漫漫,一路无言;表面看似平静,但比那长随多听了一番演讲的吕县宰,
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这辈子第一次发觉,自以为不可一世的一县之主,在遭
遇到路边的强梁,却原来也是这般的孱弱与无能。再思量起过往自己的那些所作所
为,恰如被当头棒喝,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此时他才幡然醒悟,原来大家敬他惧他,都是因为自己的那个官位和王法——
虽然自己常常不拿这王法当回事;可一旦有强人也似他那般藐视了这王法,自己在
这些强梁手段下,也与那些常被自己欺压、任人宰割的贱民无异。而自己先前可以
那样的肆无忌惮无往不利,往往还是倚仗了他那身为州守妹妹的夫人,常替他收拾
烂摊子;否则不用那贼匪动手,自己也早就被官场上的强豪打翻在地。
吃了这番惊恐的吕老县爷,此刻却变得无比的清醒。原来家中那位自己常常敬
而远之的结发妻子,才是真正的爱己护己之人。念及此处,吕崇璜吕老爷不禁更加
快了脚步,向那正有人等他回去的家中走去。
甫一进屋,吕夫人看到丈夫如此狼狈,不觉惊呼一声,顾不得责他迟归,只着
忙问他出了何事。吕老爷却不作答,一把揽过妻子,颤抖着的叫了声:“娘子!”
却发觉自己的娘子已经是鹤发斑斑,心下更是百感交集。正是:
“常堪叹,雪染云鬟,霜硝杏脸,朱颜去不还
椿老萱衰,只恐雨僽风僝
但只愿无损无伤,咱共你何忧何患……”
这一夜,多少人无眠。
第十九章
且说醒言与居盈干完这两件不法之事,一路狂奔回客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的溜进客房。待到到了房里,这俩人也与那吃了惊恐的陈班头和吕县爷一样,也是
惊魂不定。等过了半晌定下神来,两人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腿都有些不受控制,抖个
不停,说不清楚是因为紧张、后怕、兴奋、还是这一晚上的折腾累得双腿抽了筋。
“回来了……”
“嗯……回来了!”
两人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不过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喜悦。不管明日结果怎
样,总算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并且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其实在老成持重的大人眼里,醒言这劫持上官威逼放人的法子,实在是有欠斟
酌,有诸多行险不妥之处。要是他们的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这般轻举妄动,必会反
复考量迁延时日,决不会如此鲁莽行事。可正因为醒言这市井少年并不知天高地厚
,那居盈小姑娘以前更是不知道啥叫害怕,反觉得醒言这计划天衣无缝还很有趣,
又可教训一下坏人,便忙不迭的惟醒言马首是瞻了。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
俩莽撞儿女说动手就动手,居然三下五除二,一晚上便把这事给做成了。
虽然这夜的一帆风顺,与醒言那还算周详的计划颇有关系,暗地里还可能有逛
街路过的高人相助,但实在还是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俩的运气和勇气。很多时候就是
这样,对困难预想得越是清楚的所谓智者,反而更容易畏首畏尾不敢下手,因而只
能永远无成。反而是那些不了解前路艰辛的莽夫,因无知而无畏,莽莽撞撞的说做
便做,不管过程中会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最后却反而常常把事情给办成了。
闲话少叙,且说那醒言居盈二人,虽然刚刚折腾了这么多事,却反而丝毫没有
睡意。居盈没回到自己的房里,便和醒言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叽叽喳喳的回顾方才
的行动。两个年轻人越说越起劲,结果更是睡不着。
醒言调侃居盈扮贼人的声音太奶油,又怪她临场把那“扔去喂王八”的台词改
成“扔去喂湖神”,不伦不类。居盈则嘲笑醒言那段多情贼子的表演太过火,笑他
如此情真意切是不是真个想媳妇啦~~窘得醒言大呼冤枉,极力为自己辩白,力陈
自己那些话儿都是从稻香楼酒客那里听来……
两位不识愁是何滋味的年轻人,就这样折腾到雄鸡唱晓,方才各自安歇了。
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醒言这才起来穿衣洗漱,然后便去看居盈起来没有,在
走廊内却碰巧遇上居盈家的车夫。那车夫跟醒言道了声早,然后似乎无意中提到,
昨天那望湖街上被抓去的那对卖药父女,已然被放出来了。
醒言听了这消息立马喜形于色,按捺不住便去候着居盈起来,然后便把这好消
息赶紧告诉她。居盈听后也是乐不可支,看来昨晚那两场“捉放曹”起了作用,一
晚上的奔波辛劳没白费!
且略过这俩年轻人互相庆幸不提,再说那吕崇璜吕县爷,一大早便急急赶到县
衙,正在那书房之中转圈儿,冥思苦想如何找个说辞命那陈魁放人。正是说曹操曹
操便到,却听得门外陈魁陈班头求见。“这厮今日倒来得恁地早!”不过正要找他
,便赶紧回到楠木椅上正襟危坐,然后便唤他进来。
此时吕县爷心中已打定主意,虽说以往这陈班头逮到颇有姿色的女子,便似猫
儿见到腥一般再无放过之理,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逼他放手,因为昨晚那俩贼人的
恐怖话语可是言犹在耳。要是这陈班头实在不识相,也只好拿这品级压他。只是最
好还是不要撕破脸,毕竟自个儿以往的不良之事这陈魁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瞅了一眼正进来的陈魁,吕县爷心下顿时有了计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润
润嗓子,然后咳嗽一声,便从他最擅长的玄学开始,滔滔不绝,为最后暗示陈魁放
人大作铺垫。
可惜这媚眼儿却是做给了瞎子看,想不到那陈魁心里也正如万爪挠心,端的是
心急如焚!一大早赶过来请示老爷放人,却被吕县爷当成了水湖社的同道,阴阴阳
阳有有无无的一大通,直灌得陈大班头是晕头转向。正自嗯嗯啊啊的不住称是,这
陈魁却突然想起昨夜那俩奸险贼人的凶狠手段,特别是那午时之前放人的警告,顿
时毛骨悚然,再也顾不得打扰正说得兴起的吕老爷的清兴,截住个话头插言道:
“吕县爷,小的有急事禀告!”
“哦?什么事?”吕县宰被打断正自精心构建着的长篇铺垫,心下着实不高兴
,但这时却也不便发作,尽量和颜悦色的让陈魁慢慢禀来。
“吕老爷,您看是不是把昨天中午小人抓的那对父女给放了?”
“噗!~~~”吕县爷口里的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忽见老爷神色怪异,陈魁着了忙,赶紧把昨晚失眠了一夜琢磨出的说辞,用自
认为最诚恳最谦卑的语气娓娓道来,论证昨日自己对那对父女实在是一场误抓。陈
魁为自己的失职作了沉痛的检讨,最后更表示为了弥补自己的工作失误,主动要求
从自己的薪水里扣除释放那对父女的赎银,作为对自己疏忽大意的惩罚!
吕县爷强忍住抱那陈班头亲嘴的冲动,用符合县主身份的和缓语气,表示了对
属下勇于承认错误的嘉许,并希望他最好能尽快改正这个失误,赶紧把那俩父女放
了。而鉴于陈班头办事一向勤勉,向来处事公平的吕老爷,这次也一样决不会因为
陈班头小小的失误便要扣他的薪饷。
那事先充分认识到此事艰难的陈大班头,却没料到今日这吕老爷竟如此好说话
。原来悲壮的决定拼着破财也要从这爱财如命的吕老官儿那里虎口夺食,却不成想
今日不知吹了什么风,没费多少口舌这县老爷便痛快的准许放人。委实想不出这向
来“鹭鸶腿上劈肉,蚊子腹内刳油”的吕县爷,却还有如此廉洁高古的另一面——
自己以前是不是有些误会他了?不管怎的,昨晚的化险为夷和今天的顺风顺水,看
来一定是自己的诚心祈祷被菩萨听到,保佑着自己总是能逢凶化吉。这事办完后,
便得赶紧去那老爷庙还愿,把昨晚许下的那只大猪头尽快给菩萨送去!
陈魁陈班头正自胡思乱想,这吕崇璜吕老爷也是暗自庆幸。不知怎的,平时倒
没怎么发觉,今天他越看陈班头那鼻青脸肿的面容,便越发觉得可爱——嗯?似乎
哪儿有些不对劲……鼻青脸肿?!一直心神不宁的吕老县爷直到这时,才发现属下
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恰似开了座染坊,连忙亲切的询问这位忠心的属下发生了什
么事。
“呃~~这点小伤是小的昨晚洗脚倒水,不防那天黑地滑,脚下却滑了一跤,
磕着了颜面……”
“哦,那陈班头以后可要注意脚下。”
“多谢老爷关心,属下以后一定注意!……咦?老爷您的脸上……”原来陈班
头此时也发觉这吕老爷的脸上也破了些血痕。
“这个……昨晚我见你主母怀里那小猫叫得心烦,便想要抓它扔出门去——不
料却反被那畜生抓伤了几道!”
“哦!那老爷您以后也要当心了。”这两人是各怀着鬼胎,谁也没注意对方话
里的毛病。
“老爷,您没什么事的话,那小的就告退了!去把那俩父女放掉。”这是陈班
头生怕夜长梦多,无心逗留。
“尽快放掉!!~~~”
第二十章
且说那位吕崇璜吕老爷,遭此大难之后,却如同醍醐灌顶,幡然大悟,从此竟
痛改前非。吕崇璜仿效那汉初无为而治的郡守曹参、汲黯,凡事只管其大体,少问
琐事,放手让鄱阳县的商户豪强来处理地方事务;自个儿则整日介只知在衙门饮酒
,或与夫人治装冶游,或去那水湖文社会友,成日里快活得紧。没成想反是这样,
鄱阳县此后却年年风调雨顺,孥丰民富,竟称大治。而他那“吕蝗虫”的外号,自
此再也无人提起,宽忍善良的老百姓,从此只知道鄱阳县有位英明旷达的“吕公”
。
而这吕公吕崇璜的传奇还未就此结束。吕公年迈致仕之后,只在家中与夫人一
起颐养天年。却不料鄱阳湖那边的大孤山,竟真个有贼寇占山而起,兵祸连延数村
。而当时的鄱阳县宰乃一介书生,为人孱弱,见贼人势大,一时竟惶恐无策;经人
指点,只得登门来向吕老前辈求教。吕公闻听贼人恶行,大怒而起,不顾年事已高
,登高一呼,应者云集。以“鄱阳吕公”的威望清名,不数日竟聚起数百民壮。操
练数日后,吕公崇璜不顾年老体衰,让左右用滑杆抬他上阵,督促民勇攻击贼寇;
兵众见吕公竟也亲上战场,感动之余各效死力,竟然连战连捷,最终剿灭大孤山寇
匪,俘虏贼人甚众。吕公年高之际,犹以文职领武事,竟就此将那穷凶极恶的贼寇
剿灭,此事立成当时一段佳话。鄱阳县一城民众也俱感吕公大德,而当朝皇帝闻其
事迹,亦亲书“当世伏波”之金匾,赐予吕公以示嘉勉。
而那位陈魁陈班头,自从那夜贼船惊魂之后,总觉得脖子上有些凉飕飕,从此
这个班头也是当得束手束脚,甚不爽利。经过深刻的经验教训总结,陈班头最终决
定还是去当名躲在暗陬的贼人,才更有安全感。于是陈魁便索性辞职不干,沦入盗
寇一流。谁成想陈魁这厮衙门工作做得不咋的,却在这盗匪一行有着惊人的天赋,
最后更当上大孤山匪寨的二寨主。只是时运不济,想不到那声势浩大的大孤山群寇
,最后竟被吕公这半截都入了土的老头给率人剿灭,而陈魁亦成了昔日上司的阶下
囚。
作为贼首被押至营中受审之际,陈魁这厮一见是旧主当堂,赶紧叙起从前旧谊
,希图吕公看在旧日情份上饶他一命——却没想到此举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一名跟随吕崇璜吕老爷子起事剿匪的青年士子,听得这穷凶极恶的贼首满口胡柴,
竟跟自己素来视为偶像的吕公吕老大人乱攀交情!不免怒发冲冠,一刀便砍下这陈
魁的大好头颅——这位青年士子向以快刀著称,吕公一时竟阻拦无及!
如果有人了解前因后果,不免便要叹这宿命无常报应不爽吧。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在此便简略言之,不作细表。而一手促成这两人命运
转变的醒言和居盈,却是毫无知觉,此刻正在鄱阳湖中的一叶扁舟上,往那南矶岛
飘然而去。
原来,这两人为了庆祝那对父女的获救,便由居盈提议,请醒言去那南矶岛上
的水中居吃鲥鱼。醒言心情也是大好,又闻听可以补全这鄱阳湖名吃,更是一拍即
合,二人便雇了一艇小舟,往那水中居悠然而去。
待尝到水中居那闻名遐尔的“清蒸鲥鱼”,饶是居盈小姑娘见多识广,却也不
免大呼美味;而那位向来便与佳肴无缘的农家少年,更是吃得心旷神怡——果然是
“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占了天时地利的“水中居”,将这刚离水的鲥鱼,用恰到
好处的小火焙煎,把这极新鲜的鲥鱼蒸得是滑嫩无比,入口又自有一股馨香。难怪
陈班头那样的色中饿鬼,也要先来这“水中居”先饱口舌之欲。
且说二人食罢,心情正好,又见天气正是晴和,长空万里有如碧洗,便在南矶
岛上寻得一艘画船,登舟游览鄱阳湖的胜景。
晴空下的鄱阳湖自有另一番风情。近处的水面映着日光,波光鳞鳞,似有璀璨
的光华隐隐流动。稍远处,那水泊便似明净琉璃,湖面明瑟纯净;远睇飞鸢,体态
翩然,如在画中。那目力所穷之处,却仍似有云雾笼罩,只见得烟水茫茫,这秋水
浸着遥天,上下清映,水天交接处渺然一色。
在这造化非凡的胜景之前,醒言与居盈这两位少年,竟一时忘言,只沉浸在这
水光天色之中。
船移景换,不多时已来到一处高耸的石岛旁。这石岛正是鄱阳湖中的另一处胜
景——罗星山。这罗星山却已出了鄱阳县境,所在水域已属星子县城。罗星山是一
座小小的石岛,高约数丈,纵横大约一百余步,乍看便似星斗浮在水面。当地人俱
都传说这罗星山乃天上坠星所化,所以又名“落星墩”;当地亦有“今日湖中石,
当年天上星”的说法。在此处极目远眺,已可隐隐望见庐脉群峰的淡淡山影。
能坐上这艘要价不菲的画船,大多是些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也有不少携刀挎
剑作些无本生意的江湖商贾;在这满船游客中,醒言这土里土气的少年,和居盈这
位年方及笄的少女,反倒似个异数,颇与众人格格不入。
见这罗星山的奇特,不免有人便要诗兴大发以助游兴。比如这位看上去倒也风
流儒雅的俊朗子弟,见有居盈这女儿家在,更是整理整理绸袍衣冠,把那手中羽扇
轻摇,仿着点将台上当年“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郎气派,咳嗽一
声清清嗓子,便要吟诗一首——却不知现已是气爽秋高,再拿这羽扇出来现世,不
免便有装幌子之嫌。居盈瞧他这做派,心下却是不屑;不过倒也好奇,想看看这位
“小周郎”如何的出口成章。
那位仁兄眼见成功的吸引了大夥儿的注意,特别是成功获得了那位少女的关注
,不免心中暗喜,在这万众瞩目中,终于开口吟哦:
“远看此山黑糊糊
上头细来下头粗
若把这山倒过来
下头细来上头粗!”
抑扬顿挫的念完,这位仁兄秋扇轻摇,举目环顾,顾盼自雄。满船游客除了醒
言居盈之外,不免个个或点头称赞,或作沉思品味状,惟恐被人看出自己不识之无
。
于是这醒言那按捺不住的大笑声,便在这一船人众中,显得格外的刺耳分明。
反而居盈那忍俊不禁的嗤笑,却被醒言那大笑声掩住。
正在踌躇满志目空一切的才子,不禁闻笑色变;定睛观瞧是何方高人发笑,却
见原来是一位土气十足、满身粗衣布衫的少年正自乐不可支,心下不禁更为恚怒,
对醒言大声叱道:“小子!难道你认为大爷这诗不佳?!”
醒言这才发觉闯了祸,慌忙答道:“不敢!不敢!实在是小人见爷台这诗委实
作得好,十分流畅易读!最妙的是它还非常诙谐幽默,小的被如此好诗感染之下,
不禁忍俊不禁,望大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的则个!”
可是,醒言那一脸还没来得及撤掉的笑容,却让他谦卑态度的效果打了折扣,
这位仁兄也觉得他言不由衷,不免更是恼羞成怒,出言讥讽道:“哦?!倒没发现
,这位土头土脑、一身华服的小哥,倒有如此见地,想来一定是满腹诗才了!今日
小弟一定要见识一下小哥的高才罗!哈哈哈~~”说完便放肆的嘎嘎大笑起来。
满船顿时也轰然大笑。在这漫天的笑声中,已习惯遭人轻视的当事人,反倒不
觉得如何;倒是居盈小姑娘气得满脸通红,直叫醒言一定要作首好诗让他们知道知
道厉害!
于是,满船笑声更为响亮!
见居盈也因自己被人耻笑,饶是脾气再好,此时醒言心中也不免暗怒;而且不
知从何时起,醒言潜意识里已有些不愿在居盈面前出丑,便双眉一竖,大声说道:
“好!小子今日便也来献丑一番!”
醒言这含愤出口的话语,端的是清宏响亮;满船的嗤笑声不禁嘎然而止。众皆
愕然:“嗯?想不到这土啦吧唧的少年,竟有如此好嗓!”
但见这少年昂然仰首,拍着这画船阑杆,面对那长天秋水,曼声吟道:
“罗星一点大如拳,”
众人闻得这句,便待要嗤笑;却不知怎地,这貌不出众的少年,以那空廓寂寥
的青天烟水为背景,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众人口中嗫嚅了半天,这讥诮的话
语终未能说出口。而那位少女居盈,却也是一脸惊讶,眼神复杂的望着这位两天前
才结识的同伴。
那醒言却不知身后众人的反应,昂然吟道:
“罗星一点大如拳
打破鄱阳水中天
醉倚周郎台上月
清笛声送洞龙眠”
这慨然恢宏的话语,似乎蕴藉着一股浩然的天地之气,回荡在这涵澹廓潦的水
天之间!
二十一章
正当醒言在那船边吟诵之时,众人尽皆紧紧盯住他的后脑勺,都想等他转过身
来,仔细瞅瞅这位气势十足的少年,倒底长成啥模样——刚才光顾哄笑,还真没人
留心这貌不出众的粗衣少年,具体长啥模样。
终于,在众人瞩目之中,吟诵完毕的少年缓缓转过头来——却见他一张脸正笑
得稀烂,讨好的望向刚才那位羽扇摇摇的富家子弟,讪笑着征求他的意见。
这场景许是与预想的反差太大,大伙儿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不过,醒言那满脸
谦恭无比的笑容,和那打着几块补丁的粗布衣裳,很快让这些习惯趾高气昂的船客
恢复了正常。这些自信的船客都相信,刚才看那小子威势十足,只不过是自己的眼
睛被这日光一晃而产生的错觉。只见那位秋扇公子装模作样的摇头晃脑一番,最后
给出评语:“还行,字数对头,只比我那诗稍微差上一截;不过已经很不错了!”
见这场风波已经平息,醒言便回到居盈的身边。小姑娘那壁厢却一脸不高兴,
奇怪醒言为何与这帮人如此客气。倒是醒言淡然一笑,告诉她不必与这些人计较,
否则没的坏了他俩的游兴。闻听此言,居盈这才释然。
其实少年心里还有一个原因并没有告诉她,那就是他其实已经习惯这样的谦恭
了。毕竟自己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山郊穷苦少年,又有多少资格可以与那些有身份
有地位的富家子弟计较呢?只是,聪明的醒言看得出这位纯真的少女,对他卑微的
身份并没有什么感觉,因此也就不必多言,免得又闹出另一场风波。
一般船到罗星山,这鄱阳湖中的景子基本就算看全了。于是这画船便转过舵来
,调头缓缓向南矶岛返航。
远远可以望见南矶岛葱翠的树影时,醒言不免又想起那水中居的清蒸鲥鱼,真
个是唇齿犹香。正在回味美味,却又想到这鲥鱼倒还有个典故,开始只惦记着美食
,倒忘了讲给居盈听了。这时正好讲给少女听,也好冲淡罗星石岛那一场不愉。醒
言便开始兴致勃勃的把这个刚想起来的典故,给身畔的少女娓娓道来:
这鲥鱼因为腹薄如刃,鳞粗而光亮,浑身色白如银,古时亦称其为“银光鱼”
。与其他地方的鲥鱼不同,这鄱阳湖的鲥鱼奇就奇在,它那晶莹的额前有一点嫣红
,鲜亮通透,煞是好看。据说上古时这鄱阳湖的鲥鱼也和普天下的鲥鱼一样,额前
光洁如镜,本无红点。相传后来大禹治水之时,有个唤作“无支祁”的妖怪,在长
江中游鄱阳湖附近为害作乱,堵塞水路,引得这鄱阳湖也是洪水滔天,淹死了许多
百姓,把这方圆数百里之内俱都变成泽国。大禹闻听妖怪恶行,便去请得神兵天将
前来襄助。只见那天将一斧砍去,便将这堵塞的长江劈开一条通路,水路复畅,这
鄱阳湖的洪水也便得泻去。
只是许多年后,那妖怪无支祁却又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在这鄱阳湖中兴风作
浪;湖面上整日里都是浊浪排空,渔人们根本无法下湖捕鱼,顿时失去了赖以为生
的生计。传那东海龙王得知之后,便派他的太子小龙王前来鄱阳湖镇妖安民。因其
功勋甚著,这小龙王后来便被天庭封为“四渎龙神”,掌管“长江、黄河、淮河、
济水”四大水脉;而与长江声息相通的鄱阳大泽,也便成了这四渎龙神的一处洞府
。打这以后,东海老龙王每年四五月间,便派鲥鱼精捎带家书给这小龙王。家书递
达之后,四渎小龙王便会用朱笔在这鲥鱼头上点上一点,作为它已将家书送到的凭
证。
此后,那送信鲥鱼的子子孙孙便在这鄱阳水泊中代代繁衍;这些鄱阳湖后裔们
也变得与天下其他水泽的鲥鱼不同,额头上都生出一个鲜亮通红的圆点。
这一通话下来,只把居盈小姑娘听得是如痴如醉!那醒言上次在饶州城为其导
游之时,便显露出惊人的语言天赋;而此时又面对着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湖光山色,
更将这段本来就很曲折动人的传说娓娓道来,把那妖怪的穷凶极恶、天将的神通广
大、龙王的父子情深,描绘得是绘声绘色、入木三分。而居盈却没想到这鄱阳湖的
小小鲥鱼,竟有如此婉转曲折的来历,一时间竟听入了迷,浑忘了自己的所在。
正当两位年轻人沉浸在那美丽动人的传说之中,却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不
合时宜的在二人耳旁响起:“什么龙王妖怪、鱼头马面乱七八糟的!这朗朗乾坤哪
来那么多古古怪怪!你这臭小子,编这瞎话儿,只合哄骗那无知少女!可你这厮也
不对着这鄱阳湖,照照自己那副穷酸样子!真个是不自量力!”
这如此不和谐的噪音,正是发自刚才那位“下头细来上头粗”的仁兄之口。这
厮一向会念几句歪诗,便从此风流自诩;又仗着囊内银多,自有一群闲徒帮衬,更
是自认才高八斗、不可一世——这厮正是那典型的“囊丰才瘦”的纨绔子弟。向来
自负高才,不料方才在那罗星石岛却被这乡下少年耻笑,这厮何曾受得这气,回过
味儿来后,不免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正要寻机会伺机发作。不防那乡下小子
从此却是无比谦恭,正似那耗子偷鸡蛋不知从何处下嘴,这厮一时竟不知衅从何起
。眼见这南矶岛快到,不免心急如焚;若是再找不到机会发作,难免胸中块垒郁积
,从此便要落下心病!
正在左近逡巡彷徨之际,恰听到醒言正说那怪力乱神之事,立时如获至宝,赶
紧抓住话尾顺势讥诮一番——却因憋得实在太久,不免语气有些气急败坏,更显得
无比的聒噪难听。
见二人没反应过来,这厮更是得意,使力摇了摇鹅毛扇子,回头跟满船人众高
声怪叫:“诸位快来看呐!看这儿龙王没有,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倒有一只!”
那些船客也都并非善类,适才却在那罗星石岛旁吃了个瘪,心中端的是憋闷无
比,也正想寻个机会发作出来,此时更是心领神会,极为配合的轰然大笑起来,更
夹杂着诸般尖损刻薄的讥讽嘲笑——见如此难得的放肆机会,连那船主艄夫也都加
入进来,极尽讥嘲之能事!
醒言与居盈只是两个少年,如何曾遇过这种场面;在这满船人众的讥诮嘲讽中
,两人虽然一时为之气结,但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是在这满船的纷闹嘈杂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头顶的这一片万里晴
空中,有一朵初时只有铜钱大小的乌云,正在无声无息的慢慢扩大……
二十二章
天威难测,神恩似海
——平潮集句
正在醒言怒不可遏,暗暗攥紧双拳,正准备豁出去让那厮脸上开花,却发现这
满船原本兴高采烈的讥诮声,一时竟渐渐小了下去;从怒火中渐渐平复下来的少年
这才发觉,眼前这片熟悉的天地,却正在发生着骇人的变化:那原本晴朗明净的天
空,不知何时已是乌云密布;原本只是轻风细浪的鄱阳湖水,现在却似一锅正在烹
煮的开水,渐渐沸腾起来。原本在湖面上觅食的飞鸟现在则踪迹全无,打鱼的船家
也慌忙收网上岸;而在众人头顶那乌漆的苍穹之上,道道惨白的闪电正如细蛇般不
住的乱蹿,那浓重深沉的黑云背后隐隐有风雷之声滚动。
此刻,整个鄱阳湖的上方,恰似有一口大锅倒扣下来,天穹如墨,涛声如沸,
白昼顿如黑夜,朗朗乾坤刹那间变成恐怖的修罗境界!
“船家!快划船!快划回去!”此时船上众人个个惊恐万分,在这惊涛骇浪中
东倒西歪,干嚎惊叫声不绝,或骂或叱或求,所有人都在催促着这船主赶快将船划
回。
醒言和居盈也被这骇人的异状吓呆,全忘了刚才的不快;而居盈毕竟是一女流
,身轻体弱,被周遭惶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在此紧要关头,醒言也顾不得什么
礼教大防,一把拉过少女将她护在胸前;少年脊背上不知吃了多少回大力的冲撞,
也只是紧咬牙关忍住不言,死死护住居盈。
“啊!~~这船动不了啦!”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那船主的口中传来。原来
,这船上的艄工正在拚命的打桨,却发现这桨棹恰似划在半空中,这画船是寸步难
移!而那画船的尾舵,更似被铁水焊住,任船工死力去扳,却只是纹丝不动!
听了船主比哭还难听的描述,顿时绝了众人逃回南矶岛的念头,大夥儿更是像
没头苍蝇般惊惶无措;虽然众人都急着逃离,但一时却也无人敢跳下水去——看这
湖水诡异的沸腾情状,谁也不敢想象一旦入水会发生何种恐怖的事体!
死亡的阴影,顿时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正当船上众人陷入绝望,都以为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之时,却忽听有人一声惊
呼,叫众人快朝南边看——原来,在那南天之上,原本乌漆如墨的黑云之中,忽有
数朵彤云闪现,渐聚渐集,恰似有赤字如火!
在满船人众的惊恐目光中,那字状彤云正渐渐向画船移来。
醒言自经那马蹄山上一夜古怪之后,却不觉自己的目力已变得越来越好,在众
人还懵懵懂懂努力辨认那赤云形状之时,醒言却已看到那几朵妖异的彤云,正结成
对醒言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的四个大字:
醒
言
盈
掬
醒言见状心下大骇,暗道一声“苦也!”;虽然那“盈掬”二字有些不解,但
恐怕指的就是这少女居盈了,两字读音正好相反。心中正自叫苦连天,正待装作懵
懂就将此情掩饰过去,却不防旁边已有人扯着嗓子大叫一声:
“就是他俩!就是他俩惹得湖神发怒!”
醒言闻言大恐,侧眼看去,那大叫大嚷之人正是那羞辱他的纨绔子弟。此时见
那厮手中的鹅毛扇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袍歪帽斜,手舞足蹈,正如疯狗般指着醒
言和居盈大声狂吠——原来,这厮之前在一旁偷听醒言居盈二人对答之时,便听见
了他俩的名姓;虽然似乎听得醒言呼那小女子“居盈”,但也只与那“盈掬”互为
颠倒,想来是不差的了;这天上的如火赤字,一定便是指他们二人了!
众人见了赤字指示,闻听得湖神发怒是为了旁人,顿时心下大安,心说谢天谢
地,这下可找到替死鬼了!湖神老人家既然给他们明确指示出来,一定是不想误伤
了他们,看来自个儿这条小命这次是保住了——只是以后谁再敢跟自己提那“乘船
”二字,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一旦性命无忧,众人的脑子便又灵光起来,纷纷揣测这二人得罪湖神的原因—
—似听得那少年先前诗里提到一个“龙”字,是不是便是那时冒犯了湖中龙神的尊
讳?又听说这小子方才没事在那儿扯什么妖怪“无支祁”,会不会便即冲撞了妖怪
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立马便来找他俩算帐?
正在众人胡乱猜测之际,却听得这头顶上的雷声越来越响,似就在头顶一丈之
处滚动,众人这才想起甭管是龙神发怒还是妖怪寻仇,当务之急便是把这俩男女丢
下湖去献祭。众人如同事先约好一般,一齐向那俩少年逼去。只是前面的人这才发
现,那貌不惊人的少年竟有如此大力,倚靠在船栏上与众人推拒,一时竟是耐他不
得!
其实听得那纨绔子弟的叫嚣之后,醒言便和居盈对望一眼——今日这番他俩怕
已是在劫难逃;两人心下不约而同的想到,看来一定是昨夜二人做下那劫持命官的
不法之事,惊怒了神灵——看来真个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人间私语,天闻若
雷”,这天威难测,实在好怕人也!
正当少年与众人拼死相拒,便快要抵挡不住的诀别之际,这少女居盈反倒是神
色平静。往昔种种,今日种种,恰如电光石火般一一在眼前闪现;“今番就要与这
少年,一起葬身在这鄱阳湖中吗?”看着面前这位正在拼力护住自己的淳朴少年,
少女却感觉心下竟有几分从容安定,似已不再惧那死亡将近。
而醒言的心中,却惦记着家中那老父慈母。只怪自己这般胡闹,便遭此劫;今
番罹难,看来自己是无法报答双亲这养育之恩了。再看一眼眼前的少女,不觉更如
万箭攒心,暗骂都是因自己才连累这天真可爱的少女。念及此处,醒言突地对面前
这汹汹人群高声叫道:
“各位大爷且住,容听小子一言!今番都是小子无知,惹怒了湖神老爷;只是
却不关这少女之事,恳请各位叔伯能看在她一介女流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如若
答应此言,小子绝不再抗拒!”
没想这一番肺腑之言,却只引得一片喝骂。众人只为保命,见那湖神结字示意
,要这两人献祭,万一打了折扣未能完全按他老人家的指示行事,那最后神灵怪罪
下来可不是耍子,恐怕今遭自个儿这条小命便要扔在这里了!
见这群情汹汹,居盈便对正自惶恐无措的少年轻轻说道:“昨晚劫人,我便说
过不会丢下你自己先逃;今个更不会看你一人赴死……”
看这及笄少女脸上决绝的神色,醒言不觉心中大恸!只是今番事已至此,已绝
无转圜余地。想及此处,醒言不禁长叹一声,对面前众人说道:
“看来今番我二人都是在劫难逃了!但请诸位解给我二人一条小舢板,从此便
死生各安天命。但如果各位不答应俺这要求,我二人便是作了厉鬼也不会放过各位
!”
要是放在往日,听了这厉鬼恐吓之言,这些人不免要嗤之以鼻。只是今日见这
鄱阳湖的种种诡异情状,恐怕神鬼之事也非妄谈;虽然个个心中暗骂这少年哪来那
么多废话,还不赶快主动跳下去救得老子性命——但既然这两人愿意离船献祭,给
他俩一艇小舢板还不是小事一桩!在这奔腾如沸的湖水之中,那片木凿成的小舢板
,又与一苇何异!还是就依这少年之言,赶快把这俩瘟神送走,省得夜长梦多!
这时满船人众竟是一条心思,赶紧给醒言和居盈让开一条宽阔的通道,让他俩
去船尾解下那艇小舢板。众人尽皆屏气凝神,紧张的盯着那二人的每一个动作。待
得亲眼瞅见两人登上那一叶孤舟,顿时这画船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
…………
…………
漫天风波中,有两双手紧紧握到了一起!
二十三章
凌 波 微 步
罗 袜 生 尘
—— 曹子建
便在醒言、居盈登上舢板的一刹那,众人头顶上那酝酿已久的闷雷,似乎终于
找到宣泄的出口,众人只听得耳旁“咔嚓——”一声霹雳,那漫天的乌云为之震动
,便似在那如火彤云处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忽有一道面目狰狞的血色电光闪现,状
若龙蛇,直朝这小舢板奔腾而来——
云端这惊天的霹雳、这闪华的神电,来势端的是迅猛无俦,无论是自知难逃天
谴、自份必死的醒言居盈,还是那画船上自忖已逃出生天沾沾自喜的众人,在这天
地巨变前都有若痴呆,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目不及交睫间,已是万事皆休、人鬼殊途。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
…………
………………
暄腾的鄱阳湖似已经远去,天地间又陷入了永恒的沉寂。
“……我这就死了吗?这……这就是黄泉路吗?”
良久,被那惊心动魄的天地之威震晕的醒言,悠悠然似乎又有了一丝知觉;懵
懂间,彷佛感觉到眼前有一团朦胧的人影,正在焦急的向自己呼喊着什么。
终于睁开沉重的眼皮,却看到一张如花似雪的陌生容颜——“呀!”刚见到一
丝光亮的醒言顿觉眼前一黑:
“罢了罢了!终于还是未能逃过此劫!这般快便到了阴曹地府了,这牛头马—
—”正想至此处,少年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头:“地府有这么好看的牛头马面么?!
”
重又努力睁开自己的眼帘——于是少年便在他十六岁那年,看到他这一生中,
所见过的一幅最美的画卷:
已是云消雨霁的青天烟水之湄,一位仙姿艳逸、如梦如幻的少女,正一脸哀婉
的望着自己——那一抹杏花烟润般的凄迷之色,更显得她无比的纤婉清丽,韵致横
流。
见醒言醒来,那仙子般的少女神色颇喜,不觉嫣然一笑——那一瞬间,在醒言
的眼中,少女那眼波流转间的神光离合,彷佛刹那照亮了眼前这整个的青天、碧水
、白云、远山,与这鄱阳秋水的波光一起潋滟、摇曳——
刹那间,似感应到这道不似人间凡尘的气机,醒言身体里那股久违了的月华流
水,似乎也被少女这刹那的绝世芳华所牵引,与眼前这离合的神光一齐低徊、荡漾
……
和着这流水的节拍,醒言已是神思缥缈。刚在生死之间走过一回的少年,乍睹
这绝世的玉貌仙姿,则心欲想,已忘思;口欲问,已忘言。此时少年的脑海中,再
也容不下其他的思考,只是反复盘旋着塾课课文中的一句话:“仿佛兮若轻云之蔽
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啊!~”神思恍惚的少年,直到突觉被一股清冷的湖水浸到,头脑才又清醒
过来,重又回到了眼前——原来,那少女见呼了几声醒言都不作答,便来推他一把
。醒言正斜卧在这浅水之湄,恍惚间不防便被推倒水中;幸好这水甚浅,只狼狈了
一番,醒言便又很快爬上这湖岸。
“谁家轻薄儿?目灼灼似贼!”仙旨纶音,正配得这仙苗灵蕊般的容颜。
呵~~可能刚才死劲盯着人家看,唐突了佳人,被当作了登徒子——只是……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今日这怪事见多,醒言不敢孟浪,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这位仙子可认得在
下否?”
“醒言!我是居盈啦!”薄嗔微怒间,一样的妩媚都丽,流光动人。
“呃~~~”看来今日这种种情状,真个是在做梦;而且这梦到现在还没醒。
见醒言这般情态,少女此时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临水自照;待看清自己模样
,少女也不觉掩口惊呼一声!
…………
…………
…………
让醒言接受自己便是“居盈”的事实,颇费了少女一番周折。幸好,最终朴实
的少年还是接受了居盈那“家父严命,自晦容光方能出外游历”的说法。这番说辞
倒也合情合理,以居盈如此美貌,如果不自晦容颜,绝不可能轻涉江湖之险,而只
能被锁在深闺。
只不过,倒底是见识浅薄的乡下少年,醒言却没想到,这如此惟妙惟肖的晦容
之术,岂是一商贾之家所能消受!
尽管淳朴的少年相信了居盈的这番说辞,但这位向来鲜有机会见识美貌女子的
醒言,乍见居盈这可谓惊世骇俗的样貌,还是很不自然。少女似也没想到会有这种
状况的发生,一时也颇为尴尬,不似之前那般自然。
过了许久,许是想起方才在那神鬼莫测之间的生死与共,少年忽然抬起头,望
着少女笑了一笑,道:
“居盈!”
“醒言!”少女也鲜活的一笑,两人似又回到之前的默契,一呼一答之间,这
对儿女似又回复到当初的自然情态。
居盈原本那鹅黄的发丝束带,已被方才那番倾盆大雨打散失落,滑若丝锻的长
发便披散下来,少女便在这秋水之湄,以湖为镜,以手为梳,顺理她那黑瀑般的长
发。
离她身畔不远的少年,看着居盈那曼妙的剪影,心下却总是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才好。过了一会儿,醒言觉得静默无言似有几分尴尬,便没
话找话:
“呃、居盈,你看那南面、那抹淡淡的远山,好像你身上、那处的样子哦……
”平素口才便给的少年,此时说话却是结结巴巴,总觉得有些别扭狼闶之处。
少女闻言,便仰目去眺那远山情状——却隐隐见得有曲线婉转的两峰相对——
少女呆了一呆,忽又不知想到什么,不觉俛首向怀中望去——然后便晕红满颊,轻
啐一声,伸手来推醒言:“呀~原来真个轻薄儿!~~”
于是没有防备的无辜少年又一次跌入水中;重新浸淫在这清冷湖水中的醒言,
兀自懵懂,疑惑道:“正赞她眉黛两弯若淡淡秋山,为何又要突地恼我?先哲不是
也有‘水似眼波流,山似眉峰聚’之句么?”受这无妄之灾的少年不住感叹,果然
最是这小女子的心思难猜!
不知不觉间,当这南矶岛畔浅水之湄,少女娇憨难当,少年困惑委屈之时,这
日头已渐渐往鄱阳湖西头沉去,秋阳的余晖映亮了湖西半天的云彩。在这霞光掩映
的鄱阳大泽中,有一块小舢板正随波逐流,载沉载浮;而那夜幕将至某处已有些黝
色的冰冷湖水,吞没了最后一块依稀可辨是画船彩阑的碎片……
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
.
.
.
※ ※ ※ ※ ※ ※
小注:本章倒数第三段提及的句子,出自宋朝王观所提《卜算子》一词,原句
为: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王观乃江苏如皋人,和俺是老乡,俺家平潮镇离如皋不过十数里。明清之际另
一才子,抱得董小宛归的冒辟疆,亦是如皋人。当年这两位神仙眷侣隐居的行乐之
所,如皋“水绘园”,至今仍历历在目。
呵呵,此际书友大概便可知道,在起点投票中关于俺笔名来历的某个选项,原
也非无稽之谈。^_^
本章凌晨做得,现在我这边已是4:34,便不再多作修改,还是早些睡觉。文中
如有言语差池之处,还请各位见谅。
说到时间,不禁又想起《楹联诗话》中提到的俺们家乡一位诗丐的句子:
饭篮向晓迎残月
歌板临风唱晚秋
此公可谓乞丐中的风流客。
二十四章
经历了这半日的惊心动魄,醒言与居盈都不免有些神思倦怠。幸好居盈袖内尚
有银钱未曾失落,便由醒言去雇得一艇小划,由少年打着双桨,这一叶扁舟便分开
夕阳下的鄱阳水波,直往北岸而去。
正在打桨的少年,想到昨日晚间,自己也在这鄱阳湖上干着同样的事情,却不
想只相隔不到一天,便发生这许多事情,恍惚间如同隔世。只是吃了这许多辛苦惊
吓,却见到居盈这有如仙子般的容貌,也算颇值快慰。不免又回想起下午鄱阳湖上
的那番风波险恶,手下不觉加重了划桨的力道——此刻醒言再也无心多想,只是思
摸着尽快回家;因为在他内心里,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看尽快见到他以前天天见
面的爹爹和姆娘。
而那正蜷侧在船头的居盈,却有一顶竹笠遮住螓首,以遮住她那超凡脱俗的样
貌,免得上岸之后惊世骇俗。与那心思单一的少年相比,这少女的心中则更是思潮
起伏。一会儿想起与那正划着筏子的少年,一个多时辰前在那惊涛骇浪中的生死与
共,心下甚觉甜蜜,不仅没有一丝后怕,相反在自己的心湖深处,却还有一丝从未
体味过的悸动;一会儿,却又想到自己这番已经显露了真容,按照先前和爹爹的约
定,现在却是应该回转洛阳了吧——那生性固执、只听爹爹一人之言的宗叔,大概
便会逼着自己回去吧;要是放在往昔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这短短两三日的时光,却
让自己心里便似有了许多牵挂,总也不情愿就这么离开这烟波浩淼的鄱阳湖、朴实
无华的饶州城、简陋但却温馨的农家山村;还、还有这眼前的少年……
念及此处,少女不免有些娇羞,偷眼向少年觑去——却见他毫无知觉,正一心
一意的前后划着桨棹。
“唉~~如果我也能像他那样简简单单的生活,那该多好啊……”想起转瞬将
至的离别,少女心底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失落与惆怅。
………………
…………
……
看着这夕阳下鳞波泛彩的鄱阳湖水,任谁也想不到,便在一个多时辰前,眼前
这恬静安详的水域,却还是一番浊浪排空、阴风惨惨的修罗景象。
“也不知画船上那些人,是不是也像我们这般逃出生天……不过今个自己这番
遭遇也忒奇怪了,”正在患得患失、心乱如麻的少女,看着这满湖的烟水,不由自
主的想到,“按理说那秦待诏的晦容之术,即使遇着这倾盆大雨,也绝不至于被这
些寻常雨水所消散,为何今个自己却是不得不显露出了本来的容貌?”
“不过……这样也好,倒便宜了醒言这傻小子——以后,他应该不会以为只有
那杂货铺的李姑娘好看了吧?”想到这儿,居盈却不觉一丝羞意上颊,两腮被这西
天的霞光一映,愈觉其娇艳无俦。
…………
……
在乘者的情愿或是不情愿之间,这小舟终于靠上了北岸。
解缆系柳,弃舟登岸;回望来处,烟水苍茫。
待到了岸上,醒言便对居盈说道:
“我……我这番便想回家去了。你是不是也……”说到这儿,青涩的话语嘎然
而止,再也没能续下去。
少女闻言,螓首低垂,半晌无言;只那竹笠遮面,心下惴惴的少年却看不到她
的神色表情。良久,少女才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轻声说道:“嗯,我也想再尝尝那
松果子酒,醒言你欢迎么?”
…………
且不提居盈与醒言的尴尬情状,再说那居盈家候着二人回来的马车夫,已在这
鄱阳湖北岸等了大半天。这车夫因为目睹了鄱阳湖上的异状,不免心急如焚。虽说
那善于筹算瞻事的成叔,临行前让自己不必担心,言道:
“老宗啊,居盈与那少年,俱是福缘宽广之人,自有上天护佑,绝非人力可以
害之,只请放宽心肠。”
但虽说如此,那成叔也非神仙,今日目睹那鄱阳湖恐怖的情状,这老宗心内不
免仍是惶恐无措;心道如果小姐有甚万一,那自己便是万死莫赎了!
正在这宗姓车夫万般焦急之际,却忽如久旱逢了甘雨一般,愁颜尽展——原来
,湖堤上远远走来二人,虽然其中一个戴着斗笠,但显然便是居盈与醒言二人了。
老宗便急急赶上去,迎住二人;正待要问长问短,但却一时止住,只是怔仲无言—
—原来,他看到小姐竹笠遮掩下,那恍若天仙的绝世容颜。
“小姐,您这是……”俄顷,老宗方才小心翼翼的问道。
“宗叔,我想去醒言家,劳烦你驾车载我们过去。”居盈并没回答老宗的疑问
,只是请他备车去醒言家;少女这话语虽然声音不大,但语气却显是毋庸置疑。
“这……好吧。”虽然宗叔欲言又止,但最终并没有再多言,只是引着居盈和
醒言上了马车,然后抖一抖丝缰,长吁一声“驾!~~”这马车便载着醒言居盈二
人,离开这烟水苍茫的鄱阳湖,在漫天的霞光中向那马蹄山而去。
“待得到了家里,见前日的居盈突地变得如此美貌,爹爹和阿姆他们,会不会
以为她是妖怪呢?”依稀的暮色中,少年醒言心中不由自主的这般想道。
二十五章
宗叔的马车抵达马蹄山下醒言家的草庐时,已经是繁星满天了。
当看到两天未归的儿子回来,老张头和老伴都很高兴。但当他们看清正走进门
来的居盈时,二老不禁目瞪口呆、张口结舌!
醒言见状心说坏了,看爹爹和姆娘这般情状,十有八九是把居盈当成妖狐鬼怪
了!正要开口解释,却听爹娘结结巴巴的惊道:
“仙、仙女、仙女下凡了!”
“呵~~”醒言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心说这下便好办了,原来爹娘不以居盈
为妖,反以她为仙。当下,待二老神情稍微平复,醒言便把居盈先前的晦容之辞又
陈说了一遍,告诉二老眼前这才是居盈的真实容貌;只是陈说中略去了鄱阳湖上的
那场惊魂,免得二老吃惊受怕。
听了醒言的解释,张氏夫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这位仙子般的女孩儿,便
是前日那位在自己家中作过客的少女。得悉此中关窍,二老反而不太吃惊。只听醒
言的娘瞅着眼前的女孩儿,赞道:
“我看前日居盈那声音、那眼睛,便一定不是像我们这般的粗陋女子。眼下这
仙女儿般的模样,才和她的眼神、嗓音相配!”
虽然以前听过无数遍的夸赞,甚至还有文学士为她题诗作赋,但居盈听了醒言
娘这朴素的赞语,却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略带羞涩的说道:
“姆妈毋相誉,居盈陋质,容貌怎比仙女……”
待“惊艳”的风波平复下来,善解人意的醒言娘知道他们都饿了,便不再多扯
闲话,只是摆开席面,请大家用食。宗叔也被请来一起入座,尝尝这农家自制的松
果子酒,还有那腌制的山珍卤味。
席上的宗叔还是那样的沉默,只是闷闷的喝着酒,不发一言。
醒言一家也只道宗叔为人憨朴少言,因此也不以为异。那居盈倒是笑语嫣嫣,
对这松果子酒细斟慢品;夜色笼罩下的山居小庐中,其乐融融,一室皆春。
用过晚食之后,众人便还按上次的安排就寝;只是原先与醒言一屋的成叔换成
了车夫老宗。
醒言经过这半天的折腾,也比较累了,便很快睡下。
正在少年魂梦昏昏之际,隐约间便似听到窗外有人低语;虽道梦乡黑甜,但醒
言这次却是霍然惊寤。睁开朦胧的双眼张望时,却发现对面草铺上的宗叔已经杳然
不见。
醒言心下正自奇怪,耳中又闻得那低语之声隐约传来。醒言便披衣起身,来到
窗前。正见那苦树篱笆围成的院子里,正是月白如水;篱桩边却有两个人影,似乎
正在低声说着什么;仔细观瞧,那二人正是居盈和宗叔,似乎正在争执着什么。
许是怕屋里人听见,他们似乎都尽力压低了声音,话语几不可闻。但醒言此刻
十分好奇,虽然隔了好远,但凝神之下,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似乎是车夫宗叔,
正要居盈赶快随他回去,而居盈却有些不愿意。隐约听到宗叔提到什么“我主……
约定……万万不可……千金之躯……万死莫赎……明日一早……启程”等等。
看那两人的神态语气,似乎那宗叔是理直气壮,而且都是肺腑之言;而居盈小
姑娘便显得有些理屈词穷,看来终是拗不过宗叔了。
醒言也是冰雪聪明之人,睹这情状,如何想不到个中的缘由。一定是那宗叔的
主人、大概便是居盈的父亲了,在居盈离家出外游历之前,曾和陪她一起出来的成
叔、宗叔交待过,一旦女儿露出了本来容貌,便立即将她带回洛阳家中。估计那少
女离家前也做过这样的承诺,才能出来游历的吧。
想想也不奇怪,这江湖险恶,风波难测,以居盈这般花容月貌,实在是步步危
机、寸步难行;现在等她露出了真容,想来她那忠心耿耿的仆役宗叔,也怕少主遇
到危险,才这般坚持着让小姐回转吧。
想通其中的肯綮,醒言心下怅然若失,便又回到草铺上和衣睡下。不一会儿,
窗外语渐不闻声渐悄,片刻后宗叔也回到了他的草榻上安寝。
“想来,明日一早,居盈他们是一定要回去了。”虽然从来都知道会是这个结
果,但经过这两三日的相处,少年此时心中却感到无比的惆怅和失落。
于是,今夜便有人辗转反侧,再也难以入眠。
翌日清晨,所有人在山村啾啾的鸟语中起来。
等用过早饭之后,那醒言虽然早已知道、但万般不愿听闻的话语,却还是从宗
叔口中说了出来:
“好叫贤夫妇得知,我家小姐已在饶州迁延了这番时日,现在也应该回去了。
这两天我家小姐多受张家小哥照应,在贵家也多有叨扰,小姐与我心下俱是万般感
激,这些散碎银两便请贵夫妇收下,聊表谢意;我们便要就此别过。”
也许是他们的离去也早在张氏夫妇的意料之中,因此倒也没有太多讶异;只是
山村人朴实厚道,招待居盈主仆原就是他们的好客之道;因此宗叔要给他们银子,
虽然自家穷苦,但也绝不愿意收下——在朴实的老张头夫妇看来,如此招待本就是
自己这主人应该做的,如果再收他们银两,那又与做生意的客栈食铺何异?
正在推拒之间,倒是居盈发话了。她让宗叔不必相强,然后对张氏夫妇辗然一
笑,说道这两天亏有醒言作她向导,方才玩得这般尽兴,因此上她便要在这临别之
际,送醒言一件小小的物事,聊表谢意。
言毕,少女便解下系在凝脂般颈间的一挂护身玉佩,递与醒言。少女此举大出
所有人意料,但听她那说出的话语,虽然声音轻柔,但语气却是异常的坚定,自有
一股莫名的气势,便似任谁都反对不得——便连那神色数变、正要出声阻拦的宗叔
,最终也只是欲言又止。
醒言便接过那犹带少女体温的玉佩,珍重的藏在怀中——却不发一言,只是奔
回里屋去。正当众人愕然,不知所以之时,却见少年又奔了出来,拿着一物对居盈
结结巴巴的道:
“这个、这个是昨晚我做的,准备送给你做个纪念。”
原来那是一只用竹根雕成的小酒盅,正是当初少女爱不释手的那种小竹杯。这
竹盅上犹有寥寥几笔剜成的画儿,原来是扁舟一叶,水波几痕,还有淡淡的远山数
抹;画旁还刻着几个朴拙的字儿:“饶州留念”。
“这是夜里我在院中借着月光做成的;只是光亮熹微,实在是做得简陋;只想
给你做个纪念,希望你能收下。”话语带着几分惶恐,但语气真诚。
“谢谢你,我很喜欢。”少女平静的接过这小竹盅,然后便转身缓步登上马车
。
“宗将军,启程吧。”少女用微微颤抖的话语说道。
…………
………
……
车辚辚,马萧萧,身后这流连数日的饶州城,终于渐渐远去了……
只是这车中的少女,摩挲着手中那只简陋的小竹盅,看到上面这歪歪扭扭的“
饶州留念”四个字时,那双明眸之中强抑多时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只是夺眶而
出……
正是:
碧云天,黄叶地,秋风起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
遍人间烦恼填胸臆
量这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
……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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