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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ormlier (暴风中的潜伏者), 信区: Fantasy
标  题: 真髓 第一卷 雏鹰展翅 21-38节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Fri Dec 10 10:30:18 2004)


 
 真髓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二十一节 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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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南风暴躁粗鲁地在街道上穿行,刮起地面上的黄土,扬到天空再撒下来。 

天是黄的。 

大概百姓们畏惧士兵四处抓丁,所以中牟街面上一个人都没有,家家紧闭了房门,整个小
城死气沉沉。但我却能感受到,无数只担惊受怕、惊惶失措的眼睛从门缝里偷偷向外观瞧
。 

我的心里不禁升起奇异的悲凉感:刚迁民分地之后那生机勃勃的景象到哪里去了,这难道
就是在自己精心治理下曾经焕然一新的小城么?回头看看身边的几个人,安罗珊正吃惊地
环视四周,淡紫色瞳仁里仿佛点起了一把火,激烈地燃烧着;高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
紧蹙着眉头,什么也没说,但显然也深深为这种状况感到痛心;胡车儿满不在乎地跟在我
身边,对四周连看都不看——我暗自叹息,他是羌人,曾经作为张济的部将跟随董卓屡屡
征战,洛阳、长安、三辅那种种惨状早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了;魏续在我前面策马而行,
我看不到他的脸。 

心情万分沉重地来到中牟官邸门前,我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就算是要把自己手头全部的
兵力都交给主公也无所谓,只要他能终止抓丁,恢复中牟往日的气象。 

         ※       ※       ※ 

几个人下了马,走进府邸。刚步入院子,就听见里面乒乓乱响地摔东西,仿佛是主公正在
大发雷霆地骂人,中间还夹杂着女人嘤嘤的哭泣。我们四个一同止步,把疑问的目光投在
魏续的身上。 

魏续好不尴尬地回应我的视线,搓着手苦笑道:“唉,这次被曹操打败以后,主公受了刺
激,喜怒无常。每天从大早上就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下午,然后就开始骂人,逮住一个骂
一个……所以刚才我才不放你们进城。要是你们明天早上见他,主公还能清醒些……现在
既然你们来了,就自求多福罢。”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曾何时,那么英武强干的主公变得精神如此脆弱了? 

魏续沉郁道:“唉,明达,自从你小子离开了濮阳西进,陈宫大肆推荐提拔兖州的亲朋好
友在主公身边任参军,几个家伙七拼八凑地号称什么狗屁‘兖州士’。这帮龟蛋实际上对
行军打仗屁也不懂,把军务什么的搞得乱七八糟;只知道天天高坐清谈拍马屁,直把主公
捧上了天,鼓吹成了不可一世、继往开来的无敌豪雄。主公原本就自恃甚高,被他们这一
堆迷魂汤灌下去,渐渐疏远了我们这些老弟兄。我和张辽曾经劝他远离那些人,但主公根
本听不进去。结果我们话说重了点,主公怒了——看在亲戚的份上,没把我怎么样;张辽
可就惨大了,屁股被打开了花。” 

他恶狠狠笑了几声:“陈宫这王八蛋也一样倒了霉。他是打算利用这些人进一步抓权,可
没想到那几个同乡更狠,反过来摆了他一道——其中有个姓田的龟蛋,也不知道往主公耳
朵里吹了什么风,没两天就把陈宫这小子就和我们来了个一勺烩,全部外放当了太守,还
说什么‘没有紧急情况不得擅自离开岗位’。他奶奶的,表面上是提拔我们,实际是把我
们哥儿几个调开。从此以后全州军政大权的处理,就全被那几个王八蛋给把住了。”听着
老魏一口一个“王八”“乌龟”地骂着,显然是厌恶他们到了极点。 

“在臧洪军开入东郡的时候,陈宫就立即从济阴郡上书给主公,提醒他提防曹操。但那姓
田的八成是怕陈宫因此重新得势,于是压住了那份文书不报。‘兖州士’里还有一个陈留
人,叫做他奶奶什么邯郸通的恶贼,陈宫看在他叔父邯郸商在朝廷做官,所以提拔了他。
结果这狗东西原本是曹操安插过来的奸细,他和那姓田的王八蛋对主公说什么‘曹操穷途
末路不足为虑,应该先破臧洪’之类的鬼话,结果曹操趁主公跟臧洪打仗的时候倾巢来打
我的东平……唉~~,当时要是你小子和陈宫能有一个人在主公身边给出出主意,也不会
造成现在这个鬼样子啦!”魏续仰天长叹,说不出的无可奈何。 

我茫然地听着,不禁苦笑起来,陈宫原先帮助曹操夺取了兖州,可在他帐下又得不到重用
,于是投奔主公后拼命排斥他人,企图独揽大权。结果现在倒好:不但自己失败,还连累
了主公。 

“魏续,那几个兖州狗贼现在何处?”高顺须发皆张。我心中微微一动,众多大将之中,
他是对主公最为忠心耿耿的了,如今听说了失败详细原委,愤怒失望到了极点,此刻竟是
杀机大炽。 

魏续狞笑道:“这两个狗东西还能有什么好下场?陈宫失败后回了濮阳,田王八蛋扣书信
的事情就暴露了。主公心软,说现在正用人呢所以没宰他,在退出濮阳时还让那厮跟着咱
一同撤退,结果半道上曹军设下埋伏,那小子被射成了刺猬……至于邯郸通那狗贼,他在
撤退的半路上想逃去投奔曹操,被老子截住,一刀劈做了两半儿。后来我让士兵翻狗东西
的家当,才发现这小子真他妈该死,原来主公撤退路线就是他事先泄露给曹操的,曹仁攻
克兖州东三郡的谣言也是他散布的……只是不知道,现在宋宪他们究竟怎么样了……唉…
…”说到这里,他不胜唏嘘,甚是感伤。 

高顺面露杀气,摇头森然道:“有一个还未死呢。”我听得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陈宫搬
弄是非,把我和高顺赶到了司隶,导致奉先公兵力分散;又提携所谓‘兖州士’……对于
今日之败,这厮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魏续也明白过来,摸了摸下巴上的连鬓胡,恶狠狠道:“哼,陈宫这厮彻底失势了。事后
主公虽然没杀他,不过大骂了他一顿,命令他禁闭反省,剥夺了他的实权。”说着他眼睛
亮起来,“他奶奶的,这帮兖州龟蛋没一个好人……老高,明达,咱们就算是去把陈宫‘
办’了,主公也没心情怪罪咱们。” 

我赶忙岔开话题道:“可是主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如今正是需要团结一致、共度
难关,所以主公才不杀田氏。倘若我们擅杀陈宫,内部立即变成一团散沙,还怎么对付四
周的强敌?话一出口,忽地心中一动:既然陈宫已然失势被关了禁闭,那这次要斩魏延、
吞并我屯守兵,又是谁的歹毒主意呢? 

脑子里念头纷乱而至,我的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心一下子抽紧了许多:如今这中牟
城中,恐怕藏着莫大的凶险。自己若还是一个人倒也好说,可如今有了安罗珊和魏延这些
个部下,应当多为他们考虑考虑,要处处小心呢。 

听我提到这个,魏续的脸色黯淡下来。他叹了口气,刚要回答,只听从屋里传出一声尖叫
,一个女人衣衫不整,掩面哭泣着跑出来。 

我赶忙定睛一看,心情大为激荡:纵使她化做了灰,我也不会忘记那倾国倾城的美貌。 


她正是貂蝉。 

         ※       ※       ※ 

貂蝉哭着跑出来,一抬头发现院子里居然有人,登时显出一副又羞又惊的模样。此时她上
衣破碎,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看到我们丝毫没有转目避视的意思,赶忙低头避开我们
的视线,同时伸手一面去遮裸露的雪白香肩,一面拭去眼角的珠泪。此时屋子外面狂风飞
舞,面前的佳人衣袂飘飘,貂蝉那艳绝人寰的美态和风姿几乎令我呼吸停顿,忘却了一切
。 

正在意乱神迷,忽然感到臀部剧痛难当。我回头一看,安罗珊刚刚缩回手去,淡紫色的大
眼睛正凶巴巴地瞪着我。我尴尬地对她笑了笑,转回头才发现,高顺、魏续、和胡车儿都
已被貂蝉的绝代风华震慑,呆立当场。尤其是出身羌人的胡车儿最是夸张:瞪圆了眼睛,
大张着嘴巴,口水流下来濡湿了他黄色的胡须,一副魂飞魄散的白痴相。想到自己刚才那
副尊容只怕和他也差不太多,我不禁暗叫惭愧。 

我赶紧上前向主母行礼,还未说话,门口随即又出现了一个酒气冲天的人。此人身上白袍
满是呕吐的污秽之物,一股酒臭,头发乱蓬蓬地遮住了脸,满脸胡子茬,落魄之极。他一
手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脚下虚浮,身体摇摇欲坠。巡视了一圈,他那茫然空洞的
眼神终于聚焦到貂蝉身上,接着破口大骂起来:“小贱人,我待你不薄……如今你看我战
败了,竟然连酒都、都不让我喝?你,你也看不起我……你也要弃我而去了吗?”最后一
句声音高亢锐利,震得我耳膜嗡嗡做响,显示出非凡的功力。 

听到这熟悉的语音,我心头剧震,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这酒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这失魂落魄的男子,居然就是昔日英姿飒爽,素有天下无敌威名的奉先公。此时这
天下无敌的高手一脸疯狂的杀气,眼睛里那酒精造成的朦胧中透出刀锋似的凶光,显得格
外骇人。 

貂蝉委屈地几乎要流出泪来,她愤然转身面对奉先公:“奉、奉先,义父过世之后,我就
一直跟随着你四处漂泊……我这颗心,你还不知道么?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话未说
完,放声痛哭起来,泣不成声,“你……你……我原本以为你是个盖世的英雄……可如今
……奉先……你看看你的样子……受到这么点挫折就如此颓废……成天以酒度日,乱发脾
气……你自命天下无敌,难道天下无敌的人就只会借酒浇愁么……这几天来,你不爱惜自
己身体地喝酒,喝酒,喝酒……你知道自己瘦了多少吗?你知道我有多痛心么?每当看到
你这副样子,我心里就好象有针在刺一样……” 

“你知道个屁!我没有颓废!我正在征兵,我还要和曹操袁绍决一死战!”在我们的目瞪
口呆下,奉先公怒吼起来,那声音忽高忽低,漂浮不定,显然功力非比寻常。但我却明显
听出来,主公的嗓子由于过多的酒精侵蚀,中气竟然大为削弱,颇显得有些声嘶力竭,“
我之所以喝酒而不出战,是因为士兵不足!” 

貂蝉毫不示弱,向奉先公走了一步:“征集士兵……你说得好听。从前的奉先,从不会白
天在官邸里喝酒无所事事。他会整天忙碌在校场上,训练士卒、磨练武艺,随时准备出征
去打击敌人……现在的你,你根本就是在胆怯!由于这次的失败你丧失了取胜的自信,所
以你把失败的火气都撒在部下和我还有严姐姐的头上!你是在逃避!” 

“别说了!”奉先公向后退了几步,虽然声调依然高亢而愤怒,但气势已经明显弱了下来
——貂蝉主母的话刺中了他内心的要害。 

“奉先……”貂蝉泪如雨下,软语相求,“我的夫君……你重新振作起来,拿出当初横行
天下的气概罢……” 

“我叫你别说了!”奉先公嘶声大吼,声音有如狼嚎,握住方天画戟的左手竟然同时从身
后挥起,接着便是寒光一闪! 

“当~~” 

危急时刻,我伸手拔出环首刀,抢上一步挡在貂蝉的身前,横刀一格免去了她开膛破腹之
危。但这一戟之威仍然狂猛无匹,两件兵器相碰发出巨响,手中的环首刀登时弯成一只铁
勾形状。我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只觉得自己整条握刀的臂膀酸麻不堪,竟然失去了知觉。
暗暗叹服主公的绝世武功不愧“天下无敌”四字,自己这半年以来,每日练武不辍,觉得
已经大有进境,可在奉先公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我惊急道:“主公,主公!我是真髓啊,你真的要杀主母……”话说了一半就生生噎了回
去,仔细看看奉先公那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直愣愣的凶狠眼神,我忽然想起,从早上到现
在,他也不知道一共喝了多少酒。此时虽然还保留一点理智,但头脑和神经已被酒精浸泡
,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了。 

此时的奉先公醉醺醺地不辨来人,我挡在貂蝉身前,只觉得暗自心寒:主公的眼神里充满
了可怕的杀意,更有一种奇异的热情流动,那是对毁灭的渴望,对杀戮的憧憬。纵然他脑
子里曾经对自己一时冲动,险些误杀貂蝉的举止感到后悔,但立即就被对我出手阻拦的胆
大妄为而感到的愤怒所取代了,粘稠浑浊的杀气随即潮水般汹涌而至。 

我一回手护住貂蝉将她背起来,骇然后退:主公神志不清,如此惊天动地的杀气逼迫下,
主母就算没有受到直接攻击,只怕五脏六腑也会受到强烈伤害。 

奉先公怒哼一声,戟交右手再度攻出,闪亮的大戟随即化做缤纷的银花,漫天落下,将我
和貂蝉一同裹进戟风杀气之中!我心中大急,此刻手中没了武器,如何能抵挡主公的大戟
?可是身后的人儿手无寸铁、弱不禁风,而此时酒醉的奉先公行为失控,根本无法象平日
里那般做到收发于心,自己闪身逃开并不难,但恐怕主母却难逃被戟风撕成碎片的下场。
 

         ※       ※       ※ 

说时迟,那时快。 

一声尖喝响起,身侧突然杀出一条长矛,灵蛇般向奉先公持戟的手臂点去。我大叫不好,
在场众人之中,长矛造诣如此高妙者舍安罗珊其谁?可尽管她武艺也算不凡,但比起我还
尚有一段差距,何况对手是无敌于天下的吕布。 

我心念电转的同时,漫天戟风和杀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迅速回收挤压,接着再度膨
胀,一条锐利的银线延伸开去,一挑便破开了长矛的攻势,紧接着笔直向安罗珊的眉心电
射而去! 

可此时自己却无力救援,正在紧要关头,我猛然心生急智,断喝道:“看招!”这一嗓子
学自典韦的大喝功夫,乃是气聚丹田而发,使声音在对手耳边炸开,直如一个霹雳,以震
动敌人的心神。 

我与典韦的功力相差甚远,这一喝的威力也小得可怜。倘若主公此刻不是喝醉了酒,定然
会综观全局、料敌先机,充耳不闻地先取了安罗珊的小命,那样我就算比典韦喊叫的声音
再高十倍,安罗珊也必死无疑。可是此时的奉先公酩酊大醉,武者灵敏的第六感觉大打折
扣,所以受此一喝之后,他大戟不攻反守,回手在身侧化下一个圆圈,又连退了两步,扎
稳了阵脚。 

赶紧回头再看安罗珊,她刚才出手攻出一招,却反而险些丧了自己的性命,得了这个机会
,当即一个跟头倒翻出去,脱离了奉先公的攻击范围。她双脚一着地,立即拉出一个严谨
的防守门户,轻咬贝齿,高耸的胸部不断起伏,全神贯注盯着面前摇摇晃晃的醉鬼,却是
再也不肯轻易出击。 

从主公出手到现在为止,实际上还不到两下呼吸的时间。我们三人却各过了一招,彼此都
是快如闪电、迅若奔雷,而安罗珊和我已经在死亡线转过了一遭。貂蝉尽管被我护在身后
,也经受不了那滔天的杀气,竟然伏在我背上晕了过去。 

         ※       ※       ※ 

就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高顺和魏续已经各自擎出武器,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 

高顺紧紧贴在我身边,向我使了眼色,怒喝道:“真髓,你好大胆,居然敢和主公动手!
还不赶紧跪下!”我心领神会,暗暗感激:此时奉先公虽然意志消沉,神志不清,可他那
一身通天彻地的盖世武功犹在;而我一手护卫着主母,另一手又没有武器,纵然有安罗珊
的帮助,只怕也挨不过主公三招——高顺明是为主公帮忙,实则是上前护卫主母和我的安
全。 

魏续也怒道:“好小子,你还不快把主母放下来!”一面说着,一面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主
公向安罗珊出手的路线——他竟是和高顺一般的心思。 

我赶忙双膝跪倒,将昏厥的貂蝉放在地上:“小子无状,请主公恕罪!”同时暗自提防运
气活动自己被震麻的臂膀,这是武者自保的本能反应:此时的主公根本无法理喻,分不清
是非清白,假如他猛然痛下杀手,而我又没有防备,那就万事休矣。 

就在这时,心灵之中忽然闪现一种奇特的感觉,背后另外一股强大的“气”冲到。和奉先
公那催魂夺命的杀气不同,这股气醇正浑厚之极,它好象一道奇异的暖流,自背后缓缓送
过来,瞬间将我轻轻包裹,一时间全身经络暖洋洋的,神经不知不觉地舒松下来。我还没
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会事,但就在这时,奉先公身子晃了晃,然后在我们几个目瞪口呆的
人面前,他倚在门柱上慢慢坐倒在地,随即发出了均匀的鼾声——竟然是睡着了。 

此时忽听“当啷”一声,安罗珊手里长矛落地。我闻声回头一看,不禁变了脸色:她也已
经支持不住,而一交坐倒。最令我触目惊心的是,原本她那白皙如奶的皮肤上,赫然有一
条细细的血线自眉心流下来!我赶忙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把她搂入怀中仔细查看额头的伤
口,原来适才奉先公那一戟虽然没有刺中,但带起的那股锐利无匹的戟风却已经伤了她的
表皮。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那已经麻木的胳膊竟然恢复了!这是
刚才那道“气”的作用么? 

但此刻无暇顾及这一点,我猛然又省起胡车儿还站在一旁,怎么半天竟然没一点声息,莫
非也遭了不测?赶忙侧头一看,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家伙一直目不转睛地瞪着貂蝉
,对刚才那紧张的打斗居然视而不见,竟是已经看得呆了。 

看到同伴们都无大碍,心头一松,我抱起安罗珊,站直身体,环首四顾,想寻找那股“气
”的来源。在浅黄色的天空下,院子里只有几株刚刚抽枝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摇摆摆,枝头
的鸟儿都被适才那可怕的杀气吓得缩在小巢中,连叫都不敢叫,此时庭院中一片寂静,什
么都没有。 

我心中大为疑惑,仔细回味自己刚才的感受,心头震动更不在话下:那股强气没有丝毫杀
意,竟是一道堂堂正正的“剑气”,能以剑气隔空疏通我的经络,这需要多么纯正熟练的
功力?在我所接触过的高手之中,只有典韦可以做到。依此推断,这暗中相助的神秘高手
,武功竟是绝不亚于当世短戟一代宗师…… 

此人究竟是谁? 
 
 
 真髓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二十二节 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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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疑惑,但此刻那暗中相助之人分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只好先按下不提。 

正在此时,大主母严氏从屋子里盈盈走出来,她左脸高高肿起,左眼被脸颊挤成了一条线
,清秀的面部轮廓已经走了形,显然是刚才被奉先公醉酒后施暴的痕迹。我们一齐低头行
礼,严氏也不说话——她就是这个冷如冰霜的个性——上前拍了拍貂蝉的脸把她叫醒,然
后也不理她,径自指挥着我们将醉得一塌糊涂的奉先公抬到床上,随即把我们都轰了出来
,她自己服侍着主公安稳睡下。 

         ※       ※       ※ 

我们走出寝室,站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谁也没想到主
公竟然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安罗珊颓然道:“这下倒好,替魏延求情也做不到了。” 

魏续嘿嘿一笑:“安小妞儿所言极是,不过以现在的局面还用求情么——直接去把那小子
放了出来,主公也不会怪罪的。”进城的路上,我把安罗珊和胡车儿跟魏续彼此引见了一
下,老魏这家伙一向看不起女人,所以对安罗珊一口一个“小妞儿”地叫着,令她很不高
兴。 

趁这机会,我赶忙问老魏道:“主公这几天醉成这个样子那还怎么处理政务?杀魏延又是
谁的主意?”如今的中牟城里气氛诡异得很,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身边这几个好兄弟
,所以对其他人包括老魏在内,我都尽量小心地套他们的口风。 

老魏一瞪眼:“怎么?你小子是打算问出谁的主意以后,找人家报私仇哇?告诉你,这些
日子军务全是严主母办理,这主意也是她替主公出的……你敢说主母做得不对?” 

原来竟是严主母,这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赶忙回应道:“魏老哥,你真是多心,我哪里
会这么想?” 

记得昔日自己夜访书房时,曾经见过这位主母一面。严主母给我的印象是从不假人颜色,
为人倔强高傲。那天谈起貂蝉,记得她颇有落寞之色,当时自己处世经验还少,所以想不
透其中原由;可自从和安罗珊相处后,我逐渐学会了看透女人的心事:严主母其实是个妒
忌心很强的女人。那日我向主公献计的时候,她正在读书,想来八成是由于美色输给了貂
蝉,所以期望能在才智上显露自己的不凡之处,吸引主公的注意。自己和奉先公在书房的
对答想必都被这厉害女人听到了,对我产生的猜忌和提防之心,可能是那时候就已经种下
的种子发了芽。 

奉先公指点武功时的教诲又闪现出来:“武道自古就有‘心技一体’的说法。所谓武道之
心,就是要不滞于一处,似看非看,才能综观全局。倘若心被什么局部的东西吸引,就无
法把握全局。只有做到了全局尽在心的掌握之中,才能做到随心所欲地运用武功。这才是
武道的最高境界,‘心技一体’……” 

我情绪上一阵波动,表面却尽力不动声色:武学如此,做人又何尝不是?自从被陈宫陷害
之后,自己每逢奸计,必先想到陈宫。这样分析考虑事物,实际上大大局限了自己的视野
——过度注意某一个点,必然会忽略其他无数个点,无法做到“综观全局”。 

仇恨使人盲目,此话真是至理名言。 

思维随即由此延伸到奉先公和曹操的争霸,旁边魏续继续说了几句什么话,但我意想神驰
,根本就没听进去。 

         ※       ※       ※ 

在来到司隶的这半年时间里,自己看书更多了,闲暇时各种杂学甚至农科医术一概都不放
过,甚至在西征张济的路上,我也随身携带着《道德经》。但匆忙之中,书里的东西却没
有过脑子,通过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平日里积累的那些思维火花忽然密集摩擦,迸发出
惊人的光芒。 

《道德经》中有云,道可道,非常道。 

“道”是什么?所谓“道”,其实并不是什么有形的东西,而是事物内在的基本规律和基
本原理。 

以这个观点,我重新审视“武道”,其实武道就是寻找并且运用武学的基本法则。奉先公
之所以能够成为不世的天才,无敌的高手,就是因为他探究了武道,总结了武道,并且在
实战中遵循了武道。 

主公的发现和探索,始于“武”,却又终于“武”。他一辈子都在武道中度过,同时武学
也禁锢了他的思想。所以主公从来没去想过,如何探究其他领域的道法,如何使自己所发
现的武学至理在其他领域里发挥更大的作用。因此他纵然神功盖世,无敌于天下,却在争
霸过程中,被精通兵法战略和内政外交的曹操打得一败涂地,真是可惜而又可叹。 

从此更进一步去想,天下万事万物,无论是用兵打仗,还是外交纵横,或者是其他事物,
其实皆有其道法存在。道无所不在,又彼此息息相关,譬如《孙子》是用兵之“道”,《
鬼谷子》是纵横之“道”,它们所阐述的,都是各自领域中最最基本的法则,所以才会给
我一种颇有相通之处的感觉。 

相反地,只要我能够明了事物之道,做事遵循其道,就可以事半功倍,就可以无往而不利
,就可以做到“无敌”二字。 

         ※       ※       ※ 

就在这从庭院走到门廊的短短几步之间,我胸中豁然开朗,无论是奉先公对我的武道指点
,还是曹操的藏书笔记,都是开启天门,使我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就在这短短几
步之内,自己的脑子里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如今的我,思维竟然跳出了武道的范
畴,已经因武入道,逐渐步入了以道御物的新境界。 

想通了此节,我只觉得自己从前看过的那些兵书秘策,还有《鬼谷子》、《商君书》等等
,这些知识就好象无数的铜钱,被一根名为《道德经》的绳子灵巧地串在了一起,提在了
手心里,仿佛可以随心所欲地应用。这种万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的通达感觉,顿时令我感
到意气风发,周身热血沸腾,几欲放声长啸。此刻唯有痛痛快快地大叫大笑一番,才能发
泄自己心中的兴奋和快乐。 

         ※       ※       ※ 

突然听到耳边魏续奇道:“明达,明达!你这小子,自己偷着乐什么呢,怎么好象刚抱过
十七八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老魏在我耳边突如其来这么一嗓子,倒把我吓了一跳,我立即斩钉截铁地否认:“魏老哥
你甭胡扯啦……对了,主公喝酒喝成这个样子,你们在他身边也该劝劝他啊。”赶忙偷眼
瞧了瞧罗珊,发现她完全没有在意魏续的胡说八道,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魏续一听我说这话,无精打采地叹道:“劝?有用么?你看见了咱们主母大人的惨状罢,
一个几乎被主公揍成了肿猪头,另一个差点做了艳鬼,这就是劝的下场。”忽然又振奋起
来,“先别说扫兴的了,你小子和老高这一回来,咱兄弟已经是半年没见了,大伙儿今儿
个晚上好好喝上一杯,乐呵乐呵。” 

高顺摇头,皱眉道:“魏续,如今形势极糟,我与真髓还要赶赴陈留救援张邈,享乐之事
暂且放一放罢。你们也不要光顾着喝酒,我看说不定曹操已经解决了陈留,甚至可能转眼
就会打过来。”魏续诺诺称是,再不敢多说,只是背着高顺对我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看得
我暗自好笑——高顺跟随主公征战四方,立功无数,可谓是吕布军的第一大将,言语极有
分量。若是板起脸来说话,纵使是顽劣如魏续这种有奉先公撑腰的酒肉之徒,也不得不乖
乖听训。 

         ※       ※       ※ 

几个人走过回廊,再转个弯就出了官邸的内宅,即将抵达大厅的后门了。 

我叉开话题,赔笑道:“魏老哥,如今用人要紧,这营救魏延的事情……” 

魏续打断我,豪爽笑道:“尽管放心,咱这就去把那小混球放了。那小子胆色不错,主公
又最喜欢勇将——你们带着他一同去陈留,回来之后给他报上一功,肯定什么事都没了。
” 

我大喜道:“如此就多谢老哥了!”抢上一步,转过屏风,踏进了大厅。 

话音未落,只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斗气迎面而来! 

         ※       ※       ※ 

我们几人无一是庸手,立时全都生出感应,脚下一齐止步,向前方望去。 

只见大厅的正门口矗立一人,他背对着我们,负着双手,正傲然望向浑黄色的天空。此人
身高八尺有余,身材与我相仿,一袭素净的白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自然有一股刚正不
屈的威势。此人远不如主公那般具有凌厉强悍的压迫感,但别有一种顶天立地,堂堂正正
的浩然之气,显得身材愈加魁梧高大。 

我全身一震:这股剑气……他就是刚才暗中相助之人! 

还不等我出言询问,身旁安罗珊已经欢呼一声,笑道:“师父!”丢下长矛,向那人张开
双臂跑过去。 

来人缓缓转过身,我看的清楚,他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方方正正的脸上一对眼睛闪闪发
亮,显示出非凡的神采。他长得鼻直口阔,颌下一把短髯,配合着强壮的体魄和刚直的剑
气,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刚阳至极的男子魅力。看到了安罗珊,他一把接住她,那双英气
勃勃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喜意:“罗珊,你也在这里?”声音浑厚清亮,非常好听。 

我把他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暗自心惊肉跳:此人从转身到抱人,这一连串的动作自然流畅
而且精确之极,决没有浪费一丝一毫多余的气力,而且他周身剑气浑圆回转,竟没有丝毫
破绽可寻。这份武道修养比之奉先公也未逞多让,我就更是望尘莫及了。最可怕的是,到
现在为止,我没还听见他发出任何吐气吸气之声,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真怀疑自己见到
了活鬼——此人脉息之雄长,功力之精纯,竟是我平生仅见,纵使是有“天下第一”之称
的奉先公,单以养气功夫而论也不及他呢。 

同时脑子飞快转动:听此人口音,分明是河北人氏。看他对罗珊的态度,显然是友非敌。
不过也可以看出,他事先对罗珊目前处境并不知情,肯定不是为了自己这弟子而来。既然
如此,这么一个神话级高手,老远从河北跑到中牟来做什么? 

眼见着安罗珊投怀送抱那兴奋陶醉的模样,心里没来由泛起一股酸意。我重重咳嗽一声,
道:“阁下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不知……” 

话未说完,安罗珊已经脱开怀抱冲了回来。她用力拉住我的手,兴奋得脸蛋通红,惊喜地
尖声道:“明达,明达!快过来见过我师父,当初就是他杀死了董卓的乱兵,救了我的命
啊!” 

来人微微笑起来,踏前一步向我一拱手:“原来阁下就是大破五万西凉兵的真偏将军,大
名久仰了,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在下赵云,乃是刘徐州帐前骑兵都尉。此番乃是
奉刘徐州之命,特来拜见偏将军。” 

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禁耸然动容,同时恍然大悟,难怪安罗珊的矛法如此精妙。 

赵云赵子龙的赫赫威名,更在许褚之上。此人是常山真定的赵家传人,赵家世代以矛法著
称,赵云更是习武天才,据说祖辈们对他寄予厚望,盼着他能将“赵家矛”宏扬光大。但
说来奇怪,此人虽然出身矛法世家,却酷好剑击之术。据说在十七岁时,赵云就以矛法击
败了父亲,毅然离家外出学剑,此后隐姓埋名,苦心钻研剑道。八年之后,剑道大成的赵
云重现江湖,游历四方行侠仗义,以神妙的剑法震动天下,闯下了好生响亮的名头,世人
皆以“剑矛双绝”呼之。名望之高,更隐隐有了和奉先公并驾齐驱的势头。随着讨伐董卓
的失利,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为了避免家乡受到战火荼毒,这位武功卓绝的豪侠回到了常
山郡,有传言说他投靠了幽州势头强劲的公孙瓒。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却能在此处见
到这神话般的人物。 

         ※       ※       ※ 

我赶忙上前答礼,请这位剑道大师落座。赵云也不客气,在我对面坐下,朗声道:“真将
军,我此次前来,是希望能与贵军联盟,共同对付曹操。” 

我微微颔首,已经明白了刘备千里迢迢找我结盟的原因:早在陶谦担任徐州牧的时候,曹
操就以报仇为名先后两次进攻徐州大肆屠戮。在徐州人眼中,“曹操”二字已经成为恐怖
和死亡的代名词,与杀人魔王无异。若不是奉先公忽然夺了兖州,曹操被迫回师,还不知
有多少无辜百姓要惨死在其屠刀下。陶谦病死之后,刘备成为了徐州牧。当时曹操势力最
为窘迫,如果刘备能够与奉先公一同出兵击之,那将是扼杀他的最佳机会。但由于徐州人
心未稳,需要时间安抚,刘备没能及时捉住战机,因此让曹孟德成功地缓过了一口气,反
而收复了兖州。如今奉先公已败,曹孟德掉头向徐州再度伸出獠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我点点头,沉声道:“刘徐州深谋远虑,真髓佩服。不过请问赵先生,您特地对我讲结盟
之事,是否刘徐州的指示呢?”如今主公就在中牟,我又怎么可能替他做主,答应结盟?
对于这些内部权力斗争,我深有体会。况且高顺、魏续全都在座,因此自己非要澄清一下
事实不可。 

赵云摇摇头道:“非也!我主之意,是要赵云将此话面陈吕布将军,两家永结盟好。至于
与真将军商谈结盟事宜,乃是赵云自做主张。赵云之所以这么做,是由于如今吕布将军,
似乎……”他微微一笑,不再说下去。 

我只觉得脸上热辣辣地发烫,适才在院子里赵云暗地里对我施加援手,自然将事情经过全
都看在眼里,因此认定主公不可理喻,这才在前厅等候,找我这个吕布军中唯一实衔——
河南府尹,来商讨联盟事宜。由此回想起刚才奉先公大醉下胡乱出手伤人,貂蝉主母放声
痛哭哀求,还有我们与主公动手……这一连串的家门丑事也实在太过丢人现眼。迅速扫了
高顺魏续一眼,我发现他们的脸色都是一阵青、一阵红的,显然也都明白了赵云的言下之
意。 

赵云顿了顿,又继续道:“本人到中牟以来,到处传扬着真将军威震潼关口的英雄事迹,
因此本人冒昧将结盟的重任托付给了将军。如今天下动荡,时不待我,赵云还需紧急赶回
徐州覆命。结盟与否,希望将军一言而决。” 

刘备吗?我沉吟不语,思绪忽然飞扬起来,回到了往日那和平安宁的小屋…… 

…… 

         ※       ※       ※ 

“咦?你是说刘备这小子能有出息?哈哈哈!”卢爷爷听完阿爹的高论,不禁放声大笑,
声如洪钟,吓得年幼的我手里陀螺都掉下来。这是我家隔壁的酒店。阿爹和卢爷爷都是老
主顾了,象往常一样,两人叫了酒菜之后又高谈阔论起来。卢爷爷似乎在朝廷里做着大官
,是个身材很高大的白胡子老人。 

他摇摇头:“他还不行,学识太差!酒量更差!”说着一大杯酒又倒进了嘴巴。卢爷爷意
犹未尽地舔舔酒杯,他这人最讨厌诗词歌赋,非常喜欢喝酒,据说一次能喝一石。阿爹也
喜欢喝酒,不过酒量就差远了,每次都被灌得醉醺醺地,最后还被卢爷爷扛回家来——阿
爹身子单薄得紧,每次卢爷爷一只手就能举起他。 

当时大将军何进派人去丹杨募兵,刘备同行,并在下邳打败了贼寇,因此担任了高唐县令
。为了此事,阿爹抱着我去跟卢爷爷道喜,说,那个涿郡刘备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
家里很穷,阿爹爱酒却又喝不起,明着说是道喜,实际却是叨扰一杯酒喝。卢爷爷不是不
知道,但从不放在心上:有人找他喝酒,他正求之不得哩。但此次却对阿爹的话不以为然
,因为刘备是卢爷爷所有门生中学识最差、最不肯念书的顽劣之徒。 

“嘿嘿,老卢啊,如果单看学问深浅,刘备的确还不入流。但假如一个人的成就可以单以
学问高低来衡量……那咱大汉高祖爷还有法子入围做皇帝么?”阿爹用手指轻轻点着酒杯
,沉吟道,“我看刘备这个人,有三大优点。第一、他少言寡语,但言出必行,所以很有
威信;第二、此人城府极深,平日里喜怒不动颜色,谁也猜不透他想做什么;第三、他好
结交豪侠,无论对方身份多么卑下,他都乐于交往,因此人们都争相亲近依附于他……以
这三点来看,刘备身份虽然卑微,却颇有咱们大汉高祖爷的遗风,这个人厉害啊!他又是
汉室宗亲……如今乱世将起,这等是奇男子、大丈夫,将来的成就肯定不可限量呢。” 


“他是中山靖王胜的后人……”卢爷爷闷闷地又喝了一杯酒,“真先生,你说得都不错。
可是这厮……哼,我是他的老师,对他人品再熟悉不过了——这小子个性阴沉,野心也大
,尤其善于因人成事;但是表面待人恭敬有礼,内心中却目无恩主,‘天大、地大、老子
最大’,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与其说他是中山靖王苗裔,却更象是一条中山狼。唉…
…乱世将起,又出现这等人物……莫非老天真要灭我大汉么?” 

阿爹也陪喝了一杯,他抹抹嘴:“如今朝政内部混乱腐朽,鲜卑又岁岁入侵北方边区,我
大汉形势危如累卵……能有这么个拨乱反正的人物,是大汉之福啊。” 

卢爷爷苦笑起来:“拨乱反正?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刘备这小子,搅乱天下绰绰有余;拨
乱反正却是与他无缘——假使身处中原,他就是彭越、英布这样的乱臣贼子;假使身处边
疆偏远地区,他就是公孙述、隗嚣之流的割据霸王——我卢植何德何能,怎么教出这么个
弟子?” 

…… 

         ※       ※       ※ 

我叹了口气,从记忆回到了现实。时光过得飞快,董贼入洛之后,阿爹已经在迁徙长安的
路上去了,卢爷爷到上谷隐居避祸,袁绍曾经聘他为军师,初平三年时过世。可昔日他们
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在自己的脑海中。 

高唐县后来被黄巾军打破,刘备于是投奔了求学期间“以兄长之礼服侍”的师兄白马将军
公孙瓒。当时正是公孙瓒向南全面扩张时期,他提拔刘备为别部司马,派刘备跟随自己任
命的青州刺史田楷一同抗拒袁绍,对冀州形成战略包夹的态势。刘备在对袁作战中屡立战
功,遂拔为平原相,领平原郡。 

曹操东征徐州,徐州牧陶谦向田楷求救,田楷于是和刘备一同前往。刘备带领着自己一千
余幽州乌丸杂胡骑兵和几千饥民组成的联合部队,前往救助陶谦。但等到徐州后,曹操已
经撤兵,田楷先一步回师。陶谦久闻刘备大名,于是拨四千丹杨兵给他,以拉拢刘备。结
果得了好处的刘备立刻翻脸不认人,马上背弃田楷和公孙瓒,欣欣然投入陶谦的麾下——
陶谦进一步笼络他,上表刘备做豫州刺史,并且让他的兵马驻扎在小沛。陶谦死后,徐州
更落入此人掌握之中。 

这么一个怀有虎狼之心的盟友,对其盟友的威胁,恐怕比来自敌人的威胁还要可怕得多。
 

         ※       ※       ※ 

作者按: 

刘备投靠公孙瓒与背公孙瓒投靠陶谦等事迹,参见《后汉书》和《三国志》史书原文。《
三国演义》中相关情节,乃是罗贯中以此为基础进行的文学艺术加工,笔者不取。 
 
 
 真髓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二十三节 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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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尚未说话,旁边安罗珊兴致勃勃问道:“师父,你不是回家乡了么,怎么会到了徐州?
” 

赵云放声长笑,极为欢畅,点头道:“问得好,因为我终于遇到了应当追随的明主。”说
到最后两个字,他那闪亮眼睛充满了梦想与憧憬,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 

我忍不住道:“赵先生所指之人,莫非就是刘备?” 

赵云点头,正色道:“正是!我主玄德公宽厚仁义,乃是值得赵云托付一生的英雄豪杰。
”在提到“玄德公”的一瞬间,我感到他全身剑气都为之一振,整个人脱胎换骨般发散出
惊人的气魄。我不由大感奇怪,所谓观气识其人,以赵云这堂堂正正之剑气,若没有刚直
不阿的性格是绝对练不出来的。这么一位豪气冲天的侠客,又怎么会将自身托付给刘备这
条“中山狼”? 

一时间半晌无语,只有烈风席卷着泥沙,猛力击打在大厅的门上,发出“沙啦啦”的声音
。 

赵云垂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缓缓道:“赵云平生,愿手持三尺青锋,申大义于天下。
回到家乡时,正值公孙蓟侯(公孙瓒讨黄巾有功,任奋武将军、蓟侯)出军屯槃河,宣袁
绍十大罪状,南下冀州。为避免家乡被战火所殃及,我受一郡父老乡亲重托,向公孙瓒表
达效忠之意。但等我见到他,才知此人外强中干,实为草包一个;眼中更没有民众疾苦,
只有争权夺利的小人之心。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言语冲撞于他,就此被放了个虚衔,闲置
不用。”他虽然语气尽量放得轻巧平淡,但我却感受到这一代剑豪对公孙瓒的失望和鄙夷
。“待到后来,我被派往青州协助田楷,从此结识了玄德公。” 

高顺先是点了点头,然后不解道:“公孙瓒其人,果然如是……那么赵先生何故却认定刘
备是值得托付一生之人呢?” 

赵云目中寒芒一闪,伸手抚摩下巴上的短髯:“尊驾是高顺将军罢。将军此言似乎话中有
话啊?” 

高顺冷冷一笑,点头道:“赵先生是爽快人,我高顺也就不多废话了——赵先生说刘备‘
宽厚仁义’,可他投靠公孙瓒,后因小利叛之;投靠陶谦,却反噬了徐州;如今又提出要
与我军结盟……以他这等背叛恩主的虎狼行为,不知‘宽厚仁义’又在哪里?又何以取信
于天下,取信于我军呢?”他这一句同时也问出我心中的疑惑,赶忙竖起耳朵仔细等待赵
云的回答。 

听到高顺如此不客气的质问,赵云双眼圆睁,勃然作色道:“高将军,玄德公创业颇有不
正大光明之处,在下也无意为他回护……但高将军可否知道,曹操几次进犯之后,徐州人
民饥馑、屯聚钞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自从我主玄德公领徐州牧后,外御寇难,内丰
财施,士之下者,必与同席而坐,同簋而食——你或许认为,这是玄德公故意刁买人心的
小伎俩……可百姓们在我主精心治理下,无不安居乐业、万民归心,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赵云吐字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亮,“的确,主公曾经背叛公孙瓒,又反噬徐州,
那是小节有亏;但他克平乱世,以仁政理百姓,此乃大义所在。所作所为,怎地就当不得
‘宽厚仁义’四字?” 

原来这就是部下眼中的刘备,我胸中豁然开朗,明白过来:刘备这人实在了不起,他或者
是真心诚意以百姓为先的盖世豪杰,或者是为自己争霸事业赢得资本而做伪一世的绝代枭
雄。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刘备都在徐州广施仁政,令百姓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中解脱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殊途同归,不同的起点,其结果却是相同。 

此人施仁政的目的何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得是他将百姓大义与一己私利紧密相连,水
乳交融。因此,只要他能够成功,百姓的生活就能从其中得到更大的好处。所以无数赵云
这样为民请命的英雄豪杰还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才会追随他、支持他、爱戴他。 

得民心者得天下。刘备或许武勇、兵法、智谋无一足取,但这种赢得人心的政治手腕和权
术,却无疑是最高明的。 

“赵先生,所谓不知者不怪,刚才高将军言语得罪之处,还请您恕我等无礼。请回去转告
刘徐州,关于他的良好意愿,我很乐于接受。从此两家永为盟好,共抗曹操的暴虐之师。
”如今曹孟德势力逐渐强盛,多联合一人就是多了份力量;况且刘备远在徐州,即便对我
军有不良企图,也没有条件实施;其实最重要的,还是赵云那番“仁政”的话打动了我,
这盟约干系着成千上万徐州百姓的生死存亡,我又怎么能视若无睹? 

扑面的风更加猛烈,令战袍紧紧贴在身上,昏黄的天空逐渐压低,微弱的阳光彻底从云端
消失了。忽然,一道闪电割裂长空,紧接着惊雷由远及近滚滚响起,忽然已经到了耳边,
震耳欲聋。豆大的雨点在眼前连成一片水帘,随着狂风,凶猛地横扫河南府千里平原。 


送走了赵云,我独自一人站在东城头的了望楼里,思潮澎湃起伏,正如肆虐汹涌的暴风;
而脑海却一片空灵,好象沃土上倍受大雨滋润的作物,进行着新的洗礼。从前我所接受的
,是曹操那一套以暴易暴的理论。他平生所愿,可以用“用干戚以济世”六个大字来概括
,我既是钦佩此人雄才大略、多才多艺;却又鄙夷他的残忍凶暴,滥杀无辜。今日与赵云
这一席对答,却令我受益非浅。 

以干戚平定乱世,重建秩序,这是求快求急之法,但倘若纯粹以暴易暴,很可能会丧失民
心,纵使一时成功,后果却难以想象;而刘备先求仁政,然后再图发展,这是求缓求稳之
法,但争霸天下的第一要素是战非是治,过度的怀柔手段却容易错过战机,导致半途而废
。 

两人相比较,曹操若是刚,刘备便是柔;曹操若是急,刘备便是缓。同样为了克平乱世,
恢复太平天下,双方目的一致,手段却孰不相同。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这两种平定乱世之道,究竟谁才是正确的呢? 

想到出神处,忽然身后一把苍老的声音响起:“真将军,你浪费了进京执政的大好机会,
如今望天呆呆发怔,也是于事无补罢?” 

我早听见此人适才上楼的脚步声,只是听到他步履虚浮,显然不通武功,故而未加注意;
但等到语音一出,立时分辨出了这发声人之身份。赶紧转过身来拱手行礼,喜出望外道:
“贾大人,你何时来了?”来人正是自从宣读圣旨之后,久未见面的贾诩贾文和。 

待我定睛仔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眼前这天下屈指可数的大智囊全身湿透,衣衫褴褛,
雨水混合着泥浆顺着胡须不停地流下来;脸上还有几处小伤痕,显然也是半路上被树枝刮
伤的痕迹。看他这一副风尘仆仆、饱经风霜的模样,定是一路策马急奔,自关西直赶到中
牟来。 

贾诩一屁股靠着橹楼的栏杆坐下,向我缓缓摆了摆手,沮丧道:“真将军,请莫要再大人
、大人地称呼了。在下已经弃官潜逃,如今是一介草民啦。”一面说,一面轻轻捶打自己
的大腿。春天虽然回暖,但被大雨浇头在先,此时又被冷风一吹,贾诩激灵灵连打了几个
寒战,牙齿格格做响。 

我赶忙解下战袍给他罩上,刚要打听长安情形如何,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只顾追问长安,
未免对辛苦赶来投奔的贾诩忒也无情无义了,于是笑道:“贾大……贾先生呐,今天您这
一来,我实在太高兴了。这里风大,您还是赶紧跟我下去,先换身衣服再喝杯酒暖暖身子
罢。” 

贾诩冻得嘴唇发紫,兀自摇头笑道:“真将军,我如此急于登楼一会,就是为了长安之事
。贾诩岂是拘于俗礼之人,您大可开门见山地询问在下。”话未说完,他腹中咕咕作响,
竟是饿得狠了。 

没想到自己的用心被他当头一句话就揭破,我暗暗佩服这老狐狸实在太过奸猾,只好讪讪
一笑道:“贾先生,既然事情紧急,我这就吩咐岗哨取来席子、衣服、食物和酒,你我就
在这里边吃边谈罢。” 

风卷残云也似地将面前的食物不停塞进肚子,又连尽了两大碗淡酒,贾诩发青的脸上这才
逐渐透出了血色。现在他换了一套士兵的红衣,外罩着我的战袍,再不复那落汤鸡的狼狈
样子,这才惋惜道:“真将军,你提兵击破了张济,又有我从中策应,长安应当是唾手可
得……只可惜不假天时,功亏一篑啊!” 

叹了口气,他举手制止我发话,神色黯然道:“你不用解释,自打一进中牟见了吕布的旗
帜,我就都了解了。唉……大好良机,就这样被破坏了。” 

看贾诩这副愁苦的模样,我心中豪气陡升,哈哈大笑道:“贾先生莫要太过挂怀了……所
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不让我成功,为之奈何?此番机遇虽然错过,但只要我
们能吸取教训,不愁捕捉下一回不到其他的良机。来来来,贾先生远来辛苦,真髓以酒为
您接风,我就先干为敬了。”自从来到河南府,自己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每天意气指使
,自然而然养出一股森然气度;随着知识与阅历的增长,自信和勇气更是与日俱增——这
几句话说出来,颇有种指点江山的豪迈气概。 

贾诩双眼神光一闪,举碗点头道:“好,真髓果然是真髓,我贾文和阅人无数,挑中的英
杰决不会错。贾诩就以此酒为誓,日后我愿与将军共图王霸大业,同甘共苦。”说罢也是
一饮而尽,大呼痛快。 

我一怔,他这分明是向我效忠,言语之间竟隐隐将我看成了一方雄主,这老狐狸又打起了
什么算盘? 

我心里想着,手上不停,又给贾诩斟满一碗,道:“先生愿意与在下同甘共苦,真髓求之
不得。” 

贾诩一手捏了块面饼,一手捋着湿漉漉的胡须,哈哈笑道:“将军怎么不问问贾某为何忽
然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贾先生要是不想说,任何人也套不出半句话,”我微微一笑,也伸手扯了块饼送进嘴里
,“而先生要是想告诉我,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贾诩也是一笑,点头道:“有理。”他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布包递给我。 

这布包扎得密密实实,我当即解开一看,里面是个小布包,如此一层层地打开,中间原来
是一卷薄薄的绢,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几行红色的小字。耳边贾诩沉声道:“将军,自三月
以来,长安变乱迭起。随着你进兵击破张济的消息传到,人人私下里无不欢欣鼓舞啊,圣
上于是流着眼泪,写下了这封血书。” 

原来这竟是大汉天子的手迹!我大为激动,将血书小心翼翼地展开,细细端详。由于雨水
浸泡,绢书上大半血字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那么几个勉强可以辨识:“……朕为国贼所迫
,朝不保夕……真髓……勉之,勉之……”看着面前的血书,我不禁黯然以对:堂堂天子
竟然窘迫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贾诩扫视四周,看周围没人,又道:“将军,我这里还有一道圣上的秘诏,”说着又
掏出一卷帛书,展开低声读起来,“……河南府尹真髓,忠心为国,摧破贼党,实乃国家
之栋梁也。命真髓为柱国大将军,安汉侯,领司隶校尉,向西消灭贼寇,还宗庙于洛阳。
万望真髓切莫辜负朕之厚望。”贾诩读罢诏书,诚恳道,“真将军,此番乃是圣上的一片
期望,与上次李傕矫诏截然不同。还望将军体谅圣上的苦心,接旨勤王啊。” 

我大吃一惊,王莽篡政,绿林赤眉蜂起,更始皇帝因李通有拥立之功,才任命其为柱国大
将军、辅汉侯;光武中兴之后,数百年间都没有再出一个,此将军位的分量之重,荣誉之
高,可想而知。而今天,我却成为大汉的第二个柱国大将军,定汉侯。圣上对我的殷切期
望,可见一斑。同时恍然大悟:如今天子对我加官进爵,自己的地位俨然已与袁绍、曹操
、刘备等一方诸侯的身份相若,难怪贾诩迫不及待要表示效忠了。 

珍而重之将血书放入怀中贴身收好,又对着贾诩手中的秘诏连磕三个头,我这才重新落座
,对贾诩叹道:“陛下的苦心,真髓原当从命才是。只是真髓无能,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这高官在下还是做不得的。” 

贾诩捻须微笑,点头道:“柱国大将军思虑缜密、谨小慎微,深通明哲保身之道,贾诩佩
服。只是你纵然再怎么努力韬光隐晦,别人也未必容得下你呢。” 

我听出了他言下之意,也不好再说什么,唯有苦笑道:“‘柱国大将军’这五个字,再也
休提。以贾先生之智,难道看不出真髓的难处么?”还不等贾诩接口,随即就转了话题,
“如今长安究竟怎样了?” 

贾诩大有深意地瞥我一眼,也不再追究,道:“将军大破张济的七万西凉军,三辅震动。
当时长安谣言四起,都道‘河南尹真髓与关东联军提兵二十万,入京勤王’呢。贼党心胆
俱裂,人人自危;李郭随即达成同盟,罢兵一致向东。但这不过是暂时平静,李傕暗地里
犒赏羌胡兵,欲令其攻击郭汜,并许诺事成之后以宫女为赏赐;而郭汜秘密勾结傕党之一
的中郎将张苞,打算里应外合除掉李傕。你刚撤退,郭汜立即抢先发难,夜攻李傕坞堡,
同时以张苞等人在内纵火。当时郭汜军箭如雨下,竟然射中天子的帷帐,还贯穿了李傕左
耳。只可惜张苞火没点着,李傕的部下‘白波帅’杨奉又赶到。杨奉军依仗有虎将徐晃冲
锋陷阵,这才杀散了郭汜与张苞,保全了李傕的性命。但杨奉进长安后,依仗自己功高打
算独揽朝政,他密谋诛杀李傕,失败后带兵叛离,于是李、郭、杨三股势力在长安城中搅
得天翻地覆,互相征杀,永无宁日。” 

我冷笑道:“这三个害民贼,谁都想独霸朝纲。” 

贾诩眉头皱起,缓缓摇头道:“现在恐怕现在他们谁都没机会了——我离开长安时,‘铁
羌盟’正在长安西面虎视耽耽,伺机东进……如今天子和长安可能已落入他们的手中啦。
” 

这句话说得我满头雾水,莫名其妙问道:“先生,这‘铁羌盟’是什么东西?” 

贾诩不答反问,沉声道:“将军可曾听说过韩遂、马腾么?” 

这两个名字一入耳,我登时想起从前陈宫哄骗我当西路军主帅的事情,眉角不自觉地跳了
跳,道:“听是听说过,但其实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关西将领。这二人可是和‘铁羌盟’
有什么牵连?” 

         ※       ※       ※ 

贾诩大笑起来:“岂至是有牵连?‘黄河九曲’韩遂,就是当今‘铁羌盟’盟主,统辖着
敦湟、西域以南,葱岭数千里土地上的小月氏胡、葱茈羌、白马羌、黄牛羌等六十余万诸
种羌胡。在关西若是亮出他的名刺,直可兑几百贯铜钱哩。” 

贾诩这一说,倒激起了我浓厚的兴趣:“贾先生,这‘铁羌盟’真有这么大势力?” 

贾诩微微苦笑,缓缓道:“从前共出现过两次西北诸种大联盟,每一次都是惊天动地,海
内震恐。记得第一次西北诸部会盟,还是武王伐纣之时,西北各部族与周联兵伐纣,结果
牧野一战,流血飘橹,伏尸千里,奠定了四百年西周的强盛;而第二次西北诸部会盟,起
因乃是幽王烽火戏诸侯,西北诸部联结成‘犬戎’,攻了破镐京,西周遂灭。到如今,这
‘铁羌盟’就是第三次的西北诸部会盟。将军,您说它势力大不大?” 

我抽了一口凉气,在自己印象中,羌人一向默默无闻,想不到孔子无比推崇的礼仪之邦,
竟是“成也‘西羌’,败也‘西羌’”,不由连连点头:“果然厉害,不过既然今趟是第
三次诸部会盟,那这次西北诸部联盟的目的何在?” 

贾诩长叹一声,黯然道:“说来话就长了……将军,要知道关中平原以西,西海(今青海
湖)以东,自古就是羌民繁衍生息之地。自大汉建国以来,为防止再度出现‘羌盟’入侵
,朝廷对诸羌胡实行以下政策。一方面分化瓦解加军事打击,令其盟不成盟;另一方面以
军屯和民屯的方式侵吞羌民土地,迫使他们内迁或者远出边塞。这样可有三得:一者,可
解决边患;二者,可充实西部人口;三者,北方匈奴和鲜卑连年入寇,而西北民风彪悍狂
野,内迁之羌胡正好可以利用来作战与戍边。因此,从汉武帝起,朝廷置令居塞(今甘肃
永登西北),设护羌校尉;后又增置金城郡(郡府为金城,现在的兰州)和破羌、允衔、
安夷、河关、枹罕、白石、临羌等县,成功地将羌民重要聚集地一一并入了大汉版图;把
内迁羌胡编成军队,组成‘义从羌’、‘义从胡’参与西北的边疆战争。羌胡势力因此大
大削弱,再不复数百部遥相呼应的局面。” 

我听得津津有味,心下里更是佩服。要知道这些都属于皇家书院秘藏的内部资料,若不是
贾诩久为尚书,可以直接在宫中接触到这些东西,假使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也决不可能
知道得如此详尽。老狐狸的这份博学多识,当世真没有几人能比得上。 

看贾诩不慌不忙地又端起了酒碗,我不由催促道:“贾先生,请您接着讲罢。” 

贾诩点点头道:“好……新朝年间,伪帝王莽企图威加四海,出于这个目的,他企图彻底
消灭西部羌胡潜在势力。于是下令增置西海郡(青海东部),以便进一步吞噬羌人的生存
空间。但正所谓物极必反,元始五年(公元5年),王莽增立新法五十条,‘犯者流放入
西海屯田’,结果造成成千上万的罪民来到西海郡屯田。由于一下子涌入了这么多汉人,
因此到了次年时,西海的羌地已经尽数被戍边屯所霸占了,而土地的原主——一万二千多
名羌人却丧失了家园。他们退居险阻,无以为生,忍无可忍之下,终于铤而走险——羌酋
庞恬、傅幡带领族人,驱逐西海太守程水出境。此后,西部诸羌胡和汉民矛盾日益加深,
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原来如此,”我愈听火愈大,这些官吏根本就不把羌胡当人看,“王莽好大喜功,失败
是必然——可是王莽败亡以后,莫非朝廷还没有改善对羌政策不成?” 

贾诩苦笑一声:“哪里又有什么改善?光武中兴之后,朝廷虽然退出了西海,但向陇西、
金城二郡戍兵、戍民和屯田者反而有增无减,导致那一带原本属于羌民的土地,被戍边汉
民和士兵抢夺殆尽。此外,边塞将吏对羌胡素来歧视,他们大量搜刮民财,甚至有秘密拐
买羌胡为奴的记录……” 

听到最后一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耳边贾诩的声音依然继续:“……中兴至现在近两百年间,河曲地带的羌胡和汉民始终彼
此仇视,势如水火,年年血腥仇杀,大小动乱不计其数。朝廷出兵镇压总共不下千次,斩
羌胡首级不下二十万,耗钱以亿亿计。可反叛事件却依旧层出不穷,羌胡反抗之心竟是斩
之不尽、杀之不绝。” 

“砰”我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道:“那是自然,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哪有任人欺
凌宰割的道理?”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被董卓暴兵残害的安罗珊,心中升起无限义愤和同
情:“原来这就是诸部羌胡之所以第三次会盟的缘故。” 

“将军说得不错,”贾诩看着摆在面前的酒碗,幽幽道,“这,正是‘铁羌盟’的成因。
”语音低沉苍凉,在楼外暴风骤雨衬托下,竟仿佛蕴涵着那么一股子逼人的杀气。“中平
元年(公元184年)‘黄巾之乱’爆发,中原等地混乱残破,朝廷无暇西顾。当年十二
月,凉州诸种羌胡闻风而动,以北地郡的先零羌先反,随即枹罕义从羌首领宋建、狄道氐
族部落长王国、湟中义从胡首领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二百余部羌胡首脑,在西海(青海湖
)畔举行全河曲部落大会。在这次大会上,众人共饮西海之水以盟告天下,一同起兵反汉
。这个西北各部羌胡组成的新军事联盟就此形成。” 

他顿了顿,又道:“但凡西北羌胡骑兵作战,都喜好阵头使用两丈余的长铁矛,列阵后平
矛策马冲锋,其势威不可当。因此被共举为盟主的北宫伯玉,就将此盟正式命名为‘铁羌
盟’。” 

“反得好!”我情不自禁地一拍大腿,等发现贾诩用很奇特的目光看着我,这才猛然想起
自己身上还揣着天子血书,也算是个汉臣,顿时大窘。忽而又想到一事,赶忙借此扯开话
题:“贾先生,你说这‘铁羌盟’盟主叫做北宫伯玉,怎地刚才却又说是韩遂呢?” 

贾诩捻须道:“铁羌盟成立之后,经历了几次内部派系斗争。盟主一换再换,到今天的韩
遂,已经是第四任盟主了。韩遂这厮本名唤做‘韩约’,担任凉州刺史从事,与故新安县
令边允都是金城郡的汉人名士。铁羌盟起兵后,陷金城,胁迫韩、边二人一同入盟,负责
盟中军机要务。韩约、边允畏惧本名受到朝廷通缉,牵连家族,于是隐姓埋名,改头换面
——韩约改名‘韩遂’,边允改名唤做‘边章’。” 

我不由大奇,笑道:“铁羌盟原本是为反抗汉人建立的羌胡组合……可如今却让韩遂这一
介汉人却做了盟主,倒也真是奇事一件了。” 

贾诩摇头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铁羌盟原本不过是些有勇无谋的乌合之众,自从有了
韩遂边章的加入,势力这才急剧壮大。对朝廷征剿军作战中,韩遂屡立战功——左车骑将
军皇甫嵩,曾经击破数十万黄巾,斩张梁、张宝,可那么厉害的人物,都叫韩遂给打败了
。将军莫要小看了韩遂,此人阴险多智,关西皆以‘黄河九曲’呼之,是讥讽他城府深沉
,恶毒狡诈,心思肚肠如黄河九曲一样,七拐八弯。” 

我愈加奇怪,疑惑道:“韩遂既然是被胁迫入盟,又怎么会如此卖力?”话一出口,随即
心中已明白过来,此人哪会帮助铁羌盟反抗汉人?分明是要借助羌胡之力,达成自己不可
告人的野心。 

果然贾诩摇头接道:“韩遂哪里会为铁羌盟卖力?他一旦在盟内站稳脚跟,立即就反咬一
口,对盟友亮出屠刀。”他咳嗽一声,沉声道:“中平三年(公元186年),韩遂请边
章、北宫伯玉、李文侯议事,毒死三人,并吞其众,此后拥兵十余万,俨然以盟主自居。
” 

自此,乱世之中又多了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枭雄。 

我长叹无语,半晌才道:“原来如此,那马腾又是何许人也?” 

贾诩沉默了一小会儿,大约是整理思路,又缓缓开口道:“马腾马寿成,乃是韩遂的异性
兄弟。他是羌汉混血儿,因此长得身体洪大,面鼻雄异,相貌与羌人同。此人年少时以贩
卖木材为生,后在彰山遇异人,因而学得一身超凡脱俗的武功。铁羌盟起兵西海,马腾于
是参加官军,后以战功在凉州刺史耿鄙手下担任司马。当时耿鄙纵容小吏程球经营奸利,
而马腾为人正直贤厚,因此与这二人屡屡冲突。待到中元四年,凉州刺史耿鄙出兵讨伐韩
遂。部队行至狄道,马腾发动兵变,先杀程秋,再杀耿鄙,之后举众投奔了韩遂。” 

我苦笑道:“原来如此,马腾是旧经战阵的将领,这下韩遂的势力就更强了。” 

贾诩叹道:“可不是么?自马腾加盟,铁羌盟连克汉阳、酒泉、信都等地,酒泉太守黄衍
、信都太守阎忠统统投降,凉州全部落入铁羌盟之手。此时由于诸羌胡对韩遂擅杀北宫伯
玉的行为不满,于是韩遂退让盟主之位。但他背地里大耍手腕,一面推举王国为盟主,一
面背后挚肘,造成王国指挥夺取三辅的行动,全盘失败。韩遂借此机会召开新的部盟大会
,废了王国,立阎忠为傀儡盟主。此后阎忠忽然因病暴毙,‘黄河九曲’也就如愿以偿,
终于成了铁羌盟盟主。”他又笑笑,“得到消息之后,我仔细猜想,恐怕阎忠之死,其中
也大有文章。” 

我吐了一口郁气,不寒而栗:马腾武勇雄烈,那倒也罢了;可看韩遂处心积虑谋夺盟主之
位,此人心计之歹毒,手段之阴狠,真不亏了‘黄河九曲’这绰号。如今铁羌盟虎视三辅
,一旦让韩遂这厮掌握了皇帝,又踏进了关东,还不知能生出多大的祸乱来。 

         ※       ※       ※ 

正在想着,城墙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兴奋而焦急的大呼小叫:“主公!主公!” 

这正是魏延的声音! 

我和贾诩还未起身,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赤裸着上身,湿淋淋地冒雨冲上来,见到我立即一
个头磕下去。魏延头都没抬起来,伏在地上放声大哭:“主公,咱险些见不到您了!”此
时由于雷雨的缘故,天色昏暗。但两人相距咫尺,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青一条紫
一条,显然是鞭打的伤痕。最触目惊心的是手指上那密布的针刺痕迹,指甲竟然全都变成
了紫黑色。 

原本打算见面之后,先痛责魏延一顿,叫他以后规规矩矩,再不敢有半点骄狂的行为。但
看到他这副惨状,我怜悯之意大起,只觉得怒气上涌:“这……他们好狠!” 

还不等我说完,魏延已经压低声音,焦急万分地伸手抓住我的膝盖,凑前道,“主公,主
公,您赶紧出城,赶紧出城啊!吕布打算布局要杀您呢!”话未说完,他这才抬头发现贾
诩居然坐在我对面,登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魏延这句话仿佛雷轰电闪般直贯入我的耳朵,一时间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做响,什么都听
不见,脑海中一片空白。 

正在此时,天上无声地打了个霹雳,滂沱大雨之中,一条长短莫测的火蛇,蹿过昏黑的天
空,随即惨白的眩目光芒照亮了我们三人已隐入黑暗的面孔。 
 
 
 真髓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二十四节 三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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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顾贾诩还在旁边坐着,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魏延,沙哑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 

魏延急切地站起来,哀声道:“主公,您赶紧逃出城罢,吕布那厮要杀您!” 

“住口!”这句话再度入耳,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给我跪好!你胡说
八道些什么!” 

“主公!”魏延赶忙双膝着地,仰头对我急道,“魏延绝不敢跟您撒慌……吕布他真的…
…” 

“啪”我重重给了魏延一记耳光,他七八尺长的身躯登时向后滚出一丈多远,直到贾诩身
前才停住。 

魏延随即翻过身,手足并用地爬过来,双手抱住我的左腿,放声大哭:“主公,您先听我
说完好么~~等咱说完了,您要还是不信,魏延立即自尽,以后永远都不会胡说八道了~
~” 

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天地一片雪白。我看见魏延满脸都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嘴角
高高肿起,不由心中一颤。只是他所说的消息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一时间自己无论如何也
接受不了。 

贾诩赶忙劝道:“将军,您何不让魏延把话说完?若果真是慌报,再重重责罚也不迟啊。
” 

听贾诩一说,我脑子总算略微清醒了一点,醒悟到自己大失常态。但此时头晕目眩,全身
乏力,心脏碰碰地搏动仿佛要跳出腔子来——无论是真是假,自己听到这消息后所受的打
击当真非同小可。我长吸了一口气,按耐下紊乱的心绪,缓缓坐倒在地,沉声道:“好,
魏延,你说。”虽然已尽力遮掩,可震惊之下语音沙哑,竟然低不可闻。 

魏延连磕了两个响头,哀声道:“主公,魏延决不敢有半句假话!刚才我一被放出来,立
刻就跑到下榻的地方去找您。没想到,正巧遇到高顺将军领着胡车儿一齐出来,一副要出
城的样子。咱上前一打听,原来吕布将军忽然下了急令,让高将军马上向东出征救援张邈
去。魏延心里就犯了嘀咕,明明主公您是主帅,为什么带队的不是您?”他声音虽然压低
,但情急之下,吐字又急又快,仿佛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到后来,魏延语气渐渐尖锐:“
这分明就是变着法儿来夺您的兵权!” 

听了这一句,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魏延刚被释放,要不是亲眼所见,又怎么得知这次跟
我一同进城的还有胡车儿?他说得是实话!主公他,竟然真的要…… 

“当时我没想那么多,从高顺将军那里得知了您在这楼橹上,咱就火速赶了来。可是快到
城门口的时候,正巧看到郝萌那王八蛋在组织新的城防守备。您想想,这摊子事情本来应
当是由魏续大人负责的,吕布早不换,晚不换,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要换将?
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吕布这王八蛋,他肯定是打算对主公下黑手!要是等郝萌点齐了兵
马杀过来,那就是变成飞虫也躲不过了……”魏延急得好似热锅的蚂蚁,声音哽咽道:“
主公,魏延这里面要是有半句假话,您把我脑袋摘下来当球踢!咱死了没啥,可是主公您
可不能死。您赶紧出城,可千万不能再迟疑了啊!”说到后来语音哽咽,竟然急得流出了
眼泪。 

“别说了!”我心中烦乱异常,断然暴喝,只觉得胸口隐隐做痛,仿佛被大铁锥重重打了
一下;血冲上了脑子,涨得太阳穴里突突跳动着疼。 

贾诩在一旁静静道:“真将军,如今事态紧急,贾诩有三策,还请将军决断。”此时楼外
风雨呼号,仿佛千万只野狼一齐咆哮。 

我慌忙道:“先生要有什么好主意,就请讲罢。”此时自己脑袋里沉甸甸地仿佛装了一团
糨子,手脚冰冷,心神大乱——平日里那点沉着冷静,不知怎地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贾诩不慌不忙道:“第一策就是一个字,反。”听到他这一句,我只觉得脑子一晕,心神
颤动,张开嘴唇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吕布这计划表面看似策划周详,实则手段极不果断、处置又不机密,实在是无能之极。
”贾诩悠然道,“倘若是高明人,只消请您和高顺议事,厅堂中安排刀斧手拿人就是。他
却搅得全城内外兵马皆动,鸡犬不宁——如今情报一泄,将军您不死,他吕布就只有死路
一条了。”讲到这里,贾诩狞笑了几声:“我这一路进得城来,只见四处抓丁补充兵力,
虽然这是应急之策,但毕竟容易激起民愤——吕布他已经自己孤立了自己。以将军在中牟
之根基深厚,振臂一呼全城响应,吕布武艺再高,又何惧之有?” 

“啪”魏延重重击掌,眉飞色舞道:“着啊,主公,贾老头儿说得对!吕布拿我下狱,吞
了屯守兵。可那些个兵牙子都是咱到中牟后新募的,一个个手把手操练出来,又怎么肯听
外人的——只要主公您一句话,我马上去招集旧部,先去砍了他妈的郝萌坏萌,再去找吕
布算帐!操他大爷的,咱倒要看看这中牟究竟是谁家的坟头!”他在我面前向来不说粗话
,是表示尊重之意。但自从奉先公的兵马进了中牟,魏延处处受压制不说,还被郝萌痛加
折磨。此时他可算找了个机会,这一肚皮的怨气冲出来,却是顾不上礼节了。 

“这可使不得!”我越听越是心惊,赶忙连连摇手,轻声回忆道,“还记得那是在瓠子河
一战,我被典韦缠住,几乎葬送在他手里。是主公闻讯后抛下兵马,单骑突进及时出手,
才救下了我这条小命。现在主公要杀我,那我就设法保命;但要我加害他,那便万万不可
!连狗都知道知恩图报,假如我忘恩负义,那真还不如一条畜生。”说到后来,心间却是
一阵阵的酸楚:那日里拼到最后,我花招用尽,到底还是被典韦搅开了长戟,一手戟直劈
顶门。随着那声金铁交鸣的巨响,劲风自顶门四散滑落…… 

往事一幕幕晃过,我只觉得眼眶里模模糊糊全是泪,用力吸气不让它们流下来。心口上似
乎开了个大洞,仿佛有冷风自洞里头穿过去,发出呜呜的响声。打败典韦后,主公流露出
充满自信的笑容,此情此景,永远都刻在了我脑子里,成为自己最珍贵的记忆之一。可为
什么到现如今,居然发展到了这步田地?自己敬之爱之的主公,居然为了杀我花费这么大
工夫……除了感叹一句“造化弄人”,我还能说什么? 

“既然如此,那还有第二策,”贾诩无奈道,“第二策也是一个字,走。如今中牟非久居
之处,将军可以先号召民众,命魏延招集旧部,在城中大闹一场,务必使吕布等人无暇顾
及您的行动,然后再杀了郝萌夺城门而走。”他又捋捋胡须,笑道:“离城后您只管先去
招回高顺拉走的部队,以将军大才,又有哪里去不得?” 

我默默地点点头。一方面主公对我有再造之恩,另一方面自己这条命也不能轻易舍弃。能
不和他正面冲突地解决问题,恐怕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正在此时,楼下隐隐有人声嘈杂,我们几人登时都变了颜色。贾诩站起身来,向外望了一
眼,摇头叹道:“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我走到贾诩身边向下张望,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只见黑压压的满是人头,大雨中冷冷地
反射兵器的寒光,人群前面站着一个彪形壮汉,手搭凉棚向上张望。此人全身披挂整齐,
正是奉命前来捉拿我的郝萌。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对这个尘世生出无比疲惫和
厌倦。生也罢,死也罢,自己只想把一切烦乱的心绪全部抛开,距离这个残酷的世界越远
越好。 

“安罗珊呢,她出城去送师父赵云,也该回来了罢?”我不由自主地问道。大概是在生死
关头的缘故,此时此刻,心中忽然对她涌起强烈的思念。 

魏延却摇了摇头,显然他去住所找我时并没有看到罗珊。 

我茫然抬头放远望去,仿佛要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但却什么也看不见:昏暗的天空中雷
电交加,雨水象山洪一般自塔檐上倾泻下来,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交织成一张笼罩苍穹
的巨网。 

一时间心乱如麻,我竟看得痴了。 

忽然贾诩似乎在我耳边说了句什么,但自己恍恍惚惚,没有听清楚,于是回头轻叹道:“
贾先生,你还有什么见教?” 

这老狐狸笑道:“真将军,您忘了我还有第三策么?这第三策,也是一个字,降。”他故
意将最后一个字脱长了声音,脸上笑容还是那样充满了机智和神秘:“吕布毕竟是横行天
下响当当的角色,没点脑筋是不可能的。此时外患曹操日益逼迫,哪有自己剪除羽翼的道
理?我看他这次之所以处置得拖泥带水,也就是还没对您动杀心——吕布只想把您的兵权
夺走,把您关押起来而已。莫要看表面上形势异常凶险,但只要不是就地处决,那就大有
希望。您恭恭敬敬地把兵权交出去,只要在面见吕布时随机应变,动之以情,再说上几句
好话……贾文和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您平安无事。” 

我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 

“这样不行!”魏延涨红的脸,先对贾诩瞪起了眼珠子,“把自己的生死大权一股脑儿送
给了别人,贾老头儿你出的这是什么屎策?”他转过脸对我大声道:“主公,我反对!要
是按这下策,您被吕布一圈,暂时是没事儿了。可到时候等大局一稳,他爱怎么操刀子就
怎么操刀子,那还有什么出路!” 

贾诩显然被魏延激起了真火,冷冰冰道:“你出言无状,贾某原也不喜与你这种粗陋之人
计较。不过既然你脑子不大灵光,自己又不开窍,贾某却说不得只好点拨一二了——吕布
即便圈禁了真将军,他就能拿到兵权么,你魏延还不是照样可以私下活动串通旧部?真将
军广施仁政大力屯田,百姓与士兵们感恩戴德,要是他无辜被收押,百姓又会做何反应,
那些真将军的嫡系又会做何反应?如今强敌环顾,将军的兵权一旦被夺,吕布的注意力肯
定要对外转移,不再注意我等。我们大可由此化明为暗,伺机而动,那时是去是留,是进
是退,还不是任由将军决定?这就是‘示弱以争强’的道理。” 

魏延听了他第一句话,直气得脖子和脑门上青筋暴跳。可待贾诩一席话说完,魏延发怔了
半晌,一躬到地:“贾老……贾老先生,是魏延错了,还请您原谅。” 

“无妨,”贾诩面色凝重,又看了看下面的士兵,“魏都尉,从此你我共事一主,你这份
爱主之心我了解。”转过头对我道:“真将军,这第三策和前两策相比,其实差不到哪里
去,甚至更加阴柔诡秘,原本不是君子所为。但如今您生死安危尽操于吕布之手,这保命
之计却不可不用。真将军,虽然吕布对您有恩,可从今往后,他再不会容你——我一路行
来,军中和城里四处流传一句歌谣,有道是‘项籍再世真明达,卫霍复生,横矛立马’,
这说得就是您。您想想,人人都愿意在您麾下接受指挥调遣,他吕布安能不忌?您再想想
这些百姓和士兵对您的期望,可不能轻言就死啊。”说着对我深深鞠躬。 

我赶忙伸手搀扶,点头道:“贾先生苦心,真髓明白了。”同时心惊肉跳,卫青、霍去病
是武帝名将,至于项籍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绝代豪雄,评价之高实在难以想象。这
歌谣真要传入了奉先公耳朵里,依他那心高气傲的好胜个性,我绝对是死定了。但随着心
境平复,脑子逐渐清晰起来,又转念一想,如果真要如此,自己肯定没了活路,贾诩又怎
么会劝我投降示弱?况且自己久在中牟,耳目也不少,真要有这种歌谣四处流传,手下肯
定忙不迭报与我知道。等转头发现魏延一脸迷茫之色,更是心中雪亮——分明是贾诩看破
我对奉先公忠心,受这次打击后存了求死之念,所以才故意捏这慌话激我罢了。 

贾诩微微一笑,充满了狡猾的意味。他目光聚焦,直望进我眼里:“我贾诩阅人无数,识
人的本领纵然比不上‘月旦评’,但也差不到那里去。当今这些人物,可以用猛兽比之。
曹操孙策,可比狮虎;吕布刘备,可比豺狼;至于李傕郭汜袁术袁绍之流,不过都是猖獗
一时的鼠辈耳。而将军和以上诸人却又截然不同,有种独特的魅力。”他眼里闪烁着难以
言喻的神采,缓缓道:“若要比喻将军您,那就好比是一只雄鹰——狮虎豺狼纵然威风八
面,横行天下;但鹰飞万里,双眼却可以囊括整个儿天地。”说着躬身向我行了一礼,语
气无奈且真诚道:“贾某知道将军尚不能完全相信我,但贾某无不为将军计,此心可昭日
月,还请您明查——将军只管先下楼随郝萌见吕布去罢,贾诩恭候您平安归来。” 

原来这老狐狸已然看破了我的想法。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吩咐
了魏延几句,转身扬长下楼。 

外面虽然是狂风暴雨,但官邸议事大厅里却温暖得很。此时大门紧闭,两旁的火把和大厅
中间的炭盆完全不受外界干扰似的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主公还没有自后堂出来,大厅里只
有郝萌和我。回头看看郝萌,他一张脸上挂满了水珠,在火光照映下显得兴奋而狰狞。 


直到现在,我并没有上绑。本来郝萌是打定了主意要捆了我邀功,可当他命令部下绑我时
,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动手,弄得好不难堪——不论贾诩所说的那两句歌谣是否顺口胡驺,
但从瓠子河到潼津口,一连串胜仗的确使我在军中奠定了极高的威望。况且我是众战将中
数一数二的武技高手,纵然长戟不在身边,但要对付郝萌这种角色,不到五招就能打断这
厮的脊梁骨。这一点郝萌心知肚明,所以看到那副场面,他自己也不敢动,只好客气地“
请”我面见主公发落。 

我等得无聊,索性闭目凝神,心中猛地一颤:原来这大堂外有无数呼吸之声,这等布置,
肯定是针对自己而来了。埋伏之人虽然都不是什么高手,但呼吸整齐,没有一丝紊乱迹象
,分明全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卒。若是刀斧手还好对付,但倘若全是弩弓手,号令之下众
弩攒射,纵然我武功再高十倍,也难以逃脱。 

自己从得知消息到现在进入大厅,脑袋里一直念头纷乱,昏昏沉沉地。但此刻面临生死关
头,灵台刹那间一片清明,我反而沉住了气,没有睁开眼睛,静静地想办法逃生。按照大
堂外的呼吸声的远近一个个判断位置,埋伏总共七十人,每人都恰好可以看到整个大堂。
我暗叫糟糕,因为只有用远程武器之人,才需要视野宽广,看来自己猜了个正着,他们都
是精选的弩手! 

这次贾诩可错大了,我生生跳进了这个死套。 

汗珠夹杂在雨水里从额头上划下,我睁开了眼睛,发现郝萌并没有异样神色,悠然站立一
旁——看来他对埋伏也不知情。 

正在此时脚步声响起,打后堂转过三个人来。中间一人一身儒衫,得意洋洋,哈哈笑道:
“郝将军拿住了叛逆真髓,功劳不小哇!”下一句对我道:“真髓啊真髓,你可知罪么?
” 

即使不用看人,我也听得出是陈宫陈公台,只恨得牙根痒痒的,同时心里奇怪,这厮不是
在闭门思过么?怎么又冒出来了。 

陈宫左右两个人我也认得,一个叫许汜,一个叫王楷。这二人背景非同小可,早在曹操治
兖州时任从事中郎,那时他们就是陈宫的死党,后来就成了跟着陈宫率先迎主公入主兖州
的两大“功臣”。虽然功劳不小,只是这两人除了会耍嘴皮子清谈,连基本办事能力都欠
奉,因此一直未得重用,昔日我在兖州时,重大会议上都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在这个紧要关头,这几个兖州旧人忽然一同出现,毫无疑问自己这次被夺兵权,八成是有
这几人在其中出谋划策。 

自从来到大厅,我一直在琢磨求生之法,看到他们几个,登时脑筋急转,心中已有了计较
:按照埋伏武士的久经训练的程度来看,定是追随已久的旧部无疑。而主公在兖州的失利
,大半是被兖州士出卖的缘故,所以这些兖州人与奉先公旧部彼此间隙很深,倘若把自己
把被剥夺兵权这件事大肆宣扬成兖州士势力重新抬头的征兆,那么定然可以动摇外面的埋
伏者,使之放箭时不得不考虑是否受了陈宫的利用。这样虽然谈不上就此拉拢住他们,但
毕竟可以出现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我对陈宫愤然作色,怒声高叫道:“陈宫,原来今日之事又是你弄的鬼!主公
在兖州的大好事业,就是被你们这几个无耻小人败坏。如今到了中牟,欺瞒着主公又把主
意打到我真髓头上来啦……哼,可惜我真髓行事无愧于天,你纵然想加罪于我,也没那么
容易!”说这几句话时气沉丹田,把声线远远送了出去。 

陈宫脸色大变,脸色铁青道:“好反贼,你在河南拥兵自重,不把主公放在眼里,我等奉
命拿你,你还敢反咬一口?” 

虽然自己是别有用意的胡搅蛮缠,但听他这么一说,我只觉得数月来肚里淤积的郁气化做
一股怒火,直冲到脑门,大声道:“自我真髓到了中牟这半年来屯田做战,处处无不为主
公霸业计,又如何是拥兵自重了?倒是你……你胆敢说一句,主公丢失了兖州,和你陈宫
毫无牵连么!” 

陈宫面皮紫涨,戟指道:“你你……”我口口声声把话题转嫁到丢兖州上,这厮辩无可辩
,憋了半天,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边王楷见势不妙,赶忙道:“真将军误会了,今日之事我等乃是奉命而为,并无陷害之
意。”他生得白白胖胖,一张圆脸上满是堆积着笑容。 

此时我忽然听到,在后堂走廊上还有一人的呼吸声,此人分明是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我心
中一动,怒声道:“今日之事真髓任凭主公吩咐惩处;但你这些兖州派奸贼想利用这事件
夺权,那是万万不能!”我知道,眼前自己随时可能丧命,只有把局面搅乱,才有机会浑
水摸鱼,因此每句话都将陈宫夺权扣得死死。 

旁边许汜眼中盯着我似要喷出火来,大喝道:“贼子,死到临头你还敢血口喷人——来人
呐……” 

我怒极反笑,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震动大厅,将许汜的杀人命令就此截断,才语音一沉
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这些公报私仇的奸贼,却不知是谁在做贼心虚!”又圆
睁双目上前一步,暴喝道:“若真是主公之命拿我,我真髓愿意束手就擒。可适才你等口
口声声说是奉了主公之命,主公为何还不出来?今日我还见过主公一面,他又怎会忽然下
这蹊跷命令?——你等矫主公之命,想施展奸谋,以为这种小伎俩能蒙骗过我么?”说到
最后一个字,我夹在话音中向许汜脸上一口真气直喷过去,将他震得脚下一个踉跄,却再
也说不出话来——许汜不会武功,这一招“大喝”,已然伤了他的脑子,破了他的心神。
 

陈宫面色由红而白,惨白着一张脸怒道:“真髓,你将这么一个夺权篡政的罪名扣在我等
头上,是何居心?如今主公日日醉酒,政务都由严主母打理,我等尽心竭力辅佐主母又有
什么私心?——擒拿你的命令,就是主母下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同时暗自叫苦:那后堂走廊上的女子,想必就是严主母了,真正动手的
号令肯定是由那里发出。贾诩纵然是天下奇才,却万万想不到主事之人是严氏而非主公。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严主母从未有这种斗争的经验,所以事事求稳,因此才会尽量策划
周详;相反地,她决不是贾诩所推断的“杀心未起”,而是“杀机充盈”才对。 

贾老儿啊贾老儿,真髓这条命只怕真要被你葬送在这里了。 

虽然心焦如焚,面色却不显露出来,我暗自提聚功力,大声道:“我能有什么居心?就是
由于你们这班小人的争权夺利,害得主公丢了兖州,又有多少好儿郎因你等惨死在曹操的
刀下!如今你们故技重施,也不知用什么法儿欺瞒了主母,来向我下手……真髓死则死矣
,只是你们想再度借此机会夺权,那是干系全军生死存亡的大事,说什么也是休想!” 


忽然外面嘈杂成一片,紧接着“碰”地一声,大门洞开,夹杂在狂风暴雨之间,几名手持
弩箭的士兵直挺挺地飞进来,重重摔在地上。 
 
 
 真髓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二十五节 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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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齐愕然向门口望去,随着一声怒哼,一人湿淋淋地走进来。我定睛一看,心中大喜
:此人正是久违的张辽! 

此时张辽那斯文的脸上满是杀气,他左手提了一名士兵,右手却擎着雪亮的环首刀。进来
后将手里那士兵往地上重重一掷,那人全身软绵绵地躺倒,也不知是死是活,腰上一袋弩
箭,正是一名埋伏的武士。 

张辽眼神如电般扫过陈宫等人,充满了愤怒之意,最后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变得缓和下
来。他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登时心中大定。 

陈宫怒喝道:“张辽!你……” 

不等陈宫说完,张辽已厉声道:“要杀真髓,是谁的主意?”他一向说话平和有礼,今日
语气尖锐,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旁边王楷赶忙恭恭敬敬道:“张将军,这个……” 

张辽根本不听他说话,嗔目大喝道:“在廊下埋伏的,通统给我站出来!”这一嗓子仿佛
半空中炸了个焦雷,应和着漫天的风雨,更增加了无比的威势。陈宫、王楷和郝萌都不自
主地后退了一步,旁边“咕咚”一声,原来许汜先被我一喝震动了心神,此时脑子混混沌
沌站在那里,再听了张辽这一吼,登时立足不稳,摔了个滚地葫芦,晕了过去。 

四周那些弩手一个个仿佛斗败的公鸡,慢慢从藏身之处一步步挨出来,低着头走到张辽身
边,把弩箭放在地上,再一个个鱼贯而出。 

张辽直气得手脚微颤,嘶声道:“好!你们好!陈宫,如今主公萎靡不振,正是我等同舟
共济的时候,可你……真髓他犯了什么罪,你要下这等毒手?”我心中感动,张辽从未发
过这么大脾气,今日为了我,嗓子都吼得嘶哑了。 

张辽怒道:“自真髓到司隶以后,没有用主公一个铜钱,生生把这残破的河南府经营起来
,更为主公打败了张济,扫平了长安之路,他容易吗?兖州失守后,之所以还能有这么一
块栖身之地,究竟是靠了谁?这样的大功臣,你们凭什么要杀他!” 

我心头一热,两行泪水流了出来,哽咽道:“文远大哥,我……”忽然觉得身后又多了一
人,回头一看,原来魏续也来了! 

魏续阴沉着脸对陈宫扬声道:“你这几个兖州王八蛋,忽然要更换防务,老子就觉得里头
有猫腻儿!”转头重重一掌拍在我肩头,咧嘴笑道:“臭小子,我们来得还及时罢?” 


张辽也望着我一笑,说道:“这些个弩手,其实都是我的部曲--我才进河南府,就被孤
单一人支到开封城巩固防务,连你面都没见到。当时我还不怀疑什么,可原来他们打得是
这种算盘!下午老魏牵了五六匹马来找我,我们两个一路换马赶来,还好没误事。”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弩手都是张辽的部曲,难怪他们见了张辽就象耗子见了猫一样
。心中暗叫庆幸,这次严氏联合陈宫打算扳倒我,其中有个老大破绽,那就是除了郝萌之
外,其他人都没有自己的亲属部队。由于陈宫等人都没威信和实力取代魏续以负责城防,
所以严氏推出了郝萌;这样下来,郝萌的亲兵也就无法调用了。尽管如此,这计划依然周
密完整,在刚到中牟不久,他们就支走了张辽,擅自调用他的部队。要不是魏续机警,我
只怕真要变成箭猪了。 

郝萌这才缓过神来,怒道:“反了反了,张辽、魏续,你们两个也反了么?” 

魏续冷冷道:“我说老郝,咱们都是跟随主公从并州打出来的老弟兄了,你怎么也和陈宫
他们混做一堆?你真他妈是个傻蛋,没看到刚才那些弩弓手吗?到时候众弩齐放,你就是
明达小子的陪葬。这帮王八蛋是打算连你一块儿杀,你他妈反倒帮他们?脑袋里进水了罢
你?” 

郝萌这才猛然醒悟,脸上半青半红,转过头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身边的王楷。 

王楷语声颤抖道:“今、今日之事,我们可是奉、奉命行事……”话说到一半已经没了声
音。只听上牙碰下牙的格格做响,这厮早已吓破了苦胆。 

张辽沉声道:“奉命?奉谁之命?张辽眼里只有主公,你们把主公请出来说话!几个小丑
上窜下跳,打得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么?” 

魏续咯咯笑道:“老张,少跟这几个王八蛋费话啦--爷今天来,就是要算一算兖州是怎
么丢的这笔帐!”说着手一挥,外面“呼啦”一声涌进来几十个顶盔贯甲的士兵,人人手
持长矛,让过了郝萌,将陈宫三人围成一个圆圈,矛尖通统向着圆心。 

局势登时逆转直下。 

陈宫一直没有说话,转着眼珠观察形势。此刻他见情形不妙,赶忙向前一步,胸口直碰到
矛尖,呵斥道:“魏续,你要算什么帐,呆会儿我都奉陪。但现在我是奉了大主母之命,
格杀拥兵自重的真髓。你和这不相干,站到一边去!”说着高高举起一支令箭,大声道:
“张辽,郝萌,我有主母令箭在此,可不是虚言!” 

张辽怒声道:“这分明就是乱命,恕我张文远不从!” 

魏续更是放声狂笑:“你奉了主母的命令?”瞪眼道:“儿郎们,去给爷把大主母请出来
!”左右士兵答应了一声,甲叶哗哗做响中,挺着长矛齐向后堂走去。 

我赶忙喝道:“住手!”伸手拉住魏续臂膀,哀求道:“魏老哥,今天要不是你,兄弟这
条命就交代了。只是看在主公份儿上,你还是不要为难了主母罢。”心忖,如今自己这颗
脑袋既然已经保住,又何必再多生是非。主母毕竟是主母,是奉先公的妻子,真还能将她
杀了不成?如今主母就在走廊上站着,此时不卖这面子,更待何时。 

正在此时,后廊上一声咳嗽,严主母终于按耐不住,转了出来。她依旧是一领黑衣,冰冰
冷冷的神情:“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在这里大呼小叫做什么?” 

王楷回头看到严氏走了出来,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稻草,连滚带爬地伏在严氏脚下,放声哭
道:“主母,主母!大事不好,他们,他们都反啦!” 

陈宫得意非凡,长笑道:“魏续,你要见主母,主母已经来了!张辽,郝萌,我奉主母之
命,格杀拥兵自重的真髓,你看看可是胡说么?真髓,你还不束手就擒?” 

严氏低头看了看王楷,又抬头看了看陈宫,眼里满是茫然之色。她皱了皱眉,抬起头扫视
众人,奇道:“陈宫你说什么?我几时说过要格杀真髓?” 

这句话异军突起,陈宫脸上当即变了颜色,回头看着这位莫测高深的主母,一句话也说不
出。我心中雪亮,严氏来到后廊不过是和陈宫等人进入大厅前后脚的工夫。若不是她命令
杀我,当时为何不出来阻止?现在分明是此事激起了众怒,眼看就要引火烧身,于是忙不
迭地过河抽板。只是这样一来,陈宫等人白白做了她的替罪羊,这“矫命夺权”的罪名再
也甩不脱了。 

伏在地上的王楷圆睁双眼,仰头看着她,口吃道:“您、您不是……”身子不住发抖,显
然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严氏淡淡道:“我是让你们请真将军前来参议军务,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以我的名义
胡作非为。”转头道:“魏续,你带着士兵想要做什么,真想要造反么?张辽,你不是去
开封公干么,怎么也忽然回来了?”在陈宫等人的目瞪口呆中,她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
一干二净,一副对事态全然不知的模样。这女人对部下如此无情,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
 

魏续躬身道:“禀报主母,这三个兖州贼子狼子野心,居然假传您的命令,要杀死真髓企
图乘机夺权。魏续得知后,一时心急,所以就带兵闯了大堂,还望主母恕罪。”既然严氏
配合良好,他也乐得就坡下驴。 

张辽则低哼了一声,显然对事情大概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对严氏的行为大为鄙夷。不
过既然是奉先公的妻子,他也不好追究下去。 

看到郝萌面如土色,我赶忙上前圆场道:“主母说得不错。郝将军也跟我说是请我来议事
的。只是进了大堂后,不知怎地却演变成了这副局面。陈宫布下了埋伏,竟然打算将我二
人一齐杀死!”心中盘算,事情急转直下,陈宫等人是死定了,但郝萌是并州旧部,跟张
辽、魏续都有一定的交情,打击面还是不宜牵扯得太大为好。 

果然郝萌一怔之下,向我投来感激的视线,赶忙跪倒大声道:“郝萌被奸人哄骗,竟将真
将军骗入圈套,几乎送了性命,真是万死也难赎此罪!今后将军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吩咐
,郝萌水来水去,火来火去!”又看到魏续,张辽也感激地瞥我一眼,我不由长舒了一口
气:通过这件事,自己已赢得了这些并州武将的心。 

严氏听得微微一愣,话题一转道:“陈宫,你们三个奸贼挑拨离间,意欲谋害真将军,其
心可诛--拖下去,杖杀了!”说到后来竟是严词厉色之极。在刹那间,她那冰冷的眼里
对郝萌闪现出恶毒愤恨的杀意,瞬间又消失不见。我没有放过这细微的变化,不由看得心
中一寒:原来郝萌口中那哄骗他的“奸人”就是她自己。 

魏续面露喜色,大声道:“主母英明!”手一挥,几个士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哆嗦成
一团的王楷和业已晕厥的许汜拖死狗似的拖了出去。 

忽然听到旁边陈宫大声吼道:“让开!要杀我还用你们动手么?”我转头一看,陈宫被一
圈长矛手包围着,面色苍白,嘴角流下一丝鲜血,竟是激动得咬破了嘴唇。 

我低下了头,不愿看陈宫那张又惊又怒又悲的面容,淡淡道:“陈宫,你三番五次算计于
我,如今谋害我不成,阴谋败露,还有何话可说?”心中却清楚地知道,陈宫在这次事件
中实是一个被利用的小卒,说他矫命夺权,十成中倒有八成是我杜撰栽赃,剩下两成是众
人的不信任和主母的出卖。记得自己往日被他所计算,后来每天都想着将之一刀两段,才
能大快我心;但现在看到这厮孤立无援、束手待毙的模样,竟然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同情
之意。 

陈宫惨然一笑,哑声道:“事情发展到现在,陈某还有什么好说的……记得当初我看不惯
曹操杀旧友边让还要纳其妻为妾的恶毒行为,于是毅然将兖州献与了主公,做了个卖主的
不忠叛臣……纵使有过争权夺利,也是想为家乡的父老多谋些官职福利,结果却被他们连
累,更受主公的疑忌而被收押……等到了司隶,主母看中我的才干,才将我又解放出来,
故而决心为主母效力……事到今日,我陈宫早就该死,也早有了死的准备……只是没想到
,最后竟是落得如此下场,为恩主所卖 ……”说到最后一句,他死死盯着严氏,倘若这怨
毒的眼神能杀人,只怕严氏早被剁之八块了。 

严氏衣服一阵波动,颤声怒喝道:“死到临头,陈宫你还敢胡说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速速动手处死这叛逆!” 

陈宫凄声狂笑:“我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么?”凄厉的笑声仿佛夜枭长鸣,说不
出的刺耳。他神色缓缓转为黯然,喃喃念道:“以出卖而始,以出卖而终……以出卖而始
,以出卖而终……”突然扫视众人,再度狂笑起来,也不知道他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大笑声中,他向前猛地一扑!只听“波”地一声,几支长矛顿时透胸而过。这个背着“
卖主叛臣”名声的谋士将身子软软地挂在矛上,气绝身亡。只是那双眼珠死鱼般突出,空
洞地瞪着严主母,竟是死不瞑目。 

看到这一出惨剧,在场众人皆为之震撼,一时间没人说话,大厅中一片寂静。 

猛地听到传来甲叶作响之声,我抬头一看,一名士兵全身雨水地跑进来,对魏续一躬身,
恭恭敬敬道:“禀报将军,王楷和许汜二人已经被杖毙。”魏续没有说话,但掩饰不住满
脸的得意之色。 

我心知肚明,由于奉先公宠信兖州士,所以私下里魏续早就对陈宫等人恨之入骨。这次他
又是亲自找来张辽,又是调兵遣将,肯如此下力气帮忙,只怕三分是为搭救我,三分是为
报私仇,还有四分却是为自己的小算盘:自己是奉先公的亲戚,兖州士被斩尽杀绝,魏某
人以后要是不得重用,那才是见了鬼。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冷哼,细针也似地钻入我的耳朵刺在耳膜上,那
深厚的功力震得我心浮气躁,只觉得脑袋里说不出的难受。原来不知道何时,酒醒的奉先
公已经自后堂里走了出来。 

我们一齐转过头去,躬身行礼:只见奉先公上身只穿了一件罗织对襟白汉衫,前襟敞开,
露出坚实的胸膛;他头发凌乱,古铜色的脸膛由于近日来饮酒过度,微微透出灰白的颜色
。令我不解得是,主公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我的眼睛,似乎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看到陈宫的尸体,奉先公半晌没有说话,怔了许久,沙哑道:“这是怎么回事?” 

魏续抢着大声道:“禀报主公,陈宫大逆不道,意欲夺权,被我老魏杀了!” 

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想来是看到兖州派势力土崩瓦解,因此太过得意忘形的缘故。 

听他这么一说,我与张辽对望一眼,彼此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经过这么长时间,我对奉先公的性格摸了个一清二楚。 

奉先公对待部下和战士们表现得非常关心,加上在战场上有着如同鬼神一般的武勇,所以
具有强大的人格魅力,很得部下们拥戴,我之所以被他所吸引,就是因为这两个原因。但
这并不是他的全部,实际上主公的性格有两大缺陷:一,他生性多疑而且好猜忌,不信任
身边所有的人,这大概是经历了无数次变幻莫测、残酷血腥的权力斗争的结果;二,由于
具有强大的武力,他自视过高,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这大概是他屡屡更换效忠对象的根
本原因。因此一旦遭到失败,他心中强烈的挫折感,使得主公很容易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并迁怒于他人。新丢了兖州之后,他成天喝酒打骂两位主母,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我们杀死陈宫,虽然是为了自卫,但这种未经主公允许而擅杀同僚的行为,绝对是典型的
越权行事。对精神脆弱而且多疑的奉先公来说,只怕会激起他强烈的猜忌之心,而且随时
有可能将积蓄多日的怒火转嫁到我们头上。魏续的行为,不啻火上浇油,不但不会有功,
反而有祸哩。 

果然奉先公双眉一竖,眼里几欲喷出火来,灼热而充满杀意的视线一一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有如实质一般。他忽然放声大笑,金属颤动的嗓音在大堂中嗡嗡回响。我纵然早有准备
,仍然被声音冲得脑子一晕,险些摔倒。这疯狂的笑声仿佛山呼海啸,刹那间将我们淹没
,震得大堂两旁数十根火炬和中央火盆一齐熄灭,顿时屋里一片漆黑。 

头晕脑胀之余,在黑暗之中,只听着奉先公恶狠狠地一字字道:“放屁!陈宫已被我圈禁
思过,他又没有部曲,怎可能造反夺权?”他又顿了顿,阴森森地道: 

“在我吕布面前,还敢玩弄花招,你可是不想活了?在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主公吗?”在
语声传来之处,一物映着闪电反射出冷冷寒光,正是他手中巨大的方天画戟。 

就着外面天空照进来的一点微光,我看见魏续早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张目结舌,
说不出话来。而那几名杀死陈宫的长矛手迅速拦在他身前,举矛警戒地望着对面怒狮也似
的奉先公。他们显然都是魏续的亲信,忠心耿耿,生怕主公出手伤害魏续,赶紧上去挡在
他们主子的身前。只是为奉先公强大气势所逼,一个个双腿打颤,面色恐怖之极。 

张辽见机不妙,上前一步大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统统放下武器,退出大堂去!” 


但是已经晚了:对面奉先公双眉又是一挑,浮现出令人心悸的狂态,随着左足向前踏进,
陡地爆发出惊人的压迫感和浑浊的杀气,令我呼吸为之不畅:滚滚的雷声中,银光一闪,
这几人连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已被一戟拦腰扫做两段! 

“嚓”火折子在严主母手中忽明忽暗地闪动起来,她轻轻地走上前,无言地点着了火盆,
接着挨个点燃了两边的火炬。火光照耀下,大堂恢复了明亮,只是地面上多涂了一层殷红
粘稠的油状物,断碎的肢体和内脏浸泡在里面,惨不忍睹,令我几乎要把与贾诩共进的晚
餐呕吐出来。 

魏续倒是完好无损,虽然他一脸胡须看不出神情,但那恐惧之极的眼神却说明了一切--这
一戟若是向他扫过去,只怕今后再要找魏续,只能从这些尸体碎片中将之慢慢拼凑出来了
。 

我也是全身凉津津地:若这一戟向我扫来,我又能否抵挡呢? 

奉先公杀气腾腾地又踏出一步,沙哑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来说!”大戟向前探指,戟
尖却是对准了严氏。闻听此言,我如坠冰窖:这位大主母的手段,最最擅长的便是过桥抽
板和翻脸不认人,而且对我的态度是除之而后快。但现在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静
观其变了。 

果然严氏依然不温不火道:“奉先,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陈宫是我放出来的,
因为治理河南府需要他的才干。今天晚上,我原是打算请真髓将军来和陈宫一同会议移交
兵权之事。可我手头正好有些事情,耽搁了一小会儿,不知怎地竟发生了这么大变化,魏
续张辽二位将军也跟来了……总而言之,魏续他们连同真髓将军结成一党,把陈宫、王楷
他们给逼死了。” 

我不由在肚里大骂严婆娘刁钻歹毒,单要说事情经过,她的言辞倒是和刚才几乎完全一致
;但在只言片语之中,这婆娘又将自己撇得一清二白,无形无影地把一顶争权杀人的大帽
子全盘扣过来,分明是要借奉先公那愤怒的大戟来铲除我们。要论起杀人用舌不用刀,她
这份功力真可谓登峰造极。 

奉先公嘿嘿冷笑,转过头来盯着我,我心中一寒,不由手足无措:在他那双血红的眼睛里
,充满了那种令我无比熟悉的疯狂。 

听得旁边张辽赶忙道:“主公,严主母并不了解其中真相。”他又指了指旁边堆积的弓弩
:“事实是陈宫等人将我支到外地,调用我麾下的弓弩手在大堂四周埋伏,意图对真髓不
轨。我与魏续发现之后,急忙赶回……”我听的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心中对张辽大为感
激:他并不是不知严氏从中弄鬼,但主公正在气头上,我们若与严氏正面冲突,胜算极小
。因此他当机立断,顺着严氏的口风略作更改,把罪责又全盘推给了死鬼陈宫等人,这叫
死无对证。张辽处世的老练成熟,的确非我这毛头小子所能相比。 

我赶紧跪倒在地,道:“主公!今日要不是魏续张辽二位将军机警,赶来仗义相救,真髓
已经是死尸一具了!求主公明鉴!” 

虽然没抬起头,但仍感觉到面前的主公杀气越来越重,仿佛整个大堂的空气都粘稠混浊起
来,周身好像被蜘蛛丝裹住了一样。额头的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我心里只是叫苦,看来
主公仍是不信我们的说辞,这一遭只怕要被这臭婆娘害死了。脑筋急转,企图找到求生之
路,却什么也想不出来,似乎脑子被奉先公的杀气给麻痹了似的。 

我听见奉先公笑起来,是那种阴测测地笑,是那种暴怒到了极点的笑。他止住笑声,一字
字从牙缝里慢慢挤出来:“真相?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相。”随即大喝道:“带上来!”
这一声厉喝,震得屋瓦格格做响。 

我正在不明所以的时候,两个士兵从后堂五花大绑地推出一个人来。我仔细看了看,忽然
认出了此人的身份,不禁张目结舌:她竟是安罗珊!她不是出城送赵云去了么?怎么会忽
然出现在这里,而又是这副模样? 

罗珊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士兵一松手,她就象空麻袋一样倒在地上,又过了半晌,才
轻轻动了动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奉先公飞起一脚,将罗珊踢到我面前,冷笑道:“
你仔细看清楚!” 

我万分痛惜地看着惨遭毒打的玉人:她全身上下十几个创口,汨汨地不停流血,衣衫碎裂
,白玉一样的皮肤上全是青紫的鞭痕。罗珊挣扎着却睁不开眼,是因为原本清秀洁白的面
颊高高肿起,以至我都完全看不出眼睛的轮廓。她显然知道我就在面前,勉强张开嘴唇想
要说些什么,但一张开嘴,鲜血就不住流出来。 

“主公……罗珊犯了什么罪,您要这么处罚她?”声音中的怒气,连自己也听得出来。我
伸出手去,轻轻抚摩她那柔软的长发,只是褐色的头发被额头伤口流出的血沾到了一起,
微微一碰,她就痛得一缩。 

“她犯了什么罪,你还不知道么!”奉先公暴跳如雷,他大声咆哮,仿佛一匹嚎叫的狼,
“这小女人潜入府中,企图刺杀我,你根本就是主谋!” 

安罗珊竟会刺杀主公?我怔怔地跪在那里,抬头看着奉先公,头脑一片混乱,完全不能理
解这究竟是为什么。 

看到我这副表情,他愈加愤怒,大步向前,画戟闪闪发亮:“忘恩负义的东西,你道我杀
不得你么?” 

“且慢!”张辽大喝一声,抢上前与我并肩跪倒,哀声道,“主公,明达虽然桀骜不逊,
但行事光明磊落,张文远以人头担保,他绝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请主公明查!” 

奉先公点了点头,他来到我二人面前,垂首看着我们,低声道:“张辽,连你也站在这叛
逆一边……连你也站在这叛逆一边……”我不由大骇,此时他面部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
只有那双血红狰狞的眼睛依旧闪烁着恶毒的光,这分明是他要出手杀人的前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忽然感到奉先公杀气瞬间一滞,他侧起耳朵,好象在听什么,
随即急促的马蹄声从街道远远传来。马蹄声转眼来到门口,一个人连滚带爬地急急窜进庭
院,进了大堂,正是久未谋面的曹性。曹性一冲进来,一头磕在地上,急声道:“禀报主
公,刚从西面传来急报,铁羌盟将领马超率领四万铁骑攻占了长安后,一路向东进发,前
些日子又攻破了弘农,我军守将段煨被俘,生死不明!” 

霎时间,大堂中的气温仿佛降到了冰点,每个人的动作都因此而凝固。 
 
 
 真髓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二十六节 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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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羌盟的部队已经攻占了弘农!? 

董卓西凉军为天下诸侯所畏惧,就是由于具有相当数量的羌胡骑,所以精悍无比,在场众
将没有不亲眼目睹的。如今数万羌胡骑蜂拥出关,那还了得?所以这个消息传来,大堂里
顿时一片死寂,连奉先公也变了颜色,忘了对我下杀手。 

至于我,虽然没体验过西凉军的强悍,但一想到贾诩所跟我说的那些羌人事迹,就觉得头
皮发麻。况且高顺率领全部主力军东援张邈,城中所有能上阵的,只剩下七千多老弱残兵
,如何能抵挡排山倒海一般的西羌铁骑?又看到众人的反应,一颗心更是如铅之重,在那
一瞬间,我竟全然忘记了自己这条命很有可能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严氏半晌没说话,忽然在一旁幽幽叹了口气,道:“奉先,张将军说得没错,恐怕是我们
误会真将军了。真将军,实不相瞒,白天这胡女刺杀主公后,我们对你起了猜疑心,所以
设下了这个圈套想试探试探你,这也是万不得已,还请您见谅。”她微微一笑,又道:“
因为事情发生得突然又非常重大,所以我们不得不谨慎行动,甚至让高顺将军调走了您的
部曲……假如郝萌请您来议事的时候,您抵抗或逃走,那就罪责难逃,可是您孤身一人跟
随郝萌前来,因此小女子就已经确认您是无辜的了。”说着向我深深道了个万福:“但小
女子万万没有想到,陈贼竟会擅自行动,企图借刀杀人。都是小女子没能识破陈贼的奸佞
之心,令您身陷险地。小女子给您陪礼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猛地觉得全身一松,原来奉先公已经转身走开,到大堂的案几后坐下
。我身体脱离了杀气笼罩范围,这才长长透了一口气,赶忙向主母答礼道:“真髓明白,
我确实不知道安罗珊竟会行刺主公,还请主公主母明查!”心中却满不是滋味:原来这都
为了试探我?调走张辽以便动用他部曲时,我还在弘农,尚未回师,这又怎么说?刚才主
公杀机充盈,怎么不见你这婆娘上前长篇大论为我辩解?更不要说陈宫下杀人令时,我早
已将你在回廊上的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临时编出如此牵强的故事以安我心,不过是由于
大敌临近,看我还有利用价值罢了。 

哼,你未免也太小看我真髓了。 

奉先公忽然开口,冷冰冰地道:“陈宫的事情我先不追究,但你们擅杀同僚,非处分不可
。魏续,你的部曲暂时没收,张辽,你也一样!现在西面军情紧急,张辽你不要回开封,
就在这里操练士兵,三天后随我出战。郝萌,你继续巩固本城防务。”他顿了顿,恶狠狠
地盯着我,道:“真髓,你究竟是不是行刺主谋,我不追究,但剥夺一切职务,从现在开
始回去闭门思过,不许你踏出驿馆半步!此外,后天上午我要拿这刺客祭旗--她是你的部
下,就由你来亲自监督斩首。到时候你提个人头来见我,不是她的,就是你的!”说着又
瞪了严氏一眼,也不等我们回话,直接起身回后堂去了。 

我默默地站起来,看着被士兵从地上架起来的罗珊,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口,这才
转身走出大堂,茫然走入雨幕之中,任雨水将身体浇透,同时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数纷乱
的思绪线头接踵而至,在眼前一晃而过,但我却偏偏什么也想不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
觉得脑子里竟是木的。 

围绕着炭盆,映得屋里人人脸膛通红,一时间大家无语,唯有火蛇鲜活地跳跃着。贾诩夹
起一块石炭投进去,火舌吞噬炭块,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他叹了口气,捻着花白的胡须
,苦笑道:“没想到内情居然如此复杂……贾某情报不足,判断有误,丢人倒是小事,若
是将军因此而遭到不幸,在下那就万死难辞其咎了。幸好铁羌盟大军来得正是时候,否则
……” 

我苦笑起来:“贾先生别这么说了。折腾了我一夜,最后结局还是以没收兵权和遭到圈禁
收场,您猜测得分毫不差。但不论怎么说,我这条命总算保全了。”自己回到下榻处后,
忧心重重,根本合不上眼。正好贾诩深夜造访,于是跟他详细讲述起傍晚这起流血事件的
过程。 

贾诩不置可否,道:“嗯,听将军仔细讲述了事情经过,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都想明
白了。将军,我看吕布早在今天这事情发生前,绝对早就有剥夺您兵权之心。这不是我胡
乱猜测,您听我慢慢道来。”他咳嗽一声,缓缓道:“这要从兖州惨败之后说起,在那一
役中,吕布自己的部队几乎全部损失,因此到中牟后,他一方面要抓丁弥补兵力,另一方
面,就是要剥夺部下的部曲以充实自己的兵力。军中剩余的将领有六个,按照部曲数量来
排序,就是您、高顺、魏续、张辽、郝萌还有曹性。其中魏续是他的亲戚,可以不论;郝
萌和曹性的部曲数量比较少,暂且忽略不计。剩下的,就是您、高顺和张辽了。” 

他轻轻揉搓双手,看着自己细长的手指,说道:“吕布刚到中牟,您和高顺还都远在弘农
。所以他第一个要夺取部曲的目标,就是张辽。您认为,张辽被孤身调离中牟,是主母对
付您的第一步……”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仿佛有火光闪耀, “但最根本的实质,应该
是张辽变相地被剥夺了对自身部曲的控制权。”他声音低沉苍老,仿佛来自悠远的山谷,
令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接下来,才轮到您。”贾诩笑嘻嘻地摸了摸胡须,只是他那尖酸的笑容我再熟悉不过,
“对付您可要比张辽难多了,至少吕布自己是这么认为。因为您在这里既有兵力又有人望
,况且西征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而他吕布自己却连战连败,逃到中牟,名义上还是主公,
实际上比附庸还不如。您想想,以吕布的为人,他能容忍这种状况么?之所以要紧急召您
回师,让您功败垂成,其实也是他为了改变这种状况的行动。” 

贾诩所说的每个字,仿佛一根根钢针,刺在我的心口。其实在自己的心里,早已经有了同
样的想法,只是这想法不仅不能宣之于口,就算是想上一想,都不免感到呼吸困难,心头
滴血。 

贾诩继续道:“之所以吕布要以违背军法的名义处斩魏延,并吞了您的屯守兵,不过是为
了更好的控制中牟城而已;紧接着,您又孤身进了城,为他下手夺取兵权,创造了最良好
的机会。” 

他笑了笑,慢慢道:“您忠心耿耿,一心为他,相信吕布只要张嘴要兵,您绝对不会不给
。可吕布是个极度自私自利之人,以己度人,他会怎么看待您?”不顾我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继续道:“真将军,只怕您现在还是把严氏和吕布的行为区别对待罢?您不要认为吕
布消沉饮酒,所以对您下套布局的就只是严氏个人的主意。可实际上,严氏这么做难道是
为她自己吗?她是个女人,这么积极参与勾心斗角,除了为自己的男人,还能为什么?她
的圈套诡计,其实不过是吕布的延伸才对,严氏和吕布,根本就是一体的两面,两者完全
不能分割。不论是否会出现行刺事件,他们都肯定要对您下手,这一点勿庸置疑。” 

我颓然点头,发现这老狐狸看人看事的深远程度,的确和我不在一个层次。 

贾诩又夹起一块石炭,侃侃而谈:“嘿,以高顺和郝萌分别接替您和魏续的职务,这一手
很不简单,不可能是严氏的手段,这个主意八成出自那个死鬼陈宫,因为以一个从未接触
过全军大局的妇道人家,是绝对不可能了解您和魏续两位大将之间的友谊。陈宫此人智谋
高远,本是极难对付的人物。可惜得是,由于他在兖州的过失,吕布和严氏并不完全信任
他。这一点从行刺这么大的事情而陈宫却根本不知道就能体现出来,否则在对簿公堂的情
况下,陈宫若直接咬定您主谋行刺,魏续张辽根本就无能为力。他和严氏各怀鬼胎,未能
真正连成一气,可以说是您最大的幸运之处。”说着随手将石炭丢进炭盆。 

我不解道:“贾先生,既然如此,严氏胜券在握,为什么还要牺牲陈宫?” 

贾诩笑道:“将军,当您步入那大堂的一刻,严氏已经不再需要借助陈宫的智谋了。即便
有魏续张辽保护您,但只要她亮出您是行刺主谋这张王牌,随时都可以处置您。陈宫不过
是无足轻重的小卒,又为众将所厌恶。杀一个陈宫平息众人之愤,她何乐而不为呢?况且
魏续也是手握部曲的大将,虽然他是吕布的亲戚而被忽略,但毕竟多剥夺一人的兵权,吕
布手里就多了千把个士兵。死一个陈宫,换取魏续的士兵,不是很划算么?”我只听得背
后凉津津地,贾诩在旁油然道:“因此等待到吕布出现,严氏立即反了口供,其实这不过
是给吕布的杀人暗号,打算将您就地处死呢。” 

原来如此,经过贾诩抽丝剥茧地一分析,我已经全盘醒悟过来。通过魏续杀死陈宫,再以
这个罪名剥夺了魏续手里的部曲,不过是在对付我时,严氏随机应变多捞取的一点彩头。
只是阴差阳错之下,由于铁羌盟的进犯,反而暂时保全了我的性命。 

贾诩捋了捋胡须,笑道:“说到底,贾某由于先前情报不足,漏算了一个严氏,结果可谓
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了,好在您吉人天象,逃过此劫。”他话锋一转,笑嘻嘻道:
“真将军,您这位主母可真了不起,有急智又善于作伪,口才更是一流,是难得的高才。
贾文和佩服,哈哈。” 

我唯有苦笑:“贾先生,您不要拿我开玩笑了,真髓实在没这个心情。”想到严氏的刁钻
狠毒,真是令我不寒而栗。 

贾诩贼贼一笑:“将军莫要担心,严氏那点底子,已经被贾某摸的清清楚楚。 

她虽然有其过人之处,但毕竟经验不足,思维太过简单,所以根本不成气候。这次若不是
有陈宫替她出谋划策,单凭她一人之力,万万不会构架出如此缜密庞大的阴谋。以后将军
面对她时,处处提防些也就是了。” 

我痛苦地抓了抓头发,呻吟道:“唉,哪里还有什么‘以后’?主公让我后天亲自监斩安
罗珊,单单是这一关,我就过不去。先生,你可有妙计助我?” 
 
 
 真髓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二十七节 兵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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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首先进入视野的是冰冷的屋顶。我躺在卧榻上,脑袋里懵懵一片,久久没有起
身。听着窗外传进来的清脆鸟鸣,我长长透了一口气,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安详,昨天晚上
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变化,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呢? 

伸懒腰舒展一下筋骨,我坐起身来,擦了擦沉重的眼皮,看到的是炭盆里的余灰。那不是
梦,可我多么希望只是一个梦啊。昨天深夜,就围绕这个炭盆,在里面的石炭还没有变成
灰烬之前,我们四个人一直在密谈着行动计划。快到黎明的时候,魏延和邓博悄悄地离去
,贾诩则因为便于给我出谋划策,索性在隔壁的屋子里安顿了下来。至于我自己,躺在卧
榻上睁着眼睛胡思乱想直到天明,好容易才阖上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 

我索性起身,提起长戟推开屋门:大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沉地
,水珠从屋檐零零星星地滴下来,院子里地上房上湿漉漉地,由于刚下过雨,空气很潮湿
,接触着皮肤有种清爽的感觉,反衬着让我更感到了自己心中那团火焰的燥热。 

走到院子中心,我和往常一样开始晨练。但心思纷乱,完全没进入状态,因此只胡乱挥舞
几下,就觉得戟路生涩,无论如何也使不下去。 

“真将军起得早啊,”我不用转头也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随着左侧厢房的门推开,贾诩
出现在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将军,不必现在心中焦急。真正重要的,还是明天呢
。”这老头子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一点也看不出刚刚熬过夜。 

明天,就是昨夜密谈的结果,我们行动的时间。 

由于并不想和奉先公拼个你死我活,所以尽管贾诩和魏延极力主张采取更加激烈的手段,
但我始终没有同意。商量了半宿,最后的结论就是秘密调动邓博所辖的三百士兵围困奉先
公所居住的官邸,发动兵谏。迫使主公纠正他到中牟以来一系列荒谬的政策,恢复张辽、
魏续还有我的兵权,并且释放安罗珊。 

一次成功的突袭,首要完成的目标,就是令敌人的指挥系统和联络系统陷入无力化的状态
。所谓“群龙无首”,就是这个道理,一旦指挥者和部队之间的联系被切断、被剥离开,
那么他所统辖的军力就算再怎么庞大,也无法发挥应有的力量。而现在,经过昨晚那场大
变动,拥有私兵的将领只剩下了郝萌一人;魏续被剥夺兵权软禁;张辽虽然升任主公的副
将,但只在临阵时才有指挥权,平日里再无法调动部队。因此执掌全部兵权的奉先公,自
身就成为了整个军队系统中最最薄弱的环节。主公大肆剥夺将领的部曲,充实自己的实力
,虽然表面上消除了下克上的隐患,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看,其实是翦除了自己的羽翼
,消除了己方的外援。 

明天正午时分,奉先公带兵出征,在迎击铁羌盟的马超之前,他要杀安罗珊祭旗。在那以
前,绝对不会放松对我的监视,因此我稍有轻举妄动,也可能会遭到雷霆一样的打击。只
有到了行将监斩时,奉先公由于马上要出兵,又觉得罗珊马上就要被处死,所以会麻痹大
意,放松警惕。 

所以明天罗珊斩首前那一瞬,也就是我们发动兵谏的一刻。 

我牵动面部肌肉,僵硬地对贾诩笑了笑,没有说话。 

贾先生,你纵然智比天高,却也不了解我此时心绪不宁的原因。奉先公和安罗珊,这两个
在自己心目中分量最重的人,一个恩重如山,却即将兵戎相见;另一个情深似海,却在监
牢里倍受煎熬。这一切的一切,叫人怎么能平静得下来?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有马蹄声自东面远远地传来。马掌碰撞地面那急促的声音,正如冲锋
陷阵的将士擂起的战鼓,快如离弦之箭般暴蹿而至。随即声音穿越大街小巷,渐渐消失在
官邸的方向。 

我们先是茫然对望,随即恍然大悟,脸上一齐变色。贾诩沉声道:“将军,大事不好,定
是高顺被曹操打败了!”我对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表示同意。 

形势糟到了不能再糟。 

在二十个士兵的“护送”下,我来到官邸的议事大厅,主公和其他将领已经都到齐了。我
环顾左右,一种悲凉气氛猛地涌上心头:记得从前军议的时候,十多员盔明甲亮的将官肃
立两旁,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但那副景象,已经再也看不到了。如今包括我在内,只剩
下五个人,稀稀拉拉地站在两边,反衬得大厅愈加冷清空旷。包括奉先公在内,每个人都
是一脸的倦容,显得又疲惫又苍老;再加上我和魏续都正在软禁期间,所以虽然被传唤参
加军议,却连铠甲都没穿,显得整个阵容杂乱而且颓废。 

“真髓,还不赶紧落座。”奉先公见我进来,眼皮都不抬一下,他那冷冷的声音里仍然还
带着一股子霸道之气,只是掩饰不住沉重的心情,“人都到齐,开始罢。刚接到战报,高
顺在陈留被曹操击败……郝萌,你来说明一下具体情况。” 

听他怎么一说,心里忽然升起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记得昨天明明听奉先公把张辽提拔到
副手的位置,怎么现在看起来,得势的反而是郝萌呢?心中又是一动,如今自己举兵在即
,郝萌负责城防工作,又有自己的部曲,在不久将来要发生的事情里,肯定会是异常重要
的角色。主公突然对郝萌的位置予以提拔,莫非是为了对付我么?随即又自嘲地笑笑:自
己竟然被奉先公一句话就引得胡思乱想起来,真是做贼心虚。这一分神,似乎郝萌说了些
什么,我就没听进去。 

忽然听到奉先公重重咳嗽一声,道:“真髓,你怎么说?”我身子一激灵,茫然抬头,猛
地发现所有人正在盯着自己。第一个反应不是别的,而是自己不可告人的计划已被揭破,
顿时觉得后背发痒,冷汗钻出皮肤,心跳加速,嗓子发干,手足无措。脑子空白了将近三
秒种,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奉先公在询问我对目前形势的建议。 

刚才郝萌的形势说明我完全没有听进去,但此时又不能不回答,只得硬着头皮道:“主公
,既然高顺将军溃败,这城西的防务也要加紧进行……只是这样一来,以城中现有兵力,
根本无法同时抵御铁羌盟和曹操。” 

奉先公不悦道:“废话,你这两句说了等于白说,如今正是这种情况。曹操此番夺取陈留
之后,随时可以威胁我军东翼,再加上西面进犯的铁羌盟……我所问的,是有何退敌良策
!” 

张辽向前欠身,插嘴道:“主公,以张辽之见,此时不宜在中牟久居,我等最好速速迁离
此地。” 

我暗暗感激张辽又为我解了围,定了定神,将自己思路拉回到目前的战局上,道:“主公
,我的看法同张辽将军相同,如今我军需要进行战略转移。具体需要斟酌的,是转移的行
军方向。现在我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北上,要么南下。北上可以暂时投靠张杨将军,但河
内郡土地贫瘠,不利发展,恐怕不是长久之计;南下可到荆州南阳郡,以宛城为中心的南
阳盆地,是我大汉光武帝龙兴宝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最好的安身立命之地。” 


这番话脱口而出,猛地醒悟过来,自己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对奉先公举兵相向了么,为什
么还这样全心全意地帮助他,为他出谋划策?心中苦笑,自己毕竟不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
,翻脸无情的枭雄人物。 

听了我这一席话,众将无不耸然动容。奉先公瞪圆眼睛看着我,戟指道:“明达,说下去
!”这一声“明达”,顿时把我们的距离拉进了不少,我心头一热,大声道:“是!”忽
然心中一亮,看到了一丝光明:如今我军人才凋零,因此主公才允许我这待罪之人参加军
议,若是自己能在这个艰难时刻为奉先公建立功勋,是不是可以不用发展到刀兵相见,就
能赎回罗珊一条命呢? 

不论这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但确实是一条救命稻草,我赶紧上前,一心一意道:
“要说起南阳,就必须先提到袁术。原本南阳此地是由左将军袁术占据,他结交长沙太守
孙坚引为爪牙,在讨董战争结束后,先后赶走了盟主袁绍署领的豫州刺史周昂和扬州刺史
袁遗,企图成为南方诸州的盟主。因此在初平二年(公元192年),他令孙坚南下攻打
袁绍南方重要盟友刘景升,企图夺取荆州。但没有料倒的是,孙坚意外中伏而死,从此袁
术再也没法和刘表抗衡。并在初平四年(公元194年)正月间,被刘表赶出南阳。” 


“此后,刘表没有在南阳过多驻军,而是选择重点拱卫江汉平原——他将州治从江水南部
的汉寿,迁移到州北的襄阳,这襄阳北靠汉水,前有樊城护卫,是南北水陆的要冲。刘表
重点驻军在这一战略要地,并且以江陵为后方基地储备大量军资,并大力发展水军,其意
图是在江、汉两条水路间组成水陆一体的防御体系,以抵抗从北面的入侵。从这一点可以
判断,其人根本没有北进的野心,南阳不过是他对北方阵地的前哨而已。” 

我又上前一步,恭敬道:“主公,目前我军虽弱,但也有五千士卒,既不会遭到刘表轻视
,也不足以引起刘表的猜忌。您大可以声称愿为他做防御北面的盾牌,换取在南阳的居住
权。这么诱人的条件,想必他不会不同意。我等一方面受刘表粮草的接济,一方面休养生
息。等到时机成熟,您挥军北上,这司隶还不是唾手可得么。” 

看到奉先公满意地点点头,我松了口气,似乎彼此的关系有所恢复。但随即他的下一句话
,令我变了颜色:“众将听了,我决心采纳张辽和明达的策略。不过我军经营中牟,辛辛
苦苦集合了超过十万的人丁,决不能就这么轻易拱手奉送给敌人。” 

不等别人发话,奉先公厉声道:“张辽,传令下去,所有中牟的百姓,必须在今日入夜前
整备财物,跟随我军一同南下。入夜之后,立即放火烧城,将此地夷为白地!”他阴森森
地笑起来:“哼,铁羌盟、曹操……我吕某人得不到的东西,你们也休想得到!” 

我大惊失色,赶紧仆倒在地道:“主公,此举万万不可!” 

“哦?”奉先公斜睨着我,缓缓道,“真髓,你想说什么?”语气转冷,适才那一点热络
气氛消失得无影无综,显然对我这么当众顶撞,着实令他不悦。 

大厅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我咬了咬嘴唇,重重低下头,嗑在地砖上咚咚作响:“中牟百姓迁与不迁,根本无关紧要
,主公!南阳号称户口百万,虽然经历几次战乱饥荒,但五十万户总是有的,您又何必在
乎中牟这点微末的人力物力?”额头已感觉不到疼痛,湿湿粘粘的东西顺着鼻梁两侧从额
头上流了下来:“主公,中牟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如今好容易安顿下来,人心思定。现在
您要迫使他们再度背井离乡,简直就是逼他们造反啊!”最后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
错了,但此刻胸中热血如沸,什么也顾不得,唯有硬着头皮哀求道:“主公,请您收回成
命罢!” 

“放肆!”奉先公双眼射出骇人青光,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真髓,准你带罪参加军议,
是对你的恩典。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教训我?” 

他忽地仰天大笑,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地落下来:“造反?我倒要看看,哪个敢反!传我
的命令,百姓之中,凡是有胆敢违抗我军令不愿同行的、未能及时整备好财物的,一律就
地斩首!”猛地收了笑容,大喝道:“给我滚出去!”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太阳穴“腾腾腾”一个劲儿跳动,双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赶紧低下头去,用力咬进牙关,行了一个礼,低声道:“真髓遵命……”就连自己回话
的声音都开始发颤,然后转身就向外走。出了官邸,步伐越走越快,胸中那一股不平之气
,灼热如火,在五脏六腑间不停地蹿动,仿佛全身都要燃起火来。 

还有谁比我更了解这些百姓们?他们都是我、高顺和魏延一手从倍受流寇灾祸的郡县一点
一滴的聚拢过来的。这些饱经乱世迫害的苦命人,战战兢兢地在我们“保证平安”的承诺
下,安心地在中牟屯田种地。半年过去了,这半年来,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若不是有“
保卫家园”的信仰在一直支持着他们,早在那次八万流寇来袭的时候,他们就重新沦落为
流寇的俘虏,成为乱世中的牺牲品了。如今附近的流寇都被平定,百姓们好容易开始能享
受到平平安安生活的滋味……可是……如今这一道命令,就连他们仅有的一丁点微不足道
的幸福,也都要彻底剥夺和粉碎! 

现在中牟的他们,和当初洛阳的我,又有什么不同?我们这些人,这些在这个黑暗的年代
挣扎着想生存下去的人们,在那些武力和权力的主宰者面前,和蝼蚁又有什么两样? 

“主公,请你原谅我……因为我真的不甘心……我,不,是我们也想活下去,而且也要活
下去。”陡然停下脚步,我仰头注视着天空,眼光企图透过重重的乌云,去寻找那碧蓝的
天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填满了心口:那些爱恨交织的回忆,好象水面上划过的一条小
舟,泛起阵阵酸楚和忧伤的波纹,但波纹终归会慢慢远去,慢慢消逝。默默计算和审视着
未来的小计划,在那一瞬间,忽然从内心深处涌出无比的坚决,灵台一片空明,在对未来
做出的那令人黯然神伤的决定之中,我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轻松和解脱。在那一瞬间,
自己终于挣脱了情感和恩义的巨大束缚,做出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向身后望去,看到负责监护自己的那二十多名士兵,正沿着街道小跑
着跟了上来。我默默地向前迈步,下榻之处已经近在眼前。 

刚刚踏进院门,几个人迎面走来,我抬头一看,不由一愣,随即大喜若狂:原来从屋里迎
出来的除了贾诩之外,竟然还有胡平与胡安!自从得知了高顺在陈留的败报,我就一直惦
记着他们的安危,没想到能在此相见。 

赶紧冲上去,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哥儿俩,然后伸手抓牢他们的肩膀,笑道:“好家
伙,能回来就好!听说你们吃了败仗,可急死我了!”然后用力在胡家兄弟身上捶了一拳
。 

胡安眼睛里闪着泪花,也没说话,只知道用力点头,旁边的胡平被揍得呲牙咧嘴,但还是
笑嘻嘻道:“主公放心,我们弟兄这两条命虽然贱,也是主公您的。没您的命令,我们可
不敢就这么蹬了腿儿!” 

我不禁放声大笑,枝头的几只小鸟吃这笑声一吓,“扑棱棱”都飞上了天——自从自己进
了中牟,还是头一次笑得如此无拘无束。 

笑着笑着,一人从胡家兄弟身后走出来,对我深深施礼:“真将军,我们见面,你好。”
鼻音颇重,腔调古怪,汉语生硬。我仔细一看,此人深目高鼻,须发卷曲,正是羌胡首领
胡车儿。 

我笑着对他拱手还礼:“胡将军,想不到你也在这里。”随即环顾四周,奇道:“高将军
没有回来吗?”这句话一问,他们几个人都低下了头。 

原来曹操大军围攻陈留城,高顺到开封驻扎之后,分兵两路出击,南路由他自己指挥,直
接向东进军,越过浪汤渠,援救张邈;北路由胡车儿指挥,从开封先向东北方向进军,夺
取浚仪与小黄二城,然后顺着汴渠南下,迂回威胁曹军侧后翼。 

不料曹操技高一筹,之所以他没有立即攻下陈留,就是为了围点打援:曹操事先已将曹仁
的三千骑兵秘密部署在小黄城东七十里的东昏城,将夏侯渊的两千骑兵部署在陈留东南四
十余里的雍丘。于是等胡车儿夺取了小黄,顺汴渠南下时,曹仁的骑兵突然从他背后出现
,发起冲锋,我北路军因此溃败,曹仁乘势向西收复了浚仪与小黄,然后顺着浪汤渠南下
,从北面包抄高顺的后路;与此同时,得到高顺行动的消息之后,夏侯渊军自雍丘向西出
发,迅速穿越高阳亭之后,掉头向北,自南面包抄高顺的后路。这两路曹军在浪汤渠汇合
,反而切断了高顺与中牟的联系,卡住了他的粮道,配合正面曹操率领的主力军,形成两
翼包夹之势。 

在这种不利的局面下,高顺放弃救援陈留,留下三千兵力虚张声势,并监视曹操动向,然
后大军秘密潜行,掉头向开封方向突围,傍晚向浪汤渠一线的曹仁、夏侯渊军发起了进攻
。 

听胡平把当时的情况这么一讲,我点了点头,暗赞高顺将军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曹仁
与夏侯渊的曹军偏师骑兵部队机动灵活,不论高顺继续向陈留进军,还是从南北迂回绕过
曹军偏师退向中牟,都很容易遭到他们的追击掩杀。面临这种两翼受敌的窘境,最好的方
法就是集中优势兵力,迅速解决一翼的威胁。而骑兵擅攻不擅守,再加上曹仁、夏侯渊的
偏师人数又少,将之选为突破点,胜算还是蛮大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指挥官是我自己
,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于是,激战就在浪汤渠岸边展开,但结果却出人意料:面对突然来袭的高顺,曹仁采取了
意想不到的战术。针对高顺的中央突破,他下令自己所统辖的三千骑兵下马步战,结成坚
固的方阵正面抵抗;同时由夏侯渊指挥两千骑兵自两翼发起钳击。由于原本时间紧迫,所
以我军攻势难免展开得比较仓促,因此尽管人数远远少于我军,但依托着浪汤渠的地形和
卓越的指挥能力,曹仁还是生生把高顺拖得动弹不得。等到拂晓时分,曹操率领两万主力
军击破了那三千疑兵赶到战场之后,完成合围的曹军就象一只五指合拢的铁拳,把高顺军
牢牢地攥在了手心儿里。 

紧接着,就是一场近于绝望的突围战,激战一昼夜之后,我军两万士兵中能够突破重围返
回开封的还不到三千,伤亡惨重之极。 

默默地听完了战况,我只觉得两手全是冷汗。曹营当中,曹操自己姑且不论,单看他这批
手下:夏侯渊的厉害我曾经领教过,如今以这一战看曹仁用兵,手段竟不在那夏侯渊之下
,都是智勇双全的大将之才。再加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猛将典韦、许门死士首领许褚
;还有庞大的智囊团……曹操的阵容,实在太雄厚了。 

“那么高顺将军现在何处?”我急切问胡平。 

胡安在一旁插道:“高将军身中了四箭,右臂还被刺了一矛,回到开封后就开始发高烧,
至今还昏迷不醒。”大约是见我着急,他又补充道:“将军不必担心,高将军身子硬朗得
很,不会有事的。” 

我点了点头,呆坐无语。 

贾诩皱眉道:“如此说来,城中士卒不满万人,又都是些老弱残兵,怎么和铁羌盟相抗?
况且高顺一败,陈留就宛如风中残烛,再也无法守住,曹操大军随时可能从东面开过来。
将军,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我同意道:“我也是这个意见,适才军议,主公已下令整军去南阳依托刘表了。”接着把
军议过程与四人大略一说,谈到主公下令迁民,贾诩面无表情,胡车儿也浑不在意,但胡
平胡安二人登时变了颜色。 

我索性将昨夜密议内容也一股脑地向他们和盘托出,然后下结论道:“事情就是如此,胡
车儿、胡平、胡安,我意已决,你们愿不愿与我同谋?”心忖这三人当中,胡家兄弟为我
一手提拔,不会有异心,可是胡车儿不过是个降将,他是否赞同就不好说了,但今夜奉先
公就要行动,所以必须抢先下手,因此时间紧急,实在无法顾及太多了。猛地又转念一想
,自己筹谋的这件事,说得好听是兵谏,说得难听和背主立旗有什么区别?对手是天下无
双的奉先公,稍微走漏风声,那就是尸横遍地的下场。这是何等凶险的大事?若是胡车儿
表现得支支吾吾口不对心,说不得也只有杀之灭口了。 

想到这里,杀机顿起,我暗暗调整姿势气力,眼睛却不再看人,只瞅着地面,生怕目光中
泄露了杀气,被看出破绽来。 

只听贾诩微笑道:“将军不必多虑,适才您尚未回来,我们几位就已经商量定了,他们愿
意鼎立相助。” 

我全身一震,放松了精神,大喜抬头道:“若是如此,那实在是太好了!” 

胡平、胡安一同站起身来,拱手道:“吕布倒行逆施,我等誓死追随将军!”说着倒头便
拜,被我一把拉起来。 

还没说什么宽慰二人的话,旁边胡车儿也冷哼道:“吕布、王允守长安,我老胡是西凉军
,跟他不是一条心,所以去打长安城。吕布心眼儿,比岩羊的尾巴还小,现在要是被他认
出我,非找借口杀死我不可。真将军,您就是不造反,我也要找机会造反。”说着他转身
向贾诩恭敬行礼,然后转头对我道:“当初董卓被刺死,要不是尚书大人,我们西凉人都
死了。有他帮忙就成功。”说着伸手,用长长的指甲在脸上用力一划,鲜血登时染红了左
颊:“将军从前准我投降,没杀我。我胡车儿,从此以后就是将军的狗,奴隶,至死不变
!” 

我知道这嫠面乃是匈奴和羌胡发大誓或者举行葬礼的庄严仪式,胡车儿虽然说话粗俗难懂
,但决心却毋庸置疑,赶紧满满地斟了一锺酒,双手端给他:“好!我以此酒立誓,要是
分得了猎物,有我真髓的一份儿,就有你胡车儿的一份儿!”看着胡车儿接过去一饮而尽
,我猛地想起这些仪式和规矩还是昔日安罗珊告诉我的,心中不由大痛:罗珊,现在你究
竟怎么样了? 
 
 
 真髓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二十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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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诩皱眉道:“将军,如今吕布既然决心今夜就进军南阳,这下可把我等的计划全打乱了
。目前还没有能与魏延与邓博取得联络,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恐怕只能等到了南阳之后
,再发动兵变了。” 

我摇了摇头,沉吟道:“贾先生万事求稳,原本是不会错的。可是我真髓之所以能够与奉
先公一博,关键在于有两个优势。第一,便是中牟民心的向背,此时起事有百姓的支持,
而若是到了南阳,这个条件就不再具备了;第二,就是众将对主公的不信任,如今主公行
为乖僻,喜怒无常,再加上四面危机,因此全军上下离心离德,等到了南阳,我军摆脱了
危机,众将恐怕会平复对主公的不满之心。所以此时发难,陷入孤立的是奉先公,若是到
南阳再动手,陷入孤立的就转变为我们了。那样纵使士兵与计划都稳妥完善,也不易成功
。”说着运足眼神,在屋子里每个人脸上一扫,斩钉截铁道:“我们午时便动手!” 

众将被我逼视,无不肃然,一齐低声道:“遵将军号令!” 

我满意地点点头。其实还有个原因,奉先公计划今日入夜就要裹带百姓南撤,依他的性格
,在行军之前很可能要处死安罗珊。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先救了罗珊的性命再说
。只是这一重干系,自己却没有对诸将说出来。 

贾诩先点了点头,然后道:“将军言之有理。只是贾某却在担心另外一件事。铁羌盟进军
速度极快,贾某盘算过了,恐怕不出两天之内,就能到达中牟。若我等此时发难,耽搁了
时间,只怕就是个玉石俱焚的局面。” 

我微微动容,这老狐狸果然深谋远虑,只是此时也无暇顾及得那么多了:“既然如此,我
们便加快行动步伐,成功之后迅速南撤罢。”说着除下了外袍,露出穿在里面的那件邓博
带来的血衣。我将它轻轻脱下,伸手从胡车儿腰上取下匕首,将血衣的下摆割下了五条:
“胡平、胡安,还有胡车儿,你们每人各在把这布条系在腰上。胡平,你立即去找魏延,
先将腰上的布给他看,他自会明白——你们三个秘密召集那三百名屯守旧部,随时戒备,
等到午时,便一齐发动,接管城中奉先公直辖的部队——这剩下的两条布,你也替我交与
他们。” 

胡平露出紧张兴奋的神色,双手接过布带,眼睛闪闪发亮道:“是!” 

我转头对胡车儿与胡安问道:“当初高顺将军带走的部队还剩多少人,都在哪里?” 

胡安急促道:“一共有两千六百三十八人,跟我们弟兄一样,全是当初归顺您的流民……
吕布虽然分走两千四百人归郝萌指挥,不过只要将军传令,他们肯定会从命!” 

胡车儿拍了拍胸膛,道:“将军,一百八十骑兵,都是我,羌种人,可靠。” 

我笑着用力拍在他们的肩膀上:“好!这次成功与否,就看你们的了!胡平和胡车儿,你
们马上回到部队里,也是午时发动——你们带上四十个可靠的弟兄,出其不意拿下郝萌,
接管城墙防务。然后,胡车儿你率领本部羌胡骑,再点起五百步兵,我要你拿出风一样的
速度,赶过去将奉先公居住的官邸给我团团围住。” 

“张辽和魏续都是我的好友,与我同样都是丧失兵权、处于半软禁状态的将领——胡平,
你协助邓博和魏延接管了主公直辖军之后,就去把他们解救出来。” 

旁边贾诩插话,打断我道:“将军,局势万分紧张,张辽二人立场暧昧,一个是吕布旧部
,一个还是他的亲戚,贸然将他们放出,只能徒然增加变数。依我之见,还是等兵谏结束
之后,再释放他们为好。” 

犹豫了一下,我道:“恩,还是贾先生说得对。胡平,还是先监督他们,讲明我决心兵谏
的原因;同时……暂时不要让他们接触部队指挥权。他们二人若是提出这个要求……”我
停下来,皱着眉头想了想,接道:“胡平,你记住,一方面要拒绝交给他们军队指挥权;
另一方面,张辽与魏续二位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一定要把握语气分寸,对他二人不可
丝毫得罪——你比较机灵,又能说会道,具体的话怎么说,就随机应变罢。若是二位将军
问起我来,你就说,我亲自去同主公谈判,希望兵谏的条件能被他接受,所以暂时分不开
身,等事情都落了地,我再去向两位老友请罪。” 

三人一齐答应,却不动身。胡安疑惑道:“主公,您真要去与吕布谈判?”旁边的胡平和
胡车儿也一同露出复杂的神情。 

胡车儿面色凝重道:“吕布,太厉害,您打他不过。” 

胡平也紧张道:“主公,您的武功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可那吕布天下无敌的威名尽人皆
知,万一他忽然跟您拼命怎么办?” 

看他们担心的样子,我不由一阵宽慰,笑道:“你们放心,奉先公虽然武功无敌,但这次
我又不是与他动手——等胡车儿包围了官邸之后,我远远在门口向里面喊话。又能有什么
危险呢?” 

贾诩一直没有发表意见,此时道:“胡车儿将军,你精选五百弓弩手,带好了火油和硫磺
,弩箭全部上膛,多准备火把。包围了官邸时先把火油和硫磺撒进院子去,若是里面稍有
反抗之意,立即投掷火把;如有胆敢向外冲刺之人,一律以硬弩攒射。谅那吕布纵然有通
天彻地之能,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皱眉道:“贾先生,若是按照这样布置,主公定会认为我等是打算弑主谋逆,此事万万
不可。” 

贾诩冷笑道:“将军,难道吕布看了您的布置,就不会认为是谋逆么?” 

我听得不由一呆,说不出话来。 

贾诩大约察觉自己说得过于尖锐,于是缓和口气,接着问道:“将军可能认为贾某是小题
大做,但您可知道‘飞将吕布’这称号的由来么?” 

我怔了一怔,迟疑道:“大概是由于主公的坐骑赤兔快如疾风厉电,所以被称为‘飞将’
罢?” 

贾诩叹气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将军可知道否,三百年前还有一人有‘飞将’之称,
便是武帝时期的李广。”他顿了顿道,“‘飞将吕布’这绰号的由来,不在戟法也不在赤
兔,而在他超凡入圣的神妙箭术,决不亚于当年射箭穿石的李广。” 

我点了点头,明白过来:潼关一役,我便是用主公传授的射箭之技杀伤了张绣,虽然没能
见过奉先公亲自操弓杀敌,但想来也是极为精准的——贾诩这么严密布置,原来是担心我
被主公放箭所伤。 

“几年前,王允联合吕布诛杀了董卓,王允得意忘形,扬言要杀尽凉州人,于是我说服李
、郭二将反攻长安……”贾诩缓缓道,“还记得长安城破那一夜,我也在军中观敌料阵,
正巧碰到吕布带残兵从城中冲将出来,却被我军团团围住……只见在高顺与其他将领的簇
拥下,那吕布一身亮银锁子铠,将董卓的头颅系在火焰也似的赤兔颈下,茫茫夜色之中仿
佛是地狱的杀神。他身挂十余支箭壶,手持绝强硬弓连珠发射,四百步之内,当者无不应
弦而倒。他瞄准伍长以上的校官连放八十六箭,例无虚发,就射杀了我军八十六名军官!
” 

说到这里,一向泰然自若的贾诩不禁打了个冷战,我注意到他面部肌肉竟然在微微颤抖,
仿佛当年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厮杀,又重现面前。顿了好一会儿,他才心有余悸道:“于
是我军大乱,吕布如虎入羊群一般,他冲到哪里,我军士兵无不魂飞魄散,自动就为他让
出一条路来……”贾诩又顿了顿,轻轻揭开衣襟,我定睛一看,只见他干瘦的前胸上,心
窝的部位赫然有一个大疤。 

贾诩苦笑道:“这便是吕布所射的第八十七箭了,那时见到吕布威势,在下立即躲得远远
地站在人墙之后,但由于贾某素喜儒衫,临阵时也做此打扮,所以毕竟与普通士兵不同,
因此仍被他一眼看到。当时贾某发现吕布望过来,登时心知不妙,立即以橹盾挡在胸前—
—但饶是如此,那一箭仍然透橹而过,又刺破贴身软甲,令贾某足足躺了一个月,伤口痊
愈后留下了这个伤疤……若非贾某反应机警又保护妥当,早被一箭穿心,哪里还有今日?
” 

我寒毛倒竖,毛骨悚然,虽然早知道奉先公箭法高超,没想到竟然精妙至斯。若是自己站
在门口,主公从屋子里放箭,只怕就是再多十条命也不够死的:“既然如此,按照贾先生
布置好了。” 

贾诩又想了想,道:“还是不要包围官邸了——胡车儿,你带兵冲入府中,占领前庭与回
廊,以强弩手将奉先公封锁在内宅之中。一定要先控制议事厅旁的马厩,记住,决不能容
吕布骑上赤兔,若是这一人一马联合在一处,这世上根本没人能拦得住他们。一旦容吕布
冲出重围与部队汇合,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 

         ※       ※       ※ 

正在商量处,忽然听到外面细碎脚步声进了院子。我一抬手,示意众人噤声,也不要出来
,然后转身推开屋门一看,不由一怔。原来来人竟是貂蝉,此时这佳人上身着天蓝色广袖
纱衫,下身着素白色羊肠窄裙,仪态婀娜,风姿绰约,宛如即将随风而去的出尘仙子。我
注意到她右手拎着一只食盒,似乎竟是给我送饭来的。貂蝉见到我出来,笑着对我挥了挥
手,接着秀眉微微蹙起,看着脚下。 

我顺着她目光一看,原来由于刚下过雨,院子里地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积水。貂蝉显然
有些为难,微微迟疑后用左手轻轻提起长裙,露出踏着木履的一双赤足。虽然圣贤书没读
过多少,但自己也知道什么是非礼勿视,我抬起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食盒上。但
在适才那惊鸿一瞥中,那双纤细秀美,晶莹如玉的洁白素足,却令我心跳都漏了一拍。 


貂蝉好容易穿过泥泞难行的小院,来到我面前。她放下裙子,伸手拢拢鬓角,施礼道:“
明达,那天奉先酒后撒疯,小女子可要多谢你了。” 

听她忽然如此亲切地用表字称呼,我不由手足无措,赶忙回礼道:“主母说得哪里话来,
那天,那天……唉,那都是真髓应当做的。”心下里暗自叹息,此番回到中牟两次见到这
绝代佳人,觉得此时的她与昔日在濮阳时判若两人,少了那时的天真烂漫,却多了一份坚
毅成熟。 

貂蝉一双美目深深地望着我,轻柔道:“你就不用谦让啦,当时若不是明达出手相助,貂
蝉肯定就没命了。”说着将手里的食盒递过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粗茶淡饭,聊表
心意。” 

我接在手里,只觉得这盒子沉甸甸地,感激道:“多谢主母厚爱,唉,如今真髓是待罪之
囚,您还如此费心,这真是,真是……” 

貂蝉沉重地叹息一声,显然被我的话勾起了心事。她怔了半晌,才柔声道:“明达,今日
之事我已经听说了,你们大男人的事情,我一介女流没资格介入……自从退出兖州后,奉
先性情大变,我知道今天你是受了委屈的……”她凄然一笑,展现出一个绝美的笑容,但
显得说不出的落寞与无奈。似乎想告诉我什么,却又觉得难以启齿,内心挣扎了许久,她
最终还是低声说了出来:“如今大敌当前,中牟城内却离心离德……容小女子说句不吉利
的话,只怕覆灭就要近在眼前了……明达,你年轻有为,没必要留在这里啊。” 

我登时脸上变了颜色:若换了一年前的自己,今天听到貂蝉这么说,定会对她推心置腹地
大吐苦水;但是现在听到貂蝉这句话,我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莫非主公听到什么消息,令
主母前来试探我么? 

         ※       ※       ※ 

“主母,您不要再说了,刚才这番话末将自当是没有听到。目前形势虽然乍看似危如累卵
,实际上只要能撤入南阳,我军仍然大有可为。”我在脑中一字字斟酌,缓缓说道,“实
不相瞒,今天末将力谏主公不可裹带百姓南撤,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西面铁羌盟来势汹汹
,不日便可兵临城下。倘若我军因区区百姓的财物而耽搁了时间行程,那就追悔莫及啊。
”叹了口气,又道:“本来这些是打算在会议上陈述,但主公最近性情出奇的急躁,结果
竟不容我把话说完,便将末将轰将出来了。” 

其实关于铁羌盟我还真没考虑过,这还是与贾诩方才谈到举兵时机之时他对我的提醒。这
番话是因为摸不出貂蝉来访的真正底细,所以自己随机应变,顺口胡驺套她的口风。 

貂蝉露出感动的神色,颤声道:“明达,我知道你是有情有义的大丈夫,但现在绝对不是
那么简单……”她好象终于下了决心,急切地看着我,哀声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但
奉先纵然有万般不是,毕竟是貂蝉的丈夫,小女子也不能再透露什么……总之,你处境极
为险恶,此时还来得及,你,你还是赶紧走罢。” 

我心头大震,知道自己误会了这位奇女子:貂蝉定是得到了奉先公不利与我的消息,前来
通风报信的!这消息何等重大,主公最近又喜怒无常,若是被他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主
母定然难逃一死。我一直只把她当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想到却是恩怨分明的女
中豪杰。想到这里,一股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主母,您这份心意我领了,但真髓决不能弃将士与百姓不顾。”我按耐住心中的激动,
坚决摇头,又问道,“您若是想成全真髓,可否能将罗珊的消息告诉在下一二?” 

貂蝉微微错愕,道:“明达,昨晚事情过后,奉先已将那安息女子交与郝萌看管了。” 


我只觉得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原来如此,多谢主母!” 

“将军既然执意要留下,貂蝉就只有一句话,”貂蝉那深邃的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轻
轻道,“万事小心。” 

         ※       ※       ※ 

送走了貂蝉,我回到屋里。贾诩迎上来道:“将军,听貂蝉之意,吕布似乎要对您下手了
。我想事先的安排还是重新布置为好,此地也不能再呆下去。” 

我顺手将食盒放在案几上,点头道:“不错,现在我们就是在与奉先公抢时间,大伙儿这
就发动了罢。如今这院子四下里想必被主公监视着……贾先生,不如我等扮成小兵,跟随
胡平他们混出去。” 

“正合我意。”贾诩拊掌笑道,“将军,你我出去之后不如分兵两路:您武功高强,就率
领胡安、胡车儿去擒拿郝萌,控制城防;我与胡平一同去找魏延、邓博,安抚部众。” 


“先生智谋高远,有您坐镇指挥魏延他们,我也就放心了。”我微微一笑,心忖这老狐狸
知趣得很,刚才自己与貂蝉关于罗珊的几句对答想必他都听在耳中,所以此时主动提出把
搭救罗珊的任务分配给我。 

看着我与贾诩都换上普通兵丁的服装,胡平在一旁嬉皮笑脸道:“主公,天下第一大美人
专门来为您送饭,实在是大大的光荣,就连我们这些当下属的也觉得颜面增光不少啊。不
如我等赶紧打开食盒看看是什么好吃的,然后分而食之,叫我们也好分享大美人的恩泽,
如何?” 

他向来伶牙俐齿,喜好插科打诨,这一句话逗得大伙儿哄然大笑,胡车儿更是怪叫连连。
我也被激起了好奇心,笑道:“好,既然如此,咱们就来看一看,食盒里有什么佳肴。”
 

掀开盖子,长方形的盒子里最左边是一甑热气腾腾的豆粥,上面铺着一层韭菜酱;旁边放
着三只碟,一只碟里摞着四块开花蒸饼,另一只碟里却是浇着豉汁的羊肉炙,散发出诱人
的香气,还有一只里却是切得整整齐齐的腌菜。盒子的右角,还放着一小壶淡酒。看着这
些,我一阵激动,又不由心下黯然:东西虽然不多,但无一不是精工细作的美食。就拿这
开花蒸饼来说,每块都蒸出了十字裂纹,从和面到出笼起码就需要十几道工序。从每道饭
菜里,我都能感受到貂蝉那份细腻的柔情……但此时此刻,她这些精心准备的酒食,竟然
成了我等与她丈夫即将举戈相向的壮行酒,这又是何等的讽刺?她若是知道这些,又会作
何感想? 

想到这里,实在一点食欲也欠奉,我轻轻合上食盒环视四周,发现众人除贾诩之外都流露
出不解的神色,当下也不解释,苦笑道:“事不宜迟,哪里还有吃饭的时间?这便动手罢
!”众人一齐应声,跟随在我身后,昂然直出。 
 
 
 真髓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二十九节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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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赶到城门下,我一眼就看到了被反绑着吊在木桩上的罗珊。她低着头,好象完全丧失
了知觉,褐色头发长长披散下来。罗珊赤裸着上身,那白玉一样的肌肤如今被鞭子撕得片
体鳞伤,几乎没有一寸好肉。看到这一幕,我无明上涌,心胆俱裂,恨不得马上冲上去把
她解救下来。 

但此时此刻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自己怒火攻心之下,反而头脑变得无比的冷静,眼见前面
的胡安控制不住要往上冲,赶忙一手拉住他。胡安吃我这一拉不由得一怔,一回头正好与
我四目对视,他被我冷如冰霜的森然目光一刺,登时也就不再吭气。 

当一行人经过受刑的罗珊身边时,我强行抑制自己不去看她,但这一日来为伊昼思夜想、
担惊受怕,那种度日如年的煎熬又岂是轻易就能克制得了的?我终于仍是忍不住瞅了一眼
,看到她尽管已经昏迷但依然是一脸痛楚的表情,只觉得自己心里都快滴出血来。 

         ※       ※       ※ 

自从我到中牟后为了抵抗流民所以重新修缮了城墙。如今新城门是按照高顺的思路修建而
成,有内外两重城墙,再加上两侧的墙形成了一块方型空地,在外城门上又安了重闸。若
敌军闯入空地,就将外城闸一落,四面堵死后城墙上伏兵骤起,弓弩擂石齐下,擒拿敌军
有如瓮中捉鳖一样,故此这设计又叫“瓮城”。郝萌的城防指挥所,就在外城墙的门楼上
。 

大约是撤军的命令已然传达,所以军心惶惶,大半士兵都在城中“协助”百姓迁徙,此时
的城门口冷冷清清,没几个人。 

来到外城墙的阶梯前,我再也无法忍耐胸中的怒火,分开胡安和胡车儿抢上前去,一手攥
着环手刀的刀柄,大踏步登阶上城。才上得几阶,就听到上面登登脚步声响,随即一双战
靴出现在眼前,我抬头一看,正是郝萌和曹性,当下冷笑着挡住他们的去路。 

他们二人大约是刚刚巡视了城墙,正一前一后地向下走,看到我这样子也是一愣,随即眉
毛就竖了起来:世上哪有这等胆敢大摇大摆阻挡将军的士兵? 

郝萌火冒三丈,大声喝骂道:“你个不懂规矩的狗东西,不知死活么?”说着抬手冲我脑
袋抡圆了就是一鞭,劲风呼啸,声势倒是不小。 

我冷冷一笑,轻轻松松就捏住了鞭稍。长鞭入手掌心觉得又滑又黏,自己仔细一看,原来
这鞭子上竟满是鲜血。他好端端地巡视城墙,这鲜血又从何而来?猛地想到罗珊身上那惨
不忍睹的鞭伤,顿时心中明镜似的。我只觉得肺也要气得炸了,于是用力把鞭子向旁边一
拽,郝萌原本身在高处,一下子向前方直跌过来。我就势松掉鞭稍,向前一探手迎住他喉
头,随即手上用力扼住喉头两侧的气管,把他拽到我的面前。其实郝萌虽然武功不济,但
也决至于差到如此地步,只是他一开始把我当成普通士兵,大意轻敌,所以难免刚上手就
吃了大亏。 

两张脸贴近不到三寸,我冷冷地盯着郝萌:他面皮紫涨,大张着嘴,喉咙里格格做响,却
偏偏一口气也吸不进去,就更不要提开声讲话了。郝萌一面奋力挣扎着,一面恶狠狠地盯
着我,突然瞪圆了眼睛,高举双手示意放弃抵抗,脸上的表情也由惊讶、愤怒、惶急转变
成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恐惧,显然是认出了我是谁。 

我不再看郝萌,转移视线冷冷盯着张目结舌的曹性。曹性虽是不畏死的悍勇之士,但我声
先夺人,瞬间就将郝萌制服,极大震慑了他的斗志;等察觉我的真实身份后,再看到主将
已表示投降,于是再也不敢造次,只有呆呆地站在一旁。 

此处人多眼杂,我也担心会咋呼起来惊动了城中的奉先公,所以虽然心中恨极了郝萌,却
也不敢贸然就下杀手。于是对曹性沉声喝道:“走,回城楼去,我有话说。”曹性不敢违
抗,只得转身慢慢上城。我转身对胡安打个眼色,这小子会意,扯着胡车儿转身下楼安顿
部队,准备人手去也。 

         ※       ※       ※ 

进了门楼,里面还有几个士兵在站岗,见到我们这架势,无不骇得呆了。我手上力量稍松
,让郝萌得以缓过一口气,对曹性冷冷道:“如今大难临头,主公萎靡不振,又听信严氏
的胡言乱语、倒行逆施,所以我决心发动兵谏——你又有什么打算?”说这话时,我一眨
不眨地盯着他,另一只手按着腰刀。其实大计已定,还能容他有什么打算?曹性从我起兵
还则罢了,若是不从,那便是我的敌人。 

曹性脸上阵红阵白,显然是天人交战,拿不定主意。正在此时,郝萌喘过几口气,嘶哑着
举手道:“吕布无道,我郝萌愿意效忠真将军!”说着又对那几个士兵叫道:“你们还愣
着做什么,赶紧丢下武器,参见新主公!” 

郝萌这一叫,听在我耳中只觉得一阵恶心。记得昨夜是他捉我去大堂,令我险些被陈宫害
了性命,事后自己却不计前嫌在主公面前力保他非陈宫一党,可谓是以德报怨。但刚才见
到鞭子上的鲜血,分明是这厮见我依旧失势,遂对罗珊滥用酷刑以向主公邀功。可如今他
生死悬于一线,于是又赶紧对我摆出效忠的嘴脸来。 

如此反复无常的小人,我实恨不得就此捏碎此贼的喉咙,取了他这条狗命。但此刻曹性还
在面前迟疑不定,若是我对郝萌下手,岂不令他齿冷?权衡利弊之下,我赶紧放开郝萌,
摇头道:“郝将军言重!将军的心意我领了,但大家都是同僚兄弟,真髓只愿兵谏成功,
使主公重新振作图强,又哪有其他的奢望?效忠之类的话开开玩笑可以,但以后再也休提
。”一面说,一面偷眼看曹性。 

果然这一举大大奏效,曹性勉强点了点头,拱手对我道:“我曹性也愿意追随将军,发动
兵谏。” 

我大喜道:“好,有二位将军协助,何愁大事不成!”正在此时,胡安带了三十多名士兵
上城来禀告,部队整合完毕,罗珊也已经被解救下来。他一面说,一面盯着对面的郝萌和
曹性。 

我心中感动,知道胡安是出于一片忠心,虽然知道我武艺精湛,但仍怕我势单力孤,寡不
敌众,所以特地带人跑上来接应,于是拍着他肩膀笑道:“干得好,咱们这就下去罢。”
又转头对二将道:“既然二位愿听号令,真髓也就当仁不让——如今情势危急,铁羌盟随
时可能开到城下。曹性将军,你与胡安约束部队严守城池,随时保持警戒;郝萌将军,就
麻烦你与我同去罢。” 

         ※       ※       ※ 

下了城楼,我看到胡车儿正牵着马,带着一队骑兵,肃然等待我的检阅。旁边士兵们已将
罗珊平放在一块木板上,胡安还为她盖了件衣服。 

我无声地走近罗珊的身边,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忍不住想去抚摩她的秀发,但手伸到一半
,就收了回来——我还记得上次就是因为这样而触到伤口弄痛了她。 

我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罗珊却忽然睁开了眼,似乎是阳光直射的缘故,眼神迷茫无神了许
久,她才吃力地把目光聚焦在我脸上:“明达……”大约是打算让我安心,她对我微微笑
起来,但嘴角只一动,就痛得倒吸了口气,看得我心里跟着一揪。 

“你安心养伤,”我强挤出一丝笑容,“已经没事了,有我呢。” 

罗珊努力地想伸手碰到我,却根本抬不起胳膊,只有无奈而疲惫地闭上眼睛: “对不起…
…是我拖累了你……”我赶忙握住她的手,让她能感到我的体温,我的存在。“我本来不
想那么做的……”她反手紧紧拉住我的手,流下了眼泪,“可是,吕布是我的仇人……对
不起,我忍耐不住……” 

我微微错愕,实在没有想到奉先公竟然会是罗珊的仇敌。 

“火烧洛阳的那个晚上……董卓的贼兵冲进来抢劫,还杀死了我全家,”罗珊慢慢道,声
音依旧很微弱,却因为屈辱和愤怒而变得颤抖和尖锐,“我忘不了,指挥那些贼兵的那个
武将……那个骑在火焰一样的高头大马的武将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握紧了罗珊的手。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痛苦地哭起来,“贼兵们把我家洗劫一空,把抢来的珠宝送
到他的马前,他就得意的笑……那种带有金铁颤动的奇怪笑声,永远都刻在我脑子里……
爹爹妈妈也跑到他马前去哀求,他就抡起那柄大戟一扫……”我已经不忍再听下去,但罗
珊的声音仍然往我脑袋里灌:“然后他就走了,监督着小校提着那些珠宝得意扬扬的走了
……我一个人抱着弟弟,坐在门槛上哭……几个贼兵过来,他们夺走我弟弟,用长矛把他
挑得高高的……他们要强暴我,我拼命地哭,拼命地挣扎,他们就用刀子刺我的眼睛……
” 

直冲云霄的大火、女人与小孩的嚎哭、男人们的诅咒、晃动的火把、飞舞的鞭子……我无
力地垂下双肩,那段可怕的记忆又走马灯般经过自己的脑子。这块原以为已经痊愈的,潜
藏心底的伤口,似乎再度绽裂开来,淌出鲜血。 

“别再说了,”我轻轻地把手指放在罗珊的嘴边,柔声打断她道,“噩梦已经过去,你好
好养伤……现在手头还有点事情,等我去完成之后就回来陪你。” 

瞪大眼睛回望着我,一直予人坚强暴躁印象的她终于流露出内心的脆弱,眼泪就象断了线
的珍珠般流下:“明达,你,你快些回来……” 

实在不愿意罗珊继续这么伤感悲切下去,于是我点了点头表示答应,然后大着胆子俯下身
去,当着众人之面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上。安罗珊轻呼一声,两颊飞起红晕。 

由于这种感情的转折太过剧烈,她一下子承受不了,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怒,只能傻呆呆地
看着我发怔,在四周将士的轰然大笑声中,我促狭地向她挤了挤眼睛,她那依旧挂满泪珠
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又恼又羞的诱人神情。适才那种郁闷的气氛登时烟消云散。 

再深情看了面前的玉人一眼,我哈哈一笑,大步来到胡车儿面前,接过他手里的缰绳,跳
上战马,大喝道:“将士们,跟我来!”随即拨马就走,再不回头。 

         ※       ※       ※ 

才过晌午,云层又厚又密,眼见是又要下雨了,天色铁青,仿佛随时都能滴下水来。一上
午的清爽已经荡然无存,空气又湿又重,好不气闷。 

我隐蔽在街道拐处向官邸处观察,只见大门前站岗的几个士兵,人人汗水浸透战袍,后背
上湿了一大块,但站了这么久,却没一个敢动一动。他们都是奉先公的亲兵——号称天下
精锐的卫队“飞熊军”的武士,每个人都是以一当十的死忠之士。我深深了解这支军力的
强悍,因为军中上下所有将领,如高顺、张辽还有我,刚入伍之后都是先在飞熊军中担任
主公的亲兵,立了功勋后才被任命将领,甚至授予部曲的。 

奉先公与曹操在兖州拉锯似的打了好几仗,数次与曹操正面对攻,虎豹骑也没能在飞熊军
面前讨了好去。酸枣一战在曹军四面重围下,我军损失惨重,原本五千人的飞熊军锐减至
不到八百人。虽然数量少了很多,但现在对我来说,依然是相当可怕的战力。 

我心中忽然一动,记得原来魏延前来投靠时,自己还曾经拒绝过他。但这几日生死线上打
转的时候,曾经回想起奉先公轻轻松松就让高顺调走我的部队去协防陈留,隐隐觉得若是
没有一支真正意义上完全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那就始终只有任人鱼肉的份儿。此刻看到
眼前这副景象,才猛然醒悟过来,要想摆脱这种状况,就必须效法主公和曹操,建立一支
不亚于飞熊军和虎豹骑的钢铁卫队。 

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和历练,自己再不是当初那拉上几百人就去冲曹军主阵的莽撞小子,
虽然远比不上贾诩、陈宫这些智囊,但也学会遇事先仔细思考,反复衡量利弊之后再做出
决定。此次兵谏计划周详,而现在城守又控制在我手中,已万无失败之理,但成功之后的
种种,就必须纳入考虑范畴之中了。 

         ※       ※       ※ 

我一面想着,一面缩回探出的身子,淡淡地向身后的部下打了个手势。 

胡车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看到手势,他两眼放光,一声呼哨。于是十个连弩士先从拐角
处冲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散开队型,一口气向官邸门口放光了箭匣中所有的箭支。随即胡
车儿领着如虎似狼的羌骑兵“呼啦”一声从拐角处冲过去,他们一手弯刀一手缰绳,马鞍
左右还挂着分别装着硫磺和炭粉的两只皮囊,越过早已被射得刺猬也似的卫兵杀了进去,
顿时,官邸中惊呼声、马蹄声、金铁交鸣声,响作嘈杂的一团。剩下的四百六十名弩手队
伍整齐地紧随其后,其中三百二十人手持强弩,他们并不进府,而是按照预先的安排,跑
到官邸四周几处要点站牢,监视四面街道,以远距离硬弩把几条来路全都封死,其余的连
弩士则跟着骑兵一涌而入。 

我和郝萌来到官邸门口,勒住缰绳。看着地上卫兵的尸体,一时间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是什
么滋味。 

才过了不到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一个背硬弩的士兵气喘吁吁地从官邸里冲出,冲我跪倒,
大声道:“真将军,议事厅已经肃清啦!胡车儿将军请您入府!” 

我点了点头,翻身下马,跟着那士兵进府,郝萌赶忙从马上跳下来,跟在我身后。刚进大
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       ※       ※ 

中牟官邸是二重的四合院落,进了大门后首先就到了外庭院,这里是办公的场所,左手一
排厢房是值班差役的居所,右手一排则是马厩,跨过庭院正对着大门的就是议事厅。 

这一路走来,从大门到议事厅也就短短不过二百步,却遍地都是鲜血和尸体,惨不忍睹。
胡车儿大步迎上,甲叶随之哗哗作响,抱拳行礼道:“吕布里面,在,将军请!”我微微
苦笑,自己此时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主公,回头看看郝萌,他也低下头去,不发一言。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忽然从左面冲出来,薰得我脑子一晕。我转身望去,原来是几个清理战
场的士兵拉开了左厢房的门。一时好奇心起,我走到厢房门口,屏着呼吸向内一看,顿时
觉得胃里翻腾起来:只见房里尸体层层迭迭地摞在一起,总共有五六十人,各个都是肌肉
盘虬的精壮汉子,全是驻扎在官邸之中作为主公宿卫的飞熊武士。 

今夜即将向南行军,所以此刻他们都在房中休息,事情又来得突然,因此连衣服都没来得
及穿,就被堵在厢房中乱箭攒射而死。此时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每人身上也不知道中了多
少支箭,射得血葫芦一样。厢房里地面上铺得粘粘的一层深红,墙上、门上溅得到处都是
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看到这幅景象,纵然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仍感到一阵惨然。“兵谏”二字说来轻描淡写,
但哪场政治斗争不是血雨腥风过来的?个把条人命真连蝼蚁都不如。我苦笑起来:不论自
己有怎样大义凛然的借口,这双手已经沾满了昔日同僚们的鲜血,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仰头又看了看布满阴云的天空,只觉得胸口里又闷又堵,透不过气来:现在纵使被主公视
为叛逆反贼,自己也无从分辩。既然如此,就都随它去好了。兵谏的正确与否,万一将来
被写入史册,就让后人去鉴定罢。 

         ※       ※       ※ 

忽然一阵怒吼打断了我的思路:“带头反我的狗贼是哪一个?有胆子造反,却没胆子站出
来么?”那正是奉先公的声音。我赶忙回头对胡、郝二人道:“二位将军,事不宜迟,赶
紧随我去看看罢。” 

从议事厅后门出去,就是内庭院,布局和外庭院相同,也是庭院左右两排厢房,中间对着
议事厅的是一间大厅。原先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也学习奉先公在濮阳的官邸格局,把左面
厢房当作卧室,右面厢房是书房,大厅用来习武。只是现在奉先公搬进来之后又做了什么
安排,我就不清楚了。 

三个人刚走进议事厅的前门,随即“咄”地一声,一支劲箭从我身边飞过,颤巍巍地钉在
议事厅的门上。我向前伸出的一只脚顿时缩了回来,身体急退,躲在门后,心头砰砰乱跳
,已惊出一头冷汗:以这一箭的速度,我竟然完全没有看清!再看胡车儿和郝萌,早仆下
身子就地滚开,各自找了物体掩护。三个人六只眼睛对着一望,都能感受到对方心中的震
撼和恐惧。 

我好容易还神过来,开始仔细观察四周。按照箭支来势判断,奉先公应当藏身在习武厅里
。我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看过去,这才发现后门外不远处的廊柱旁,一名弩手倒在地上,
额头竟被前后对穿,乳白的脑浆夹杂着鲜红的血汨汨流了一地。想必是他一时大意,没能
隐藏好自己的身型,露出了小半个身子,结果被奉先公射了个正着。奉先公这一箭闪电般
越过内庭院二百步的距离,射穿弩手人头之后,竟然其势不竭继续向前飞入议事厅,还直
钉在前门上——若非自己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竟是人力所为。 

再向远了看,只见习武厅大门洞开,里面却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清楚。从议事厅到习武厅
这段路上,和外庭院同样都是尸横遍地,只是二十几个躺在院子中央的,却不再是仓促迎
战的飞熊武士,而是连人带马被劲箭钉死的羌胡骑兵。 

我不禁看得心惊肉跳,若非有贾诩事先周密策划,又怎么可能困得住如此盖世强人? 
 
 
 真髓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三十节 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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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轰”地一声巨响,滚雷自远处天际炸开,一股凉风不知从哪里吹进这个世界,把闷
热一扫而光,又急又密的雨点从蓄满水的云层上倾泻而下。不一会儿地上水就积起来,应
着雨丝的落点,扩散成重重叠叠的波纹。在昏暗的天色笼罩下,无论是堆积在庭院中的尸
体还是房屋,都只剩了一个黑色的轮廓。 

我心中暗叫不妙,天色突变,暴雨来临,这下子原先准备的硫磺等物就完全没有用了。况
且院子里能见度很低,因此弩手所能发挥的实力也大打了个折扣。假使奉先公忽然以强悍
武功突围,想要拦住他可不是件易事。之所以习武厅中毫无动静,就在于主公还没想到要
突围,还只是严密防守,打退我等趁此时机发动的进攻。但我既可往,彼亦可来。迟早奉
先公会回过味儿来,真要到了那一步,可当真不妙之极。 

所以此时一方面要迫奉先公他接受条件,更不能容他腾出空闲来思考。 

这些念头闪电般晃过我的脑子,当即扬声道:“主公,我等今日前来,并非为了谋反,只
是有几件事,请主公答应!” 

此话一出,果然有了反应,习武厅中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即嘈杂的雨声中传来奉先公冷冷
的声音:“真髓,你若以为能用言语削弱吕某人的斗志,以便你阴谋得逞,那便是白费心
机!” 

我凝气扬声道:“还记得主公传我武道之时,早就提起过意志坚定的重要。您的武功惊天
动地,心志早已锻炼得坚如铁石,又岂是真髓三言两语所能动摇?在下还不至于狂妄至此
。不敢欺瞒主公,实是有事相求,愿主公成全。” 

习武厅中哼了一声,奉先公不置可否,却已对我的回答表现得略感满意。 

我遂道:“这第一件事,就是主公下令裹带中牟百姓南下,此事不仅劳民伤财,而且大大
拖延我军行动速度,望主公收回成命。” 

“好!”奉先公断然同意,“此事不难,今日貂蝉探视你之前已通过我的允许,她回来之
后已经向我说明此事,我准了!你且说下一件。” 

我微微皱眉,主公答应得太快,不知其真正用心,于是向胡车儿连打了几个手势,示意他
速速调遣府外守卫四周要道的强弩手到外庭院布防,严防奉先公忽然发难,冲出来夺了赤
兔逃走。同时嘴里却是不停,一字字接道:“我等对主公一片忠心,但主公却设法谋我等
部曲,实在令我等心灰意冷之极。在下斗胆相求,请主公恢复魏续、张辽与在下三将的部
曲。” 

沉默了一会儿,奉先公嘿嘿笑道:“一片忠心?你带兵冲入官邸,杀我宿卫,也算是一片
忠心么?”他顿了顿,森然道:“你既然以自己一片忠心为理由,向我请求恢复部曲,就
先听我号令,自断一臂,让我看看你的忠心!” 

我倒吸一口冷气,苦笑道:“主公说得是,真髓无可辩驳。但表示忠心的方式也有许多,
在下虽愿断臂明志,却希望保留有用之身继续为主公效力,实不能自残肢体。真髓兵谏,
并非为自己一人,而是为主公大业。既然主公怀疑在下,真髓情愿不要部曲,但求主公复
魏续、张辽二将的部曲罢。” 

自己虽然努力回答得滴水不漏,却是暗自心惊:主公虽然在争霸道路上屡屡受挫,但却决
不是傻子,否则怎么能领悟高深的武学至理?他这断臂明志的主意一提,其实是给我出了
个大难题。此时此刻用这种方法来扰乱我的思维,意欲何为?自然是为了争取时间观察敌
情,以便夺路而走,只怕此时他都已经开始观察地形,发难在即了。 

想到这里,心中焦急万分,赶紧回头去看援兵到了没。一望之下,心中大叫糟糕,原来胡
车儿虽然在我身后,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紧张地注视着院子里奉
先公的动向。 

奉先公又哼了一声:“真髓,这段日子你不在我身边,武功进度我不甚了然,但看这花言
巧语的工夫却是见长啊……也罢,我答应了。你还有什么事情,一并痛痛快快都说了罢!
” 

我伸手去拉了拉胡车儿,冲他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指手画脚,嘴上对答依旧: “主公,在
下斗胆,还有最后一件事,那就是请您下令释放那安息女子。”看着胡车儿竟然还是一副
不明所以的样子,自己几乎要吐血。 

这件事情显然大出奉先公的意外,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冷笑道:“那女子我已交给郝萌全
权处置,还被他打了五十鞭。怎么,人不见了?你不去问郝萌,为何反来问我?” 

听他这么一讲,我登时想起安罗珊的惨状,心中不由对郝萌升起一股怒气。猛地又醒悟过
来,奉先公虽然说得是实话,却特地提到郝萌鞭打罗珊五十,这可能是为了能争取我和郝
萌彼此产生敌对心理,为自己成功突围创造良机。 

于是我赶忙大声回答道:“请主公不必挂心,郝萌已将那安息女子交与在下了。 

但真髓既奉您为主公,自然丝毫不敢有违您的严令,因此不能轻易释放。在下已经将那女
子审问清楚,她虽妄图行刺于您,但凭那一点微薄的道行,又怎能入得了您的法眼?请主
公看在真髓为您镇守河南略有微功的份上,饶她去罢!” 

此时电光划过长天,为院子里的景物蒙上一层转瞬既逝的蓝光。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奉先
公冷笑道:“人既然都已在你手里,放也是由你,不放也是由你,还这般扭捏作态地装甚
?这最后一件事我若是不准呢?” 

我苦笑道:“主公误会了,在下之所以特来请示,只是想表达对您的敬意。”忽然听到府
门有响动,我向身后一瞥,几个人冒雨走进府来,再仔细一看,不由大喜,原来打头之人
正是邓博、魏延与贾诩,这代表着奉先公城中的部队已经全然操控在我的手中了。 

邓博紧走几步,来到我身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倒,我赶忙伸手将他搀起。还没顾得上说话,
贾诩施施然走过来,对我深施一礼。 

就在此时,惊变突起! 

电闪雷鸣之中,内庭院传来一阵惊呼,我转头一看,只见一条肉眼难测的人影已经从习武
厅中蹿出,以“之”字型闪电般穿越庭院,向议事厅冲来! 

此时天色太过阴暗,再加上我与主公彼此对答多时,所以院中弩手大都以为事情已经行将
结束,因此在奉先公冲出的一刹那,竟然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待到想到射箭阻拦,已是慢
了一步,“哧哧哧”响声不绝,漫天的箭支都落在了奉先公身后。眨眼之间,他那高大的
身形已到了后门回廊下,戟刃寒光闪动,几个站在廊下的士兵顿时溅血向四周仆倒! 

决不能容他突破了议事厅! 

此刻来不及多想,在看到人影蹿过庭院的瞬间,我拔出环首刀,奔入议事厅,才踏入门口
,却刚好将疾冲而至的奉先公截个正着。此时议事厅中一团漆黑,面前这看不清轮廓的人
影,却提着亮如厉电的方天画戟,这种强烈的反差,有一种说不出的凶险气息。霎时间,
冷冷的光芒仿佛在他手中聚拢,变化成奇异的漩涡。 

黑暗中寒光一闪,奉先公出手! 

我与奉先公生死相博的狠斗,这是第二回。头一回是在初次会面,那会儿自己完全还是武
道的门外汉,所以当时只觉得他运戟奇快,每每都能自不可想象的角度发起攻击,仿佛羚
羊挂角,无迹可寻。事到今日,我经过奉先公的教导,了解了武道的理论,又曾先后死战
过典韦、许褚,实战经验增长无数,眼光比从前高明了不知多少倍,所以终于看破了主公
戟法威力的实质。 

常人使用长戟,戟风都是走直线,求快求准,务必一击毙敌,劲道威猛刚霸,势不可挡。
但强行运力于直线,难免改变长戟走势时出现生涩之处。可奉先公不愧是一代武道宗师,
他却偏偏能反其道而行之,以“似看非看,综观全局”的“武道之心” 

做引导,以自身对毁灭和杀戮的极度渴望为基础,创出这路戟锋尽走圆弧线的“灭天戟法
”。 

猛地看上去,这戟法既没有典韦的气势强绝霸道,也没有许褚的拳法诡异实用,似乎毫无
出奇之处,但实际上却是无比高明的鬼神手段:由于戟锋始终处于圆形运动,所以无论大
戟进退攻防,其势都犹如长江大河一般连绵不绝,因此才能做到招式从不用老,总能留有
余力,可以根据目前的形势随时变幻招式,达到毫无凝滞,随心所欲的境界。故此配合这
灭天戟法,可以将“似看非看,综观全局”的“武道之心” 

的察敌效果发挥到极限,一旦发现敌人有隙可寻,攻势立即好似水银泄地,无孔不入,再
也无法遏抑。 

奉先公这杀法看似平和而简单,但只有与他对阵之人如我,才能明白其中的可怕。我头一
次感受到死神竟是如此贴近自己的身体:这灭天戟法虚实难测,奉先公每招都留有余力,
但凭他催动大戟的力量,就足够将我致于死地,况且方天画戟原本就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
器。所以每一戟攻来,我无论是采用对攻、格挡还是闪避,都极为吃力,稍有不慎就是身
首异处的结局。更要命得是,这种以圆弧线条为主的连贯攻击中,蕴涵着主公粘稠如鱼胶
般的独特杀气,它将周围空气都聚拢吸附过来,仿佛以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涡流,将我的
身体牢牢吸在地上,双腿好象灌铅似的沉重。 

我心里发寒:典韦、许褚也是声名显赫的绝顶高手,功力深厚并不亚于奉先公,但若论武
道的修养和领悟,他们和他一比,不过是两个才学会走路的孩子而已。记得昔日瓠子河我
亲眼所见,典韦在奉先公手下没能走过五招,就已身负重伤落荒而逃。 

许褚虽然没和主公较量过,但他决不比典韦更高明。 

我自己呢,此时我又能挡得了几招? 

大戟攻至,我不敢硬攒其锋,惟有深吸一口气,从奉先公所布下的杀气漩涡中拔腿出来,
向后连退四步,后退的同时,手上环手刀高举过头,刀尖向下将刀刃竖在面门前,走一个
缠头刀花护住周身上下。待到退势到了尽头,身体已经缩成一团,双手握住刀柄,对着奉
先公小腹处双手尽力平刺,随着这一刺,腰背与刀锋呈一条直线舒展开来,使得攻击距离
凭空增加将近两尺,议事厅中顿时劲风狂涌,刀锋破空而去,发出尖哨似的锐响。 

“叮”地一声,刀戟相交,声音微弱得可怜,瞬间我感觉到从戟上传来一股力量轻轻将刀
锋黏住,向外一带,顿时刀势尽泄,犹如泥牛入海,空空荡荡不着一物。大戟不停,奉先
公张狂的大笑声中,黑暗里划出一道冷冷的圆弧型寒光,向我脖子圈过来! 

正在此时,背后一声狂啸,一道人影披风带雨地从我头上跃了过去,双手撒出雪片似的刀
光,旋风一样直上直下地向奉先公卷过去,声势威猛之极。厅外一声霹雳,电光照映下,
此人正是魏延! 

奉先公大笑不止,大戟向上一挑,兵刃相交的瞬间,戟锋飞速旋转,绞住了魏延的双刀。
魏延捏拿不住,兵刃脱手飞出,分别钉在大厅的墙壁和柱子上,颤动不已。 

魏延原本身体尚在半空,吃了这一绞,整个人风车似的旋转着飞出去,“啪嗒”一声,摔
在外庭院的泥水当中。 

从奉先公冲入议事厅到魏延被一戟打飞,总共连一弹指的工夫都不到。借助魏延与他交手
的这点时间,我向后再退,脱离了方天画戟的攻击范围,立刀严守门户:奉先公戟法太过
神妙,我一时想不出应对之策,贸然进攻不啻是送死,只有先谋而后动,或许还有一线机
会。 

只是,他既然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为何不夺路而走呢? 

心念电转,自己忽然恍然大悟:奉先公压根儿就没想过逃走,我太低估他了!此时虽然局
面极为不利,但他仍然打算依仗自身惊人武功,将我等参与兵谏的将领一齐毙了,再夺回
兵权重整旗鼓。 

主公自跟随丁原起兵以来,爬起来再跌下去,跌下去再爬起来,反反复复地循环了不知多
少次,又怎么会是受到这一点挫折就心灰意冷,甘心受人摆布? 

自己这兵谏的计划,在一开始的立意起点上,就已经是大错特错了。 

要是早发觉这一点,我还会不会贸然进行兵谏呢? 

雨越下越大,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原本自己身上的战袍就已经湿透,再被这风一吹,不由
自主连打了两个冷战。 

奉先公并没有继续痛下杀手,他将大戟反收在身后,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仿佛与议事
厅的黑暗融为一体,只剩下两只野兽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冷冷地对我放射着讥讽的光。
 

在黑暗中,他冷冷地笑道:“明达啊明达,我果然没看错你,居然能叛我吕某人,真是好
胆量。早知如此,今日军议时,就应当将你这叛贼拿下,就地处死,否则也不会兴起如此
风波。回想起来,真是吕某一大失误。” 

我脑汁急绞,却想不出个妥当的脱身之策。此刻两人都进了议事厅,周围弩手投鼠忌器,
已经发挥不了作用。奉先公武功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杀死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所以他也
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我叹道:“主公的灭天戟法,果然天下无双。在下与典韦许褚都交过手,他们都远不及您
。” 

奉先公冷哼道:“你这叛逆,若是以为拍上几句马屁就能乞求活命,那是妄想。” 

我叹道:“在下说得是实话,适才看您用戟,真髓恍然大悟,灭天戟法中那一个个圆环,
以及周而复始、以柔为刚的特性,正与您以往那些反反复复的起伏经历,和其中所包涵的
顽强意志是一脉相通的。” 

奉先公此时虽然杀机充盈,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能有此领悟,也算是不枉吕某人一
番苦心传授。”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唉,明达,你天赋极高,特别是那股子求生的顽强,决不亚于我
对战斗和毁灭的执着追求,只是却缺少了一份冷酷,多了一份人情的脆弱。 

若是假以时日加以磨练,定能成为又一个我,不,成就甚至可能在我之上。”又叹了口气
:“可惜,你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听奉先公忽然又改用表字称呼,我不禁心中一颤,
想起了往日的情分。但随即心中又是一寒,想要聊天什么时间不可以?若不是他已然下定
决心要置我于死地,又何必在现在这般推心置腹地交谈。 

正在此时,外面雷电轰鸣,好不容易才慢慢平息下来。我聚集目光望着对面那双在黑暗中
闪闪发亮的眼睛,沉声道:“原来如此,主公对我的栽培,真髓实在感激不尽……只是有
件事,在下却说什么也想不明白。您到中牟之后为何变得如此不可理喻?我们这些人,原
本有哪个对您不是忠心耿耿?您为什么找理由随意处分我们,弄得人人离心离德……” 


“感激不尽,忠心耿耿?明达,你少给我掉书袋了,吕某人虽说是个粗人。但也知道这两
个词儿大约是什么意思。这两个词难道就是叫你来反对我,谋杀我么?”奉先公打断了我
,嗤之以鼻道,“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子啊,不仅仅是武道,就连我杀丁原,杀董卓,效忠
他人没有就从一而终,这些都被你学会了,哈哈哈哈……”笑着笑着,他的笑声小了下去
,仿佛陷入了沉思。 

对奉先公这番话,我惟有苦笑,却没有辩解,实际上辩解也是无用。奉先公是那种一旦思
想固化形成概念,就再不会改变的人。况且行为和后果,永远比动机要重要得多。 

沙沙的雨水象瀑布一样浇下,闪电划过天际,就着这一丝亮光,我看到奉先公侧着脸看着
门外,那张英俊的脸上,竟然带有一种奇特的表情。天色归复黑暗,奉先公沙哑的声音响
起,显得悠远而苍茫:“明达,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吕某人的家乡,是并州北部五原郡的
大草原。在那望不到边的广阔原野上,有着世界上最坚忍最有耐力的动物,那就是草原的
狼。” 

“狼分两种,一种是成群接队的群狼,几十甚至几百几千地兜杀围猎,哪怕是再凶狠的敌
人,再众多的猎物,也休想逃掉。但若是其中一只受到重伤,这些同伴们不仅不会照顾它
,反而会群起而攻之,把它当做一顿难得的美餐。另一种则是离经叛道的孤狼,它们往往
为族群所不容,被迫单独流浪。由于缺乏食物,所以从来没吃过顿饱饭,为了追捕猎物,
常常会走上近千里的路程。”他那平淡的话语,令我感到一阵战栗。 

“匈奴人一向都自诩为狼的后裔,吕某人是匈奴与汉人的混血,自然也不例外,”他淡淡
地道,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似乎是自嘲,又好象是沉痛, “我就是这乱世中
的一匹孤狼。” 

我就是这乱世中的一匹孤狼…… 

我沉默不语,心中平添了无数感慨,虽然仅有这短短十二个字,却蕴涵了多少辛酸的往事
,道出了多少挣扎求存的艰辛。 

“曹操出身的夏侯氏,原本就是豪门旺族,所以能举兵乡里,一呼百应……袁绍一门四世
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所以敢当庭顶撞董卓,被拥立为讨董的盟主……”奉先公忽然
转变了话题,那充满疯狂杀气的眼神忽然聚焦在我的脸上,大声咆哮起来,“我呢?我吕
某人不过是个混血的杂种,自幼跟着母亲姓吕,甚至连匈奴的爹爹姓什么都不知道!他们
那种人背后有大家族撑腰,又读过书,论起财力和人脉,这些优厚条件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我呢?” 

“哼,吕某不过一个戍卒出身的战士,又哪里能接触到这些东西,这份差距即便想弥补也
弥补不来。可是叫我就此认命,那便是死也不甘心!”他愤愤地啐了一口,自嘲地冷笑,
“他们有的,我没有;但我有的,他们也没有!我有骁勇善战、所向无前的战绩和威名,
我有超凡绝伦的一身武艺!哼,吕某人用不着去读书弥补什么缺陷,根本就用不着!只要
将我超强的武力发挥到极至,另辟蹊径,照样可以杀出一片天空!” 

我目瞪口呆,后背发冷,看着奉先公近于疯狂的咆哮:“所以我只有不停地战斗,不停地
杀戮,用敌人的血肉去换取更多的兵马和地盘,再去用兵马和地盘去换取更多敌人的血肉
……如此循环往复,就是我吕布的乱世生存之道,就是灭天戟法存在的真正意义!” 

“自从砍下丁原的人头那天起,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已完全平静下来,只是眼神中
依旧射出凶猛的光,“从那一天,我就努力使自己变成一匹狼,一匹永远饥饿的孤狼。”
 

我只听得浑身发冷,不禁又倒退了一步。奉先公的确是一只孤狼,就算是表面上暂时臣服
在他人的面前,但内心里依然保持着无比的孤傲,保持着那团永不熄灭的野心之火。 

“明达,你知道么,当一匹孤狼好几天没能捕获猎物,再找不到吃的就要饿死的情况下,
它会怎么做?”奉先公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里闪动着血红的光芒,仿佛择人而啖的饿狼
,一字一顿地阴森森道,“它会不顾一切地撕吃自己腿上的肉,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他缓缓翻过右手腕,将方天画戟横在身前,伸出左手在戟锋上一弹,锋刃轻轻震动,整个
大厅中顿时充满龙吟虎啸般的异声,配合着那金属颤动的沙哑嗓音,真有夺人魂魄的震撼
效果:“因为狼知道,只要能留下这条命,腿上的伤就还有长好的机会。要是就此饿死了
,就算四条腿完好无损,又能有什么用。”此时他每一个字吐出来,都透出一股子狰狞的
杀气。 
 
 
 真髓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三十一节 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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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会不顾一切,撕吃自己腿上的肉,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 

这句话如雷贯耳,我只觉得自己手足冰冷,在心灵受到强烈震撼的同时,死死地盯着面前
那双疯狂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主公,难道在你的眼中,我们这些拼生打死的部下,还有中牟城中那千千万万的百姓,都
只是平日里供您奔波千里捕猎的工具、在您饥饿难耐时还要被撕吃果腹的狼腿肉吗? 

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酸甜苦辣混在一处,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嘴里又苦又涩,纵然
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一会儿是胸中难平的怨愤和失望,一会儿又化做无可奈何的
迷茫……不断变幻的复杂情感逐渐在胸中凝聚,仿佛迎合着外界狂风暴雨,逐渐演化为心
中的风暴。 

此时此刻自己的脑子也仿佛霹雳轰雷一样,面对着这个自己曾经无比崇拜的偶像,面对着
这个似乎竟然完全陌生的人,无数回忆转过眼前:初遇、救命、授艺……直到自己被剥夺
兵权,险些丧命……猛然间,洛阳大火的景象又从脑海的深处浮出,烈火之中,渐渐显现
出母亲临终时流血流泪的面容……不,这座火焰飞腾的城池并不是洛阳,整个景象渐渐清
晰起来……这城池竟是中牟!那张脸,竟是罗珊的脸,痛苦的表情,没有血色的惨白……
 

突然之间,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我猛地感到一阵血淋淋的痛楚,那是触及了记
忆深处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顿时自己那股与生俱来,不屈不挠的倔强性子猛地激烈爆发
出来:“吕将军,真髓不才,特来领教您的灭天绝技!”这一字字分明聚气凝声,发自肺
腑,声音却激动得嘶哑起来,难以言喻的沉痛悲壮和自伤自怜随即充塞了胸膛。话一出口
,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此时会突然向奉先公贸然挑战,但同时脑子里却异常清明
通透,胜又如何,败又如何,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但大丈夫顶天立地,又岂能任人如此
鱼肉! 

“轰”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漆黑的天空被耀眼的闪电划得四分五裂,天地为白。刹
那间,电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合为一体,重归于浑圆的黑暗之中。耳边雷声的嗡嗡余
震逐渐被滂沱大雨的嘈杂所取代,忽然又是一声霹雳! 

“喀嚓”雷电击中内庭院中一棵参天巨树,轰然巨响中,巨树先变成一支巨大的火把,然
后笔直地一分为二,燃着熊熊大火分别向两侧倒下,旋既被倾盆大雨浇熄,只剩下空气中
残留着淡淡的焦味。 

听到我不再称呼他“主公”,奉先公微微眯起双眼,锐利如刀锋般的灼热眼神聚焦在我身
上,怒极反狂笑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向吕某人挑战!真髓,你若能在本将军手下走过
三招,我吕布的大名,就此倒转来念!”隆隆大笑声满蕴着杀机,此时大厅中漆黑一片,
我用肉眼实在分辨不出他有什么举动,只是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却已狂涌而至! 

鱼胶般怪异的杀气全面向整个空间膨胀,形成一个以奉先公为中心的巨大无形旋涡。霎时
间,我被紧裹在其中,受到这股气势压迫,变得呼吸不畅、行动困难,而且整个人仿佛被
粘稠的旋涡向中心吸附过去,仿佛要将身体送过去挨宰似的。 

曾与奉先公三番五次对决比武,使我深深了解这诡异的杀气旋涡的威力:这气旋不仅仅可
以密集粘稠的杀气特性来麻痹和凝滞敌人的行动,而且由于整个空间被高度凝聚的杀气所
充满,此刻大厅已经相当于一个封闭的结界。借助它,奉先公可以通过对敌手气机强弱变
化的探测,把握敌手下一步的姿势和动作,以便随之拟订攻守进退之法,这是“武道之心
”发挥运用的一种高级形态。 

此时但凡我稍有破绽,瞬间大戟就会乘虚而入,将我绞成碎片;但若是自己单单全力防御
抗拒,任由奉先公蓄满气势到达颠峰,接下来的攻击只怕犹如决堤的江水,形成再也无可
抵御之势! 

长长吐了一口气,我收敛心神,将全部意念集中于手中长刀,一时间,只觉得舍却手中兵
刃,天地之间在无他物,瞬间挣脱了奉先公气势的压力对肢体和心灵的束缚,双手握紧环
首刀,先在胸前划出一个完美无暇的圆圈,把凛冽的刀气全聚拢在圆内。就在看来似守非
攻之际,刀势却毫无征兆地向前猛刺,聚敛成球的刀气宛如千斤巨石,向旋涡中心投去。
 

全身猛地一松:奉先公显然察觉了我的举动,杀气旋流潮水般回退,戟光流转,在身前布
下一层层防御网,企图以细腻手法化解刀势。 

但毕竟已晚了一步。 

这竭尽我凭生之能的一刀,仿佛完全不受空间与时间的束缚,已经突破了物理的极限,终
于达到了武道中的“无”。 

长时间的勤修苦练和连场血战得来的经验,本为我积蓄了相当的潜力。此时神志一片空明
,心中的风暴竟仿佛与外界的风暴合而为一,以万均雷霆之势迸发出来! 

就在刺出这一刀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我忽然体会到,自己已经突破旧有窠臼,达到武道大
成之境。 

这就好比一只雏鹰。从长出羽毛的时候开始,雏鹰就每天在巢中对着太阳用力扑扇着翅膀
,企图能象父母一样翱翔在蓝天上,但始终没有成功。可就在日复一日的翅膀扇动中,力
气在不断地增大,羽毛在不断长全。一天老鹰出巢猎食,幼小的它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
走到巢边,猛然一个不慎从巢里掉了出去。雏鹰从高高的树枝上翻滚落下,一面奋力悲鸣
,一面向往常那样拼命扑扇翅膀,终于就在即将摔在悬崖下巨石的一刹那,忽然领悟诀窍
,翅膀一振,挣脱了大地的束缚,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兵刃反射着微光,大戟迎上刀锋,发出“当”地一声巨响。千斤巨石仿佛投入湖水中,掀
起了万丈波澜:巨大而密集的杀气旋涡骤然瓦解,无数股细碎纷乱的气流游走流窜,发出
鬼哭神号一般的尖锐呼啸,使得厅中的案几等物一齐爆裂! 

与此同时,我如中雷击,手脚发麻,五脏六腑都被震得一跳,仿佛要从嘴喷出来似的难受
。当即向后旋转着舞刀疾退,雪亮的刀光缠头夹脑地护住身体,连转了十余个圆圈,好不
容易才化去刀戟相碰的力道。 

这一记硬拼,虽说自己受了不轻的内伤,但却说不出的畅快淋漓,我举刀过顶,纵声大笑
道:“吕将军,只怕真髓这条腿肉,也不是那么好啃的罢!”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声音
竟从未如此凄厉沙哑。耳鼻似乎都流出黏黏的液体,我伸手擦拭了一嗅,竟是一股血腥气
。暗自心惊,虽然自己激发潜力,武功晋入全新的境界,但奉先公千锤百炼的深厚功力实
在是非同小可,这份差距起码需要十年的时间才能弥补过来。 

传来一声奉先公的冷哼,但他却仍然静静地站在黑暗之中,不再急于进攻。 

我猛地明白过来:自从兖州败于曹操之手,又加上酗酒和内斗,发展到今天的众叛亲离,
奉先公屡屡失算,自信和意志大受挫折,因此实力发挥大打折扣。所以在受到挑战之后,
被激怒的他急于以铺天盖地之势一举将我摧垮,以重建声威。结果却出乎奉先公的意料,
我早非他印象中的真髓,面对强势不为所动,反窥到战机,以高度集中精神气力的一刀痛
击在他杀气处处平均、极度分散的气场上,以“我专”破“敌分”,粉碎了杀气旋涡的一
点,从而导致奉先公攻势全面崩溃。在交手第一回合,我已先下一城。 

此刻气势彼消我长,奉先公由于第一击的接触,已无法把握我的真正实力,于是不再轻易
出手。 

能一刀令这天下无双的强者为之却步,想一想都是件值得自豪的事,但此刻我只感到强烈
的紧张。自家人知自家事,尽管自己全力以赴,与奉先公的实力仍有很大差距。经过适才
的挫折,接下来他必定会全力施展,纵使我再能超水平发挥如刚才那一刀,能否在方天戟
的凌厉攻势下保命,仍然依靠老天保佑。 

眼前忽然一亮。 

漆黑一团的大厅里,方天戟的寒光忽然悄无声息地流动起来,仿佛行云流水一般的变化着
,令人目眩神迷。光幕包裹之中,清晰地显露出奉先公高大威猛的身形,仿佛是从地狱里
升起的魔神。这疑幻疑真的奇景不断膨胀变形,变化是那么强烈醒目,却偏偏好象与整个
空间融合成了一个整体。这种震撼冲击着我的全部感官,忽然有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惊怖和
拜服:面前这个人似乎已经不再是凡胎肉体,而是一团梦魇般妖异杀气的存在,那是一种
压倒一切、天人合一之姿。 

这才是天下无敌真正的实力!我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在如此可怕的杀气禁锢侵蚀下,自己
对一切的控制和熟悉都在迅速消失,甚至连手中的环首刀都仿佛有千斤之重,再也举不起
来。 

心念电转之下,我大喝道:“且慢,在下有一事请您恩准!” 

光幕与杀气骤然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似的。在仿佛与天地一样恒久的黑暗中,传来奉
先公带着金属颤动的冷笑声:“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一会儿只怕就没机会了。” 

我哈哈一笑,大声道:“吕将军,真髓斗胆,请您收回三招之言!”话未说完,挥刀疾劈
。 

这一手缓兵之计固然无赖之极,可我原本就不过是一流民,为了求生只有以命搏命,根本
无所顾忌。面对如此可惊可怖的滔天杀气,自己实已完全落了下风,倘若再容奉先公出手
,此刻就是身首异处之局。生死关头,什么手段“光明正大”与否,全是迂腐的狗屁。 


奉先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啸,登时将雷雨之声全压了下去,直震得屋瓦格格作响。电
光闪烁,余音不绝,光幕再度亮起,只见中间的人影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去——他竟似打算
以宽阔的后背硬架我这一刀! 

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等待自己长刀的会是这么一招,顿时心中疑惑,完全看不破奉先公下
面的变化,但此刻再无暇改变刀势。 

电光火石的一瞬,光幕兀地凝滞,重新变为紧贴在奉先公背后的大戟,无声无息地与刀锋
黏在一处。 

刀锋劈中转动的戟杆,完全没有适才那种硬碰硬的感觉,却仿佛砍中一只涂满油脂的皮球
。凝结的刀气轻易被卸向左侧,同时兵器相交处传来一股黏力,将我的身体一并拽了过去
! 

我随之一个踉跄向前仆去,在闪电消失的一瞬间,借着余光看见奉先公身体顺着刀势,正
高速向右回旋。黑暗再度闭合,厅中本已被戟风刀气割裂得纷乱细碎的气流之中,忽然夹
杂了一种细微致不可查的颤动。 

虽然肉眼无法看见,但心中忽然悸动。我凭着生死磨练出的直觉清晰地感觉到,这必定是
奉先公卸开刀势之后,借助向右回旋之力,连人带戟化为狂暴的旋风,向我怀中冲来。也
不消被打个正着,但凡擦上一星半点,只怕自己的身体只有先七拼八凑一番才能下葬。 


方天画戟是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自己身体重心又正处于向前倾斜的不平衡状态,手中只
有一柄环首刀,这如何抵挡得住? 

我当即催劲运刀,一股铁柱也似的刀气激射而出,刀刃猛击在地面上的石砖,发出一声闷
雷似的响声。凭借这一刀的反作用力,将自己身体震得猛向后仰,双脚同时用力一蹬,顿
时身子平平地向后飞出。 

记得曾经听罗珊讲过,佛法上说,一念间有九十刹那,一刹那间又有九百生灭。 

就在自己由生转灭再由灭转生之间,早已将我锁死的大戟突然再生变化,沿着一条轻灵曼
妙的圆弧,仿佛一条有生命的光蛇,追蹑着向半空中的我斩击而来。此时自己人在半空,
如何能够变招抵挡? 

眼见自己就要再由生转灭,我大喝一声,环首刀脱手而出,取点位置正是奉先公的胸膛!
 

长刀射入黑暗,就此不见。虽然没有命中,但也造成奉先公瞬间分神,大戟细微几不可见
地一滞,我把握机会,右脚用力踢出,让过戟锋踩向戟脊。 

顿时一脚踏了个结实,随即脚心剧痛难当——奉先公将大戟一转,使我正踩中那月牙小枝
的月牙尖上,顿时脚板被刺穿了一个洞,血流如注。 

我惨哼一声,借这一踩之力向后飞跌,直到大厅前门口才重重摔在地上,向后连滚几滚,
好容易站立起来,猛地觉得空气突然新鲜起来,雨水哗哗地浇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顿时一
阵清凉——原来为了逃过这一戟,我已被奉先公震得飞出大厅,跌进外庭院。 

心灵忽然惊现警兆,杀神一般的奉先公骤然出现在大厅门口。矗立在滂沱大雨之中,他雪
白的战袍上竟然没有半点水渍,似乎全身每一寸皮肤都蕴涵着惊人的气劲,使得雨点刚一
落在身上,就远远地飞弹开来。 

我看得直冒寒气,不等奉先公出手,先分别向左右各晃一下,务要让他摸不准自己的逃逸
方向,然后迅速向后闪躲。没等我动作完成,大戟就化为无数虚虚实实的光环,伴随着奉
先公一声冷笑,登时把我四面八方全都罩住,庞大的杀气戟风泰山压顶一般劈头盖脸砸下
来! 

此时生死一线,我心澄守一,全神贯注,捕捉空气中每条气流的颤动。在身体即将被光环
裹实的瞬间,猛地旋身一掌反手切出,正中方天戟锋的刃脊!其实以方天戟的锋利,又岂
是赤手空拳所能阻挡的。但此刻我已别无他法,决心舍却一条臂膀,借着奉先公这一戟之
力将自己的身体送出大戟的攻击范围。 

掌缘碰到大戟却好象打中一团丝绵,这拼尽劲力的一掌竟浑无着力之处,登时这种运错力
道的感觉令我难过无比,又触动了胸腹内伤,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我暗叫不好,分明是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奉先公掌握之中,所以在掌戟将触未触之际,他竟
瞬间就把劈砍转为了黏收。这下我顿时束手束脚,落在下风,不仅反击落空,而且身体被
迫向奉先公扑跌过去,唯有无可奈何地向戟风中央踏上一步——明知自己这举动好比扑火
的飞蛾,但眼下也只有饮鸠止渴,先取得平衡再说。原本企图借力逃走的算盘再也无法打
响。 

只听奉先公纵声狂笑:“真髓,你还逃得了么?看这招‘鬼哭神号’!”话音未落,无数
层粘稠的气劲已密密实实将我缠住黏牢,令我好象落入蛛网的飞蛾一般无法动弹;霎时间
,耳中贯满尖锐刺耳的呼啸,仿佛置身鬼哭地狱,再也无法听见其他任何声音;放眼望去
,视野中唯有四周无穷无尽、潮水般刺杀而至的方天戟浪! 

我再也无法保持武道之心的境界,心神大乱,唯有束手待毙。这等盖世绝技,别说是亲眼
得见,竟是闻所未闻!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感到压力陡然一轻,我精神恍惚之中还尚存一丝理智,乘此机会向后
疾退。才退两步,就觉得右脚脚心剧痛袭来,腿上使不出力,大叫着一交坐倒在庭院泥地
上。这疼痛刺得脑子一清,抬眼看去,前面金铁交鸣,三条人影陡合陡分,忽然全部立定
。 

两个人挡在我身前,面对奉先公。我从背影分辨出来,左边之人是邓博,右边的却是胡车
儿。 

邓博身材并不高大,此刻却擎着一柄长约五尺的超长环首刀,双手握柄,举刀过头,刀尖
斜指对面的强敌,姿势说不出的凝重刚猛,真有一股沙场千锤百炼的惨烈战气。他手中这
柄长刀刀身通体漆黑透亮,黑刃反射着奇特的乌光,显然非是凡品。瓢泼大雨之中,邓博
忽然身子一颤,我从后面看得真切,他那湿透的衣裤忽地染成了绛红色,鲜血和着雨水从
上身淌下来——胸腹处分明已受了重创。但他杀气不减,依然双手举刀,目光炯炯盯紧奉
先公。 

胡车儿左手向前平举着一面两尺方圆的龟壳盾,右手握着一支巨大的连枷。此物为羌胡等
西北少数民族的马战武器,由长短两根铁棍组成,长者一尺六寸为握棍,短者一尺为抽棍
,中间以半尺的皮索相连。单手使用时,手握长棍抡起来以短棍抽击,自上击下,威力无
比。胡车儿手里这一支又与众不同,不仅皮索换成铁链,而且在短棍顶端处特地安装了一
枚巨大的铁蒺藜。此时这力大无穷的勇士正将连枷风车似地旋转着,发出“呜呜”的破风
声,只是持盾的左手不自然地微微颤抖,似乎也吃了点小亏。 

对面的奉先公,面色凝重,双手将大戟横在身后,盯紧我们三个。 

我暗叫侥幸,从议事厅与奉先公战在一处开始,其实不过几下呼吸间的工夫,却斗得异常
凶悍激烈,以至于旁人竟完全插不上手。他们两人定是伏在议事厅门口左右,等到我们都
进了前院,这才逮住机会,自两翼向奉先公发动突袭,在紧要关头救了我的性命。扫视四
周,只见贾诩和郝萌已不见踪影,庭院里除了站着几个不敢乱动的弩士外,只剩下魏延孤
零零靠坐在马厩廊下,一脸痛楚的表情,正关切地望着我。此时他前胸衣襟上斑斑点点都
是血迹,显然在适才的对抗也受了很大内伤,似乎连动都动不得了。 

又吐出一口鲜血,此刻可不是有闲工夫休息的时候,我咳嗽着从上身战袍上撕下一条布,
将之搓成绳子紧缚住小腿以止住脚伤流血。正要挣扎着起立,忽然眼睛一亮,原来身旁是
一具尚未清理的飞熊武士的死尸,尸体下面还压着一柄长戟。当即奋力推开尸体,抓住长
戟,拄着它勉强支撑着满身泥泞的身体站了起来。 

雨点打在被染红的泥水上,形成无数的波纹。由于大量失血,我只觉得胃里发空,肌肉麻
木,头晕眼花,不由弓下身子剧烈喘息,只想躺回地上,再也不想起来。正在此时,恍惚
之中忽然看见脚下无数波纹里仿佛都映出无数安罗珊的俏脸,淡紫的美眸里充满着孤独无
助和深深的依赖。我心中一悸,咬紧牙关,随即强打精神挺起胸膛,迎着漫天风雨踏前一
步,与邓博、胡车儿形成犄角之势。 

此时与奉先公四目相对,看到我明知不敌依然奋勇迎战,这无双的强者一时间也为之深深
震慑,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这眼神是如此熟悉。我猛然省起,那一天,自己一口
咬住方天戟尖时,奉先公看我的眼神,竟和此刻一模一样。 

你是壮士,是天生的军人,应当在千军万马征战的沙场上获得自我的价值,寻找自我的荣
耀…… 

…… 

我只有不停地战斗,不停地杀戮,用敌人的血肉去换取更多的兵马和地盘,再去用兵马和
地盘去换取更多敌人的血肉……如此循环往复,就是我吕布的乱世生存之道,就是灭天戟
法存在的真正意义…… 

…… 

奉先公,这就是你所获得的自我价值吗,这就是你所找到的自我荣耀吗? 

奉先公,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你会收留我,因为我们实在是太像了。看着面前的你,我
就好象看着另外一个自己,这种相似,不是外表上的,纯粹是一种直觉,就好象野兽不用
眼睛和耳朵,就能直接了解到同类的存在似的。对于这种彼此熟悉的同类气息,奉先公,
在我们初次会面的时候,到现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你大概也有与我同样的感觉罢? 

你说自己是个边地的戍卒,混迹乱世的一条孤狼,而我呢,却连戍卒都不够资格,一个卑
贱的流民、一条丧家的野狗。你有火一样的野心,永远不甘屈居人下,企图以超卓武艺别
出蹊径。而这种不顾一切也要摆脱现状达成理想的韧劲,不也正是我拼命磨练武功,渴求
知识的动力来源吗?近似的人生背景,骨子里是同样的倔强顽强、坚毅强韧…… 

只不过我们对目标的追求道路,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选择…… 

正在此时,赤兔高亢嘹亮的马嘶透过嘈杂的雨声,清楚地从旁边传了过来——随着我们进
入前院,它开始兴奋地打着喷鼻,在马厩里来回踱步,嘶叫着不断踢撞木门,发出“咚咚
”的闷响。 

奉先公听闻马嘶,忽地厉声狂笑:“赤兔啊赤兔,暂且莫要急噪,待某先将这一干逆贼奸
党尽数毙了,再与你叙旧。他日重整旗鼓,你我横行天下,就凭吕某手中长弓大戟,什么
曹操、袁绍……哼,取他们项上人头,不费吹灰之力!”带着金属颤音的大笑仿佛来自四
面八方,在庭院里隆隆回响。笑声贯入耳膜,我不由打了个冷战,赶紧全神备战——他的
声音中竟带有一种冰澈刺骨的杀机。 

“都道‘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忽然奉先公身后的议
事厅里,竟有人鼓掌叹息,“吕将军虽然缺谋少虑,只知好勇斗狠,但竟能坚持到现在,
倒也着实让老夫佩服。”我仔细分辨,原来却是贾诩的声音,不由心中大奇,这老狐狸,
什么时候竟跑到议事厅里去了,此时他这么现身引人注目,又是何用意? 

奉先公微微一窒,却不回头,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在此胡言乱语,大呼小叫?
”我注意到,受到贾诩如此阴损,但奉先公周身杀气反倒收敛了许多,这对脾气暴躁的他
来说,简直就是异数。 

只听贾诩在黑暗中平和诚恳道:“老夫贾诩贾文和,非是什么东西,而是柱国大将军真髓
帐下谋士,特来向吕将军致意。”他顿了顿,不温不火道:“我主对将军一片赤诚之心,
天地可表。如今兵戎相见,实以为憾,所以还希望将军速速缴械乞降,不伤两家和气。”
句句锥心,字字刺骨,充满了一种胜利在握的自得。 

奉先公胸口急促起伏,强压下怒火,轻蔑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昔日箭下游魂。贾
老贼,你尽胡说八道,真髓这小子几曾何时变成了柱国大将军?待我先杀了他这个冒牌柱
国,再去杀你。” 

贾诩冷冷的笑声从议事厅里传出来:“柱国大将军的名分,又岂是在下随便就能乱封的?
这个姑且不论,以阁下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有资格如此大言不惭么?”此话一出,我等听
得俱是一怔。 

奉先公脸上顿时罩了一层黑气,眼神流露出一丝惊疑之色,他并不转身回头,沉声道:“
贾诩,你这是何意?” 

贾诩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慢条斯理道:“将军不愿转身相对,莫非是怕我主发现阁下的伤
势么?天色虽然昏暗,但刚才雷电一起,贾某已看得清清楚楚,您后腰上中了这么深一箭
,再不及时休息治疗,决计挨不过一刻的时光。” 

大雨滂沱,奉先公面色微变,哈哈大笑道:“贾诩,我还道你想说什么,这木刺儿一样的
小伤能耐我何?”大笑声中他转过身去,只见后背雪白的战袍上果然露出一支不到半寸的
箭尾,只是伤口非但没有渗出血来,周边肌肉反而收缩挤压,将那弩箭夹得牢牢地。我看
得暗自心惊,这分明是他强行以盖世武功封闭了伤口四周血脉。要想做到这一点,需要多
么强悍的肉体,又需要多么坚韧的意念?此刻回想起来,奉先公刚才三番五次中断连续攻
势,只怕也是由于伤势沉重所致,否则早就分出胜负了。 

“这就不能不叫人叹服将军您的绝世神功了,”贾诩的叹息声透过层层雨幕,幽幽地从屋
子里传出来,“适才阁下乘夜色突围,虽然成功冲入议事厅,但当时众弩齐发,所以还是
中了一箭。但这种伤势下,竟能封闭血脉,继续作战——武功锻炼到阁下这个程度,实是
可惊可怖之极。只是在下有个不大好的消息,那些弩箭的箭头都是特地浸过乌头药的。乌
头此毒,虽号称见血封喉,但若及时放血敷药,倒也有救。可将军为避免丧失战力而封闭
血脉,所以不但未能放血,反使毒血淤积体内……” 

此刻奉先公背对着我们,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闻言全身剧颤,战袍一阵阵波动。
不等贾诩说完,伴随着一声凄厉悲壮有如狼嗥般的嘶吼,面前人影一闪——不等我反应过
来,奉先公已直冲进去,消失在议事厅门口。 

我大惊失色,想贾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如何是奉先公的对手?刚要冲过去救援,
意想不到的景象就这么展现在面前:奉先公一步一个踉跄,从议事厅里左摇右晃地倒退着
走出,一直退下了台阶。 
 
 
 真髓 (第一卷)


第三十二节 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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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连串变化应接不暇,看得我目瞪口呆。仔细望向议事厅大门,只见一个风姿绰约的曼
妙身影逐渐自黑影中凸现清晰,那正是貂蝉。 

貂蝉慢慢步出大门,又向前蹭了几步,在厅堂前的石阶上立住。她上穿窄袖紧身的白衫襦
,下着碎兰白的长罗裥裙,外罩一件透明的黑纱套衣风帽,雨珠刷刷地打在身上,水顺着
套衣风帽的下摆不住地流淌。 

电光照映下,这倾城倾国的绝世佳人头上风帽向后掀起,秀发盘成大十字髻,余发抱面,
梳理得整整齐齐,配合着及地长裙、黑纱披风,别有一种端庄肃穆的美态。清秀绝伦的面
庞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我心中一颤,貂蝉这身装束乃是盛装出行的服饰,配合着她那宁静
深邃的美眸,素雅明艳之中竟有一种诀别的凄然。 

雷雨交织,天空中猛地又一闪,庭院里再度亮起来。在刚才貂蝉出现的瞬间,我隐约看到
她的左臂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箍着,现在看得真切,那是一只铁钩似的大手,原来在貂
蝉身后还藏着一人。 

天地间一片黑暗,我夜视练得相当不错,非常辛苦地盯着望了好一会,这才发现原来那藏
身之人,竟是与贾诩一同失踪的郝萌。 

郝萌这厮也是体型出众的彪形壮汉,按理说极好辨认。但此时他却将七尺雄躯努力蜷成了
一团,隐在貂蝉身后,只露出一双充满紧张的眼睛向庭院里不住张望。他左手的五指犹如
铁钩一般,牢牢地攫着貂蝉的臂膀,用力向后扭送;右手则隐在后面,对准佳人的后心,
也不知手里拿得是什么物事。 

自从貂蝉出现,奉先公就再也没了动静。偶而雷电交加,天地复现光明,就看见他始终矗
立在原地,微微仰头望着石台上的美人,仿佛化作一尊石像,毫无声息。但我丝毫不敢大
意,凝神聚气,严守门户:奉先公武功之强,当世不做第二人想,尽管他身负重伤又中了
剧毒,若是猛地出手突袭,自己一样是抵挡不了。 

下了这好一会儿雨,天上雷轰电闪渐渐少了,雨势却只有越来越大。忽地传来一声女子痛
楚不堪的呼叫,夹杂在唰唰的大雨声中,显得分外清晰,我心中一惊,那分明是貂蝉的声
音! 

奉先公自打从议事厅退了回来就一直默不做声,听到这声痛呼,他在黑暗中冷冷道:“郝
狗儿,你若敢动貂蝉一根头发,吕某叫你死得惨不堪言!” 

郝萌哈哈大笑,声音充满了紧张和得意,他忽地大声道:“逆贼吕布,你宠信小人,排挤
忠良,我主明达公英明神武、众望所归,你竟要陷害于他。我主迫不得已,才以兵谏好心
开导于你,你这厮却愚顽不化,竟敢行凶……吕贼,如今你已穷途末路,还不快快抛下兵
器,乞求明达公发落?我主宽宏大量,或许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待他说到“我主明达公英明神武”,奉先公一声怒哼,偏过头恶狠狠用眼角向我瞥视。此
时庭院中一团黑暗,但他目光如炬,犀利凄厉的眼神竟仿佛闪电一般,划破长空,穿越漫
天风雨,笔直地射过来,先在我与邓博等三人身上逐一扫过,最后牢牢盯住了我。虽已明
知他实属强弩之末,但被如此锋利的一眼扫过,我们三人无不骇然变色,只觉得那眼神有
如实质,仿佛刀锋自脸上割过去一般,不由自主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厉电再闪,映得庭院里明晃晃地,奉先公屹立暴雨之中,衣衫已不知何时已被淋湿,后腰
的箭伤也汨汨地泌出血来,再配合着凶厉无匹的眼神,活脱脱就是一只负伤的野兽、中箭
的豺狼。听郝萌讲完,他嘿嘿冷笑,冲我道:“好,‘明达公’,你很好。”这短短不过
七个字,蕴涵着无限伤心和愤怒。 

听奉先公的反语讥讽,我面红耳赤,心中好不难过,此刻纵使让奉先公一戟将自己杀了,
也比受到这种误解来得好受。箭头下毒、挟持人质……自己虽说不反对在生死关头耍些无
赖,但这么阴险卑鄙的暗算手段却从来连想都没想过,更别说一样样全用在自己的恩主头
上了。郝萌这一番话里一个字都不提自己如何如何,口口声声言必“明达公”,倒似乎全
是我在幕后指示策划一般:这王八盖子分明是敢做不敢当,生怕万一形势扭转,奉先公会
找他的晦气,所以极力为自己开脱。 

一时间,自己真恨不得一拳打在郝萌的嘴上,先敲掉他臭嘴里满口牙齿,再把来龙去脉与
奉先公辩解个清楚。可再转念一想,姑且不论这厮人品如何,今日若没有贾诩与他的手段
,我真髓哪还有命在?此人虽然卑劣无耻,但毕竟投效了我,自己若连这点担待都没有,
岂不令其他甘心效命之人齿冷?长长吐了口气,任凭这种屈辱感在脑中盘旋,我自嘲地默
默苦笑,奉先公对我误解已深,纵然再多加上这一点阴险卑鄙,又有什么区别了。 

沙沙雨声中,贾诩在议事厅中扬声道:“吕将军,无论是箭头抹乌头药,还是挟制貂蝉为
质,都与我主毫不相干。实不相瞒,这乌头药是贾某人炼制,私下交予胡车儿涂的——将
军武功盖世,非寻常手段所能压服。可此事贾某并未告诉我主,只因他向来对您敬重有加
,若是事先知道,必不允许。至于这挟持人质一事——您可看好了,将手戟比在貂蝉背后
的究竟是谁?” 

我身侧的胡车儿在一旁大声道:“正是!毒药,我!” 

听他们这么一说,奉先公那怨毒锐利的眼神立即从我身上移了开去。忽然寒光一闪,貂蝉
脸庞边赫然多了一支手戟,只听郝萌紧张得声音颤动,却阴测测地狞笑道:“吕布,你不
仁,别怪我不义。昨天夜里你那婆娘企图将我和真髓一并射死,今天轮到姓郝的挟持你老
婆,这叫两下不吃亏!”他突然烦躁地提高了嗓门,大喝道:“吕布,姓郝的数三下,你
再不丢下武器束手就擒,我就先将这贱货全身罗衫扯下来!一!” 

我忍无可忍,大喝道:“且慢!”眼看郝萌不但挟持人质,更要辱人之妻。貂蝉曾为我送
饭报信,我又怎能恩将仇报,容她受此奇耻大辱? 

但这声大喝连我自己也未能听见,奉先公猛地爆发出一阵狂笑,将其他声音尽数湮没:“
妙啊,真是妙!吕某人向来自负,不想今日竟被一班家奴逼迫到了这个地步!”震得我双
耳涨痛,头晕目眩。紧接着“当啷”一声,显然是他将方天戟丢在地上。 

奉先公仍是大笑不绝,声音凄厉无比,庭院中树影摇动,雨落无声。一道闪电经天而过,
正值他侧过脸来,我就着瞬间的亮光仔细一看,不由大为惊骇:奉先公仰天狂笑,英俊面
孔变得煞白狰狞,曾经无比锐利的双眼变得空洞无神,面颊上无数的水渍中,两股紫黑色
的血线正自眼中细细地流下。这模样瞬间又被随之降临的黑暗吞没,但已深深扎根在我脑
海当中:分明是他心神激荡,导致真气无法凝聚,毒气上行冲瞎了眼睛! 

铺天盖地的笑声嘎然而止,这种骤然安静下来的感觉令我毛骨悚然,但紧接着就听见奉先
公胸腔剧烈抽动的声音,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伴随着每声咳嗽,鲜血都正在不住地
从他嘴角和鼻孔里溢出来似的。 

我张大眼睛向前看去,但偏偏此时只有耳边不绝的滂沱之声,院子里却漆黑一团,什么都
看不清。我手心早被汗和雨弄得湿漉漉地,心里也乱做一团,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却
被身边的邓博和胡车儿拦住,他们也满脸都是紧张之色。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大放光明。受到这种刺激,我只觉得双眼剧痛,赶忙向后退了几步,
严密防守,这才缓缓睁眼。 

石阶之上,郝萌不知何时拖着貂蝉退到了议事厅门口,站在门的右侧。大门正中站着一人
,正是禅衣高冠的贾诩。他正在两名连弩士的包围簇拥下,一手举着亮光四射的火折子,
另一手却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议事厅里虽然没有雨水,但穿堂风却很大,火光在贾诩的手中忽明忽暗地闪着,映得每个
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奉先公站在石阶之下,影子长长地拖在遍布泥水的庭院里。他好容
易止住咳嗽,重新挺直身体,缓缓转过身来面冲着我。火光照耀下,他整个轮廓都被染成
金黄色,湿淋淋的战袍前襟上斑斑点点都是紫黑色的血迹。此时奉先公双目已盲、满脸是
血,又是赤手空拳,方天戟丢在脚边,身体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毒发倒毙的
模样,却仍有一股凛凛威风,让人不敢注视。 

奉先公“哇”地再吐出一大口血,他也不伸手擦拭,一双空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又
仿佛什么也没看到,忽地放声大笑道:“好,真髓,‘明达公’,你果真英明神武,真个
是好手段……我吕布自命一身武功独步天下,统率骑兵当世无双,却也只能逼杀个丁原、
董卓,你却有本事逼杀我吕布……真不愧是我吕布的高徒!”笑声隆隆,却满是愤怒绝望
和自嘲讥讽之意。 

众目睽睽之下,他忽地左手撮指成剑,疾如闪电般在自己左颈一戳,登时刺出一个血洞,
鲜红的液体仿佛决堤江水一样汹涌喷射,直喷出几丈远,顿时将他左半边身子染得血红!
 

在赤兔疯狂的怒嘶声中,在貂蝉哀恸的哭叫声中,奉先公咯咯笑道:“我这……”一言未
完,鲜血自口鼻大股窜出,他再也支持不住,缓缓软倒在地。 

一时间,貂蝉不知从哪里来得力气,用力一挣,竟从郝萌的手臂中脱身出来。她一面哭,
一面向前跑,一交绊倒在地,从石阶上连滚几滚摔了下来,额头上擦破一大块皮,鲜血、
眼泪合着雨水把脸上弄得一团脏。她手足并用爬到奉先公的身边,也不顾鲜血喷溅在罗衫
上,抱住奉先公的头颅。放声痛哭,凄厉婉转、杜鹃啼血一般的恸哭声回响在整个庭院。
 

我胸口一酸,知道奉先公是不堪忍受毒发的痛苦,所以自尽身亡。虽然此时与他已势不两
立,自己仍不禁心如刀绞、手脚冰凉,茫然看着貂蝉在面前抱尸哀哭,更觉得胸中空空荡
荡地。深深吸气,仰头面对苍天,任大雨浇在脸上,泪水夺眶而出。 

我转过身去,低头伸手擦拭眼泪,忽然听到貂蝉“啊”地一声惨叫,赶忙转身一看,只见
视线模糊之中,郝萌不知何时已走到台阶下,一把揪住貂蝉的秀发,如狼似虎地将她硬生
生从奉先公身侧拽开。他用力向身后一带,貂蝉顿时痛呼一声滚了出去。郝萌随即探手捞
住奉先公的发髻,狞笑道:“吕布,你这大好头颅,就送给我郝萌罢!”右手手戟高高举
起,对准了尸体的脖颈用力向下砍去! 

看到郝萌用力嘶扯貂蝉头发将之拽开,我只觉得怒气上撞,再也无法遏抑,当下不顾脚伤
,一个箭步疾冲上前,伸手扣住郝萌的脉门,瞬时就将手戟夺了过来。他大惊失色,还没
明白是怎么回事,已被我重重一交摔倒在地,直痛得龇牙咧嘴,来不及张口询问,又被我
象拎小鸡似的提了起来。 

暴雨如注,冰冷刺骨、黄豆大小的雨滴又密又急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恶狠狠盯着郝萌惊
恐万状的眼睛,一字字声色俱厉道:“郝萌,今日若不是你挟持人质,我难免一死,这救
命之功,真髓日后必定会重重酬谢。但士可杀,不可辱,主公他一世英雄,我岂能容你欺
侮他的孤儿寡妻,胡乱破坏他的遗体?你若再敢放肆,我就立即拧下你的脑袋!”说到此
处,已是泪如泉涌。用力将他丢在地上,我又瞪了贾诩一眼,再环顾四周,嘶声喝道:“
你们都听到了没有?”声音哽咽沙哑,在瀑布一样的大雨中远远传开去,在貂蝉凄婉的呜
咽衬托下,倒仿佛一条徘徊在荒野中的野狼在哀嚎。 

仿佛怕将奉先公惊醒似的,我轻轻地走到他遗体边,跪坐下来,只觉得精神疲倦、脑筋麻
木,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忽然肩膀上被人猛力推了一把,我身体一晃,愕然抬头望去。
貂蝉恶狠狠地盯着我,厉声道:“走开!我不要你这凶手来事后卖好……是你害死了他,
是你害死了他!”她说不下去,低头看着躺在自己腿上的奉先公,禁不住放声号啕,痛不
欲生:“奉先,我真是大傻瓜,竟会为他送饭报信……是我害死了你,是我害死了你!”
她衣服上全是鲜血,秀美绝伦的面颊上满是泪水,美眸又红又肿,情绪激动,语无伦次。
 

我手足无措,正不知该如何劝慰,她猛地探手入怀,再掏出时已多了一柄匕首,寒光闪动
,毫不犹豫反手抹向自己的脖颈!我大惊失色,陡然一指探出,点在她的手腕上。登时匕
首脱手飞出,“啪”地远远掉落在庭院里,饶是如此,她那白皙粉嫩的脖颈上已然被划出
一道血痕。我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清醒过来:由于奉先公去世,自己神志神智模糊,只觉
得身外世界一切感官都仿佛无比遥远,所以反应也慢得出奇。若是适才出手稍慢,貂蝉此
时必定已然冰消玉殒,尸横就地——主公之死,虽非我所杀,此事却因我而起。主母对我
有恩有义,若她再因此有何不测,自己岂不是又害死了一个恩人? 

想到此处,我叹了口气,刚要劝说于她。忽地貂蝉一声惊呼,横卧在地的“死尸”陡地翻
身坐起,左手成虎爪之型,直插向我胸口!此时奉先公那张满是鲜血的森然面孔,竟距离
双膝长跪的我不到一尺。大骇之下,我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将出来,当下来不及
细想,身体微向左扭,右手在胸前一挡。说时迟那时快,如今两人几乎贴在一起,我又是
双膝着地,若打算向后弹身逃走,可着实不易。到时只怕自己身形刚动,要害处早就连中
杀手,一命归阴了。所以惟有见招拆招,硬打硬抗,或许才能夺得一线生机。 

两人动作都是迅捷如电,奉先公左手刚刚接触到我的右臂,立生变化,由抓击转变为扭拉
,黏住我手腕反手就是一折!我整条右臂骨节咯咯做响,剧痛之中手腕一翻向下一带,勉
强逃脱了断手之危。但奉先公的左手仿佛附骨之蛆,牢牢黏住我手腕,力量随即如巨浪狂
潮似的涌过来。 

我运力相抗,但这股巨力骤收骤放,虚实不定,将我身体带得东倒西歪。忽地自己微微一
斜,不由自主向后倒下,我面上变色,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对抗中已丧失了平衡,全然为奉
先公的力量所带动! 

高手过招,彼此都为对方气机牵引,我破绽一露,奉先公马上就有了感应。他左手将我再
向前一带,右手五指并拢,带起一股劲风,斜斩向我头颈! 

此时我空门大露,只有勉强举起左手一挡,但自己心知肚明,这么仓促应对,绝难挡住奉
先公凝聚功力的致命一击! 

突然“哧”地一响,奉先公大叫一声,右手向后一缩,左手上那股捉住我手腕的力量瞬间
也减弱了不少。我就他一带之势俯下身去,一记头槌全力向前猛顶! 

“咚”地一声,这一下结结实实顶在奉先公的前胸上,他重伤之下难以抵抗,顿时向后仰
倒,再也爬不起来。直到现在,我才得到机会,膝盖用力向后弹身而起,接连退出四步才
站稳脚跟。 

四下里众将一齐都赶了过来,护卫在我身侧,望向再度躺倒的奉先公,人人面露惊惧之色
。我大口喘息着,凉凉的雨水淋在头上,这次死里逃生,觉得四肢手脚都软软地不听使唤
。刚才这番近身苦斗虽然极短暂,但也极为凶险,中间若稍有差错,此刻已毙命在奉先公
拳下了。同时觉得奇怪,奉先公那最后一击明明即将得逞却忽然收手,不知是何道理? 


忽然觉得左手里沉甸甸地,我低头扫了一眼,原来是从郝萌手里夺来的手戟,自己几乎给
忘却了,再看到奉先公右手上的新伤口,这才恍然大悟。 

仔细想来,奉先公并不是自杀,而是在毒发之际,知道已经再难凭一己之力压服众人,于
是索性破釜沉舟,打算与我等同归于尽。其实想要速死,方法众多,点破颈部血管这种法
子虽然吓人,但实际上意识消失得却相对要慢一些。奉先公应当是想借此机会一面自杀诈
死,一面放血排毒。之所以能瞒过了众人,是因为任谁都知道颈部主血脉破裂而大量失血
,那肯定必死无疑;况且当时血喷数丈,声势极为骇人,所以谁也没察觉奉先公的真正目
的;更没有人能想到,天下还有如此卓绝武功,竟在鲜血垂尽之后,还能保持如此凶悍的
战斗力。 

想到这里,我抬眼望了一眼郝萌,他正面如土色,盯着地上的奉先公发呆。郝萌上前割首
级时,想必奉先公已经下定了与此贼同归于尽的决心。只是这厮太过走运,阴差阳错下,
竟和我对调了“殉葬”的角色。当然在奉先公心目中,只怕我跟郝萌也没什么两样。只是
他双目失明,却没有看到我夺下了郝萌的手戟。所以暴起发难时,他最后那一招斜斩被我
举起左手一拦,来势无比凶狠的一掌登时斩在手戟的锋刃上,右手顿时受了重伤。奉先公
原本已油尽灯枯,受创后更是心慌意乱,终于让我一记头槌顶翻。 

我抽了一口冷气:自己这条命真是拣回来的。若不是貂蝉的自尽行为先使我打起精神,就
刚才自己那反应迟钝、神智模糊的状态,只怕奉先公直接出手一拳就将我打死了。 

“真髓……你过来……”奉先公静静地躺在地上,忽然平静地开口。我伸手推开护在前面
的邓博和魏延,绕过业已吓得昏厥在地的貂蝉,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他的身边。由于暴雨
的洗刷和大量失血,奉先公原本英俊的古铜脸庞变成灰白色,我知道他已到了弥留之际,
默默地跪坐在他身侧。 

“你今日纵不向我下手,我也定会设法除你,我不恨你,因为这就是世道,”奉先公低声
缓缓道,嘴唇微微泛白,“明达,你适才对郝萌讲,要维护我的妻女……我只求你应承此
事,看在我传授武艺的份上,莫要为难她们……还有赤兔,它和我的亲人没什么两样……
它对外界非常敏感,戒心极重,脾气又暴躁……你千万要照料好它,记住,它喜食酵炒过
的牧草……” 

听他这么轻声和缓地说话,我不由想起了当年谆谆授艺之时,顿时心中一痛,哽咽道:“
是!” 

奉先公听到了我的回答,他轻微地动了动下颌,表示自己已听到。“我吕布天下无敌,最
终却落得这步田地,这是天命么……”他忽然喃喃道,近乎僵硬的脸上流露出迷惑和不解
,两只眼睛空洞迷茫地睁着,“吕某人从不相信天命,只相信手中战戟……就是因为这样
,所以能从一个卑微的戍卒走到今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究竟……
是为什么呢……”声音在大雨中越来越小,就此断绝。 
 
 
 真髓 (第一卷)


第三十三节 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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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议事厅前的石阶上,回想起几个时辰前奉先公归天的情景,只觉得恍如隔世,心神
依然无法宁静,抬头仰望,雨已经停了,天色已近黄昏,乌云被夕阳染成殷红,就象凝结
的血迹,东一团西一陀地粘在天上,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鸟鸣也令我心
烦意乱,往日里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是那么凄厉悲惨。就连屁股下面的石阶似
乎也格外刺骨地冰冷。 

刚刚胡安差人飞马来报,魏续和张辽硬要到议事厅来,他怕阻拦不住,所以暗地派人通知
我早做准备。我微微苦笑,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涩之意,自己原本是要实行兵谏,结果最后
却成了“弑主”,又如何跟这些跟随奉先公征战多年的老弟兄们交代? 

想到为难处,我抬起左手抚摩着额头上扎的白布条,不由叹了口气:中牟城荒芜许久,库
房里实在没有足够的布匹做丧服,所以只得胡乱扯了些白布扎在头上,为主公戴孝。 

左手才这么抬了一小会儿,肩膀就隐隐做痛起来,这伤却是被赤兔咬的——看到主公殒命
,它发疯似的挣断了绳索,用前腿刨马厩的栏杆,再又转过身去用后腿猛踢,终于打碎围
栏冲了出来。狂风暴雨之中,烈焰似的骏马情绪激动之极,它一面发出悲凉的长嘶,一面
围绕着倒地不起的奉先公来回踱步,仿佛是在呼唤自己的主人重新站起来。我上前试图加
以劝抚,却被它狠狠一口咬在左肩上。它力气真不小,当时自己肩部巨痛难当,真怀疑是
否被咬伤了骨头。尽管如此,我也没有闪躲,而是咬牙强忍着伸出右手,轻轻抚摩它那红
缎子似的皮毛。赤兔这才慢慢镇定下来,先是侧着头用乌黑的大眼睛瞪了我好一会儿,这
才缓缓松开了嘴。它连打了几个响鼻,然后低下头拱了拱一动不动的奉先公,发出低低地
哀鸣。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雨下得又密又急,火一样的长鬃粘成一绺一绺地贴在它的脖颈和面
颊上,赤兔那长长的睫毛和亮晶晶的眼睛上面都是水珠,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脑子里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正在思绪杂乱无章之际,我猛地察觉官邸外马蹄声由远及
近,知道定是张辽和魏续来了,一颗心重如铅坠,却只有硬着头皮向外迎去。出乎意料之
外,进来的不是他们,而是一名年轻的斥候。 

此人应该是胡车儿的部下,年纪不大,一身羌人打扮,他连滚带爬地从门外闯进来,看见
我立即伏地大声道:“报!曹操打破陈留,向西渡过浪汤渠,现在正驻扎在朱仙镇!敌军
具体人数不明,大约有一万五千到两万五千之间!” 

我悚然止步,呆若木鸡,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这消息简直是雪上加霜,铁羌盟还未到
,曹操却要捷足先登了——朱仙镇在开封南面,距离此地不过四十里。若是急行军,不到
两个时辰就可赶到中牟城下。曹操分明是打算挟大胜余威扫庭犁穴,要一举将我等消灭殆
尽! 

如今他连续击败奉先公、张超、高顺,收复兖州,又破陈留,正是士气如虹。而反观我军
,城中总兵力尚不足八千,又都是些老弱残兵,在兖州屡战屡败,再值主公新丧,士气已
经低落到极点,只怕一触既溃,如何能够是敌军的对手?如今之计,只有先尽快从此地脱
身,走为上策。 

一想到走,心里这才觉得安定一点,但转念一想,现在这形势,如何走,又向哪里走?东
面的兖州现在已成曹操的地盘,连想都不必想;朱仙镇在中牟东南,曹操驻扎此地,分明
是打算切断我南逃之路,很有可能正在布置南面对中牟的包围圈;如今奉先公被我等弑杀
,北面河内郡的张杨断然不会收留;最最要命得是,西面铁羌盟破长安,克弘农,只怕此
时已经到了洛阳一线,若是向西,大有可能撞个正着。 

此时心焦如焚,我竭尽全力,才总算没有流露出分毫的失态。安慰了几句后,让斥候回去
再做打探,随即招呼亲兵去找贾诩来议事,这才转身回到议事厅坐了下来。我闭了眼冥思
苦想,如今我军危如累卵,形势险恶之极,必须早做决断才是。可奉先公临死的面容和貂
蝉戟指叱骂的模样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又念及魏续和张辽这一干随奉先公征战的老弟兄
,脑子里乱做一团,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又坐了一会儿,我觉得胸中烦乱不堪,不觉大
力一掌拍落,“喀嚓”一声,面前的案几登时散做一堆碎片。 

正在彷徨无计,猛地看到贾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仿佛看到一根救命稻草,赶忙站起身
大步迎过去,上前用力一把捉住这老狐狸的双手,先看看院中再无他人,再让亲兵全部退
下,这才附在贾诩耳边低声道:“先生救我!” 

“让我投降曹操?”我不觉皱起眉头,“贾先生,这又从何说起?” 

贾诩点点头,咳嗽一声道:“眼下我军既不能走又不能战,万难与曹孟德交锋,自然是只
有投降了。” 

听他这么一讲,我也不多加反驳,只是斩钉截铁地摇头道:“此事万不可行,先生还有其
他方法么?”其实我不是不知,眼下若不降曹就唯有坐等灭顶之灾,只是这样做实是大违
自己的初衷。想那曹操双手沾满我军将士的鲜血,若我举城降曹,又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九
泉之下的成廉、侯成、李封、薛兰诸将和奉先公?况且此刻我如果投降曹操,那就是“弑
主降敌”,这种事就算杀了我的头,我也做不出来! 

贾诩微微笑道:“主公想必误会了贾某,贾某所说之‘投降’不是让您举城投降,而是向
曹操求和,表示归顺之意。您与曹操名义上都是汉臣,地域又不互相统辖,纵然表示归顺
,也不过是暂时奉他为军事盟主罢了。将军不是曾想去南阳投靠刘表吗,请您仔细考虑,
这中牟之于曹操,与南阳之于刘表,又何其相似?南阳是荆州北大门,中牟便是兖州西大
门。” 

看我潜心思索,贾诩沉声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贾诩就先试为将军分析曹
操罢。您可曾记得,去年张邈陈宫迎吕布入主兖州,大小郡县闻风投效吗?” 

这件事我又怎会不记得,只是不知道老狐狸忽然把话题扯到这上面,到底他想说明什么?
于是微微点头,示意贾诩说下去。 

贾诩道:“我观曹操此人所作所为,他好大喜功,执法严酷,嗜杀成性,手段狠辣之极—
—前几年,他依托兖州地方豪族,把握了兖州大权,才过了没多久,就掉转矛头,极力打
击地方豪族势力,找借口诛杀陈留名士边让全家,遭受牵连被一同处死者超过千人,这一
手使得兖州豪门士大夫们人人自危。可是另一方面,曹操坚毅果断,雄才大略,骁勇善战
,兖州身处四战之地,若想保得一方平安,却非此人不可——早先黑山贼进犯东郡,是曹
操打退;青州黄巾号称百万,也为他所击败收编;袁术与刘表争夺南阳失利,于是北上屯
兵封丘,意图染指兖州,与乃兄袁绍争雄,结果被曹操连环出击,打得落花流水,失魂落
魄南逃五百里,直到九江才总算站稳了脚跟。曹孟德之善战威名,从此远播天下。” 

“因为以上两点,尽管这帮士大夫们既要用曹操,又深以为患,无时无刻不想将之除掉,
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这种暗流汹涌的态势,直到吕布出现在陈留,才发生了极大改观。”
贾诩冷冷一笑,捋须缓缓道,“‘飞将’的赫赫威名,并不亚于曹操,若能使吕布入主兖
州,一方面可保地方平安,另一方面地方势力也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于是张邈、陈宫之
流便冲昏了脑子,以为时机成熟,打起了迎吕代曹的主意。兖州各郡县之所以群起响应吕
布,关键就在这里。” 

“所以我料想,曹操如今重掌兖州大权,定要在兖州内部大肆整顿,提拔亲信担任重要职
务,非要将那些阳奉阴违的地方豪族们尽数收服不可,此是其一。”贾诩放缓声调,加重
语气道,“其二就是粮草,兖州连年征战,土地荒芜,去年又有大旱蝗灾,粮草几近枯竭
,曹操纵使能得到袁绍的资助,想必也是有限之极。此时曹操内患远大于外忧,巩固既得
的权力,修养生息囤积粮草,这才是他的当务之急。” 

我点头表示赞同,道:“真髓也曾琢磨过这其中的关节,却又想得远不如先生透彻了。但
既然如此,为何他还要出兵来图我中牟呢?” 

贾诩笑道:“吕布骁勇,天下无双,倘若有这么一头猛虎在卧榻之侧虎视耽耽,曹操又怎
能安枕?他之所以东来犯我中牟,不过是为了彻底消灭吕布,以绝后患耳。眼下天下纷争
,时间最为关键,曹操若是得知吕布殒命,隐患已除,主公您复表示归顺,为他兖州西面
凭添一屏障。曹操赶紧回师还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他话题一转,道:“主公,如今中牟四面强敌环伺,若没有盟友很难在此地生存,可阴差
阳错之下,您偏偏被陷在这里无法转移。如果可以暂且归顺曹操,他急于巩固兖州,必定
无暇顾及中牟,只能对您口头安抚了事。如此,中牟自保可无忧矣。”说着站起身来,向
我深鞠一躬:“贾诩不才,愿面见曹操,为主公表达归顺之意,只消凭贾某人三寸不烂之
舌,定能叫他退兵。” 

“既然如此……就按贾先生的计谋处理罢。”我叹了口气,贾诩说得很有道理,只是自己
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种感觉以前也出现过一次,那是在濮阳陈宫劝我自告奋勇担任西
路军统领,结果上了陈宫的恶当,令自己栽了好大一个跟头,这次又会是怎么样呢? 

正在此时,后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我眼前猛然浮现貂蝉举刀自尽的情景,不禁
脸色大变,站起身来:“走,咱们赶紧去看看!” 

自尽的不是貂蝉,而是严主母,当侍女发觉的时候,她已经断气多时了。 

在负责看护奉先公家眷的郝萌的带领下,我和贾诩进入厢房,来到床前。只见躺在床上的
严氏脸色铁青,双眼紧闭,双手放在胸口,整个人已变得好象议事厅外的石阶一样冰冷。
 

“这臭婊子大约是饿得狠了,竟然把自己的耳环和戒指全都吃了下去,”郝萌的声音里有
一种得意忘形的飘飘然,“哈哈,真是老天有眼。” 

看着严氏的遗容,我轻轻叹了口气。这女人虽然心计城府都异常深沉,但性格却倔强高傲
之极。得知奉先公归天,大约是认为我必定会来寻仇,因此索性自杀了事。她就是这样的
人,对自己竟也能手段毒辣,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听见郝萌在一边幸灾乐祸,嬉笑不绝,我斜眼瞪了他一眼。这个没半点心肝的家伙,令他
看护主公的家眷,结果出现这种事不说,还有心情嬉皮笑脸? 

这一眼扫过去,登时发现郝萌正对着贾诩挤眉弄眼,而贾诩却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
,一副完全视而不见的表情。我顿时想起,提建议由郝萌来看守家眷的不是别人,正是贾
诩。背后一阵凉意顿时升起:严氏之死,内情真是如此简单吗?她曾令郝萌去捉我,后来
险些把我二人一同在厅内射死,所以郝萌与她仇怨颇深。这件事情,贾诩是知道得一清二
楚的。就算是郝萌亲自把戒指塞进严氏的嘴巴去,我也决不会感到意外,为什么贾诩会建
议由他来看守家眷呢? 

刚要斥责郝萌的无礼,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心中又是一凛,猛然醒悟:这事情实是天
衣无缝,问也问不出结果的。况且贾诩充其量也不过就是推荐了个不合适的人选而已,真
正下决定将此任务交给郝萌之人却是我自己。老狐狸当时提出这个建议后,自己连磕巴都
不打一个就直接同意了。莫非在我的心中,也下意识地存了借刀杀人之心么? 

这个念头即便是在心头多萦绕片刻,都令我感到一种难堪的罪恶感。于是索性不再多想,
却不免对贾诩增加几分戒心:他把握机会提出这建议,莫非是打算借我之令和郝萌之手去
除掉严氏这个祸患不成?经过近来几次接触,我发现贾诩确实有超人之处,他知识丰富,
阅历丰厚,洞察力之高,为我平生仅见。无论是多么复杂的事物,到了这老狐狸的眼里,
轻而易举就能把握住脉络所在。 

这次行动虽然使我重掌中牟大权,但却弑杀了主公,所谓兵谏,其实还是失败了。按照贾
诩秘密准备乌头药这一点来看,想必老狐狸对奉先公的顽强个性一清二楚,对兵谏计划之
中的漏洞和我的幼稚之处是早有认识的。可是在昨天晚上我们四人研究行动方案时,他为
什么一直隐而不发,任由我去实行那个不完善的计划呢? 

从布置强弩手开始,到准备硫磺必要时放火烧屋,然后箭头上秘密涂毒……一股凉意爬上
后背,我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怕这老狐狸其实早看出我对主公估计不足,他不但不
加提醒,而且还假模假样地建议等全军撤退到南阳后再采取行动……现在重新回忆分析贾
诩这些异常行为,不过是考虑我可能会临阵退缩,所以采取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罢了——
我一直落入这老狐狸套中尚不自知,这厮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以兵谏解决问题,他一开始就
打算先利用逼人声势,造成我与奉先公的激烈冲突,再加以布置乘机设计杀死奉先公。 


想到这里,我心猛地一颤,若他真是这么做,那居心又何在?如今曹操大举进犯,主公的
死反而成为我的挡箭牌,莫非这也是贾诩计谋中的一个环节么?这老狐狸昔日在李傕手下
,借助传旨之机会来为我献计献策……贾诩行事,一向都打着一石双鸟的算盘,就算真预
先想到了以奉先公之死换取与曹操的联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目前虽然还看不出究竟对我有什么不良居心,但此人居心叵测又足智多谋,心有山川之险
,胸有城府之深,实在可怕之极,却是不可不防。 

这些念头仿佛闪电似的在脑子里一晃,我只觉得心中疑窦丛生,当下也不再言语,背负双
手转身出了厢房,贾诩和郝萌赶紧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又走了几步,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有了定计,随即在后院廊下立住脚步,转身道:“
贾先生,你的建议极好,只不过却忽略了一点,马超率领的铁羌盟大军只怕也快要到了。
如今我军势单立孤,真髓还需要有您这样的才智之士出谋划策,实是一刻也不希望与您分
开……因此这向曹操求和之事,还是另行委派人选罢——郝萌,此次出使曹营的任务,就
由你去完成。” 

看郝萌鼓起眼睛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伸手制止了他,声色俱厉道:“你休要推辞!郝萌,
我令你维护主公家眷周全,你是怎么做的?主母丧命,你难辞其纠,我不予处置,已经是
极大的宽容!这次让你作为求和使者,是要你将功补过——贾先生,具体应当做些什么说
些什么,烦劳您为他详细解说一下。” 

贾老狐狸,中牟四面强敌环绕,随时都可能有灭顶之灾,论形势之糟,比昔日的李傕尚且
有过之而无不及。您老其狡如狐,其滑如油,我才不相信竟不会为自己筹谋退路。所谓“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中牟屯田之所以能步入正轨,还要多谢您上次所献那发丘取金之
计呢,倘若阁下今番又打算故技重施,要借此次机会去与曹操搭上线,再将我军内情拱手
奉上,以做晋见之礼……嘿,这可能性不是没有罢? 

真髓可不比李傕那等没脑子的冤大头,说什么也不会给你这种机会,老狐狸,你还是安心
在此为我出谋划策罢。 

一面心中盘算着新计谋,一面不露声色地盯着贾诩。原本打算从他的表情上寻出些端倪,
但是我失望了,和一旁泄气皮球似的郝萌相比,这老狐狸的面色平静一如既往,接到命令
后,他恭恭敬敬一鞠到地,道:“主公思虑缜密,所料极是,属下这就为郝将军打点出行
所需的一切。” 

就在这时,亲兵进来报告,张辽和魏续到了。我命贾诩与郝萌先留在后堂不要露头,自己
则亲去迎张辽他们。 

转过后廊刚进入议事厅,正巧看到两位好朋友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胸中泛起一股温
暖之意,但这种感情随即就被愧仄取代。魏续和张辽一进门,刚刚抬眼看到我,立即面色
大变,停下了脚步。我愕然停步,看到他们惊疑不定地盯着自己的额头,才恍然大悟:张
辽他们之所以要尽快赶过来,就是担心兵谏最终会演变成火并,而一看见我额头扎着戴孝
的白布,马上就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 

此时三人站在诺大一个厅堂正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场面
气氛尴尬之极。 

还是魏续先打破了僵局,冷冷道:“真髓,主公的灵柩呢?”我心中一颤,魏续平日里吊
儿郎当,对我一向是“臭小子”“明达小子”地乱叫,从来没有正经称呼我的全名,今天
还是头一次。 

我沙哑着嗓子,低声答道:“灵柩还在后堂,两位大哥,你们这就跟随真髓去探望他老人
家的遗容罢。” 

他们二人却依然站在那里不动,张辽一对虎目发红,哑声道:“明……真将军,主公……
主公他临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么?” 

这称呼变化我尽数听在耳中,不免胸中一痛,他们二人对我语气生硬之极,再不复昔日之
情,竟全然不问奉先公是怎么死的,想必心中已认定了凶手就是我了,又钩起自己对奉先
公逝世时情景的回忆,两道泪水不受控制地自脸庞流下,哽咽道:“主公弥留之际,让我
照顾好他的家眷,他还说……要我记得每日给赤兔喂酵炒的牧草……” 

听到这句回答,魏续早已号啕痛哭——他是主公的亲戚,得知了奉先公确切死讯,不免大
放悲声。张辽在一旁不言不语,仰头望向屋顶,胸口起伏不定,泪水涔涔而下,过了好久
才颤声泣道:“好,明达,我随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夕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在那最后一抹红晕的周围,天空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藕荷色,等
到这淡紫延伸到了头顶,又已形成了一大块沉凝的靓蓝。 

由于后庭院地面上满是水洼,所以我们被迫从议事厅和厢房里搬出四只案几,拼凑成一张
简陋的卧榻,又从库房中取出五六斤棉和一匹布,一层层地铺在上面。面庞上的血污已经
被擦拭干净,奉先公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上面,身上是貂蝉为他盖的草席。 

此时郝萌已出城去向曹操求和,高顺、安罗珊都身负重伤,胡平接手城防也分不开身。除
去此四人之外,其余将领尽数到齐,一同在“卧榻”前大约两丈远处束手而立,分成左右
两列纵着排开,左列依次是张辽、曹性、魏续,都是跟随主公的并州旧部;右列却是我到
中牟后提拔的新骨干,依次是贾诩、魏延、邓博、秦宜禄、胡车儿、胡安。所有人都是一
身铠甲,只在额头上简单系了一条白布。 

唯一的例外就是貂蝉。她就象个被这个世界所遗弃的鬼魂,独自一人身穿雪白的丧服,抱
着主公的幼女,悄无声息地站在院落最不起眼的墙角里。两只美目闪着幽幽的光,却再没
了昔日的飞扬神采,只知道直钩钩地向前盯着卧榻上的人形,有一种万念俱灰的孤寂。她
这可怜楚楚的动人模样,令我回忆起濮阳第一次彼此见面的经历,随即奉先公传授武艺的
种种情景不听使唤地依次在眼前出现,心中不由猛地抽痛起来。 

奉先公,您自诩是来自大草原的孤狼,这话一点都没错。自从您步入中原,狼奔豕突,转
战天下,也不知掀起多少惊涛骇浪。现在您撒手而去,本应该入土为安,可目前我军形势
万分紧急,属下连个简单的葬礼都无法为您筹措妥当…… 

您传授我武艺,又提拔我为将军,可结果却为我逼迫而死,我不仅未能将您妥善安葬,甚
至临终前您委托保护家眷一事,我也没能做到……虽说可将一切过失都推委于乱世生存的
艰难,乃是不得以而为之。可您毕竟于我数有大恩,天下不忠不义之人,还有比得上我真
髓的吗? 

…… 

撩开战袍跪倒在地,我带领着众将,向奉先公重重地叩了九个头,然后站起身来,从两眼
红肿的张辽手里接过在冷风中猎猎做响的火把,走到“卧榻”前点燃了草席。黑烟升起,
火焰噼噼啪啪地响着,我眼睛模糊地看着奉先公的躯体逐渐被火光和浓烟吞没,默默从腰
间抽出佩刀,压在左鬓角上从上向下用力一划,鲜血从寸长的伤口中迸出,登时染红了自
己半边面孔。 

主公,这嫠面之礼是来于您的故乡——大草原。父母过世之时,真髓曾立誓要活着看到这
个黑暗乱世的终结,因此绝对不能轻言就死。属下现在所能做到的,只能先以自身鲜血为
祭,以表心中的痛悔和歉疚。他日九泉之下,若再能……只怕是即便真到了九泉之下,真
髓也没面目再见您了…… 

…… 

先吸了口长气控制一下情绪,我这才慢慢转过身来面对诸将,朗声道:“诸位将军,曹操
兵锋已至朱仙镇,距我中牟不足四十里。”此言一出,全场哗然,火光照耀下,除了贾诩
之外人人面如土色——我军近日接连大败不说,成廉、侯成、李封、薛兰四将丧命,宋宪
、臧霸生死未卜,高顺也身负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这一切追根揪底,全都是由于曹操
。以奉先公的骁勇善战,生前尚且不是此人的对手,况且是现在呢? 

“前年曹操为报父仇东征陶谦,屠杀徐州百姓数十万口,连河水都为尸体所阻。此人对敌
手段之残忍,世所周知。去年主公率领我等取得兖州,几乎逼得曹操走入绝境,他与我等
乃是不共戴天的强仇大敌!”我顿了顿,厉声高叫道,“今日曹操亲领大军压境,其目的
所在,不言而喻,正是要斩草除根,将我等斩尽杀绝!我等都是堂堂血性男儿,难道要束
手就擒,任其宰割么?为今之计,只有乘其立足未稳,与曹贼决一死战,方能有一线生机
!” 

说到这里,我偷眼望向贾诩,不禁暗暗冷笑:饶是这老狐狸养气功夫已臻化境,泰山崩于
前而面不改色,听到我最后这一句话,也不免惊惶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换了其他人,都可能为贾诩先前那天花乱坠般的分析推衍所迷惑,但我曾熟读曹操的
著作,对他的了解实比任何人都深刻得多。曹孟德此人,雄才大略,顽强坚毅,做事雷厉
风行,不图虚名,脚踏实地。如今他大军已动,根据我的了解,以此人的个性和主见,是
决不会甘心师老无功的。又怎可能凭一两个谋士的三言两语,就空手而回呢?贾诩对曹操
目前形势的优劣以及兖州当务之急的分析,可谓一针见血,但是最后得出的结论却荒谬之
极,实在让我不得不怀疑这老狐狸的用心。 

无论什么事,首先都要讲究实力。既然要表示愿以把守兖州西部门户为条件,打算奉曹操
为军事盟主向他求和,那首先起码要让他了解,我军具备守住这门户的实力。如今中牟内
变乱迭起,老弱残兵加起来不足八千,奉先公又撒手归天,整个儿城池就好比一块软豆腐
,但凡有人用手指轻轻一戳,就能刺出个洞来。在这种情况下,又还怎谈得上什么实力?
曹操若是得知奉先公已死,中牟变乱迭起,城中空虚,立即发兵进攻还来不及,又怎么可
能同意我军的求和条件? 

我之所以向主公发难,就是因为他在中牟倒行逆施,弄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曹操屠徐
州之事惨绝人寰,天下为之震惊,就算他此时急于回师整顿内部,估计不会有这时间和精
力在中牟再杀上一次。可是城池易主,谁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事。倘若就这样将中牟拱
手献予强仇,姑且不要说日后死后如何面对主公,此时此刻,我还有什么脸面对这些随我
一同兵谏的弟兄和部下? 

贾老头儿,以你的超绝才智,并不是想不到这其中的关键,而是你搀杂的私心太重了!中
牟形势险恶,你一开始劝我投降,我就已然觉察不对。后来见我抵抗的态度坚决,于是迫
不得已才将投降改为了求和。至于亲自请缨,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 

老狐狸之所以如此大胆妄为,只因前几次计谋得逞,所以认为我年少可欺,觉得可以凭一
己之智将在下玩弄于股掌之上……哼,只是这么一来,阁下未免把真髓看得忒也低了。 

 
 
 真髓 (第一卷)


第三十四节 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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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火把照映下,院中人情激愤,无不咬牙切齿,惊怒交加,脾气急躁如魏续,更是破口
大骂。我将佩刀高高举起,大喝道:“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有种的,跟着我一块儿出发
,乘夜砍下曹操的首级,回来祭奠奉先公在天之灵!”接着以刀尖一指惊疑不定的贾诩,
眼睛中流露出逼人的杀气,冷冷一笑:“贾诩先生似乎另有见解,何妨说出来让大伙儿参
详参详?”同时打定注意,他若此刻再敢提什么降曹的主意,我立时一刀劈过去,叫这三
心二意的老鬼做个出师祭旗的牲牺。 

常言道,圣人心有七窍。贾诩虽不是圣人,但一颗心上漫说七窍八窍,就连九窍都不止。
今番若不能震慑住他,此后就再也弹压不住。所以尽管早看破了他的图谋,自己却一直隐
而不发,等得就是在此时掷筹,以收奇兵之效。叫这老狐狸就算以后再想在我面前弄鬼,
也会先掂量掂量。 

贾诩大名,无人不知。所以我一提到他,众将无不肃然,纷纷看向这老狐狸。 

看到我以刀尖相向,贾诩也是全身一激灵,他这么机敏的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赶忙
一鞠到地,重新站直后,脸上那失态的表情已经隐去,恢复了原先波澜不惊的模样,道:
“真将军英明果断,所料极是。只是敌众我寡,此战孰不易胜。”他转身面对诸将,振臂
高声道:“好叫诸位得知,主公已有了完全的安排——郝萌将军已自告奋勇去曹营诈降,
以为我军内应。适才他传来消息,曹操得知了主公投降,军队松懈,又兼粮草不足,士气
不整……事不宜迟,现在正是大破曹军的好时机!” 

以郝萌为求和使节赶赴曹营一事,我没有再告诉任何人。天知地知,我知贾诩知,别人却
是不知。原先得知曹操来犯,众将虽然个个切齿痛骂,但都知道敌人势大,这一战实是九
死一生。因此人心惶惶,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此刻听他这一说,人人精神大振,摩拳擦
掌,都要一雪前耻了。 

听了贾诩的话,我也大感意外:郝萌做为使者出发不过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此刻也不过刚
入曹营,又怎么会有消息传来?况且他是做为货真价实的求和使者出发的,又哪里来的主
动要求诈降了?随即转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什么得到郝萌消息,不过是贾诩为了保全
性命而赶紧胡扯的一番鬼话而已。但关于郝萌出使一事的前后原因,他却说对了九成。郝
萌这厮不过一枚弃子,我派他为使者求和的真正用意不过是为了麻痹曹操,以便造成袭击
的突然性而已。 

贾诩扫来一眼,看我沉默不语,于是高举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这才扬声道:“如今吕
将军归天,复有强敌压境。所谓鸟无头不能飞,我等首要须推举一人担当首脑,在他的领
导下,众将群策群力,才好渡过难关!”他话音未落,魏延手按刀环大声道:“那还有什
么说的?我魏延拥戴真将军为主,他有勇有谋,百战百胜,胆略见识,胜过旁人十倍。若
是哪个不服,先问过魏延手中长刀!”一时间,站在右列的诸位武将七嘴八舌高呼起来:
“愿从明达公的指挥!”“要想打败曹操,非明达公不可!” 

我不由啼笑皆非:这老狐狸知道自己图谋败露,打算以振奋军心来弥补自过失,但看我依
然不言不语,所以生怕被我一刀杀了,赶紧提出由谁继承主公来转移视线——奉先公刚死
,这个关键问题于此时提出,原倒也顺理成章。此人的急智,确实非同小可。 

正在此时,旁边魏续早大声喝骂起来:“魏延小儿,老子跟随主公东征西讨之时,你小子
胎毛都没褪净。如今在主公葬礼之上,就敢这般呼喝,是依仗了谁的势头?”说着“镗”
地拔出佩刀,竟是针锋相对。我一旁冷眼观瞧,知道魏续倒不是反对我,而是主公之死对
他刺激太大,又不好向我这个老弟兄出气,眼看魏延如此嚣张,所以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全
撒在了魏延身上。 

魏延双眉直竖起来,他因为阻拦抓丁的事被郝萌魏续拿住,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此时新仇
加上旧恨,更是火上浇油。若按照往常的火爆脾气,早就冲上去杀做一团。但他知道我跟
魏续私交极厚,况且主公原要将他杀头,毕竟是魏续救了他一命。所以尽管眼里满是怒火
,却只手按刀环看着我,不敢上前与魏续厮拼,倒是他身边的武将一齐鼓噪起来。 

此时新旧将领分成两列,主公旧部才不过三人,我所提拔的将领比左列人数多了近一倍,
众人这么一嚷,登时两边气势高下立判。魏续面色煞白,后退几步,怒声道:“好,你们
这么多人围拢过来,是打算倚仗人多吗?” 

我看到魏续身边的张辽和曹性都脸色变得极难看,赶忙上前一步,大喝道:“统统给我住
嘴!魏延,收起兵刃!强敌在侧,中牟转眼就是覆灭之危,你们还要窝里先杀将起来不成
?”转头向魏续行礼道:“魏老哥,这小子完全不通事务,您别同他一般见识。”然后扫
视全场,扬声道:“什么拥戴真髓为主之类的鬼话再也休提,此时指挥大伙儿打败曹军才
是头等要务——依我之见,张将军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一面说着,一面转过头去,看着
站在左首第一的张辽。 

张辽依然铁青着脸,摇头道:“这个可不敢,真将军也不必谦虚了,我等听你号令便是。
”我心中黯然,知道彼此间隙已成,只得慢慢弥补,于是又转头去看魏续。 

看我又是道歉又是推举张辽,魏续这才面色稍平,又听张辽对我继任并无异义,于是也归
刀入鞘,忿忿道:“主公将后事托付给真髓,我老魏还有什么好说……只是支持归支持,
可决不是因受了胁迫而贪生怕死!” 

贾诩走上前来,取出一直贴身而藏的圣旨,高高举起,朗声道:“诸位将军,且听我一言
。贾某自长安带来大汉天子的诏书。当今天子任真将军为柱国大将军领司隶校尉,这是决
计错不了的。”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他将这纸包轻轻打开,登时金光灿灿,满院
仿佛都亮了起来。我定睛一看,呼吸不免为之一屏,原来贾诩掌中所托,却是一枚寸许方
圆的龟纽印章。院中鸦雀无声,所有视线全集中在这寸许大小的金属方印上。 

贾诩将印章塞在我手上,转身对在场诸人道:“我奉圣上之名授此重任予真将军,可他却
屡次抗旨不受,不愿位居奉先公之上,这份忠义之心,天地可表!如今奉先公故去,指定
将军为继任之人,所以贾诩此时旧事重提。将军乃众望所归,还请万勿推辞!”后面一句
却是对我说的。 

秦宜禄一直没有吭气,此时出列道:“真将军奉诏为柱国大将军,乃是上承天意!吕将军
果然没有选错继任之人,我等愿为明达公效死!”说着头一个拜倒,紧接着众人一个个拜
倒在地。天子此刻虽以蒙尘,但大汉垂立八百年之久,在名义上隶属朝廷的众将心目中,
仍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象征。贾诩这最后一手彻底震服了在场所有将领,就是原先心存芥蒂
的张辽、魏续、曹性三位主公的旧部,也为之动容,一同跪拜在地。 

这印章一入手,我感觉凉丝丝,沉甸甸,竟是通体黄金所制。将之反转过来,只见印面上
铸白文篆书字样,仔细分辨,正是“柱国大将军印”六字,只是字体粗放,显然是急需时
凿制。想到天子颁发诏书的迫切心情,我心中热血沸腾,沉声道:“好!既然上天眷我,
诸位又都如此信任推爱,在下就当仁不让——时间紧迫,倘若多加推辞,贻误战机,那才
是有负天子的恩典、主公的重托。”扫视全场跪拜的众将,猛然发现貂蝉依然幽幽地站在
院落的一角,充满怨毒的目光凄然向我注视,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夜凉如水,我脱去满身血污的战袍,上身赤裸,怀抱着巨大的方天戟坐在城楼的屋檐上,
任由晚风吹过鬓角,乱发微微飘动。抬头仰望,一弯明月高挂中天,被乌云蒙上一层轻纱
,朦朦胧胧地将光芒散落在地面上。在月光照耀下,宽阔的校场由于年久失修,地面上坑
凹不平,大雨过去,形成无数大小不一的水洼,在月光照耀下粼粼闪动,仿佛是无数的繁
星。在繁星之间,无数的黑点穿梭流动,那是战士们正跑来跑去地整备武装,与柔和的水
波不同,铠甲和兵刃在地面上堆积得乱七八糟,在明月照耀下散发冰冷的寒光。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四仰八叉地向后仰倒,瓦片又冷又硬,躺在上面很不舒服,却能令自
己头晕目眩的感觉稍微减退一些——从昨夜到现在自己始终没合眼休息;今天又是一整日
水米未进,胃里已经空得发痛;再加上新开了几个伤口,流了不少血。葬礼结束后虽胡乱
吃了些东西,但流失的精力和鲜血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现在身体实在是支持不住了。 


疲惫的又何止是自己的肉体? 

如今中牟危如累卵:铁羌盟尚不知道消息,可曹操的大军却猛地出现在附近。如今奉先公
一死,难免对士气造成很大影响。好在曹操来袭的消息封锁得及时,再加上自己往日战绩
不俗,因此多少挽回了一些局面。可敌人大军若是兵临城下,我军定会不战自溃。 

记得瓠子河面对曹操时,那么矮小平凡的一个人,却有一种无形的惊人气势,好象与大地
融为一体,化做巍峨的崇山峻岭,矗立在面前。他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仿佛有一种看透
人心的力量,在他凝视我时……现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仍然感到有种被人看穿五脏六腑的
感觉。 

在弘农接到奉先公战败的消息,我当时只觉得不寒而栗:从瓠子河一战开始,到上表请张
邈为兖州刺史……曹操始终占据着主动,不断发起凌厉的攻势,此后派夏侯渊滋扰济阴,
完成对奉先公整个部署的战略侦察,接着利用臧洪吸引我军的主力,自己则一举击破济阴
,将奉先公势力切做两段……仅仅用了不到数月时间,他就收复了兖州八郡,打得奉先公
落荒而逃,现在又消灭张邈,进逼中牟。 

此人的可怕之处,在于能将外交谋略与兵法进攻完全融为一体,针对敌人的各个方面造成
意想不到的打击。只消被他抢住半点先机,就好象陷入连环套一般,再也难以翻身。 

如果说奉先公是我武道上的老师,那么曹操就是我兵法和韬略的启蒙,对他的敬佩和畏惧
,已经深深根植在我心底。自从得知他来犯的消息,我忧心如焚,实没有半刻安宁。尽管
努力采取了一些措置来稳定军心,麻痹敌军,但能不能收到效果自己也无从预料。 

忽然听到下面城楼中有人说话,我虽然心烦意乱,什么都不想听,但声音依然清清楚楚地
钻进耳朵。 

一个略显稚嫩的兖州口音道:“听说曹操要来了啊……老杨,你说说,奉先公他老人家是
天下无双,现在都已经死了……咱们还能打赢吗?”虽然压低了嗓音,但其中的焦急和惊
惶却从每个字里吐露出来。这显然是换岗警戒的士兵,听他们说到眼前的战事,倒钓起我
的兴趣,赶紧侧耳倾听。 

“怕啥,奉先公虽然归天了,但只要有明达公在,曹操算个鸟!”那被唤做老杨的人却是
司隶口音,不是在中牟新招募的,就是从流民中选拔的,“你小子是郝萌将军在兖州招募
的新兵,那是不知道了。我可是跟着明达公一同杀过西凉兵的,明达公打仗的英姿,喝,
那叫一个威风……西凉兵,那是天下最厉害的军队,你知道吗?二十万的西凉兵,被明达
公带着我们六千人冲杀过去,四散溃逃!明达公一个人就追杀了过去,逼得他们忙不迭地
一块儿跳黄河自杀!” 

我听得好笑,什么“二十万的西凉兵”、什么“一个人追杀过去,逼得西凉兵一块儿跳河
自杀”?想不到那一战经过士兵们一宣传,竟是离谱了十倍都不止。 

那稚嫩口音道:“老杨,西凉兵是啥,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奉先公跟曹操打仗的时候,
我却参了战。曹操那兵,简直神出鬼没,根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冒了出来……”说到这
里,声音都微微颤抖,显然回忆起当初的血战,不由自主地害怕:“奉先公是天下无双的
第一猛将,明达公再勇猛,还能强过了奉先公去?” 

老杨不耐烦道:“那不同!明达公能打败那七万敌兵是用计谋,比奉先公强得多!” 

稚嫩口音奇道:“你适才哪里说到用计谋了?况且刚才你还说是二十万,怎地现在又变成
了七万?” 

老杨显然牛皮吹破,为之语塞,过了一会儿方犟嘴道:“你小子就知道乱打岔!七万是七
万,二十万是二十万,我又没说那两个是一场仗!罢了罢了,说那么多干什么,我就告诉
你,明达公一定能打败曹操!” 

操稚嫩口音之人显然心中不服,又不好与这姓杨之人顶撞,只有低声嘟囔了几句。又过了
些时候,他们一齐下去,城楼里又陷入一片宁静。 

明达公一定能击败曹操…… 

我只觉得脑子里乱做一团,怔怔地望着夜空中的弯月。自己开始听那姓杨老兵胡吹,只觉
得好笑,但得到最后这句充满信心的话语传进耳朵,却不禁耸然动容,热血上涌:这无数
条血性汉子将他们的生命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又怎能负了他们? 

思绪翻滚之际,我忽然感觉到这宁静的屋顶上似乎又多了样东西,赶紧一惊坐起,扭头看
去,赫然发现在月光照射下,一条巨大的黑影盘踞在屋脊上。它一动不动,长着直竖的尖
耳朵。 

这是狗吗,从哪里爬上来的?我下意识去摸兵器,却发现适才一直在身边的方天戟不知何
时已经不见了,似乎是起身时不慎将之掉下了城楼。那狗样的野兽缓缓地用站了起来,晃
动着脑袋,抖动全身的长毛,然后仰天长嗥!声音撼人心魄,仿佛无数冤魂的哀哀哭诉,
这凄厉之极的嗥叫在平原上远远地传了出去。我心中一寒,这竟是一只巨大的狼! 

巨狼低下头,琥珀般金黄色的眼睛放射出凶残的光,正眨也不眨地望着我。忽然咧开长长
的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在月光下象刀剑闪闪发亮,象人一般发出阴森森的笑声。这带
着金属颤动的嗓音无比的熟悉,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那个人。胆小鬼,你在畏惧,
你畏惧什么?失败吗,死亡吗? 

我想好摆出抵抗的架势,但只觉得四肢无法动弹,感到好象被蛇缠绕住一样,冷汗一颗颗
直冒出来。奉先公,这头狼型的怪物,就是你的灵魂吗? 

它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骄傲地站在那里,黄褐色的眼睛紧紧锁住我的心神。忤逆的小贼,
你还是没有长大吗?我还以为,在弑杀我之后,你会变得胆子大了呢,看来将中牟托付给
你又是我的一个失误……明达,无能小辈,你就等着被曹操杀死罢…… 

不,我大声喊起来,我不会死,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死……我磨练兵法,打败流民,消灭张
济,我……我甚至打败了你,我已经很强大了! 

哈哈哈哈,满是讥讽的笑声洪钟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震动耳膜,令我毛骨悚然,胆
战心惊。 

哈哈哈哈,卑鄙无耻的小子,你真“打败”我了吗?就凭你那幼稚可笑的“兵谏”,还是
凭你那不值得一晒的武功?不正是在贾诩等人阴谋诡计的协助下,你们才勉强将我逼死的
吗?现在你面对着曹操,我的旧部不会服你,贾诩想脱离你,你和我当时一样,众叛亲离
。还有谁会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强大?愚不可及的小子,读了几个月的书,习了几个月的武,现在你就对我说强大?几个
时辰之前与我交锋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甚至都没有想象到,即将面临的会是一
场生死搏杀!这也叫做强大吗?无知、单纯和幼稚,这才是真正的你,不是么? 

流民,张济……哈,不过是一两次依仗着侥幸,使用偷袭的小伎俩得手,而现在,你竟然
恬不知耻地以“强大”自居……竟然还自认是在天空翱翔的雄鹰……哈哈哈哈…… 

我是死了……可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
看着…… 

我大叫一声,猛地坐起,大口地喘气,只觉得满身都是冷汗。惊魂稍定,才发现手里依旧
紧紧握着冰凉的东西,那正是方天画戟——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疲惫得睡着了。抬眼环视,
屋顶上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头顶上的天空依旧漆黑深邃,月亮依旧高挂在天。校场中
也安静了不少,士兵们已经整备完毕,开始列队了。 

刚才那一幕,只是一场梦吗? 

“主公,我正在找您,您在上面吗?”从下面传来胡平的喊声,显然自己那声大叫被他听
到了。 

我答应了一声,不再去想刚才的噩梦,先将方天戟丢下去,然后右手钩住房檐一翻,轻捷
地跳进楼里——虽然脚伤还在痛,但由于刚才短暂的睡眠,自己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一些。
胡平正举着一盏油灯站在丈许远的地方,看到我下来,他迎上前低声道:“主公,属下已
经按照您的密令,在曹性赶去参加葬礼之后,将守城的一千郝萌部曲,全部拆散了建制收
编到您的直属部队,随时待命。” 

我点了点头,郝萌遗留的隐患终于被清除。记得当自己看到罗珊在城门前惨状的一刹那,
心都要流出血来。况且郝萌今番既能出卖主公取信于我,下次就能提我头颅向其他人邀功
。要杀这厮并不困难,但动手之后会出现什么结果,自己却不能不考虑周全。首先,今天
能战胜奉先公,郝萌无论怎样也算是有功之臣。主公已死,若再杀他,很容易激起其他不
知情由的主公旧部与我发生冲突。其次,郝萌手上也有将近一千人的部曲,又驻扎在四方
城门的要害位置,所以若处置卤莽,只怕会造成中牟城大乱。 

因此我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受了贾诩出使的启发,才想到了这个借刀杀人的法子,并
在派人请曹性参加葬礼同时给胡平下了收编的密令。由于当时主公旧部全集合在官邸庭院
,所以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绝,不留半点痕迹。经过几番阴谋暗算的生死较量,耳濡目染
之下,使得自己原本单纯豪爽的性格中不免发生了很大变化。这变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主公,”胡平看着我从地板上拾起大戟,在一旁迟疑道,“吕将军刚去世,目前军心浮
动,现在就出兵打仗,能行吗?” 

“正是因为敌众我寡又军心浮动,所以才要打。抢先去杀曹操个措手不及,或者还有生机
,如果眼下再耽误时间,那只能是坐以待毙了,”我叹了口气,又叉开话题道,“胡平,
你去将所有将领都找来,我要分派一下各部的任务。” 

看着胡平和灯光消失在黑暗中,我坐倒在地上,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理清自己的思路。
虽说需要主动出击,但这一仗如何打,却是个很大的问题。由于奉先公的骁勇善战,此次
曹操无论是选择进军路线还是确定驻扎地,都异常谨慎小心,袭营得手的机会微乎其微。
 

自陈留向西进入司隶有三条路。第一是先向西北溯鸿沟水而上,再向西行,即可抵达中牟
;第二就是跨过浪汤渠笔直向西,到开封后折向西北,也可到中牟;最后自陈留跨过浪汤
渠,取直线直扑中牟,也是一法。所谓兵贵神速,北路或者直扑,都将走一马平川的百里
平原,可节约不少时间。而曹操选择的南路河道繁多,显然是畏惧奉先公的骑兵之故。并
州乃五胡杂居之地,骑兵之精锐,天下闻名,奉先公生前又是首屈一指的骑兵大将。如果
曹军选择直扑中牟,遭到奉先公的精骑半路邀击,陈留与中牟之间百十里内无险可守,又
没有任何城池做战略支撑,一旦败阵,连重整旗鼓的机会都没有,恐怕直接在野地中被并
州精骑追击歼灭。北路也是如此。选择地形相对复杂的南路,正可以避免在毫无屏障阻碍
的平原与奉先公骑兵正面较量。 

至于驻扎朱仙镇,恐怕也是这个原因。朱仙镇坐落在开封南不到三里处,本名叫做仙人镇
。战国时信陵君窃符救赵,朱亥锤杀晋鄙以助信陵君夺取兵权。后信陵君大败秦师,魏王
论功行赏,将仙人镇封予朱亥,于是易名朱仙镇。这小镇地域狭窄得很,并不适合大规模
驻军,恐怕是曹操本打算驻扎开封,以找到稳固的战略支撑点,但他却不清楚,开封昔日
遭到西凉军的洗劫,残破不堪,四周城墙也都已坍塌。所以大军到达之后,曹操只得在朱
仙镇另起营垒,企图借助河流和复杂的地形来保护自己的侧翼——西撤中牟之时,陈宫大
概也想到曹操在攻陷陈留后可能会走这条线,因此曾以奉先公的名义令张辽在开封修城驻
防,但由于物资缺乏再加上时间紧张,这个料敌先机的策略始终没能完成。 

就是这样,曹操一开始不了解中牟发生巨变,所以他采用稳扎稳打的方法,无形中贻误了
战机,令我有了一点准备的时间。 

若是无法袭营,那最好能将之吸引出来加以伏击。自己派人去求和,一方面是麻痹曹操,
另一方面就是要令他得知奉先公去世的消息,产生出急躁的求胜心。这样才能逐步引他进
入圈套,将之击败。 

可是,如果曹操没有中计呢?阴森的诅咒声又回荡在耳边:我是死了……可你也要死了…
…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敢多想,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自己要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抹去一般
。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三十五节 来袭
作者:魔力的真髓         


  我全副武装,站在小丘之上。这里是中牟偏西两里向南八里的地方,太室山脉从身后
的西南方向一直延伸过来,在此处与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融汇在一处,形成无数起伏的丘陵
。由于此地地势较中牟为高,所以视野极其开阔。风越来越猛烈了,穿过高低起伏的丘陵
,在耳边发出呜呜之声,坡上坡下的灌木和小树一齐沙沙地响起来。偶有一两声狼嗥夹在
其中,传入耳中显得格外凄厉。

  听着野狼的嗥叫,我微微地打了个冷战,虽然噩梦里的很多情景都已经变得模糊淡漠
,但那阴森的诅咒和黄色的瞳孔,却好象烙在心底一样。回忆着那瞳孔,我不禁又觉得心
底发寒,那充满怨毒、恐惧和悲哀的眼神,简直就和葬礼过程中的貂蝉一模一样。

  明达,我知道你是有情有义的大丈夫,但现在绝对不是那么简单……你对我有救命之
恩,但奉先纵然有万般不是,毕竟是貂蝉的丈夫,小女子也不能再透露什么……总之,你
处境极为险恶,此时还来得及,你,你还是赶紧走罢……

  ……

  那只食盒我始终没有动过,现在依然在驿馆的案几上摆着。在与奉先公对峙时,自己
曾怀疑过貂蝉之所以探视是否受主公指示来杀我,但当时她急切哀求里所蕴涵的那种情真
意切,却是我一辈子难以忘怀的。

  情不自禁地向东北张望,月光温柔地撒在寂静的中牟城,以朦胧的线条淡淡地勾勒出
城池的轮廓。城池就象一个入睡的孩子,静静地卧在波光粼粼的鸿沟水河岸边,一派祥和
安宁。

  只是自己的心却无法平静。

  出征之前,我曾详细询问过服侍主母的侍女,自从严主母抛下女儿“自杀”身亡开始
,貂蝉主母始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她将门窗从内反锁,把自己和严氏所生的女婴关在屋
里。举办主公的葬礼的时候,直到所有人都到场后,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女儿出屋。
在整个葬礼过程中,我能感觉得到,她始终以那种眼神盯着我。当自己转头去看她的时候
,貂蝉畏缩着向后退了两步,同时将主公仅存的一点血肉抱得牢牢地,仿佛那小女婴会突
然消失、再也触摸不到。

  发现了这一点的我,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她是那样的害怕,害怕自己会象严主母
那样遭到“自杀”的悲惨命运。更害怕我会将主公最后的骨肉也从她身边夺走,就象对待
奉先公一样……因为对她来说,那已经是她与奉先公最后相联的纽带……

  想到奉先公,我猛地清醒过来,强迫自己将思路转移到眼前:大敌临近,随时都有覆
灭之危,还想这些做什么?我转头向东南面看去,由于地势平坦,一马平川,所以隐隐见
到极远处的黑暗中有点点微光闪动,那大概是曹营的灯火,就好象无数只狼冷森森的眼睛
。这些眼睛……它们是噩梦中奉先公那充满杀气的眼睛,又好象是曹操那充满智慧和谲诡
的眼睛,它们在不断地重叠,又在不断地增加,凝视着中牟,凝视着我。

  噩梦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诅咒声似乎又回荡在耳边:

  现在你面对着曹操,我的旧部不会服你,贾诩想脱离你,你和我当时一样,众叛亲离
。还有谁会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一两次依仗着侥幸,使用偷袭的小伎俩得手……

  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不会。血管中那种战栗的感觉走遍全身,我感受着自己加剧的心跳,压抑着不断涌起
的恐惧,在心底大叫起来:奉先公,你尽管看着罢,我不会死!什么小伎俩和侥幸,你尽
管看着罢,你看我如何打败曹操!

  背上一阵阵的冷汗泌出,被风一吹竟有种说不出的寒冷。在这个初夏的夜晚,自己却
丝毫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暖意。

  我定了定神:由于奉先公的死,使自己总是陷入心神不定的恍惚状态,曹操此刻乘虚
而入,今番实是最危险的关头。如果不能及时克制心魔,振作精神,就真的只有败亡一途
了。

  努力驱散这股不同寻常的紧张,却根本没有效果,于是向下面招招手,一条黑影三步
并做两步蹿了上来。此人正是魏延。魏延向我施礼,然后悄声道:“主公,您是不是有什
么吩咐?”

  我没有回答,反问道:“刚下过雨,风又这么大,下面将士们是不是穿得单薄了点?


  行动之前,我清点城中兵马,如今中牟总兵力八千七百人,骑兵两千八百人,步兵五
千九百人。我选出七千战士潜行到此地驻营。这一带地势高低不平,将士们都隐蔽在丘陵
之间的低谷里。曹军若是北来,决不会察觉到这里竟埋伏有兵马。只是骑士们战袍单薄又
身披铁甲,难免会感到寒冷。

  魏延笑道:“没问题,您甭看坡上风大,大伙儿在下面都好着呢。”

  我闭上眼睛,低低地问道:“魏延,对我这次计划,你有什么疑问吗?”

  魏延显然万料不到我有此一问,先顿了顿,这才问道:“主公,您觉得咱们这诱敌之
计,曹操真能上钩吗?”

  “十成把握不敢说,但八九成绝对错不了。”我长出了口气,望着朦胧的夜空,缓缓
道,“我派郝萌为使者,就是有意令曹操了解中牟的内情。若是得知奉先公去世,他肯定
大起兼并中牟之心:城池倒是次要,并州军人才济济,将领骁勇善战,精骑甲于天下,以
曹操的爱才之心,早就垂涎。如今我军内讧爆发,正虚弱不堪之际。曹操若不趁此良机加
以并吞,更待何时?”

  我睁开眼睛,射出凶猛的光盯视曹营方向,微微笑道:“所以咱们下一步棋,就是要
进一步造成中牟混乱的假象,打乱曹操的部署,令其没有足够思考的时间,迫使他在仓促
下采取行动。我等乘机击之,定可大获全胜。”

  其实前前后后自己都已盘算得清清楚楚,此时故意作此一问,不过是借此坚定信心,
与其说是解释为魏延听,其实还是重复给自己听的成分更多一些。

  我并不求以手上这点残兵败将能够打败曹操,贾诩的分析并不是没有道理:如今中牟
四面强敌环伺,没有盟友就无法生存,不如暂且奉曹操为军事盟主。

  但若自己没有实力,曹操只会去考虑如何并吞我军,又怎会答应求和?恃敌之不攻,
不如恃我之不可攻。只要能打一场干脆漂亮的战斗,让曹操吃上点苦头,认定中牟不是可
以轻松拿下的软骨头,这就足够。

  到时他急于回师巩固兖州,必然无暇跟我在这里耗时间,只能同意和谈,承认中牟我
军的相对独立性。

  惟先以战,方可求和。

  看魏延点头称是,我振作起精神,扫清杂念将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战事上,沉声道
:“既然明白了,就赶紧放信号通知守城的张辽和胡平,开始行动罢!”

  听到命令,魏延站起身来掏出火把,点燃后再度将之熄灭。如此反复五次之后,中牟
黑暗的城郭上忽然升起一团巨大的火焰,紧接着数十处火头一同点燃,火光熊熊,整个城
池浓烟滚滚,将附近十余里照得白地一般,天空被映得一片光明!

  城中嘈杂成一片,喊杀声、刀枪碰撞的声音隐隐从北面不断传来。

  还有什么是比中牟又爆发内乱更加诱人的时机呢?真髓弑杀了主公后,派使者向曹操
求和,结果期间再次爆发内讧——不甘心臣服于曹操的将领们发动叛乱,导致城中一片混
乱……嘿,精心设计的瓦市杂戏已鸣锣开场,现在只缺一个主角。

  曹操啊曹操,你能甘心放弃这大好机会吗?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直冲天际的火光,只听魏延在一旁赞道:“嘿,您这主意真妙,
城中张将军和胡平放火也逼真得紧——这么大的火,百十里地之内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即
便是在陈留都能看得见。您说得对,曹操八成要上当,中牟城要是内乱,这老小子非趁机
来浑水摸鱼不可。到时候咱就从这里出击,直接包抄老小子的屁股,保管叫老小子偷鸡不
成反蚀把米!”

  魏延的话说得好笑,但此刻我却不免仍有些紧张:倘若曹操竟不中计,又或因为其他
原因而延误了几个时辰……那自己这一顿折腾,岂不是只唱了一出独角戏?那可当真无味
之极。

  虽然设法使心情暂时调整正常,但我知道,其实这股恐惧并没有彻底消失。它就象一
只章鱼,伸出触角后又缩了回去,依然潜伏在自己的心底,不知何时又会爆发一次。从前
的硬仗和恶仗我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只是为什么这次竟感觉有如此巨大的压力?或许是由
于奉先公的惨死、内部的变乱;或许是由于敌我差距太过悬殊……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却
始终搞不明白。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曹营方面始终不见半点动静,魏延也有些着急了,迟疑道:“主
公,来个是不是派人去跟曹操通个信,以您的名义邀请他进兵协助平叛呢?这样似乎更稳
妥一些。”

  这话说得我怦然心动,但前思后想一番,还是忍耐下来,挥手道:“不必,曹操是个
精细人,派人去请未免太过做作,反而容易引起他的疑心。”我一面转头眺望曹营方向,
一面低声道:“凡是度过军旅生涯之人都会清楚,城池中的粮窖总要首先保护妥善,决不
会被雨水打湿。现在天刚下过雨,曹操又身经百战,肯定会想到只有那里才可能着这么大
的火。就让他自己去揣摩这大火的含义好了——看,来了!”随着这一声低呼,我以最快
速度拔起大戟,按着魏延伏在地上。只见中牟东面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有什么东西正
在很快地靠近。

  这些在阴影中颜色略有差异的小黑点小心翼翼地前进一段距离,然后又停了下来。这
时由于距离已经接近,借助中牟大火的光亮,我分辨出他们正是由三名曹军骑兵组成的侦
察斥候!

  三名斥候很是谨慎,他们前进了几步,发现自己处于火光照耀下,丧失了阴影的保护
,于是又赶紧退了回去,远远地立马驻足向城池眺望。又过了一小会儿,其中一人飞马向
东南急驰而去,留下两骑继续在那里徘徊张望。

  魏延呼吸急促起来,兴奋道:“主公,要不要咱现在叫弟兄们做好出战的准备?”

  我只觉得血煎如沸,全身都热了起来,点头道:“好,但也不必过急,曹军就算行动
再快,大部队开到也总还需要半个时辰——眼下保养精神,节省体力才是最为重要。”正
说着,自己忽然感觉到从支撑地面的手掌上传来奇特的震动,这整齐之极的震动……我不
禁大吃一惊,分明是有大量骑兵在迅速奔驰!可是这方向、这数量……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马蹄的声音已响澈平原,大地都为之颤抖个不停!大地的震动范
围宽广之极,好象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一般,根本没法分辨是哪个方向来了敌人。

  声音似乎并不是东南方向传来,我赶紧支起上身抬头四面远望,等到转向西北一看,
脑子嗡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漫山遍野的火把挥舞晃动,好象地面上升起了无数的流
星,自西北方向铺天盖地似的席卷过来!

  是铁羌盟!

  一种刺骨的冰寒从两脚直升到头顶,我能感到自己的头皮都在因为凉气而发乍,全身
如坠冰窖:

  铁羌盟打破弘农后向东进军,这消息自己确实早就知道,但由于曹操的突然出现,使
自己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加上此后西面消息全无,我被迫将注意力首先集中在曹操身
上,打算先解决一方再说。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诱敌的一把大火,诱来的不是曹操,而
是铁羌盟。

  此时敌人从背后直线扑向中牟,使得我措手不及,由于从西面杀来,所以我隐蔽在丘
陵下的士兵在他们眼里暴露得一清二楚,根本没有什么埋伏可言。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诱
敌之计,最终却造成了这个难以挽回的错误!

  强大?愚不可及的小子,读了几个月的书,习了几个月的武,现在你就对我说强大?
几个时辰之前与我交锋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甚至都没有想象到,即将面临的会
是一场生死搏杀!这也叫做强大吗?无知、单纯和幼稚,这才是真正的你,不是么?

  ……

  记得当初自己修习武学时,奉先公曾教诲过,心不滞于一物,方能做到似看非看,综
观全局,方能把握先机。我为此专门揣摩过,如何将武道修为融会到兵法和谋略当中去,
也曾想过在兵法运用中如何能不为一处所吸引,综观全局之道。

  只是现在自己却忽然领悟过来,大道理虽然人人会讲,但真在实际操作时,人在局中
,又岂能不为局所迷?心不滞于一物,似看非看,综观全局,在运用于武道时不过是招数
的变幻和真气的配合而已,但若要想运用于生活,运用于兵法,这又需要多么高深的修养


  忤逆的小贼,你还是没有长大吗?

  你和我当时一样,众叛亲离。还有谁会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

  主公,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害怕了。那是自己在几年前曾有过的感觉,是
一种久违了的无依无靠,一种只能全凭自己在惊涛骇浪中不断挣扎的彷徨无措;那是自己
曾经做为一个流民时,在逃避被这个乱世所吞噬时所感受的孤立无援。

  自从加入了您的麾下,我奋勇作战,名声显赫,武艺提高了,学会了一些兵法,但自
己的内心真正又成长了多少?那个时候的我,在横戟立马、驰骋沙场时,在独自镇守一方
,尽情发挥运用谋略时,始终是一种放松的心态,并不觉得有多大的负担。之所以能够这
么安心地放手大干,是因为我从来都有一种信心:在自己的背后,有一个天下无双的强者
可以依靠,在自己的内心中始终有一个不倒的精神支柱。

  而现在……

  我面无人色,惨笑起来:自己闯荡到了今天,增长见识,提高武艺,自己认为已今非
昔比……可剥去了这层武将的外皮,自己还是那条五六年前开始流浪,独自徘徊,惶惶不
可终日的野狗吗?

  一时间,手心里又湿又粘都是冷汗,双脚好象钉在地上一样无法迈步。小丘上下已乱
做一团,人声鼎沸,可自己却对一切都充耳不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面那好象燎原野火
一般的敌人,毫无声息地向城池逼近。

  正在心乱如麻之际,忽然从坡下蹿上一个人,大声吼叫着一刀向我劈来。我匆忙中横
起方天戟一架,原来却是同我一起出城埋伏的魏续。

  他双眼发红,嘶声道:“我们完了,完了!都是你,都是你!真髓,你这条狼崽子,
弑主的逆贼,是你让我们落到了这步田地!”挥舞着环首刀一面大叫着一面胡乱向我剁来


  我左挡又支,轻轻松松就将他这几刀化解了,但这几句话就象尖刀一样刺进了我的心
口,一时间只觉得胸中大痛,“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魏续见我吐血,咯咯狂笑起来:“好好好,今天咱们同归于尽,主公,张辽、老魏、
成廉、宋宪加上真髓,大伙儿一同死个干净罢!”一面笑着,一面手舞足蹈地抡刀逼近。
看到他这副狰狞的模样,我心中一寒,侯成和成廉二位将军早在兖州就战死了,魏续分明
是受奉先公之死的刺激太深,再加上现在敌人泰山一样四面八方地压过来……在这重重压
力下,他已经疯了。

  从坡下又冲上四人,合力将魏续按倒绑了起来。上来的正是魏延、胡车儿、曹性和邓
博,我看着趴在地上尤自狂笑大哭的魏续,心神激荡,口干舌燥,浑不觉自己身在何处,
到底该做些什么。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念头:是我累了大伙儿,是我负了大伙儿!


  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

  我忽然感到一种残酷的坦然: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了自己,什么要“活着看到乱
世的终结”,这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梦,世界如此广大,与之相比,自己的存在是多么渺
小。即便是今天就死,不也是很好的一种解脱吗?

  明达,阿娘就要去看你阿爹了……明天……阿娘是看不见了……明达,你是个坚强的
孩子……活下去…

  这是什么,是母亲那细瘦、干枯、冰冷的手吗?

  一个倩影鲜活地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我全身一机灵,罗珊,是你。

  你为什么撇着嘴?是因为我没有去看你吗?对不起,由于这一连串的紧急军务需要处
理,所以在发动兵谏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时间去见你,甚至根本不敢去想你。所以你现在
生气了吗?

  可你为什么流泪呢?

  我想你,想拥你入怀,听你述说自己家乡的故事……想安慰总是孤寂地站立在一旁的
你,想看到你的笑靥,想抚平你心中的伤痕……

  这一切以后就要象水泡一样消散了吗?再也不会存在了吗?

  你小子就知道乱打岔!七万是七万,二十万是二十万,我又没说那两个是一场仗!罢
了罢了,说那么多干什么,我就告诉你,明达公一定能打败曹操!

  ……

  如此众多的回忆在脑中此起彼伏,来回冲撞,鬓角上嫠面留下的伤口忽然剧烈地痛起
来……

  “主公!”“主公!”我全身一震,这才回过神,发现面前的坡上坡下已经黑压压跪
倒了所有的将士。邓博和魏延就跪在我的面前,邓博抬头大声焦急道:“主公,敌人从西
面过来了,请您赶紧下令罢!”

  望着远处好似风一样靠近过来的无数火把,我扫视四周,嘴唇蠕动,却大声地讲出自
己从来也没有想过的话:“邓博,魏延,还有所有的将士们,你们曾宣布誓死效忠于我…
…今天,就把性命交给我真髓罢!”虽然自己的身体依然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微微发抖,后
背也仍然感到凉飕飕地,但声音已经变得坚定而沉着:“敌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立即随我
迎敌。在他们靠近中牟之前阻击他们,将他们统统消灭!”

  在将士们的轰然响应声中,我跨上战马,率领部队紧急回援。伴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
,回忆起自己在瓠子河之战时,也曾带领骑兵乘夜色突袭敌军阵势,也曾说过类似激励士
气的话语,当时那场景与现在何其相似。但只有这次,才能让我切身感受到自己所说的每
个字都重逾千均。

  因为在自己的背后,已经不再有那天下无双的勇将,只有荒野里传来的阵阵狼嗥,只
有曹操那双能看穿我五脏六腑的锐利眼睛,只有将性命寄托在我身上的士兵。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三十六节 火潮
作者:魔力的真髓         


  经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急行军,我没有退回城池,而是在距离中牟城西一里、城南三
里处布下阵势:自己刚开始在中牟屯田,已是半年前的事了。此后虽然中间经历无数变故
,但再过两三个月就到了收获的季节,所以决不容自己这半年的辛苦成果被敌人践踏破坏


  根据贾诩从前对铁羌盟的描述,和刚才所看到的火把移动速度来看,敌人无疑都是骑
兵。因此为了防止敌骑从两翼包抄,我效法曹操驻扎朱仙镇的意图,将自己阵势布置在两
条小河之间。这两条小河分别从西北和西南流过来,在此地正好形成一个逐渐向东收拢的
喇叭口,不仅护住了我军两翼,而且使得敌人无法在我军面前展开阵型。

  通常布阵都将骑兵安置在两翼以对敌军形成包抄,但此时自己的兵力远逊于对手,如
果还是照搬兵法,那就演变成了跟敌人大队骑兵死打硬拼,无论如何也只有惨败的下场。
所以最后决定,将骑兵布置在整个阵型的侧后方,在阵型的两翼和正前方,布置以硬弩士
和长矛手形成三个长条的方阵,从中军向两翼斜斜展开,正好将两条小河之间的空地全部
阻住,形成坚固的防线。

  所有士兵一律面向敌人保持着严整阵列。在这里布阵不用点起火把,依靠着背后有城
池上那熊熊大火,足以将四周景物看得一清二楚。

  漆黑的夜里,对面七八里远的广大原野上,铺天盖地的点点火光似乎也停止了前进,
逐渐聚拢形成明亮的火炬之海:敌人显然是发现我军的动向,所以同样停止步伐,收拢因
为急行军而变得松散的部队。紧接着,就好象巨龙在向前喷出滔天烈焰似的,无数点火光
从对面那巨大的火海游离出来,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紊乱而疏松地向这边猛烈地冲
过来!

  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颤动,我呼吸为之一窒:来了!

  就在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敌人以惊人的速度不断从七里之外逼近时,这些高速前进中
的火把们猛地一齐熄灭!喊杀声也忽然停止,这惊人的变化令人目不暇接,使得远处那燃
烧的敌群与我这七千将士之间,忽然变成了无比深沉的黑暗。唯有由那无数骑兵杂乱的马
蹄声从细微不可察觉的声响逐渐化做耳鼓中轰鸣的滚雷,才能令我察觉到敌军即将出现在
自己的面前。

  仿佛感受到这股强大的震慑力,跨下的战马烦躁地向后退了几步,我双腿一夹向前催
动,它才极不情愿地走了回来。就在这一瞬间,在背后大火的照耀下,我看见原本散乱的
敌骑不知何时已形成一股密集的铁流,沿着北面的小河急速冲至,出现在自己的右翼!马
上羌胡骑士笔直向前伸出的马矟反映着火光,向邓博部、曹性部狂猛地压过来!

  原来如此,熄灭火把,不过是敌人用以隐蔽自己从散乱冲锋到密集阵型的幌子。其他
姑且不论,但说如何能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如此自然流畅地实现从疏松的散兵线
到不断聚拢形成密集阵型……这其中的复杂变化,又需要多么艰苦的训练,多么高明的骑
术?

  我暗自心寒,原本曾认为自己骑马还算相当不错,等到后来先后见识了奉先公、张辽
和敌将夏侯渊的骑术水平,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骑术。但直到今天看见这些铁羌盟战士,
我才从心底产生出一种敬畏:这些骑兵中随便挑出任何一人,骑术都远在我之上,比之奉
先公虽仍然大有差距,可是决不逊于张辽和夏侯渊。

  眼下我已经没有时间为敌人感叹了:“通知邓博和曹性,布阵,放箭!”右翼的步兵
方阵一共两千一百人,前面是邓博率领的长矛手,后面则是曹性率领的硬弩士。此时邓博
早将一千一百名长矛手一层层布下,严防对方骑兵的突击:头一排士兵在地上竖起半人高
的盾牌,将长矛架在盾牌上,而后面的士兵就将长矛架在前人的肩膀之上。接到命令后,
所有长矛手一齐半蹲,露出后面的硬弩士。这一千蹶张弩士早已摆下万弩齐发之阵,严阵
以待。

  随着曹性一声令下,箭如飞蝗,雨点一般持续不断地落在敌人阵中。

  弩有所谓“大汉之利器”的美名,是汉军的主战兵器。这东西与弓不同,靠得是机簧
之力,所以使用者可事先就将弩箭填入弹槽,方便之极;而且蹶张强弩射程极远,可达二
百五十步(步是一种计量单位,秦朝制订,在《史记》和《汉书》中都有“六尺为步”的
记录),远胜弓箭;再加上弩机上有瞄准用的望山,射击精度也远比弓箭为高。因此自大
汉建国以来,军队之中十之六七的将士都配弩作战。昔日卫青远征匈奴,遭遇敌人骑兵主
力,于是先以铁车围成圆阵,以弩士居中固守,趁敌长攻不克,疲惫无功之际,突放出铁
骑冲击敌人的疲军,因此大获全胜。

  所谓“万弩齐发之阵”,便是在作战时将部队分成数个横行,前行上前瞄准发箭,后
行以作为预备,前行射击完毕退后填装,后行再上前发射。如此轮流射击,就可以做到循
环往复,不间断地予以敌人强有力的打击,因此有“弩甘战持久”之说。后有李陵五千劲
卒为匈奴数万所围,虽然最终由于箭矢损耗殆尽,后援遥遥无期而投降,却也创下杀敌过
万骄人战绩,他所用得就是此阵。

  劲弩有好处也有坏处,它的制造工艺比弓复杂了许多,成本也高得惊人,再加上近年
来战乱频繁所以无法组织大规模生产,因而各地的部队对弩的配备都日益减少。原本我根
本装备不起这许多劲弩,但中牟是朱俊营造用以进军关中的基地,所以在陶谦的资助下,
城中设有多处制弩作坊,武库里又留存了三千多件劲弩。虽然这些老爷货都是堆积库房之
中,常年缺乏保养,基本已不堪使用,但经过这一年来的工匠修补,总算大都恢复了机能
,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立马在阵势正中,默默地捏紧了手中的方天画戟:铁羌盟骑兵来势太过猛恶,在头
一轮射击尚未发动时,第一波羌骑兵就已经冲到邓博部面前,狠狠地楔进了方阵的前端。
尽管布置了长矛防线,可这些羌人所用的铁矟实在是太长了,不少长矛手的矛尖还没够到
他们的马头,盾牌和身体就已先被长达近两丈的大铁矟所贯穿。若不是先已采取下蹲躲避
在盾后的姿势,又将长矛放在前面士兵肩膀上,只怕现在的右翼,甚至整个军阵都已经崩
溃。

  由于自己在出征前的假想敌人是曹操,又是采取伏击的战术,所以防御类的装备,譬
如巨盾、拒马枪之类一概都没有带出来,这下临时布防,毕竟还是太仓促了些。

  好在接下来劲射就使敌人发生了混乱:由于长矛防线的阻挡,敌人的排山倒海一般的
攻势为之凝滞,前排的敌兵随即被长长的弩箭穿倒,人仰马翻,造成后续攻击发生中断。
劲弩连环发射,每一箭射出必有死伤,敌人就算再英勇善战,也无法继续保持队型和士气
,只能留下数百具尸体,向本阵仓皇溃败而归。

  我喘了口气,铁羌盟的第一波攻势,就这样被彻底粉碎:“好!全军整备队型,准备
迎接敌人第二轮攻势!”这第一波攻击敌人未尽全力,在稍微受阻后立即说撤就撤,显然
行有余力,分明只是佯攻试探我军的底细而已。接下来要应付的攻势,只怕还要凌厉得多
。同时暗自心惊:仅仅是佯攻就已造成如此强大的突击力,敌军的骁勇善战,显然远远超
出自己的估计。

  命令下达下去,却忽然发现右翼长矛手始终未能恢复阵型,我心中奇怪,邓博所领这
一部战士,都是从侯成将军惨死后就开始跟随我的老部下了,此后征讨流民,留守中牟,
都一直忠心耿耿,怎地今天忽然变得不听命令?无暇多想,我赶紧催马赶到右翼的阵头,
对站在一边的邓博大声道:“不要迟疑,邓博,赶紧整备队型!”

  忽然发现邓博骷髅似的瘦脸上满是泪光,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看,鼻子登时一酸,目眦
尽裂:方阵最前行的盾牌基本上全部碎裂,长矛手们依然全部蹲在血泊之中,没有人能够
重新站起来。在他们中间,有的身上大洞仍在汨汨地淌血,有的已经被敌人的大铁矟活活
钉在了地上,还有的甚至被一击洞穿了两人……这几百名将性命都托付给我的战士,已经
完成了他们的誓言。

  为了每天能勉强吃上餐饱饭,我们只能在死亡线上挣命……晚上蜷缩着拥成一团,心
里只是乞求着下次能够用自己的双脚从战场上走下来……这就是我们仅有的一点奢望……


  这次作战,我们这些当兵的由于将军大人们的疏忽大意,又赔上了多少条命。大家之
所以希望投靠您,还图个什么呢?我们、我们……我们只是希望能少一点无谓的死亡、多
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而已啊……

  ……

  回想起当年魏延替这些士兵请命,希望我收留时所说的那些话,我心如刀搅,用力咬
住嘴唇,扫视整个战场,在夜色笼罩之下,满地的鲜红都变成一种沉凝的紫黑。

  眯起眼睛,回头扫向东南,灯火尤在:这边已经杀得昏天黑地,可曹操派出斥候观察
中牟的动静后就没了动静,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倘若此时他再乘机从后面
插上一刀,我军就只有全军覆没了。

  望着远方铁羌盟部众所汇聚的火海,我下定决心,沉声道:“邓博,你暂且替我在此
指挥全军,我去去就来。”不论曹操行动与否,我军的形势都已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不如
现在趁他尚未发动,先全力以赴对付铁羌盟。如果拖长时间变成了消耗战,我军回旋的余
地就更小了。

  邓博不由一怔,连忙擦拭脸上的泪水道:““主公,你要去哪里?”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咬了咬牙,转头对胡车儿道,“胡车儿,你点上五百骑兵
,咱们也去试探一下敌军的阵势。”看着惨死的同袍,一股自责的怒气直冲脑门:如果自
己能准备得更周全,如果自己能判断准确……

  刚才敌人那狂猛的进攻实在令人胆战心惊,从进攻力度来看,敌人起码出动了五千左
右的骑兵。对比七里远处那连天的火把,恐怕他们的总人数应当在六万以上。以自己那区
区七千兵力,若是再挨上几次这样波浪般的冲击,肯定是全军覆没之局。为今之计,唯有
放手进攻,才能使敌军摸不透我军的实力,先使从而不敢再轻易进攻。只有这样,我军才
能由目前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中扭转过来——不断的进攻和防守,才有可能把握先机。

  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不能让这些忠勇的将士白白牺牲。

  五百名骑兵没有点火把,三五成群散乱地从后阵飞快地越过前沿防线,越过鲜血和尸
体遍布的战场,无声无息地钻入黑暗,渐渐追上了那些正向铁羌盟本阵败逃的敌骑。

  铁羌盟的骑兵们在后撤时又恢复成疏松的散兵线,同样是三五成群地散布在平原上向
七里外的阵地飞奔,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被敌人衔尾追击造成重创,一方面也是为了
给下一波攻势让出通道来。

  借助着城池上的大火,我一马当先,瞅准一名落在最后面的敌兵撵了上去。听到马蹄
渐近,他漫不经心地回过头,看清了我的装束,不禁惊诧睁大了眼睛——这是他最后一个
表情。方天画戟锋利无匹,在这个敌兵被我连人带马一戟劈做两段之前,我清清楚楚地从
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那充满愤怒和杀气的倒影。

  发现前面还有一小撮败退的骑兵。我双腿一夹,策马向左前方加速冲去,斜着插到五
名敌骑的当中。不等他们醒悟过来,大戟先在自己头顶上盘旋了一个圈,瞬间向四面连环
刺出,这五人吭都没吭一声,每人都是全身上下三四处要害鲜血狂喷,登时落下马去。

  自从我诱敌之计失败后,前有凶悍的铁羌盟骑士,背后又有曹孟德的窥视,加上魏续
的精神失常,得到方阵前沿崩溃的那一刹那,自己心情一直压抑无比,痛苦不堪。此刻杀
机大炽,连毙了六敌,方觉得心里舒畅了一些,这才勒住缰绳控制战马,率领着五百名骑
士不缓不急地追蹑在杂乱无章的敌骑后面。

  眨眼的工夫已经追出了三里,前面远处的敌阵又发生变化:无数游离的火光再次从冲
天的火海中迸发出来,仿佛是一朵巨大的火焰蒲公英,被狂风吹动,无数细小的绒毛自那
燃烧的花枝分离,向空中各个角落散布开去。震动大地的马蹄声,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再
度从前面宛如山洪爆发一般狂涌而至!

  铁羌盟的第二波攻势开始。

  胡车儿催马追上了我,焦急道:“真将军,我们是先回去,好不好?”我并不答话,
面沉如水,握紧方天画戟,一言不发地向前策马猛冲,对着铁羌盟第二波攻击的人马正面
迎上去。

  适才敌人的试探性攻击已经充分暴露了我军由于兵力不足造成的防御薄弱,假使自己
是铁羌盟的统帅,肯定还会选择再次打击右翼。以头一次的试探性攻击进行估算,只消再
冲击个两三次,右翼就会全面崩溃,如果其他两个防御方阵仍然各自固守一面不加支援,
到时还可对其他两翼形成侧面包抄;如果我军的中军和左翼赶去支援右翼,也正中敌人下
怀,正好就可以趁我军阵型变动之机将全部兵力一举压上,到时令我军顾此失彼,还是非
被消灭不可。

  所以唯一办法,就是在要敌人尚且处于散兵线的状态下抢先进行接触战,务必要在敌
人尚未形成杀伤力巨大的冲锋铁矛阵之前,将其第二波攻势半路腰斩。

  只是眼下敌众我寡,这个亏是吃定了。

  瞬间这股铁流就已包围过来,出乎意料的是,三三两两的敌骑自两侧急掠而过,却偏
偏仿佛对自己视而不见:他们顶多是对我扫了一眼,不但没有加以攻击,还主动分出一条
路让自己过去,显然是将我视做了第一轮进攻败逃回来的士兵。回头向后一看,发现对胡
车儿等人也是一样——胡车儿的部下本就都是羌胡人,莫非敌人竟将之视为了自己人不成
?只觉得天下最最奇异的事,莫过于此。

  此时看到这副情景,我脑海中灵光一闪,一阵清风掠过心头,不由精神大振:铁羌盟
向东攻陷长安之后,一路上势如破竹,再也没有遇到过象样的抵抗。所以士兵虽然骁勇善
战,但警觉性却非常松懈,从心理上来说,根本就没有做好打一场异常艰辛的硬仗的心理
准备。

  心不滞于一物,方能做到似看非看,综观全局,方能把握先机。现在的我,已经不再
受到恐惧、迷茫的干扰。因为为了赢得生存,自己已豁出了性命——心不滞于一物,甚至
是不滞于自己的生死。

  在敌人来来去去的火把光芒下,我索性放缓了坐骑,显得更加从容一些。仔细观察,
发现从身边掠过的羌胡战士都没有固定的军装,只穿着各式各样兽皮和粗布的衣服,而且
也没有人披甲。他们中间有的人深目高鼻,应该是跟罗珊血统相近的胡人;还有些人则长
着大扁脸小鼻子,大概这才是地道的羌人;还有些人穿着汉人的服饰,却不知是怎么加入
了铁羌盟。他们每个战士的手里都向上竖持着长达两丈到三丈的铁矟,腰上别着二尺来长
的熟铁棍或者是胡车儿所使用的那种连枷,还有些人在腰间缠绕着流星飞锤,这些大概就
是他们近身肉搏的武器罢。

  敌人不论是战马还是骑士,火光下都显得那么疲倦,以至于不少人甚至在冲锋时都伏
在马背上。我心中一动:铁羌盟这次劳师动众从长安直扑河南府,连日来急行四百多里地
,已经疲惫不堪,估计士兵们甚至几日内都没有睡过好觉,这大概也是警戒心松弛的一个
原因罢。

  正在此时,前面马蹄声引起我的注意:前面急驰过来的十余骑竟然步伐完全保持一致
,显然是敌人中出类拔萃的骑术高手。我抬眼望去,十几个羌胡骑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
一个人飞驰而来。中间那个人物由于为火把包围,反而看不清楚面目。但在火把光芒的反
射下,我发现来人竟披着鱼鳞铁甲,这一点非常重要——对照普通士兵的装束,此人纵然
不是敌军的统帅,起码也应当是负责本轮攻势的铁羌盟头领才对。

  想到这里,自己顿时有了主意,将方天画戟倒持着隐蔽在身体的左侧,双腿用力一夹
紧,战马吃痛,向那羌人武将蹿去。护卫在他身旁的一骑喝骂了一句,伸矛过来对准我的
马头向右一拨,我就势低头从这几人的左面错过去。就在双方刚刚错过的一瞬间,我猛地
扭动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锐气和力量,大戟从身侧弹起跃入半空之中,戟锋高速旋转着自
左向右疾兜而去!这一戟已运起我平生之力,戟风发出无比凄厉的锐响,所到之处,夹杂
在我与那羌人头领之间的几个护卫当即被拦腰绞做两段。

  透过惨遭横斩后从那几个半截腰身中向天狂喷而出的漫天血雾,我看见那羌人头领在
千钧一发之际,抽出腰间的熟铁短棍企图架住这力可开山的一戟。但随着“当”地一声巨
响,熟铁短棍一分两截,此人瞬间眼睛发直,紧接着小臂从胳膊上分离开来,在手臂尚未
着地的时候,从他右腰间自左腋先是出现一条血线,紧接着血线以上的部位倒栽下马,双
腿和另外半截身体被高速奔驰的战马向前带走。

  一面催促着战马继续前进,我一面回头观望,只见随着那羌人头领的战马向前跑去,
所经过处的敌人无不耸动,原本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逐渐被另外一种惊慌失措或是疑问语气
的叫喊所取代。得知了自己的首领不明所以的毙命,混乱就象水面的波纹一样一圈圈逐渐
扩大,直至波及所有散乱向前冲锋的火把,敌骑纷纷放慢了速度,停了下来。

  直到此刻,四周的其他几个敌人才忽然发现了自己犯下了认敌为友的愚蠢行为:附近
的十几名敌骑发现了我的异常举止,围拢形成一个小方阵模样,在当中一名不知是什长还
是伍长的呼喝指挥下,十几柄大铁矟迎面并排刺过来。我策马向右前方猛冲,使得面前的
敌人瞬间就从长长的一行变成了方阵最右面的那一个,随即身体微微一扭就避开了那敌兵
手中的铁矟,方天戟一翻,已从他的脖子与肩膀之间划过。

  此时双方战马交错在一起,大铁矟和方天戟失却了作用,我左手拔出环首刀左劈右砍
,惨叫声中,敌人五六支高举火把的手登时脱体飞出,火把落在地上,迅速熄灭。胡车儿
的五百名骑兵正好此时赶到,切瓜砍菜一样将这十几人杀死,早有一名士兵跳下马去,割
下那羌人首领的首级呈递上来。

  “跟我来!”我用方天戟的月牙一钩已将首级轻轻挑过,随即将之往腰带一系,对胡
车儿道,“咱们去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此时由于指挥进攻的将领忽然被杀,敌人第二波攻势也就没法继续下去,敌兵散骑们
在荒野里停了下来,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他们隔得远远地,互相召唤着叫嚷这一些我
听不懂的话,彼此好象在询问着什么。我挂上方天戟摘下弓箭,加快速度向前冲去。此时
这些铁矟骑兵一个个高举着火把,散乱疏松地分布在平原上徘徊,正好成为一个个的活靶
——凡是在射程之内出现的火把,我就立即一箭射过去。

  就这样带领人马摧枯拉朽一般接近了连天的火海,由于无数的火把之光,前面的地面
和天空被照得白昼也似。看着敌阵那浩大的声势,我暗自叹了口气,事先实在没想到敌人
会如此大意,自己未免进兵得太顺利了:事先由于担心阵地会被突破,我将两千骑兵留下
一千五百名,以做预备兵力之用。这原本没有什么错误,可是过于谨慎往往会贻误战机,
今番敌人都是骑兵,所以阵地应该没想象中那么巩固,再加上适才仔细观察,发现披甲者
简直就是凤毛麟角,倘若自己将两千精骑全部带来,使敌阵陷入突如其来的打击,效果一
定会更加惊人。

  情况再变。

  整齐震耳的马蹄声再度从前方响起,只见在黑暗之中,前面那无数火把聚拢在一处而
形成的火海,陡然向前缓缓分出四条火蛇:显然是敌人吸取第二波进攻的教训,重新调整
了战术,这次竟直接用密集队型从四个方向杀向我军在河畔的布阵!

  胡车儿策马到我身边,急促道:“将军!”他一脸的惊惶,显然企图劝我回军。

  看着前方触手可及的敌人主阵,我咬咬牙,厉声道:“别管军阵。任何人不许回头,
绕开敌人正在前进的部队,跟我来!”说着一夹马腹,向前疾冲。虽然自己嘴上是这么说
,但自己心中也在打鼓。

  看铁羌盟这架势,应当是打算以两路正面牵制我军左右翼,另外两路迂回包抄我军的
侧翼和后方。我军两翼所依仗的两条小河虽然不宽,但淤泥很深,敌人的骑兵部队决计没
法形成迂回。就怕邓博指挥出现错误,只顾将注意力放在两路迂回的敌骑上,反而分散了
正面对敌人的防守,真要是那样就大势去矣。

  风从耳边呼啸掠过,我根本不敢回头,因为那样做很可能会令自己改变这个前进的决
定。

  前面不到三百步远就是铁羌盟的军阵所在,无数火把的光芒,把天空变得白昼一般。
自己一直在黑暗中行军,此时忽然靠近如此明亮的地方,眼睛不由感到一阵酸楚,一时半
会竟然睁不开。我一面策马慢慢前进,一面手搭凉棚遮挡着刺眼的光,好容易才看清眼前
的情景。

  只见前面火光熊熊,人声鼎沸,却颇为杂乱:几百名骑兵杂乱无章地站在那里,他们
虽然骑着马勉强排成方阵的模样,却一面用铁矟去翻动地上的泥土,一面互相说笑交谈。
在这些骑兵的身后,是连绵起伏的丘陵。无数的士兵正东一堆西一堆地围着火坐在那里,
丘陵的坡下随意放牧着数不尽的战马和驴牛等牲畜。

  看着面前这副散乱的景象,我冷笑着举起环首刀,舔了舔刀刃上的血迹。经过连日长
时间的策马疾驰,他们个个疲倦若死,显然是刚从百里以外的地方急奔过来,体力还没恢
复,已不堪再战。马超利用兵力优势不断向我军发起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八成还有这方面
的原因。一方面要用不间断的小股部队消耗我军士兵的精力和体力,另一方面也可以为自
己的士兵赢得休息的时间,为最后的总攻做好准备。

  想通了此节,我按耐住心中的喜悦,压低声音对身边的胡车儿道:“动手!”说着催
马向前,呐喊着向敌人阵中冲了上去。

  铁羌盟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小股归来的骑兵竟然会是敌人,一个个疲倦若死的士兵们慌
忙地站起来,又是去拾武器,又是去拉战马,但此时已经晚了。

  轻松冲散了那批散乱的骑兵,我纵马闪电般冲上一个小丘,马蹄重重踏在一个还来不
及站起的铁羌盟士兵身上。筋断骨折的声音尚未结束,手中大戟盘旋飞舞,鲜血飞溅——
方天画戟锋利无双,每次挥舞必有死伤,轻者缺胳膊断腿,重者命丧当场。只见其余六七
个人已经围绕在火堆周围倒在了地上,形成了一个由残肢断臂组成的圆圈。伤者在地上辗
转哀号,我来不及顾及他们,催动战马向另一股即将要聚拢的敌兵冲去:此时消灭敌兵倒
是其次,必须首先使散乱状态的敌人根本没法凝聚,无法组成有效的防御。五百精骑跟在
我身后,犹如虎入羊群一般,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我一面纵马冲锋,一面将敌人所竖立的火把统统带倒,尽管今天下午时分中牟下了场
雨,但此地却没有受到影响,因此过不多时,丘陵上所覆盖的草地和灌木就已被倒地的火
把点燃。此刻夜风正从东南面猛烈地刮来,使得火势迅速向西北蔓延开去。受到这种刺激
,先是散乱放牧在坡下的战马惊恐嘶鸣,随即这种恐怖波及了所有的牲畜:驴马长鸣声中
,腥臊恶臭一齐涌了出来——无数的牲畜被大火吓得屎尿齐流,四下里乱冲乱撞,使得业
已混乱的阵地变得更加不堪。

  远远看到敌人成功地聚拢了数十名士兵,正拼命向这个地方挤出来,大概是准备上来
与我等厮拼,却被半疯狂的牛马所阻,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看到一人端坐马鞍,似乎正
在跟手下指点什么,好象正在令部下去套马。我取下弓箭,第一箭就射倒了他,连珠射出
四箭,再摸箭壶却摸了个空,箭已射完了。

  当即催马过去,伏下身子从地上捞起一支火把,在那许多牛、马、驴等牲畜身上一通
乱捅乱戳,这下不少牲畜的身上都着起了火,狂性大发,拼命挣扎着乱蹿乱跳,正在辛苦
收拢它们的一伙敌兵,登时被牛马大军反撵得狼狈不堪。

  我不禁哈哈大笑,招呼士兵们火把人手一支,专门去点牛马的尾巴和长鬃,这下大混
乱再也无法遏制,数万头牲畜在铁羌盟的整个阵地乱冲乱跑,敌人全都陷入莫名的恐慌之
中: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会从哪里出现,也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但人人都已心惊胆
战,无所适从。

  此时已经有将近四十多人死在大戟之下,我一面下令战士们用火把驱赶着大股疯逃乱
窜的牲畜,将铁羌盟军阵冲击割裂得七零八落,一面努力寻找着敌军的大将马超:若是此
时能浑水摸鱼地将他杀掉,自然是最理想的解决之法。可是令我头痛的是,铁羌盟士兵们
的装束没有统一标准,又没有使用纛旗之类的东西,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想辨认出自己的
目标,简直比登天还难。

  找了半天却依然毫无所获,忽然听到从东面正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我赶忙抬头向
东面望去,原来那四股火蛇和邓博所指挥的军阵刚刚发生接触,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后那灯
火通明的庞大阵营已经变成了一片人仰马翻的火烧地,所以只得放弃了进攻,狼狈不堪地
向这边赶回来。

  “告诉大伙儿不要恋战,赶紧从南面撤退,回阵地重新组织防守!”我心中叹息,如
果手头再能多有个两千骑兵,这一次突袭足以对敌阵造成毁灭性打击。而现在只能小打小
闹一番就脚下抹油:要是被大股敌人围拢缠住,可就很难脱身了。不过自己反过来又一想
,倘若自己是大队人马涌涌而来,只怕事先就会被敌人发觉,反而还未见得能有现在的战
绩辉煌。

  但是这么难得的取胜良机,邓博却没能把握住,确实非常可惜。原先之所以把阵势交
给邓博而不是魏延,就是因为我觉得他比魏延老成稳重,在面对敌人铺天盖地的进攻时,
能够稳住阵脚而不至于头脑发热。只是谁也没想到战事变化如此之快,面对敌人如此狼狈
不堪的败退,邓博的指挥过于持重,竟没有乘势反扑,实在是大大的失策。相比之下,魏
延虽然轻浮躁动却能更好地把握战机,倘若事先将全军交给他指挥,此时定会派精骑冲锋
追击——假如真是如此,此仗说不定就已然大获全胜了。

  也没有必要过于惋惜,我轻轻地安慰自己,所谓“一鼓作气,再则衰,三而竭”,铁
羌盟三次进攻不克,军阵又被我所袭扰,士气也降低了许多,再加上他们本身就已经过于
疲惫……整个战局此时正在向对我方有利的方向扭转。

  拉着队伍催马向东南奔去,环视四周,此时此刻,一幅难得的奇景展现在面前:一西
一东两个方向,两股巨大的火柱遥遥相对,直冲天际,将原本一片漆黑的天空和大地都映
得一片血红。

  心念一动,我抬头向前方极目眺望,心神大大为之一震:在冲锋之前还能够看得见远
处曹营的灯火,此时却都看不见了!

  曹操,你终于也来趟这浑水了吗?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三十七节 胜负
作者:魔力的真髓         


  在黑暗中规避敌人高举火把的大队归师之后,我回到了河畔的军阵,找邓博交接指挥
权后,发现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

  由于敌人首轮的攻势使得右翼盾牌几乎全部损失,所以在这第三轮的狂攻中,右翼伤
亡惨重之极,一千一百名长矛手还具备战斗力的只剩下了三百多人,只能勉强维持着一条
极为薄弱的防线:在第三轮打击到来之前,若不是邓博利用了打退首轮攻击时就地缴获的
大铁矟对前排矛手们加以武装,结局根本不堪设想。

  左翼也孰不乐观,前面那些长矛手都是魏续的部曲,看到了经过首轮打击后右翼的惨
状,士气早就没了。我刚刚离开不久,不少人就开始叫嚷着应该要退到城里去防守,而且
还逃跑了数十人,新调任的胡安根本就管辖不住。还是邓博过去连斩了十几个大肆宣传逃
跑的屯长和什长,又从曹性部抽调了一批骨干过去担任下级军官,这才勉强稳定了局势。
如今在遭到对方如雷轰电闪般的突袭之后,看见自己前面的士兵们几乎全部阵亡,不少人
蹲在地上吓得大小便都流了出来,已经哭成了一片。

  我心情极度沉重:若是让这种情绪继续蔓延影响其他的战士,整支部队军心涣散,会
有土崩瓦解的危险,但此刻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去责怪他们。况且现在对这些士兵来说,要
么被敌人杀,要么被自己人杀,横竖都是个死,根本没区别。若是再打算以杀人来稳定军
心,只怕不但震慑不住,反而会激起反抗。到时候也不等铁羌盟的第四波攻击,自己就先
窝里杀起来了。

  不仅是如此,真正的危机关头现在才刚刚开始。

  趁大伙儿不注意的时候,我又悄悄地回头眺望一眼:没错,原本点点灯火的曹营方向
变得一团漆黑——曹操确实行动了。在中牟出现大火之后,他特地派出斥候打探消息,此
后却先是按兵不动,接着又忽然熄灭了火把,没有了声响,整支大军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
。此人的举动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究竟他是什么目的,我竟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一点
几乎让我着急到发疯。

  此时心中矛盾之极,现在将这消息透露出去,不,甚至只要下达摆出防备东南方曹军
的命令,都有可能导致士兵们的崩溃;但是如果完全不加以防备,假使曹军真的从背后杀
到……我吐了一口气,此时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与其令士兵得知了消息先行崩溃,倒
不如赌上一赌,暂时将曹军完全弃置不顾,先全力对付铁羌盟!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回头向东南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令自己几乎就要大声叫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东南方向的原野上高速地奔来,但再仔细观看,又好象都什么都没
有。

  这是心理作用吗?我回过头环视四周一心一意紧张注视着西北方向的将士们,忽然对
他们的一无所知产生出一种强烈的羡慕之情。

  正在这时,旁边一个骑兵充满紧张恐惧地回过头来,一瞬间正好跟我四目相对。虽然
自己胸中忧心如焚,但我还是成功地对他平静地笑了笑以示安慰。看着那年轻的骑兵兴奋
得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去,我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没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只是自己暗自握紧拳头的左手,由于过于用力,使得四根指甲深深刺进掌心的肉里,
手掌上渗出了鲜红的血。

  自从铁羌盟的第三波攻势瓦解之后,敌人没有再继续进攻,双方陷入了难堪的对峙局
面。借助这一点喘息之机,士兵们正分别在邓博和胡安的指挥下将敌人遗留下来的尸体在
阵前垒成横排,以便对敌骑多形成一些障碍物。

  我默默地看着对面的火势在逐渐熄灭,天空正逐渐重新归于黑暗:自己放的火正在被
扑灭,敌人被自己扰乱的阵地,应该已经恢复秩序了。

  经过你来我往前几回合的拼杀较量,双方对彼此的实力心里基本都有了底。

  目前自己的防御已经接近崩溃,最好的方法没过于主动突击。

  但自己的兵力毕竟太少,而敌人在发起第三轮攻势时,就已明显吸取了前两轮攻势的
缺陷,重新调整了战术。那种密集方阵的数路并进突击,凭手头这点骑兵可绝对没法子阻
拦,就算能够挡住一路,也绝对没法挡住其他几路。可是如果自己退入城中固守,一方面
敌人就有了喘息的机会,另一方面很可能会造成我军内部的崩溃。

  对面铁羌盟也绝不比我更乐观:虽然兵力总数占了十足的上风,可是受到我军布阵的
地形限制,无法形成包抄;三番五次的进攻受挫,加上阵势被袭,使得士兵始终没能得到
休息,士气又被我所夺……如今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那恐怖之极的突击力和对我军防御
阵势已彻底摸清。

  铁羌盟都是骑兵,只要他们想退,随时都可以后撤个百十里重整旗鼓。但马超硬是不
肯退走,显然是被打出了真火,而且认为有以上优势,自恃有必胜的把握,因此说什么也
不甘心放弃,要将我军彻底消灭在此地。

  这就象两只筋疲力尽的老虎,双方都已遍体鳞伤,却仍然狠狠瞪视着对方,谁也不肯
后退一步。

  我用力咬住嘴唇,这一战对自己意义重大:不但可以外却强敌,内部也能因此趋于稳
定,所以只许进不许退,只许胜不许败。

  猛地又想起另外一人,我不由打了寒战,那曹操呢,在侧窥视的曹操又算是什么,是
坐山刺二虎的卞庄吗?忍不住再次回头向东南看去,依然是一片墨般的漆黑,经过了这么
长时间,曹操究竟会在哪里出现呢?

  旁边士兵低低的哭嚎声越来越响,先是几个人,现在已经扩散到上百人,我不禁听得
心烦意乱,又是悔恨之极:尽管这些羌骑兵突击力相当恐怖,但由于执着于强大的突击力
,所以他们的战术相对呆板而不够灵活。若非自己原本出城是打算伏击曹操,肯定会事先
将拒马枪带出来对付他们,又何惧敌人的长矟冲锋?

  恩?拒马枪……拒马枪……拒马枪?

  有了!我灵机一动,有了!伸手招来邓博,急促问道:“刚才防御战一共杀死多少敌
人?缴获了多少马矟?”

  邓博想了想,道:“若是算上一开始的首轮攻击,总共毙敌人两千九百余名,缴获马
矟差不多也是这数字。不过有不少条的矟头已经被折断,还能用的大约有将近两千条。”


  “折断的也没关系,已经足够用了!”我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激动得发颤,“吩咐
下去,大伙儿在堆垒尸体之前,先将尸体的裤带统统解下来!”

  邓博想了一想,明白过来:“原来如此,这倒是个办法。”他又为难道:“主公,即
便是将这些马矟统统扎好,也未见得能顶多大用啊。适才属下不是没有试过,可是敌人冲
力极强,还是能对我军造成很大的伤害。以我军现有防守兵力的薄弱,即便是用了同样的
武器,也绝对禁不起再一次的骑兵突击啊。”

  我急促道:“用同样的武器,当然是不成的了。但只要将两条马矟捆接在一起……”


  邓博恍然大悟,大喜道:“是,主公英明,属下怎么没想到呢?不仅是马矟,那些已
经牺牲的将士的长矛,也该统统捆接起来!只不过去解死尸的腰带未免太过耗时,就怕敌
人会忽然进攻赶不上趟儿,我这就让儿郎们统统解自己的腰带就是!”

  命令传下去,自料必无幸理的将士们无不精神大振奋,一时间人人争先恐后地解下腰
带,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将近两千条的将近四丈余长的超长大矛就已经扎好。只是忽然想
到,两千多名长矛手没了腰带,需要时时刻刻提防着下身,未免影响冲锋。好在组成防御
阵线时前面的将士都是单膝跪倒,否则打仗时忽然掉了裤子,那可未免太不雅观。

  看着重新士气高昂起来的战士们,我总算松了口气:行军打仗,是再凶险不过的事。
每个细小的环节都格外重要,倘若稍有差错,就是万劫不复之局。

  再抬头看看天色,此时无论是背后的中牟城,还是对面七里的山坡,火势都在渐渐熄
灭,黑暗重新向大地笼罩过来。

  “邓博,还是由你指挥好全军,”我一面往箭壶里补满箭支,一面下令道,“胡车儿
,你再跟我去冲杀一趟罢!”

  还不等胡车儿答话,魏延从阵后的骑兵队前策马冲过来,大声道:“不公平,胡将军
已经出去冲杀过一阵。这等好事,主公为何不用魏延?”自从阵势列开以来,魏延一直在
阵后统率骑兵,却始终没有厮杀的机会,此时看他激动成这个样子,显然闷在后面手都发
痒了。

  我重重拍了拍魏延的肩膀,笑道:“好,我需要得就是你这股子锐气!”

  魏延大喜道:“多谢主公!”

  我笑了笑,这才接道:“不忙,我要你依旧在后面统率骑兵压阵。”

  魏延先是错愕,接着愤怒起来:“主公,您这么说分明是拿我开玩笑,莫非是瞧不起
魏延么?”

  “文长,你这说得什么话?”我双眼一瞪,声色俱厉道,“此时何等紧急,我那有心
思开玩笑?之所以让你在后面压阵,正是期望可以借助你的锐气,在关键时刻给予强敌做
决定性的一击!现在立即回去压阵,养足精神!”

  看着魏延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阵后,我一举方天画戟,大声对着适才刚回来不久的五
百骑兵道:“走罢,让铁羌盟知道我们真髓军的厉害!”

  经过艰苦的拼杀,总算勉强扯平了战局,如今敌人士气大沮,军心不稳,我军又新增
了秘密武器,正好乘势破敌,若是给他们时间恢复体力和士气,那就大势去矣。

  感受着纵马狂奔的快感,我们向着那由火把组成的阵势逐渐接近。在经受了上次的袭
扰后,整个敌阵变得严密多了:在火把下,数以万计的铁羌盟骑兵严格地按照一个个小方
阵站齐,无数条长铁矟笔直地伸向天空,形成一片钢铁的森林。如果还认为能象上次那样
偷袭得手,可就大错特错,而且我军兵器远比对方要短,以这点兵力上去正面硬碰,肯定
要吃大亏。

  我把方天画戟挂好后取出了弓箭,将全部精神气力都灌注在手中的劲箭上,右手一松
,箭支穿越二百步的距离,笔直地飞入敌阵,引起一阵小波动。然后勒停战马,大声喝骂
道:“马超,无能小儿,缩头乌龟,不敢出来跟真髓放对见个真章吗?”这一声提气送出
,在原野里隐隐回荡。

  对面那燃烧着的敌群忽然发生了变化:随着阵中传来一阵“呜呜”的角笛声,敌人有
条不紊的移动起来,就潮水般的火焰向两侧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百十多名羌胡武士簇拥着
一个将领缓缓策马而出,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那人身上一副烂银色的铠甲,反射着刺眼
的光芒。

  随着这股敌人向前的步伐,粗重而庄严的大角笛声此起彼伏,瞬间就波及到整个平原


  此时我才勉强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只见对面那头领跨下是一匹通体披着重甲的高头白
马,他一身汉人武将装束,身穿鱼鳞铁铠,腰跨环首刀,外罩素白披风,头顶狼纹铁兜,
就连手中的马矟都是通体银白色。此人的年纪并不大,也就二十出头,长着一张秀气文弱
的面孔,只有一双眼睛散发着冷森森的光。

  我提气扬声道:“你便是马超?”

  来人立住战马,傲然道:“马超?马超算什么东西?我乃是当今铁羌盟主韩镇西之婿
,金城健将阎行阎彦明是也!”我不由大奇,韩遂曾受朝廷安抚,被任命为镇西将军,韩
镇西当然是指他,只是统率铁羌盟部队的不是马超么,怎地忽然冒出个韩遂的女婿来?

  想了想,我冷冷一笑道:“阎行又是什么东西?无名小卒,听都没听说过。我挑战得
是号称西凉虎将的马超,没工夫跟你废话,你赶紧回去叫他出来罢。”看此人非但不是马
超,而且言下对他无比轻蔑,索性借此机会挑拨一番。

  ““马超论武艺怎是我的对手!”阎宇眼中凶光闪动,显然被这几句话挑动了真怒,
他高叫道,“真髓,你偷袭我阵,阎某正要拿你。既然送上门来,正好叫你见识阎某的真
才实学!”

  我哈哈大笑:“真才实学?阁下的真才实学,是刚才被我一把火烧得屁滚尿流呢,又
或是用美男计骗了人家一个闺女,借此捞了一个将军做?”说着将方天戟挂在马上,堂而
皇之拨转马头就走,头也不回道:“既然马超不肯赐教,真髓可没工夫搭理你这种无能的
废物,少陪了!”一面说着,一面借助身体的掩护悄悄取出硬弓,张弓搭箭。

  后面马蹄逼近,怒吼如雷。阎行浑然忘却自己是一军主将,又或对自己的武艺有绝对
的自信:他孤身一人,怒不可遏地策马追了过来。我盘算着距离,恶狠狠地笑了起来,猛
一回身,大喝道:“去!”抖手就是一箭!

  此时阎行正猛冲而至,两人相距不过十丈,任凭他武功通天,这么短距离放箭也难以
闪避——直接杀了这小子,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箭矢夹杂着一股劲风,闪电般飞至心口!

  “啪”就在这一瞬间,阎宇硬生生收回铁矟一挡,总算拨落这一箭,免去了穿心之厄
。但他原本正在尽力冲刺,这么猛地中途改变力量走势,全身平衡尽失,一时间左摇右摆
,坐不稳马。

  撒手松弦的瞬间,我已放回硬弓,右手握住大戟,就在阎行尚且左摇右摆的同时,掉
转马头,闪亮的方天戟对准他当头劈下!

  忽然看到阎行肩膀一动,掌中铁矟仿佛化做一条大蛇,似曲实直,右向左横扫而至:
这一矟来得好快,方天画戟还尚未劈落,矟尖忽然就到了我的眉梢!

  我身体微微后仰,铁矟从额前不到一寸的距离掠过,夹带的劲风刮得自己双眼巨痛,
心中不由大惊:虽然不知此人是否能胜过马超,但一柄铁矟在他的手中犹如活物一般,确
实是个劲敌!

  阎宇将身子一侧,闪过方天画戟泰山压顶似的纵劈:方天画戟虽然极为锋利,但毕竟
比我原先的武器沉重了许多,这一戟自己单手施为,未免慢了一线。纵使如此,也在敌人
脸上留了点小纪念:在阎行侧身的瞬间,我手上用劲,戟头瞬间旋转起来,月牙小支顿时
从他脸上从上至下划过!

  在铁羌盟部众惊呼声中,阎行大叫一声,催促战马从我身侧急奔过去。等兜回马我再
一看,阎行头盔碎裂,左边脸上鲜血迸流,似乎还少了一只耳朵。

  阎行捂住创口,再一看满手都是鲜血,不禁怒气填膺,切齿大骂道:“卑鄙小贼,竟
敢暗算于我!今天阎爷若不杀了你这无赖,誓不为人!”

  我笑道:“阎行,你兵将数目是真髓十倍,却被我扼在此地,几次交锋徒劳无功,损
兵折将,还被我偷袭军阵,一把火将屁股都点着了……阁下如此不中用,真某若是再跟你
真刀明枪地较量,岂不是让人误会?”这几句话是故意提气大声讲出来,要让铁羌盟部众
全都听见。

  阎行怒道:“误会什么?”

  我纵声大笑:“自然是误会我竟与阁下竟然属于一个档次,这岂不是大大贬低了真髓
的身价啊?”听到我的回答,身后的胡车儿和骑兵们一齐放声大笑。

  阎行气冲斗牛,高叫道:“真髓小狗,吃阎大爷这一矟!”催马杀了过来。

  看着阎行势如疯虎一般策马扑至,我内心实不敢有丝毫大意。这小子运矟如风,倘若
自己稍有疏漏,身上只怕就要被刺个透明窟窿。于是将战马向旁边一带,我长笑道:“不
必了,适才吃那一矟,你自己却少了只耳朵。再来上几矟,少上个把眼睛鼻子倒也不要紧
,就怕是韩遂的女儿不要阁下这种五官不全的女婿,你这将军也就当不成啦!”

  此时马打照面,阎行怒喝一声,眨眼之间就刺出二十多矟!

  我全神接战,改由双手运戟,大戟探出用月牙粘住矟尖向外一搅。谁知阎行矟法齐快
无比,这一挂竟没有挂实,一点矟尖陡然出现在咽喉前!

  他这一矟借助马力的冲刺,来势极为凶猛,只是愤怒之下,力量却用老了:我身体向
左侧急闪,等长矟自右肩上擦过时,右手松开方天戟重重一记直拳打出,阎行措手不及,
面门上结结实实地吃了这一拳。

  此时双马交错,冲击何其之猛?阎行吃了这一拳,身体脱出马鞍,笔直向后飞出,在
地上连滚了几下躲开了我的纵马践踏,才鼻梁扭曲、血流满面地爬起来,和着鲜血吐出几
颗牙齿,身体晃动几下,又是一交坐倒。

  这几下变化实在太快,四周之人谁都没有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看到阎行落马,一个
个先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又醒悟过来,一涌而上,乱战在一处。这么一来,倒把我
们二人给冲开了。

  眼见着铁羌盟阵脚松动,纷纷前移来救主将,我掉转马头,回头大笑道:“不中用的
小白脸,你还是回去养好脸伤哄女人罢,老子不奉陪了!”活动活动右手腕,然后取出硬
弓连射了几箭,将跟胡车儿部缠斗的敌骑射得被迫后退开,这才大声道:“大伙儿跟我走
!”说罢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就象离弦箭一般飞快地向自己的阵列跑过去。

  才跑出数丈,只听得背后响起滚雷般的马蹄声,地面产生出前所未有的巨震,颠得自
己几乎要从马背上飞起来。我回头一看,只见无数火把正跟在我们身后大约三百步远的距
离,以翻江倒海之势追击过来。

  在感到全身寒气上涌的同时,我兴奋得纵声大笑:自己刚才那一系列的举动,终于掀
起了这火海的滔天巨浪,最终的决战就要开始了!

  我刚刚笔直地冲进自家的阵地,敌人就已接踵而至。拨转马头一看,无比宽广明亮的
火焰大海迎面拍击过来!此时中牟城头的火焰已经熄灭,这种密集明亮的光芒,令自己几
乎睁不开眼。数万只铁蹄重重踏在地面上,大地颤抖着,令我全身甲叶不由自主地跳动碰
撞,只觉得自己的头骨都在微微颤抖!

  扫视军阵,战士们立足不稳,有的人竟然一交坐倒,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冲天的烟尘
,此时敌人即将来到面前,雷霆般的轰鸣仿佛充塞了整个空间,吞没了一切声音,耳膜都
被这种铺天盖地的嘈杂所填满。忽然发现自己正在慢慢软倒,原来跨下的战马屎尿齐流,
惊嘶着倒在地上。

  自己忽然放声狂笑,狂笑着爬起来手中方天戟高高举起!

  这阵声音都被吞没的狂笑,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爆发出来。在这一瞬间
,我只觉得自己无比松弛,从心底涌起一股得以解脱的狂喜:整整一夜的对峙所带来的身
体与精神上那种濒临崩溃的疲惫,无论结局会是怎样,都立刻就要结束了!

  看到我将方天戟高高举起再坚决向下一挥,前面各部将领在前方打出手势,长矛手们
个个张着嘴发出呐喊,无声的呐喊,他们向前冲出几步,将超长的巨矛向尸体组成的防线
上一架,再将巨矛的尾端用力支在地上,形成一排长长的巨型拒马枪!

  此时敌人疾风一般冲到阵前,最前端的敌人用力勒马,但已经晚了,只能一面张着嘴
发出无声的惨呼,一面被后面的战马拥挤着撞在矛尖上,被牢牢地串成了肉串。就在这一
刹那,一点液体强劲地飞溅在我的脸上,热烘烘地顺着面颊流到嘴角,伸手擦拭,那是一
种又腥又粘的感觉。

  喷洒的鲜血在敌人狂乱挥舞的火把照耀下,呈现出耀眼的鲜红色。

  几乎就在此时,万弩齐发!

  在接下来不到四分之一个时辰里,随着密密的箭雨,敌兵尸体在阵前铺满了一地。此
时火把由于拥挤而落在地上,阵地前沿陷入一片黑暗,原先铁蹄的轰鸣,已经转变成嘈杂
的惨呼和马嘶——一瞬间,数万敌骑互相践踏,乱做一团。

  忽然,由于临时捆扎原本就不大扎实,再加上承重力有限,随着敌人疯狂的冲锋,长
矛开始不住断裂!

  箭雨也越来越稀疏,劲弩士们的箭矢即将告罄!

  我赶紧拉起被吓得尿水淋漓的战马,跳上这四脚发软的畜生,一瘸一拐地冲到阵后,
刚找到魏延。就在此时阵头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回头一看,黑色的敌人潮水一般越过垮
掉的长矛防线蜂拥冲了进来,防御阵势终于被突破!

  我用力一拍魏延的后背,在他耳边大声道:“文长,休息了这么长时间,还不上?该
你了!”但前方的声音实在太响,这几句话也不知道他能否听得清楚。

  答案马上就揭晓了,看见我的动作,魏延瞪着眼睛大吼起来,我也听不清楚他到底说
了些什么,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魏延急不可耐地催马向阵头杀去,一千五百名始终
精神饱满的精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仿佛出渊蛟龙,向始终都还是一团混乱的敌军猛扑了
过去。

  双方在阵前展开混乱的接触战,铁羌盟骑士的铁矟虽然长大,但由于适才突击受阻,
士兵都拥挤在一起,再形不成有效的冲击力,加之指挥不灵,所以反而施展不开。黑暗的
乱战之中,此起彼伏的尽是环首刀的凛凛寒光。

  我大吼一声,也领着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那数百骑兵,催马挺戟,重新杀入阵头。

  当拂晓的第一缕阳光撒下的时候,我骑着瘸马巡视四周,在几个时辰前的乱军混战,
自己右眼上方中了重重一铁棍,若不是有头盔防护,早就脑浆迸出而死,此时鲜血染红自
己右半脸,头部感到剧烈的眩晕,最要命还是胸口那一矟似乎刺伤了肺——自己连日里先
与奉先公对战,此后又在敌阵冲杀了两个来回,体力已经耗尽,况且在黑暗之中成千上万
人乱杀乱砍,任人武功再高也无济于事——自己现在还能保住性命,就已经很难得了。

  战场之上,人和马的尸体就象树林中那厚厚的落叶,密密地铺满了一地,远处敌人正
在四散奔逃,在原野上留下无数的驴、牛和战马。

  我长出了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鲜血:无论如何,这一战终于胜利了。


  此时带着这几个重要的部下策马漫步在血腥的战场上,人人都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一个小校跑过来,跟已经变成血人的邓博说了几句,邓博转过来对我笑道:“主公,战
场清点结果已经出来了。总共斩首九千六十七枚,俘敌四千二十六人,缴获战马一万三千
十五匹,驴一千四百七十头。战果辉煌啊!”邓博全身上下也不知受了几处伤,说话的时
候,他痛得嘴唇发紫。

  胡安面色煞白,笑道:“全靠主公指挥得当啊。”在混战之中,他作为左翼长矛手的
指挥,肩膀被重重刺了一矟,着实流了不少血,后来被挤倒在地上几乎被乱马踩死,这条
命真是拣回来的。

  我摇摇头,强忍着眩晕问道:“我军伤亡多少?”尽管胸口被牢牢包扎,但血还在不
停地渗出来。

  邓博沉默一会儿,缓缓道:“生还者还不到两千,六百多骑兵,一千多劲弩士。”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我强笑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胜利了,都是大伙儿奋战的结果。”说着忍着胸口
巨痛,抬手拍了拍魏延肩膀,道:“杀敌破阵,文长功不可没啊!”

  几个人里就魏延的伤最小,听了我的嘉奖,他喜形于色,却不好意思道:“还是多亏
主公安排,我才能取得那么大战果。事先我还跟主公吵吵,想想都觉得丢人。”

  说说笑笑,我忽然发现旁边有银光一闪,仔细一看,原来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间夹杂
着一个穿着烂银铠甲的人。赶忙用方天戟拨开摞在上面的残肢短臂,那人虽然没了脑袋和
一条手臂,我却从装束上分辨出他正是阎行。

  胡车儿哈哈笑道:“小白脸的脸蛋没了,哄女人没法这下了。”听他说得有趣,我和
众人一同笑起来。

  “砍下这首级的是谁?”我回头问那清点战场的小校,“斩杀敌人大将,可要重重嘉
奖啊。”

  那小校躬身道:“是胡车儿将军的部下,好象叫做雷吟儿。”

  我点了点头,问胡车儿道:“这个雷吟儿是什么人?”

  胡车儿皱眉想了想,恍然道:“雷吟儿,氐种,武艺很不错地,也见过主公。”说着
转头跟不远处的一名羌胡部下吩咐了几句,那人转头策马而去,过不多久领着一个人跑回
来。

  那人靠近,慌忙滚下马鞍,大声道:“属下雷吟儿,参见真将军!”声音充满稚气,
年纪也不大。

  我忽然认出他来:“耶,你不是葬礼前来禀报曹军进犯的那名斥候吗?”不由笑了起
来:“想不到武艺也如此了得!你的名字好奇怪,是哪里人?”

  雷吟儿兴奋得脸色通红,道:“多谢主公夸奖。在下是陇上人氏,生父本是氐人,后
被羌人大户雷氏抚养,所以跟着姓雷。至于这名字……”他惭愧道:“我们那边没人念过
书,都是胡乱起的。”

  看着他,我忽然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没关系,书可以慢
慢读。”转头道:“胡车儿将军,他是你的部曲罢?我很喜欢这少年,可以将他转给我吗
?你要什么东西,尽管开条件。”

  胡车儿赶忙躬身道:“主公喜欢,是福气。”

  我笑道:“好,那可多谢了。”转头对雷吟儿道:“怎么样,愿意跟随我吗?”

  雷吟儿闻言大喜过望,也不说话,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然后跳上战马跟在我身边


  “将军,将军!”曹性远远地步行跑了过来,隔着老远就高声叫道,“城里刚传来的
消息,是关于曹操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伤势沉重,实在没法加快速度,只得
缓缓催马迎上前急道:“城池怎么有关于曹操的消息?曹操进了中牟吗?”

  曹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老半天才道:“不……不是,是出使的郝萌将军已经回
城了,他带来的消息。昨晚曹操得知中牟大火,原本是要整备部队来的。但部队刚要出发
,就接到飞马急报,说是宋宪和臧霸他们并没有死,被打败后一直窝藏在泰山里。这次趁
曹操出兵向西,又下山劫掠郡县,造成兖州东部大乱……所以曹操衡量了一下,最后还是
回师平叛去了。”

  我怔怔地听着,原来如此,自己担足了一整夜的心事,就这么解决了。想到宋宪和臧
霸还在生,又不禁地感到高兴,可是再想到郝萌……这家伙还真是命大,借刀杀人之计竟
没有成功。只是这么一来,这厮发现自己的部曲已被我吞没,日后还不知会生出多少令人
头疼的事来。

  轻轻的微风里拂过脸庞,夹带着浓厚的腥味,我不再去想日后那些烦心的事情,转过
头扫视着整个战场。

  此时阳光从黄色厚云的缝中透了下来,撒在遍布着尸体、被鲜血染成一片血红的大地
上,形成一副奇异而又熟悉的画面。

  黄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

  默默无语地看着这久违的一幕,这和自己跟奉先公初会时是多么的相似?我忽然有一
种说不出的感慨,如今主公已经逝去,而自己却取代了他,并摸索着逐渐走上了属于自己
的路。

  正在这时,一名骑兵张皇失措地跑来,连马都来不及下,大声道:“主公,我等审讯
俘虏,发现一条重要情报!”

  听他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我皱了皱眉,道:“别紧张,有话慢慢说。”能有什么消
息如此重要?

  那骑兵颤声道:“是,是!”但他上下牙格格之响,竟是害怕得难以自制,一个字也
说不出来。

  魏延大怒道:“有什么好怕的,你倒是赶紧说啊,天塌不下来!”

  那骑兵好容易才恢复正常,滚下马道:“禀报将军,阎行所统率的四万铁骑,乃是铁
羌盟部队的前锋,真正大队人马是由马超率领,一直跟在后面五十余里左右的地方!”这
句话进了耳朵,简直比昨晚那万马奔腾的冲锋还要震撼!

  所有人陷入一片死寂。

  雷吟儿忽然紧张地大声道:“主公!你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全身大
震,只见西面烟尘大起,人头涌涌,似有大股骑兵正在赶来! 
 
 
 第一卷 雏鹰展翅 第三十八节 翱翔
作者:魔力的真髓         


  额头伤口的巨痛和无法遏止的眩晕几乎令我无法坐稳马背。低头只见胸甲上已满是鲜
血,呈现出凝固的酱紫色与流动的鲜红色。一呼一吸之间,嘴里和伤口都不断地涌出鲜血
的泡沫--别说打仗,即便是快马奔驰,只怕那剧烈地颠簸都能要了我的命。

  回顾身侧的将士们,由于大多数人都散落在平原各处打扫战场或清点战利品,所以只
剩下四百多人聚集在自己身边。看着一张张憔悴的面容,他们都和我一样的疲惫、一样的
濒临死亡。

  伴随着那种熟悉的地面地微微颤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团尘土自地平线迅速靠近
,不断扩大,那是马超所统率的铁羌盟大兵团,数不尽的铁矟在阳光下反射着点点光芒。


  自己一直苦苦挣扎求存,到了今天依然摆脱不了被乱世所吞噬的命运么?

  忽然觉得四周所有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黄色的天,红色的地,凄厉而又刺眼


  面对这些对我流露出寄托和依靠眼神的部将和士兵,我尽量努力地想对他们笑一笑,
但这表情比哭还难看。

  转回头伸手罩住了面孔,我并不想哭,但痛苦的热泪却止不住地狂涌而出:这几日的
辗转反侧,昨天那舍生忘死的连场搏杀,自己竭尽心智与敌人斗智斗勇,都是为了什么?
最后换来的就是这个下场吗?

  我一直都在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去争斗,和自己斗,和敌人斗,可是现在,却是非死
不可。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不住盘旋,只觉得满嘴都是苦的,仰头望着昏黄的天空,既然是
这样,自己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结局吗?

  我叹了口气:经过这么多变故才发现,与这乱世相比,自己不过是一粒尘土,实在是
太渺小了。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那我也无话可说,惟有坦然接受,如此而已。

  明达,你,你快些回来……

  忽然想到那个独眼的女孩子,想到她遍体鳞伤的模样,想到她断线珍珠似的眼泪,想
到那临别的一吻……猛地感到胸中一阵剧烈的刺痛,令我气都透不过来。

  罗珊,对不住,看来我是要失约了,可请你谅解,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上天,如果在这充满恐怖和死亡的世界里,你真的还存在的话,就请你保佑罗珊,愿
她能够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吧。

  “曹性,”我用手擦了把脸,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开口讲道,“你赶紧回城,告诉张
辽、贾诩他们,赶紧带兵去投曹操。现在我已奉曹操为军事盟主,他必定会收留你们。”
转过头特地加上一句:“千万记住跟文远大哥说,我请他照顾好罗珊。”

  听到我这交代遗言一样的叮咛,四周人群无不变色。

  “中牟的将士要想平安东撤,就非要有人能在此牵制敌人大军不可,而这一片两河之
间的空地,就是通往中牟的必经之路,”我淡淡道,“之所以大伙儿落到这个田地,都是
我这个当主公的给办砸了……你们赶紧和张辽一同撤退吧,这里我顶着。”

  魏延急道:“主公!”

  “魏延,你也走,再去找个更好的主公,”我苦涩地笑了笑,打断他道,“记住我的
一点忠告,你性子急躁、高傲,又不大看得起读书人和士大夫,将来当心因此要吃亏。”


  听我这么讲,魏延嘴唇颤抖,两行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邓博、胡安、胡车儿,还有你,雷吟儿,你们都走吧,带着士兵们赶紧走。”我长
叹道,“自从你们跟了我,苦没有少吃,可我这个当主公的,却从没给你们带来一点好处
……”说到此处,心中歉疚,嗓子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安急道:“主公,您别说这些,跟我们一同逃吧!”

  我摇了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沫道:“没有用。你看我伤成这个样子,
骑马又能跑多远?”转而厉声道:“这是命令!既然你们还认我这个主公,就听令撤退!


  邓博从背后拔出那柄乌黑的长刀,淡淡道:“主公,您没必要劝我走,属下的伤也很
重,也已走不动了。”

  我全身一震,转头看着他,邓博满身血迹,又累又瘦,眼睛里布满血丝。此时他平静
地回望着我,眼神坚定。

  魏延也将两柄环首刀擎在手里,大声道:“属下的伤也很重!老实说,要是骑马向东
边逃,不出片刻魏延非倒毙不可!”

  我一阵感动,说不出话来:魏延哪有什么重伤,他投入战斗之前养足了精神,又一直
穿着双层重铠,只不过胳膊被铁矟擦了破了皮而已。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模模糊糊之中,胡安、胡车儿,还有雷吟儿,他们一个个都擎
出了兵刃,大声地说着什么。一波波的眩晕感不断冲击着头部,使我听不清楚他们的话语
,但忽然之间,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不充塞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壮烈之气。

  我打起精神,握紧了方天画戟,本想对这些愿与我同死的壮士们说几句感激的话,但
是胸口里被塞得满满的,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敌人正潮水般向这边涌过来,无穷无尽的回忆一一从眼前闪过,这些记忆,都是自己
珍藏在脑海中,永远也不能忘怀的宝物。我微微苦笑起来,人在临死的时候,总会不由自
主地去回顾自己这一生,因为此时若再不去回顾,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上天注定我今天就死,真髓自然只有认命。但如此这般地在乱世中走过一遭,我
已不枉此生。

  敌人越来越近,这股酝酿已久的壮烈拼杀之气化为一声发自心灵深处地怒吼,我奋起
最后的力量,催马向排山倒海一般的铁骑洪流迎了上去。我不必回头,因为邓博他们就跟
在自己的身后。

  在杀入蚂蚁般人潮的瞬间,我向前旋转着连刺三戟,迎面而来的三柄铁矟应戟而断,
鲜血和脑浆溅了自己一身一脸,戟势未衰,向左右来回摆挡,两边的敌军顿时惊呼着掉下
马来。

  刚突破第一层人墙,前面七条铁矟不约而同地将目标都对准了我,一齐攒刺。刚要抬
戟抵挡,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胸部伤口剧痛,方天戟竟然递不出去。

  于是赶紧左手拔刀出鞘,在身前搭住一条刺来的铁矟,就势向左面划了一个圆弧,利
用它将左面的来矟尽数荡开,同时方天戟斜斜地向右边一拨,总算把这七条铁矟全都向两
旁排开。接着我深深吸气以压住伤势,在战马交错时双手同时挥舞!惨呼声中,两颗人头
和七八条手臂裹着血光滚落到地上。

  忽然身下战马一个踉跄,我登时失去了平衡,正巧左面一敌挺矟当胸刺来!

  危急之中,我只得微微侧身,这一矟直穿过左臂,足透过去一尺长!剧痛和鲜血一同
涌出,我大叫一声,先手腕一翻,用环首刀割断了矟的木柄,随即向前直捅,将刀身整个
儿送入那敌兵的腹部。

  此时只觉得头晕眼花,前面仿佛有数不清的长矟向我涌来。偏偏左手刀又刺得过深,
似乎被那敌兵的脊椎卡住了,我赶紧用右手催动大戟,在身前连划了两个圆圈,四五枚矟
尖都落在地上。

  此时双方都在策马疾冲,稍微迟了片刻,两马交错而过,环首刀已再没机会拔出来了
。我不得不改为全力握戟,一口气向前连环攒刺出十多戟,前方六名敌兵胸口和咽喉中的
鲜血狂喷而出。

  前方敌骑见到我这般威势,无不惊得呆了,看我策马向他们冲去,随着一阵慌乱的惊
呼,他们向两边闪开,自动地为我让出一条路来。

  正从他们中间穿过,忽然小腹剧痛,原来右侧忽然杀出一名敌骑,自己也不知被他用
什么利器刺中。我咬着牙横戟一杆打在这敌兵面门上,他大叫着从马上摔落,随即这喊叫
就变成了痛遭马蹄践踏的哀号。

  前方又有一名不肯让开的敌骑挺矟刺到,我奋起全力一戟纵劈,将他从座肩颈部直切
到右侧腹,花花绿绿的内脏流了战马一背。

  再低头躲开来自右侧面的攻击,在马身并排挨在一处时,我抬腿重重一脚踹在那骑士
的战马侧腹上,战马哀嘶着向另一侧打横蹿了出去,顿时和后面的几个敌人撞在了一起,
乱做一团。但是由于抬腿的动作稍大了点,我只觉得胸口伤处奇痛无比,一大口血喷在马
背上,两眼金星直冒。

  忽然又有几名敌人从旁边钻了出来,四五条矟刁钻地向我身下刺去,一个错不及防,
战马的胸腹都被深深刺中。在敌人得意的欢呼声中,这匹曾伴随我在敌营几进几出的坐骑
,带着我一同向地上软倒,口鼻中流出汨汨的鲜血。

  在战马即将倒地时,我强撑着就地向右边滚开,方天戟随即冲天而起,化为无数条银
线,这些敌人顿时都变成了空中飞散的热血和肉块!

  我这才有工夫环顾四野,周围的敌兵稀稀落落,回首一看,原来自己已经冲破了敌人
第一阵那密密的骑兵。魏延他们竟一个也找不见了。我一咬牙,挥舞大戟赶开靠拢的敌人
,返身向来路步行着赶回去寻找他们——必须牵制住敌人的前进,况且要死也要跟浴血的
同袍们死在一块儿。

  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脑后马蹄声响,一名骑士赶了上来,随即只听雷霆般的一声大
喝,一道锐风纵劈下来!

  我举起方天戟向上一挡,刚抬起手就已经觉得不妙:这压顶的劲风雄浑之极,什么兵
器能……这竟是一柄巨斧!

  “当”地一声大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挡开这从上而下的一斧,我觉得全身
气血在体内一阵狂窜,几道鲜血从五官七窍里激射而出。

  身体摇摇欲坠,赶紧不等来敌第二斧劈下来,我盘旋大戟横着一扫,那骑士的战马两
条前腿齐断。

  随着凄厉的马嘶,一名双手持开山巨斧的彪形巨汉滚落马鞍。

  我只觉得血不断涌入脑子,太阳穴突突地跳痛,再耽误点时间只怕马上就要倒地不起
了。赶紧大喝一声,用尽最后一点体力将方天戟抖成一个圆圈,光圈聚拢,向那巨汉的左
眼疾刺!

  谁知那人竟然看也不看,身形还未从地下站直,已反手一斧抡起,横扫我的腰际!

  这一斧来势之猛,真有开天辟地,横扫千军之威,漫说被砍中,只消带上一星半点,
那就是筋断骨折的结局。

  我不得不变招闪避,同时心中大恨,倘若自己体力充沛,刚才那一戟定然直捅下去要
了这厮的性命。可是现在手软无力,戟速大减,若是坚持直刺,只怕还未刺中敌人,自己
就先被扫成两段了。

  那巨汉得理不让人,大斧带起雄浑之极的劲风,横扫、直劈连环击出!

  连闪了几斧,我气喘不过来,脚步踉跄,心里发寒:这巨斧足有百十来斤,到了此人
的手上,就跟小孩手中的风车一般圆转如意。单以膂力而论,他足可与典韦相媲美——即
使自己在巅峰状态要收拾这厮也要大费周章,况且此刻油尽灯枯,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此人比那个阎行要强得多,莫非他便是马超?

  想到这里,我仔细观瞧:此人身高近九尺,绛红色的战袍外面披着件两当甲,一张黑
黄的长脸上一双细眼半开半阖,精光四射。嘴唇上稀稀拉拉长着两撇胡须,直垂到下巴。


  我不禁越看越眼熟,猛地想了起来。五年前父母刚去世不久,自己向东行时在弘农附
近,遇到一群从关东败战而归的士兵抢劫村落,并将一个上前劝阻的小吏吊起来毒打。我
看他实在可怜,于是乘机放了他逃走。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若能有一身武艺,非将那几个民贼正法不可,”记得当我们一
口气向南面的山中逃出几里,摆脱了追杀后,那人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对我作揖道,“小
兄弟,救命大恩,徐某也不言谢了,他日有缘,自当涌泉相报!”

  ……

  面前这大汉虽然雄壮威武,远非记忆中人所能相比,但这身高,这脸膛,这胡须……
绝对错不了,就是他。

  大斧越抡越急,方圆数丈之内都是巨斧破空之声。我全身无力,再也没法躲闪,脱口
大叫道:“且住!徐大哥,是你么?”

  对面那大汉一怔,停斧不砍,迟疑道:“在下正是徐晃,尊驾何人,何以如此称呼?


  我用大戟勉强支持着身体,剧烈咳嗽道:“徐大哥,你可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个放你下
树的孩子么?”

  徐晃全身一激灵,瞪眼失声道:“小兄弟,原来是你!”

  “想不到你真学成了一身武艺……”我再也难以维持,身体摇摇欲坠,吐出一口大血
道,“原来大哥你大号叫徐晃……前阵子听人谈起长安的杨奉麾下有个虎将叫徐晃……莫
非就是你?”

  徐晃点点头,无比懊丧道:“正是在下,唉,一言难尽……”

  我苦笑了一声:“大哥你明明是大汉官吏,怎奈何入了铁羌盟?”

  徐晃尚未答话,几十个羌骑兵大约是看到我们适才的打斗,所以从四周纷纷跑来助阵


  我惨然笑道:“罢了,徐大哥,你杀了我吧。今日能死在你手上,也是缘分……”

  徐晃听我那句“大汉官吏”,面上肌肉扭曲,此时回头看到铁羌盟骑兵过来,咬牙道
:“好!”忽地大喝一声,举斧向我顶门直砍。

  我只觉得全身已经没有半点力气,索性不躲不闪,只等斧子落下,只见徐晃抡斧动作
奇大无比,斧头尚未落下,反将身侧冲来的一名铁羌盟士兵带下了马,那人脖颈向后扭成
九十度,显然是不得活了。

  徐晃大声怒喝道:“小贼休走!”连环六斧力量奇猛地劈出,只是每一斧准头却偏了
一尺多远。他这抡开大斧,四周赶来助阵的羌骑兵却倒足了大霉,不是被斧柄带着,就是
被斧头蹭着,登时全都倒撞下马。

  看我仍是一昧站立着不动,徐晃似乎越发怒不可遏。他大叫一声,人斧合一般向我冲
刺,“轰”地一声,巨斧直劈在我身边,在那干硬如石头的地面上,竟应斧出现一道四尺
多长的裂缝。借这个机会徐晃低低道:“跳上战马速速逃走,你我后会有期,一定要小心
马超!”

  我心中苦笑,自己一心求死,“后会有期”无论如何也说不上,但能多活一刻,起码
便能多牵制一个敌人,这番人情不得不领。于是冲着徐晃微一点头,我爬上旁边一匹无主
的战马继续向回赶,渐渐追上了前面那密集的羌骑兵。

  有几个敌兵回头看到了我,随即一股惊惶的气氛笼罩了他们。大约早被我刚才那疯狂
的砍杀给震慑住了,看到血葫芦似的自己竟反身又冲了回来,无人敢硬撄锋锐,“呼啦”
一下向两旁为我让出道路。此时自己全身上下七八处伤口都在淌血,头晕眼花更无暇跟这
些敌人厮杀,索性加急催马穿了过去。

  跑出大约二百步,猛地一声惨呼传来,这声音自己相当熟悉,赶紧凝聚目力向声音来
向望去,只见左前方有一人正被四条长矟前后插着挑在了半空,那人正是胡安!

  我如中雷击,肝肠寸断,浑然忘却了自己的伤痛,大力催马狂呼乱喊着冲上去。大戟
化为手中的光芒,所到之处残肢、断臂、头颅、溅血猝向两边急喷,霎时间开出一条血路
,势如破竹地冲杀而去。四周的敌人见我这等凶神恶煞似的冲杀,无不心胆俱裂,纷纷放
慢脚步,拉开与我的距离。前面那挑起胡安的四敌丢下胡安就逃。有一个稍微慢了一点,
被我赶上去一戟搠中后心,随手挑得飞了出去。

  胡安身子软软地落下,被我一把接住。他全身上下也不知吃了多少矟,早已被鲜血染
红。被我放在马上,他双眼圆睁而失神,仿佛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忽然眼睛又亮了起来
,想要说话却从嘴里不断地涌出血沫。四周敌人围拢上来,当我将之斩杀后,低头一看,
不由大恸:他已然断气了。

  我悲声长啸一声,此时四面人头涌涌,尽是敌骑,胡安距离我最近尚且如此,其他人
的命运可想而知!

  我脑子昏乱,怒吼着再次拨转马头,反向对着敌阵最深处杀去。

  忽然大腿似乎被狠狠刺中,眼前陡然出现一名头领打扮的人。全身猛地一冷,整个被
惊涛骇浪似的杀气所包围!

  由于鲜血粘住了眼皮,此时自己已快睁不开眼,当即咬牙猛冲。忽然感到一个尖锐的
兵器当胸刺来,那种锐利的劲风激得胸口的伤处发出巨痛,让我多少恢复了点神智。

  我赶忙用方天戟向外一架,只是敌人这一刺实在非同小可,这一架竟没能完全架开,
长矛一类的武器深深地刺入我的右肩。紧接着两匹马已经贴在了一处,那敌人的长矛顿时
“啪”地一声折断。就在这一瞬间,我听到那充满紧张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响起,转头用力
一口咬下,似乎感到牙齿所触,是一个柔软的脖颈,接着一股鲜咸的液体涌入嘴里。

  随着惊惶的尖叫声,那敌人大声哭叫起来,她竟然是个女的?

  但此时生死战场上,又有什么男女之别。我伸手将她从旁边的马上提了过来,却始终
没有松口。随着那敌人鲜血的不断地涌入,我感到意识和力量逐渐恢复,精神不由为之一
振。

  再喝了几口,这才松口。我睁眼看清,原来被箍在怀中的是个羌人打扮的少女。但此
时她清秀的面容变得煞白,惊恐万状地望着我,脖颈上一个鲜血淋漓的牙印,早瘫软在那
里。本想直接扭断她的脖子,但罗珊那受尽虐待的模样忽然浮现在眼前,我顿时心肠一软
,不忍再动手。

  我纵马继续前奔,放声厉笑,声音远远地传开:“你们尽管上啊!谁敢来犯我中牟,
我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周围的敌骑看到这一幕,早都骇得魂飞魄散。“轰”地一声,他们四散奔逃,再也没
有敢与我放对之人。仿佛是连环扣一样,这些士兵的恐慌好象水波一样扩散到全阵。此时
气势敌消我长,前面骑兵乱冲乱逃,将后面不明所以的敌人一齐冲散冲乱,整个阵型仿佛
累卵一般崩塌。

  我狰狞狂笑,咆哮着在乱军中往返践踏冲杀。意识渐渐模糊,恐惧和痛苦都在慢慢离
体而去,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在我死之前,我要报仇,为同袍们报仇,为我自己报仇……我要杀死马超,杀死所有
的敌人!

  你们要来杀我,我就先杀了你们!

  人影不停地从眼前晃过,敌人在惊慌,在哀号,在奔逃。

  身上似乎由增加了新的伤口,但自己已经不再感觉到疼痛,只有抡戟,再抡戟。血花
不断地在眼前喷起,令人麻木。

  我只有杀,不停地杀!

  霎时间全身一震,好像有无数杀气的细流从自己身上迸发出来,仿佛火山爆发一般,
形成吞没一切的狂潮。

  我木然地看着手中的大戟仿佛不受意识的控制一般,自然而然地运动起来。

  眼前失却了所有颜色,只剩下一片血红。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然一阵巨大的号角声响起,这巨大的响动好象一只巨手,
强行将自己即将泯灭的意识唤醒。顿时刚才躯体的痛楚都叠加起来,尖锐地刺在神经上,
那种仿佛要被扯成无数碎片的痛苦,令自己忍不住狂叫出声。

  我完全清醒过来,剧烈地喘息着,这肉体的巨大痛楚,正在不停地提醒着我,自己仍
然还活着。鲜血顺着臂膀流得满手都是,又滑又粘,几乎握不住大戟。

  昏黄的天空下,自己孤零零地立马在战场上,四周那些活着的敌人都早已远远地逃开
。脚下是一大片暗红色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向四面延伸开去,无数残缺不全的肢体、碎裂
的头颅与折断的兵刃横七竖八地散落四方,犹如西域商人那大红地毯上点缀的刺绣。

  仔细地回忆着刚才仿佛迷茫不清的情景,我艰难地喘息着,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在那瞬间,自己所使用的竟然是灭天戟法。

  在脑子里只剩下单纯的杀念之后,脑子里关于奉先公施展那绝世戟法一点一滴的记忆
,逐渐和自己的身体的动作相合,不由自主地重现了那天下无双的绝技。

  我用力眨了眨眼,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远处烟尘滚滚,但敌人已不是在前进,
而是在潮水般地退走,由于前面军阵的崩溃,造成整个铁羌盟的兵团仿佛坍塌的雪堆一样
陷入了慌乱的溃败。

  忽然从前面烟尘之中,一骑飞奔而来,跑到面前我才分辨出那人竟是徐晃。

  “小兄弟,了不起!你,你竟然赢了!多谢多谢!”他满脸兴奋,语无伦次,大笑着
用力抓住我肩膀,使劲地摇晃。

  “徐大哥……你若再摇我两下,我就要断气了,”我头晕脑涨,剧烈地咳出鲜血,还
是不敢相信,“他们……马超,就这么被我打败了?”这声音悠远沙哑,仿佛是由另一个
世界里传来的。

  徐晃收回了双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是,哈哈笑道:“当然!当然!”

  “铁羌盟一路裹带了击败李傕、郭汜、杨奉后各部无数降兵,足有十余万之众。”他
眉飞色舞道,“数量虽多混乱得很,很多人都是被迫加入,根本都不愿为其作战,因此铁
羌盟每次作战都派自己的部队打头阵。小兄弟你那鬼神一般的冲杀,造成铁羌盟前面部队
的崩溃。后面那些降兵看到这副情景,他们原本就毫无战心,因此不是趁机逃跑就是哗变
,这仗也就没法打下去了!”

  他顿了顿,又道:“本来自己就乱成一团,再加上看到你身后那边旌旗摆动,似乎有
大队人马杀来。所以马超料想抵挡不住,于是只好向西逃走,哈哈哈。”

  “我身后?旌旗摆动?”我吃力地回过头一看,登时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远方
,热泪盈眶:东面几里远处烟尘滚滚,确实有部队正在开来。可是那旗帜,那旗帜赫然竟
是张辽的!文远大哥,曹性,在这个危难关头,你们毕竟还是没有弃我而去!

  徐晃跳下马,大声道:“小兄弟,徐晃从未服人,今天却服了你!若不见弃,徐晃从
今以后愿意效忠于你!”

  “大哥说得哪里话?”我恍如梦境,赶忙想欠身去扶,直至此刻才忽然发现怀中还抱
着一人。低头看去,那被我咬颈吸血的少女依然缩在我怀中,丝毫不敢动弹,只是明眸之
中的眼神却那么复杂,那是恐惧、惊异和迷醉混合在一齐的光。看到我向她脸上扫视,她
赶忙紧紧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不断颤动。

  徐晃也看到了,他仔细一看,失声道:“这女子……不是马超的妹子吗?”

  “马超的妹子?”我惊讶地望着这怀中的少女。

  徐晃还待再说,此时一名骑士从东面的队伍中飞马赶来,他们跑得近了,我清清楚楚
地看见,那正是张辽。

  张辽风驰电掣一般奔过来,老远处他就大声道:“将军,你怎么样?”等看到徐晃,
他勒住战马,疑惑地看了看我们,然后抱拳施礼道:“张辽救援来迟,还望将军恕罪。适
才在赶来的路上,我军从地上救起了魏延和邓博,还有胡车儿和他的手下。他们都受了重
伤,不过还没有生命危险。”

  听到这个消息,我闭上眼睛,百感交集:上天,你确实是存在的,你对我真髓简直太
眷顾了。

  猛地血气上涌,呛了喉咙,我咳嗽了一阵,感动地对张辽笑道:“文远大哥,我不是
让曹性通知你们投奔曹操么?你为何还要赶来救我?”

  听我依旧以“文远大哥”来称呼,张辽沉默了一会儿,才叹道:“明达,你为我浴血
死战抵挡敌人,却派人让我乘机逃走,我张辽是那等人么?”他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回
忆的温暖,接道:“昔日瓠子河畔,你将营救高顺的工作推给我,自己却为了吸引曹军主
力的注意,前去冲击曹军本阵时,我张辽早就认下你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又激动道: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三番五次尽力维护你……可是主公却为你所杀!”

  不等我辩驳,张辽厉声道:“不论主公他是如何被杀,却是因你而死,真髓,这你能
否认么?”我轻轻摇了摇头,张辽说得很对,事情发展如此,即便是说我弑杀了主公,也
没什么区别。

  “主公与我是一齐从军的同袍,情谊深厚,”张辽放缓语气,凄然叹道,“明达,你
们两人都是我最亲近的朋友,生死与共的弟兄,却偏偏落到这个地步……造化弄人,造化
弄人。”

  他眼里满是沧桑之色,一字字道:“明达,若是继续协助你,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主公
。”

  感受着他话里那坚定的语气,我不禁黯然神伤:“文远大哥,你……你竟要走?”心
里难过,一口血喷了出来,将怀中那少女头脸都染成了红色。

  风轻轻地吹拂过我们的面庞,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味使得整个天地都为止窒息。

  张辽将脸扭在一旁,望向黄色的天空,缓缓道,“张辽今日原本打算与你战死在一处
,以求顾全了主公的恩义与你我兄弟之情……但偏偏未能如愿,只得请你……请你能全我
兄弟之情。”我只听得不由一颤,他语气斩钉截铁,再无回旋余地。

  挽留的话在嘴里打转,最后却还是没有吐出来:张辽若是执意要走早就走了,又何必
要来救我?若是自己张口挽留,他必定还是磨不开面子而留下来。但此时马超不过是暂且
退走,并没有遭到沉重打击,中牟残破不堪,士兵又少,即便是张辽受我恳求而留下,以
他那但求一同战死的心态,只怕反而是害死了他。

  “人各有志,我不能勉强,”我强笑道,“其实在危难之际,文远大哥你能来助我,
我真髓已经心满意足。”此时自己这笑容只怕比哭还难看:“天涯海角,只愿大哥一路平
安。”

  张辽看着我,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眼睛发红,哽咽道:“好兄弟!”

  夕阳西下,我身上的伤口层层包扎,立马在小坡之上,只见远处张辽骑着战马,牵着
一头驴,驮着神智不清的魏续,慢慢地走着。两个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在苍茫的大地上缩
小成一个黑点,直到慢慢消失在地平线。

  泪水夺框而出,和着鲜血一齐流下来: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界里,自己今生今世,
还有机会能再见到这两位生死之交吗?

  在夕阳的照耀下,原本通体银亮的方天画戟呈现出金黄色的光芒,仿佛是一股野心之
火,径自在其中奔腾流淌。我回首望向西面的战场,太阳为一切景物都覆上了一层红光,
天空和地面仿佛都在熊熊燃烧。就在那火一样天空上,有一只骄傲的雄鹰,正展开双翼,
在远空自由地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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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Battle , and Victory !!!  You are the best of the best of the best of the b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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