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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ormlier (暴风中的潜伏者), 信区: Fantasy
标  题: 真髓 第二卷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Fri Dec 10 10:31:41 2004)


 真髓 (第二卷)


引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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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小树林前,忽然无穷无尽的箭雨从四周的树叶间射出,瞬间就将自己裹了起来…… 


眼前变成了一片血红…… 

…… 

孙策猛地睁开双目,冷汗直冒地从噩梦中醒来。他叹了口气,偏头向窗外扫了一眼,此时
刚过子时,外面还是幽幽的漆黑——整整四年过去了,自从父亲在初平二年(公元191
年)受袁术之命南攻刘表,被设伏射杀那一天起,自己就没有一天不做这个梦的。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屋顶。黑黝黝的屋顶又厚又重,看上去显得
奇形怪状,仿佛随时要压下来似的。房间里弥漫着躁热,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孙策再也躺不下去,索性坐起来摸了件袍子往身上胡乱一披,点着榻边的油灯,提着它出
了厢房。刚刚步出房门,忽然听到极为细微的哭泣声。孙策皱了皱眉,顺声摸了过去,转
过一道回廊,只见一个孩子正坐在那里低声地涕泣着。 

孙策认出那正是自己的二弟孙权,心里不由得一揪,提灯轻轻走了过去:“二弟,你怎么
不回房睡觉去?又半夜起来哭?” 

孙权回过头来,他今年十四岁,生得方颌大口,很有威势。只是此时灯火下他的小脸上却
满是泪痕,扁着小嘴泣声道:“哥,我睡不着,我想爹。” 

最后三个字入耳,孙策只觉得胸口仿佛受了铁锤重重一击,心中酸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将油灯放下,一屁股坐在孙权的身边,将他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控制住情绪沙哑道
:“二弟,你还记得自己犟着要跟我出来时,跟娘亲怎么发的誓吗?听话回去睡觉,不然
我就把你送回寿春,不让你跟着了。” 

孙权这才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从兄长的怀中钻出来,磨蹭着进屋去了。 

孙策目送着他幼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屋门里,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里翻起的伤痛
暂时压了下去。站起身慢慢走到院落中心,背手仰望着无月无星的黑天。 

去年他投奔了袁术,由于能征贯战又生得威武雄壮,很得袁术的器重。记得几乎每见面一
次,袁术都会发出“假使孤有子如孙郎,死复有何恨!”的叹息。甚至有一次,触犯他军
法的小校逃入袁术营中寻求庇护,他直接冲进去将之斩首,袁术也丝毫不以为忤。 

但实际上这老贼一直在提防他:起初袁术许他为九江太守,但攻陷九江之后却更用了陈纪
。事后又遣他攻庐江太守陆康,出发前袁术拍着他的后背诚恳道:“从前孤错用了陈纪,
这次事成之后定要以伯符掌管庐江。”可当他攻拔庐江之后,袁术又食言而肥,用了故吏
刘勋。 

回想着这些往事,孙策不由轻轻咬住嘴唇,怔怔地望着天边细细的一条弯月。那弯月从乌
云夹缝中艰难地挤出来一丝亮光,随即四周黑暗涌来,将之吞没得无影无踪。 

究竟是为什么呢?是由于我年轻气盛,锋芒太露,又或是袁术那厮窥破了我的心思? 

他的心思只同避乱江东的名士张纮一起商量过。父亲孙坚去世后,数千部曲全为袁术所并
吞。自己打算先投奔袁术以索回先父旧兵,再投奔舅父丹杨太守吴景,此后招募流民,夺
取吴、会稽二郡作为资本,向西攻击刘表报杀父之仇,以作朝廷外藩。 

张纮听完很是赞同,鼓励他道:“昔日周朝衰败,齐、晋兴起;王室宁定,诸侯贡职。今
君绍先侯之轨,有骁武之名,若投丹杨,收吴会二郡,则荆、扬二州可一,仇敌可报。此
后踞长江,奋君威德,诛除群秽,匡辅汉室,功业超过齐桓公、晋文公,又岂止是当个区
区的外籓?” 

“荆、扬二州可一;功业超过齐桓公、晋文公……”孙策每念及此,只觉得胸中仿佛有一
把火,烧得全身里外都烫了起来。可是回首这过去的一年,岁月蹉跎,逝如江水,自己不
仅尺寸未进,反而距离目标却越来越远了。 

去年,朝廷委派故兖州刺史刘岱之弟刘繇为扬州刺史。原本扬州治府在寿春,可袁术纵横
淮南,寿春也为其所踞,因此刘繇不敢去捋虎须,而是向南渡江,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作为自己的新治府。 

当时孙策已看出袁术无意归还旧兵,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投奔舅父,开拓江东的事业。因
此这消息传入孙策的耳中,使他精神为之一振:与自封徐州伯的袁术相比,这个刘繇是朝
廷钦命的扬州刺史,有足够的大义名份。若是能有为正牌刺史效力的名义,便可打着朝廷
的幌子征讨江东,从政治的角度来看,会降低很多阻力。 

就是考虑到这一点,他赶忙暗地写信给舅父吴景和丹杨都尉孙贲,让他们将刘繇迎到曲阿
,严密置其于控制之下。 

孙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响,只是他却没有料到,刘繇虽说是个儒生,却也不完全是那种坐
谈的清流,更不甘心充当他人的傀儡。 

因此刘繇在站稳脚跟后,首先就向吴景与孙贲开了刀。他宣称这二人本是袁术所任命的官
员,打算秘密串通袁术要谋害于他,于是将二人赶到长江以北的历阳城,反将丹杨郡全盘
据为己有。此后刘繇又任命周尚为丹杨太守,还派张英等人严守横江津和当利口两处长江
的渡口要冲,企图将袁术的势力阻在江北。怒发如狂的袁术以惠衢为扬州刺史,以吴景为
督军中郎将,与孙贲屯兵历阳以攻击刘繇。 

消息传来,孙策犹如五雷轰顶。自己毕竟历练太少,就由于这一点疏漏,使得原先自己预
定的秘密根据地全盘丧失,开拓江东的资本竟输了个一干二净。 

他就象一个输红眼的赌徒,向袁术主动请战,乞求增益其兵以协助舅父攻击刘繇,表示愿
为袁术平定江东。只要有了兵马,就算是前方是刀山火海,我孙策照样可以杀出一片天地
来! 

这次袁术大约是正在气头上,所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不仅如此,而且同意归还给他孙坚
旧部,还使孙策行殄寇将军。 

袁术这种少有的痛快干脆,着实让孙策欢喜了一阵子,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只是看到袁术拨给自己的人马之后,孙策只觉得满嘴苦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兵不过
千,马不过四十。 

此时已是六月,历阳的夜晚又闷又热,回想着这些烦心之事,孙策只觉得烦躁不堪。此时
在他的胸中,那颗渴望建功利业的心跳动得更加激烈,但与此形成反差的却是自己这一年
的屡屡受挫,东奔西走却仍一事无成。这种强烈对比的刺激,使得这自负绝世英雄、万丈
雄心的年轻将领一会儿豪情勃发,怒目切齿;一会儿却又失魂落魄,郁郁寡欢。 

他在庭院之中来回跺了几个圈子,一时间几欲振臂长啸,只是那一股壮怀激烈之气自胸中
腾起,到嘴边最终却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 

孙策回首向屋里看了看,里面没有动静,他这才轻舒了一口气,苦苦一笑:自己适才太过
忘形,险些惊扰了二弟休息。 

若说起这二弟孙权,实是孙家的异数。孙家世居吴郡,乃是战国兵法大家孙武之后。上一
代当主孙坚,文武兼资,勇挚刚毅。只是无论是从祖风还是父风来看,孙权都是十足的不
肖之子:这孩子对兵法完全不感兴趣,练武也从不肯下苦功,因此这两样家门绝学到了他
的手里,别提什么发扬光大,简直就是一塌糊涂。 

与其他兄弟不同的是,小孙权心胸开阔,恢弘大度,虽小小年纪,却能以好侠养士名动乡
里。因此身为兄长的孙策在三个弟弟之间,对这顽劣不堪的二弟最是看重,所以这次投奔
袁术,他答应了孙权跟随的请求,以便增添二弟的历练。 

想到小孙权适才那句“我想爹”,父亲那慈爱威严的容貌猛地又浮现眼前,孙策心中不由
大恸:先父纵横天下,英雄一世,看到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又会做何感想? 

轻轻地走出院落掩上了房门,孙策的步伐越走越快,越走越重,似乎包含着无穷的怒气,
无处发泄。他快步来到马厩,随手将油灯往旁边站岗的士兵手里一塞,也不说话,跳上战
马,双腿用力一夹,飞也似地从官邸里冲了出去。马蹄声响彻大道,穿过城门,一溜烟似
的消失在黑暗中。 

风飞快地自耳边掠过,双耳里灌满了呼呼声。 

出了城,孙策用力打马,一口气在原野上跑出二十多里才渐渐减缓速度,胸口的烦躁憋闷
总算减弱少许——自从带兵来到历阳之后,每当夜不能寐,他都一个人在此骑马狂奔。 


孙策勒停战马,举目眺望,面前不远处就是长江岸边,滔滔江水滚滚东来,下游不远处灯
火闪动,正是敌将张英驻守的当利口大营。他又向岸边走了几步,感受着自水面吹来的凉
风,长舒了一口气。微弱的月光下,只见自己已被四周一人多高的芦苇团团包围,微风吹
拂起伏如浪,哗哗的响声配合着蛙鸣,显得格外空旷。 

孙策闭目养神,胸中激荡逐渐平复,却忽然听到水面上隐隐有歌声传来。那歌声悲怆高亢
,尽管江水滔滔,翻滚如雷也压制不住。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歌声就仿佛一枚石子,在孙策心中激起万丈波澜。他极目眺望企图找出那歌者,却在眺
望之中猛然省起,此地不正是西楚霸王项羽自刎殒命的乌江渡吗? 

此时孤身矗立于此,回想起当年项羽破釜沉舟,大破秦军的威武气势,他不由怦然心动,
壮怀激烈;又想到项王最后孤身突围至此,最终宁死不渡江东的悲壮事迹,不禁为那位力
能拔山的绝代豪雄的际遇大为感叹。 

品味着项羽那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心情,孙策心中不由大起共鸣之感,当年霸王江东
未失基业尤在,却宁可战死而不愿渡江,最终天下为高祖所得,着实可惜可叹;又联想到
如今自己满怀雄心,却身无立锥之地,欲渡江东亦不可得。两厢对照,岂不是造化弄人?
 

随即孙策又摇头苦笑:想那霸王虽死,但一生波澜壮阔,轰轰烈烈,已足慰平生;自己至
今却是无闻小卒,为他人鹰犬,又有什么资格评说这位千古英雄的不是? 

他半夜出城纵马急奔,本欲发泄心中郁闷,但面对乌江渡这荒野大江的壮阔,耳中听着悲
怆凄凉的垓下歌,竟情不自禁,黯然神伤。 

此时月暗无光,水天混沌一团,仿佛又回到盘古开天之时,却偏偏自那浓厚的乌黑中透出
一丝摇曳的灯火。 

孙策武艺出众,眼力极好,分辨出那正是飘然而来的一叶扁舟。此时离得近了,他听出那
歌者的声音熟悉之极,忽然想到一人,登时脱口一声清啸,朗声问道:“那边船上之人,
莫非是公瑾么?” 

歌声嘎然而止,孙策只见那小舟的船头忽然大放光明,原来从舱里挑出一盏宫灯来。在光
影里隐隐约约映着一条人影。那人长身玉立,身高八尺,肩宽细腰,虽然不够壮硕沉猛,
却也是体格雄伟的堂堂好男儿。 

爽朗的笑声传来,小船渐渐靠近。孙策就着灯光看得分明,船头那人白皙如玉,发黑如漆
,姿容俊美绝伦,双眼灵动有神,正是自己义同断金的好兄弟,素有“美周郎”之称的周
瑜。 

小舟尚未靠岸,孙策跳下马,也不顾岸边淤泥水草,趟着跑去一个箭步跳将上船,来到周
瑜身前。他喜出望外道:“公瑾,真的是你!”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几年不见,周
瑜愈发英俊潇洒,此时他外罩一件外绣银线云纹的月白长袍,头上扎着白纱折巾,腰配六
尺长铗,举手投足之间别有一种挥洒自如的帅气。 

周瑜英俊无瑕的脸上也浮现出激动的神情,笑道:“伯符兄,自从你回到曲阿守丧后,你
我可有三年未见了!我也去曲阿寻过兄长,只是伯母说你投奔袁术去了!” 

孙策道:“愚兄给你家乡庐江写信,人却都道你外出游历求学了。想不到你我兄弟,今日
能够再会!”言罢放声大笑,这只怕是他这一年来,笑得最无拘无束、畅快淋漓的一次。
 

周瑜也大笑起来,他信手将宫灯抛入水中,动作潇洒之极,挽住孙策臂膀,笑道:“有朋
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兄长,你我舱内再叙。” 

跟着周瑜进入船舱,孙策眼前一亮。 

只见船舱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当间吊着一只熏香炉,船舱后半截的案几上放着一张古琴,
靠近船尾处支着小火炉,一阵阵热气从那里飘过来。孙策再向船尾看去,只见一名姿容俏
丽的侍女正轻轻操橹,腰肢柔软纤细,动作风雅柔美。 

随着周瑜一声招呼,那侍女温顺地放下手中橹,轻盈地走进舱来,先对孙策施礼,然后自
左面舱板处轻盈地取出一团茶饼,放进一只小锅里,细心地捣得碎烂,又往里加了些葱、
姜和糯米,这才端着小锅架到炉上煮了起来, 

孙策脱履入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才感慨道:“公瑾真是好兴致,年纪轻轻,莫非就想
效法范蠡么?” 

周瑜闻言先叹息一声,这才道:“当今这世道……小弟是眼不见心不烦,索性躲进这小舟
,不闻舱外之事。” 

孙策笑道:“公瑾,你瞒得旁人,须骗不过我。今夜月黑风高,你泛舟出游,只怕不是为
了赏月罢?” 

周瑜笑道:“这个自然,小弟其实是特来凭吊霸王项羽的,兄长不也与我一样么?”他顿
了顿,疑惑道:“兄长不是为袁术效力么,你不在寿春,怎地反跑到这历阳来了?” 

孙策苦笑一声:“刘繇驱赶我舅父,霸占了丹杨。愚兄这次南来历阳,就是奉袁术之命,
要打败张英夺取渡口以东攻刘繇。”他奇道:“公瑾,刘繇委派的新丹杨太守就是你的从
父,这等大事难道你都不知道么?” 

“这些事情,小弟一向懒得过问,”周瑜摇了摇头,转了话题道,“伯符兄,小弟可能话
不入耳,那袁术虽出自名门,但图谋逆,实为乱臣贼子。兄长怎能服侍他这种人?”忽又
好奇道:“兄长,听说前些年令尊去世不久,那袁术竟然囚禁令堂以索讨传国玺,这事可
是有的?” 

听到最后一句,孙策脸沉了下去,但他还是默默点了点头。事情虽过去多年,但那段往事
就象一根针,每次提起,必定刺得他心头滴血。 

那还是父亲刚战死时,袁术不知从那里得来消息,硬是说父亲讨伐董卓时,在洛阳枯井中
得了传国玉玺。所以强行将母亲掳去拘禁,百般逼问。最终却还是空忙了一场,什么也没
能得到。 

其时父亲去世,部曲为袁术所吞,家道败落,母亲又遭受那等磨难,在孙策心目中将此视
为奇耻大辱,铭记在心。 

周瑜仰头怔了一会儿,道:“这传国玺的传闻小弟也听过,说是伯父在攻破洛阳后清扫宗
庙,于枯井中得一五龙钮四寸缺角大玺,上书‘受命于天,既寿且康’,又说这乃是兴兵
诛杀宦官时,掌玺者丢入井中的。” 

他冷哼一声,接着道:“这谣言传得绘声绘色,倒好似所说之人亲眼见到一般。可是伯父
对大汉一片忠肝义胆,若真得此传国神器,岂有私自吞没之理?袁术这厮阴怀异志,却只
道旁人都与他一般的龌龊心思哩。” 

“那全是董卓的诡计。”听着周瑜为自己父亲分辨,孙策只觉得一道暖流流过心田,又是
亲热又是感动。 

回忆起昔日父亲的雄姿,他眼里蒙上一层薄雾,哽咽道:“昔日关东群雄伐董,其他人要
为被董卓打败,要么徘徊不前,惟有先父连破华雄吕布,进入洛阳。当时董卓忌惮先父,
于是派人求亲和解,并许诺但凡先父子侄当官,只要给他董某人开张名单,什么州刺史、
太守全都不在话下。结果惹得先父大发雷霆,回敬他道,‘董贼逆天无道,荡覆王室,今
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我死不瞑目,岂有和亲之理!’事后不久,这条谣言就从关中散
布开来,分明是诬蔑他老人家,以瓦解离散关东群雄的恶毒计策。” 

周瑜黯然叹道:“令尊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决不屑于做这等不忠之事。只可惜为宵小
所算,去得太早了。” 

他怕孙策过于伤心,转了话题问道:“伯符兄,还记得你我幼年时学汝南许子将,设‘小
月旦评’议论天下人物么?如今群雄并起,兄长是孙武之后,精通兵法,可否再为小弟评
论一下当今的将帅?” 

孙策拭了拭眼角,笑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幼年儿戏,亏你记得那么清楚。” 


他低头思索,缓缓道:“愚兄确实对当今用兵之人研究过一番,当今用兵将帅之中,首推
兖州的曹操曹孟德。记得<汉书>中将兵法分为了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大家,说得很
有道理。观此人破黄巾、败袁术、击吕布,深明法度,正是‘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
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的兵权谋大家。”果然一谈起兵法,他登时将愁绪抛
在了脑后。 

他讲到这里,入神道:“愚兄自恃甚高,放眼天下,有几个人是孙某梦寐以求想与之在战
场上一较高下的,曹操就是其中之一。” 

周瑜点头道:“曹操此人确实非同小可,然则兄长以为打败公孙瓒的河北袁绍如何?” 


孙策摇头道:“袁绍此人名望虽高,却自诩是儒雅官宦之士,颇以不识兵法为荣。”他接
道:“河北诸将之中,愚兄以为首屈一指者乃是麴义。此人武艺虽然不高,但若论能征惯
战,河北无出其右。昔日公孙瓒威震河北,麾下三万‘白马义从’,所向披靡。可界桥一
战,麴义以八百人为先锋,将其杀得大败亏输,阵斩公孙瓒任命的冀州刺史严纲。此后初
平四年(公元193年),又是这个麴义,汇合乌桓与幽州反公孙瓒军十余万人,在鲍丘
水大破公孙军,斩首近两万,‘白马义从’灰飞湮灭。使公孙瓒一蹶不振,至此不敢再窥
冀州。” 

周瑜长叹道:“正是如此,昔日公孙瓒誓师南下,声势浩大之极,冀州郡县一时多背离袁
氏以呼应公孙。若不是有麴义屡破公孙,扭转颓势,袁绍首级早被‘白马将军’砍了去。
只可惜袁绍空有养士之名,却无容人之量。麴义性子骄横,竟因此获罪,被袁绍给杀了。
” 

孙策冷笑道:“这就叫做名副其实的有眼无珠。麴义这一死,河北再没有精通兵法的宿将
,所谓颜良文丑,不过是两个武夫而已。袁绍眼下虽能猖獗一时,但迟早会为他人所吞。
” 

周瑜摇头道:“兄长此言差矣,河北非是无人——麴义一死,他的旧部尽数归了袁绍,其
中有一人姓张名郃字俊乂,也是骁勇善战的大将之才。只是因他与麴义的关系密切,所以
袁绍不以他为军主罢了。” 

孙策长声清啸,感慨万分道:“袁氏虽说四世五公,却都是些败家庸才。只知任用些家奴
,对真正人才却不仅弃置一旁,还要百般提防。嘿,将珍珠当作瓦砾,天下竟真有这等不
识货之人。” 

周瑜在一旁冷眼旁观,笑道:“兄长真是爱才如名之人,竟为他人如此义愤,打抱不平。
” 

孙策眼中在那瞬间流露出一丝悲哀之色,却只是摇了摇头。 

周瑜察言观色,知道孙策别有隐情,却也并不追问,而是笑道:“适才提及颜良、文丑,
伯符兄似乎大大不以为然,不知是何缘故?” 

孙策闻言轻蔑一笑道:“兵者,诡道也,争雄天下,武艺取代不了兵法。那颜良、文丑号
称‘河北双刃’,传闻武功是极高的。但若论起武艺,他二人比起天下无双的吕布又如何
?吕布骁勇无双,并州军骑兵强悍无比,最终还是为曹操所败,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周瑜大笑道:“小弟也是这么看,只是见兄长武功卓绝,必定对此很是看重,想不到却有
此见解,着实出乎小弟意料之外。”他笑道:“既然如此,兄长又以为小弟如何?” 

只是过了许久,坐在一边的孙策却没有回答。周瑜仔细一看,他正神色迷离,沉默不语,
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周瑜又叫了两声,孙策才惊觉过来,歉然道:“啊,适才我想兵法想得走神了。公瑾,可
能我的话说得过于直白——这一年以来,愚兄亲临战阵,才感受到实践的重要。你现在毫
无战绩可言,因此愚兄无法妄评。但往日咱二人谈兵论道时,愚兄觉得你才华横溢很有功
底,因此若加以实战演练,用兵方面的成就应决不在我之下。” 

周瑜也不以为意,笑道:“能得伯符兄赞许一句,小弟已很是满足。兄长适才提到,有几
人是兄长梦寐以求的对手。可适才说了半天,麴义尽管厉害、武功无敌如吕布,却都已身
首异处。因此说来说去只提到了一个曹操。不知还有谁能有此殊荣?” 

孙策又陷入那种沉思的状态,被周瑜连问几声,才回神道:“如说心目中最渴望一决高下
的对象,一时也讲不出来。愚兄以为,指挥万人大军跋涉千里,攻必克战必胜,进退之间
游刃有余,只有这样的将领才真正当得起‘大将’二字。兖州军除曹操外,夏侯渊、曹仁
是也;此外还有铁羌盟的马超马孟起,他一路东进,连破李傕、郭汜等十万余众,也是年
轻有为的骁勇大将。” 

周瑜见他目光扑朔迷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哪里肯信?他盯住孙策的双眼,缓缓道
:“伯符兄一提到夏侯渊、马超,小弟倒想起一人来。”他笑了笑,道:“兄长,你可曾
听过真髓真明达这个名字?” 

此名入耳,孙策竟是全身为之一震,点头缓缓道:“不错,河南真髓,确实也是出众的用
兵大将。” 

“与曹操相比,真髓的战绩虽然不多,但却很值得玩味,”孙策眼神很复杂,沉声道,“
愚兄之所以注意他,就是今年三四月间他千里迂回破袭张济,那一战打得实在漂亮。只是
愚兄却没想到,一个月前此人竟以排兵布阵之法正面硬挫了铁羌盟八万大军。” 

孙策仰天长叹道:“这一攻一守,都胜极为干脆漂亮,尤其是,这两战的风格竟迥然不同
。所谓‘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此人的兵法绝对
不在适才我说的那几名大将之下,乃是当今兵形势家中的佼佼者。” 

孙策沉吟道:“大约是年龄有限,所以比起曹操,真髓在战略权谋上差了不止一筹。但最
能令愚兄心痒难搔,想与之一决高下的,却正是这个真髓!”说到最后一句,他用力一拍
大腿,言下唏嘘不已,竟是颇以此为憾。 

周瑜笑道:“能令兄长如此动心,这个真髓的兵法确实是非同小可。不过在小弟眼中,此
人最可贵之处在于能诛除吕布,成为并州军的首领。”接着赞叹道:“此人年仅十六七岁
,却从此独当一方,不必再寄人篱下看他人的脸色行事。唉,这真叫我等虚度光阴之人感
到汗颜无地啊。” 

这几句话若有意似无意,却偏偏仿佛一支支利箭,射入孙策的心窝。 

周瑜这话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当孙策因潼关口一战而注意到真髓之后,没过多久就传出了
此人取吕布而代之,大破铁羌盟,在中牟自立的消息。 

面对这种近于奇迹般的崛起,他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鄙视:那真髓据说从前不过是一个赚
取赏金的流民,运气倒真是不错。哼,那分明是弑主自立,却还要搞成什么兵谏,结果他
弄得一塌糊涂,弄巧成拙,险些把命都搭进去。倘若自己遇到这种机会,一定会比那无知
小儿做得出色十倍! 

但事实摆在眼前,孙策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个“弄巧成拙的无知小儿”,统率着吕布那
支屡战屡败、又因主将丧命而变成一团散沙的部队,一举挫败马超东征所裹带的八万大军
,在几大势力的夹缝中顽强生存下来。他不仅保住了中牟的弹丸之地,维系住即将崩溃的
并州军,而且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柱国大将军”。 

最令孙策感到心态难以平衡的是,搜集来的情报竟然表明,这个骁勇善战的少年投奔吕布
的时间竟仅比自己投奔袁术提前了两个月!他以比之自己远远不如的背景,依靠一己之力
,现在竟然已经…… 

而自己呢?! 

这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孙策复杂难言的情绪,更形成了他迫切地与真髓一决高下
的渴望。 

看着那孙策沉默的表情,周瑜忽然长跪在他面前,深深行了一礼,沉声道:“伯符兄,请
恕小弟适才言语无礼,对兄长多有得罪。” 

“实不相瞒,这次我是专程去历阳见你的,只不过没想到能在江岸碰到罢了。”看见孙策
微有诧异的目光,他笑道,“说来话长,自从刘州君赶走了兄长的叔父吴景后,就命我从
父做了丹杨太守,因此我也一并去了丹杨,担任个小小的县吏。得知兄长屯兵历阳准备进
攻张英,这才过来寻你。” 

孙策先是一怔,略一思索旋即明白过来,苦笑道:“哈,我明白了。公瑾适才讲话兜来绕
去,莫不是来做说客,劝愚兄倒戈投降刘繇的罢?” 

周瑜闻言仰天长笑:“伯符兄说得哪里话,我周瑜是那么不识时务之人么?刘繇是个什么
东西,我岂会劝你投降他这么个腐儒?” 

他不等孙策再问,径直说了出来:“伯符兄,小弟看你胸怀吞吐天地之志,兼之世代居于
吴郡,令尊昔日于家乡又有旧恩。何必为袁术做牛做马?此番打败了刘繇麾下的张英、樊
能等将,兄长不如以丹杨郡为资,向东夺取吴、会稽二郡,再向西歼灭刘表,北图中原—
—周瑜已经说动了从父,此次前来,就是要向伯符兄说明,我周家愿以丹杨郡归附于兄长
。” 

孙策大吃一惊,颤声道:“你,公瑾,你说什么?”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做响,那句“愿
以丹杨郡归附于兄长”如奇峰突起,他郁郁不得志已久,所以此刻虽然耳朵里听得清清楚
楚,但一时之间,无论如何也没有接受的思想准备。 

周瑜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伯符兄,我与从父虽有意相随,但兄长追随袁
术已久,因此实不了解兄长究竟意下如何,故此只好旁敲侧击地对兄长试探激将……得罪
之处,还请伯符兄多多包涵。” 

过了良久,孙策才爆发出一阵轰雷也似的大笑,胸中长久积累下来的那股愤懑之气一扫而
空,随即重重一掌拍在大腿上,大喝道:“好!”这一笑一喝,震得舱中诸般摆设咯咯做
响。 

只听“乓”地一声,两人转头一看,原来适才那霹雳一般的厉喝,使得船尾侍女花容失色
,竟然碰翻了煮着的茶炉。 

周瑜吩咐她收拾干净,好整自暇地笑道,“还有一事,张英、樊能微不足道,可毕竟扼守
要冲,兵马又足。袁术仅还给伯符兄一千余兵,只怕难以攻取——小弟尚有私兵三千,愿
尽数给兄长为霸业之资!” 

孙策按耐住内心的激动,站起身来缓缓从周瑜身侧走过,来到船尾舱门处负手而立,望向
远处水天相接之处张英大营的点点灯火,沉声道:“公瑾,先父一直以朝纲败坏、天子蒙
尘为憾事,因此孙策决心继承父志。愚兄这次主动请战出征,就是为了要脱离袁术,自立
自强。哼,袁术畏惧我能征贯战,所以只拨这么一丁点士兵。”他声转兴奋,激昂道:“
公瑾,你这三千兵马,可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又长笑接道:“贤弟,你不早不晚,偏
偏今日来助我,这是上天要兴我孙家!” 

周瑜笑道:“伯符兄,你我总角之交,又何分彼此?”他话题一转道:“刘繇毕竟兵多将
广,兄长且莫因此而轻敌啊。” 

孙策纵声长啸,云气聚合,声震九霄,踌躇满志道:“哼,张英、樊能只配去捉鱼捕蟹,
刘繇王朗之辈,若是端坐庙堂竞比儒雅倜傥,还可勉强一看。若是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
下争衡,纵使这等庸碌之人手握百万之众,孙某又何惧之有?”自从投奔袁术以来,他从
未如此意气风发,此时眼中精芒电闪,整个人仿佛化为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出猛锐之极
的霸气。 

周瑜纵声大笑道:“伯符兄终于又恢复昔日雄姿,可喜可贺!”旋又叹道:“只可惜船上
无酒,否则倒是助兴的好东西。” 

此时水已滚沸,茗香四溢,周瑜刚要去提煮茶的小锅,早被孙策一把夺了过去,为周瑜和
自己各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举杯道:“今日见了贤弟,又得知这等好消息,愚兄不
必喝酒,早已醺然若醉——你我何妨茶代酒,饮了此杯?” 

周瑜起身接过茶杯,与孙策一并站在船尾,朗声道:“好,小弟就预祝兄长马到成功,大
事必成!” 

此时虽明知茶水滚烫难以入口,但热血如沸,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两人都是一饮而尽。
热茶顺着喉咙直流下去,火辣辣地仿佛是烈酒一般,两人一齐奋力将茶杯向张英大营方向
远远掷出,拊掌相视大笑。 

自己原本梦寐以求的目标,忽然之间就即将变成现实。 

孙策长吸一口气,心中激荡澎湃,扬声笑道:“你我原本就有断金之义,情同骨肉,今后
同心协力,携手并进,就此打出一片天地来!” 

周瑜毅然点头,只是他注意到孙策发这豪言壮语时,视线却不经意地向北方扫了一眼。饶
是他足智多谋,却也猜不透这一眼的涵义。 

那方向正是中牟。 
 
 
 真髓 第二卷

第二节 驾崩

作者:

清晨,在婉转柔美的鸟鸣声里,马云璐推开房门走进院子,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眼睛一痛。


她举手遮住强光,眯眼抬头远望,太阳正在热烘烘地燃烧着,尽管它刚从山巅升起不
久,但已放射出万道金光,那光芒是那么刺眼,映得万里无云的晴空蓝得发暗。此时正有
一个小小黑点缓缓盘旋,那是一只鹞鹰,它不慌不忙地扑扇两下翅膀,懒洋洋地将翅膀、
尾巴都在阳光下舒展开来,悠哉游哉地肆意翱翔。

天终于放晴了。

呆呆地望着远空,她闷闷地想。自从自己被俘虏的那一战之后,这个叫中牟的地方就
一直在下雨,很大的雨,以至于到处都是烂泥,院子里的泥水甚至深得没过小腿。

这鬼天气!

马云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雨季,因为满地的泥泞根本让人没法骑马飞奔,纵横驰骋
。而对她这么好动爱玩的少女来说,这简直不堪忍受。

可是尽管现在太阳在晴空中高高挂起,自己也没法骑马了,这是因为自己已经成了一
个俘虏。

想着家乡的草原,想着父亲和哥哥,晶莹的眼泪在少女微微发红的眼眶里转啊转,她
用力吸了吸鼻子,不让委屈的泪水掉下来。

这一个多月,可怜的少女受到前所未有的折磨。

这种折磨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精神。

实际上自从到了这个地方,她根本就没有受到原先想象里那可怕的审讯,甚至除了送
饭的丫鬟之外,她根本没有见到过任何人。

但越是这样,马云璐就越是害怕,越是紧张。这院落是如此幽静,在这里自己没有一
个亲人,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四周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冰冷。

无论是亲人还是敌人,甚至整个世界,仿佛都已将她遗忘。

敌人……

回忆起那个“敌人”,少女的脸红得象一只苹果。她阖上眼帘,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轻
轻抚摩着自己白皙的颈子。经过这么长时间,伤口早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块桃核大小的红
色。

她不由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这呻吟里包涵着许多难以言喻的情感,随着这呻吟,那个
人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晃动起来,就好象到这里来后每天晚上都在重复的梦境一样。

他是那么可怕,又是那么威严,整个人都是通红的,仿佛是冲破地狱而出的厉鬼。他是那
么恐怖,用力咬住她的脖颈吮吸,使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被不断地从身体里抽离;他
又是那么温暖,以那无比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紧紧箍在怀里,滚烫的红色液体不断从他胸前
的伤口中涌出,包围着自己,让自己充分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鲜血,他的灵魂,他的力
量。

那一刻仿佛是永恒,又仿佛只有一瞬间,她在他的怀中全身软绵绵地动弹不得,或者又是
不想动弹,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雷霆一般的怒吼,迷迷糊糊之中四周的景物在迅速地向后
倒退,好象自己在飞一样。

猛地全身一震,她清醒过来。想到适才自己的失态,情窦初开的少女不由红了面颊,又羞
又怒地扁了嘴,一直强忍的眼泪此时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自己这是怎么啦?

马云璐心烦意乱地擦了擦眼角,长叹了一口气,索性赌气转身回屋:把被子蒙在头上
睡上一觉,这些胡思乱想自然就会无影无踪了。但就在转头之间,她的大眼睛无意向院门
一瞥,顿时中了雷击似的立定不动,一颗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院落中森森古柏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一根细小的树叶都闪闪地发亮。那个自己早也想
晚也想的人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龙行虎步向议事厅走来。

“敌人”稳健地走过来,来到少女面前。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那眼神与其说是专注,倒不如说是贪婪。

一个月没见,“敌人”明显比相遇时瘦了许多,只怕是伤势尚未痊愈的缘故。尽管如
此,他的肩膀依然宽阔,腰杆依然笔直。此时整个人都裹在一件黑色的大氅里,散发出浓
重的药味。

仔细地观察,他苍白的脸上,鬓角一道红色伤疤,薄薄的嘴唇,两道浓密的眉以及秀
气挺拔的鼻梁……这些都是屡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唯一的差别,就是梦中的印象模糊而
隐约,而此刻是那么清晰而又熟悉。

这个人年纪并不很大,可是不凡的经历却在他前额上深深地刻下了一道痕迹,随着两
条眉头紧锁在一处,它变得愈加深刻,触目惊心。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双顾盼生威的眼睛,在那炽热如火、锋利如刀的目光里,透
露出一种坚忍卓绝的刚毅。

“我……你……”尽管这些日子里朝思暮想,但这个人忽然出现在眼前,马云璐却觉
得呼吸困难,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你,你到底是谁?”

来人静静地打量着她,缓缓道,“在下真髓,姑娘怎么称呼?”

在庭院里远远地注视马云璐时,真髓承认自己真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羌族打扮的少女头顶着一块白色的绢帕,身穿一件长及脚背的雪白长袍,衣袍袖口
和领口色彩斑斓,绣着绚丽多彩的花边和一排梅花形的小银钉。她那纤细柔软的腰部紧紧
缠着一条宽大的束带,五颜六色,上面刺绣着无数花卉和鸟兽。腿上还缠着白色的绑腿,
脚下是一双尖钩鞋。

真髓不是没有见识过美女,无论是貂蝉的明艳不可方物和万种风情,还是安罗珊那种
外刚内柔令人怜惜的独特魅力,都不是眼前这女孩儿所能比拟的。

但在马云璐身上却有她们所不具备的气质,在女孩子明亮纯净的眼神里,有一种天真烂漫
,自由奔放的无拘无束。

马云璐眨了眨眼,好容易才使自己的理智恢复过来:“真髓?”她努力做出一副矜持
的姿态:“请你把这里的将军找来。我叫马云璐,是关西马腾的女儿,马超的妹妹。你们
必须马上放了我,否则父亲和兄长不会放过你们的!”

真髓饶有兴趣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儿,她显然没经过汉人的教育,否则是不会直呼自己
父兄名讳的。

之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没来盘问马云璐,是因为在过去整整一个月里,自己始终都
没能走下病榻。五月因为正值春夏交替,气温变幻无常,是最容易生病的季节,所以素有
“恶月”之称。他全身伤口腐烂化脓,高烧不退,直到前两天才总算控制住了伤势,恢复
了行动的能力。起身之后又需要处理许多公务,因此就耽搁到了现在。

早知道这小俘虏如此有趣,真应该早点儿来才是。

看到真髓丝毫没有回答她的意思,马云璐不禁又急又气:“喂,你倒是说话啊!”

“姑娘若是想找‘这里的将军’,你已经找到了。”真髓憔悴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笑
意,“马小姐的父兄威震西凉,这个在下也都知道,不过就此放人决无可能。”他顿了顿
,续道:“小姐的父兄若是驾到,在下倒是求之不得,真髓正想与他们较量一下呢。”话
语虽然平静,但字里行间蕴藏着一种过人的自信和坚定。

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竟然会是将军?

马云璐的嘴巴张开,半晌没有合拢,但很快这种惊讶就为气愤所取代:“与我父兄较
量?就凭你?”话刚出口,她的脸色就变得煞白。回想起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杀,那鬼神般
的戟法,再看着他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心中那份对父兄的自信,忽然竟为恐惧所动摇。


“就凭你?”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不自觉地伸手触摸着脖颈的伤口。

真髓看着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怜悯之意:“好叫小姐得知,自从上个月那一战结束
后,令兄一直都驻扎在荥阳。因此只要小姐能回答真髓几个问题,在下马上就放你回去与
兄长团聚。”

“你休想!”马云璐眼神里满是倔强之色,“你想从我嘴里套出我军的底细,那是休
想!”虽然表面强硬,实际上她几乎要急得哭了出来,这坏人也不知在盘算什么样可怕的
阴谋呢。

按照她们西羌人的习俗,白色代表纯洁高贵,就好像那高高的大雪山一样;而黑色原
本就代表着邪恶,此时就算看这家伙的大氅颜色,也就完全能明白他是个坏人!

看她不合作的态度,真髓也不以为忤,道:“实不相瞒,单是‘套出底细’这种小事
还不需要问小姐你。令兄那点底细,只怕早已全部为我所知了。”

真髓这话倒是一点都不假,迄今为止,铁羌盟降卒为他提供了详实的情报。

对马超等西羌将领来说,一路上裹带的汉军都不过是败战的懦夫,因此平日里他们对
那些人诸多欺凌,百般侮辱。所以整个军队内部并不稳固,降部和西羌原班人马之间矛盾
重重。若不是先锋受挫后汉军降部不是四散奔逃就是趁机哗变,造成军心大乱部队溃散,
真髓早就死在那场血战之中了。

通过徐晃阵前倒戈一事,被任命为柱国司马的老狐狸贾诩敏锐地探知了敌人这个要害
。因此经过他一番筹谋,徐晃主持的策反工作开展得异常顺利:徐晃素有虎将之名,
屈身铁羌盟时就在降人中有很高的威望。受他这一鼓动,不少汉兵都三五成群地脱离铁羌
盟,纷纷向东投奔。尽管马超得知后大肆整顿,被怀疑不忠的汉军兵士一批批地被杀死,
可半夜开小差的依然有增无减。

就是因为这样,真髓不仅对马超军情了如指掌,而且中牟城中士兵激增,再加上原先
的旧部与新募的民兵,兵力又已超过万数。

看到马云璐对此完全不予置信的样子,真髓解释道:“荥阳你知道否?

它在中牟的西面一百七十余里,你们来的时候应该曾经路过那座小城的。令兄在上次被我
军击败之后,就退到那里整顿军马。直到四天前,他看雨势越来越大,因此放弃继续进攻
向西撤退,现在应当已经回到了长安……“

为了对马云璐施加心理压力以便套出情报,他并没有吐露实情。

马超根本就没有撤回长安。这个可怕的强敌显然不甘心就此罢手,他一直率领部队在
荥阳附近盘踞,对中牟虎视眈眈。纵使部众不断离散,但他依然保持着将近七万的庞大兵
力。

之所以中牟能撑到现在,纯粹是靠了老天保佑。自从大雨降临以来,河水上涨,中牟西面
原本干旱的莆田泽恢复了湖沼的模样,地面泥泞难行,对骑兵作战极为不利。就是因为这
个原因,在上个月里铁羌盟始终没有对中牟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可如今天空放晴,再等上十几天地面也重新变得干硬,只怕到时候马超就要率领大军
杀过来了。

形势依然险恶之极。

强敌随时可至,故而在这段时间里,除了真髓重伤卧床之外,人人无不拼尽全力,使
得各项工作顺利进展,整个中牟就像巨大的车轮,飞速地向前运转起来。

贾诩除了命徐晃联络铁羌盟招收降卒,还将军队训练之事交付给陷阵校尉邓博、骁骑
校尉魏延和偏将军高顺,再加上击败阎行后俘获的大量战马和其他军备物资……经过这一
个月艰苦奋斗,中牟军的变化不仅是数量上的,而且一支新的精锐部队也开始逐渐成型。


在后勤内政方面,秦宜禄与裨将军曹性率领工匠没日没夜地抢修作战中损坏的强弩,
除去二十多架弩机彻底损坏之外,其余已经全部修复。裨将军郝萌修缮了城墙与工事。此
外在收获的季节河水大涨,折冲都尉胡平组织民夫排涝抢收,这些繁重的工作也已在四天
前完成。

这是多么宝贵的一个月啊,在短短的时间内,濒临崩溃的城池和军队终于被中牟军民群策
群力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以全新的姿态屹立在敌人面前。

但马云璐可分辨不出真假,她不仅知道荥阳,而且也讨厌大雨。因此听到真髓说的话
,女孩儿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乱成了一团。

这是真的吗,大哥怎么忍心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呢?

真髓静静地看着马云璐珠泪欲滴的小脸,过了一会儿才接道:“在下并不想问关于令
兄或者令兄军队的任何情况,姑娘可以先听听真髓的问题,再决定是否愿意回答,如何?


马云璐点了点头,带着哭腔的声音比蚊子还小:“你、你说罢,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在下只想知道一件事,”真髓紧了紧大氅,坐在她的面前,平静的声音里隐藏着说
不出的迫切之意,“攻破长安时,你有没有见到大汉天子?哦,不,在下是说一个装束与
众不同之人,他身披衮服,脚踏龙辇……”

马云璐怔住,这问题好奇怪,不过不管怎样,似乎自己不必冒泄露军情的危险了。只
是什么衮服龙辇,这些陌生的词儿她连听都没听说过。

看到马云璐的反应,真髓不由大为失望,他虽不知马云璐没理解衮服龙辇的含义,却
也了解她根本不知情。

他来回踱了几步,猛地想到一事,当时情形那么危急万分,天子有可能换装逃走,如
此一来穿着打扮就并不重要了。一想通此节,他脑里灵光一闪,继续诱导道:“你再仔细
想想,有没有遇到或听说过一个自称‘朕’的人?”

过了好久,女孩儿才一脸茫然道:“朕?”随着仔细的思索,她猛然醒悟过来:“啊
,我知道了!是有个人如此讲话,他穿的衣服也很奇怪,上面像我这束腰一样绣着很多东
西,有太阳、月亮、山啊云啊好多东西呢,那人还戴着很奇怪的帽子,平平的顶前挂着许
多串白色玉石连成的小珠……”

“没错,那就是衮服,那人就是天子!”真髓打断她,他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微微发
颤,“你见过这样打扮的人?此人现在何处?究竟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马云璐轻轻摇头,完全不理解真髓的激动从何而来,苦恼道:“我不知道啊,这些我
都是听哥哥说起的,衣服和帽子也是在哥哥那里看到的。我只是听他说起过,在攻陷长安
的时候,你们有一个叫李傕的将军,倒是曾经裹带着这么穿着奇怪的人逃跑……”

“然后呢?”

“然后……”她皱起眉头,努力地想着,“哥哥说,后来他们被我们的先锋军追上,
大豪庞德带兵冲上去一阵猛杀,李傕于是大败,他和手下的大将们大都战死了,其余的士
兵四散逃走。听说那个奇怪的人还曾经站在车上高喊,似乎是喊什么‘若是不杀朕,天下
可以安定’一类的话,想来朕就是他的自称了罢……但是那人随即就被无数士兵给斩倒了
……”

说到这里,马云璐吃惊地看着真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惊叫道:“咦,你,你……
”她这才发现,真髓那原本缺乏血色的脸,此时竟煞白得吓人,他眼神游离不定,时而凶
猛宛如啖人恶兽,时而空洞宛如泥塑木胎。

见到他这副样子,马云璐既是恐惧,又忍不住关心:“你,你不要紧罢?

你……“可是没等她再多加询问,真髓已旋风一般猛地转过了身,大踏步出了院子。

空空荡荡的院落中,顿时又只剩下了女孩儿一人,珍珠似的眼泪成串地从她面颊上流
下。

经过连日来的大雨,黄土铺成的街道先是变成了泥泞不堪的沼泽,而现在又被太阳晒
得干裂,只剩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把原本就坑坑洼洼的路面割得愈加千沟万壑,很不好
走。

街道上一个闲人都看不见,只有一队队来回巡视的民兵,一派肃杀之气:麦收已经结
束,铁羌盟又即将进犯,因此贾诩将全城百姓都按照乡里单位严格编制起来,颁发竹枪大
棒,轮流在城郭上参与防守。他还令自铁羌盟投诚来的汉军降卒在城中大肆宣扬铁羌盟的
残酷嗜杀与背信弃义,兵锋所到之处鸡犬不留,因此全城百姓无不切齿痛恨,个个都是怀
着决死一战的心情服从命令,整个中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堡垒。

真髓缓缓策马在街上颠簸着,随着这颠簸,伤口似乎又微微裂开,隐隐作痛。

在攻陷长安的时候,你们有一个叫李傕的将军倒是曾经裹带着这么个人一同逃跑……


被无数士兵给斩倒了……

马云璐那清脆好听的嗓音仍然在耳边回荡,只是这句话却仿佛有千钧之重,那么硬梆
梆地丢在他耳膜上,砸得脑子一片空白,震得耳朵里到现在还觉得嗡嗡作响。

天子难道就这么驾崩了?

真髓茫然抬头,望向碧玉一般的天际。

“柱国”这称号乃是昔日楚国官衔,意同“相国”。到了大汉,此衔代表着驻扎各个
诸侯王国都的大将。天子任命自己为柱国大将军,就是驻扎首都拱卫皇室的大将之意。如
果马云璐所言为实,那么朝廷已为西羌军所消灭。所谓“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皇室都
已不复存在,自己这个柱国大将军又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一旦这个称号不复存在,那么自己也就丧失了最为宝贵的号召力,在现在如此险恶的
形势下,对自己可是极为不利。

察觉到自己脑子里尽是这些东西,真髓不由微微苦笑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父亲受天子恩典,从一介平民被拔为鸿都门学士,因此将“忠君爱国”

挂在嘴边,以至于自己三岁识字,所认的头一个字,便是这个“忠”。可是自从走入了社
会,凡事都与父亲的教诲截然不同。

原先做流民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在那个人命草芥不如的时代,能否活
下来才是第一要素。

自从奉先公去世和击退铁羌盟以后,自己也成为了割据一方的小股势力。

此时此刻,才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自己再不是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流民,无
论是做什么决定,甚至举手投足都干系着全军上万士兵的未来,中牟数万百姓的命运。

这叫做责任。

就是在这样的责任感驱使下,无形之中,自己的处世态度已变得冷酷和实际了很多,
一些从来都不愿意做的违心之事,也必须咬牙做下去。

真髓一面骑马,一面不无厌恶地默默想着。

当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柱国司马贾诩的宅邸。

贾诩的居所就在官邸附近,原本是一所废弃的民宅,宅院很小,是传统的一堂二内格
局,门与窗子上的朱红彩早已剥落,变成了灰黑色。

绕过一道竹篷的屏风,真髓走进内室,在贾诩面前坐下。一股霉味从身下蒲草席里升
起,钻进他的鼻子。此时看着贾诩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衣冠整洁,严合礼法地跪坐在对
面,真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平日里这老狐狸总是一副处尊养优的官僚模样,却没想到他自己的房内竟然布置得如
此简陋,只能用四壁皆空来形容。

“天子尚无后裔,如今驾崩,皇位已空。”听完了真髓的转述,贾诩沉默了好一阵,
下意识地用手指有频率地敲击着膝盖,“一旦消息传开,将会是翻天覆地的轩然大波。”
他还是那幅高冠禅衣的装束,只是双眼血丝密布,分明是已经连续度过了好几个不眠之夜
——自从真髓因伤病倒后,所有军务一律由他经管,这副担子显然不轻。

坐在一旁的长史秦宜禄也表示赞同——由于工作需要彼此协同,他今天是专门来找贾
诩议事的,却恰逢其会,得闻了这桩惊天动地的密闻。

“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贾诩捋着胡须,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看不出是忧还是
喜,“主公,到了现在,乱世才刚刚拉开帷幕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攥紧了一枚刀形青铜器,厚重的刀身上铭刻着六个难懂的字—
—真髓在卧床时曾见过这东西,贾诩说上面的字是古齐国文字,乃是“齐造邦长法化”。
这是一种刀型币,还是魏延在发丘时掘出来的。

似乎真髓就任柱国大将军后,老狐狸忽然有了收集古钱的嗜好。他不仅闲来无事就摆
弄这些东西,还特地给魏延画了一张古钱的图表,让魏延把凡是与图表相合的掘出物都送
到他的住宅去一一鉴别,似乎异常着迷。

真髓沉吟道:“贾先生,依你之见,是要将这消息散布出去?”

自己跟贾诩接触得这么多回,对他的秉性可谓知根知底。这只老狐狸唯恐天下不乱,
最擅长的就是浑水摸鱼。此时遇到这么好的条件,他若不如此打算,那真是太阳打西面升
出来了。

“非也非也,不能胡乱散布。”贾诩眼里微一闪光,微微笑道,“主公,放眼海内,
正是龙蛇混杂,群雄并起,兼并混战不止。这时候要想扩充势力,最需要的是大义名分。
所以您掌握的这条情报,就算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啊。”

秦宜禄也沉吟道:“所谓大义名分,无非是效法昔日项羽等反秦诸军,拥立义帝怀王
;要么就是……”这谨小慎微的人不由打了个冷战,迟疑着不敢说下去。

贾诩点了点头,一字字接道:“要么就是效法我大汉高祖,自立为天子,平定四海,
鞭挞宇内,创不世之功业。”说这话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似乎闪现过一丝讥讽的神
色。

真髓自嘲地笑了笑,沉声道:“我军力量微薄,无论是实行那一条,都不会有任何成
功,只能会使我军变成众矢之的。贾先生,你说这情报价值连城,可在真髓眼里,这无异
于一颗烫手山芋。”前些年董卓擅自废立,惹得天下共伐之,至于自立为帝,更是痴人说
梦。自己眼下在曹操马超之间的夹缝生存,根基尚且不稳,若是再成了过街老鼠,那才叫
死无葬身之地呢。

贾诩回过神,赶忙摇手道:“主公,属下决不是劝您做这等不智之事。”

他顿了顿,笑道:“属下之意,是将这情报待价而沽,出售个好价钱。无论是拥立天子,
还是自立为帝,谁要是能比他人抢先一步,起码在名义上就占了先机。”

他侃侃而谈道:“主公,这条情报在您的手中,比废物都不如,但若是在能用它之人
的手中,可就迥然不同。当今群雄之中,野心旺盛之人比比皆是,谁不想利用现在的形势
竭力壮大自己?昔日吕不韦投机嬴异人在先,日后权倾大秦。如今四方混战,若是能有一
个皇帝作为旗帜,实力会大幅增强——依属下之见,主公可将此消息卖与两个人,保证价
值不菲。”

真髓听他说完,静心沉思片刻道:“贾先生言之有理……你说的这两个人,可是曹兖
州与刘徐州么?”

贾诩捻须笑道:“主公只说对了一个,曹操自然是要通报的,但刘备就可免了。”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正好照在贾诩的脸上,将他的头发胡须都染得金灿灿地发
亮:“眼下虽说主公表示从属曹公,但中牟乃是兖州的肘腋之患,曹操决不会就此善罢甘
休。眼下您四周强敌环顾,首先应当拉住一个强援,尽量避免两面受敌才是。您若是将此
消息报于曹操知晓,可以一举两得,一方面表达了您愿意与曹操休戚与共的忠心,另一方
面也为他提供了拥立汉帝的可能——如今任何人拥立皇帝,都会成为他人的众矢之地。曹
操若是效法项羽、周公,那么周边如袁绍、刘备、袁术之流决不会容他这么做。到时兖州
战事一起,曹操三面环敌,对主公这个西面的盟友也就不得不更加倚重了。您以这份情报
,套住一个巩固的盟友,不是非常划算么?”

真髓仔细地揣摩着贾诩的每一个字,过了许久才缓缓道:“贾先生果然谋略过人,只
是以臣子身份废立天子,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啊,曹操真会做出这种事么?”

“正是!”秦宜禄急忙道,“在下记得曹操前些年先后回绝了加入王芬、袁绍废立天子的
密谋,只怕这次他也是不会做的。”

贾诩露出招牌式的诡秘笑容:“曹操此人好大喜功,雄心万丈,只会谨慎挑选时机而
一时裹足不前,却决无断然回绝之理。因此在这里我提出的买家是两人。”

他清了清嗓子,接道:“另一人便是割据淮南的袁术。”

真髓圆睁双眼,失声道:“你说什么?”

袁术这人名气倒是不小,但他又没本事又没有人望,是个奢华无度的纨绔子弟。贾诩
怎么忽然提到了此人?

贾诩正容道:“主公千万别小看了此人。袁术乃是司空袁逢嫡子,袁绍的堂弟。董卓
废少帝前夕,袁绍与董卓在朝堂上因废立之事大起争执并昂然出走。

董卓畏惧袁门势力,所以不但没有处罚,反而将之任命为渤海太守,同时提拔袁术为后将
军。袁术为了避祸,于是出逃南阳。等到关东群雄讨伐董卓,袁术已经是诸路豪杰中官秩
最高之人。“

贾诩道:“在讨董战争结束后,袁绍以反董盟主的身份,通过盟友控制了河内、冀州
、兖州、青州等广大领土,成为北方群雄首领。而袁术也广结朋党,自己统治荆州北部的
南阳,又先后任命孙坚为豫州刺史,陈瑀为扬州刺史,企图以此变相控制荆州、豫州、扬
州等地,成为南方群雄之首,同时还联络幽州的公孙瓒,同袁绍分庭抗礼。从此形成了关
东二袁南北争霸的格局。”

他又叹道:“由于孙坚能征惯战,先后打败了董卓和袁绍任命的豫州刺史周昂,此后
袁术又击破了袁绍任命的扬州刺史袁遗,一时间袁术的南方派声威大振,几乎把北方派压
了下去。此后袁术命孙坚攻击倾向袁绍的刘表,孙策打败黄祖,竟有一鼓作气夺取荆州之
势。只可惜孙坚中伏早死,袁术丢失南阳后又为袁绍联合曹操一举击破,驱赶到了九江。
而他所任命的扬州刺史陈瑀又为袁绍所收买,掉转矛头拒绝接纳袁术。袁术虽打败陈瑀割
据九江郡,但就此一蹶不振。

再加上公孙瓒又为袁绍所败,从此袁术龟缩一隅,再不能与袁绍争一日长短。


真髓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事情自己多有耳闻,却都是零零碎碎,从没能象贾诩这样将
之串成一条完整的线。

只是老狐狸提起这些事,究竟是何用意呢?

贾诩看出了他的心思,微笑道:“主公莫急,属下这就要说到点子上了——之所以属
下前面罗嗦了这许多,就是要说明袁术此人的野心之大。其实何止是与兄长争权夺势,此
人得知孙坚入洛时获得传国玺,于是等孙坚一死,他立即囚其妻逼问神器的下落,充分暴
露自立为帝的异志。此人若是得知天子驾崩,还不蠢蠢欲动,将他那不可告人的逆谋实施
么?”

看真髓点头表示同意,贾诩继续道:“主公的顾虑不无道理,把持正统天子,行使朝
廷权利,乃是名正言顺;可是效法伊尹、霍光,自行废立,就是另外一回事。曹操即便得
到天子驾崩的消息,也未见得会做出这等事来,但假使此刻忽然袁术在淮南称帝……”

真髓恍然大悟,“啪”地一声击掌,大声道:“原来如此!如果袁术自立为帝,那么
曹操就有正当理由拥立宗亲续统了!”

旁边秦宜禄只听得目瞪口呆,贾诩这一番计谋竟是要先行“怂恿伪帝自立”,这等离
经叛道之构想,着实令正统观念极重的他难以接受。

过了半晌,他才喃喃地反抗道:“此计确实,确实……只是,只是以在下愚见,即便
袁术自立为帝,曹操拥帝续统,其他割据势力也照样可以效法——譬如假使袁绍得知天子
驾崩,而曹操已拥戴一名新天子,但他大可以不予承认,自行再拥戴一名宗亲为帝……这
个,这个其间并无差别……将此消息通知袁术,实在是没有必要,倒不如通知袁绍,不仅
能促使中原大乱,还可为我军拉一强援……况且还有荆州刘表,徐州刘备,他们若是称帝
,对我军也大有裨益……”

贾诩还未说话,真髓已摇头道:“不对,这其中大不相同。”

他道:“袁绍乃当今袁门之首。袁氏四世五公,门生故吏盘根错节遍布天下。

袁绍又割据冀州,地幅辽阔,兵员众多,若是又抢先拥立天子,占尽政治优势,那么天下
归心,只怕我等很快就会变成他的阶下之囚。况且我军实力薄弱又四面环敌,与袁绍领土
不相接壤,即便将消息卖予他,至多也不过达成个空头同盟而已,远水解不了近渴。“

“相比之下曹操与袁术势力要比他薄弱得多,他们即便能够坐大成势,也可留给我军
发展壮大的时间。”说到这里,真髓轻轻抚摸着鬓角的红疤笑了起来:“因此无论如何,
也不能给袁绍这个机会。贾先生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若是袁术自立,那么曹操在拥帝
续统的同时,大可诏告天下共伐伪帝袁术,这样袁绍即便想自行拥立他人,也无法阻止曹
操去讨伐伪帝袁术,因为这从道义上是站不住脚的。”

他顿了顿,眼里满是兴奋的光:“而只要曹操能打倒叛逆袁术,就足以为自己营造出
相应的号召力,那么袁绍就算再拥立一个天子,可是在道义上也无法与之抗衡了。况且目
前曹操依然奉袁绍为盟主,倘若曹操拥立天子,以袁绍的个性,此二人必定要火拼,这么
一来,我军就能有更大的发展前途——贾先生,你的计划果然周全!”

听到主公的赞许,贾诩向前欠身回礼,恭敬道:“天子驾崩的消息现在只有我们知晓
,假使我等封锁消息,袁绍就算能够得知实际情况也需要三个月。

在这段时间内,只要能促成袁术自立与曹操拥帝这两件大事,袁绍即便再有应对之策,也
错过了最佳时机,难有回天之力。“他习惯地去伸手捋须,笑道:”
以属下之见,主公此时应当竭力辅助曹操,同时趁机拓展自身势力,静等天下有变,再乘
势雄飞万里,争霸天下。“

真髓听得微微一愣,贾诩的最后这句话,已由对目前状况的分析扩展到中牟军未来的
战略选择。

他眼中精芒一闪随即隐去不见,浑不在意道:“关于处置这条消息,就依照贾先生的
主意办罢。”忽然又叉开话题:“如今天空放晴,马超很可能要大举进攻,不知贾先生可
有奇谋妙计退敌呢?” 
 
 
 第三节军议

刚从贾诩的宅院走出来,真髓迎面就碰到同样是伤愈复出的高顺和安罗珊。

此时的罗珊将褐色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剪裁合适的红色战袍衬托着将近八尺的身
高,使双腿显得更加修长漂亮。

只见灿烂的阳光下,她心事重重地牵着战马,低着头与高顺并肩缓缓走来。猛着抬头
与真髓一照面,先是一怔,淡紫色的眸子里随即流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明……主公,
你怎么下床了?你的伤口还未愈合啊?”

真髓看在眼里,心头不禁一热,对着罗珊微微一笑:“不打紧,已经没事了。”

说着用力挥了几下臂膀,示意自己已经恢复:“罗珊,你尽快去将徐晃和雷吟儿召到议事
厅来,有要事商量。”

看到真髓伤势恢复,罗珊神采飞扬,雪白粉嫩的脸庞绽露出欢愉的笑容,大声应道:
“是!”随即跳上马转头飞快地去了——对她来说,军国大事一概都没什么大不了,似乎
只要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就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只留下高顺与真髓两人,一时间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真髓仔细打量着他,这段时间没见,高顺变了许多。尽管年纪刚过四十,但他头发几
乎掉光,胡子也花白了,眼睛浑浊而又黯淡。脸上的皱纹又密又深,就象粗糙的树皮。原
本挺拔的身板儿变得稍稍有些佝偻,好象老树的树干。整个人看上去,就象是院落中的古
柏。

前段时间真髓也是重伤卧榻,又发高烧,因此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听邓博说,在得知奉先
公死讯之后,高顺曾决心绝食以殉,十几天未进一粒米,所以人都脱了型。

后来还是秦宜禄找来一帮高顺的老部下,让他们天天长跪在病榻前痛哭乞求,这才令老将
军回心转意。

经过这么一番思想上和肉体上的折磨,使得高顺从相貌到气质都产生了惊人的变化。他更
加沉默,现在经常整日一言不发,惟有在校场上呵斥动作不到位的新兵时,才稍微恢复一
点往日“陷阵营”的风采。

高顺变成这副模样,都是因此自己兵变导致。想到这一点,真髓不由心中有愧,道:
“高将军,你我先去议事厅罢,一会儿要召开军议。”

高顺默默地行礼,然后默默地跟在他身侧,再没说一个字。

四个人刚进议事厅落座,忽然听到外面嘈杂渐近,随即就看见两个盔明甲亮的人从官
邸门外快步进了院子。

头前一人刚刚进门看到真髓,立即深施一礼笑道:“今日得见明公身体康泰,我等心
中欢喜之极。恭祝明公伤势尽复,健康长寿!”此人正是新任典兵校尉的徐晃徐公明。

真髓不好意思道:“徐大哥,这段时间大伙儿实在是辛苦,我这个当主将的,却一直
躺在床上享福,着实过意不去啊。”

徐晃尚未答话,早有雷吟儿在一旁大声道:“属下有要事禀告,还请主公为我等主持
公道!”说罢跪倒在地,用力磕头。

真髓大奇,赶紧起身搀扶他道:“雷吟儿,你这是做什么?有话慢慢讲,犯不着行此
大礼啊?”他这几步走得急了,胸腹间的伤口顿时一阵剧痛,几乎说不出话来。

“属下要告新任的典兵校尉徐晃滥杀士卒之罪!”雷吟儿猛地一抬脸,眼里满是怒火
,戟指向徐晃,“主公,您命徐晃训练士卒,但他制定的军法太过苛刻,结果六天前一百
多名士兵对其抗议,他竟一口气杀了三十多人!主公,这其中可有十一人都是‘龙雀精兵
’,个个都是久经沙场功勋卓著的勇士。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呢,他徐晃竟然甚至
事先都没通知您一声,直接就杀头示众,未免也太欺侮人了!”

“有这等事?”真髓大感意外,不由锁紧了眉头,“徐大哥,雷吟儿说的是事实吗?
”一个月前大战铁羌盟的血战中,七千中牟军只有四百余人生还。

他于是从中精选出一百五十人,效法吕布的“飞熊军”和曹操的“虎豹骑”

成立了自己的戍卫军,号“龙雀精兵”,雷吟儿以斩杀敌将阎行之功,任鹰扬校尉,成为
这支精锐戍卫亲军的统领。

想不到这支部队还未上阵作战,竟然就这样被杀了十多人。

“是有这么回事,”徐晃倒是直言不讳,欠身道,“明公,您任命属下为典兵校尉,
严明军法,纲正纪律,乃是属下份内之事。况且属下拟订的军法您曾过目,惩罚虽严,但
奖赏亦是丰厚,并非一昧以刑杀治军。而这三十七人自恃功高,竟然聚众闹事,煽动士兵
对抗军法——军中若是法令不行,根本就不能作战。属下不得已,唯有效法孙武三令五申
,见他等屡教不改,方将那几人斩了…

…还望明公明察!“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此时看诸位将领都已经分两边坐好,真髓对此事不置可否,道:“这件事待会儿再议
,先说说主要议题罢。近来马超的动向如何?”除去魏延、邓博、胡平和郝萌四人因分别
负责训练和警戒而无法到会外,中牟其余将领都已经到齐。

贾诩道:“启禀明公,徐校尉又说动了铁羌盟的韩暹和李乐,他二人于昨日率一千四
百人趁夜色脱离铁羌盟前来归顺。根据此二人所报,马超的羌军加上李傕残部等降军,总
共仍有近八万之数。目前军队调动颇为频繁,而且正在督促汉军降卒制造攻城器械。”

雷吟儿抢过话头答道:“主公,根据斥候最新汇报,前一阵由于暴雨的原故,所以马超将
牲畜群一直安置在后方洛阳附近。近两天羌人将牲畜群向东迁移至荥阳,显然是即将发动
进攻了。”

任谁都听得出来,这位鹰扬校尉显然是不忿贾诩公然表彰徐晃之功,所以特地来抢风
头。

徐晃倒是丝毫不以为意,也点头表示赞同,沉声道:“西羌士兵每日以羊奶牛肉为食,整
个游牧群落随军队迁徙,所以可以不必考虑粮道,千里奔袭。属下在铁羌盟时,就亲眼看
到大量的牛羊驴马随着部队一同移动的景象——马超既然向东移动畜群,其用意不言自明
。”

真髓心中微微苦笑,尽管雨季为中牟带来了恢复的契机,使得自己形势趋于好转,但并不
能说就此可以扭转局面。别的姑且不算,就这兵力的优势,已经足够令人头大不已。

他怔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铁羌盟自关中到弘农一路横扫,所向无敌,固然是兵强马壮
,但主要还是他们未遇到象样的对手。结果这种虚假的胜利,造成了他们的过度自信。以
至于阎行竟以长途奔袭的疲惫之师,向我军强攻,最终导致一败涂地;马超也是犯了同样
的错误,他军心不稳却偏又急于决战,所以先锋只是稍微受挫后就全军崩溃、部众离散。
因此我军胜得同样侥幸之极——诸位将军,如今形势大不相同,这一个月来马超始终屯兵
荥阳整顿军马,显然不会再重蹈覆辙。我等从心理上必须做好准备,小心行事,决不能有
半点大意。”

他又对徐晃道:“徐大哥,你在铁羌盟中呆过一段时间,大略谈谈对马超部队的认识
罢,我们也好心里有个底。”

徐晃沉声道:“据属下所知,这些羌人部队,都与我中原汉军大不相同。按我大汉编制,
千人的部队编制统共分为六级,分别是五人为伍、二伍为什、五什为都伯、二都伯为百人
督、五百人督为曲长、二曲为部将。皆是二、五轮番进位,着实非常繁复。但凡铁羌盟作
战,部队编制一律以十为进,千人的部队编制只有什长、百长、千长三级,异常精简。况
其西羌指挥部队不用金鼓旌旗,而代之以牛角骨笛。在战场上,牛角为进,骨笛为退,既
有法度,又可令敌军摸不清其首脑所在,确是劲敌。”

真髓恍然大悟,难怪上次夜战时,自己在阎行阵势中仔细寻找,却就是找不到敌人的大将


徐晃清了清嗓子,又道:“其实铁羌盟最令人头痛的,不在于指挥与编制,而是它的作战
方式。西羌一带民风彪悍,不论老幼妇孺,人人使得铁矛,骑得劣马。铁羌盟又是由西羌
一百五十部落组成,所以每次上阵大都是父子兵、兄弟兵甚至夫妻兵。

看到亲人丧命,哪有不拼命的?故每次作战,人人都能奋勇冲锋,前仆后继,至死方休。
其战斗意志之强,我汉军望尘莫及啊。“

“原来如此,这倒是很重要的一点。”真髓听得直冒寒气,面对如此可怕的军队,自己那
一仗竟能获胜,现在想来实在是侥天之幸。

旁边雷吟儿补充道:“主公,属下对羌人的战术比较了解。请允许我说两句罢。”

真髓点头道:“好,你有什么意见?”

雷吟儿清了清嗓子,担忧道:“主公,胡车儿将军在世时,属下一直跟随他作战,每次都
是先将敌人围困在城中,然后将四周农地里的庄稼尽都毁了,迫使敌人出城决战。属下怕
马超再来,也采取这种办法。”

徐晃悚然道:“正是!马超这一路上尽是用此法攻城,羌人游牧为生,无须担心粮道,因
此也没有建立后方基地的概念。只是不知中牟尚有多少粮草,可否支持住如此强攻?”

长史秦宜禄一直没有发言,这等攻城略地之事他是一窍不通,此时听徐晃问起粮草储备,
这才笑道:“若是围城,咱倒是不怕。主公,此次麦收总计得粮十万斛,加上俘获的牲畜
,已足够支用。况且半月前还有人特来献粮。”

“哦?”真髓不由大感好奇,问道,“献粮人是谁?又献了多少?”

秦宜禄道:“此人姓杨名沛字孔渠,乃是朝廷任命的新郑长,去年我军西来中牟后到新郑
迁民,他以为是匪寇滋扰,所以弃城逃跑。前日得知我军大破铁羌盟,又得知主公是天子
任命的柱国大将军,所以前来献粮一千多斛。杨沛此子确有才学,他在新郑督促百姓畜牧
植桑养蚕,收成未到时先将桑椹干制成饼,如此积得了千余斛,一直藏在小仓之中。此番
他进献的一千斛粮,俱是椹干。”

徐晃摇头否道:“即便有粮也无济于事,马超今趟若毁了我军的屯田,那咱们还有什么希
望?属下以为,只有在马超进犯之前,主动去荥阳打跨他才行。”

真髓表面不置可否,但还是倾向于徐晃的看法。若是坐等马超大举进犯,那就万事皆休,
必须要抢在马超行动之前,先发制人。

他忽然发现,坐在旁边的贾诩正面带微笑,手捻长髯,似乎心中已有定见。

真髓心中一动,问道:“贾先生,你可有什么主意?”适才在贾诩居所询问他,这老
狐狸没有正面回答。眼下看来,他是想在众将面前树立威信,因此有所保留。

贾诩眼中精芒闪动,缓缓道:“主公,我有一计,可令马超从此不敢再窥中牟。”他扫视
众将,却不直接说出,故意卖个关子,捋须道:“适才徐校尉说得好,要先发制人,只是
通过什么手段,却非常重要。”

“这些日子以来,贾某仔细询问来降的将士,”贾诩微笑道,“原来马超起初受到挫败而
退守荥阳,每日里详加防备,生怕我等乘胜追击。后他得知我军兵微将寡,又一直不见动
静,于是也渐渐松懈下来,只等大雨过后地面恢复干燥,就前来攻击。”

徐晃首先反应过来,点头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据我观察,马超此人虽也是久经沙
场的将领,但他性子急躁又极为好胜,吃败仗在先,再苦等这一个月,想必会变得心浮气
躁,防范不周。这确实是我等出其不意的好机会。”

雷吟儿不赞同道:“但纵使马超松懈,他驻守坚城荥阳,我军想要偷袭得手可是相当困难
。”

贾诩不去理会他二人这等无谓的争执,径直看着真髓道:“主公可曾记得雷校尉适才所言
?马超近两天已将牲畜群迁移到荥阳附近放牧了。”

真髓点了点头,恍然醒悟过来:“贾先生,你的意思是袭击马超的牲畜群?”

贾诩笑道:“自古作战都以粮道为重,西羌人以游牧为生,确实没有粮道。

但他们的畜群与粮道无异。若是将之全部屠戮殆尽,这些羌人别说没有了骑兵,就连食物
都极为匮乏,漫说进犯中牟,就算企图继续驻扎荥阳,只怕也难以维系呢。“

徐晃对贾诩这计谋大是赞同,笑道:“贾司马这条釜底抽薪之计果然厉害!”

雷吟儿否定道:“贾司马计谋虽好,雷吟儿却以为不切实际。我等如何能迅速杀死那许多
牲畜?只怕士兵刚一靠近,它们的叫声就足以使城中敌人发觉。如果此行目的是为了卡断
马超的补给,那么我军即便将牲畜群尽数杀死,马超照样可以畜尸为食,即便肉易腐坏,
但可将之腌成干脯,足够支用半年,这又能有什么用?”

贾诩淡淡道:“同一计策,手段不同,效果就不同。雷校尉毕竟出身戎狄,这方面的思想
未免过于死板了些。”他伸手入怀,再掏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个布包,轻轻地放置在面前
。那布包鼓鼓囊囊地,在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毒”字。

看着这小小布包,奉先公去世的惨状仿佛又回荡在真髓眼前。

高顺一直默默听着不置一词,此时也不禁面部肌肉微微抽动:“原来是用毒!”

贾诩点点头道:“正是!”他扫视众人,缓缓道:“实不相瞒,这个纸包里是贾某新炼制
的毒药——自从铁羌盟西来,属下一直筹谋此计,故在过去一月之内炼制了大量药剂。自
西羌反乱以来,铁羌盟还从没有遇到药杀牲畜之事,再加上马超一心只考虑如何进攻,所
以必然无备。只消我等计划周密,定可一鼓作气,将铁羌盟裹带的十余万头牛马全部毒毙
。”

贾诩手捻胡须,得意洋洋地笑道:“如今大雨刚停,牲畜出来食草,正是下药的最佳时期
。”

“贾先生此计果然大妙,”真髓一拍案几,赞叹道,“诸位将军,还有什么意见么?”心
中暗忖,若论行兵布阵指挥千军万马,贾诩根本上不得台面;但若论起阴谋诡计令人防不
胜防,恐怕天下再无人能出老狐狸之右了。

看到诸将都没有表示异议,他点点头道:“如此就好,徐大哥、雷吟儿,你们对羌人很熟
悉,就由你二人会同贾先生负责此事的具体安排和实施——马超只怕很快就要东进,千万
要抓紧。”

听了这句话,雷吟儿望徐晃一眼,为难道:“主公,这……”

真髓不等他说完,摇手道:“无须再言,我任命徐大哥为典兵校尉,军中纲纪,一概
都由他维护。他拟订的军法呈递上来,也是经过我批准后才执行的。”

说到这里声转严厉:“龙雀军中竟然有人闹事抗拒军法,雷吟儿,你这个统领是怎么当的
!事后还一昧袒护,实在令我失望之极!”

雷吟儿汗流浃背,长跪称是。他跟随主公以来,原以为自己斩杀大将武艺高强功勋显
著,现在又负责统率戍卫亲兵,已经是亲信中的亲信,因此看到徐晃这样新来的将领居然
管到他的头上,心中实际上一百个不服,总想一别苗头,但此时遭到如此严厉训斥,气焰
登时矮了一截。

“砰”真髓似乎越说越怒,一掌重重拍在几案上,厉声喝道:“你既然为难,那就不
必去了!从今日起,你也不再是‘龙雀’的统领,就由高顺将军与安罗珊负责此职!”

雷吟儿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此时议事厅中鸦雀无声,寂静得连针
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众人从未见过这年轻的主公发这么大脾气,谁都不敢替雷吟儿求情。


真髓面色煞白,抚摸着胸口,显然是大怒之下伤口迸裂。

好容易才挨过这一阵剧痛钻心,他喘过一口气,先是环顾四周诸将,然后盯住雷吟儿
,长叹道:“这些老兵个个都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勇士,如今他们被斩……雷吟儿,你道我
就不心痛么?可现在我军士兵大多是自荥阳投奔的降卒,周边敌人原本就强大,若再是军
法不严,又怎能克敌制胜?——这些老兵不仅没能为新人做出个榜样,反而煽动闹事,故
意抵制军法,实在令我万分失望……漫说是徐大哥,即便是我亲自判决,也是斩首示众的
结局!传令全军,雷吟儿治下无方,已被剥夺统领一职。

至于那些被斩首示众的兵士们,一律要厚葬,待我明日亲自、亲自去祭奠他们。“说到最
后一句,他想起了战死沙场的胡安和胡车儿,不由嗓音哽咽,眼睛也变红了。

一时间议事厅中鸦雀无声,真髓长吸了一口气,勉强稳定情绪道:“关于马超,一方
面施行贾先生的计谋,但另一方面也决不能掉以轻心,必须草拟出一个迎战的预备方案,
这件事就等晚上邓博与魏延值勤完毕后,再一同商议。现在这场军议就此结束,徐大哥与
贾先生先去施行那下毒的策略;罗珊,你将人事变动和会议通知传达给未能到会的魏延他
们。雷吟儿你先留下,我还没训诫完呢——大家就散了罢。”

众人纷纷起立离去,只剩下雷吟儿垂头丧气地长跪不起,眼角无意一瞥,却发现贾诩
临走时对他意味深长的一笑。

见众人都出了官邸大门,真髓命兵士统统退出议事厅,又闩上了门,这才把雷吟儿从
地上拉起来。

雷吟儿忐忑不安地垂手而立,嗫嚅道:“主公,您还有什么指示?”

真髓长叹一声,来回踱了几步道:“雷吟儿,我从胡车儿将军手里专门将你征召为宿
卫,又拔你做校尉,着你统领龙雀精兵……我这个当主公的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罢?可
看你今日表现,着实令我失望。”

雷吟儿黯然道:“属下没能理解您治军的一片苦心,现在知道错了。”

真髓微微一笑:“玉不琢不成器,眼下吃点小亏也是好的。之所以叫你留下,就是打
算先打你十军棍,然后逐出中牟!”

雷吟儿闻言全身一震,眼泪夺眶而出:“主公,属下甘愿领军棍受罚,只是这逐出…
…属下,属下……”他只觉得脑子发蒙,说不出话来,真髓的这句话仿佛刀子一样刺在他
的心口上。

真髓赶忙道:“且住,雷吟儿,你千万别会错了意,我这不是真赶你走,而是另有一
件机密大事,需要你这样精明强干的属下才能完成。”他顿了顿,歉意接道:“这件事干
系重大,不可令他人知晓,所以不得不做做样子——都是我不好,话没有讲清楚。”

雷吟儿破涕为笑,擦了一把眼泪道:“主公险些把属下给吓死!有何差遣,您尽管吩
咐!”

真髓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道:“触犯军法,我自然要罚。但你忠心耿耿,又岂能就
这样将你轻率逐走呢?”他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我要你秘密走一趟九江!” 
 
 
 第四节仇寇

作者:

火辣辣的阳光射在地面上,炎热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草叶干枯打卷,无精打采地弯曲着
,一动不动。

知了在树枝上有气无力地叫着,树下是一条小河,一名壮汉与一匹雪白的骏马正站在
河里洗澡。

这壮汉大约二十上下的年纪,身高八尺六寸,只穿着一条犊裤。身材高大的他全身肌肉盘
虬,雄壮威武有如猛狮,光洁的皮肤上没有一点伤痕,漆黑打卷的头发散乱地披着,一张
棱角分明的脸上五官配合得恰到好处,英俊之中带着一种北方男儿的粗野豪放,只是那眼
神冷如坚冰,眉宇之间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此时清亮碧绿的水没过膝盖,他一面低声哼唱着旁人听不懂的歌词,一面从河里捧起
水,轻轻地倒在健马身上,用心地刷着它的体毛。马儿一面听着歌声,懒洋洋地甩动着湿
淋淋的尾巴,一面闭目享受着河水的清凉和主人细心的刷洗,说不出的舒适写意。

这壮汉正是铁羌盟东征军的统帅,有“锦马超”之称的马超马孟起,此时他虽动作悠
闲,但却始终面色阴沉如铁,脸上始终没有一丝笑容。

上个月两河一败,不仅折损了大量精兵锐卒和马匹牲畜,而且还重挫了军威,使得连
日来汉军降卒逃跑的更多。不仅如此,妹子在乱军中失踪,生死未卜。这丫头着实令他伤
透了脑筋,如今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又怎么向老父交代?

其实这些都是其次,最关键之处在于铁枪盟盟主韩遂的女婿阎行,做为先锋在交战中
被真髓砍了脑袋。

想到阎行,他忿忿地啐了一口,那小狗自恃甚高,一向与自己不合,这次擅自调拨精
锐前行争功,被杀实属咎由自取,令自己大是快意。但韩遂那老家伙阴险狡诈,一向诡计
多端,不知道是否会另有算计?

健马忽然竖起耳朵,转动头颅向西方警惕地看去。

马超察觉到爱马的不安,眼中寒光闪动,抓起岸边放置一旁的长铁矟,扣住战马雄浑
厚实的肩颈,一翻身坐到湿漉漉的马背上。他那锦缎般光洁的皮肤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亮
,衬托出男性狂野健美的上身线条,皮肤下面高高隆起的肌肉,蕴涵着无穷无尽的精力,
犹如一头机警敏捷、蓄势待发的大豹。

抬手打个凉棚仔细眺望,只见三骑正穿过由于烈日曝晒而变得青黄斑驳的草地,向这
里急速接近。

来骑渐渐近了,马超分辨出对面那几名骑士的身份,眼神变幻不定,从开始的警惕和
惊讶,到最后成为了迷惑和不解。

他提气长声道:“二弟,三弟,还有马岱,你们怎么赶来啦?”这一声呼喊在旷野里
远远地穿了开去,声音聚而不散,显露出充沛之极的中气。

那三名骑士全身上下都血迹斑斑,似乎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在马上摇摇晃晃地跨
着,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听到这一声呼喝,其中一人似乎又恢复了神志,将战马勒停


“大哥,是你么?”他勉强支起身子高喊了一声,鼓着无神的眼睛向四周看去,但没
等视线聚焦,就已经翻身落马昏了过去。

马超策马上前,用长矟拨动地上的人,再一次仔细地辨认之后,将系在自己粗壮脖颈
上的骨笛凑到嘴边吹了起来,悠远而嘹亮的古老声音顿时响彻辽阔的原野。

即将落山的太阳为荥阳城的轮廓拖出一条斜长的影子。

西羌人大都以游牧为生,因此并不习惯驻扎在城中——铁羌盟在荥阳城北的扎下了大
营,大大小小无数顶穹庐宛如点点白云,密布在汴水岸边。

这些穹庐的形状是圆的,帐顶象伞盖一样用树枝和细棍构成,中央有一圆孔,既可以
射入光线,又能使帐内的烟可以出去,因为他们经常在穹庐中央生火。穹庐的侧面和帐顶
都是以毛毡覆盖,帐门也是以毛毡做成的。

在众多的穹庐中间,却有一顶足能容纳四十人的巨大锦帐,帐门的门柱都裹着金箔,
里面的帐壁上挂满绸缎锦绣,装饰得华丽无比。

尽管天气酷热无比,但此时在巨大的帐殿正中却坐着三个全副武装的人。

马超坐在金壁辉煌的包金胡床上,斜倚着旁边的紫色镶金小几。这位铁羌盟统帅全副
武装,头戴羌人传统的银色兽面战盔,健美壮硕的身躯被银亮的西域锁子甲紧紧包裹着,
这是打破长安后从大汉国库里缴获的战利品,乃是西域的贡品。

马超左首坐着一名个头中等的头领。此人两鬓和下巴上密布着粗糙的短髯,头发和眼
珠微微有些发黄,左颈处一块手掌大小的烧伤疤痕,正是东征军副将庞德。庞德一身羌人
打扮,天青色头巾,天青色的战袍和绑腿,五颜六色、镶着小件银饰品的袖口和领口。他
虽然没有披甲,身旁却放置着一根长达四尺的三棱铜棍。

沉重的铜棍呈锥形,粗大的一头牢牢地缠着青布,便于手握,而另外的一头却锐利无
比,上面满是干透的血迹,显然是他纵横沙场的利器。这三棱铜棍能劈能砸,能刺能挑,
倘若运用灵活,比环首刀可要凶狠百倍,但因其过于沉重,所以若想运用自如,非要有九
牛二虎之力不可。庞德体魄虽不惊人,但显然却是力大无穷、武艺超群的猛将。

马超右首坐着一个黝黑的矮胖子,乃是南匈奴右贤王去卑。去卑之父虽是匈奴王室,
但其母却是鲜卑人,因此这位矮肥的右贤王并不是按照匈奴的披发习俗,而是将整个头顶
都剃得光秃秃地,从左耳上方耷下来三条发辨,胸前挂着数不清的金银和宝石的项链,一
副珠光宝气的鲜卑贵族打扮。

马超作风粗野,又对下属极其严厉,动辄就加以刑罚打骂,所以尽管去卑此时已经热
得满头大汗,一直不停地擦脸,却也不敢有丝毫怨言——他原本奉匈奴单于於夫罗之命进
入长安,协助白波军杨奉作战。但长安城破后杨奉被杀,去卑也投靠铁羌盟。由于同样是
异族,所以他有幸成为了唯一一个得到马超信任的降军首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几个不都是跟在阿爸身边吗?”马超尽管心中焦躁,却依然
冷冷地望着被几个羌人士兵搀扶入帐的马岱,“这一身的伤是怎么搞的?”

在几个弟弟昏迷的时候,马超检查了他们的伤势,仅是从弟马岱一人,全身上下就有
大小七十八道伤口,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剧斗。

自己弟兄几个一同跟随父亲学艺,他们虽然算不上自己这般出类拔萃,却也都是以一
挡百的技击勇士。如今竟被伤成这样,要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不能想象。

马岱听到“阿爸”二字,不由全身一颤,他奋力挣脱了搀扶自己的士兵,双膝着地,
伏身放声嚎啕道:“阿爸,阿爸他……大哥,大哥!”他泪流满面,语无伦次,竟似乎受
了极大的刺激,说不出话来。

马超怒气上冲,斜眼扫了去卑一眼,觉得兄弟在外人面前竟如此失态,自己大是丢人
。他不悦地哼了一声,缓缓站起身走到马岱面前,一把揪住马岱的衣襟,拎小鸡一般将他
提在手里。先正正反反劈了四记阴阳耳光,然后用力将马岱掼在地上,厉声道:“给我放
清醒一点!马岱,你把事情说明白,关中出了什么事,阿爸他到底怎么了?”

马岱捂着高高肿起的两颊,先喘了半天气才缓过劲来,恢复神志呜咽道:“大哥!自
从收到了你们在中牟的战报后,韩遂那狗贼就来请阿爸赴宴……”

接到韩遂的请柬,马岱与马休、马铁三人觉得此中必有蹊跷,所以极力劝阻马腾不要
去赴宴。

想那韩盟主只有一个女儿,因此对女婿阎行格外器重,而阎行又与大哥马超一贯不睦
,如今忽然阵亡,盟主难免产生一些不好的想法。况且韩遂此人绰号有道是“黄河九曲”
,乃是有名的面善心恶之人,得知女婿身亡,那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但马腾这人心地仁厚,又重感情,因此对三人的警告嗤之以鼻:“你们三个休要胡缠
,想我与韩遂二人乃是结拜弟兄,交情非比寻常,又怎会害我?”

等马腾走后,马岱等人越想越觉得其中有诈,生怕有半点闪失,因此点齐军马,陈兵
在韩军坞堡外严阵以待。

结果一直等到了深夜,马腾才酩酊大醉地归来。说起酒宴上的经过,原来此次韩遂找他纯
粹是为了把酒谈心。席间提到女婿阎行的惨死,韩遂不禁老泪纵横,但却没有半点责怪马
超的意思——不仅如此,他还恳求马腾将马铁过继予他做义子,也好继承韩家的香火。

马腾为人仗义豪爽,此时见老弟兄这副惨痛模样,大起怜悯之心。况且此次东征,自
己的儿子被韩遂提拔担任出征主帅一职,却没能保住人家女婿的性命。

因此韩遂提起“过继”之事,马腾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闹了半天,原来是一场虚惊。

听完父亲的讲述,马休兄弟三个面面相觑,也觉得是自讨没趣,于是解散了部曲各自
回去休息,哪想巨变惨祸已迫在眉睫!

当天夜里,韩遂忽然又派人急召马腾,说是东征军传来紧急军情,请他赶紧过府去一
同处理。马腾毫不疑心,也没通知几个子侄,孤身一人就进了韩遂的军坞,而这次一进去
就再也没出来。

喊杀声四面传来,马岱三人从睡梦中惊醒,自家的营地已经变成了屠场——马腾前脚
刚走,韩遂部将成公英带着人马后脚就来。他偷偷将马家军坞堡围了个水泄不通,深夜发
动猛攻,马家军猝不及防,整个坞堡顿时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下。

弟兄三个苦战了一夜,总算是倚仗一身武艺,拼死突出重围,但马家上下老小,连带所有
部曲家奴,都被韩遂杀得个干干净净!

等他们冲破城门向东逃走时,正巧看到城门前高高挑起了阿爸马腾的首级……

好容易听完马岱的哭诉,马超只觉得天旋地转,巨掌在空中抓了又抓,最后无力地垂
了下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爸、阿爸,他,他……”连吐出几个“他”字再说
不下去。猛地全身一震,失声道:“那阿董呢,秋儿呢?”

马超高声怒吼,念及娇妻爱儿,平素里冷酷的表情早抛到了九霄云外,英俊的面容竟变得
扭曲而狰狞。

不等马岱回答,他已“哇”地喷出一大口血,鲜血混着眼泪一起流下来:全家老少都
已遭难,自己妻儿又岂能例外?

阿爸那威武充满自信的笑容、娇妻甜蜜羞涩的表情、还有秋儿……自己那刚满周岁的孩子
,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那纯真的笑脸……

……

“老狗~~~!我要吃你的肉~~~!”马超目眦尽裂,泪涕横流,他仰天嘶声嗥叫,那
凄厉尖锐的声音仿佛利刃刮过钢铁,刺得帐中人人耳鼓生疼!

他满口都是鲜血,衬托着白森森的牙齿,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倒地不起,眼里却
充满了怨毒狞恶的凶光,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好似中箭的豺狼。

韩遂的模样又浮现在他面前:个子既不高,力气小得可怜,半点武功都不会,头发和胡须
早早就脱落干净,甚至连眉毛都都没剩下,光秃秃的脑袋满脸皱纹,下巴上的皮松松垮垮
地垂着,成天眯缝的小眼睛里充满木讷和迟钝,一副死样活气的呆相。

装束总是破破烂烂,看上去就象是一个种田的老农。

久闻“黄河九曲”面善心恶,但今日自己才有了切身的体会——就是这么一个丢在人堆里
就再也挑不出来的老头子,心思竟然如此缜密狠毒。

什么收三弟做义子继承香火,都是为了麻痹阿爸和弟兄们的诡计,都是为了最后对马家进
行血腥屠杀的周密准备!

“少主,此时千万要节哀啊,”坐在一旁的庞德,早已泪流满面,强忍悲愤泣声道,
“主公已遭了韩遂的毒手,如今能支撑大局的,只有少主您了!”

他少为郡吏州从事,一直随马腾东征西讨,与老主公交情深厚之极,此时闻听噩耗,心如
刀绞。

马超只觉得五内俱焚,痛断肝肠,大吼道:“韩遂老狗,我与你不共戴天!”他猛地
戟指向马岱:“还有你,还有你!平日里你自负机警,怎么却中了老狗的诡计?”

他忽而又自怨自艾地狂笑起来:“不怪你,都是我,让那小狗阎行出阵去送死,结果
反倒害了阿爸的性命!”

此时帐中诸人见他大失常态,言行举止都带了一股疯狂之气,不禁都大为骇然。

庞德赶忙安慰道:“少主,这怪不得您!铁羌盟大小百十个部落,除了韩遂之外,最
强盛的就是主公,他韩遂曾设圈套杀害先盟主北宫伯玉,说到底都是为了权势,安能不忌
咱马家?”

马超勃然大怒:“你道我是傻子,瞎子?这我还能不知道?”又疯狂笑起来:“韩老
狗东征的人事安排,摆明就是为了削弱我马家势力,否则铁羌盟兵多将广,主将的位置,
何时才轮得到我马超?”

说到这里,他面目转为狰狞,切齿道:“我在出征之前就都想得明白,那老狗安插阎
行加入东征,根本就是来监视我,来抢功的!他的儿子是个文弱无能的货色,所以把希望
都寄托在阎行小狗的身上,是想把那小狗当做自己的继承人来培养!”

此时他忽喜忽怒,狂态毕露,显然心智失常,但偏偏说话思路有条不紊,令人无不毛
骨悚然。

庞德不由一怔:“少主既然知道,为何……”

“为何当初还抢着当这个东征军的主将,是不?”马超狞笑着打断他,他虽是满脸泪
涕,但眼神却严酷如冰,利刃一般刺在庞德的脸上,“之所以我这样做,就是要建立威望
和功勋!因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屈居在他人之下!”

他好容易平静下来一点,气喘吁吁道:“想我扶风马家,乃是大汉中兴元勋伏波将军
忠成侯之后。忠成侯位列光武云台二十八大将,东征西讨,马革裹尸,显赫之极。阿爸原
乃跟随段颖征讨边疆,手下都是原先大汉戍边的精兵宿将。

自从加入铁羌盟以来,克汉阳、破酒泉、屠信都,战功彪炳,所向披靡。再加上他为人厚
道,素有仁爱之名,更是深孚众望。“

说到这里,马超声音越提越高,到后来几乎是跳着脚破口大骂:“韩遂算什么玩艺儿?那
老狗原先不过是一介刀笔吏,玩弄阴谋诡计杀害前盟主北宫伯玉和盟友边章,恶名远扬,
根本无法与阿爸相提并论。又怎配做铁羌盟的盟主?铁羌盟数十万部众,几千里牧场,凭
什么都只能听从韩遂的号令?阿爸心存仁厚,不愿意与义兄弟争夺这盟主之位。但我马超
,可跟阿爸不同!人活一世,就应该建功立业,我马超武艺精湛,骁勇善战,胜过韩遂强
上百倍,为什么我不是铁羌盟盟主,为什么我不应当做盟主?”

他哈哈大笑,笑声阴森之极:“老狗不是想培养阎行做继承人么,我就偏偏要弄死那
小狗,不让他如愿!”

庞德一时呆若木鸡,仰头看着马超扭曲的面容,听着这近于疯狂的宣告,他只觉得浑
身发冷。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积累威望和功勋,以便能够争取各个部落的支持夺取韩遂铁羌盟
盟主之位,所以在东征一路上,克长安、破弘农,无论什么事马超都要亲自过问指挥,却
总给阎行分派一些不起眼的工作,令他半点功勋都捞不到。

阎行是在西北一带与马超并称健儿的豪杰,原本就彼此不服,遭到了马超这种无礼的
压制,心中极为不忿。所以等到攻克弘农斩杀段煨之后,两人终于闹得不可开交——阎行
以盟主监军的身份公然要求马超拨出一半兵马供他指挥,并要求先走一步。

之所以战局变得如此糜烂,完全是因为两人互相争功的结果:阎行拿出了韩遂的
铁羌盟盟主信物,马超也只得遵令行事。但他不甘就此罢休,率军紧紧跟在阎军后面,并
且跟阎行打赌立下了军令状,只要先锋军稍有受挫,他便要将军权强行收回,阎行则立即
自行回长安,从此不许再插手任何东征事务。就是因为处于这种压力,导致阎行面对真髓
的坚阵时,有一种无论如何也要破敌建功的急迫心理,竟以疲惫之军发动一波波的强攻。
结果将近两万多精锐羌兵生生葬身在双河一役,甚至把自己的命都丢了。

马超得知阎行败战丧师之后,非但没有同仇敌忾之心,反而乐不可支,立即也紧跟着
发动了急攻:不论阎行的生死,只消把他都对付不了的敌人击败,那家伙就彻底完了,再
也无法与自己竞争军功。

他还密令部下,如果发现了阎行而又有机可乘,就索性趁机将他杀死,嫁祸于敌。

这小狗一死,韩遂的手中就再无得力干将,更是万事都非要仰仗他马家不可了。

这样一来,这铁羌盟盟主之位,除了自己还能落到别人头上么?

事情比想象的还要顺利,阎行果然被真髓砍了脑袋,只是接下来的事情,他却无论如
何也没有想到:自己那过度疲惫的军队,加上鱼龙混杂的内部纷争,使得自己不但没能得
手,反而吃了个大败仗,甚至把妹子都丢了。

另外一件事,也是马超压根儿就没想到的。他雄心万丈,设计得也非常巧妙,但毕竟
太过年轻,对韩遂的蛇蝎心肠缺乏最基本的了解。

若是得到了一大块肥肉,就算韩遂这条毒蛇自己吞不下去,那也是宁肯独个儿撑死,
也决不愿分给他人半点腥味儿!

韩遂那张丑陋不堪的脸仿佛又在马超眼前出现,一面晃动着一面冷笑:“马腾的小崽
子,就算铁羌盟因此烂在老夫手里,你小畜生也休想碰它一根指头!”

一时间帅帐中鸦雀无声,只听得到马超粗重的喘息声。

忽然一名羌兵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这羌兵刚一躬身,还未说话,怒发如狂的马超早
厉声大喝道:“滚出去!”一脚飞起,正中那士兵前胸。筋断骨折声中,那士兵前胸塌陷
,整个人笔直地飞了出去!

马超大声咆哮:“胆敢擅闯我帅帐的,一律处死!”因为适才嚎啕哭泣和声嘶力竭的
咆哮,此时他的嗓子变得沙哑难听,就好像地狱传出的嚎叫。

韩老狗无论如何也还是名正言顺的铁羌盟盟主,是湟中百十个羌、氐、小月氏胡部落
同饮西海湖水盟誓效忠的大首领。

目前东征军总共兵力为八万三千,其中一路上裹带的汉军降卒为五万八千人,但真正
作战主力仍是两万五千西羌兵马。在这部分精锐当中,马家军只占了六千,其余一万九千
人都是出征前以铁羌盟之名,从各个羌胡部落征召而来的。

他们才不管马腾是否为韩遂所害,倘若与铁羌盟盟主相斗,这批士兵决不会效忠于自己这
个“叛逆”。

自己如果能够以东征建立了威望,再以无故诛杀有功之臣家眷的名义向韩遂兴师问罪
,倒也勉强算得上名正言顺。但上次双河战败,自己在真髓手下声威大挫,始终未能扳回
一城,无论士气还是声望都远比不上韩遂。

以此败军之师跋涉千里,回陇西与势力盘根错节的韩老狗争斗,非但难有胜望,而且
不啻是送死。

这老狗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对阿爸下此毒手!

他恨恨地想着,忽然从腰间擎出巨大的弯刀,刀光只一闪,大块大块的鲜血溅在帅帐
由锦缎围成的帐壁上!

原先搀扶马岱进帐的那两名羌兵,哼都没哼一声,就已经身首异处。

鲜血一滴一滴地自雪亮的刀尖流下,马超斜眼盯着早已缩成一团不断发抖的右贤王去
卑,却打不定主意到底杀或不杀。铁羌盟老巢内讧的消息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只怕整个
军队立时就要土崩瓦解,因此必须将得知此事的人统统毙了灭口。但去卑的匈奴铁弗部四
千精骑却是了不得的战斗力,倘若贸然处死首领去卑,只怕还会引发一场降军的动乱。

最终还是收刀入鞘,刃鞘摩擦发出一声难听的锐响,马超冷冷道:“通报下去,这两
个兵丁阴谋投敌,企图刺杀我弟马岱,因此被处死。”他环视众将,缓缓道,“韩老狗既
然杀了阿爸,我军就已经没有后路了。如今地面干燥,正好可以用兵!庞德,你去传我的
命令,留一支军队向西扼守虎牢,严防韩老狗东进。

其他的人全都跟我继续向东,在回去找韩老狗算帐之前,我要先把那个叫真髓的小王八盖
子剁碎了祭旗!关于今天这事,胆敢有在军营里四处胡说八道的,我就挖他的眼睛,割了
他的耳朵和舌头!“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语气平和一如既往,但其中所蕴涵的浓浓
杀机,却使每个人都为之心惊肉跳。

关中既然暂时已经无法回去,就先向东扫荡了河南府再说。

马超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鲜血,恶狠狠地想着。

虽说那些羌胡兵不会跟随自己回陇西与韩遂作战,但只要自己封锁消息继续向东进攻
,他们仍旧会继续效命于自己这位铁羌盟东征军的统帅。索性就先利用这批精锐在关东杀
出一片天下,然后利用关东的人力物力资源,组建一支绝对忠于自己的庞大军队,返回头
找老狗偿还这笔血债!

只是没等他筹谋妥当,又有一名羌兵从外面疾冲了进来!

马超眉头一跳,他原本脾气就暴躁,如今得知了家遭惨祸的消息,他无时无刻不想着
将仇寇碎尸万段,更变得嗜杀嗜血。此时见到又有一人胆敢违抗军令,当即怒不可遏,杀
心大起。

但刚要痛下杀手,那兵丁已狂呼起来:“少将军,大事不好!”

这最后四个字令马超听得微一愣神,那兵丁已经惶恐之极地跪倒在地,颤声道:“少
将军,咱们的战、战马……”

马超心中“咯噔”一声,隐隐觉得不妙,强压着杀心怒哼道:“镇静!

把舌头抻直了说话!“

看到帅帐中满是鲜血和尸体,那兵丁心惊胆战,两腿发软,吞下一口吐沫才小心翼翼
道:“是……少将军,我军十三万匹战马,六万只牛羊……近几日放牧时也不知吃了什么
,此时竟全部口吐黑血,现在、现在已经死去了一多半!”

马超先是怔住,随即惊天动地一声狂叫:“真髓~~~!”

这叫声充满了愤怒和绝望,伴随着咆哮声,他已一刀挥下,将那倒霉之极的兵丁从肩
头劈入小腹!

帐帘猛地从里面掀开,一个满身鲜血的巨大人影大踏步走出来,令人颤栗的声音远远
在军营中回荡:“传令下去,将那些牧奴全拉出来站成一排,用链枷将他们的脑袋统统砸
碎,一个不留,我要看到那些贱种的脑浆!其余的人收集没有中毒的牲口,全军立即向西
面的虎牢转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段时间里除了自己的兄弟从关中日夜兼程赶来之外,西面再无人来联系。马岱等人
刚来,牲畜就被药倒,韩遂即便再神通广大十倍,也不可能将时间计算得如此恰到好处。


所以药倒牲畜的始作俑者,肯定是东面的真髓无疑。他也不知从那一点看破了自己即
将进攻,抢先一步点中了自己致命的死穴。

不仅如此,此事绝对不会就此结束——那小子若不趁机落井下石,才是见了活鬼。

这条计策当真阴损毒辣之极,羌胡人以放牧为生,一辈子都生活在马背上。对他们来
说,没有了战马就好像变成了瘸子。假使敌人再趁机前来进攻,那又如何抵挡?

论起步战,羌胡兵绝非素有步兵排阵传统的汉军对手。

虽说军中也有大量汉军降卒,但那些人与羌兵内部早势成水火,全倚仗自己施用严刑
酷法才将他们压制住。羌兵原本数量就少,此时又实力大幅减退,这些汉兵不发动反噬就
已经不错,想要依靠他们取胜,无异于痴人说梦。

此时再不知机而退,更待何时?

刚刚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忽然西南方向的山地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马超提起铁矟,小跑着来到营门,目瞪口呆地看着无数顶铁盔从太室山所延伸的丘陵
中钻出来,出现在自己营盘西南面。来者都是骑兵,黑色铠甲反射着阳光,呈现出一种火
焰外延般的金黄光芒。马蹄声震耳欲聋,他们个个快马如龙,风驰电掣一般杀至!

明亮的夕阳几乎降低到西面地平线上,一杆高举的大纛正巧在太阳中心的位置,被阳
光衬托,仿佛在熊熊燃烧。

马超手搭凉棚眯起眼睛看去,上面大书六个字,“柱国大将军真。 
 
 
 真髓传5 

作者:

濮阳官邸,议事厅。

一只飞鸽落在满是青草的堂前,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捉了起来,从飞鸽的脚上轻巧
地解下一个绢卷。

这双手虽然骨节刚劲,却又白又嫩,掌心细滑,分明从未握过农具刀剑;而手指细长
灵巧,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的第一指节各有一个硬硬的茧,显然又是伏案书写造成的。


手的主人眉清目秀,身材硕长,颌下三绺长髯,皂帽布襦,他轻轻展开绢卷,朗声读
道:“六月十日,真髓越汴水……”

一言未毕,绢卷已被旁边一人劈面夺去。

“六月十日,真髓越汴水,与马超战于荥阳,摧破马超军,斩首六千,落水溺死者不
计其数,汴水为之不流。超领残部突破重围,西入虎牢,后北渡黄河,驻军河阳。真髓进
兵洛阳,与之相持。”这夺去绢卷之人急促地念道,声音洪亮之极。

此人头戴皮弁,个子非常矮小,却偏偏披着一件长袍,配合着五短身材,实在滑稽得
很。他一张瘦脸黧黑焦黄,稀疏的长须漆黑油亮,相貌并无出奇之处,只是配上那双明亮
深邃,仿佛可以洞彻人心的眼睛,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竟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魅力。

这人皱起眉头,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提高了声音:“战于荥阳……

汴水为之不流……战于荥阳……汴水为之不流?“语气充满疑问,显然对此大为置疑。

他一面念着,一面大步来到案几前。

案几旁边大大小小成捆的木简堆积如山,他先不耐烦地一推,木简顿时滚得满地都是
,然后低头四下里看了看,这才躬下身拣起一束碗口粗细的紫红色木简,将之在案几上平
平铺开,原来是一副巨大的地图。

看到木简翻倒,厅堂门口站立的几名士兵打扮的人走进来,有条不紊地拾起散落在地
的木简,似乎对主人怪诞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整理完毕后他们向那人躬身行礼,这才
静静地退了出去。

这个人对眼前一系列变化置若罔闻,他自顾自地在地图上搜索着,随着手指在地图上
一寸寸移动,发出了一声欢呼。

“就是在这里了,”此人喃喃道,“荥阳本在汴水之西,真髓越过汴水击荥阳的马超
,却能令敌军‘落水溺死者不计其数。汴水为之不流’……”念着念着,他哈哈大笑着对
适才那双手的主人招手示意:“文若,文若,你来看!”

那唤做文若之人自从绢卷被夺走之后始终一言未发,这时才走上前来:“明公可有什
么发现?”

这被唤做明公之人笑道:“你且来看看,咱们这位小盟友的进兵路线。”

文若来到案几前,在那明公的示意下定睛一看,只见上面有一道新用指甲划出的痕迹
,这划痕从中牟先向南兜了一个圆圈,最后自西南向直指荥阳。

“假使真髓直线自东向西进攻,决不会将敌军逼入汴水之中。”明公长身而起,兴奋
道,“这小子确实有两下子。哈,当初在瓠子河畔,我果然没有看错了他!”

汴水自南向北,经过荥阳城东,向北汇入了东西向的鸿沟水,几条纵横的水道切破山
势,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将广武、敖仓和荥阳三城包夹其间,为它们形成了天
然的对东防线。

真髓显然从南面汴水的上游悄悄渡河,迂回到马超的侧后,切断了铁羌盟西退之路。
这一举动分明显示出他打算依靠水道的阻隔,将铁羌盟全军压迫歼灭在口袋之中的决心。


以不足一万的兵力绝对劣势,居然向敌人八万大军施行迂回歼灭战术,这需要多大的
勇气和自信?

文若也不禁为之动容道:“按照手头的情报,真髓此时兵力决不会超过一万,而马超
却有八万之众,这一战是怎么打的?”

被称作明公之人正是曹操曹孟德,他哈哈大笑:“孙子有云,‘出奇制胜’,我虽不
知真髓用了什么法子,想必有他出奇之法罢。”他顿了顿,又道,“文若,今日真髓这一
战,倒是令我想起四百年前高祖与项羽大战彭城的往事。”

昔日高祖刘邦趁西楚霸王项羽在齐地缠斗之时,汇合诸侯五十六万大军自关中向东进
军,夺取了项羽的都城——彭城。项王得知后彭城被高祖所踞后,怒不可遏,亲率三万精
骑南下回击高祖,其势所向披靡、锐不可挡。

汉高祖二年四月,项羽军宛如闪电一般,从鲁经胡陵至萧,在鲁地作战的汉军樊哙部
丝毫未能迟滞楚军的行动,一触而溃。项羽军于拂晓前抵达萧城,完成了对汉军侧后的大
迂回,切断了汉军退路,然后立即从西向东发起猛攻。出其不意的猛攻使得汉军无法抵抗
,东退至彭城,而楚军则仿佛咬住猎物的猛虎,跟踪追击。两军大战于彭城之下,由晨至
午,项羽仅半天时间即大破汉军,将汉军压迫于谷、泗之滨,汉军被歼及落水而死者十余
万人。此后高祖东退无路,部队争相溃逃往彭城西南的山区。楚军又紧追不舍,将汉军压
迫于灵壁,再次发动猛攻,汉军又被歼十余万。

这一战使得刘邦险些被俘,后趁刮起大风时发起突围,仅率数十骑逃回关中。但是五
十六万大军全军覆没,连父亲与妻子都被项羽俘虏,路上高祖数次为了轻装逃命,而将自
己的子女推弃车下,败得狼狈之极。

文若的声音在曹操耳边响起:“明公,真髓此人用兵灵活,作战勇猛,先后击破张济
、马超,决非易与之辈,传闻有道是‘今世项籍真明达’,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况
其驻军中牟,对我军乃是肘腋之患。此时泰山贼臧霸、宋宪已平,真髓出兵荥阳,中牟必
然空虚,我军何不早除此隐患?”

曹操不予置评,微微一笑:“文若,你且来看这里。”他手指一点地图上的洛阳北面
,那里是山势平缓的邙山,再向北就是黄河:“马超自从荥阳战败后,先退到洛阳,而后
又北渡黄河进入河内郡,驻扎在了河阳。”

文若先是不解,看了半晌,面色竟也微微吃重:“这……”

曹操道:“你也看出来了?”他长吸了一口气,面色郑重道:“马超用兵也有过人之
处,如今他退守孟津口,其中大有文章!”

文若点头表示赞同。

马超荥阳一败,只得向西逃入洛阳盆地。洛阳盆地四面环山,北面是邙山与黄河,西
面是崤山,东面是虎牢,南面是龙门的伊阙关,乍一看相当稳固,但实际上却要分兵四面
防守要冲,无法集中兵力。马超新败之下,恐怕没有那么多的兵力防守众多隘口,所以他
索性放弃洛阳,向北渡过黄河入驻河阳,这样只消扼守孟津口一个要冲,就足以将真髓的
部队尽数阻挡在黄河南岸。

“真髓攻击马超,无非就是两个目的,”曹操伸出左手两根手指,悠然道。

他先扳倒第一根手指:“首先,马超屯兵荥阳,对中牟是莫大的威胁,进兵击溃马超
,乃是以攻代守,拱卫中牟。”

“其次,”曹操不无讽刺地笑起来,“只要能夺取荥阳一线,就打通了进入洛阳盆地
之路。对曹某来说,中牟是兖州的肘腋之患;可对真髓来说,却正好相反。兖州不也是时
时刻刻威胁在他头顶上的一柄利刃么?”

他扳下第二根手指:“因此真髓进攻马超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准备将根据地迁往洛
阳,以避开我军兵锋的直接打击。”

曹操冷笑道:“可惜他这如意算盘,却被马超给毁了。马超驻军孟津口,就相当于把
握了洛阳的北大门。孟津口虽不大,却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冲,向南距洛阳不过四十里,
快马奔驰不到一个时辰。真髓若不能将铁羌盟彻底消灭,洛阳就随时处于敌人的兵锋威胁
之下。这样一来,即便城池在手也是无用,就更不要提以那里建立根据地了。因此真髓才
会被迫‘进驻洛阳,与之相持’。”

他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自从吕布一死,河内张杨与真髓交恶,因此决不会对马超的
失败坐视不理,况且南匈奴的单于庭本就在河东平阳,张杨与前代单于於夫罗私交甚密,
东羌、匈奴这些异民族又向来彼此勾连,马超想必可以得到他们的帮助。反之此时真髓进
驻洛阳一线,粮食补给必须从中牟运去,这一点极为不利。此消彼长,两厢比较算是个平
手。”

“真髓总共兵力不过一万,其中真正的精锐料想也不过四五千。荥阳一战尽管大获全
胜,应当仍有不少死伤,就姑且算他还有八千之众。即便这次能够俘获大量降卒,但这些
新败之兵未得到有效训练,不过也就是凑人数的乌合之众。”

曹操盘算道:“而马超向东进军的开始一共才有不到三万人,长安城破后,兵力膨胀
到十几万,其中大半都是降卒。等到上月中牟之战结束,他手中依然握有八万士兵,这其
中降兵的数量只怕占了二分之一强。我料马超之所以这次能冲破真髓的包围圈,十有八九
拉汉军降卒做了垫背,自己则带了真正的西羌精锐突围。现在或许已没那么多士兵,但五
六千人总还是有的,倚仗地理,足以与真髓一较高下。”

“这两人一进一退,进得精彩,退得漂亮,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说到这里,曹操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长叹道,“仗打到了现在,才不过是个开头而已,
最终究竟鹿死谁手,尚且是未知之数呢。”

文若一直静静地听着,此时点头同意,笑道:“战局变幻莫测,果然不假。按此时双
方形势来看,真髓突进到了洛阳,无论是部队行进还是补给线,都已处于扩张的极限,而
马超表面上损失惨重,但后援不断,战线大为收缩,反击势头极为强劲,只怕战况即将逆
转了。”

“可惜啊可惜,”曹操叹了口气,万分遗憾道,“这二人都是当世少有的熊虎之将,
若是能为我所用,天下定矣。”说到忘形之处,他一面大发感慨,一面大剌剌箕踞在地上
,伸手入怀去抓腋下痒处。

这不文雅的举止看得文若眉角一跳:“州君……”

听到文若变了称呼,曹操猛然惊觉,赶紧规矩跪坐,尴尬一笑:“哈,文若一叫我州
君,那便是要训斥我了……唉,文若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拘泥于礼法。眼下又不是在朝
堂之上,这等私人场合哪有那许多顾忌?”

“‘坐毋箕’,这是《礼记。曲礼上》中的训诫。”文若对主公的抱怨充耳不闻,来
到曹操面前跪坐,面沉如水一本正经道,“州君大人,幸好今日只有属下在此,否则这等
不合礼法之举止被人看到,明公你又加了一条放荡不法的罪名……”

“好好好,”曹操高举双手,无奈道,“荀彧大儒,荀彧大家,曹某知错,多谢荀司
马指点!”话随如此,但面对荀彧荀文若那波澜不惊的严肃面孔,心下却是叫苦不迭。

曹操是感情丰富又容易激动之人,因此素来不喜礼法,最是向往无拘无束、放荡形骸
的生活。可偏偏这个属下却中规中矩之极,因此每次自己面对荀彧时都必须一丝不苟,一
举一动只能严格遵守规范。这对他这秉性来说,那滋味简直跟上刑相差无几。

再加上每逢大事都必须找荀彧商量,这苦头可就吃得大了。

荀彧静静坐在他对面,不缓不急地问道:“主公,既然如此,您是不主张对真髓用兵
了?”

“不错。”曹操闻言收敛了那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态,点了点头,“真髓有非凡的才干
,留他确有后患。但如今兖州草定残破不堪,臧霸一平,州郡安定,当今第一要务是趁此
机会恢复生产,积蓄实力。洛阳盆地方圆数百里,都是低产薄田,即便真髓能成功将根据
地转移,也没多大气候;况且如今他主力不在中牟,即便是我军夺了城池,也不能收服此
人,说不定还会促使他向西投入铁羌盟,那样反而得不偿失——就让真髓先去跟马超拼个
你死我活罢。”

荀彧知道自己这位主公又犯了爱才之癖,但曹操说得着实有理,于是也就不再坚持:
“明公说得对,不过兖州残破,又与北面强敌接壤,实在不足以此为基地,您不如趁袁绍
与公孙瓒争夺幽州,现在迅速南下夺取豫州。豫州膏腴之地,战乱不多,现被依附袁术的
小势力和黄巾余部所盘踞,何仪、刘辟等辈庸碌不足虑。此后您坐拥兖、豫二州,将治府
迁至颖川许县,占据天下中心,霸业就可以完成。”

听到“与北面强敌接壤”这一句,曹操眼中闪现一道奇异的光彩,待荀彧说完,他一
拍大腿叹道:“文若,你真是我的张良!”顿了顿接道:“我手下谋士甚多,也唯有你能
看破我真正的强敌,乃是北方的袁绍!”

荀彧平静道:“大河南北两地都是平原,乃是一完整的经济区域,不可能长久分裂下
去。以属下之见,虽然您与袁绍目前暂时同盟,但以武力决一高下,确定谁才是北方之雄
,此势在必行。袁绍素有兼并河北四州、窥视天下之志,等到公孙瓒被消灭,他下一个目
标必定就是明公您。”

曹操点了点头。自驱逐了吕布以来,袁绍北驱公孙瓒、西破黑山、太行山诸路黄巾余
部,势力膨胀,骄横跋扈不可一世。孰不可忍的是,此后他居然署理自己的部下臧洪为兖
州北部的东郡太守,全然不把自己这个朝廷任命的兖州牧放在眼里,显露出企图独霸天下
的野心。

自己与袁绍、袁术等人是自幼相识的朋友,那时他们几个少年成天价一起飞鹰走狗,不务
正业,在游侠乡里、无赖胡闹,是洛阳城中有名的纨绔恶少。

还记得一天走在路上,忽然见里坊中有人家正在操办婚事,于是几个人商量之后,曹操先
去院子里大叫“有贼”,引得操办婚事的众人都出门观看,再从窗子里跳入洞房,用刀挟
持着漂亮的新娘子偷偷地从后门溜走。事后几个小恶棍原打算痛痛快快享用这到手的美人
,但正在此时,发觉有人抢亲的人们纷纷手持棍棒追了出来。

还记得袁绍当时匆忙之中躲入了荆棘丛,却不舍得抛弃怀中美女,结果被树枝挂住了衣服
,狼狈之极。自己于是指着他大喊道“贼在这里”,吓得袁绍一面对自己叫骂,一面丢下
新娘子奋力挣扎,这才总算衣衫褴褛地逃脱。

回忆起少年轻狂时那些有趣的片段,曹操忍不住捻须微笑。

孔夫子曾望江而云“逝者如斯夫”,如今那少年时光已如流水般逝去,回忆犹如水面上划
过一叶扁舟,留下一道涟漪,随着时间慢慢远去,慢慢淡漠。

而现在,少年时代的游伴们不是已经作古,就是成了一方大豪,为了各自的利益和目标,
在这个乱世里彼此明争暗斗……

想起这些事情,就不能不令曹操由衷生出许多感慨。

见曹操沉吟不语,荀彧恭敬道:“属下向明公推荐一人,此人才智超凡绝伦,又对袁
绍内情了如指掌,想必对明公大业大有裨益。”

曹操顿时大感好奇:“能被文若如此推崇,想来此人盛名无虚。文若,你推荐的究竟
是哪一位高贤?”

“此人姓郭名嘉字奉孝,乃是属下的同乡,才策谋略,胜我十倍,乃当世奇士也,”
荀彧笑道:“他前几年一直为袁绍效力,后因为瞧不起袁绍的做派,故而回归乡里。由于
他见天下丧乱,所以不愿与世俗接触,又加上为人放荡不羁,多遭他人诟病,因此世人多
半未闻其名,惟有识达者才会为其才学所叹服。故此盛名半点没有,高贤就更算不上了。


曹操才听到第一句,已然大喜,再听到“放荡不羁”四字,更觉得投缘,不由开怀畅
笑道:“文若,这位郭嘉先生现在何处?听你这么一介绍,我已迫不及待要见见他了!”


荀彧笑道:“此人就在属下的居所,明公可要亲自去拜会他么?”

曹操大笑道:“这个自然!你我这便去罢!”

他匆匆忙忙地刚要起身,却忽然想到一事,颓然坐倒道:“这个……唉,我另有要事
,还暂时抽不得身。文若,请你好生款待郭先生,待我改日再郑重造访罢。”

荀彧察言观色道:“明公,自从前日真髓信使来过之后,您就坐立不安,今日又拒绝
向西发兵,现在又有要事……莫非西面传来了什么重大变故不成?不知属下可否为明公分
忧?”

曹操沉默半晌,知道此事干系重大,瞒荀彧不得,只能皱眉道:“文若,铁羌盟攻破
长安时,天子似乎已经驾崩,前些天真髓那信使说得就是此事。”

此话入耳,荀彧不禁面色发白,过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随即定了定神,叹道:“这
等大事,明公为何不早告知荀彧?莫非认为荀彧不堪与谋么?”

他是何等聪明,心思机敏当世不做第二人想,此时心里跟明镜似的,已将来龙去脉想
得通通透透。

真髓本可以用此事大做文章,以兴义兵之名会同张杨等四周诸侯一齐讨伐马超,那样
马超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没法抵挡。可是他但却偏偏对此事丝毫不提,却又秘密派人来通知
曹操,八成是劝曹操兴废立续统之事。之所以主公这些天未将此事告知自己,恐怕觉得自
己为人过于讲究礼法正统,对这等废立之事难免从感情上生出抵触,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
意见罢。

曹操满面尴尬之色,起身长跪恭敬道歉道:“曹某决无轻视文若之处,只是此事太过
骇人听闻,曹某原打算对此详加打探,得知实情后再找先生商量。”

荀彧摇手道:“明公不必如此,此事非同小可,确实需要详查。”

他又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假使真髓的消息确凿无疑,明公如何打算?”

曹操不惯跪坐,此时觉得腿脚有些发麻,索性站了起来围绕着案几转了两转,皱眉慢
慢道:“天子若真是驾崩,那皇位就再无人继承。如此天下无主,不知会有几人称帝,几
人称王?这个乱世只怕再也没有尽头。”

说到这里,他嘎然而止,转身看了荀彧一眼,重新跪坐下来,拱手正容道:“曹某对
此事一筹莫展,还想请先生教我!”

荀彧心中苦笑,自己的这位主公极有主见,什么时候竟会一筹莫展了?

他道:“明公,假使天子当真驾崩,拥帝续统自然有助于争取天下归心,网罗人才。
如果主公能利用这个时机,奉天子听从民望,是大顺;秉持至公以感服豪杰,是大略;维
护大义以罗致英俊,是大德。如果不及时定下决心,等到四方群雄萌生异志,以后再想做
这一步,也来不及了。”

曹操闻言放声大笑,他嗓音本就洪亮,此时更是声震屋瓦。

他一跃而起,摩拳擦掌地兴奋道:“文若,文若,你果然深得我心,果然深得我心!


荀彧摇头苦笑道:“明公,这等大事乃是为天下人计,荀彧又岂能因为私情而废公事
?”

曹操闻言一怔,知道荀彧看破了自己的用心,连忙陪笑道:“文若,是我不对,曹某
这厢给你赔礼了。”

荀彧连忙阻止,待曹操重新落座后,他皱眉道:“只是明公想过没有,如今海内汉室
宗亲比比皆是,既然要拥帝续统,那么究竟拥立何人呢?”

曹操神采飞扬道:“关于此事,我已早有定计!”此话脱口而出,他已知不妙,这岂
不是与前面的“一筹莫展”自相矛盾?

看到荀彧不以为意,曹操赶忙笑道:“文若以为陈王宠如何?”

荀彧闻言错愕道:“可是那个在熹平二年,与国相共祭天神,有谋逆嫌疑的陈王宠么
?”

曹操笑道:“正是此人——文若莫要翻他旧帐,此人善用弩射,十发十中,而且十箭
中靶都在一处。当初黄巾贼起时,郡县长官皆弃城而走,唯独陈王以强弩数千张,出军都
亭。于是国中人无一敢叛,陈国才能独自完好。后得知铁羌盟破长安,陈王又兵屯阳夏,
自称‘辅汉大将军’。如今天下饥荒,邻郡之人也都归就陈王,聚集了十余万人。”

他顿了顿,接道:“我看当今宗室诸王,无一人武略可及得陈王。”

荀彧叹道:“陈王固然骁勇,但却是十足的有勇无谋,恐怕难成大气啊。”

他猛然想起一事,面上变色道:“明公,倘若马超求援于张杨、呼厨泉,天子驾崩的
消息难免泄露出去,那张杨与袁绍交情非浅,倘若将消息泄露给了袁绍……”

听他说到这里,曹操沉吟半晌,大声道:“文若,去将那信鸽拿来!”

说着来到案几前,展开一张绢帕,奋笔疾书。

待荀彧从门口的笼中取出信鸽,回到议事厅,曹操已经捧起墨迹未干的绢帕迎了过来


看着鸽子扑棱棱飞上云霄,直到消失不见,曹操才安心道:“我已经修书与董昭,倘
若张杨得知了天子驾崩的消息,董昭会设法拖住他。”

董昭乃是张杨部下第一谋士。他智谋出众,原本为袁绍先后任命为参军事、巨鹿太守
、魏郡太守,功勋卓著。当时黑山军张燕以部众数万,屡犯魏郡,董昭先与之遣使往来,
通交易市买,暗地以厚币结纳间谍,秘密离间黑山诸军将帅,再乘虚讨伐,于是大破黑山
。两日之中,破敌文书竟然三次传至袁绍的案几。

后因为张邈与袁绍有隙,董昭之弟董访却偏偏在张邈部下,所以袁绍受谗要降罪于他
。董昭得知消息,自告奋勇自请为进京使者,如此方免除祸患,于是以面见天子为借口,
连夜逃往河内,为张杨所收留,拜为骑都尉。

曹操击败吕布后,向朝廷上表自请为兖州牧,其时河南府因仍为吕布势力而阻断不通
,于是进京使者被迫假道河内郡,为张杨所扣押。

就是这时,董昭说服张杨道:“袁、曹虽为一家,但势不久群。曹今虽弱,然实天下
英雄,应当结交才对。况今日有缘,正好助他上达天听,索性再表奏功绩,举荐曹操为兖
州牧,倘若此事办妥,两家永结盟好,岂不是万全之策?”

张杨虽是袁绍盟友,又与吕布亲善,但此人并无主见,周边势力哪方都不想得罪,因
此依了董昭之谋。此后曹操被朝廷任命为兖州牧,可以说全赖此人从中周旋。

曹操先前击破张邈,董访也在俘虏之列,得知此事后,他对董访大加重用,于是董昭
对曹操更见亲善,变成了他在河内郡安插的内应。

荀彧微微苦笑,觉得此事大不稳妥,他待要再说,忽然外面进来通禀,谋主戏志才到
了。

戏志才大步走进厅堂。

他中等个头,瘦骨嶙峋,脸色呈现一种不健康的青白,上面却偏偏生着一个又红又圆
的酒糟鼻子,鼓着两只不合比例的牛眼。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是荀彧亲自推荐的谋士,脑
筋灵活,机变百出,深得曹操的赏识。

进来看到荀彧,戏志才对他微一点头算是致意,随即大大咧咧坐在曹操面前。

荀彧知他秉性如此,倒也不以为忤,起身道:“明公,属下尚有事务急需处理,先行
告退。”

曹操治下极严,各人自有分工,决不允许过问职责范围之外的事情,否则轻者打军棍
,重者杀头。戏志才负责军中情报刺探与分化瓦解等工作,直接受命于曹操,今日晋见必
有要事,因此荀彧见曹操并不对自己说明,于是知机自动退去。

等荀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曹操这才下令所有伺候之人一律退出去,并将房门紧紧关
闭。

戏志才等到这一切都完成,才俯身向前低声道:“主公,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曹操赞许地点了点头,转身取出泥坛和两只酒碗,笑道:“戏先生,真是辛苦你了。


坛口的封泥被打开,嗅着浓郁的酒香,再看着清澈透亮的酒液叮叮咚咚倾入碗中,戏
志才只觉得全身里外都痒了起来,两眼放光道:“主公,此酒可是中山冬酿?”

这中山冬酿乃是产自河北真定一带的烈酒,酒味干冽醇厚,因此自战国时代起,此酒就已
驰名天下。戏志才没有别的不良嗜好,惟有对酒却情有独钟,此时他酒糟鼻子微微抽动,
竟已醺醺然不知身在何处。

曹操将一只酒碗递过去,笑道:“戏先生一猜就中,果然是妙人。”说着端起另一只
酒碗与他一碰,看着戏志才一饮而尽,又低声道:“此次派去的人可靠么?”

戏志才将碗放下,打了个酒嗝道:“主公尽管放心,此人原本乃是青州黄巾的一名祭
酒,唤做天蛇道人,主公也是见过的。”

他想到此人,两边嘴角情不自禁向上翘起:“昔日您降伏收编了青州黄巾,此人因为
手无缚鸡之力,所以只让他在屯所里做了一名农户。但这厮好吃懒做,又只知道招摇撞骗
,于是在屯所内聚众赌博,趁机诈骗财物,惹起好大的祸事。等到被拿获之后,夏侯校尉
原打算将之处斩,后来还是主公您因才施用,不仅免其一死,还将他派在属下这里当了差
——这厮能言善辩,宣扬谣言乃是拿手好戏,足以胜任此职。”

经戏志才这么一说,曹操才猛地省起:“原来是他!”不禁哈哈大笑,将酒坛往戏志
才那边一推道:“戏先生,此事成与不成,全靠先生了。” 
 
 
 真髓第2 卷第6 节——对峙

夕阳的红光落入视线,为眼前的景物涂抹上一层淡淡的殷红。

真髓立马横戟在小丘上。他骑着一匹黑色高头骏马,一身漆黑色明光重铠,外裹明黄
色大氅,手中是银亮的方天画戟。

这里是邙山北面的一处小山,他向孟津口的敌阵一眨不眨地眺望,身上脸上到处都是
凝血和尘土,眼睛里满是血丝。

在山坡背后,隐蔽着几百名鸦雀无声的黑甲骑士,尽管他们也一样疲惫,但依然强撑
着骑在马上,在高举着的黑底旗帜上以明黄色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这只怪兽鹰首龙
身,豹纹蛇尾,形象猛恶之极,正是传说中掌管呼风的上古神兽龙雀。

此时其他将领各自去执行自己任务,坡顶上只剩下了年轻的柱国大将军和新任的龙雀
统领安罗珊。

荥阳一战,血战不足一个时辰,就以大获全胜而告终。

铁羌盟战士尽管骁勇,却不明步战之法,导致指挥上问题丛生,一败涂地。

马战与步战差别很大,以布阵来说,一名骑兵的占地范围起码可以容纳四名步兵,因
此骑兵所排阵势,要比步兵军阵稀疏得多。

铁羌盟虽用步兵迎战,但沿袭的战术却还是马战那一套:疏松的阵形稀稀拉拉地展开
,企图使用忽聚忽散的冲锋来破敌,完全不懂得步兵密集阵形的好处,因此很容易就遭到
了突破。

上月对铁羌盟作战后总共缴获了一万六千多匹战马,除去水土不服而先后病死的,仍
有一万一千多匹,中牟终于成功拥有了大量的骑兵。

这些从铁羌盟缴获来的河曲马,与原先奉先公军中的北地马不同。北地马属小型马,
个头小,奔跑耐久力强,但是力气小。而河曲马属重型马,肩颈结实饱满,腿粗肚围大,
他们举止笨重,远没北地马灵巧,耐力也不够好,草料又吃得多,并不是最适合长途奔袭
的马种。可这些大家伙力大无穷,负重数百斤完全不当一回事,加上厚实高耸的臀部和肩
颈肌肉形成了天然的马鞍,使得铁羌盟能发展出如此可怕的突击骑兵。

尽管时间仓促,但汉军降卒都是李傕、郭汜、杨奉的余部,尽管不如羌胡兵悍勇,但
也是来自凉州和并州的边疆悍卒,骑马操矛之人非常多。他们经过高顺、邓博、魏延的战
术训练,以及徐晃无比严厉的军法整顿,再加上配上了良种战马和装备,终于在一个月之
内造就出了四千精悍的铁骑,大大提高了真髓军的战斗力。

相反铁羌盟的牲畜被毒倒了不少,使得双方这方面的优势顿时倒置过来。

尽管接近黄昏,但夏日的阳光仍然非常明亮,真髓迂回到马超军西向,背日向东出击
,马超军只得面对刺眼的夕照迎战,几乎眼睛都争不开。

战斗一开始,马超命庞德先指挥着两万汉军降卒和几千名羌胡士兵涌上前去,企图阻
止真髓军的突袭,却被徐晃、韩暹和李乐三将指挥的骑兵队杀得大败——汉军降卒原本就
战心不强,等到发觉敌人领军三将原本全都是自己人,顿时大乱不止。

尽管阵斩真髓军将领李乐,但庞德再也无力挽救颓势:真髓与魏延率领的三千铁骑趁
机纵兵形成尖刀,从侧面往返冲突,杀透庞德军阵,配合着徐晃军将敌阵分割包围成长长
的数条。庞德军大溃,败兵纷纷翻山或跳水逃走,满山遍野尽是涌动的黑色人头。

马超与去卑以庞德军赢得的时间,组织起九千多名羌胡骑兵和铁弗骑兵进行反击,但
在仓促迎战中一时难以辨别马匹是否中毒,结果不少骑兵刚刚向敌人冲去,胯下战马就纷
纷倒毙,于是人心惶惶,士兵再无战心。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时,铁羌盟已经溃不成军,四散逃跑,被真髓军四处兜尾追杀,马
超与去卑仅仅率领不足四千骑兵趁夜色轻装从真髓与徐晃两军之间的缝隙逃走。

真髓发觉后亲自率军追击马超败军,命徐晃打扫战场,荥阳之战结束。

经此一战,真髓军阵亡两千余人;俘获敌将庞德,斩首五千,被逼入汴水溺死者不计
其数,降者两万余人,铁羌盟羌胡主力大部被歼,至此东征军土崩瓦解,再无法组成有效
的进攻力量。

此时真髓仔细地观察着远处孟津口巨大的敌营,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疲惫感。发觉马
超逃走后,他穷追不舍,打算一鼓作气擒下马超,却没想到如今自己反而难做寸进。

孟津口在洛阳北面不到三十里的黄河岸边。此处黄河河心有一巨大沙洲,水流平缓,
适豫渡河,因此成为了北方河内郡通向洛阳的咽喉要津。不过孟津原本不叫孟津。故老相
传,武王在这里会盟诸侯后渡河伐纣,故将此地称为盟津,后讹音为孟津。

中平元年(公元184年),为抵御黄巾军向洛阳进军,孝灵帝在洛阳周围设置八关
以戍洛阳,这孟律口便是八关之一。

马超不知何时在孟津口修筑了三座营寨,黄河南岸和北岸各一座,河中的沙洲上还有
一座,三座营寨首尾以浮桥相接,牢牢控制住了黄河水道。他在营寨中又起了无数巨大的
碉楼,这些碉楼样式奇怪之极,一般为四方形,也有六角形或八角形的,下宽上窄呈梯形
,角墙厚度超过三尺,中分数层,上面露有观察孔,都是以用乱石黄胶泥砌成,外形雄伟
,建造坚固之极。这是羌人传统的建筑“邛笼”,里面分三层,上层存放粮食和兵刃,中
层居人,下层为畜圈。

真髓疲劳地眨了眨眼。这些工事绝非一蹴而就,应当是早在马超在驻军荥阳之前,就
已经开始建筑才对。十有八九是他计划着万一进兵中原受挫后,可以利用这工事抵御中原
强阀的反击。想必马超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布置会用在自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头上


从马超向西败退之后中牟摆脱了铁羌盟的威胁开始,战火向西拓展到了洛阳地带,但
其目的并没有改变,那就是“以攻为守,保存自己”。

中牟的威胁是来自双方面的,解决了西面铁羌盟的马超,还有东面作为军事盟主的曹
操。

纵然现在自己与曹操以军事盟约暂时获得了彼此相安的现状,但并不代表能够永远这
样下去。中牟的地理位置,已经决定了这是曹操根本不可能放弃的区域,而现在真髓军的
活动空间,面对曹操的大军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战略纵深。

洛阳盆地虽然不大,却是现在自己能够抵御曹操兵锋威胁的唯一出路,因此必须首先
控制洛阳盆地,进而控制南面的南阳盆地或者西面的关中,才有可能真正做到保全自己。


而要想彻底控制住洛阳盆地,就首先必须消灭马超,夺回孟津口,这个洛阳的北大门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要想求生存,就必须要去剥夺别人的生存条件。

别无选择。

他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对眼前这一切忽然产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究竟到了
什么时候,乱世才能够结束,这种你死我活的战争才能够停止呢?

安罗珊的眼里却既没有碉楼也没有营寨,她的眼里只有他,她只看着他。

由于天气炎热,他没有戴头盔,漆黑的长发散乱地披着,两腮浓密的胡子茬,衬托着
那英俊的面庞,显得是那么威武。在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是勇敢混合着坚毅和沉着
,还夹杂着少许少年的稚气。

湿热的晚风吹拂着发稍,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望向远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
悲哀和善良。

又是一个落日,罗珊轻轻地叹了口气,记得自己和他上次这样在洛阳附近一同沐浴在
夕阳温柔的红光里,还是在好几个月前西征讨伐张济的时候。自从中牟变乱以来,两人还
从未有过这样独处的机会。

如今的一切都跟当时不再相同,但此时此地,却偏偏给人一种天地万物都静止不动的
感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真髓微微一怔,转头看去,只见罗珊头缠红巾,一身黑袍黑甲,越发衬托出雪肤盈然
,面庞娇艳,原本已被蒙上一层红霞的面庞变得更加红润动人,呈现出令人迷醉的美艳。


安罗珊的手,并不是那种纤纤玉手,而是坚实强劲的战士之手。由于主人常年抡矛开
弓的生涯,原本应当是柔嫩细腻的它变得指节粗大,掌心满是粗糙的茧。但指尖上传递过
来的那种温暖,却是那样沁人心肺,令人销魂。

此时四目相对,他仔细端详着她,深邃的双眼因为充满激情而变得狂暴,犹如风暴降
临的大海。

她忍受不了那样灼热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里都开始轰鸣
,血从颈部一直冲上了头顶。

自从城门口自己对他表露心迹到现在,已经整整过了一个月又七天,在这段时间里,
他们虽然距离是那么接近,却始终没有更多的亲密接触。这种无依无靠的感觉随着时间越
长,就越令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渴望,这种感觉令她焦躁痛苦,而又无法克制。

此时此刻,罗珊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感受着因为心情激荡而导致的皮肤下一阵
阵的颤麻,静静地享受着这份梦寐以求的温馨。

“我们回营去罢,”过了良久,真髓沙哑道,他强迫自己的意志力从罗珊身上转移开
来,“连日追击,大伙儿都没机会合眼睡觉,晚上就让战士们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再发起
进攻。”

清晨。

马超只觉得周身筋骨酸痛,睁开双眼,才发觉自己正赤裸着上身,汗流浃背地躺在一
座碉楼的顶层。

四周没有锦缎的大帐,没有厚实的皮毛褥,也没有熟悉的烤羊肉香。各种乌七八糟的
东西,一罐罐的肉脯和其他的食物杂乱无章地堆积在自己的周围,散发着变质腐败的气息
。一只老鼠从他手指边飞快地窜过去,在大包小包的堆积物之间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偶
尔发出得意的吱吱声。

连日的苦战使得马超衣甲破碎,英俊的面庞死人般煞白,眼眶深陷发青,头发都被血
粘在了一起,锦缎似的皮肤上满是血痂和汗臭:从荥阳到孟津口总共将近三百里的崎岖山
路,在过去的四天四夜中,敌军一直在身后紧紧追击,大小血战十余次。尽管他武艺超群
,但在战场之上面对千军万马的冲杀,人跟蝼蚁也没什么两样,能够有命活着来到这孟津
口,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他圆睁双眼躺了半天,过了许久才想起自己是怎么到达的这里。

没日没夜的行军、作战、作战、行军……前几天的艰苦经历,马超现在回想起来就想
吐。

四天四夜毫无片刻休息、仿佛没有尽头的疲劳奔命、时时刻刻绷紧的神经、数不清的
对决冲杀……尽管自己身体再怎么强壮也经受不起这种折腾。

昨天下午总算赶到了孟津口,进入营寨总算能睡安稳觉的时候,自己的精神却始终无
法放松,每次一合眼就是刀光剑影,时而浮现父亲浑身鲜血的身影,时而是真髓军那反映
着金色阳光的黑甲骑兵。

尽管身体已经疲倦欲死,却偏偏辗转反侧就是没法入睡,那种滋味简直要叫人发狂。


昨晚他就那么从下午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最后爬起来在周围的杂物中翻出来两坛酒,
一口气全灌了下去,这才头晕脑胀的躺下,一面握着砍得刀刃都已翻卷的弯刀,一面枕着
断掉矟头的长铁矟,心神总算安定下来,勉强迷糊了一个时辰。

唯一能令马超感到安慰的是,真髓军虽然是追击的一方,但他们所受的罪,也决不比
自己好过多少。

记得临近追击战的尾声时,双方在洛阳西面布开阵势,战场上同样都是四个昼夜丝毫
没休息的疲兵,人人都头晕脑胀,拼杀的动作缓慢之极,不少士兵还未等到兵刃及身就已
直接倒地死了过去,那景象既残酷又可笑。

想到了真髓军,他挣扎着站起身从观察孔向南用力张望,只见孟津口前是一小片开阔
地,再过去就是连绵起伏的邙山山地。此时小山之间雾气缭绕,景色凄迷,寂静之中却蕴
含着隐隐杀机。

实际上曹操对马超的估计并不完全正确,他没打算与真髓在孟津口对峙,西撤的目标
原本是荥阳西面的虎牢关。

周穆王在郑地打猎,得虎囚养于成皋,所以该地又得名虎牢。春秋时期晋、楚争霸,
晋国为逼迫楚国盟友郑国顺从自己,于是在此地联合九方诸侯起“大虎牢城”,关城至此
而建。由于关城东面有河名为汜水,所以又名汜水关。

此地北临黄河,东隔汜水,南面是方山,冈峦起伏,乱岭纠纷,沟壑纵横,只有一条
绵长小道贯穿东西,因此素有“塞成皋之道,天下不通”之说。加上东面的荥阳、金堤关
与广武山,西面的黄马关、旋门关,几处险关隘口连成一片,形成了洛阳盆地东面难以逾
越的屏障。

秦末楚汉争霸,这一带是最为关键的战场,高祖刘邦就是凭借虎牢天险,硬生生将项
羽的主力阻隔在了荥阳以西,最终凭借关中的富饶和其他战场的胜利,夺取了天下。

马超虽然不知道这些典故,但凭借自己敏感的军事嗅觉,在真髓军急速来袭时,立刻
做出了保存实力待机撤退的决断。在作战失利后,他设计抛弃了其他部落那些不可靠的人
马和全部的汉人降卒,统率着清一色的马家军从侧面悄悄突围,打算借助虎牢之险重整军
队。

向东迁徙到荥阳的牲畜群其实只占此次东征军畜群的一部,洛阳一带土地荒芜,虽然
现在已经无法耕种,却正好适合放牧。此次虽然几乎损失了全部的军马,但黄河两岸还放
牧着十多万头牛羊,食物补给还是非常充足的。

只要自己能扼守住成皋一线,再向北求得南匈奴的帮助,照样大有可为。

之所以会演变成现在对峙孟津口的情形,是因为真髓攻势太过凶猛,以精锐骑兵日夜
不分地追击,仿佛盯住猎物的鹞鹰,紧随马超军后,穷追猛打,锐不可当。马超途中几次
整合部队,发动反击,以求遏制住真髓军的攻势,但荥阳一败,军无战心,结果不但没能
够达成目标,反被连连击溃。

就是这样,真髓驱赶着铁枪盟败军一鼓作气突破虎牢、黄马、旋门三关,长驱直入冲
进洛阳盆地,迫使马超放弃了收集牲畜群的打算。他忍痛抛弃了身负重伤的马休,又将跑
不动的战马和士兵当做挡箭的肉盾,总算又将真髓前进的脚步拖延了一个时辰,这才成功
在孟津口站稳了脚跟。

此时的马超军再不复当初东出长安时那股气吞山河的气势了,兵马总共还不到三千,
粮不足七日之用。

马超靠在墙壁上慢慢蹲坐在地上,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就像一具了无生气的躯壳,只
有那狼一般幽幽闪烁的目光还证明他依然活着。

如今不仅是后退无路,甚至连前进都已经遇到极大阻碍……

自己的全家被杀,如今又加上了失踪在乱军之中的小妹云璐和二弟马休……

巨掌逐渐捏成拳头,骨节都为之格格作响,马超不禁咬牙切齿:真髓,这一切的祸根
,都是因为这个真髓!

“大哥,你醒了?”地板上忽然冒出一张年轻的面容,那是三弟马铁。

看到马超,他高兴地笑起来:“大哥,你既然醒了,就赶紧下来吃些东西罢!”

马超不耐烦地一挥巨掌:“三弟,你就知道吃,眼下这点儿肉脯马上就要见底,也不
知道省着点儿!”

看到马铁,他不由想起了阿爸、二弟和妹子,心中一酸,叹道:“我一点不饿,你跟
马岱先吃罢。”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是渴得紧,给我提罐水上来。”

马铁答应一声,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过不多时,一个肮脏不堪,衣衫褴褛的奴隶颤颤巍巍地提着水罐爬了上来。此人异常
瘦弱,头发又脏又乱,散发着霉烂与酸腐的难闻臭气,似乎一直都是住在畜栏里面。

马超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生就一副懦弱相之人,不禁皱了皱眉,从那人的脏手中接过水
罐。

他还未喝水,忽然又想起一事,向下面大声道:“三弟,去卑可有消息传回来吗?”


马铁在下面长声答道:“怎么可能有消息?大哥,你也太性急了,右贤王他不是昨天
才动身去河东平阳向呼厨泉单于求救么?路途那么遥远,再怎么快也需要再等半个月才能
有消息罢?”

听到这回答,马超半晌说不出话来。

如今自己龟缩在这孟津口,兵微将寡,缺衣少食,去卑究竟是去求援还是趁机逃走,
自己也没有把握。但此时除了相信那个矮肥的铁弗胖子,已经别无他法。

其实这都无所谓,最令自己无法忍受的是,身为未来的铁羌盟盟主,竟然会问出如此
怯弱的问题。

——去卑可有消息传回来吗?

——大哥……右贤王他不是昨天才动身去河东平阳向呼厨泉单于求救么?

这一问一答,竟将此时心中的忧虑和恐惧暴露无遗。或许自己还没有察觉,但实际上
他已经象抱住救命稻草一般,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个匈奴降王的头上。

这种感觉令马超愈加感到呕心:想我马超纵横天下,将大汉天子的威仪都践踏在
脚下,什么时候竟会担惊受怕,狼狈懦弱到这步田地?

他恼羞成怒,一甩手将陶罐摔在地上打了个粉碎,对那送水之人咆哮道:“滚,立刻
给我滚!”飞起一脚正踢中那奴隶的肩膀,那奴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随即呻吟着蜷缩成
了一团。

马超这才觉得心气稍平,转身刚要继续仔细向南面了望,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微弱的声
音:“将军、将军孤立无援,是否已经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

听到这句话,马超回头一看,才发现说话的正是那个先前被踢了一脚,蜷缩在地的奴
隶。

他原本就烦躁不堪,听了这句话心中怒气更盛,眼中杀机闪动:“就凭你个猪狗不如
的贱奴,也配来评论老子的所作所为?”大踏步来到那人身前,抬起脚来,就要向那人地
胸膛重重踩落。

那人先前被踢了一脚,左肩已经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似乎是里面的骨头断了。

此时看马超狞笑着上前,他无力躲闪,只得急叫道:“在、在下,可以修书与河内,
河内太守张杨,令他,令他……”说到这里,豆大的汗珠不住从额头上泌出,痛得再也说
不出话来。

这句话入耳,马超不由一怔,倒也不急于杀人。

他一伸手将那奴隶拎起来,仔细打量。发现这人其实长得倒不难看,只不过脸上满是
泥垢,又胡子拉碴,真实相貌反而不引人注意,倘若洗个澡,再将头发和胡须梳理干净,
应当也算是仪表堂堂的男子。

“你能修书给张杨,令他来做什么?支援我马超?”马超尽管心怀期待,却表现出一
副不予置信的模样,“你一个喂牛牧羊的奴隶,又怎会认得张杨,你到底是什么人?”

看那人痛得无法答话,五官都挤在一处,他伸手在那人肩头一点,劲力直透经络,厉
声道:“快说!”

那人疼痛稍止,好容易才喘过气来,咳道:“在下,在下乃是原先的黄门侍郎钟繇,
将军可有印象?”

马超这才恍然,自己攻破长安之后,曾经俘虏了一大批公卿官吏,钟繇就是其中之一


原本依照阎行之意,是要将他们全部坑杀,以扬威天下的。但偏巧当时与李傕、郭汜
、杨奉等诸部汉军连番恶战,兵力损耗很大,所以军中缺乏放牧之人。于是马超否决了阎
行的提案,下令将俘获的公卿官吏统统编入牧奴,负责随军放牧。

真髓在荥阳一股脑药死了铁羌盟牲畜,使得马超迁怒于牧奴,曾大开杀戒,链枷之下
肝脑涂地。在那些象西瓜一样被打烂的头颅当中,朝廷大员竟占了三分之二。

钟繇阴差阳错之下,并没有随军迁往荥阳,而是跟随剩下的牛羊群在洛阳留守,故此
逃得了性命。

马超将钟繇放下,和颜悦色道:“好,如若你能将张杨的援军召来,我立刻就提拔你
当我的副将。”

钟繇摇头道:“将军高抬在下了,在下不需要别的,只是恬为黄门侍郎,不能为朝廷
尽忠,乃是最大的羞耻。因此钟某想知道我大汉天子的下落,希望将军能以实相告。”

马超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这又何难?你们那个皇帝被我军俘虏后,还好端端
地在长安哩。待我先破了真髓,然后带你去见他!”

他眼珠转动,忽然有了主意,对钟繇义正言辞道:“实不相瞒,在下原本一时胡涂,
加入了韩遂等西羌贼寇的行列,但自从面见天子之后,在下弃暗投明,归顺了天朝。天子
还任命我马超为征东将军,还做了、做了并州牧。真髓一干逆党竟然抗拒天兵,是大大的
叛逆。”

听到天子无碍,钟繇的面孔上总算有了一丝笑容,只是在脸上那层层污秽的后面,这
笑容显得那么难以捉摸:“既然如此,在下这就修书与张杨,叫他火速前来救援,以天子
名义同讨逆贼真髓!”

马超大喜过望,放声笑道:“好,实在太好了!”

刚才还灰心丧志的他忽然在面前这个肮脏的奴隶身上,看到了报仇雪恨的希望。

钟繇尚未回答,忽然听到外面鼓声大作,从弟马岱从地板上钻出来,他紧张道:“大
哥,真髓来攻寨了!”

马超转身大步来到了望孔向外张望,只见在黎明的雾气之中,经过休整的真髓军背靠
邙山布下了军阵,阳光下黑压压的铁骑盔明甲亮,点点精光,声势浩大之极。

旁边钟繇走上前来仔细观瞧,忽然道:“将军,真髓逼城布阵,是有傲视之心,将军
只要按兵不出,敌军勇气自衰,待其士卒饥疲,必将自退之时,我军乘而出击,必胜无疑
。”

马超心中一动,不由多看了这个满身牛溺羊骚气的黄门侍郎几眼,改了称呼道:“钟
先生,你说得很有道理。” 
 
 
 真髓传第二卷第7 节沐猴

九江郡北临淮水,西靠淝水,南临长江,位于由淮入江的水路要道,具有极高的战略
价值。袁术之所以在南阳失利后东来九江,就是打算依托此地北夺徐州,南控江东。

袁术所盘踞的寿春,就是地处淮南的九江郡郡府。

寿春原本是战国四君子中楚春申君黄歇的食邑。后楚郢都被秦军攻破,楚于考烈王二
十二年徒都至此,寿春从此成为了江淮的大都会。自考烈王迁都以来,经历这么多年风雨
沧桑,寿春始终是南方文化的中心,与长安、洛阳、邯郸、宛城、成都并称为“六都”,
其繁华可想而知。

从进入寿春的宫舍开始,雷吟儿就已经瞧花了眼。整个宫殿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间屋
舍,他只知道在两名女官的带领下,走过一重重美轮美奂的房屋和回廊,犹如迷宫一般转
来转去。

这里每间楼阁最低起码有三、五层,高者则有七、八层,去地足有四百余尺,雷吟儿
仰头看得脖子都酸了,这楼阁几乎碰到了天!

带路的都是二八佳人,衣袂飘飘,貌美如花。她们似乎每人都有专门负责领路的地段
:每走过一重院落,就更换两人继续带路前行,一路行来也不知道更换了多少次。

雷吟儿从未接触过这许多笑靥迎人的美女,神魂颠倒,几乎连骨头都酥了。

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在进入重楼之中的一片院落后,他见到了自己此趟行程
的目标。

刚踏入这院落时,雷吟儿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没有山,也没有树,更没有水。

有的只是黄澄澄的金子,放眼望去,全都是黄澄澄的金子!

院落正中是一只硕大无边的纯金叵罗,足可以容纳三十斛美酒,此时浓郁的酒香正从
里面散发出来。

在叵罗的四周,围绕着无数巨大的动物,长达一丈的盘龙、身高一丈五尺的凤凰、跪
拜在地的大象、张牙舞爪的雄狮,还有敦厚的骆驼……这些动物都是以金为胎,上面粘以
金线,形成细腻而又绚丽的纹路,再在金线之间镶嵌以各色珍珠宝石。

院落中整个地板都是用桐油浸泡过的大理石方砖铺成,四周建筑物的屋柱趺瓦,尽数
都是铸铜造就,上面再以金漆画着风云龙虎等各种图饰。

在金叵罗的后面,正对着雷吟儿的是一张巨大的包金紫檀木胡床,上踞一名肥胖的汉
子。

由于距离较远,四周金灿灿的反光又太过刺眼,雷吟儿无法看清那人的面目,只看到
那人上身穿紫罗襦衣,下身着纱织大裙,周围二十多名美貌女官将那人包围,莺莺燕燕,
热闹非凡。

雷吟儿喉头咕咕之响,他出身西北苦寒之地,先后跟随的两个主公,一个是胡车儿,
原本对此就不讲究;另一个是真髓,生活也简朴得很,何曾见过如此花花世界?

此时他表情完全呆滞,心跳速度快的出奇,恍惚之中仿佛到了人间仙境,浑然不知自
己身在何处。

“就是你要为孤效力?听你说汉天子已经驾崩了?你是何人,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那被美女包围的肥胖汉子正是袁术袁公路,他轻轻抖了抖罗衣,冷冷地看着下面的雷吟儿


发现自己神气十足的三个问题竟然得不到回应,这位自封的徐州伯不满地眯起眼睛逼
视过去,想令自己的目光显得更加敏锐,竭力想要做出一副威严的表情。但是那两只原本
就被肥肉挤成了两条缝的小眼睛,无论他怎么努力也看不出任何效果。

年近四十的袁术已不复当年的豪气,在眼前这个下巴堆满了油脂的人身上,再也看不
到从前那个以侠气闻名的袁公路的半点影子。

他原本消瘦的脸因为近年来奢侈淫荡的生活,变得象蒸熟的饼子一样蓬松肿胀;头发
黑得发亮,似乎是涂了油,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也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由于酒色过度已
经严重侵害了他的健康,为了防止别人看出来,他就在脸上还敷了厚厚的一层粉,看上去
满面红光。只是面部表情倘若稍有变化,就下雪似的簌簌往下掉渣。

见雷吟儿完全没有反映,袁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雷吟儿却依旧没有听到:他早已
经被周围绚丽无比、富丽堂皇的宫殿所震慑,此时只能呆头呆脑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看到雷吟儿一副大张嘴巴、眼睛发直的蠢相,袁术从鼻子里轻蔑地哼出一声。

这一哼里蕴涵着无比复杂的感情。它既体现出卑微小民竟敢抗拒回答自己的问题这种
大不敬的举止,给门第为四世五公,出身尊高无比的汉左将军、徐州伯所带来的愤怒和不
悦;又体现出野心勃勃的割据者对这条重要消息的详实情况的迫切和重视;而最后那高高
挑起而又故意拖长了的尾音,更是充分体现出宫殿的主人因为以苑林的瑰丽而成功地震慑
了雷吟儿这样的外来蛮夷,从而使得自己爱慕虚荣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听到这一声,雷吟儿才回过神来,赶紧拜倒。

他双手触地,只觉得被桐油浸泡过的大理石地板摸起来冰凉而光泽,说不尽的舒服,
恭敬地答道,“启禀主公,小人名叫雷吟儿,出身西羌,曾为西羌贼马超效过力,虽然没
有亲眼所见,但马超每次宴饮时都喜欢用杀死大汉天子来吹嘘自己的功绩,因而得知了此
事。”

这番说辞是到九江之前早就编排妥当的,雷吟儿事先也不知背过多少遍,说得流利之
极。

袁术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推开女伎们站了起来,绕过巨大的金叵罗,来到雷吟
儿的面前。

他宽大的袍子微微颤抖,相互搓动自己那两只肥肥胖胖的手,但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
不放心:“中牟距九江之遥,不亚千里,你又怎么会到寿春来呢?”

雷吟儿道:“启禀主公,前几个月马超进犯中牟时被真髓打败,小人因此被俘,后来
趁看守不注意就逃了出来。马超军令严酷,但凡曾经被俘的士兵都以叛逆论处,小人即便
是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不敢再回关中,只有到南方来碰碰运气。”

他顿了顿,不好意思接道:“至于主公问我如何到了九江,小人也不知道,因为实是
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胡走乱闯的缘故。”

袁术禁不住得意,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胡走乱闯!”

他声音一顿,忽然大喝道:“来人啊,将此奸细予孤捆起来!”

雷吟儿大惊,还未有所举动,身边两个女官已经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四只纤纤素
手一齐搭在他身上。她们每只手掌里都藏着一枚毒针,这一搭,顿时四道酸麻感笔直地刺
入雷吟儿左右腰间和锁骨。

他从未想过周围这两个女官会出手袭击,此时空有一身武艺,却无从施展,只得在二
女的胁持下屈膝跪在地上,仰面怒叫道:“主公,小人非是奸细,您这样对我,小人不服
!”

袁术冷笑一声:“你死到临头,还敢说嘴?”顿了顿道:“好,既然如此,孤便叫你
死个明白——你识得字吗?”

雷吟儿点了点头。

袁术嘿嘿一笑:“那就自己看罢!”说着将一团绢掷在他的脸上,雷吟儿低头一瞧,
原来是一份来自关中的战报。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对峙于孟津口的真髓、马超二人各自发动了几次攻势,但谁也没
占到半分便宜。

真髓进驻洛阳的第二天清晨,就向孟津口发起猛攻,但出师不利,白白折损了数百名
将士。无奈之下只有分派部队四下寻找其他渡口,以求从其他方向迂回到黄河北岸。但没
想到被马超窥破其兵力分散的弱点,忽然亲率骑兵自孟津口杀出,冲破了真髓本营。

马超军斩首超过两千,迫使真髓向南溃退十里。主将真髓陷入乱军之中,险些为铁羌
盟所擒。幸好去寻找渡口的魏延察觉到了问题,率军火速回援,这才稳住阵脚。

经此一役,马超认定真髓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患。他本来性格甚是急躁,得到了张
杨支援的四千士兵后,更是急于反攻,见真髓军驻扎在洛阳一带,于是率一军秘密向东,
企图占据旋门、虎牢等关,卡断真髓军的后路。

半夜里马超军刚进入成皋道,背后山口忽然火光四起——真髓故意驻军洛阳,就是为
了引诱马超向东断其归路。他早设下埋伏,令邓博军牢牢扼守旋门关,魏延军埋伏在旋门
关左近。等待敌人进入高山之中的山道后,予以痛击。

激烈战斗维持了两个时辰,马超军被堵截在狭长山道里,阵形无法展开,首尾不能相
顾。在真髓军前后夹击下,士兵死伤无数,马超丢弃铠甲,孤身一人翻山越岭逃回孟津口


至此马超坚守孟津口不出,再不敢南渡黄河。

此后真髓留下大量旌旗以作疑兵,弃孟津口不顾,秘密率军向西,企图渡过小平津迂
回到马超军侧后。但这一举动为马超所侦知,他故意白天向真髓所留的疑兵阵营挑战,却
趁夜色移精兵五千,于小平津北岸的小树林中埋伏。

中牟军渡河过半时,马超军发起猛烈冲锋,徐晃指挥的渡河先头部队伤亡惨重,被迫
退回南岸。乱军中徐晃正遇马超,被一矟搠中小腹,伤势沉重之极。

雷吟儿一面为战况激烈感到惊心动魄,叹息自己未能在此关键之时为主公效力,另一
面也暗暗奇怪:袁术令自己看这份战报,可这份战报里面关于天子的消息一点都没有,它
和自己是否奸细又有什么关系?

还不待他发问,袁术已一脚踢在他头上,冷笑道:“你看清了没有?”

尽管袁术武功不高,但这一脚直接踢中额头,任谁也受不了。

雷吟儿头晕脑胀了好一会儿,才呻吟道:“看倒是看清楚了,可小人仍然不知道犯了
什么过错?”

“你个死不悔改的羌奴!”袁术哼道,“好,孤来问你,你说马超有弑君之罪,既然
如此,他就是大汉人人可以诛之的逆贼!张杨、钟繇,都是汉室忠臣。尤其钟繇乃是当今
圣上的黄门侍郎,他又怎肯与弑君的逆贼同流合污?”

雷吟儿暗中叫苦,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他离开中牟之后,他哪里知道是什么原因?

袁术一面冷冷地看着,一面将一根秃毛的节杖反复在手中把玩。

这根节杖,乃是天子节杖,是已过世的太傅马日磾之物。兴平元年(公元194年)
,马日磾奉诏持此节出使山东,安抚天下。当这位太傅来到淮南时,被袁术轻轻松松用醇
酒美人的陷阱套住,强行借取节杖。此后马日磾数次乞求归还此节,袁术非但不听,反而
将之扣留在寿春,企图逼迫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做自己的军师,马日磾悔恨交加,最终
呕血而死。

从此这天子威仪的象征,就变成了袁术手中的玩物。

见雷吟儿回答不出,他等得不耐烦,涂满粉的圆脸蒙上了一层杀气,对按住他的两个
女官一挥节杖,其中之一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长达半尺的银针,就要向雷吟儿左眼插下。


雷吟儿不由大骇:“且慢!”他喘了口气,大声道:“这些事情发生时,小人已经向
南逃走了,马超如何能说动张杨和钟繇助他,小人确实一概不知。但马超弑杀天子,小人
有确凿的证据!”

袁术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他令那女官住手,用那毫无生气的小眼睛冷冷地盯着雷吟儿
道:“你说罢。”

雷吟儿一咬牙,索性道:“主公,实不相瞒,小人乃是马超的亲兵,关于马超弑杀天
子之事,是小人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假!至于马超如何能蒙骗钟繇和张杨,小人确实不
知。主公若是要杀掉小人,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但说小人是奸细,小人确实冤枉!“

虽然自己这样说或许能一口咬死马超,但承认身为马超亲兵,又亲眼所见马超弑杀天
子,那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是弑君的从犯。假使袁术忠于汉室,又或是打算做出一副忠于汉
室的模样,那就是给了他一个“为君复仇”的最名正言顺的理由。

但是除此之外再无他法,尽管袁术奢华淫荡,一副纨绔子弟的德行,但他能领袖南方
群雄与北方袁绍相抗衡,心计和城府也都不是弱者,又岂是那么好蒙骗的?若不能给一个
能令袁术满意的答复,肯定自己立刻就要被处死。

与其这样窝囊地死去,倒不如拿命来赌上一赌。

赌主公和贾先生对袁术的看法没有错,赌袁术想称帝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

雷吟儿说完之后,双目紧闭,心惊胆战地等待着最后的命运。

袁术先是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忽然绽露出一丝微笑:“你总算说了实话。”

他摇头叹息道:“自从马超进了长安,孤就做了一个梦,梦见羌贼弑杀天子,不想今日果
然应验。”

他畅然笑道:“你一开口,孤就知道你在说谎!如此机密大事,马超怎可能散布到人
人皆知的地步?你如此详知,除非是有份参予,并且身份也异常特殊,否则不被杀了灭口
才怪。”

他放下节杖,用银瓢从金叵罗里舀了一满瓢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心满意足道:
“之所以你开始不肯吐实,就是因为害怕孤会认定你是弑杀天子的帮凶,而将你处死——
孤家猜得没错罢?”

雷吟儿暗自送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是赌对了,主公和贾诩没看错这个一心想着称帝的
袁公路。

他赶紧做出汗流浃背的模样,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奋力叩头。

这一番举动恰到好处,令自命料事如神的袁术打心眼里感到无比舒坦:“你放心,弑
杀天子之人既然是马超,日后只要你肯忠于孤,罪名就不会落在你的头上。”

对袁术来说,天子是不是真的驾崩,已经并不重要。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称帝的借
口,不是给臣子的,而是给自己的,他想要说服的,只是自己而已。

他并不是从理智上来肯定雷吟儿所讲述的故事是真是假。袁术之所以相信天子驾崩是
事实,纯粹是因为他愿意相信而且乐于相信这是事实,因此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一套说辞


袁术并非不学无术之人。

他自幼博览群书,尤其喜好谶纬预言之术,记忆最为深刻的,是在十三岁时在《春秋
谶》里看到的“代汉者,当涂高”那一句谶言。

记得昔日王莽篡汉,时有谶言云“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
主”,后果然光武帝刘秀荡平四海,安定天下。所谓“四七之际火为主”,前面这“四七
之际”,乃是说光武帝刘秀于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

起兵,高祖于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灭秦称汉王,由高祖灭秦至光武起兵正好是2
28年,合于四七二十八之数;而后面的“火为主”三字,说明五德流转,汉为火德。

就是因为这样成功的先例,所以袁术对谶言非常着迷,深信不疑:“代汉者,当
涂高”,自己名“术”字“公路”,这“术”、“路”二字与“涂”

字相合。况且袁氏出于陈地,乃是陈大夫“辕涛涂”之后,上古贤君舜的后裔子孙,正是
土德,为火德之次。以五德流转计算,火生土,故云以黄代赤。

无论是名字还是德运,都与谶言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不正是在说身为袁家嫡子的自己
,即将登上九五至尊吗?

这个念头,袁术从未跟任何人提起,但每次自己偷偷地想起来,都觉得胸中一团火热
,心痒难骚。

从此以后,他就拥有了一个永远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努力磨练自己的意志,不
顾自己身份,努力结交市井,亲近那些被宦官陷害的党人,短短几年之中,由于他仗义疏
财,有豪侠之气,竟在洛阳博得了“小孟尝”的美名。

此后眼看着大汉王朝逐渐解体,分崩离析的乱世降临,袁术打心眼儿里高兴,这分明
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机会啊!

但好事多磨,谁想到第一个跟自己争夺关东霸权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庶出的兄长袁
绍。

每次想到此人,袁术就觉得胸口发堵,又气又怕。

袁绍那厮联合曹操、刘表,将自己好好一个南方群雄领袖的地位打得粉碎,使自己从
南阳流落千里,直到寿春才再次扎稳脚跟。不仅如此,那厮控制了冀州和青州,已经成为
全国实力最为雄厚的诸侯。

他猛地又想起来,袁绍也是袁家的血脉,陈大夫“辕涛涂”之后:莫非谶言所指不是
自己,而是这个庶出的孽种?

袁术不禁暗中切齿。

如今汉天子终于驾崩,皇位继承断绝,自己称帝的夙愿只怕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但若
是此消息被袁绍又或是他那个跟班曹操截获,那自己数十年来的努力,很可能就要变成泡
影了。

可是阻力不仅来自外部,倘若自己称帝,那部下中如阎象、张勋、纪灵等死心眼之人
,只怕多半不会赞同,因此必须首先培植一些只忠实于自己的亲信才行。

他猛地灵光一闪,眼前这个雷吟儿倒是非常恰当的人选:他原本就是羌人,又自称是
弑杀天子的参与者之一,想必对汉室正统没有丝毫的顾忌;况且跟随马超久经战阵,应当
也是能征惯战之将,应当可以委以重用。

想到这里,袁术挥手命女官解除雷吟儿的禁制,又吩咐道:“下去罢,来啊,将这位
、这位……”

看他叫不上自己的名字,雷吟儿恭敬道:“属下名叫雷吟儿。”

“没错,”袁术坐回胡床,然后懒懒地对左右的侍女们道,“就将这位雷吟儿将军,
安排在此院中居住,你们必须尽心竭力服侍他,不可丝毫怠慢。”

袁术这句话入耳,雷吟儿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赶忙称谢。他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幸住
在这种地方,环顾四周金壁辉煌,美女如云,不禁入堕梦中,依旧不敢置信。

还未等他魂魄归位,袁术一声令下,登时身边几个侍女围上前去,忽然将那两名女官
制住,七手八脚地拖了出去,紧接着就从外面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呼。

两个侍女各自捧着一只巨大的漆盘走了回来,来到雷吟儿面前双膝跪倒,举盘过顶。


雷吟儿定睛一看,忍不住失声惊呼,盘子里赫然是两对血淋淋的手!

袁术哈哈笑道:“适才那两个贱婢以这两双手冒犯了将军,故此袁某略作薄惩,还希
望雷将军不要见怪。”

他顿了顿,向雷吟儿举起酒瓢笑道:“这里的女人,你想要哪一个只管开口便是。无
论是金银财宝,还是美女醇酒,即便是孤心爱之人,孤也决不吝惜。

只要你对孤忠心,孤家保你在这人间乐土享尽荣华富贵。“

至此雷吟儿才明白,为什么就凭眼前这倒行逆施,品味又庸俗不堪的胖子,却能依然
招揽到不少效死之人。

这股视金如粪土的豪气,又有几人能做到?

昔日以侠气名动京都的“小孟尝”,果然有其过人之处。

天空刚下过雨,阳光明媚,天际一道彩虹挂在那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此时雷吟儿沿着湿漉漉的石头长堤,回头北顾,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八公山,别有一番
亮丽的景色。

这里就是春秋时期楚国令尹公叔敖修建的大水库——方圆百里的芍陂。

由于水道的便利,此地成为了南北商贸往来的要津,所以寿春市的形成,远远比寿春
城的历史要久远得多。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寿春之市不仅没有诸多限制,而且也并不象其
他城池那样设在城内,而是在城南芍陂的石堤之上。

这里也就是整个淮南地区最大的商品运输集散地——淮南市邑。

尽管天公不作美,但并不能丝毫影响商主们的热情。

入市的商品中,酿酒、醋酱、蜜浆、粮食、熟食、竹木、漆器、染料、金银铜铁、牛
马猪羊、筋角丹砂、帛絮细布、文采榻布、皮革药材、书籍字画…

…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热闹非凡。

袁术豢养妻妾成百上千,无不身著罗服,口厌粱肉,生活穷奢极侈,又惯用大笔赏赐
拉拢人心,因此对金钱需求量极高。

为了满足需要,他只有狂征暴敛,无限制地搜刮盘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当年他割
据南阳,南阳户口百万,都禁不起这么折腾,百姓不堪苛政,人口纷纷外流,因此袁术势
力迅速衰败。当时即便没有刘表出兵攻打,他也已经难以为继,无法在南阳待下去了。

若不是因为寿春有淮南市邑这么一个巨大的财源可供他尽情搜刮,袁术早就象在南阳
一样衰败下去。

也就是这个缘故,袁术为了可以从中榨取更多的市赋,特许淮南市邑打破了“午时开
市、日落散市”的常规限制,开放夜市与早市。

这半个月以来,雷吟儿过得简直是神仙的日子,每天里醇酒美人,纸醉金迷。但此时
看到街面上却满是身体瘦弱、面有菜色的百姓,他不由为自己这十几日沉迷享乐的荒唐生
活而感到一阵惭愧。

半个月过去了,袁术虽然意想很明显,却迟迟不见动静,不知道究竟又打的是什么算
盘?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走着,忽然被身后一对妇女的对话引起了注意。

“你听说没?大将军张勋的士兵前些日子里四下里搜捕走不动的人,抓了去煮食呢,
走路时千万要小心啊!”

“什么,还有这等事?”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这还能有假?”那中年妇女不满同伴对她的质疑,“我儿子就在大将军麾下当兵,
这是他说的。听说当官的管这个叫‘就谷’,真是造孽啊!”

那苍老妇女道:“唉,这些年兵荒马乱的,再加上今年收成不好,几乎一颗粮食都没
有,吃人也是迫不得已的……你是不知道啊,去年大灾荒,可怜我那三岁的女儿,竟被孩
子他爹送去跟邻家换了个胖娃娃回来,互相煮着吃了。”

说到后来,声音又低又是难过,显然想起自己亲生骨肉被跟人换子煮吃的人间惨祸。

那中年妇女听得惊呼一声:“天啊,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情……”

“快别提了……当今这世道,谁肯顾着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还不是折腾吗……”

“……”

她们的谈话还在继续,可雷吟儿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几欲掩耳逃走,胸中满腔怒火:
这种事情怎么都可能发生?

袁术身为九江最高统治者,究竟是做什么的,百姓都已经如此困苦艰难,他怎能一点
都不关心?

假使是在中牟,主公一定会竭尽全力去解决,不,若是在中牟,这种事情根本就不会
发生!

他怒气冲冲,大步向前疾走,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

此人身材极高,雷吟儿虽也不算矮,但一头就扎入了此人的胸膛。撞上去的感觉松松
软软,那大汉一身肥肉,竟仿佛一座肉山,将雷吟儿反弹得倒飞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还不等雷吟儿起身,那肥大汉子已经抱住小腹,扑地摔倒在地成了一堆,大声呼痛道
:“没天理啊,当街行凶打死人了!”

这一声叫喊嗓门洪亮,引得周围的人视线全部集中过来,只见那人依旧躺在地上大声
哼哼唧唧,连声哀叫道:“谁这么不长眼睛?竟敢撞你家天蛇仙长?

贫道的腿骨都被踢断了!“

明明是自己被撞到,反而对方先喊痛,这种事情雷吟儿倒还是头一次遇到。

雷吟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仔细观看对面那自称“天蛇仙长”的怪人。

只见这人身高将近九尺,圆滚滚的脸膛和肩膀之间几乎看不出有脖子的存在,他皮肤黝黑
,面有微须,尽管竭力装作痛楚的模样,但一双黑亮眼睛仿佛老鼠从洞里探出的头,四下
里乱转着踅摸,一脸说不出的贼相;身穿一件满是污垢的灰黄色禅衣,这身禅衣已被那胖
大肥硕的身躯撑得紧紧地,好像随时都会裂开似的。 
 
 
   第八节童谣

  “煌煌上天照下土兮,知我好道公来下兮。公将与余生毛羽兮,起腾青云蹈粱甫兮。
观见瑶光过北斗兮,驰乘风云使玉女兮。含精吐气嚼芝草兮,悠悠将将天将保兮。”

  五音不全的调子从淮南市邑里最大的一家酒肆的二楼传出来,惹得楼下过往之人无不
侧目而视。

  自称天蛇仙长的肥道士风卷残云一般将面前的菜肴一扫而净之后,又叫了一份。然后
一面意犹未尽地舔着油光光的手指,一面怪强怪调地唱起歌。

  吃了冤枉的雷吟儿坐在对面,恶狠狠地瞪着这可恶的肥道士,却无计可施。

  在长堤上,面对这恶道士哭天抢地的嚎啕攻势,他毫无招架之力,顿时变成千夫所指
的过街老鼠。

  这也难怪,今天雷吟儿身穿的乃是袁术为其量身定制的丝绸新衣,腰间又带着兵刃,
分明就是衣装光鲜的公子哥儿打扮。这淮南大道上全是衣衫褴褛的饥民,这身打扮走在街
上抢眼之极,加上袁术的暴政,人人无不反感;再看到那肥胖道士衣衫褴褛又手无寸铁,
因此激起了周围饥民们同仇敌忾之心,于是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周围民众们纷纷发出了
愤怒的谴责声。

  当时雷吟儿一张脸都绿了,眼见根本说不通,索性想扭头就走。没想到这恶道得理不
让人,竟然死死抱住了他的腿,躺在地上大哭大叫,鼻涕眼泪齐下,硬是不让他离开。

  四周更是群情激愤,群众摩拳擦掌,其中几个脾气急躁之人揪住雷吟儿衣襟就要打人


  雷吟儿武功不弱,否则又怎能在乱军中斩杀敌人大将?若真要动手,他只消一抬脚就
能将这团粘在腿上的肥肉踢出八丈远,别说对手是几个卤莽的饥汉,就算一二十个久经训
练的武士也近不得身。但此时见犯了众怒,却也不敢造次。

  自己如今身处异地他乡,虽说有袁术照应,但还是处处小心为好。况且小不忍则乱大
谋,这道士无非就是想敲诈点钱,自己要事在身,最好不要为这种鸡毛蒜皮横生枝节。

  万般无奈下,为了息事宁人,他只得暂且忍下这口气,好言劝抚围观群众,又将这肥
道士带到这最大的酒肆里。原本打算请他大吃一顿权当赔礼,谁曾想这肥道士进了酒肆,
顿时两眼放光,好酒好菜吃了一份又一份,肚皮仿佛无底洞,竟好像是个八百年没吃过一
顿饱饭的饿死鬼。

  “喂,我说你是远道而来到寿春的罢?”天蛇道士看到新上的菜肴,两眼冒光,垂涎
三尺,他也不用竹箸,将油腻的双手在自己衣襟上一擦,下手就捞,“这可是‘脍残’哪
,乃是此地的特产!要是不尝上一尝,简直就是白来一趟啊!”

  “脍残?”雷吟儿先低头看着面前盘中长约一寸的细长小鱼,这些小鱼光滑透明,洁
白如银,有几条还在盘子里鲜活地扭动。

  他摇头道:“在下不吃鱼。”

  “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你若是不吃,那本仙长就不客气了!”天蛇道士不客气地将雷
吟儿的盘子端到自己的面前,伸出两根肉乎乎的手指,捏起一条小鱼丢在嘴里细细咀嚼,
一副陶醉之极的模样,“这脍残肉质细嫩,鲜美之极,鲜吃最美啊。你哪里知道,这东西
又细又小,离水就死,如果不立即加工,很快就会化成乳酪一样的浆水呢。”

  这肥道士原本吞得就急,又忙着讲话,忽然一口呛在嗓子里。伴随着猛烈的咳嗽,喷
出乳白色的食物碎渣和浆汁,弄得衣襟和案几上到处都是。虽然一塌糊涂,可他丝毫不以
为意,连嘴都来不及抹,拿起旁边的酒樽仰头灌了下去。

  雷吟儿虽然不怎么讲究,但看着天蛇道士这副恶形恶状的吃相,仍然感到一阵反胃。
又想到自己竟被如此敲诈,不由端起酒杯猛倒入嘴。他原打算借这个动作发泄怒气,谁想
到酒入咽喉,立时化做一股热流笔直蹿下肚去,顿时脑袋嗡地一声,一张脸胀得通红。

  雷吟儿大声咳嗽起来,不敢置信地望着杯中残余的清冽液体:无论是跟随胡车儿将军
还是跟随明达公,自己并不是没喝过酒。但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面前的东西跟自
己从前的饮酒记忆对号入座————这东西的劲头竟然这么大,跟它一比,原先自己喝的
酒简直与水没什么两样。

  他有所不知,如今连年饥荒又多兵灾,哪还有粮食酿酒?在中牟,真髓虽不全面禁酒
,却依照长史秦宜禄之议,杜绝百姓私酒,改为官酿官卖。一方面可增加财税,另一方面
严格控制酿酒的原料和产量,避免浪费粮食——所以中牟的酒都是用野果和麸皮酿造,而
且一斛原料出两斛酒,味道淡薄之极。

  “这酒味道不错罢?”对面的天蛇道士似乎由雷吟儿的表情看破了他的心思,笑嘻嘻
地用竹箸敲击着青铜的酒壶,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叫做‘后将军酿’,乃是七斛精梁才
出两斛酒的醇酿呐!”

  “七斛精梁出两斛酒?”雷吟儿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虽然不了解酒味好坏,
但常年作战的人对粮食总是特别敏感。

  自己还从未听说过喝酒能够填饱肚子的,可是,可是……七斛精梁,那可足够让一个
人吃上整整一个月啊!

  看着雷吟儿呆若木鸡的模样,天蛇道士不无讥讽地笑了起来:“嘿嘿,你道这酒是那
么容易喝上口的么?这乃是袁术袁后将军的家酿,若不是因为这家酒肆是后将军的产业,
别说喝上一口了,就算是闻闻这酒香,也是白日做梦!”他一抹嘴,贼兮兮地笑道:“今
天能品尝到如此美酒,还是要多谢小兄弟你啊……只是这酒酿制不易,因此一斗四十万钱
……却不知道小兄弟是否有钱结帐?”

  自打进了酒肆之后,雷吟儿就一直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位“仙长”胡吃海塞,眼见着二
十人份的美酒菜肴流水价倒进了他的嘴巴,心中肉疼就不必说了。

  但听道士这句话一讲,他倒是放下了心,当下咳嗽一声道:“道长尽管放心,不过丑
话说在前面,今日摆酒赔罪之后,你我之间的事就此一笔勾销。但若是仙长再三纠缠不休
,雷吟儿只有不客气了。”

  目前自己是袁术笼络的对象,此地既然是他的产业,自己莫要说吃上这么一顿,就算
每天都来大吃大喝,也是一个铜钱都不必花的。倒是如何解决这团可厌的肥肉,需要仔细
考虑。眼见着这厮将自己当做了冤大头痛宰,雷吟儿心中这股别扭就别提了。

  “伙计,再给道爷来一份淮王鱼脍!”对雷吟儿的话,天蛇道士竟好象完全没有听到
。他埋头苦战,三下五除二将那些名为脍残的银色小鱼扫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抬头高声报
出第二十一份菜的菜名。

  他不顾雷吟儿已经气得发白的脸色,眉飞色舞口水四溅道:“淮王鱼乃是咱淮河寿春
这一段的独产名种大鱼啊。此物形似鲇鱼,通体鲜黄,嘴扁且长在头的下部,身体光滑无
鳞,一般足有四、五斤重,大个头的能有四十斤那!前汉时候有人把这种鱼献给了淮南王
刘安,他老人家觉得鲜美可口,于是就给它取名叫‘回黄’,并经常以此鱼款待宾客,这
事情一传来,后来人就给它起了‘淮王鱼’这个名儿。这东西生活在水中的岩洞石缝里,
难抓得很——你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要是不尝一尝这好东西,保管将来后悔得肠子疼!”


  “够了!”雷吟儿再也按耐不住胸中怒气,拍案而起,“贼道,你别太得寸进尺!”


  天蛇道士赶忙举手道:“好好好,早知道你如此讨厌吃鱼,贫道就不再介绍寿春美食
了,继续吃罢,继续吃罢。”从刚才起,他嘴巴里就一直塞满了那种名叫脍残的小鱼,说
话模糊不清,但那股戏谑之意却流露无遗。

  雷吟儿只恨得牙根儿都痒了起来,在进酒肆之前他就已经注意过了,此时本来就不是
进餐之时,酒肆里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之外再无其他客人,于是探手向恶道的当胸衣襟处
抓来。

  天蛇道士倒是不闪不避,大模大样地让雷吟儿抓了个正着,随即被一把拎了起来,从
案几对面提到雷吟儿面前。

  “你当真活的不耐烦了?”雷吟儿提着肥道士,好象提着一只待宰的肥鸡,咬牙切齿
道,“贼道,你拦路敲诈,今天雷大爷是不愿跟你多计较,你却把大爷当软柿子捏?信不
信我废了你一双狗眼?”他对自己的涵养还是有些自信的,但经过再三撩拨,忍耐力显然
已经到了尽头。

  天蛇道士面皮微微发白,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强笑道:“我说,雷校尉,你是堂堂柱国
大将军部下的蜚蠊首领,奉命身负重任到这寿春公干,何必跟我这么个浪人过不去呢?”
他吐字虽轻,但这句话仿佛巨鼓一般,震得雷吟儿心头一阵狂跳。

  蜚蠊乃是上古神兽龙雀的别称。

  雷吟儿奉命潜伏九江,龙雀精兵转交由安罗珊指挥后,“蜚蠊”就此建立,成为直接
受命于真髓,与龙雀不相统辖的谍报系统。而被委以重任的雷吟儿便成了第一个“蜚蠊”
,顺理成章地做了这一组织的首领。

  想不到这么重大的机密,竟在此地被面前这泼皮一口道破,叫他怎能不惊?

  此时周围万籁俱寂,连针落地都能听得见。

  雷吟儿用眼角余光向四下里一瞥,一旁伺候的伙计已经到后堂端菜去了,二楼上一个
人都没有。

  他忽然冷笑起来,重重一拳就打在这道士的软肋上:“贼道,你说得都是些什么乱七
八糟的?可惜啊,雷大爷不上这个当!今日就算你说破了嘴皮子,想要借此逃过这顿揍,
那是休想!”

  随着拳头雨点般落下,道士胜券在握的肥脸上五官立时挤成了一堆,大声哭爹叫娘起
来:“好小子,你竟然装傻!”

  雷吟儿哈哈大笑,一脚踢在道士那肉呼呼的肚子上:“还不吐实,真以为能蒙骗过你
家雷大爷么?”

  此时端着淮王鱼脍的小二走上楼来,看到原先对座饮酒的二人忽然打做一堆,不由大
是诧异。他正呆呆站在楼梯口,雷吟儿转过头去大声呵斥道:“还上什么菜,滚下去!”


  那小二见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手一抖,将菜盘摔在地上打了个粉碎,连滚带
爬地跑下楼去,再不敢露头。

  雷吟儿将肉球似的天蛇道士揪了起来,冷冷道:“你是哪里的奸细,混入我淮南有何
图谋?老实说出来,免得受罪!”

  肥道士痛得全身肥肉簌簌发抖,早被打得七晕八素,适才胃部中了一脚,吃下去的那
许多美食早又都吐了出来,跟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弄得脸上花里胡哨。过了半晌才倒过一
口气来,有气无力道:“本仙长……”雷吟儿听他还以仙长自称,眉头一挑,抡圆了又是
一记耳光。

  天蛇道士半边脸登时肿起老高,高声尖叫起来:“哎呀,你竟打本仙长的脸!”

  “”我雷吟儿刚进寿春不久,竟然就逮了个奸细,功劳不小啊。“雷吟儿哈哈大笑,
就手在他又肥又软的肚皮上蹭了蹭,将适才打耳光时沾到的污垢尽数抹在道袍上,冷冷道
,”贼道,现在雷大爷说的话,你给我认真听好,一个字也别落下。“

  他不等天蛇道士有所反应,就一字一顿道:“雷某弄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虫蚁没什么
两样。只是雷大爷真正感兴趣的,是你的幕后主使和图谋,对你这条小命还真没放在眼里
。所以若是老实交代,我不杀你;若是硬充好汉……”说着这里,他顿了一顿,手上先使
劲捏住道士的阴囊,使他痛得眼泪都流了下来,这才冷冷道:“开始说罢。”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天蛇道士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雷校尉,阁下这套刑讯逼供的
玩意儿还不入流呢。此地在市邑之中,周围人多嘴杂,严刑之下道爷若是痛得大声喊叫起
来,只怕最后倒霉的不定是谁,况且……”说到这里他痛得几乎闭过气去:“想杀本道爷
我灭口?本道爷是那么莽撞行事的人么,你能保证这四周就没有我的同伙?到时阁下身份
在整个淮南传得沸沸扬扬,须怪不得旁人。”

  雷吟儿心中一惊,赶忙聆听四周动静,脸上却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又在胡说八道
,大爷会怕你这种无中生有的威胁?”话虽说得硬气,但手上已经放松了几分力。

  天蛇道士喘过一口气,张嘴吐出一枚断牙,恨恨地低声骂了起来:“小贼,你够狠,
你这是存心报复,报复刚才被本仙长敲诈了一顿饭!”伸手抚摩自己的脸,才轻轻一碰就
痛得缩手回去,那里已经又红又肿,雷吟儿的手下得真是不轻:“小混蛋,你若是下毒手
整死了我,跟道爷同行的许门死士决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许门死士?”雷吟儿猛然想起主公大战许褚的经历,失声道,“你是曹兖州的人?


  他松开手任由那肥道士跌坐在地上,还要再详加盘问,从楼下却传来隐隐喧嚣声,一
个破锣似的嗓音传了上来:“敢问雷吟儿将军在这里么,主公有急事召你觐见!”

  “本道爷正是奉了曹公之命,特来此公干……”天蛇道士咳嗽着又吐出一枚牙齿,含
糊不清,咬牙切齿道,“臭小贼,道爷今日是专程来找阁下商议大事的,你敢如此对待我
?今日是谈不成了,傍晚前后你孤身一人来此,自然会见到我。”急急说完后站起身来,
也不顾满脸满身的呕吐秽物,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雷吟儿急急匆匆离开淮南市邑,跟随武吏进入金碧辉煌的宫室,一面在门外等待袁术
的接见,一面回想适才与肥道士的“偶遇”,心底仍然忐忑不安。

  他一直怀疑那肥道士是袁术试探自己的细作,但仔细一想又不可能:那肥道士竟然知
道蜚蠊,就凭这一点,便不应是袁术的部下。袁术此人,虽然表面显得小心细致,但实际
上粗疏残忍,倘若他怀疑自己是间谍,根本不消反复试探,十有八九命人直接拖出去杀了
,再找个银盘也不知盛着脑袋还是双手端进来。

  天蛇道士自承曹兖州部下,又知晓许门死士,看来身份不假。只是曹操派来的细作,
又为何特地与我联络?

  正在胡思乱想,一名风姿绰约的二八佳人从门里轻轻扭了出来:袁术准他入内觐见。


  “这里有六份快马战报,你看看。”一脸得意洋洋的袁术也不起身,命左首女官将一
大卷帛书递到雷吟儿的手中。

  “上个月孤命大将纪灵率桥蕤、李丰、乐就、梁纲四将征讨刘备,今日消息已到,兵
威所到,刘备全军覆没,大败亏输!”袁术微微摇头晃脑,面部肥肉颤动,神采飞扬,“
孤自从落脚寿春,就一直顾虑北方那庶出孽种与曹家阉丑余孽,这二贼彼此结盟,遥相呼
应,颇有声势。孤本同与曹贼有杀父深仇的陶谦老儿结盟,通过他联络公孙白马部下的青
州刺史田楷,形成针对那庶出孽种与曹操的包围网。不想田楷又接连败于袁谭那小畜牲;
去年陶老儿一死,刘备那厮用诈术得徐州后立即跟风倒向了袁绍,我军更是雪上加霜,形
势一日不如一日。”

  他哼声道:“青徐膏腴之地,又有盐煮为利,孤欲夺之久矣。陶谦老儿是扬州丹阳人
,他担任徐州刺史时,虽以徐州土著豪强为太守国相;但职掌郡兵军权的大小将校,无不
采用丹阳的同乡。因此徐州丹阳两派人马内部间隙颇深。那刘备外联袁绍,内联糜竺陈登
等土著豪强,纯以诈术赚了徐州大权,故此丹阳旧将多有不服,只是鸟无头不成行,难以
反抗罢了。孤家全盘筹谋,料想那刘备乍领一州之地,立足未稳,此时夺取徐州七郡,正
是难逢的良机!”

  说到这里,袁术神采飞扬地一拍大腿,意气风发道:“孤果然算无遗策,纪灵等五路
兵马齐动,那刘备原先不过是个老卒,虽然也有点阴谋诡计,却又怎懂得什么兵法,顿时
慌了手脚。他命张飞与曹豹守下邳为后援,自己领兵出战,妄图负隅顽抗,结果居然有胜
有败。但孤早有准备,一封书信,便教曹豹、许耽高举义旗,将下邳献与了我军。”

  雷吟儿一面听,一面仔细看完了这五份战报。

  前面四份都是徐州方面的。受到袁术的鼓动,下邳城中以曹豹为首的丹阳军将领忽然
发难,守将张飞寡不敌众,被逼出城投奔刘备。得知消息的刘备赶忙回师平叛,但由于军
中不少士兵同样都是陶谦的丹阳旧部,因此不愿与城中作乱的乡亲同僚交战,于是部队散
乱一团,大量士兵哗变逃亡。此时纪灵率部赶到,大破刘备。在内忧外患的双重打击下,
军团几近崩溃的刘备根本无法交战,只得奔彭城而走。纪灵以曹豹等降将为先锋追击,亲
自率五千士兵随后紧随,同时命桥蕤等将就地收编俘虏,打扫战场。

  纪灵在彭城附近追上只剩十余骑的刘备,率军将之团团围住,眼看这位还没当几个月
的徐州牧就要束手就擒,谁想走投无路的刘备拼死发动反击,双方才刚刚接触,万军之中
一骑乘风破浪般突入阵中,只一合便将主将纪灵斩于马下。袁军于是士气动摇,向后溃退


  消息随着败军传回下邳,滞留该地的桥蕤等四将彼此不相统辖,因此对部队的下一步
行动各持己见,争执不下,分别呈递来的这四份战报也是大同小异:四人纷纷彰己之功,
异口同声痛斥纪灵贪功冒进,以至殒命彭城。此外便是互相指责,并请求袁术委任自己为
大将,以节制诸军。

  第五份战报却是南面的孙策所传。他上书说明自己得了周瑜之助,率四千壮士直下江
东,渡江转战,连克横江渡、当利口,击败张英、樊能二将。此后又派遣别部司马董袭分
兵略定丹阳郡南部诸县,自己则率主力正与刘繇对峙在牛渚山大营。刘繇屡次交战都被杀
得大败,最近一次交锋,被孙策连破十二寨,俘获辎重不计其数,降卒近万。

  “雷将军,徐州之事,以你之见该如何是好?”袁术满面带笑,懒洋洋地问道。虽然
折了纪灵,但刘备已败,江东又有好消息传来,所以这位后将军心情极佳。

  雷吟儿知道袁术是以此来考验自己的才干,不敢怠慢,略加思索道:“主公,此四将
当斩!”他顿了顿,接道:“我军虽说纪灵将军阵亡,但于大局无损。而刘备此番为主公
所败,士兵逃散,几乎已到了穷途末路,正是消灭他的好时机。徐州北方诸郡还都在刘备
手中,若是任由他重整兵马,就很难对付。桥蕤等四人没能乘胜追击,延误战机,所以当
斩!”

  袁术哈哈大笑,不以为然道:“雷将军说得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未免杞人忧天了。”


  看到雷吟儿茫然不解的模样,袁术猛地想起一事:这位雷将军出身蛮荒,能识得几个
字已经算是相当不错,只怕尚不知杞人忧天为何物。于是他将手中把玩的节杖用力一挥,
轻蔑笑道:“孤兵强马壮,雄霸淮南。刘备与孤相比,不过豚犬而已。孤大军压境,此时
刘备早已吓破了肝胆,又有何勇气再战?况且曹操消灭了泰山群盗后已回师濮阳,得闻孤
与刘备相攻,于是率三万兵马进兵泰山郡费国,威胁琅琊,分明是有并吞徐州北方诸郡之
心。如今刘备新败,他定会有所举动。大耳儿,已不足虑矣!”

  雷吟儿肚里大是不以为然,口中却只能唯唯诺诺。上前待要将帛书交还与袁术,却忽
然发现不知何时脚边多了一张便条。这便条似乎原本夹杂在帛书之中,自己翻阅时不小心
掉了下来。

  他弯腰拾起便条,虽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却不由心中格登一跳:“尉氏曹军移师许县
。嗣。”

  曹军竟然自尉氏向南,进入了许县。

  雷吟儿脑筋急转:这尉氏在陈留郡西南部,城池虽小,却位于豫州颍川郡、司隶河南
府、兖州陈留郡三地交接之处,乃是四通八达的战略要冲。他这一路南行,自然知道自曹
操因臧霸在泰山作乱而从朱仙镇撤退后,命于禁与李整两校尉率四千士兵驻守尉氏,严密
封锁了由中牟通向豫州的南下之路。

  眼前便条上的军情与记忆中那恶性恶状的馋嘴道士逐渐重合起来:尉氏之曹军放弃扼
守要冲,转而向南面的豫州挺进;而就在此时此刻,曹操的间谍也出现在寿春……

  这难道会是简单的巧合么?

  “雷将军,雷将军!”听到袁术颇有些不耐烦的呼叫,雷吟儿全身一震,从沉思中惊
醒过来。

  看见后将军阴沉着脸,他赶忙恭敬道:“启禀将军,属下一时想出了神,还请将军恕
罪!”一面说一面双手将帛书与便条奉上:“将军,曹操所部移师许县,只怕要南下侵入
豫州,须多加防范才好。”

  “我道是什么大不了的,竟让雷将军如此伤神。”袁术瞥了一眼那便条,漫不经心道
,“那是孤所委任之汝南太守袁嗣发来的急报。孤已令人打探清楚,曹操主力尚在泰山,
如今犯我许县之敌不足千人——曹操这厮派小股部队在豫州西面虚张声势,分明是袭扰牵
制孤的注意力,以防范孤家独占徐州这块肥肉。袁嗣不知兵要,此等雕虫小技竟然茫然不
知,却偏偏如此小题大做,真真笑煞孤也。”

  袁术顿了顿,哼声道:“提起豫州,孤倒想起一事——前几年孤为曹操所迫,南走寿
春之时路过陈国,曾向陈王宠求粮。不想那陈王宠自恃勇壮,不将孤放在眼里,国相骆俊
更是一口回绝。近日我军新破刘备,定当攻破陈国,雪此大耻。”说到这里,他抚摸着自
己肥厚的面颊,哈哈笑道:“那陈国被陈王宠和国相骆俊治理的井井有条,当真是国富粮
足,正好取之为我资用。”

  雷吟儿满脑子想得都是那名为天蛇道士的曹军间谍,胡乱应道:“将军想得当真周密
。只是陈王是用弩高手,又勇武善战,将军打算如何对付?”

  袁术哈哈大笑:“陈王那点微末的武功算得了什么?孤不瞒你,孤家早已用重金收买
了许门死士对付陈王。许家坞刺杀术之精妙谁人不知?况且宗帅许褚武功深不可测,自从
吕布身死中牟之后,当世只怕再无人是他的对手。几日之内,陈王与骆俊的项上人头定会
送上门来。”

  他顿了顿,道:“孤这次唤你前来,就是要交与你这件任务。孤拨于你两千五百名士
兵,明日便出发前往宋国与袁嗣会合。到时许宗帅自会与你等联络,待陈王与骆俊一死,
你们立即率军夺取陈国。等到此事顺利完成,新任陈国相非将军莫属!”

  虽然到了傍晚,淮南市邑依旧热闹非凡。由于这里没有日落散市的规定,所以每当夜
幕降临之际,自八公山向南望去,市邑灯火通明,也算是寿春一景。

  雷吟儿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一个时辰。他不急忙进去,而是在先确定了天蛇道士未到之
后,远远地站在拐角的阴影里,警惕地注视着周边道路和来往的人群。

  忽然一声尖叫传来,雷吟儿照声音的来路望去。原来是为了争夺一只别人啃过后丢弃
的果子,几个流浪儿厮打成一团,个个鼻青脸肿,鲜血长流。淮南市邑里有不少像这样的
流浪儿,这些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四肢就像是干枯的竹棍一般。他们成天在川流的
人群中钻来钻去,为了获得一点残羹剩饭而拼命挣扎。

  雷吟儿不禁对这些食不果腹的孩子生出怜悯之意,他向他们走去,打算分开他们。但
随即想到自己的任务,硬着心肠强迫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他巡视几番后,选中了一处
布摊,那里是逃出酒肆的必经之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在那布摊买下一大匹布料,夹
着布料来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将上了箭匣的连弩裹在里面,然后绕回摊位,说
明自己要继续采购,拿着布料实在碍事,将之又寄存回去。虽然天蛇道士未显露敌意,但
毕竟还不能完全信任,况且此人与许门死士有牵连,还是小心为上。

  离开布摊时,雷吟儿悄悄偏头瞥了一眼,和气生财的小贩生怕客人取货不方便,将那
匹步料放在了一处好放好拿的地方。他满意地摸了摸腰间的弯刀和怀中的流星锤,大踏步
笔直走进了酒肆。

  才等了一小会儿,五音不全的歌声就从楼下飘了进来。听到这么熟悉的怪腔调,雷吟
儿也不知自己是好气还是好笑。只见天蛇道士的肥硕身形出现在二楼门口,他满面青肿,
看到雷吟儿后昂首挺胸走了过来。大剌剌往雷吟儿对面一坐,也不说别的,将嘴角用袖子
一抹,拍着案几就要店家上菜。

  雷吟儿环顾四周,凝神观察是否有其他人注意自己,检查了两次后才冷冷道:“道长
找我究竟为了什么事?不妨开门见山,说个明白。”

  大约是头次见面时的耳光和拳头产生了效果,肥道士也不敢造次,先嘿嘿干笑两声,
紧接着立刻就入了正题:“实不相瞒,本仙长……不,小道确确实实是奉曹公之命,前来
寿春公干。至于确切的工作是什么,将军你一听便知。”说着一指酒肆外面。

  雷吟儿将信将疑,侧耳倾听,这才发现满街的流浪儿似乎都在哼唱着同一首歌谣,依
稀就是肥道士上楼时不住哼唱的那几句:“辕涛涂裔,代汉涂高。吃穿有厚土,寿春有龙
兴。”

  这歌谣词意半通不通,夹杂在商贩叫卖声和讨价换价声中,时隐时现,忽高忽低,音
调犹如鬼哭一般,更显得格外古怪。

  “实不相瞒,曹公命小道前来,目的与将军一般无二,”天蛇道士赔笑解释道,“都
是要极力促使袁术自立为帝。只不过将军走得乃是直接了当的路线,面见袁术说明天子协
驾崩;而小道恰恰相反,一直活动于暗处,努力教小儿传唱歌谣,以求从下至上,蛊惑人
心。”

  雷吟儿恍然大悟,原来曹操竟与主公和贾司马的心思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长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那么你这歌谣里说得大约是劝袁术谋逆的意思罢?”


  “雷将军聪明,”天蛇道士捻了捻下巴上少得可怜的鼠须,贼笑道,“这歌谣意思很
简单,前两句是春秋谶语里化过来的,意思就是辕涛涂的后裔要兴起,代汉的涂高即将出
世。这谶语正应了袁术的大名和祖先。至于这后面两句,前面‘吃穿有厚土’,说得是拆
开‘袁’字,上面是土,下面是口和衣,正对应土德代汉之火德;最后的‘寿春有龙兴’
,就是说寿春此地即将有人作皇帝。四句连起来就是汉朝当亡,袁氏当兴,火生土德,袁
术乃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之意。”

  雷吟儿听得目瞪口呆:“果然是妙计!袁术心怀异志久已,对谶语素来迷信。他若得
知满城传唱这歌谣,定会认为此乃天降祥瑞,迫不及待要称帝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自己来寿春之前得悉贾诩的计划,原以为贾司马胆大多智,竟能想出如此惊人的点子。
不想曹操竟也有此打算,而具体手段却又另辟蹊径,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瞬间曹军动向已在他脑海中连成一线:曹操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什么刘备!他正时时刻
刻监视着袁术的动向,向许县伸出的触角不过是试探而已,只怕主力此时也已经秘密转移
到豫州边境。很可能袁术刚一称帝,曹军立即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来!

  主公企图以天子废立来分化中原诸侯,使他们彼此征杀,给自己多挤出一些发展的时
间。但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黄河之南的三大势力,兖州曹操、徐州刘备、淮南袁术,原
本处于均势的平衡状态。可如今刘备与袁术竟已拼得两败俱伤,惟有曹操在夺回兖州后迅
速壮大崛起……主公真能如愿以偿么?

  又联想起一事,雷吟儿不由冷汗直冒:许家坞秘密投靠曹操久已,袁术还被蒙在鼓里
,如今他聘请许门死士刺杀陈王宠,此事想必已全在曹操算中。究竟曹操是打算借此机会
索性刺杀陈王,嫁祸袁术后大举进兵讨伐?还是打算借此机会下套消灭袁术军主力?不论
怎样,自己明日出征的军事行动,只怕凶多吉少。

  他正在胡思乱想,猛然听见对面天蛇道士在饕餮美食之余,含糊问过来一句:“对了
,雷将军,我这里有你家主公真髓的消息,想不想知道啊?” 
 
 
              第八节  诱饵(全)

    兴平二年九月二十三日,成皋道,夜。

    都伯高硕望着不远处偃师的城池轮廓,回头看了看身后长长一串的粮车和疲惫的士兵
们,着实松了一口气:随着这批粮食安全抵达,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这对柱国大将军
应当能有不少帮助罢。

    不过,他不禁叹了口气,大将军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这仗才到个头儿呢?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对峙于孟津口的真髓、马超二人各自发动了几次攻势,但谁
也没占到半分便宜。

    真髓进驻洛阳的第二天清晨,就向孟津口发起猛攻,但出师不利,白白折损了数
百名将士。无奈之下只有分派部队四下寻找其他渡口,以求从其他方向迂回到黄河北岸。
但没想到被马超窥破其兵力分散的弱点,按照钟繇的计谋,他忽然亲率骑兵自孟津口突然
杀出,冲破了真髓军本阵。

    这一战马超军斩首超过两千,迫使真髓军向南败退十余里。主将真髓陷入乱军之
中,险些为铁羌盟所擒。幸好去寻找渡口的魏延察觉到了问题,率军火速回援,这才稳住
阵脚。

    经此一役,马超认定真髓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患。他本来性格甚是急躁,得到
了张杨派来支援的四千士兵后,更是急于反攻,见真髓军驻扎在洛阳一带,于是率一军秘
密向东,企图占据旋门、虎牢等关,卡断真髓军的后路。

    半夜里马超军刚进入成皋道,背后山口忽然火光四起——真髓故意驻军洛阳,就
是为了引诱马超向东断其归路。他早设下埋伏,令邓博军牢牢扼守旋门关,魏延军埋伏在
旋门关左近。等待敌人进入高山之中的山道后,予以痛击。

    激烈战斗维持了两个时辰,马超军被堵截在狭长山道里,阵形无法展开,首尾不
能相顾。在真髓军前后夹击下,士兵死伤无数,马超丢弃铠甲,孤身一人翻山越岭逃回孟
津口。

    至此他坚守孟津口不出,再不敢南渡黄河。

    真髓的进展也极不顺利,他留下大量旌旗以作疑兵,弃孟津口不顾,秘密率军向
西,企图渡过小平津迂回到马超军侧后。

    但这一举动为马超所侦知,他故意白天向真髓所留的疑兵阵营挑战,却趁夜色移
精兵五千,于小平津北岸的小树林中埋伏。

    中牟军渡河过半时,马超军发起猛烈冲锋,徐晃指挥的渡河先头部队伤亡惨重,
被迫退回南岸。乱军中徐晃正遇马超,被一矟搠中小腹,伤势沉重之极。

    双方筋疲力尽,全都无力再战,却因为各自的目的而不肯有丝毫让步,于是就这
么僵持了两个多月,也不知还要撑到什么时候。

    岁月不饶人,自己确实是老了啊,高硕的注意力回到自己酸痛的腰腿,自嘲地笑了笑
。想当年刚参军的时候,自己还是个精壮的小伙子,千山万水地跋涉远征,全不当回事。
可这才几十里山路的马骑下来,屁股和大腿就已经酸痛麻木,真大不如前了。

    千山万水地跋涉远征……想起这件事,高硕自顾自地苦笑起来。那还是熹平四年,自
己满怀着一心成为度辽将军的理想,血气方刚,得知天子命令夏育校尉远征鲜卑檀石槐,
结果还抢着报渭幽亍?

    二十年前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老都伯不由打了个冷战,呼出一口寒气。

    那真是一场永生难忘的大厮杀,出塞的好几万弟兄同袍回来的不到几千,其余的人曝
尸荒原,只怕现在还是白骨累累……夏育大人因此被废为庶人,永不起用。接下来上司换
成了董卓将军、然后是樊稠将军,郭汜将军,如今则是魏延将军……上面的将军们象走马
灯一样换来换去,而自己年过半百,两鬓斑白,随着将军们走过西北和中原,几乎转战了
半个大汉朝,却仍只是个小小的都伯。

    昔日的远大理想早已渐渐淡忘,但那塞外的寒风,强悍的鲜卑骑士,浑身是血的同袍
……却仍然屡屡出现在恶梦里,让自己在冷汗中惊醒。

    正在高硕沉溺于回忆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战马立住不再前进,只是机警地
望着前面——那边正是起伏的邙山丘陵。他眯起眼睛仔细张望,似乎层层山丘组成的暗影
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地逼近。还没来得及辨别那究竟是什么,一种久别重逢的声音就
已钻进入他的耳朵,那声音一掠而过,锐利嘹亮,宛如利刃割过天空。

    高硕汗毛直竖: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的令人恐惧!

    猛然间,血淋淋的记忆随着这声音一下子被翻了出来,他绷紧了发抖的身体,用尽力
气高声喊叫起来:“是鸣镝!是鲜卑人!赶紧隐蔽!”

    这句话的下半截没人能听得真切:霎时间从四面八方都传来破空的锐响!

    一轮劲射过后,运粮军的火把全灭,黑暗笼罩着混乱而绝望的战场。

    高硕早在示警的同时,就已翻身下马隐蔽在粮车的后面。尽管如此,一支长箭仍然穿
透了他的掌心。他咬紧牙关,将那箭支斩断,此时只听身侧“噗”“噗”之声不绝于耳,
随之响起的便是惨叫和马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

    火光忽然再度亮起,但这次却不是他们点燃的,因为这些火把立即飞了过来,落在粮
车的周围,照亮了附近的情景。

    高硕睁大了眼睛,二十年前的惨状又重现眼前:满地都是亮红的鲜血和同袍的死尸,
伤兵不停地呻吟和哭泣着。他顾不上继续看,忍住剧痛,努力使自己的身体缩在车轮的后
面,猛然发现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那正是这支运粮队的队长,新任的都尉段伟。

    此时这位队长左肩中了一箭,黑色甲胄已经被血浸湿,反射着火光亮晶晶地流动。他
气喘如牛,却依然奋力挥舞着环手刀,破口大骂:“我操你妈的!老子就是柱国大将军部
下都尉段伟,有种过来跟老子拼拼这个!老子跟……”

    “段都尉,趴下!”高硕用力吼起来:段都尉从没接触过这种对手,但是自己不同,
这战斗的记忆在他脑子里已经反复了整整二十年!

    段伟虽然听到,却迟疑了一下。

    破空声再度响起。

    眼泪滚了出来,高硕看得清清楚楚,段伟倒下去之前,光是头部就中了七八箭!

    他奋力撕下战袍,使劲勒住受伤手掌的手腕,然后一面弯着腰推动身后的粮车,一面
嘶声大吼:“我是都伯高硕!剩下的人现在听我的,趴在地上小心敌人的弓箭!设法把粮
车围成圈子!”

    己方士兵足有七百人,应当不会就这样全部被杀光,但是场面如此混乱,还有人能听
到并且执行他的命令么?

    高硕剧烈地喘息着,剧痛和紧张令他汗如雨下,他自己也不敢保证这一点。

    细微而沉闷的响声此起彼伏,那是被草叶缠裹的马蹄声,敌人在围绕着他们不紧不慢
地骑马跑着,企图兜到另一侧来。

    高硕感觉自己筋疲力尽,他闭上眼睛,回想刚才破空声的密集程度,默默地估算着:
五十、一百……周围之敌绝不会超过二百。他们数量并不多,否则早就杀过来了。

    几十年了,这些鲜卑人的战法总是如此,就像狼群一样:在野地里远远地撒出百十人
成群的探马队。遇到了可以消灭的敌人,探马队就直接攻击;而遇到大股的猎物,探马队
就先包围并远远地放箭牵制他们,并且通过鸣镝来通知不远处的大部队赶来。

    北地人怎么会来到这洛阳的?这一点高硕已经没时间去考虑,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的
只有一件事:如果整个部队已没法指挥,那么等到大股鲜卑人赶到,他们就全死定了!

    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使高硕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四周,总算暂时可以松口气:部分士
兵显然听到他的命令,粮车开始一辆辆地移动了。在这种关键时刻,所有士兵都拼命挣扎
,很快空地上就形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阵。

    马蹄声停止了,紧跟着又是一轮利箭的射击。虽然来势同样凶狠有力,但在高硕的指
挥下,剩下的士兵们一个个都紧贴粮车蜷缩着身体,使得大部分箭支越过粮车,无害地插
在车阵中心空地上。

    高硕忍着痛匍匐着来到车阵中央,努力将火把堆做一堆,又多加了些木料,火焰熊熊
燃烧起来,照得他额头上的汗滴一颗一颗地闪亮。在从天而降的箭支中穿行着爬回到自己
原先的隐蔽点,他狠狠地咬着牙:人数已经清点完毕,此时运粮队士兵虽说还有五百多人
,但战斗力尚存的不超过三百人。敌暗我明,突围根本无望。只盼偃师守军能够看到这团
火赶来救援,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弓箭破风声消失了。

    敌人在四周远处彼此吆喝着听不懂的话,似乎在交谈着什么,随即马蹄声响又响了起
来,渐渐远去,四野归于寂静,只有车阵内外的火焰依然噼啪作响,有些尸体被点燃后发
出难闻的焦臭味。

    等了一会儿,仍然是全无声息,车阵里士兵不禁面面相觑。敌人难道看车阵难以攻克
,所以就这么走了?

    但很快这种幻想就被无情的现实打破,震动大地的马蹄声很快又再度响起:敌人不仅
去而复反,人数也增加了十数倍,大股鲜卑人来了!

    忽然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半空中飞了过来,划过一条弧线,狠狠地砸在粮车上,“
喀嚓”一声,将车侧面的木板打出一个窟窿!

    乱石齐飞,巨响不绝于耳,车阵外侧似乎不少地方都被打坏了。

    一声很轻微的响动,高硕转过头去,正巧看到身旁一名士兵的头颅像熟透的西瓜一样
绽裂开来!红色的血混杂着白色的脑浆,溅得他半身湿漉漉地——原来被一枚石子打中了
额头。

    他心中一动:这种攻击法再熟悉不过,是草原上匈奴人惯用的打猎玩意儿,用牛皮编
成,长约两尺,一端是个环,另一端有个小皮兜。使用时把石头放在皮兜里,把手套在环
里,甩起几圈来之后手腕一抖,石头就飞了出去,可以投得极远。石头虽小,但只要命中
目标,轻则筋断骨折,重则头裂脏破。

    来的不是鲜卑人,是匈奴人!

    “大伙儿别怕,那是敌人的皮弹子!”高硕大声道,竭尽全力企图使士兵们镇静下来
,“这附近到处都是黄土疙瘩,石头并没有多少,再坚持一会儿,他们就没的可打了!”


    话才出口,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遵循着石头飞来的轨迹,准确地投掷在自己的脚边。


    不好,敌人要放火!高硕这个念头才动,无数火把已经自夜空缤纷而降,好似洒下一
蓬火雨!

    魏延瞪着东北方向天空隐隐的火光,在偃师城头来回来去地走着,拳头捏得骨节卡巴
直响:斥候已经将消息送到,运粮的部队正在遭受敌人的袭击。

    马超的匈奴援兵已到的消息传来,是今天中午的时候。主公估计马超一两天内就会发
起反扑,所以命他加快巩固偃师城防的工作。

    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马超的动作会来得这么迅猛和突然!

    半个月前,张杨的一万援军赶到孟津口,急躁的马超立即向巩县发起了一次小规模的
试探性反击。这么一来,主攻方向却为真髓所察觉:“文长,马超先后数次折在我手下,
这次援兵到来却并不急于与我决战,说明他得知我并吞了荥阳的降卒后兵力大增,所以竭
力避免打无把握之战。马超夺取巩县之后,又由于邓博的反击而弃城。我看他主力未损却
匆匆撤退,这说明其真意不在攻城掠地,而在借攻巩县以演练攻城之术。自我军与之对峙
以来,敌前后攻击洛阳以东的旋门关、巩县,其实都是企图切断我军与中牟的联系,将我
部困死在洛阳盆地。但旋门关与巩县二地的战略地位却远不如偃师——自偃师走成皋道,
向东过巩县、旋门等虎牢三关可到荥阳,此是我军的来路,也是我军的补给线;同时自偃
师走阳翟道,向南穿过轘辕关,还可直通豫州的颍川郡首府阳翟,自阳翟返回中牟虽然耗
费时日,但道路宽阔平坦,还要胜过成皋道。所以若不能夺取偃师,单凭占据巩县等地,
根本无法封死我军东归之路。”

    “我观马超立寨孟津口,可见其绝非不知地利之人。舍偃师不攻,怕是另有深意——
眼下他兵力不足,而我军驻扎洛阳,距偃师又近,彼此遥相呼应。这种形势下他即便能够
一时攻取偃师,也难以长久占领。所以与其得而复失,不如暂且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
。因此我料想随着呼厨泉、去卑等大量匈奴、铁弗的异民族援兵赶到,他就要针对偃师有
所举动了。”

    因战功而被新授予建武中郎将一职的魏延遵从命令,带着本部士兵加上调拨给他的荥
阳降卒,总共统率八千兵马来到偃师。这半月来,他每日操练士兵,巩固城防,在郊外广
布斥候,可谓严阵以待。

    此时他呆呆地看着火光,胸中一团乱麻:马超就在偃师附近截杀运粮队,焉知不是引
诱自己出城救援,从而半路伏击的诡计?但主公兵马驻扎洛阳一线,所有物资都需要自中
牟千里迢迢地运输,眼下军中又只有十日之粮……

    自己救还是不救?

    “钟大人,偃师军按兵不动,我等如何是好?”望着远处偃师那依然寂静的城池,马
超立马山坡上,向身旁的骑士问道。

    那人正是钟繇,他面色平静如初,胸有成竹地缓缓道:“此围魏救赵之计原也稀松平
常,魏延即便识破也无伤大雅——真髓军粮已不足半月支用,只消我等每日如此袭扰,不
出一月,敌必不战自败矣。”

    此时的他由于深得马超的信任,待遇也大为改善。内穿绛紫长袍,头戴武弁,身
披鱼鳞玄甲,腰悬配刀,外罩青色风衣。看上去神采奕奕,比起孟津口初会马超时的满身
牛矢羊溺之气,早已如脱胎换骨一般变了模样。

    不等钟繇回答,马超另一侧之人冷哼一声,插道:“我军士气如虹,锐气正盛,为何
不直取洛阳,砍下那真髓的首级?久闻马将军纵横西北,骁勇无敌,怎地今日如此怯战。
难道那真髓当真有三头六臂不成?”此人个子虽然不高,却极精壮结实,两眼寒光闪烁,
威风凛凛。他虽然披头散发做游牧民族装束,但这几句汉语却说得字正腔圆,只是吐字平
平板板,完全听不出发话之人的喜怒哀乐。

    此话极为刺耳,马超向来逞强好胜,当即沉下脸来,过了半晌强才压怒火道:“单于
久在北地,对中原人物缺乏了解。这真髓乃吕布门下弟子,是世间少有的猛将。马超并非
惧战,但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他一直未向援军说明自己失利,此时索性给真髓大戴高
帽,日后若是提及荥阳等地的败绩,也好为自己挽回一点面子。

    那发话之人正是匈奴单于挛鞮呼厨泉。闻听“吕布”二字,他顿时沉默下去,半晌才
道:“真髓既是飞将弟子,那吕布何在?”吕布尚未随丁原南下洛阳之时就已威震漠北,
长城内外无不闻名而变色。倘若因此开罪了这天下无双之人,那可实在大大的不值。

    “奉先已经过世了……”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河内太守张杨轻声回忆道,“他败退到
中牟后,真髓随即发动兵变……虽然世人对奉先之死众说纷纭,但毫无疑问是被真髓所弑
……”提及过世的老友,他不自禁地难过,切齿道:“诸位将军,真髓杀我好友,我与这
小贼势不两立。此番本府率军前来援助马将军,一则并心协力讨伐不义,重振朝纲;二则
便是要将真髓这小贼千刀万剐,祭奠奉先的在天之灵!”

    闻听吕布已死,挛鞮呼厨泉这才松了口气。

    旁边马超也是心中暗笑,明明皇帝都被老子杀了,还什么并心协力重振朝纲?面上却
不得不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面孔道:“张府君所言极是。待我等奉诏消灭了真髓等叛逆,
再领府君向西觐见天子。”

    张杨听得热血沸腾,壮怀激烈,连声称是。

    钟繇面上表情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轻轻叹息一声岔开话题道:“等了这许久,想
来魏延是决计不会出城了——为防止真髓反袭孟津口,将军还是命令埋伏的两万兵马撤回
营寨罢;那支小小的运粮队也已没有了利用价值,还请将军通知那些铁弗骑兵,命他们改
变围而不打的战术,赶紧速战速决之后也跟着一道撤退。”

    马超点头道:“好,我这就传令给去卑……”

    呼厨泉冷眼旁观,听到此处截过话题道:“去卑乃我匈奴右贤王,岂容他人呼来喝去
?通告他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劳马将军了。”说着一挥手,身后一骑取出弓箭望天
便射,随着羽箭冲天而起,锐利刺耳的破风声响彻山丘。过了没多久,自东北方火光处远
远传来相同的鸣镝声,那正是去卑的回音。

    遭此抢白,马超额头青筋暴跳,面皮涨得通红,好在此时半夜时分,别人看不清楚。


    他几乎咬碎了口中银牙:自从你来了之后,便总是阴阳怪气与老子作对,我还道是什
么缘故,敢情是去卑的投降驳了你匈奴单于的面子!还什么“岂容他人呼来喝去”,老子
打破长安之时,是你手下这位贤王全身发抖五花大绑,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声泪俱下要投
奔我铁羌盟做马前小卒,那时怎不见你这胡狗出头说一句话?你不过是一万援兵,竟敢在
爷爷面前耀武扬威?想当年老子拥兵十余万,就你这点兵力连老子的零头都比不上。如今
看爷爷落难,兵微将寡,于是神气活现,摆这臭架子……这口气老子权且记下,改日定要
叫你这胡狗,知道马爷爷的手段!

    奉命严守孟津口的马岱站在邛笼顶层,一阵风吹过,他不觉感到有些冷:天气是一日
凉似一日了。此时看远处天边发红,兄长想必已袭粮车得手了罢,只是不知真髓是否会中
计?

    钟繇先生临走时曾再三叮嘱,倘若真髓没有发兵营救运粮队,那么他十有八九会同样
以围魏救赵之计反击:起主力大军前来劫寨,切断河内与我军的联系,并在半路截杀兄长
的归师。所以自己虽不能参与军事行动,但肩头这幅担子比起埋伏杀敌,却更加沉重。

    自从兄长出发后,马岱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他将营寨里里外外十七座邛笼挨个检查
过一遍,重新修缮了浮桥和外围栅栏,又检阅士兵,亲自检查诸般军用器械。所有能够想
到的地方需要检查,他全都一丝不苟地做完。

    马岱从前根本不是这么心思细致的人,他虽然素有急智,但从小敬仰从父和兄长,认
为所谓英雄豪杰,再强也不过就是阿爸和大哥,因此一直以二人为榜样,苦修武功。

    但自从家门惨祸之后,在他身上发生了很大变化,武勇的姿态虽然依旧,但行事愈加
小心谨慎,处处都先要尽量考虑周密,倒好似弃武从文了一般。

    对那起惨绝人寰的杀戮,他绝口不提,但此事一直是内心深处永远的伤口:倘若当时
自己能识破韩遂欲擒故纵的奸计,不至放松警惕。以阿爸他老人家的盖世武功,又岂能为
肖小暗算?

    这刻骨铭心的仇恨,使得马岱转身极目向西方眺望,只见繁星点点下,宽阔的黄河反
射着粼粼的波光,仿佛一条巨龙扭动着硕大的雄躯,自凝重厚实的大地上缓缓地蜿蜒游动
而来。

    “黄河九曲……”他心中默念韩遂的绰号,拔刀出鞘。双手举刃向天,只见星光下刀
色如水,寒气逼人。他记得清清楚楚,这柄刀还是自己初次临阵前,阿爸亲手交在手里的
。只是此时刀在人亡,念之怎能不叫人肝肠寸断?

    马岱泪流满面,伸出左手用力握住刀刃,轻轻一抽,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苍天在
上,我马岱就此起誓。马家满门九族,总共是一千零八十六条人命。这笔滔天血债,定要
向韩遂那老匹夫血债血还!阿爸,您九泉之下英灵不散,请保佑孩儿手刃此贼!”这誓言
已在心中翻来覆去不知有多少次,但每重复一遍,仿佛自己和远去的阿爸之间又拉近了几
分。

    想到阿爸,他又不禁联想到生死未卜的手足马休,当时马超的嘶吼仿佛又回荡在耳边
,顿时心中一痛。

    你还不明白么?活下去的弟兄越强,将来报仇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如果休弟有你那份
机敏的心思,那他就留下,你断后!如果他的武功比我还要高,那就我断后!

    从现在开始,我已经下定决心,什么亲情友情,统统一切都要割舍抛弃!

                ……

    大哥,为阿爸报仇固然是重要,难道一定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么?

    为亲人报仇,就要用抛弃其他的亲人为代价,就算这样做真能为阿爸报了仇,那么二
弟他们的仇呢?

    最后就算是报了所有的仇,却也会为此丧失更多的亲人。就算是能够报仇雪恨,将敌
人都踩在脚下,但心中留下的,只有丧尽亲人的伤痛,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这些话,他始终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滚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字——自从看到马超舍弃
马休那一幕,他就再也没跟这位大哥说一句话。

    马岱任由热血洒在地面的青石上;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这才站起
身来,小心翼翼地将染血的青石撬了出来——待明日将此石用苦艾薰烤之后,问过军中的
端公,自然会知道上天的旨意。

    就在回头准备下楼的转瞬间,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四周,仿佛有什么不对劲。马岱
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再度环顾四周,这一望之下顿时张目结舌:上游那宽阔的河道上竟
浮现着大大小小数十条黑影,此时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里猛扑过来!

    “那是什么?”马岱眯起眼睛,想要看仔细些再作判断。但随着那些黑黝黝的物体越
来越近,责任心压倒了好奇心,他掏出骨笛奋力吹起来。随着刺耳的锐响,顿时整个孟津
口都动了起来,虽然仍然没有一点喧哗之声,但火把一柄接一柄点燃。

    此时要塞上下灯火通明,照得四下里仿佛白昼一般,马岱这才看清楚,原来铺满整个
水道的,竟是密密麻麻百十条木筏。上面人影重重,显然都是真髓军的士兵!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洛阳一带由于久被开垦,四面都是荒废的农田,真髓若
要伐木结筏,起码必须要沿河西去四十里,在平阴一带才能找到可用的大树。真髓若是伐
木,定会有木屑顺水飘下,自己定会有所防备;而且自这里往上游去十四里路便是小平津
口,那里我军戒备森严,北岸遍布探马游骑。真髓这近千名士兵、百十条筏子神不知,鬼
不觉就突然在孟津口冒了出来,怎地上游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火把照耀下,木筏上的士兵见已隐藏不住,索性擂起战鼓,发出惊天动地的隆隆巨响
。水面上扯起大小无数旌旗,蔽河而下,刀矛并举,喊杀声震耳欲聋!

    马岱缓缓呼出浊气:这孟津口三寨乃兄长马超所筑,构成要塞的三个石堡群分别立于
黄河南岸、北岸和河间沙州,彼此用浮桥相连。每个堡群外有石墙,内有邛笼碉堡大小十
余座,碉堡与碉堡彼此呼应,极难攻破,曾使真髓屡次受挫;而自从张杨援军到来后,碉
堡中又储藏了大批粮食,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只是没有想到,经过前几次激烈的石堡攻防
战,真髓竟看破了这要塞的软肋,此番分明是打算借助木筏,一举摧毁中间连接的浮桥!


    但他毕竟久经战阵,此时面临危机,竟是不乱反定,扬声大喝道:“传令下去,分一
千士兵站到浮桥上去,若是敌筏逼近,以长铁矟拒之,使其不得近!凡砲石弩箭等操手,
赶紧各就各位,将石弹巨箭准备妥当!待我号令下达,就全部向河心来敌射击!”虽然这
一段水流缓慢,但顺水轻筏,敌人来势极快,稍有差池,只怕就悔之晚矣!

    眼看木筏团进入砲击射程,马岱气运丹田,瞋目大喝道:“放!”二三十块巨石腾空
而起,夹带着劲风狠狠砸向木筏,只是却无一命中。在真髓军士兵的大声讥笑中,巨石入
水,在木筏团间溅起丈高的水柱!

    马岱暗中叫苦,自己也曾想过真髓就可能自水面发起进攻,但却从未想到敌人竟自上
游来攻。浮桥又是软肋,必须全力以赴,所以自己事先的一切防御手段都是针对下游的东
方水道而设,这些砲机一向瞄准东南的河水下游和南岸平地,如今临时转向对北,仓促之
间又还怎能打准?

    他不禁心中大悔:自己毕竟未曾指挥过砲机作战,所以经验不足,倘若先下令试射几
发校正方向距离后再发动齐射,刚才定能有所斩获。

    虽然一击不中,但马岱并不气馁,大声道:“砲手暂停发射,按照适才落点校正距离
,听我号令后再放!巨弩手瞄准后先各自试射一发,然后等我号令!”

    随着稀稀落落的弩箭射过,敌船又接近了一些,马岱长吸一口气,暴喝道:“给我打
!”

    河面上真髓军的喧哗嘲笑忽然就变成了惊呼惨叫:先头的十数条筏子登时被密集的矢
石击中,有几条直接断裂成两截沉入水底,形成一个个漩涡;另外几只筏子失去了控制,
在水面上转着圈地漂,随即和后面的木筏撞在了一起,不少敌兵落下水去。

    百十名落水士兵的黑头在河水里一起一浮,有些人被重新拉上了筏子,更多的被后面
的筏子一冲,就彻底从黄澄澄的水面上消失。

    这番轮到石堡浮桥上的马家军士兵齐声欢呼。

    马岱扬眉吐气,大笑道:“对面的诸位,莫要怪砲石无眼,要怪就怪你们跟错了将军
——真髓无能,却让小卒来送死!”他最后这句话却是对敌军说的,吐字时气运丹田,向
水面远远地送了出去。

    “真髓无能,却让小卒来送死!”浮桥上的士兵们听到马岱这无话不精神百倍,跟着
齐声大喊起来。只震得脚下的浮桥都微微起伏。

    真髓军士兵愤怒之极,纷纷叱骂,只是各喊各的,变成了嘈杂的一片。

    木筏群鼓声不减,继续向前逼近,马岱注意到一只较大的木筏排开几只小筏来到阵头
。筏头端坐一人,光线模糊,尚且看不真切。

    只听那人先是一阵长声大笑,将所有的叫骂尽数压了下去,尔后高声道:“某家柱国
大将军帐下典兵校尉,河东徐公明是也!无知小儿,只会说嘴而已,某家便立在这船头之
上,你又能奈我何?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罢!”他这一嗓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马岱只觉得耳膜震动,不禁骇然:此人竟是被兄长刺伤小腹的徐晃?怎么功力竟如此
深厚,莫非伤势仅两个月就已痊愈?随即大声下令:“各砲校正目标,全力先打掉徐晃的
坐筏!”

    待投石操手准备完毕,徐晃的木筏又向前突进了二十尺,距离浮桥是越来越近。

    马岱一声令下,十几块磨盘大小的巨石自砲机上弹起,对准徐晃掷了过去。

    在两军将士们的惊呼和呐喊声中,在徐晃洪钟一般的大笑声中,巨石重重落在木筏身
后的水面上,刹那间激起一排高高的水柱,宛如竖起了一堵晶莹的墙!

    矢石如雨而至,竟不能阻徐晃半分:他傲然立于筏首,随手用长牌拨挡飞矢,大笑道
:“马家小儿,空有利器却不知如何使用——还是待本校尉上浮桥将你拿下,再好好点拨
你石砲的功夫罢!”

    主将身先士卒,徐晃部顿时气势大增,士兵无不拼命划水,奋勇争先,霎时间又逼近
了十数尺。

    见到这种情形,主将又被敌人如此讥笑,士兵不无为之气夺,对传下的命令也并不如
往日那般遵之不违——马岱连连下令企图稳住阵脚,但收效甚微。

    他满头大汗,忽然身侧一名传令兵高声惊呼起来:“二将军,你看!”

    马岱沿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当视线聚焦后,呼吸都为之一屏:一队队整肃的士兵正打
着“柱国大将军”的旗号,不断自邙山的黑影中走出,移动的步伐迅速而又有条理,在孟
津口火把光芒所及之处排成黑压压的阵势。五架石砲车尾随在阵后缓缓行出。

    “慌什么!”他大声给部下打气道,“敌人距离我寨尚远,纵有石砲,也无法投石威
胁我寨!传令下去,从预备队中调拨三千兵马严防南面的栅栏;砲手不要转向,瞄准了徐
晃集中投……”

    话未说完,一枚砲石自南面飞来,正中马岱所在的邛笼!营寨中顿时腾起一片惊呼,
顿时乱作一团。

    烟雾弥漫中,马岱一面咳嗽,一面嘶声喝道:“巨弩继续向河中发射;砲机方向转南
,寻找目标,重新校正!”震动和撞击的巨大声响令他头晕目眩,四溅的碎石在脸上划开
一条大伤口,血汨汨地流下来,染红了甲胄。

    但此时命令已永远无法传下去了:无数砲石劈头盖脸地不断砸在营寨里,落点又远又
准。营寨中的砲机还不及转动方向找到目标,操手已经先后被打中,脑浆迸裂地死在地上
。不仅如此,巨弩也被打坏了两三架。

    马岱艰难地转动头颅,几乎每动一动都令他头晕许久。深深吸气,确保没有受到内伤
,这才睁开眼睛,面前景象惨不忍睹:适才的砲击就打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身侧几名传
令兵被直接命中,已经筋断骨折,死得奇形怪状。

    几枚真髓军发射的砲石静静地躺在那里,马岱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砲石只有头
颅大小;自己力求破坏效果,所用全是车轮般的巨石,虽然命中后真有开山之威,但以同
等力量的石砲投射,却比不上小砲石能够及远。

    此时没有了来自营寨的远程威胁,岸上的真髓军肆无忌惮地开始了行动。士兵如潮水
般向两翼分开,砲车向前推进一百五十步,只是这时却不再投掷小石:巨大的砲石沉重地
投掷在营寨的围栏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河面上的木筏,原来竟是吸引自己投石和巨弩的诱饵虚兵,而自己发令攻击,这些投
石巨弩就都暴露了目标。真髓随即以小型砲石远袭,将之全部摧毁……

    彼此差距太大了。马岱只觉得天旋地转,气得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自
己真是没用,竟被人戏弄于股掌之上!

    就在此时,水面上欢呼声大作!他奋力扭头一看,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徐晃的木筏团
最前端的四五只筏子,已经靠了上来,与守卫浮桥的士兵短兵相接。当头一名彪形大汉跳
上浮桥,手轮巨斧锐不可当,起手处血光迸现,己方士兵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做为矢石诱饵的诱饵虚兵,此时竟已化做了追魂夺命的奇兵,笔直刺入了孟津口营寨
的心脏。

    马岱五内俱焚,气愤和羞愧化作热泪涌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一旁被砲石打成
两截的铁矟,大吼一声冲下邛笼:兄长将营寨托付于我,今日失守,还有何面目去见他?
只可惜真髓未曾亲至,否则定当与他拼个死活——罢了,自己这就赶去浮桥,与将士们死
在一处!

    杀伐声渐渐小了下去,望着拦河浮桥上燃起冲天的火柱,立马在南岸的真髓终于长出
了一口气:这枚扎在胸口的毒刺,终于被拔掉了。

    “孙子有云,‘善出奇者,无穷于天地,不竭于江河’,又说‘善用奇者无不奇,善
用正者无不正’”他旁边响起一个略带嘶哑的年轻声音,“将军用兵果然深得其中的三昧
,难怪能得曹公如此推许。”

    真髓闻言苦笑道:“那是曹公谬奖了——小弟苦心筹划这一战已有两个多月,颇自以
为得计。哪知奉孝兄初来乍到,一眼就识破了布置……兄台大才,真让小弟钦佩不已。”


    那发话之人正是曹操派来的使者,郭嘉郭奉孝。此时天色漆黑,看不清郭嘉的面目,
但他双眼反射火光,闪闪发亮:“那日前来拜见将军,看到将军在洛水秘密结筏,训练水
军,故此随口一猜,能够料中,纯属偶然罢了——只是郭嘉好奇,将军又是如何将木筏搬
运至孟津口呢? 
 
 
                第九节  将道

    洛水自黄河南方流过,在洛阳城南与伊水交汇,尔后河道展宽,成为一条水面约两里
的大河。由此再向东北方向流去,在孟津口下游五十里处汇入黄河,洛阳盆地就在这洛水
与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带。

    此番郭嘉出使真髓处,正巧看到真髓军在洛阳以南伐木结筏,又有伤愈的徐晃带领士
兵日夜操练划桨泅水之术,故此看破了真髓的用心。但洛阳距孟津口三十里,而马超军伏
击粮队之处在偃师东面的寻谷水,距离孟津口也不过就是三十里,若是由陆地搬运木筏,
无论如何也很难抢在马超回师的前面夺取孟津口。因此郭嘉仍然有此一问。

    真髓歉意道:“兄长所有不知,我前后共结筏两批,第一批早在两月前就已经扎好,
乘马超援兵未至,斥候不能达到黄河以南时,就将其运抵北邙山藏了起来。兄台见我训练
士兵划水时又结扎的木筏是第二批。”当时军中缺乏识水性的军士,所以真髓尽管结了筏
也无法立即进攻,于是又结第二批筏做训练之用;同时这也是欺敌之法,万一马超侦知了
真髓的活动洞察其意图,也能令他对进攻的方向和时间上都判断失误。

    郭嘉笑道:“原来如此,此事郭嘉却没有猜出来。”

    真髓笑道:“这些小伎俩算什么,兄长做得乃是大学问,胸怀天下。小弟聆听兄长高
论,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啊。”

    六天前郭嘉奉曹操之命来到洛阳,通报了几件要事。原来袁术已经在寿春自立为帝,
还出兵滋扰陈国。正巧此时新天子即位的大典已经准备妥当,曹操此番遣使,就是要真髓
率部随曹军前往陈国救援,迎接陈王宠为新天子。

    真髓喜好读书,向来手不释卷。郭嘉来访时,他正巧在读《六韬》。郭嘉随口应对了
几句,真知灼见,字字玑珠,又说起真髓布置,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结果这位柱国大将
军大惊失色,向他讨教起兵法来。

    郭嘉原本便是生性豁达之人,又知道马超援兵即将到来,洛阳战事即将白热化,真髓
一时半会绝对无法答复曹操的出兵要求,于是索性将正事放在一旁,整日与真髓高谈阔论
交流起兵法心得,极是投缘。

    真髓虽然临阵经验丰富,但若比起理论知识,又怎及得上博览群书的郭嘉?因此一番
印证,以往读书中生涩不解之处,竟然融会贯通了不少。

    以郭嘉年长,真髓自认为弟,要尊他为兄。郭嘉自忖已是曹操客卿,又怎能随意结交
其他势力中人?因此坚决回绝。只是真髓执意要这般称呼,他却也不便拒绝。

    前面忽然传来欢呼声,一名高大的将军纵马飞驰而来,人还未到,洪钟似的声音已经
震得耳膜轰响:“主公,孟津口已全部落入我军手中,守将马岱也已被徐某的儿郎擒住!


    真髓大笑着跳上战马迎上前去,走进才看清徐晃满身是血,竟然伤得不清,忙道:“
徐大哥受了伤?敌人抵抗激烈么,将士们要不要紧?”早先在小平津,徐晃虽在激战时被
马超搠中小腹,但由于防护得当,其实并没有受很重的伤。真髓为了示弱引诱马超进攻,
对外宣称徐晃回中牟养伤,消息传开,众人皆信以为真。但马超受了钟繇指点后,用兵变
得极为谨慎,故此真髓这一伏着始终没有派上用场。

    摇曳的火光下,徐晃整个人都是红的,豪爽笑道:“徐晃太不小心,倒叫主公挂心了
。不过是在筏子上中了一箭擦破了皮,没什么大碍。您瞧,这还给自己弄了匹好马。”其
实哪里是擦破了点皮,适才他亲临矢石奋勇冲锋,身中两箭,只不过怕动摇士气,所以一
直瞒着伤情坚持到攻陷敌塞,现在略微包扎后就赶了过来。

    徐晃惭愧道:“禀报主公,我部上阵时竟有四十一名逃兵,徐某已将这些人斩了,徐
某……徐某治下无方,甘愿领罪。”声转沉痛,接道:“我军毕竟水上训练不足,一千一
百四十六名将士乘筏夺桥,竟然折损了四百九十一名,还有一百六十余人伤势过于沉重,
只怕也不成了。”

    真髓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扬声吐字,决意要在场所有士兵都听到:“徐晃身为典
兵校尉,治下不严,当军棍十记,以儆效尤;而献计夺取孟津口要塞,擒拿守将马岱,此
乃大功,升任奋威中郎将,赏绢百五十匹,授兵五千。此令待击败马超立即生效。至于阵
亡的将士们,将他们统统记录在册,名单火速发回中牟,那四十一名逃兵也照此办理。倘
若阵亡者已没了家眷,击败马超后,我要亲自祭奠他们;若是家眷尚在,一定要秦宜禄厚
加抚恤这些勇士们的孤儿寡母;至于那些逃兵,不但不得享受祭奠,而且倘若尚有家眷,
男子收为农奴,女子发配与有功将士婚配!”这番话在阵列上空回荡,一军皆肃。

    徐晃闻言,立即跳下战马跪倒在地,真髓不由奇道:“大哥怎地如此多礼?”

    徐晃先重重叩首,这才站起来道:“主公大恩大德,徐某替阵亡的弟兄先谢过了!”
说着翻身跳上战马:“属下这就将此消息报于孟津口的将士们知晓!”说着微一拱手,拨
马而去。

    望着徐晃的背影,真髓心中微有歉疚之意,他叹了口气:徐大哥处处先公后私,真乃
洁身自好的奇男子,兼之军事经验丰富,此番能夺取孟津口,无论是木筏还是石砲的使用
,都得自徐晃的献计。能得到这样的臂助,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听得身后銮铃响动,真髓回头一看,原来是郭嘉跟了过来。虽然才骑了不到数十步,
但是这位胸怀天下的高才已在马背上颠得东倒西歪站不直身子,额头上密布着晶莹的汗水


    总算挨过这几步来到真髓身边,郭嘉勉强挺直后背,面如土色道:“郭、郭嘉与骑马
无缘,倒是可惜,可惜将军赠送这千里良驹……”一句话没说完,胃里的食物仿佛翻上喉
头,他觉得一阵恶心,再也说不下去。

    真髓伸过手去替他稳住缰绳,笑道:“奉孝兄,我看你剑术相当高妙,内功也有相当
造诣,我辈习武之人,怎能不会骑马?待此间事了结之后,小弟教兄长马术!”

    郭嘉缓过气来,一面慢慢调理内息,一面苦笑道:“实不相瞒,在下体质极差,刚降
生时险些不会呼吸,直到现在身体也不好,剧烈颠簸经常引发哮喘。郭嘉习武练剑,只是
希望能收强身健体之效,多延些寿命罢了。”说着又自嘲道:“如今乱相才刚刚展现,曹
公明哲,必定天下。郭嘉遇此明主,正是努力报效国家之时。这有为之躯,须当妥善保养
才是。”

    真髓愣了愣,大笑起来:“既然如此,兄长可莫要再骑小弟赠送的战马了,否则兄长
的身体万一颠出好歹来,岂不是小弟的罪过?”自郭嘉来到,真髓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
只盼能将他留在身边作自己的幕僚。此时知道勉强不得,虽然笑得豪爽,心下却不禁怅然


    郭嘉显然看破了他的心思,微笑道:“贤弟既认我这个兄长,郭嘉便恬颜以兄长身份
说你一句。此番贤弟既与曹公为一朝为臣,你我日后同心协力,为朝廷效力的时候还长着
呢。”

    真髓知道自己已被郭嘉用话套住,勉强振作精神笑道:“这个自然,小弟既将天子驾
崩通报与曹公知晓,便存的是这份心思。只是不能得兄长这样的良师益友一旁谆谆教诲,
实是一大憾事。实不相瞒,将三五千勇锐,冲锋陷阵,摧敌斩将,是我所长;但统辖数万
大军……小弟本非天资聪慧之人,因此难免捉襟见肘,顾此失彼。自从连续折在孟津口后
,小弟苦思此事,只觉得是自己智谋不足,却无良方可解。若是有兄长助我便好了。”

    “中牟贾司马谋略出神入化,可为大用。”郭嘉知他还不死心,笑道,“贤弟,所谓
天下无纯白之狐,却有纯白之皮裘,就是因为能取众多狐皮中白色部分制就。同样道理,
人必有聪慧鲁钝之分。用人之道,就在于尽人之贤愚皆能为我所用。求得其长处而又必定
会发挥其长处,根据其短处而特意适应其短处。这样使人尽其才,方能取长补短,得心应
手地使用他们。”

    他侃侃而谈:“单凭一己之力,妄逞威于天下,无异痴人说梦。强横如吕布又如何,
还不是丧命在你手么?一人之力,总有穷竭之时。此番若不是有徐晃献计,这孟津口你也
是打不下来的。但即便有二三人出谋划策,也总有穷竭的时候。贤弟,此次若没有那几名
精通水性的士兵教习全军,只怕就算徐晃献了此计也无法应用;潼关之战时若不是那两名
士兵认得道路,你也不能翻越枯纵山巧袭张济。所以欲统率万人之众,必先能统率此万人
之智。”

    这番道理发人深省,真髓张目结舌,潜心思索了半晌才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
书。兄长教训的极是,金玉良言,小弟自当铭刻在心!”

    郭嘉畅然笑道:“这算什么,愚兄不过多读了些书,有了些心得罢了。若论用人之道
,我不如曹公远矣。”他顿了顿道:“曹公乃非常之人,超世雄杰,贤弟不可不见。待马
超平定,你我一同面见曹公如何?”

    真髓吐出一口气道:“兄长如此大才,对曹公如此推崇倍至,这等英雄豪杰,岂能不
令人神往……”他知道郭嘉虽亲近自己,但毕竟是曹操的部下,此番又做为外交使节前来
,所以每句话都旨在劝服自己归顺。但兄长一片好意,若要就此拒绝,又当真说不出口。


    正在此时,安罗珊飞马赶来,高声道:“主公,邓博传来消息,距此东南方向六里处
正在与敌人鏖战,马超军尚不能越过邓博部半步;此外在黄河下游东面也出现敌踪。两路
敌军都在快速逼近!”

    真髓闻言不由微微一怔。孟津口对马超来说,战略地位绝不亚于偃师之于自己。此地
一失,不仅马超自己,包括他的匈奴、河内张杨等两路援兵的北归之路与补给线就都卡断
。所以自己原以为得知孟津口告急,敌人定会倾全力反扑。可面对如此十万火急的情况,
竟然还要分兵两路,不紧不慢,而且还颇有章法。

    他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转头对郭嘉歉意道:“兄长,此事只好待先击败了马超再说
罢。”

    郭嘉赶忙拉住他道:“贤弟,你打算如何迎敌?”

    真髓略一沉思,笑道:“驻守要塞的马岱是马超之弟,所谓兄弟连心,所以自东南直
扑急援而来的,一定是他。”他转过身来,笑道:“邓博部是小弟派去阻击牵制马超联军
,以免他及时回援的部队,不过才三千人而已,但马超竟不能突破,可见其已到强弩之末
。所以小弟决议亲自率部先破马超。马超一破,其余人等更不足为虑,翻过手掌就可以擒
获了。”

    “贤弟,你虽然军事经验丰富,但探测他人内心的功夫可就差远了,”郭嘉摇头道,
“你想想看,你先后擒获了马云璐、马休,但这两个多月时间,马超可曾派人前来求和或
是探问自己弟妹的下落?没有,他惟一的反应就是急躁地发起了几次反攻,这么做难道就
不怕贤弟你将马休和马云璐处死么?此人绝非你所想象,他对亲情极其淡漠,胸怀野心,
重的是自己的事业和名望。此乃东南之敌不可能是他的第一个原因。”

    “马超以骁勇闻名,近来他的行动越来越稳重,尤其自从在旋门关左近被贤弟你伏击
之后的几次渡河交锋,都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使得贤弟折损了不少士兵,大将徐晃险些丧
命。而且在援兵未到之前,也没有出现盲目进攻的举动。不知是得到了高人之助,抑或是
从失败中吸取了教训?东南之敌,行动急躁而没有能力,就连仅仅三千人的邓博部,他都
无法应付。这是该敌绝非马超的第二个原因。”

    他盯着真髓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愚兄料定沿河西来之敌,必是马超!为邓博所遏
制之敌,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虚兵罢了。”

    真髓悚然道:“兄长言之有理。”

    经郭嘉一点,他顿时将前后想得清清楚楚:虽然沿河西来比直扑孟津口多兜了十余里
路,但途中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险阻,正适合骑兵发挥来去如风的速攻优势。自从马超得
了两路援兵之后,纵使自己收编了大量荥阳降卒,但就此时的战场兵力计算,只怕马超尚
在自己之上。一旦自己这支部队覆灭,漫说区区一个孟津口,就算是整个河南府也是马超
囊中之物。

    “罗珊,你率一千五百名骑兵沿河出动,遇到马超军就迎上去交战——如果马超进军
速度若是太快,阵列必不严整,你就纵骑猛突,挫动他的锐气;如果敌军阵列严整,井井
有条,就不要硬拼,从侧面袭扰牵制,迟滞他的行军步伐!”

    “传令给高将军,所有士兵结束休息,面向东方重新布阵,阵头多置放行马和铁蒺藜
。另选一千五百名士兵与砲车队一同移至孟津口要塞,拨与徐校尉指挥。此两项任务,一
刻钟之内务必完成。”

    “传令给徐校尉,火速搜集砲石,修补孟津口要塞的围栏,同时组织木筏溯河巡视,
一旦北岸之敌向小平津一带移动,企图渡河,就立即发出信号。”

    “发信号给邙山峰顶的哨兵,命他向偃师的魏延发出信号,要他北上与邓博部夹击该
地敌军,之后火速前来与我军会合。”

    向全军发布了命令,真髓跳下马来,将之牵向郭嘉道:“兄长,小弟这匹马虽然算不
上什么绝世好马,但跑动起来颠簸极少——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身体又不好……还是骑它
先回洛阳,等待小弟的消息罢。”

    郭嘉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贤弟,愚兄从未如此接近战场,这等经验岂容错过?况
且马超此战必败!”

    他顿了顿道:“行事稳重,必然缺乏锐气。马超图偃师不下,师老无功,已经算错了
一着。倘若得知孟津口吃紧后堂堂正正直扑而来,击破邓博后一路猛冲,这是怀着必死之
心反扑,那就不可与之冒然决战;但他择迂回前进,或可收出其不意之效,可毕竟使士兵
战马得不到休息。况且自此向下游有五社津,渡口虽小却也能渡河向北。他兜这么大圈子
,还有原因就是可以确保这条退路——既然给自己留了退路,就没有了拼死之心。反观贤
弟刚破孟津口,部队损失不小,但以逸待劳,有地利优势;贤弟抚恤阵亡将士,使众人奋
战,正是士气旺盛,人人摩拳擦掌,求战心切。两厢比较,孰优孰劣,一望便知。贤弟还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真髓闻言大笑道:“既如此,兄长只管留在此处,看我如何活捉马超!”

    在五社津留下五百士兵驻守后,马超、张杨、呼厨泉统率三万四千联军向西进发,沿
途肃清两翼不断零星出现的真髓军游骑,浪费了不少时间,终于在清晨的薄雾里抵达了孟
津口。

    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遮天蔽日的旌旗,是柱国大将军的大纛下严阵以待,士气
正旺的两万八千名雄兵。

    看着对面杀气腾腾的军阵,几人不禁面面相觑:原本以为真髓军定会被自东南向的去
卑部所吸引,自己可以收奇兵之效,但去卑军七千铁弗骑兵此时竟然还未赶到。钟繇对邙
山一带是否存在伏兵早有估计,但没有想到去卑竟这么无能,两路夹击的计划彻底破产。
况且此时己方奔波了半宿,前后行军一百余里,尚未得到良好休息,尽管数量上比真髓军
略占优势,可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实在不适于立即开战。

    “不论怎样,也只有先迎战再说,”马超从牙缝里迸出结论,他的眼神因为屡次失算
的愤怒和绝望,已经变得如狼般凶狠,“待我先率骑兵冲敌军阵,你等抓紧时间布阵便是
。”

    钟繇手搭凉棚,沉声道:“也只有如此了……咦,那是什么?”只见远远一名骑士从
敌阵中飞马跑了过来,手中高举一旗,似乎前来传递消息。

    呼厨泉狞笑道:“管他是什么,就先用此人头颅祭旗,也好振作一下我军锐气!”说
着取出弓矢,挽弓搭箭就要射击。

    张杨赶忙阻拦道:“单于不可,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等不如先听他来意
,尔后再杀也不迟啊。”张杨与马超等亡命之徒不同,身后尚有河内郡大好根基,实犯不
着现在就与真髓拼命。况且张杨也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之人,早看出此时形势于己大为
不利,心下已萌生退意。

    马超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当即冷哼一声,杀气腾腾道:“这必定是真髓动摇我军心的
诡计,单于与我意见相同,速速将此人杀了!向全军表达我等与真髓势不两立,决一死战
之心!”

    出乎他意料之外,呼厨泉听了此言反倒将弓矢收起,翻个白眼冷冷道:“张府君之言
,甚得我意,还是听听真髓这小子打算说什么罢。”去卑在长安投降马超一事,令他心中
大是不快。等自己率领援军赶到河阳,才发现马超屡次战败,如今已经沦落到寄居河内南
部,仰张杨鼻息的份儿。可是接触几次他才发现,马超这小子兵力最弱,却自恃甚高,瞧
不起人,还时刻端起一副联军主将的派头,此事孰不可忍。

    马超眼中几欲喷出火来,手指伸了又伸,强忍着松开了刀柄,抽回来握住缰绳:匈奴
蛮子安敢如此欺我。待此事了结,老子若不杀了你这狗贼,老子便不姓马,跟你姓什么狗
屁挛鞮!

    竟敢给本单于下达指示,你小子好大的狗胆!呼厨泉也是心中暗骂:若不是看张杨的
面子,老子早一箭射死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

    来骑渐渐接近,远远高呼起来:“敢问前面可是匈奴撑犁大单于的部队么?”

    呼厨泉不由听得一愣。撑犁乃是匈奴语“天”之意,称呼自己是撑犁大单于,那是极
为崇敬的尊称了。他乜斜着眼,瞥了一眼旁边的马超,得意地挥了挥手,命护卫左右的万
骑大将,呼衍折里带和须卜破六浑上前迎接。

    “你是真髓将军的手下,”看来骑靠近,呼厨泉扬声问道,“不知道真将军派你前来
,有何见教?”

    那骑士到了距离呼厨泉马前五丈的地方不肯再走,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向呼厨泉行礼
道:“大单于料事如神,小人名叫龙步,确实是柱国将军的部下。我家将军久闻大单于之
名,他得知大单于驾到,说与大单于这样的勇士为敌,简直是命运的捉弄,虽然即将兵戎
相见,也不能对您失了敬意。所以将军已下了命令,在孟津口俘虏的一百多名匈奴勇士,
要将他们毫发无伤地归还给您,还望单于答复。”

    这一番话说得呼厨泉心花怒放,觉得在马超面前大有面子,仰天大笑道:“那是将军
看得起我!你回去与你家将军说,俘虏我是不能要的,勇士自然有勇士取战利品的法子。
”他打了个忽哨,将马刀拔出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圈,道:“你家将军是凭本事俘虏了他们
,我自然要再凭本事将他们讨还!”

    “单于果然豪气冲天,不愧是草原上的大勇士,”龙步继续恭敬道,“我家将军说了
,单于是他不愿为敌的人,只是单于这样的英雄豪杰竟会帮助马超这种无能的逆贼,实在
是为单于感到羞耻。倘若单单是马超这种只会偷鸡摸狗的小贼,就算十个八个也活捉了。


    马超只听得瞳孔都在收缩,他怒发如狂,催马上前就要杀人。

    早有须卜破六浑抢先策马挡在龙步前面,沉声道:“马将军,这人是单于命我二人迎
来,就是单于的客人。你不得对他无礼!”

    龙步向马超看了一眼,道:“你就是那个手握七八万兵马,结果屡战屡败,被我家将
军杀得屁滚尿流的马超?将军让在下告诉您,因为您的妹子现在已做了滕妾,我等是万万
不敢对马休马岱二位小舅子有丝毫无礼的——将军还叫在下问一声,您这个便宜大舅子何
时去喝喜酒啊?”

    这番话一出口,张杨、钟繇、呼厨泉……周围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马超,目光中夹杂着
鄙夷、吃惊、同情等种种神色:胜败乃兵家常事,在真髓手下受过挫折,倒也罢了;但兄
弟被俘,妹子又遭凌辱……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若连女流之辈也无法保全,这是何等的
无能,又是何等的耻辱?

    马超两眼发蒙,面皮火烫,耳朵里嗡嗡作响,恼羞成怒下再也忍耐不住,手一动,将
近三丈长的重铁矟已如毒蛇般游过须卜破六浑的身侧,向龙步的额头点去:就算是与呼厨
泉破脸,也要将这个杀才碎尸万段!

    龙步尚未眨眼,几样兵器几乎同时递到他的面前:马超的重铁矟、须卜破六浑的流星
飞锤、呼衍折里带的长矛和挛鞮呼厨泉的弯刀!

    “当”一声巨响,四样兵器相交,气流在眼前爆裂,刮得他双眼生疼,几乎不能呼吸
,不由自主向后便倒。

    龙步躺在地上,两眼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马超在高声怒吼,其他几个人却都不
吭声,只听周围兵刃相撞密集如暴风骤雨,然后马蹄声和叫喊声乱哄哄混杂成了一片。

    过了良久,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龙步又眼花许久才恢复了视力,此时他才看
清,不远处马超等三骑已经被各自的亲兵间隔开来,仍然在彼此恶狠狠地瞪视。只不过须
卜破六浑和呼衍折里带嘴角略带血迹,呼厨泉单于原本红润的面色变得惨白,似乎三人各
自受了点伤。

    “龙将军受惊了,”拉他起身之人开口道。这人也就而四十多岁的模样,身材不高,
却孔武有力;虽然做羌人装束,但身披汉军玄甲,头上还带着武弁,“在下是马征东麾下
伍习,你赶紧回去复命罢。”

    “将军”云云不过是尊称而已,龙步却也没有否认,白着脸点了点头,就跳上战马飞
快地跑了回去。

    实际上真髓只命他以商议交换俘虏之事设法离间匈奴人与汉军的关系。但他表演过火
,添油加醋地胡扯了一堆。惹得马超暴跳如雷,险些就将他一矟搠死。所以尽管还有心再
乱盖一通,但刚才那刀风矟影,实在令人胆寒:他虽然向来自恃胆大勇武,但这点自知之
明还是有的。

    看着真髓的使者远去,伍习轻轻叹了口气:真髓这一手真够损的,本来马超与呼厨泉
就势如水火,被龙步这么一搅,就更闹起来了。

    他原本是李傕的部下,铁羌盟攻击长安,就是他开城投降才得以落城。铁羌盟骑兵野
战可算百战百胜,但攻城还是要靠汉军。此后攻陷弘农,又是他作先锋爬上城墙,击斩了
真髓的守将段煨,所以甚得马超信任。由于汉军哗变,马超在双河之战中经历了前所未有
的大惨败,事后虽然杀了不少汉军降兵将官立威;但为了稳定军心,也挑选了几个汉将予
以重任以示安抚,伍习当仁不让,除去本部人马的六千士兵之外,还享受到授予七百羌骑
兵的殊荣,成为了一方渠帅。

    回头望向剑拔弩张的马超等人,他急切道:“诸位将军,右贤王迟迟不来会合,真髓
不仅没有立即发动进攻,反而任由我等从容布阵,还遣使卑躬屈膝地示弱。这分明就是分
化我军的诡计!将士们连夜跋涉将近六十里,已经是人困马乏,军寨也无法立起,一旦战
败,守都守不住;而敌人锐气正盛又多骑兵,追击之下,我等定会全军覆没!在这种情形
下,假使我等此时还不能同心协力,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见到诸人都是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他擎出配刀向自己头顶一挥!众人目瞪口呆之下
,他已将自己的发髻一刀切下,将断发拎在手中,大声道:“今日之计,惟有死战一途。
倘若伍习后退一步,头如此髻!”

    几将对望了一眼,马超这才不情愿地先收起兵器,道:“就听伍习之言——我不愿与
人争执,适才那一点不快,就先放置一旁罢。眼下如何能打败真髓,谁有好意见?”话虽
如此,他心中念如电闪,已经转过种种将呼厨泉置于死地的法子。

    看到马超这边收起兵刃,呼衍折里带和须卜破六浑先彼此对看了一眼,随即望向呼厨
泉。

    呼厨泉此时方知马超果然武艺高强,也不由自主心生寒气:若不是有二将从旁协助,
只怕自己早就丧命在这小贼手下了。

    他当即还刀入鞘,干咳一声道:“好,咱们既往不咎。具体这一仗怎么打,究竟谁来
指挥?”

    适才那么激烈的场面,钟繇始终一言不发,此时在一旁插道:“此处地势平坦,适合
大军行动,敌人又准备充分……我等只有先布成阵势,然后与真髓正面一较高下。”

    马超点了点头道:“我等全听钟先生的安排。”

    张杨等人齐声点头称是,呼厨泉不耐烦地皱起眉毛,心中老大不以为然:“汉人就是
说话不算数,打便打,怎地还有这等莫名其妙的周折?”

    此时耳边只听钟繇续道:“我等兵力胜过敌人,可仿照昔日韩信在垓下的破项王阵,
将兵力分为十军——马超将军率骑兵列于阵头中央,是为前锋,总领前六军……”

    呼厨泉打断他请战道:“马超将军乃是主将,还是坐镇中军好了——我正要讨回被真
髓俘虏的将士,统率前军的职务,还是由我来承担罢!”

    他望着远方的真髓军暗自冷笑:那个什么狗屁柱国将军,看他得知自己前来,忙不迭
地遣使连声告饶的熊样,分明胆小如鼠。马超连这种货色都打不过,无能之极。还是待老
子出马,将那厮手到擒来,看马超面子往哪里放?

    马超又不是傻子,呼厨泉这点心思又如何不知?

    他不禁仰天大笑,充满了愤怒讥屑之意。敛了笑容冷冷道:“单于真是有气魄,佩服
佩服,也罢——我坐镇中军,前六军就由单于指挥,还祝阁下马到功成,旗开得胜。”

    匈奴蛮子懂得什么阵法奥妙,居然还敢主动请缨?马爷爷倒要看看你这单于有多大能
耐。

    眼看气氛又要闹僵,钟繇赶忙道:“既如此,就请诸位听从布置罢。”

    “单于率本部骑兵,与张府君列于阵头中央,是为前锋军和前护军。单于的前锋军负
责中路突破敌阵,张府君的前护军负责支援前锋,并总领前六军。”

    “伍习将军率领步兵列于前锋军左,是为左前伏;须卜破六浑率骑兵列于阵头左翼,
是为左前锋。张府君部下眭固将军、呼衍折里带将军,你二人比照伍习与须卜破六浑列于
阵头右翼,是为右前伏与右前锋二军。一旦单于的前锋军与敌接战,左右前锋便自两翼出
击,对敌形成包抄之势,左右前伏军则配合诸路前锋,对敌两翼进攻,时机成熟就纵深割
裂、歼灭敌军阵首。”

    “马超将军与在下列于阵中,是为中军与中护军,指挥协调支援诸路兵马。后卫二军
分别由马铁将军与张府君的部下杨丑将军指挥,布置于中军偏后的两侧,防止敌人自两翼
以及侧后包抄我军。”

    他顿了顿,道:“真髓若见我军旗帜移动,必然发起进攻,要趁我等阵势未整之时加
以歼灭。所以还请单于先行调遣两千游骑布置在前,突出向敌军攘战,将敌人拖住,以便
我等从容布阵。”

    呼厨泉未能获得前军指挥权,颇有些怏怏不乐,听钟繇有求于他,傲然笑道:“这个
易办!只怕真髓军被我这两千游骑一冲,就已土崩瓦解也说不定。”说着对旁边的千夫长
嘀咕了几句,那千夫长纵马飞驰而去。

    不到半刻,孟津口之战的序幕在匈奴骑兵的箭雨中展开。 
 
 
                第十节  破阵

    黎明。

    初升的太阳仍然羞羞答答地在地平线上徘徊,厚重的云层仿佛将士身上的铠甲,将它
遮盖得严严实实。朝霞为天空和大地抹上了一层亮丽的色彩。

    马蹄踏地那沉重杂乱的声响,战马的喘息和喷鼻声也越来越近,匈奴骑兵们策马急速
冲了过来。虽只是两三千人的部队,但松散的阵容、滚滚的烟尘和巨大的呐喊声,使得他
们看上去宛如洪水般波涛汹涌。

    两万八千名真髓军士兵静静地矗立在寒冷的清晨中,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巨大的军
阵自孟津塞一直向南排开七百丈远。人和马呼出的气息,在紫红色的空气里变成了浓重的
白色云烟。

    “传令给罗珊,”真髓眯着眼,手搭凉棚向前望去,“别让他们靠近我军,给他们一
点颜色看看!一旦击败敌人,立即追击!”传令兵纵马飞也似地跑开,过不多时,随着沉
闷密集的战鼓声急促地响起,阵头数以百计的旌旗摇动起来,黑胄黑甲的真髓军精骑呼啸
着迎了上去。

    两支先头部队闪电般靠近,霎时间已接近一箭之地。就在此时,匈奴人的威力在这个
距离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安罗珊飞马冲在头阵,但心头隐隐感到有些不妙。敌人的阵容,实在是太疏松了,似
乎轻易就可以被突破。

    就在此时,奇特诡异的锐响刺入她的耳膜,安罗珊迎着刚跳出地平线的阳光仔细向前
看去,不禁花容失色:无数利箭飞石宛如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的飞来!鸣镝的锐响、飞石的
呼啸回荡在整个战场上,冲在前端的几百名真髓军骑兵瞬间筋断骨折又或身中数箭,他们
当中有些人连吭都没吭一声就落下马去。

    罗珊挥舞长矛挡开了四支利箭,此时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飞到胸前,她怒喝一声,奋
力将石块用长矛杆弹开。但这一击震得她双手发麻,长矛几乎脱手而出!

    趁敌人第一轮弓箭刚刚结束,她回头看去,只见无主的战马四处乱蹿;受伤的战马悲
嘶着摔倒,将背上的战士掀在地上,阵容瞬间崩溃!

    安罗珊心头滴血,她咬紧牙关,挥舞长矛催马继续冲锋。自己的骑兵虽然继承了胡车
儿的羌胡骑兵和吕布的北地骑兵,但毕竟多是汉军,会骑射之人少之又少。这样大规模骑
兵的劲射战术,还从未遇到过,因此竟会造成这么大的损伤。

    现在惟有只有迅速接近敌人,才有扳回的机会!

    安罗珊所统领的,正是龙雀精兵中的先头部队。这些士兵都久经战阵,对这等惨烈的
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各个都是胆气非凡的勇士。战前又听到柱国将军对将士抚恤和封赏的
宣布,是以此时虽然伤亡惨重之极,但其他人仍然如蚁聚一般,紧跟着罗珊的战马,毫不
畏缩,奋勇争先。

    弓弦声再度响起,在间隔了可供战马前冲十步的工夫,匈奴人的第二轮射击开始了。
匈奴虽然擅射,但鸣镝制作繁复,毕竟不多。第一轮以鸣镝集中射击,是为收先声夺人之
效,此时也就不再浪费。

    虽然上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既然敌人此伎俩上回已经用过,龙雀骑兵们也就不再
慌张,一个个都按照事先躲避弓箭的训练,举起左臂上宽大的护腕护住头面,加速冲锋。


    箭雨过后,又有数十名战士落马。

    两军距离一口气拉近到五十步。

    忽高忽低的声音瞬间接近,一支鸣镝闪电般来到罗珊面门之前!

    此时已来不及格挡闪避,电光火石之间,她用力侧头,一口咬住了箭头!

    罗珊满头大汗,巨大的冲击震得她门牙疼痛,满嘴鲜血。只要稍有差池,自己就已经
一箭毙命,尸横就地了。

    她抬头寻找射箭之人,刚刚找到对面不远处作千夫长装束的匈奴猛将,但此刻敌人的
第三轮射击已经发动!

    几百支利箭一同对准安罗珊飞来:适才那匈奴将军已经发觉她就是此军的指挥者,鸣
镝也就是对匈奴士兵们下达了攻击目标的指示。

    罗珊毕竟是女子,腕力不济,所以连挡了数箭之后,矛法微微散乱。“噗”地一声,
左大腿上正中一箭,痛得她呼吸一屏,矛法一滞,无数的利箭接踵而至!

    就在此时,跟随在身后的几名骑兵策马加速,疾冲到她身前!

    “噗”“噗”之声不绝与耳,罗珊泪眼模糊地看着这三名战士以肉身为自己挡住来箭
,连人带马如筛子一般倒下。她厉喝一声,收起长矛,将适才被咬住的鸣镝搭在自己的弓
上,一箭射了回去。

    鸣镝才刚刚响起就嘎然而止:那匈奴将军大叫一声,右胸正中。

    靳卜矢右胸疼痛无比,他是老单于于扶罗的爱将,积功成为千夫长,武艺出众,精于
战术,所以一向看不起汉人。不想此番奉呼厨泉之名前来袭扰真髓军阵营,竟然遇到如此
顽强的对手,如此高明的箭法!

    看对面那独眼女将盯紧了自己,右手迅速深入背后的箭囊。他知道大事不妙,立即策
马向安罗珊右手方向飞快地兜了过去!

    骑射与步射大不相同,人跨于马上,身体不便转动,所以射击有死角。一般人或主用
右手,或主用左手。主用右手者,开弓时右手钓弦左手拒弓,便于向左侧射击;主用左手
者身形手法恰估相反,便于向右侧射击,但都难以连续地或者况不调整马的位置而左右射
击。

    这独眼女人是用右手开弓的,他一面忍痛用力鞭马,一面想道。以她的箭法,倘若连
珠放射,自己必死无疑。惟有迅速冲入她的射击死角加以反击,才可逃过性命!

    靳卜矢马术极高,瞬间就抢入了位置,他取出鸣镝回身开弓瞄准!

    但回头看见罗珊的那一刹那,靳卜矢只觉得全身僵硬,周身血液都已经冰冷凝固。

    独眼的女将并没有因他而转动马向,仍然在继续向前冲锋。只是不知何时,弓竟交在
了她的右手,左手将弓弦钓拉成满月状,上面正搭着一支狞牙般的利箭。那只独眼冷冷地
瞄准着自己,反映着阳光,呈现出一种绚丽的紫红。

    这鬼女人,竟懂得使用左右驰射之法!

    这是靳卜矢平生所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所想到的最后一个念头。

    罗珊恨恨地看着羽箭钻过匈奴将军的咽喉,随即扭过头去,尖啸一声,纵马向前。箭
支不断自她背后的箭囊中取出,连珠放射,顿时三四名匈奴的十夫长还是百夫长落下马去


    匈奴人原本以轻骑剽悍见长,向来都是远远放箭,敌军一旦逼近就立即后退。但此时
由于将官轻敌大意而丧命,所以缺乏指挥,阵形没能及时收缩后退,使得双方狠狠撞击在
一处!

    几下呼吸的功夫,龙雀骑兵狠狠地楔入匈奴骑兵之中,适才饱受箭雨的怒气,同僚战
死的悲愤,一下子全发泄了出来。

    若论白刃近战,匈奴骑兵无论是从铠甲还是武器上都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武艺和阵势
就更别提了。此时龙雀骑兵们五六成群,将匈奴骑兵原本就松散的阵容分割得更加零散,
他们远则用长矛刺击冲锋,近则用环首刀连环挥砍,就像割草一般将匈奴人不断从马上斩
下来,鲜血大片大片地溅在黄色的土地上。

    安罗珊奋力冲击。此时她已经收起弓矢,起手一矛洞穿了周遭一名匈奴人的胸膛,催
动跨下壮硕巨大的河曲战马,将那人矮小的北地马撞到一边,硬生生排开一条血路。率领
龙雀骑兵不断向匈奴人阵形腹地挺进。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以摧枯拉朽之势穿透了这股敌
兵。

    仗打到这个地步,丧失了指挥的匈奴人已溃不成军,战场上的匈奴人无心恋战,抛下
数百具的尸体开始四散逃亡。

    远远传来巨大的牛角声:马超联军已经布阵完毕,数万人马横列开来,黑压压的看不
到边。此时看到匈奴骑兵战败,他们立即运动起来,宛如自万仞高山滚下的巨石,一面发
出震耳欲聋的呐喊,一面向此地疾掠而来。

    数以万计的马蹄嘈杂纷乱地踏地飞奔,使得旁边的黄河水都为之震颤!

    安罗珊左腿中箭处血流成河,整条裤子都已经被染红。她将长矛插在地上,拔刀将箭
杆砍掉,撕下战袍的一角粗粗包裹,立即又握起因为沾血而变得又滑又黏的长矛。

    想到那三名为掩护自己而牺牲的部下,罗珊回头看去,企图找到他们的遗骸予以厚葬
。但放眼望去,战场上残肢碎肉,人马尸体层层叠叠,断裂的旌旗和长矛散落其间,箭头
和断弓四处都是……适才场面那么混乱,自己来往冲杀,此时就连三人遇害的地点都无法
确认,又如何去寻找他们呢?

    紫色的瞳孔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大声道:“立即迎敌!把这些狗崽子尽数杀了,
一个都不留!”刚要继续冲锋,就在此时,听到后面已传来三长一短的号角声,那正是真
髓军本阵发出的信号,让他们急速撤退。

    “马超的军中看来果然有能人,”郭嘉适才被惨烈的战况惊得目瞪口呆,此时定神看
去,不禁面色大变道,“敌人摆得乃是韩信垓下大破项羽的十面埋伏之阵,这不是那些匈
奴人可以操纵指挥的!”

    真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刚才看到心爱的人儿浴血苦战,他几乎骇得魂都飞了,自
己从未想到匈奴人的战法大异中原,所以原打算以军队的战斗力以强破弱。却没有料到自
己这一念之差,险些反胜为败,差点把罗珊的命给送了!

    直到现在看安罗珊部安然归来,他这才冷静下来:“能布下这么复杂而又彼此配合默
契的阵势,确实需要很深厚的学问,漫说是马超、张杨,就连小弟也做不到。”自打来到
洛阳孟津口与马超对峙开始,自己就有了这种感觉。

    真髓仔细观敌,笑道:“只不过布阵之人临阵经验不足,阵法虽然厉害,却和实际战
况颇有不切合之处。行军作战不是一成不变,而是要根据地形布置军队。敌人沿河而来,
却照搬古战阵,打算自两翼包抄我军。我军左翼诸部濒河列阵,却不知他又如何用骑兵包
抄?莫非打算自河面上飞过来么?”他将马鞭向军阵前一千四百步处一指,那里正是适才
安罗珊浴血的战场:“兄长请看,在那里有一个小山坡,敌军前来,必定经过该地。那里
的河岸向南拐成一个小河湾,按照现在他们的行军路线和阵形宽度,左翼两军行进到那里
,势必被河湾所阻挡而延展不开,落在阵头中路的前锋军之后。我军于该处迎击之,定能
造成敌军的混乱。”

    郭嘉凝神望去,叹道:“贤弟果然久经战阵,深通地利之要。”他顿了顿,笑道:“
贤弟,你虽然如此说,却并未有任何举动,是否打算利用这个地形呢?”他也伸手向前指
去。

    “知我者兄长也。”真髓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嘴角流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那里是军
阵前不到八十步的地方,与前面相同,也是一处河水向南拐而形成的小河湾。

    “主公!”两人正在交谈,全身是血的罗珊已策马来到真髓的面前,倔强的眼睛里满
是怒火,“主公,我正要乘胜追击,为什么下令撤退?是因为我指挥不利么?”

    适才远远看到你中箭,我的心脏险些跳出了腔子,几乎要下令全军冲上去迎击。倘若
你有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才好?这话在真髓的肚里转了几转,却最终也没有说出来:罗
珊好强,向来以不输于男人而自矜,自己这么说,只怕反而会伤了她的自尊。

    当下只能又怜惜又无奈地苦笑道:“罗珊,若不是你英勇奋战,都怪我料敌不明,决
定太过仓促才导致如此。眼下敌人势大,将士们又损失惨重,我不得不为他们多想一想。
”又迟疑了一下,问道:“我……我看到你中了一箭,伤势不要紧罢?”

    听到真髓的夸奖,安罗珊的面色缓和下来,再看他问得真挚,她面上飞起两朵红霞,
低声道:“放心罢,死不掉的。待会上阵,千万别忘了给我分派任务。”说着羞涩一笑,
掉转马头向自己所部跑了回去。

    看到她那似喜似嗔的模样,真髓心中一荡,猛然想到郭嘉还在身旁。赶紧偷眼望去,
只见这位义兄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由大为尴尬。

    此时马超联军越来越近,真髓对郭嘉干干一笑,转身对着传令兵沉声下令道:“擂鼓
,全军前进迎战!传令下去,由徐晃总领左翼诸部八千人马,抵挡和挤压敌人的右翼,使
他们不得越雷池一步;我自领中军一万,对抗敌军的中锋;右翼诸部一万,以高顺将军和
安校尉统领。叫他们二人放手与敌人对攻,一定要击溃敌左翼。完成任务之后顺势向前方
一千四百步处的小山坡迂回,将敌人包围在两个向南拐的河湾之间的空地上,将他们驱逐
到黄河中去!罗珊刚在那里打败了敌人的袭扰分队,她知道那个地点。”

    伴随着惊雷般的鼓声,真髓策马来到整肃的军阵前。

    黑色大氅随风飘舞,这位年轻的柱国大将军一手拉住缰绳,一手用方天画戟指向天空
,高声道:“此战我军必胜,大伙儿只管跟我建立功勋就是!传我将令,此战结束之后,
另有记功队按照诸军作战方位,统一计算该地遗留的敌人首级以核算战功。因此众将士作
战时脚步不许停留,一直向前,但凡有争夺敌人首级而阻碍众人行进者,后面将士可将其
立即斩杀,踏其尸体继续前进!”

    真髓又转头向东,那边人头涌涌,正是不断逼近的联军大队人马。大笑道:“惟有一
事与先前不同,大家记好了——无论官职高低,生擒呼厨泉、张杨、马超者,擒一人则加
赏肥猪一口!”在千万人的轰然大笑中,一队队士气高昂之极的战士们以整齐的步伐向前
大步推进。

    又是飞蝗一般的箭雨,只是被杀的却不是敌人:惨呼声中,向联军本阵逃亡的靳卜矢
残部几百名士兵,统统被射倒在呼厨泉军前。

    “雄狼的子孙们,突进!从这些废物的身体踏过去!”呼厨泉脸色阴沉,褐色的瞳孔
里闪动着怒火,大吼道,“以撑犁孤涂单于、英雄祖先冒顿的名字起誓,我挛鞮呼厨泉定
要用真髓的头祭祀天神!”

    匈奴单于的呼声刚落,周围的战士们发出了咆哮,宛如千万只狼一起嗥叫!伴随着这
难以言喻的吼声,他们宛如旋风一样席卷过河岸和丘陵,杀至真髓军的阵头。

     三百步、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排着疏松队形的匈奴人逐渐密集,无数箭支自黑压压的阵势中飞了起来。

    真髓舔了舔嘴唇,指挥中军以叠阵迎击。

    命令刚下,两千名长牌手迅速前进,顶了上去。匈奴人的箭射在高举的长牌上,发出
连续不断的“夺”“夺”声。尽管大半的利箭都被挡下,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仍有
不少流矢穿过长牌的缝隙,刺入士兵皮甲下的肉体,使得红色液体如喷泉般的飞溅!

    随着阵列中间的一些士兵倒下去,严整的长牌堤坝出现了裂缝,匈奴人的攻击随即水
银泄地一般渗透了进去。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数以万计的羽箭夹杂着鸣镝,仿佛奔腾的黄
河之水汹涌而来,卷走了数以百计的性命!

    真髓挥动方天画戟,下令第二队和第三队的长牌手迅速上前顶住:匈奴人的狂射仿佛
原本永无止境,但就算再猛烈的风暴,也毕竟有停歇的时候!

    成百上千的战士倒了下去,敌人的怒射终于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停顿:持续数十次的开
弓放箭,就算是再坚实的手臂,也无法支持下去。

    “听我的命令,全军散开后退一百步,再重新集结!”呼厨泉大笑道,“让我们再来
一次齐射,真髓那小子就完蛋了!”

    但就在匈奴人将散未散之时,呼厨泉忽然发现,对面敌人的长牌手骤然伏地,露出后
面上满弩箭的士兵!

    漫天的弩箭越空而来!

    呼厨泉嗔目结舌,手足无措:蹶张强弩射程可达二百五十步,此时两军距离尚且不足
一百步,就算立即疏散后退也来不及了;况且即便匈奴骑兵的速度再快,但由密集转为疏
散阵形和后退也需要时间。

    刹那间,追魂夺命的弩箭穿人透马,往往一箭就洞穿了两三人,匈奴骑兵人马悲嘶,
阵头顿时一片混乱。

    “咬住他们,不要松懈!”真髓两眼放光,大喝道。其实不用他特别下令,久经训练
的蹶张手们也会整然有序地层叠发射:在这种距离一旦被万弩叠射之法缠住,就算敌骑速
度再快也无法挣脱这罗网!

    呼厨泉大声吆喝,企图指挥部队脱离这可怕的弩箭攻击范围,但此时已经不管用了。


    万军丛中,真髓一眼就发现对面的敌军阵中有一名特殊的将领。

    那人身披鱼鳞玄甲,甲胄的制式非常古老,前胸左襟部位缀就的甲叶竟是金片和银片
。真髓虽不知道那人便是呼厨泉,更不知道那铠甲就是昔日汉天子赠送给呼韩邪单于的礼
物,但猜出该人必是贵酋之一,军队的首领,所以立即取出左右悬挂的两张四石重弓,重
叠在一起拉成满月,搭箭就射了过去。

    自从伤势痊愈之后,真髓曾苦练箭术膂力,虽然仍开不动吕布那十二石的铁胎巨弓,
但一百步以内,箭矢去势之猛,却也仿佛天下无敌的飞将。呼厨泉只觉得一缕锐利的杀气
扑面而来,还来不及猜想到是什么原因,利箭破开层层人海,已到了他的额头!

    就在中箭的瞬间,数十年的草原驰骋、征战厮杀,使得这位匈奴单于身体中爆发出惊
人的潜力。

    此时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箭支来势,但呼厨泉的动作同样也是快如闪电,他身体向一
边疾闪,同时拔刀在面门上一挡!

    刀箭剧烈撞击,呼厨泉只觉得自己手腕一抖,虎口猛然大痛,一股炽热的烈风自耳根
擦过,半边脸都火辣辣地难受,随即身后惨呼连连:被他这拼命一拨,利箭略微偏了方向
,擦着他的头盔笔直飞了过去,在身后一名侍卫的胸膛上开了个大洞。

    真髓看自己这一箭竟被挡开,也是心下凛然,随即取出第二支箭。但就在此时,呼厨
泉却突然从视野中消失了。

    匈奴单于还待取弓矢反击,但跨下坐骑斜着向地面软倒下去。他重重摔倒在地,顾不
上后脑生疼,好容易踩着黏稠潮湿的血地爬起来一看,原来一支劲箭深深刺入了爱马的脖
颈。此时周围一片混乱,虽然呼厨泉眼前纵横奔驰的全都是匈奴骑兵,但他却一点控制的
办法都没有,只能任由士兵们没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

    真髓的弩箭并非是自一条攻击线上平均发射的:他将主要的弩箭落点都集中在匈奴人
的两翼。因此面对如此可怕的攻击,来不及分散队形的匈奴士兵们,惟有被弩箭驱赶着向
着箭支稀疏的中央地带不断靠拢,很快就彼此撞来撞去,自相践踏地挤成了一团。

    因此当真髓接下来将所有弩箭都对准中央地带密集射击的时候,成百上千的匈奴骑兵
避无可避,惟有发出濒死的哀号,连人带马栽倒在浸透了紫血的土地上。

    一队弩手放射完毕,后面填充箭支的一队立即上前射击。

    激烈的战斗顿时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当近千名手持长牌的中护军士兵按照张杨的命令,自匈奴人部队稀松的两侧,挺进到
前锋线对呼厨泉进行掩护的时候,这位撑犁大单于已经损失了四千多人,伤者更是不计其
数,前锋军几乎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真髓长出了一口气,呼厨泉的匈奴骑兵无疑是敌军中最有战斗力的部队之一,显然自
己现在已不用为他们操心了。面对着张杨军手持长牌、身披铁铠的重装步兵,他下达了步
兵长矛队近前肉搏的命令,随即转头望向徐晃指挥的左翼。

    由于河道向南弯曲的地形,联军右翼与徐晃的部队真正接触的只有呼衍折里带的右前
锋:身为右前伏的眭固是重装步兵,远不如匈奴骑兵行动迅速,因此落在了折里带军的后
面,整个联军右翼被拉成了一条纵列。当被徐晃部与联军右翼接战的时候,眭固就这样被
堵在了后面。

    如此一来,徐晃的八千名士兵所面对的,只有呼衍折里带的三千匈奴轻骑。

    徐晃先将自己的部队布置成了一个向后弯曲的偃月阵形,对前进的呼衍折里带军形成
了半包围,匈奴军尚未进入弓箭射程,孟津塞石砲机的砲石已不断落在他们中间。配合着
弩机集中攒射,徐晃指挥着偃月阵自三个方向对敌人不断收紧圈子,逼迫得右翼匈奴人不
住后退,与身后的眭固军拥挤在了一起。

    真髓看了一会,不由心中纳闷:由于自己对中锋两翼的怒射,使得折里带和呼厨泉之
间出现了一条狭窄的空地走廊。但眭固却始终未上前一步,竟似乎有意对匈奴人见死不救


    这是什么缘故?

    高顺站在西面一处较高的丘陵向战场俯视,右翼军的战斗已开始了近两刻,但情况殊
不乐观。

    这一带已接近北邙山,地势北低南高,丘陵沟壑纵横交错,环境十分复杂。所以部队
根本无法形成整齐而密集的方阵。在这种情况下,双方不约而同地采取部队小编制试探着
前进。

    高顺默默地低头看着。

    密密麻麻的人影,蚂蚁般向前涌去。随即在复杂的地形前,以伍的编制分散成数百个
小队,源源不断地开进充满死亡的战场,向对面的敌军发起猛攻。战斗几乎是在山岗的各
个地方同时展开,无数的敌人以同样的小队涌现出来,士兵们在矮树和灌木之间遭遇,拼
杀得异常惨烈。

    他扭头向南望去,那边是一块方圆数千步的平坦空地,安罗珊与须卜破六浑各自统率
骑兵,正到了殊死相拼的关键时刻。无论是安罗珊还是匈奴人,都吸取了先头部队交锋时
的教训,此时在前进和后退中不断地分散聚合,宛如乌云一般变幻无常:双方都在竭力避
免遭受重创,同时伺机咬住对方的要害。

    骑兵们陷入了胶着状态。

    高顺久随吕布征战,对骑兵运用,自有一套独特的办法。此时他面如古柏,看不出丝
毫的表情变化,但心中暗自着急。

    此时双方虽然还难分高下,但骑兵作战,关键在于战马——北地马耐力之强,可不是
河曲马能够比拟的。再过一个时辰,马力逐渐消耗衰竭,双方的差距就会逐渐拉开,罗珊
恐怕还有被击败的危险!

    以目前战况来看,企图以罗珊为主力,突破匈奴人的边锋是相当困难的。如今之计,
惟有改变突破方向,迅速击破当前敌人的左前伏步兵,割裂敌军主力与匈奴左翼的联系,
才能扭转局面。

    高顺确定了目标,随即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战场,此时山岗已经逐渐归于寂静
,只是地面上倾注了无数的血肉,使得丘陵上红黄相间,堆积的尸体几乎都要把山洪冲击
形成的沟壑填平。

    不到半个时辰,两千四百名士兵,就这样消失在这片吃人的丘陵当中。

    “战斗之场,止尸之地。”高顺眯起眼睛迎着阳光看向对面敌军的飘扬的旌旗看去,
一边看,一边轻轻地念了起来,这是兵法大家吴起的金玉良言,“若能厉气,舍死当敌之
锋,则敌之勇者不及怒我,敌之智者不及谋我,我反生而敌必死耳。”

    “报!”几名士兵押解着一名犯人小跑上来,小声道,“戊字曲只有八十九人生还…
…曲长逃了回来,现已被捕,听候您的发落。”

    高顺没有回头,他依旧望着前方不远处的战场:“传令下去,立即斩首,提升该曲百
人督接替他——倘若百人督已尽数战死,就提拔都伯,都伯若已战死,就提拔什长。整顿
完毕之后,跟随下一拨冲锋的丙字曲休息,等待我的命令,随时准备上阵。”

    听到即将被处斩,那被捆的戊字曲曲长用力挣扎。他气喘如牛,血透重衣,高声大呼
起来:“高将军,高将军!我已尽力,但实在冲不上去!我一个人斩杀了六名敌兵,跟我
同冲的五百名弟兄,几乎全都阵亡了!对面的狗崽子死的绝不比我们少,但是他们在暗,
我们在明,一会儿不知道从那个老鼠洞里就钻了出来,实在是冲不过去啊!”

    高顺回头看了他一眼,冰冷的目光刺得他不由倒退了一步。

    “冲不过去?”老将军转过头,仍然聚精会神观察着对面,“徐说,自打来到中牟,
你就跟随我,也算‘陷阵营’里的老人了。可是你现在看看,你说得这话,你还配是我”
陷阵营“的勇士么?”说到最后一句,他声色俱厉:“砍了!”

    “且慢!”徐说奋力挣开刽子手按在他脖颈的手掌,大声道,“与其这么窝囊地丧命
,我徐说宁愿死在战场上!您看在我往日冲锋陷阵的功劳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
次机会罢!”

    高顺背对着他,听到他充满悲愤的哀求,不由全身一颤,想到自己得知奉先公去世后
绝食的时候,徐说等一干老部下长跪榻前不起的情景。那时他哀求自己进食,也就是这副
口吻。

    但不杀徐说,又何以治军,何以统驭众人?

    高顺内心犹如油煎,长叹道:“徐说,你向来骁勇,战功不少。但军法中奖惩分明,
含糊不得……你的家眷,我会为你保全……”他不忍再说下去,用力将手一摆。

    刀光闪动,徐说一颗圆睁怒目的人头,登时滚落在地上!

    高顺没有回头,实不忍看到徐说身首异处的惨状。他长吸了一口气,厉声道:“将徐
说首级传阅全军,戒育所有将士,今日一战,绝无退路可言!”

    他顿了顿道:“传令给都尉龙步,让他率领丙字曲即刻杀上去,抢占对面八百步以外
那三条丘陵的低岭!途中每条山沟,每个山坡,每一棵灌木矮树的后面……每个角落之敌
都必须肃清得干干净净!”说到这里,他一指远处丘陵飘浮的敌军旗帜:“告诉龙步那小
子,半个时辰之后,我的双脚要踏在那旗帜上,清点敌人的首级!”

    震天的战鼓也不知第几次被擂响,新的攻势开始。

    飘扬的旌旗下,伍习将水壶中仅有的水倒入喉咙,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随即向对面
连绵的丘陵望去。

    自己猜的果然没错,真髓是打算从联军左翼寻找突破口,打算将我军全驱赶到黄河里
去!他恨恨地想。自己早就劝过主公,不要太过信任钟繇。那厮一个从未临阵的朝廷公卿
,书是读过一些,鬼主意或许有一些。但又怎会知道两军对垒千变万化,临阵的诸般随机
应变?

    好在自己预料到了这一点,因此不但没有按照钟繇预定的作战计划冲向敌阵,反而前
进到此处停滞不前,利用复杂的地形布置兵力,严密防守,这样或许可以为反败为胜赢得
一丝胜利的机会。

    假使自己能再多坚持几个时辰,须卜破六浑又能击败敌人的骑兵队……

    他不敢再想下去,现在谈“假使”根本就不具备任何意义:对面的敌人虽然并没有出
众的谋略,但那种毫无花哨可言的硬攻死拼,却着实令人胆寒。他们不间断地投入这一地
形所允许的最大限度兵力,这种连续进攻猛烈之极,迫使自己只能不断地消耗、消耗、再
消耗。

    此时手头剩下的可战之兵还不足五百,兵力已经濒临枯竭。

    喊杀声在不断迫近。

    山岗下面,身着皮甲皮兜、手握盾牌长刀的敌军士兵,打着“高”字旗号,宛如猛虎
一般在丘陵和沟壑之间敏捷地穿梭靠近。他们虽然不断有人倒下,但人数众多,踏着鲜血
和死尸,竟好像是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此时从上面看去,仿佛整片丘陵都动了起来!

    伍习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抽紧,手心出汗:久闻吕布麾下前锋大将高顺勇锐无匹,
统领千人挺刃冲击,却能覆三军之众,斩万人之将,因此号“陷阵营”。今日一见,果然
名不虚传——尽管自己设下了那许多埋伏和圈套,但无论是陷阱伏击还是正面肉搏,任何
手段都不能阻止敌人步步紧逼的强悍攻势。

    不知后退和畏惧为何物、只识冲锋死战的高顺军犹如一柄大铁锤,只是一下接着一下
地重重捶击过来,虽然招法简单无比,但却着实难以抵挡。而自己就仿佛一枚钉子,随着
抵抗之势逐渐衰弱,正被铁锤不断地钉入土中。

    他忽然想到,现在撤退还来得及么?整个联军左翼总共七千人,而自己以两千五百本
部人马的弱势兵力,凭借地利抵挡了高顺发起的十余次猛攻,杀敌数量只怕已超过了己部
的总数。即便此时失守,单以战绩而论,已经足可向主公交代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伍习自己就推翻了这个荒谬的想法:假使这片丘陵失守,那么联军
军阵的整个左翼就被切割开来,联军的主力将会被包围在黄河岸边,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此时纵然是守不住,也决不能退缩!

    他咬牙刚刚下达了死守的命令,却忽然发现士兵们正不断从埋伏地点掉头跑了出来。


    望着部下们如鸟兽散,伍习呆呆地站立在自己旳军旗下。他拔出刀来,想要斩杀几个
兵卒立威。但放眼望去,兵败如山,数十成百的士兵在向后面逃窜。自己却又怎么杀得完


    正在绝望之际,他却猛然发现,一支将近六七千人的军队正自东南侧后的方向,以疏
散队形迅速靠拢过来!

    伍习大喜过望,心跳加速,努力瞪大眼睛向那边张望:自己三番五次催请中军发来救
兵,莫不是主公调拨马铁将军的侧后卫军,前来接应我么?

    但希望总是失望之母,随着那支部队的逐渐靠近,伍习只觉得自己这颗心随之从九天
之上笔直地摔落,变成了齑粉。

    那部队的旌旗上写得明明白白,“邓”、“魏”!

    握刀之手微微颤抖,长刀反射着初升的太阳放射出凛凛寒光,但伍习将之举了又举,
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目标。他狂笑一声,反手将刀往脖颈下面一勒:此刻惟一要砍的,就
是自己的脖子。 
 
 
               第十一节  黑手

    陷入窘境的呼衍军狼狈之极。

    前方徐晃军形成半圆形的包围、后面死死堵住去路的友军眭固,使得匈奴人丧失了机
动灵活的部队优势。再加上不断有砲石从天而降,严重扰乱他们的心神,使得折里带连整
合部队都变得异常困难。若不是徐晃部忌惮匈奴骑兵的快马利箭,所以并不逼迫太甚,恐
怕早就全军覆没了也说不定。

    可是直到此时,被堵在呼衍军后面,身为右前伏的眭固军却迟迟不动,既不想如何前
进到阵头支援,也不想如何才能让开通路,使得匈奴人能够得到喘息的机会。

    “见死不救,汉狗没一个好东西!”折里带恨恨地低声咆哮,“我早就同单于说过,
根本就不该为天杀的汉狗作战!等这一战结束,我立即就回平阳的单于庭。单于若是不同
意,要降我的罪,我就带着呼衍部去大草原,像宇文部一般去投靠鲜卑人!”

    但此刻实在不是发泄怒气的时候,折里带虽然嘴上乱骂,却也不得不低头:“呼衍奴
,你权且代我指挥部众,我去找那个汉狗,要他赶紧让开道路!”说着掉转马头,催马向
部队后面的眭固军飞快跑过去。

    虽然南匈奴挛鞮王室仍然对大汉表示臣服,但诸部中似折里带这般憎恶汉人的却越来
越多了。

    一开始呼韩邪单于率部内迁并州的时候,天朝对匈奴着实不坏。那一年大灾,全族饿
死三万余人,是当时的天朝皇帝赠予粮食和布帛,协助匈奴度过了难关。

    但是自从协助天朝将北匈奴远远赶走以后,单于屡屡上书请求回归故地,可是每一次
等待回来的结果,都是深深的失望——天朝皇帝不希望我们回草原去,他只希望我们能替
他把守北方的边疆,不断地为他派出英勇的战士,却替他和那些不肯臣服的羌人、乌丸人
又或是鲜卑人作战!

    自从南迁以来,数万匈奴优秀的武士在单于为天朝皇帝的作战中死去,族中增添了多
少孤儿寡妇。熹平六年对鲜卑檀石槐一役,一万匈奴男儿随同使匈奴中郎将出征,结果血
染草原故土,兵败战死者十之八九。谁想到中平四年,天朝皇帝又要征发匈奴将士,去打
什么勾结鲜卑造反的张纯!

    就是因为天朝皇帝那次的征兵令,使得十余万匈奴部众群起反抗,还杀死了挛鞮羌渠
单于。此后挛鞮氏的于扶罗与须卜氏的骨都侯分别被拥为单于,彼此互相攻杀。直到须卜
骨都侯、于扶罗先后病死,挛鞮呼厨泉登上单于宝座,才使得这场大内讧告一段落。

    每每念及此事,折里带就觉得胸口发堵,愤愤不平:当初诸部大会的时候,呼厨泉当
着诸部族长的面,痛痛快快地保证从此不再同汉狗有任何来往。可为什么现在却又变了心


    眭固骑在栗色战马上,虽然手下的将士们都是铁铠重牌,可他却仍然身着布衣,额头
系一条黄带,保持着原先盘踞山中时养成的习惯。

    这位山贼出身的中郎将显然在张杨手下一直处尊养优享受惯了,比起几年前活跃在黑
山时胖了整整一圈,脸上横肉丛生,一嘴络腮胡子。自从率领黑山军起事之后,他先后被
曹操袁绍打败,后又为张杨收编……经历了这么多挫折的眭固,已不复往日的粗野蛮横,
圆圆的胖脸上总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惟有偶然眼中精芒如电一现即隐时,才能找回一点
昔日杀人不眨眼的剧寇“诡兔”的影子。

    “将军,我们这般按兵不动,恐怕不好跟匈奴友军交代罢?”旁边一名文士打扮的骑
士策马来到他身旁,不安地问道。

    眭固漫不经心地抠着指甲里的黑泥,闻言笑了起来:“魏种,这事自有我的道理,不
用你来操心——我另有一事向你请教,我眭固是个老粗,要管理手下几千号子人,常有账
目不清的现象,很是为此头痛,你有什么好的法子么?”

    魏种不禁愕然,眼前战况十万火急,他却忽然谈起军中账目来!但回想起来,自从跟
随了眭固,自己竟从来没有揣摩透他,这个人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将军垂询,又不能不答,他只得无奈道了声是,一五一十地说起管帐的诀窍。

    眭固笑眯眯听着这位幕僚述说如何管帐,索性不住向魏种问着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问
题,可是他一双丝毫笑意都没有的锐利眼睛,却始终没有从前方移开。此时看到折里带怒
气冲冲的身影,他笑得更加开心了。

    “呼衍将军!”他丢下犹自喋喋不休的魏种,拍马迎了上去,大声道,“将军怎么忽
然跑到小弟这里来了?中军处传来军令,情况有变,兄弟正要去找你呢!”

    呼衍折里带本来满腹怒火,正要大兴问罪之师,不想眭固竟抢先一步,他不由一愣:
“怎么?是什么事情?”

    此时眭固那圆圆的胖脸已被忧愁和焦虑拉得老长,低声道:“是从我主张府君处传来
的消息,贵单于呼厨泉在冲锋时不慎身负重伤,他昏迷之前,要你……”战场上万人呐喊
厮杀,眭固说到后来声音又越方越低,最后几个字根本听不清楚。

    折里带怦然心动,莫非是呼厨泉终于后悔前来,令自己率部回单于庭,回大草原么?


    他喜形于色,赶忙凑过身去,急切道:“单于要我怎样?”话刚出口,只觉得左胸一
凉,随即一阵剧痛袭击了他。

    当意识稍有恢复的时候,眭固笑眯眯的声音仿佛自万里之遥处飘了来:“要你去死。


    折里带觉得,好像自己现在正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能肯定
这是不是真的。随着黏稠的血液从胸口伤处中不断涌出,一股冰寒彻骨的感觉逐渐包裹了
全身。

    凄厉呼啸的寒风,洁净透亮的蓝天,辽阔无边的大地。

    苍鹰翱翔,野马飞奔。

    奇怪,这不是二十多年前,十几岁的自己跟随父亲呼衍王出征鲜卑檀石槐的时候吗?


    这就是我们本来的家乡吗,为什么天朝大皇帝不让我们回来呢?幼小的自己瞪大了眼
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亲切。

    折里带,你记住。父亲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宛如刀子刻出来的一般,他的声音低沉
而忧郁。天朝皇帝最不希望的,是我们匈奴万一回到了草原,又会出现第二个象冒顿单于
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眼睛投向一望无际的远方,那里是永远野性难驯的土地,那里
生存着永远野性难驯的男儿。

                ……

    “别跟木头似的戳在那里发呆,”眭固一边擦拭着长刀上的血迹,一面转头向呆若木
鸡的魏种,“传令下去,分出一千名将士立即上前支援呼衍军后撤。通报他们呼衍将军刚
刚被流箭射中,已经阵亡了。”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漫不在意,仿佛在述说一件微不足道的
小事:“其余人等迅速向侧后移动,去和杨丑军汇合。”

    当呼厨泉得知呼衍折里带“阵亡”的消息,他刚刚在张杨军的掩护下抢到一匹战马,
纠集了数百残兵狼狈逃回中军,却被马超截住。

    “大致情况就是如此,”马超对这位落魄单于连正眼都不望一眼,冷冷道,“呼衍折
里带遗留的一千八百名部众目前正由他的从弟呼衍奴统率。但呼衍奴得知兄长丧命的消息
,认定是单于的过失,还公然宣布呼衍氏要从此脱离单于。为了避免内讧,我同意了他的
请求,目前呼衍氏部众已经调拨予张府君指挥。”

    此时他已经不必再给落水狗一般的呼厨泉任何好脸色,所以吐出的每个字都是命令口
吻,极力表达对呼厨泉的蔑视,以及自己高高在上的统帅地位。

    呼厨泉面色灰败,忧心忡忡,已没有精力去跟他计较细枝末节的态度问题。

    自家人知自家事,匈奴单于与天朝皇帝不同,自己固然是全匈奴的统治者,可同时也
必须受到各个氏族部落的牵制。全匈奴大小氏族部落共有一百多个,作为王室的挛鞮氏只
不过是其中比较大的一部而已。除去挛鞮氏之外,匈奴还有三大贵族:旧贵族中仍然显赫
的呼衍氏、兰氏,以及新贵须卜氏,其余小部落们分隶属挛鞮氏和这些大贵族们。如果得
不到诸部的认同,那么别说治理全族,就连宝座也无法保全。过去还有天朝皇帝的册封确
保挛鞮氏的地位,可自从中原大乱以来,天朝皇帝再也无力插手匈奴内部事务。先代单于
挛鞮羌渠被杀,须卜骨都侯被众部拥立为单于,就是明证。

    这次跟随自己出征的,全是本部以及臣属挛鞮氏的小部子民,竟然死伤殆尽……右贤
王去卑是自己的叔伯兄弟,他的铁弗部兵强马壮,是挛鞮氏的重要武力,但如今下落不明
,已凶多吉少。此番自己给予折里带呼衍骨都侯兼任右大将的权力,这才总算拉拢住呼衍
氏,得以在诸部大会上获得较多部落的赞同,顺利即位单于。如今折里带一死,呼衍氏部
众又宣布脱离自己……

    如此一来,我挛鞮氏还有什么力量压服全族,成为全匈奴人的单于?

    呼厨泉不由失魂落魄,头重脚轻,整个人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断了羽翼的秃
鹰,转着圈地从云端坠落。他自己都不敢置信,仅仅几个时辰之内,自己竟由踌躇满志、
趾高气扬的撑犁大单于,变成了一条彻头彻尾的丧家犬。

    马超在一旁冷眼看着呼厨泉脸色从青转白,又从白转青,胸中大是快意,又不禁从心
底泛起怒气。

    原本老子在你面前忍气吞声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能够打败真髓,可瞧瞧你现在这副
熊样!老子那许多时辰的闷气难道就白受了不成?

    他上下打量着垂头丧气的呼厨泉,眼中凶光闪烁,只微微迟疑,随即改了称呼厉声喝
道:“呼厨泉,你前锋军作战不利,折了我大军的军威,该当何罪?”

    呼厨泉此时脑子里乱成一团,已六神无主,猛地听他这么声色俱厉地询问,竟然一个
字也没有答上来。

    “来啊,立刻将呼厨泉给我拖下马,按照军法,立即处死!”马超看他此时那副模样
,这份痛快实在难以言喻,说话时难以掩饰,两边嘴角都向上翘了起来。说到最后一个“
死”字,更伸手并拢五指,用力作出砍头的手势。

    随着这声招呼,左右冲上七八个羌人士兵,还不待呼厨泉有所举措,七手八脚就将他
自马鞍上拽了下来!

    呼厨泉直到此时才猛然警觉自己身处险境。他大声怒骂着反抗,却无济于事。随着关
节几下剧痛,他人已如倒空的麻袋一般被丢在马超的马前,用尽力气却再也爬不起来——
这几人由马超亲自传授武艺,各个都是力伏九牛的壮士。此番在马超的示意下,扑上来刚
一拿住呼厨泉,立刻就将他手臂膝盖的关节全扭脱了臼。

    在场的二十几名呼厨泉的亲兵大惊之下,拔刀上前。

    但还未等他们动手,护卫在马超周围的羌骑兵数十条长矟一齐探出:匈奴人只发出几
声微弱的惨呼,就已人连人带马瘫倒在地,变成了肉泥。

    不远处那几百名跟随呼厨泉逃回的匈奴残兵在刚才已都被缴了武器,此时正不明所以
地向这边张望。

    看着昨天还耀武扬威的匈奴单于,此时狗一样匍匐在地上哀嚎,马超兴奋地用红舌舔
了舔雪白的牙齿,仿佛一头嗜血的猛虎:“统统杀掉,一个都不要留!”话刚说完,已迫
不及待地纵马从呼厨泉的身体上践踏了过去。

    马超闭起眼睛感受着马蹄跺在肉体上那种奇特的松软,单于的垂死惨呼声伴随着骨骼
碎裂声回荡在他的耳边,真仿佛天籁一般。

    胡狗,这回知道马爷爷的厉害了罢?

    看到所有手无寸铁的匈奴残兵尸横就地,心情稍微舒畅些的马超向四方远望:由钟繇
指挥的中护军仍然在向前敌诸阵不停发布各种命令,还没有注意到这里发生的变化;沿河
作战的右翼军和张杨的前路军还在和敌人纠缠;而西南方向伍习的前伏军以及须卜破六浑
军由于被复杂的山岗地形挡住,尚且看不到战况,但料想也强不到哪里去;眼前惟一可虑
的,是侧后方向的马铁军已经向南调动迎击,那里旌旗招展,杀声震天,分明是大股真髓
的援兵到了!

    真髓的如意算盘自己多少也能猜得出来,按照这个态势,若是不及早脱身,只怕有全
军覆没之厄。

    马超眯起眼睛,下达了命令:“不要管那些正在跟真髓军交战的士兵了,剩余的全军
立即转向五社津撤退!”

    原本是打算等消灭了真髓,再对呼厨泉下手的,可这一战刚开始没多久,他就已经发
现了阵势的缺陷。虽然钟繇在孟津塞曾屡出计谋协助自己挫败了真髓的进攻,但这次临阵
指挥的表现实在令自己大失所望,看来以后不能再将军队交给他了。那个伍习确实具备可
以更加信任的才干,不如提拔他成为自己的副手率领军队罢,再拨给他一些匈奴骑兵——
当然,前提条件是他这次还能活着回来。

         若是庞德还在自己的身边就好了……

    马超集中精神盯着手中的长矟,深吸了一口气,严禁自己再想从前那些恼人的失败。


    尽管目前败局已定,但只要能够渡过五社津进入河内郡境内,仍然大有可为。按照钟
繇的估算,真髓的粮食也已接近枯竭,就算能够从孟津塞中缴获一部分,也绝不够吃一个
月。自己的将士大都是游牧出身,行个几千里根本算不上一回事,只要暂且先躲得远远地
,真髓又能奈我何?

    况且此番虽然战败,却也并不是全无收获。匈奴人的弓箭威力果然不可小窥,呼厨泉
一死,挛鞮部落自然就全落进了自己的口袋。据说河东沃野千里,牛羊遍地,想来不会有
假。倘若能够以此为资本,先将那里的数十万匈奴全都征服,老子照样可以卷土重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撑犁孤涂单于”这个称号,倘若冠在我马
超的大名前面,也未尝不可啊。

    真髓,韩遂……但凡我马超尚有一口气在,咱们这笔帐就不算完!

    “魏延、邓博军都已赶到,可高顺和安罗珊在做什么?为什么还没有完成对敌军的包
围?”视线越过阵前的敌人,远远看到敌阵中后部诸军正在转向后撤,真髓不禁咬牙切齿


    此时中军那数千手持长矛的羌骑兵,配合马铁的侧后护卫军,正向魏延和邓博展开猛
烈的突袭——马超并不恋战,在冲开一条血路之后,敌骑在眭固军的重装步兵掩护下迅速
向东撤退。直到此时高顺与安罗珊的部队才兜过了山岗,出现在敌人的正南方。

    “传令,决不能再放走了其余敌军,将他们全部歼灭在河岸边!”功亏一篑的怒火在
真髓的眼中闪动着,他始终望向马超逃窜的五社津方向,“派人通知高顺,迅速完成包围
圈。倘若再放走了一人一骑,叫他提着自己的人头来见我!”

    又想到数月对峙的辛苦,他紧了紧手中的大戟,大喝道:“不必等候他们了!我要亲
自上阵——阵后仍然在休整的骑兵立即上马,随我突破张杨军,然后继续向东追击!本部
其余士兵暂且全部归属徐晃节制,统一指挥。”

    这马超勇猛狡诈,又韧性十足,这一次若再被他走了,还不知道能兴起多大的风浪来


    随着命令被传令兵迅速传达全军,严整平静,宽广如大海一般的军阵逐渐沸腾起来。


    不到片刻,三千名整装待发的骑兵仿佛浮出水面的气泡,从蹶张手整齐的队列后越阵
而出,在柱国大纛的指挥下,化作一股烈风,向联军的军阵疾吹了进去。

    五社津向北十余里就到了温县,尽管在清除宦官时曾受过丁原的抢掠,讨董战争时又
曾驻扎过山东联军,但总体来说战乱还是很少的,所以虽然也颇为萧条,但和洛阳一带的
不毛之地相比,毕竟已有了人烟。

    张杨张开军帐的幕布向外望去,不禁微微苦笑起来:自己的军队只能驻在城外,而马
超的军队则驻在城内,仅仅这一个细节,就准确地反映出现了目前双方实力对比的变化。


    在受到真髓精骑践踏之后,联军的阵列被分割突破,就再也没能形成有效抵抗。等到
高顺与安罗珊赶到战场形成了包围圈后,大量士兵再无战心,放下武器就地投降。总共六
千多名联军士兵被斩首,一万三千多人做了俘虏,损失了大将呼衍折里带、呼厨泉、去卑
和伍习。

    张杨的士兵几乎损失殆尽,自己也险些做了俘虏,最后以死士轮番冲锋,又有眭固冒
死接应,这才好容易杀出重围。

    这场血战,最后以联军的惨败告终。

    真髓并没有轻易放过他们,他亲率精骑追杀十余里,在五社津渡口处将尚未渡河的联
军残部团团包围,向他们发出劝降通牒。

    当时惟有马超、马铁的七千多名士兵早已先一步渡河,得以完整无损;钟繇、须卜破
六浑等人被迫将部队全丢在了黄河南岸,各自率领不足数百人勉强渡回河内郡。被抛弃在
南岸的士兵全做了俘虏,总共有四千多人。

    张杨叹了口气,如今河南尹的土地已尽数被真髓占据,再也无法染指;大惨败加上呼
衍折里带以及呼厨泉的死,联军已经名存实亡,彻底瓦解了。

    大约是缺乏渡船的缘故,新到的运粮队又被去卑袭击,再加上忽然多了将近两万名俘
虏,真髓可能考虑到粮食不足和整编消化俘虏需要不少时间,因此没有采取渡河北上的行
动,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是自从回到北岸之后,马超倚仗自己兵力最为强盛,又杀死呼衍奴,强行并吞了呼
厨泉与呼衍折里带的残部,此时气焰竟一日胜似一日地嚣张起来。自己这个河内郡太守,
竟然事事倒都要听从他的摆布,还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关于在下的计划,将军想好了么?”温文尔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张杨闻言放下幕布,回到案前正襟危坐,沉默了半晌才正容道:“钟大人,此事尚需
从长计议。马超虽然飞扬跋扈,但终究是我大汉子民,就算他擅杀呼厨泉,那也不过是除
去了一个异族罢了。钟大人忽然来找张某,声言要就此除却马超,恕本府不能苟同。”

    他顿了顿,又叹道:“大人说他是有谋我之心。但马超走投无路,是本府将河阳与他
暂住,才使得他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他本是开国功勋马援之后,其父乃是西北有名的仁义
豪杰马腾,想来万不会有此非分之想。”

    适才问话的,正是黄门侍郎钟繇。听张杨如此说,他眼神中浮现一抹悲哀之色,苦笑
道:“张府君乃仁义宽厚之君子,安能度小人的憰诡之心?”

    他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在下原以为他当真是受了韩遂蒙蔽所以才打破长安,所
以一心一意尽力扶助于他,企图使其走上正轨为国效力,也好断了反贼韩遂的一条臂膀。
但相处这许多时间,才逐渐发现,此人狼子野心,凶狠狡诈,其恶不亚于董卓。他打破京
师,哪里是处于韩遂的蒙蔽?分明就是为一己之私。”

    说到这里,钟繇放低了声音:“在下一直有个怀疑,只怕天子已被此贼所弑!”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张杨“啊”地一声,跳起身来,由于动作过猛,案几上的茶具全
都翻倒在地。他颤声道:“不,不,这,这……”

    钟繇流下泪来,哽咽道:“张府君且镇静下来,慢慢听在下道来。长安城破之前已经
闹得不可开交,当时我等公卿都为郭汜所劫持,而天子则受困于李傕,所以不知圣上的消
息。等到羌贼破城,郭汜虽已投降却仍然被虐杀,在下也同其他公卿一样,成为了牧奴。
此后每日皮鞭棍棒加身,打骂不绝于耳,不少人都已羞愤自尽,独在下苟且偷生至今,就
是为了能够得到圣上的一点消息。”

    想到昔日的颠沛流离,钟繇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张杨也为之动容。

    过了许久,他才镇定下来,擦拭眼泪道:“在下身为牧奴,却也有一样所得。那就是
从羌贼的打骂交谈之中,学会了一些羌语。从此每天都尽力偷听他们交谈,但却没有一人
提及圣上。直到被马超所提拔,做了他的谋士。”

    张杨双眼越鼓越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嘶哑道:“你、你、你说下去……”

    钟繇泣声道:“马超三番五次提及圣上名讳,竟毫无敬意,这不由我不对他那番话心
生疑虑,觉得其中必有极大的缘故。后来在孟津口打退真髓的进攻,他大宴将士,在宴会
上以羌语侮辱朝廷与圣上,在下当时就有了这个想法——只怕天子已经遭了这逆贼的毒手
!”

    张杨呆若木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钟繇道:“当时在下势单力孤,实不能与他相忤,所以隐忍至今。写信向府君求援,
一半是为了顺应马超之意,另一半只盼府君领大军来援,我等可以共商大计,诛除此獠。
”他喘了口气,叹道:“马超这厮对我礼如上宾,却限制了在下的自由,因此这许多日子
始终没能跟府君有只言片语的私下交谈。若不是因此次战败,他对我态度冷淡了许多,只
怕我依旧还被软禁在他军中呢。”

    张杨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滚,眼泪不由自主地滚下面颊,颤声道:“不想我张杨一心为
国尽忠,今日竟然帮助了这弑君的逆贼!”说着“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两人对坐相泣,钟繇道:“府君终于肯听信钟某之言了么?”

    张杨长跪行礼道:“都是张杨糊涂,竟将大人的一片公心,当作了挑拨是非的小人之
心!”说着举起手来重重一掌打在自己的脸上。

    他吐出一颗牙齿,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凛然道:“诛杀国贼,义不容辞,张杨愿与大
人同进退!”

    钟繇欣慰道:“有府君相助,何愁大事不成?我早已筹谋了一计,明日府君只管说是
真髓派人求和,邀请马超前来——找一名能言善辩的士兵假扮成来使,料他也识不出其中
有诈。这厮平素自恃武功高强,向来都是只带三五个亲兵,到时我等埋伏下强弓硬弩,定
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就依大人之言!”张杨毅然点头,随即想了想又道,“马超若死,他的部将定然会
闹事,依我现有人马,只怕压制不住——我这便修书与留在郡府总领郡务的董昭,令他尽
快将留守部队全部带来!”

    两人商议已定,钟繇道:“这厮警觉得很,我不能耽搁时间过长,这就回去以免他生
疑。”说着起身告辞。

    张杨刚要起身相送,钟繇连忙制止道:“府君你乍闻天子噩耗,心神不宁,神色大异
平常,若是相送恐怕为人所疑。”

    张杨佩服地点了点头,随即招来心腹爱将杨丑,令他用一辆幔布围车,秘密护送钟繇
回城。

    出了辕门,钟繇伸手拨开幔布,回头看着张杨军层层叠叠的军帐,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逆贼马超,你的死期到了。

    回到城中的居所已经是深夜,钟繇合衣而卧,兴奋得在榻上翻来滚去,就是无法入睡


    距离明天还有两个时辰。他圆睁双眼望着房顶那模糊的大梁,默默地想着。等到马超
授首,自当向东投奔袁绍,号召群雄雪此国仇,向西同讨罪魁韩遂!

    正想到热血澎湃处,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地敲门,尔后传来杨丑轻轻的呼唤:“钟大人
,钟大人,我家主公有事请您过去!”

    钟繇听他语气似乎颇有急迫之意,不由心中大惊,暗忖莫非是情况有变?赶忙一骨碌
从榻上爬起来,配好宝剑,匆匆忙忙地开门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丑见到钟繇,赶忙深施一礼道:“大人,详情我也不知,主公只是吩咐急着见您。
时间紧急,还请您赶紧上车!”

    钟繇点了点头沉住气没有再追问,想这等机密大事,又岂能是杨丑之辈所能闻及的?


    他上车之后,周围张杨军士兵赶紧放下幔布,杨丑吆喝士兵,驱赶车马而行。

    车轮粼粼,不一会就停了下来。

    钟繇在幔布中坐着,心中大为奇怪,怎地车还未出城就已停下?正在惊疑中,只听外
面杨丑恭敬道:“请大人下车。”

    杨丑话音未落,钟繇眼前一亮,原来士兵已揭去幔布,自己正身处一座巨大宅院的门
口。

    他以询问的目光投向旁边的杨丑,杨丑见状上前一步拱手道:“我家主公就在宅院中
等候大人。”

    钟繇虽觉得奇怪,但此时满脑子都想着明日的除奸大计,因此急于与张杨一晤,对杨
丑微一点头,大步走了进去。

    他走过空无一人的院落,推开正中大厅的包漆门,迈步过了门槛,大门随即无声无息
地关闭。

    钟繇定了定神,才发现此间宛如换了一个世界,热气蒸腾,水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
楚。他索性大呼道:“张府君,张府君,找我究竟有何事?”声音在厅中回荡,此处竟然
空旷之极。

    忽然前方有笑声传出,钟繇听着,只觉得又惊又疑,但事已至此,却不得不前往一探


    他咬了咬牙,手按配剑,大声道:“钟繇在此,主人既相邀在下前来,何不显身相见
?”此时他已觉察出不对,发令与杨丑邀自己在此相见之人决不可能是张杨,因此也就不
再呼唤“张府君”。

    这一声呼喊果然有了效果,前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钟先生,你向前走三十步
,便可见到我。”

    钟繇听在耳朵里,宛如五雷轰顶:说话之人,赫然竟是马超!

    杨丑口中的“主公”,竟然是马超!

            那自己与张杨的筹谋……

    霎时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差点栽倒在地。

    水雾弥漫之中,马超咯咯笑道:“钟先生怎么还不过来?我与张杨将军,在此等候你
多时了。”

    钟繇凝神静气,好容易压制住几乎从腔子里跳出的心脏,勉强笑道:“将军若要见我
,只消差人叫一声,钟繇自当去拜会将军。为何如此故弄玄虚,邀在下到此地来?”他缓
缓说完这句话,手已不再发抖——既然张杨也来了,那么杨丑应当是张杨派去招自己前来
之人。

    马超哈哈大笑,声音震得堂厅的橼子格格作响:“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前日进城之后
,儿郎们意外找到这个废宅,发现大厅里竟然有一眼地脉温泉,我四下里捉了几个愚民问
了问,据说竟是当年周武王讨伐商朝时歇脚泡澡的地方。究竟是不是真的,这我也不知道
,不过这种有趣的享受我很是喜欢,故此特地找来张太守和钟先生,大家一同泡泡温泉,
这也算是‘敞开胸襟’、‘推心置腹’了嘛。”

    钟繇这才略微安下心来,笑道:“将军真是会说笑,此举不合礼仪,请恕钟繇不能同
浴。”原来是自己做贼心虚,枉自吓了一大跳。

    话虽如此,但始终没有传来张杨的声音,这使得钟繇心中仍不自安,于是他依照马超
之言,向前数着走了三十步,这才勉强看清了周围的景色。

    面前竟是一个七十步见方的大池,池水墨绿,犹如玉石。钟繇隐隐约约透过水雾,对
面水中正盘腿坐着一名壮硕之极的青年男子,似乎便是马超。汤池的角落里似乎还坐着一
人,但水气极盛,却无法看清楚那人的面目。

    看到钟繇来到池边,马超站起身走上岸来。

    钟繇不禁闭了呼吸,低下头去。

    马超湿漉漉的精壮身体正傲然挺立在自己面前,散发着无以伦比的魅力。无论是他一
身完美的肌肉、光洁如锦缎的皮肤,还是修长劲健的四肢,都仿佛是天地自然的杰作,竟
找不到丝毫的瑕疵。

    此时的钟繇因为屋子里郁积的蒸气,同样也是额头汗如雨下,衣服都已湿透,皱巴巴
可怜地黏在身上。在马超充满阳刚之美的雄躯对比下,他那单薄的身体显得愈加瘦弱可怜


    “我久在羌地,对汉人的礼法不大清楚,倒让钟先生笑话了。”马超发觉了钟繇的不
自然,嘴角浮现出轻蔑的微笑,索性长长伸了个懒腰,将雄浑结实的肌肉尽情舒展开来,
又随意地甩了甩湿透的头发,令水珠还是汗珠飞溅到钟繇的脸上。

    他笑道:“钟先生衣服都已经湿透,想来不舒服得很,当真不下去泡上一泡?”

    钟繇狼狈不堪,却依然彬彬有礼道:“将军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若是将军没有其他
的事情,在下想回屋去休息了。”他一面回答,一面暗自琢磨,马超当真只是拉自己过来
沐浴?坐在池边那人当真是张杨?

    马超叹息道:“钟先生何必这么早就回去?张太守还在这里未走,你孤身一人回去又
能干什么?”

    钟繇一阵眩晕,这句话竟是一语双关!

    他掏出一块布帕,风度优雅地擦拭着额头面颊的汗水,不解道:“将军此言是何意?


    马超闻言打了个哈哈,露齿一笑道:“没什么意思——钟先生,你每次泡完热水,是
否都要撒尿?”

    钟繇听得目瞪口呆,正在完全不明所以的时候,马超已经转身从他面前走开,来到旁
边的一个黑乎乎的溺器前站好,骄傲地岔开双腿,一道精亮的水箭射了进去。

    钟繇面红耳赤,赶紧转过头去,心中暗骂:好一个龌龊不知礼的蛮子!

    淅淅沥沥的小便声中,马超懒洋洋道:“不瞒先生,每次……汉人管这个叫什么来着
?汤浴?对,每次汤浴之后我都必须要撒一泡尿才能将身心完全放松。只不过尿壶却选择
亲手制作才行,这样才能感觉到一种爽利……”

    钟繇几乎要掩耳而去,但却偏偏拔不动腿:马超懒洋洋的说话声音里,仿佛有一种恶
毒的诅咒,又好像是猫捉住老鼠后玩弄猎物的残忍和嘲讽。

    “钟先生,你不打算仔细看看我这新尿壶么?”

    钟繇强压着厌恶和惊惧转过身,仔细望向马超跨下的溺器。

    这东西,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猛然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同时,他发出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凄厉惨叫,软倒在
地上!

    那赫然是张杨横眉立目的人头! 
 
 
              第十二节使者

    淅淅沥沥的声音逐渐结束。

    马超用力抖了抖自己的下体,将残留的最后几滴抖进了张杨那半开半阖的嘴巴,这才
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转头望去,不由冷冷一笑:原来钟繇正宛如烂泥一般摊坐在地上。于是索性向他走
过去,来到蜷缩在地的俘虏身前站好。

    “我说过,咱们要敞开胸襟,坦诚相见,”马超不紧不慢地道,他的眼睛在雾气中显
得不可捉摸,“所以就直了说罢——本来我打算取了河内郡之后,就留张杨一条命作为报
答。但是你们既然要铲除‘逆贼’……我只能动手了。”

    簌簌发抖的钟繇根本没法回话,也没有脑筋思考怎样去回话——马超跨间那粗大的东
西正好就垂放在他眼皮底下。不由使得黄门侍郎满脑子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自己的脑袋
随时可能就变得跟张杨一样,成为下一个溺器。

    他的神智清醒之极,但此时仿佛被魇住了似的,四肢无论如何也没法挪动分毫,前所
未有的恐惧自心底油然而生。

    钟繇所害怕得并不单单只是即将到来的被杀,而是一种被人彻底看透了心思的无力感
:仿佛两个人中,真正被剥得精光的那个人,不是马超,而是自己。

    自己这么长时间,甘愿受到担当牧奴的侮辱,耗费无数的心血,难道就这么结束了么


    既然如此,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又还有什么意义?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只不过不再是因为填膺的义愤,而是胆战心惊的悔恨,以及
即将到来的羞辱。

    “自从我杀进长安的时候就看透了你们这种人。”马超那充满鄙夷的冷酷嗓音在他的
耳边继续回荡,“个个都他妈一副‘天下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拯救苍生舍我其谁’
的德性,其实不过是又可笑又可怜的一群小丑——譬如说杨丑,他竟然会背叛张杨,把所
有的底细都一五一十地透露了给我。钟先生,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
布满汗水的皮肤闪闪发亮,下面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仿佛一个不可被击倒的天神。


    钟繇长叹一声,沉默不语。此时既知必死无疑,心中却也安定下来。

    自从董卓征辟天下名士入京以来,他钟繇被辟廷尉正,任黄门侍郎,短短数年天子废
立,董卓被杀,长安内乱……他能在京城几番流血政变中纵横不倒,绝非行事鲁莽之人。
但此刻就是想不明白,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会横生枝节,搞得如此不可收拾。

    自从张杨等人援兵到来,马超根本就没有出过自己的视线范围,又是怎么与杨丑竟搭
上了线呢?

    看到钟繇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马超恶毒地笑起来,忽而厉声道:“来人!”

    门被猛烈地推开,杨丑率领着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兵冲了进来,将钟繇死猪一般架了起
来,等候马超的命令。

    钟繇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剥洗干净的鸭子,而且马上就要被叉上炉火熏烤。他虽然已
有了必死的觉悟,但此时得知大限已到,两腿仍然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赶紧合眼偏过头
去,不忍继续看马超那恶毒的面孔,也不忍听到那残酷的宣判,就这样心惊胆战地等待着


    “钟先生连日操劳,累坏了身子,赶紧扶他回府邸休息,”马超转过身,还是那副懒
洋洋的口吻,“杨丑,从此刻起,我就提拔你暂代河内郡太守之职。加派一百名士兵,好
好保护钟先生,别让他累着了。”

    等到杨丑将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的钟繇拖了出去,大门再度闭合之后,马超这才转头重
新走进温泉。汤池的温度,以及到手的土地和军队,这一切都令他神清气爽,倍加舒畅。


    他一面闭目养神,一面笑道:“此番若不是先生差遣杨丑通风报信,只怕马超还要中
了这帮小人的圈套,虽然他们不见得能够得手,但是在下照样感激不尽。只是有一件事不
明白,董先生何以恳求我留那钟繇的一条狗命?”

    “马将军想问的,不只是这句罢?”一个柔美如女子的嗓音轻轻地自汤池角落里传来
,正是那适才被钟繇错认成张杨的黑影所发,“为何不问问在下,何以帮助您这个‘弑君
’的逆贼?”

    听到最后那句话,马超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脸色却沉了下去,冷冷道:“既然先生替
我问了,就请自问自答罢。”

    那姓董之人丝毫不以为意,仍然是平平淡淡道:“天下丧乱,礼纪崩坏,汉室气数已
尽。所谓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因此先后有董卓、李傕胁迫天子,企图成立霸业。将
军即便杀了小皇帝,其实也不算怎么一回事,相反还比他们看得更远了一步。什么弑君十
恶不赦,只不过是那些遗老遗少们的嗟叹悲鸣罢了。”

    这句话石破天惊,震得马超顿时睁开了双眼。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犯下弑君罪行
,只不过乱兵冲击中不得已的事情,日后每每想起,无不暗地里后悔莫及。但想不到这等
大逆不道的言语,竟然轻轻巧巧就从此人嘴里说了出来!

    那董先生继续道:“不成惊世骇俗之事,何以成惊天动地之人?将军不世豪杰,所以
董昭愿辅佐将军,建立万世功业。”

    马超愣了一会儿才咂出话中滋味,不由放声狂笑起来:“好!倘若我真做了皇帝,董
先生,你便是大将军!”

    除了建立新朝,一统天下,还有什么可以差比成“万世功业”?

    水雾朦胧之中,看不清董昭的表情,只听他恭恭敬敬道:“多谢将军提携之恩。只是
关于杀那小皇帝之事,我等还需要隐瞒——并不是将军做得不对,而是公开的时机尚未成
熟。”

    马超苦恼道:“实不相瞒,说起此事,我不少重将都当了真髓的俘虏,他们中间有几
人知道此事,难保不会泄露出去。”

    董昭笑道:“将军毋庸自疑。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逆贼云云,全凭一张嘴而已。他
们若敢说将军是逆贼,将军大可将罪过推到大反贼韩遂头上,说自己虽然破城,但对天子
落力保护,已经归顺了天朝,真正弑君凶手乃是韩遂,自己全然不知。那韩遂乃铁羌盟盟
主,早就是汉室数一数二的反贼,向东进兵原本又是他的命令,即便是想赖也是赖不掉的
。况且天下土地这般广阔,难不成韩遂还能特地为此事跑来与您对质么?”

    马超闻言大喜,笑道:“董先生说得对,还是您有头脑。”他顿了顿道:“不过钟繇
那厮对我知根知底,又是汉皇帝的官吏,不杀他灭口必定会有后祸呐,您为何执意要放他
?”

    随着池水声响动,董昭分来雾气,来到马超的面前,大剌剌往水中一坐。他身材并不
高大,虽然仍是眉清目秀,但眼角已出现微微的皱纹,应该已有四十多岁的年纪。

    董昭并未直接回答马超的问题,而是伸手拨拢热水,闭目感受着温泉的热度,缓缓道
:“将军可知道这钟繇的身份?”

    马超闻言不屑道:“汉皇帝的黄门侍郎、我军的牧奴、联络张杨那死鬼打算除掉我的
一个自不量力的白痴……还能是什么?”

    董昭仰天大笑,许久才停了下来。

    马超流露出欣赏的眼神:自己东征西杀,所遇之人没有不闻风丧胆的;而这个董昭亲
眼看着张杨人头落地,钟繇被吓得屁滚尿流,却仍然能泰然自若谈笑自如,确实不俗。

    董昭依然闭着眼睛,缓缓道:“实不相瞒,钟繇乃是您的一张王牌,只是您自己尚未
发觉到罢了。”又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这钟繇钟元常,乃是颍川长社人。当年阴脩
为颍川太守,任钟繇为功曹,与主簿荀彧、计吏荀攸、郭图一同共事,此四人再加上荀谌
与辛评,都是同乡,相交甚厚,并称‘颍川六友’。”

    他睁开眼睛,看着马超微笑道:“将军,如今关东势力最强,莫过于袁绍与曹操的联
盟。颍川六友中的郭图、荀谌与辛评,现下都是袁绍的心腹重臣;而荀彧则是曹操的头号
谋士。将军想想,倘若杀了钟繇,便是公然与颍川士为敌,这与得罪了袁绍、曹操又有何
分别?将军您的威武神勇海内皆知,虎视鹰扬,当然不畏惧此二人。但为了一个腐儒之辈
,平白树立两个强敌,这岂不是非常不划算?”

    看马超似乎意动,他又问道:“将军与真髓打了这么多仗,胜负姑且不论,自以为比
真髓如何?”

    马超被这句问话分了心神,过了许久才恨恨道:“真髓诡计多端,也不算什么真才实
学。只可惜我现在兵微将寡,被这厮穷追猛打,始终未能得到充分休整,否则定要将这小
贼抽筋剥皮不可!”

    董昭点头道:“着啊,我看真髓决计胜不过将军,只不过这小子善于捕捉战机,一旦
发现对手稍有漏洞就一口咬住死不松口,决不容对手有半点喘息的机会。将军此刻所亏欠
的,其实不是别的,正是时间。将军试想,如果您能重用钟繇,与颍川士达成友好关系,
那也就是与袁绍、曹操开辟了同盟的桥梁。倘若袁绍、曹操能从侧面牵制真髓的发展。而
我等趁机休整军士,拓展土地,休养生息个一年半载。那小子还能逃出将军的手掌心去?


    马超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气道:“董师莫非是天人,竟能想出这等妙
计!”

    此时他虽已被董昭言语所打动,改口尊董昭为“师”,但毕竟心中仍有一点迟疑,又
道:“钟繇认定我弑君,所以视我为死敌,若是不肯为我所用,那有如何?”

    “若说钟繇对朝廷毫无忠诚之心,那是胡说八道,但若说他忠贞不屈,却又未必了,
”董昭胸有成竹,傲然笑道:“如若真是忠贞不屈之人,肯定还轮不到将军动手,先前的
董卓、李傕、郭汜,一早就将他砍了。又怎可能节节高升,成为黄门侍郎?若说他一心一
意只为小皇帝报仇,那更是无稽之谈——春秋时期的要离刺杀庆忌,那要离瘦小干枯,丝
毫不会武功;而庆忌却是万人莫当的壮士。要离用妻子之死和自断一臂骗取了庆忌同情和
大意,后终于乘其不备,刺杀了庆忌。钟繇若是一心杀将军复仇,哪里还用联络什么张杨
,以将军自恃武勇而麻痹大意,他只消做到要离的一半也足以成功了。”

    马超听他这么放肆地品评怎样刺杀自己,心中颇为不乐,但仔细琢磨,却知道董昭字
字珠玑,绝非妄言,不由暗自心惊。

    董昭又笑道:“钟繇这等人学识渊博,脑筋是很灵活的,但脑筋活络之人,绝不甘心
轻易就死。因此他既要忠君爱国,却又想着如何明哲保身,心神就难免游离不定,这样做
事难免瞻前顾后,胆气不足,还怎么可以成功?今日将军将他吓得肝胆俱裂却饶其性命,
实在明智之极。如果再好言劝慰几句,将弑君的所有干系转嫁到韩遂头上。如此一来,钟
繇的人生哲学全部可以实现——既全了忠孝之心,又能留得性命,那么他非但不敢记仇,
只怕更要对将军感激涕零才是。”

    说到这里,董昭神秘一笑,“董昭以性命担保,他今后决计不敢再动妄念,将军要东
他便乖乖向东,要西他便乖乖向西。钟繇此人名望才学都是一流,如今能使他俯首听命,
更增添了夺取天下的把握。”

    马超听得心花怒放,大笑道:“董师果然厉害,有你为我出谋划策,天下还有什么能
令我马超畏惧?”他笑声逐渐停顿,皱起眉头道:“真髓、韩遂这两个贼子,都是我强仇
大敌,只可惜我力量薄弱……董师,眼下我该怎么做才能迅速壮大?”

    董昭笑道:“这有何难?河内郡西靠河东、北接并州、东临冀州,乃是天下之膂梁所
在。以将军神武,向西北收拢羌、胡、匈奴;再利用钟繇的关系,向东连结袁、曹;此地
战乱较少,户口充实,我等并力开垦放牧。如此不出三年,便可有十万甲兵供将军驱使。


    他温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只需要三年?眼下将军只要忍耐一时之气,
先与真髓罢手言和,将来自然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马超叹气道:“董师说得确实有理,但真髓若不愿跟我结盟,却要来发兵攻打,那又
如何是好?”

    “真髓发兵攻打河内,根本不可能。”董昭摇头道,“将军试想,真髓虽然目前全据
河南尹之地,可是连年战乱饥荒,现在的洛阳只是一堆废墟,人口离散十之八九。想要收
拾残局,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况且他西有韩遂虎视眈眈,东还有随时反噬的曹操,自
顾不暇,还有什么能力干涉我河内郡的事务?”

    他哈哈笑道:“真髓穷兵黩武,虽屡战屡胜,但是单凭中牟那一点点垦田,又怎能支
持他数万的军队调动补给?先前在孟津口对峙数月,只怕现在粮草都快枯竭。他此刻最需
要做的,是如何自洛阳南下,夺取富庶的南阳盆地以为资本。他不北伐则已,但凡北进河
内,董某管叫他匹马无还!”

    说到这里,董昭一捋胡须,微笑道:“只怕将军还未开口,真髓自己就要上门求和也
说不定。”

    马超两眼放光,长出一口气道:“董师这一席话,令马超茅塞顿开。记得幼年时阿爸
为我念《史记》中的故事,但直到如今才算明白,什么叫做‘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
外’!还请董师屈尊,在我军中担任征东司马!”

    他还未说完,忽然门口小校大声道:“报!河南有真髓的使者求见!”

    马超先是一怔,随即骇然拜服,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向董昭行了一礼,低声道:“董师
果然料事如神,在下这就去与那使者谈论议和之事,您请自便。”

    董昭微笑不语,双手抬出水面向马超略一拱手道:“不送将军了。”马超走后许久,
才慢吞吞地爬了上来,擦净水珠换好衣物,径自背着手走出大厅,在一路上士兵的恭敬行
礼中,施施然走回自己的府邸。

    刚到家门口,早有士兵来报,杨丑正在书房等候。

    董昭信步踱入书房,对杨丑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钟繇已经安置好了?”

    杨丑看他推门进来,忙不迭站起身,垂手肃立道:“是,都已遵照先生的嘱托。”

    董昭点了点头,走到榻上坐下,问道:“听你说,张府君还有书信给我,要我率军前
来相助?”此番张杨出征,他受命总领河内郡务,听说联军战败就立即秘密赶到温县,直
接与马超勾结在一起。之所以对张杨的举动了如指掌,全赖杨丑居中传递消息。

    杨丑称是,从怀中取出一卷木简双手呈递上前。

    董昭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都是血迹,分明是张杨刚刚写成,就仓促被杀。

    他没有打开看,而是将沾血的简书往案几上一放,在上面轻轻地拍了两拍,沉痛道:
“张府君心地淳朴善良,乃是个大大的好人。我自从到河内郡以来,承蒙他的关照,这次
实在是迫不得已——改日你也跟我同去,向府君的尸身拜上一拜罢。”

    杀人者居然还要拜祭被杀者,此言一出,连杨丑也不禁默然。

    董昭看他那副神态,颓然挥手道:“罢了,你不知我心。”

    说着起身走到窗前,从窗下笼中捉出一只鸽子,又从怀中取出早已写好的信件,小心
翼翼地扎在鸽脚上,将那鸽子放入夜空。

    看着灰色的小鸟逐渐消失,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

    仔细想来,主公真是深谋远虑。

    河内郡北接并州,南连洛阳,战略意义非同凡响。太守张杨乃是袁绍的盟友,又曾与
吕布关系密切,对主公敌意不浅。倘若将来主公与袁绍一旦决裂,袁绍并州之兵就可以在
张杨的协助下自河内直趋洛阳,威胁兖州的侧翼。

    张杨这一死,无疑是斩断了袁绍的一条重要手臂。

    况且眼见着真髓的势力一日大过一日,扶植马超取代张杨扎根于河内,更有牵制真髓
的妙用。

    此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之计也。

    只是有一点却在超出了董昭的想象:马超竟杀了匈奴单于和呼衍氏贵酋,并吞了匈奴
部众。这个变数虽然对全局影响不大,却颇能看出此人狼子野心,凶狠果断。自己又略微
言语试探,他果然吐露了并吞河东匈奴的意向。

    想到此处,董昭冷冷一笑,任马超再怎么凶狠悍勇,其实也不过是主公手掌操纵的一
枚棋子罢了。

    杨丑看他做完这一切,才上前道:“启禀先生,此番孟津口一战,杨某有一事一直觉
得不对,还未向先生说明。”

    董昭一怔道:“什么事?”

    “是关于呼衍折里带之死。”杨丑恭敬道,“根据那天眭固军传来的急报,呼衍折里
带被真髓军流箭射杀。当时呼衍军作为右前锋,后路为眭固军的右前伏阻断,所以无法后
退,阵亡倒也无可厚非。但小人在眭固军中有几名亲信,他们亲眼目睹,呼衍折里带当时
前往眭固的旌旗,要求眭固军后撤让路,一直未曾返回自己的军队,他的死讯随即传出。
想那眭固军距离阵头甚远,就算是用巨弩也不能及……”

    董昭赶忙打断他问道:“自从你们跟随张府君去孟津口之后,可曾见到眭固与马超之
间,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会谈么?”杨丑尚未说完自己就已经确定,呼衍折里带必是眭固所
杀无疑,只是眭固与匈奴素无来往,又为什么要杀死折里带呢?莫非指使他杀人的竟会是
马超?

    从时间判断,折里带一死,马超随即杀了呼厨泉,若说眭固已为马超所收买,二人串
通一气谋求并吞匈奴部众,并非绝无可能。但依照马超的鲁莽性格,有可能拟定出如此缜
密的计划么?

    “绝对没有,”杨丑苦思半晌,断然摇头道,“那段时间里眭固寸步不离张府君左右
,甚至自五社津败退回来之后,马超也没有跟他有任何联络的迹象。”

    “你这条消息果然重要。”董昭慢慢回到榻上坐好,“现在眭固人在哪里?”

    眭固投奔张杨是几年前的事。黑山诸贼向东侵犯魏郡,于毒、白绕都被当时担任太守
的自己打垮,惟有这个眭固见事不妙,早早逃之夭夭,率部投奔了张杨。这个剧寇素来以
心思诡秘著称,他这么做,究竟是盘算什么?

    眼下联军之中,惟一的匈奴贵酋就是须卜折里带。莫非此事与匈奴内部的权力斗争有
关?

    杨丑道:“自从昨日傍晚,他就去了东面山岭打猎,若非如此,也无法轻易刺杀张杨
得手。”

    无数念头飞速转过,董昭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缓缓道:“时间不早了,我要先去看
一看马超与真髓使者的议和情况——杨丑,你记住,必须盯紧眭固的一举一动。平时他吃
什么,穿什么,都与哪些人交谈,经常去哪些地方……全都必须一一记录,等我过目。”
他顿了顿,一字一字道,“他一旦打猎回来,你立即向我报告。我要刺探一下此人的根底
——这位‘诡兔’的背后,只怕另有其人。”

    随着弓弦一响,信鸽应声而落。

    眭固拾起死鸟,圆脸上始终浮现着难以捉摸的微笑。

    “眭将军真是好猎手,”他身侧还有一人,笑道,“饶是董昭奸诈似鬼,也决计料不
到我等会在此给他来个半路截击。这厮秘密潜入温县,却与马超搅在一起,分明有背主之
心。眭固,你且看看信件上都说了什么,只消将这东西呈递给张杨过目,董昭就算不死,
至少也要脱层皮。”

    “只怕未必,”眭固将信件从鸽脚上取下,漫声应道,“张府君太过仁义,平日里捉
住逃跑的士兵,往往训诫一番就将人放了。杨丑那厮已经叛变过一次,被张府君拿住,仍
然没有杀他,照样还被引为心腹。我看就算他知道董昭内通曹操又联结马超,也不会将董
昭怎样……”

    他打开信件只看了一眼,立即面如土色,挂在脸上的笑容僵硬而死板。

    旁边那人看出他神色有异,赶忙问道:“怎么?上面都写了什么?”

    “审先生,”眭固咬着牙,将帛书塞到那姓审之人的手中,“我们晚了一步,他们已
经明目张胆对张府君下手了。”

    当马超第一眼看到这使节的时候,竟感受到一种呼吸不畅的压迫感。

    这使节极为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个头比自己只低了寸许,体型很瘦,相貌虽
不出众,但炯炯眼神里蕴涵着一股奇特的光。自己在看到他的刹那间,眼前忽然有一种错
觉,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头在高空盘旋,随时有可能俯冲而来的雄鹰。

    适才自己刚刚来到大厅门口,看到来人正背对自己,正襟危坐。他正打算进一步仔细
观察的时候,那人竟立即绷紧了全身肌肉神经,瞬间转头——这种野兽般的直觉、随时处
于戒备状态的身体,惟有身经百战的斗士才能具备。

    面前这个人,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使节?

    “我就是马超,”他绕过来使的身边,来到胡床前转身坐下,淡淡道,“你叫什么名
字,又在真髓军中担任什么职务?”

    贾通眯起眼睛,也在打量这个初次谋面的对手。

    原来面前此人便是马超……自己以使节的身份渡河前来,一方面是亲自刺探敌人的兵
马驻扎、粮草囤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打算看一看常年对峙的敌手究竟长得
什么模样。

    但却没有想到,马超竟比自己所想象中的还要强悍。

    适才尽管他尚未进门,身上那股冰寒逼人的气息已使自己根根毛发都竖立起来,就像
被猛虎从背后窥视一般。而就在自己转头的一瞬,马超气息骤然暴长,那种压迫感竟使自
己胸口都为之一紧!

    此人武功绝非泛泛,纵横西北的锦马超,果然名不虚传。

    听马超发问,他不敢怠慢,拱手道:“在下贾通,乃是柱国将军帐前卫士。奉我主之
命,与将军商议和谈之事。”说着取出一摞木简,双手呈递上前。

    马超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仿佛目光能够刺进他的脑子似的。

    过了良久才点头道:“确实是高手,起码可以接下我五十合而不露败相。真髓军中竟
有你这样的人物,我实在没有想到——听说真髓那小子的武功是跟吕布学的,不知道比你
如何?”

    贾通微微笑道:“我家将军的武功又岂能是在下这无名小卒所能比拟的。”转了话题
道:“我家将军说,他素来久仰将军的威名,但形势所迫,不得已与将军为敌。只盼今日
能够消除彼此隔阂,与将军把酒言欢。”

    “久仰威名?消除隔阂?把酒言欢?”马超的每个词几乎都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我没有废话的习惯,你就这么回复真髓好了,要和谈很容易,我先要看到自家弟兄都好生
生地放回来。否则,哼!”说到最后一个字,他伸手向地上的石板一抓,五根手指都深深
地刺进了石中。

    这铺地的石板都选用大理石磨制而成,每一块石板都是方圆二尺,整整方方,足有几
十斤重,坚硬无比。马超轻轻巧巧便将那石板提了起来,五指收拢成拳,诺大一块石板顿
时四分五裂,散落在地下。

    若非有这等雄浑沉猛的握力,也难以将三丈巨矟运转自如。

    贾通也为之一懔,但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淡淡道:“您的两个兄弟
和妹子尚都健在。我家主公也吩咐在下告诉将军,为了表现诚意,俘虏自当奉还。只不过
石板何辜,还请您手下留情。也免得日后待客时地上残破不堪,丢了您‘征东将军’的脸
面。”

    得知马休竟然也未死,马超大喜过望,但听到最后一句,他面色一变,冷笑道:“上
次那个龙步也罢,还有你贾通也罢,想不到真髓军中,尽养些伶牙俐齿之徒!”想起阵前
龙步一番鬼话,使得自己万众之下受那奇耻大辱,他不由怒火中烧,杀机大盛,当即便要
出手。

    马超往日咤叱风云,麾下东征军十余万兵马,即便是铁羌盟盟主对他也要畏惧三分。
自从双河一战受挫于真髓,韩遂又落井下石,此后荥阳、孟津口一败再败,令他嚣张暴躁
的性格收敛了不少。如今新得了河内,自己正是扬眉吐气,即将大展宏图之时,所以这阵
子一直压抑在心头的郁闷之气,不由自主地发作出来。

    贾通哈哈一笑,忽然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不长不短,正好脱离了敌人预定的攻击范
围;而且全无征兆节奏可言,使得满腔杀意的马超眼睁睁看着他后退,却偏偏捉不住出击
的机会。

    马超暗自警惕,知道此人武道修为不俗,极不好惹。

    于是深吸一口气,全身真气流转,怒火上冲的头脑立即冷静了下来。适才自己一时怒
气冲昏了头,几乎忘却了董昭的叮嘱,险些误了大事,这个毛病今后可一定要改。

    虽做如此想,但他仍是两眼放光,真气运转:盟约固然重要,可难得遇到这样一个武
功好手,又怎能令嗜武成癖的自己不血脉喷张,跃跃欲试?

    大厅里一个凝神接战,一个蓄势待发。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外面忽然小校通报:“
禀报将军,须卜破六浑将军求见!”

    话音未落,须卜破六浑已经一路飞奔穿过庭院冲进大厅,见了马超立即跪倒,咚咚地
磕头,鲜血登时从额角流了下来。

    马超见此情此景,再难动手,只得冷哼一声,对贾通道:“你回去罢,将我的话带给
真髓,只消放了我的亲人和部将,和谈之事自然可以成立。”

    贾通微笑着向马超一躬到地道:“将军既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海量,我主定会尽快将人
放还。”说罢昂然直出。

    他走到院门时,正巧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董昭。贾通对董昭微一抱拳算是行礼,随即
背负双手大踏步从他身边走过,守候在门两边的两名副使赶紧小跑着跟了过去。

    见贾通去远,马超不禁将适才的满腔怒火都发泄到破六浑身上,大喝道:“架出去,
重打二十军棍!”等到一五一十地全部打完,他这才命人将须卜破六浑拖了回去,冷冷地
问道:“你找我做什么?还不快说?”

    破六浑下半身被打得全是血迹,他强忍疼痛,又足足磕了六十多个响头,才拜伏在地
道:“将军天威,小人曾经在孟津口得罪了将军,实在罪该万死。将军大人有大量,还请
您放小人一条生路,让小人回河东去罢!”说到后来,语带呜咽之声,竟全身颤抖不能自
制。

    马超冷冷地看着他:“我还道是什么事。怎么?须卜将军久在外地征战,如今思乡了
?”如今呼厨泉、呼衍奴、张杨都被自己杀死,也难怪须卜破六浑害怕自己也会落得同样
下场。

    须卜破六浑流泪道:“将军若是不肯放小人回去,还请您留下小人这条命,小人愿意
为将军冲锋陷阵,做牛做马……小人的部众已经全都丢在了黄河南岸,只剩下了数百亲随
,愿将他们全送给将军……这都是小人的肺腑之言…,还望将…”

    “够了!”马超被他这番肉麻的肺腑之言话弄得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谁要杀
你了?前几日见你,尚且还算是一条好汉子,怎地哭哭啼啼,跟个婆娘似的?再嗥一声,
老子立即骟了你!”他满意地看见匈奴人闻言忍气吞声,这才缓缓道:“听说你须卜氏是
匈奴贵族之一,上代单于被杀后,你父亲须卜骨都侯还被推举当了单于,老子没说错罢?


    破六浑点了点头,痛苦道:“挛鞮氏胡乱发兵,逼迫百姓叛乱,我父乃众望所归,所
以被推举为单于。”

    “好极了,”马超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新的匈奴单
于。”

    破六浑大骇之下仆倒在地,语无伦次道:“这万万使不得!单于乃是上天的儿子,怎
么能说立就立?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马超面色一沉,绕过案几来到破六浑面前,一脚踢在他嘴上,破六浑登时嘴唇破裂,
鲜血夹杂了牙齿洒了一地:“老子说你是条狗,你就是条狗;说你是单于,你就是单于。
”马超单膝着地,拎着破六浑的前襟,恶狠狠道,“胡狗,这回听清楚了没有?”

    董昭在一旁越听越奇。

    扶植一个傀儡单于以控制匈奴,这个法子相当巧妙。只是马超的西羌与河东匈奴素无
来往,对匈奴内情何以知道得如此透彻?况且以马超的性格,若是弱肉强食,直接并吞,
他绝对做得出来;可是如此迂回诡秘之法,绝非马超这等武人所能想到的。

    眭固那张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胖脸,不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呼衍折里带的神秘被杀,与须卜破六浑被马超立为单于,这两件事逐渐联成了一串。


    他一面想着,一面问道:“将军,适才出去那人气度不凡,不知是哪位英雄豪杰?”


    马超放开破六浑,冷哼道:“那人便是真髓派来的使者,油嘴滑舌,还算什么英雄豪
杰?他叫贾通……”

    董昭先是听得一怔,反复念了几遍“贾通”之后,猛然大叫道:“赶紧派人去追,不
要放走了他!”此时他泰然自若的风范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提着拖到地的长袍,一面大
叫大嚷,一面转身就冲了出去。

    董昭跑出庭院跳上坐骑,向门口的士兵问明了贾通的去向后,立即纵马狂奔猛追。一
直跑出温县城池的南门,这才立马观望,但那贾通早已去远,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马超骑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他这副大异常态的模样,不由奇道:“董师为何
如此着紧那个叫贾通的无赖?”

    董昭仰天长叹:“什么贾通?此等万中无一的人杰,怎会是一个小小使者——那人便
是真髓!”

    马超惊诧莫名,大叫道:“你说什么?!”

    董昭长叹道:“贾通分明是个假名,他自姓真,对应便是假(贾),字明达,达便有
通之意!这厮为了刺探我河内军情,不惜扮装为使者孤身犯险,年纪不大竟有赵主父之风
……”

    马超不待他说完,大吼一声,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飞也似地蹿了出去。

    董昭也不阻拦,望向南方一望无际的平原,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确是人杰啊
……”

    此时贾通刚刚跳上小艇,他信手甩下外罩的儒衫,露出里面的黑色战袍,仿佛与周围
的黑暗融成了一体。

    久候一旁的安罗珊将外衫接了过来,她那一颗心早悬挂在半空,直到见他平安归来,
这才放下心来,大声道:“收了缆绳,立即离津!”随着她一声令下,等待已久的小艇逐
渐离岸,向南划入黄河。

    “看贤弟满面春光,此行定然不虚。”同船等候之人还有郭嘉,看他无恙,也是大大
松了一口气,“马超答应议和了么?”

    “虽然尚未答应,却也差不多,”真髓笑着点了点头,取水洗掉脸上的伪装油彩,恢
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河内郡确实是好地方,你们先不要打扰,待我趁自己还没有忘,
先将这山川地理全部绘制成图,再详细跟你们讲述此行经过罢。”

    微风自水面吹到面颊上,令人感到格外清爽。

               笔者按:

    由于《三国演义》的关系,荀彧、郭嘉、程昱作为曹操军师的事迹,广为流传。而在
这一节中登场的董昭,虽然《三国志》的记载中是与程昱、郭嘉等人并称为“才策谋略,
世之奇士”的著名谋士,名头却弱了许多。

    董昭活跃在曹魏前期的各个时代,从跟随曹操开始,一直到曹睿时期才去世,活了八
十一岁。他在归属曹操之前,曾经是袁绍的部下。关于当时的事迹在小说前面曾经提到过
,这里就不赘述了。在仕于曹操以后,曹操的称公、称王,一步一步削弱天子权威,都是
出于董昭的设计。从这一点来看,他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一个“汉朝逆臣”。

    董昭的这种思想和政治观点,与同为曹操谋士的荀彧等人截然不同。这就是霸道与王
道的差别。

    王道和霸道是自从春秋战国以来逐渐形成的诸侯处身乱世的两种思路。

    所谓霸道,就是要“上尊天子,下合诸侯,讨伐不臣”,成为天下的诸侯之长。历史
上这样做的人,最典型的就是春秋时期的齐桓公、晋文公等五人,史书称呼他们为春秋五
霸,管这类的事业称为霸业,而对这种思想也就称呼为“霸道”。

    无论是荀彧等人,还是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实都是这个思路。

    说起王道,很多人认为王道就是简单的仁德治国,其实这是一种误解。

    王道是战国时期孟子的思想,他认为诸侯通过仁义治国,规范礼仪,最后能够达到“
王天下”的目的。在秦始皇之前没人称帝,夏商周三代的天子其实都只称王,只有进入战
国时期之后,诸侯国才胆敢逾制称王。所以孟子的“王天下”思想,其实就是认为诸侯通
过仁德的手段,就可以君临天下,取周天子而代之。

    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传》中假黄药师做诗讥讽孟子,其中“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
纷纷说魏齐”两句,就是讥讽孟子不去辅佐周王室,却向魏国齐国等诸侯国君兜售王道的
行为。

    王道思想中最关键的,在于要达成君临天下的目的,仁德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采
取的途径而已。

    前面说董昭的政治理想与荀彧等人不同,并不是说他的主张是以仁德治国,而是说他
并不主张“尊王室讨伐不臣诸侯”的“霸道”,主张要推翻衰微的汉室,建立一个新王朝
取而代之。

    曹操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道”思想起家的,最后当他说“若天命在孤,孤
愿为周文王”,为自己的儿子取代汉室铺平道路的时候,其实是舍弃了“尊天子讨伐不臣
”的霸道思想,向王道思想靠拢,这其中不能不说受到董昭的很大影响。 
 
 
 第十三节 备战

  小船回到五社津,已是将近巳时。

  徐晃、高顺、魏延、邓博四将早已在河岸等候。

  看到真髓等人鱼贯登岸,徐晃上前一步道:“明公,这是孟津口一役的详细战报,还
请明公过目。”说着双手捧过一捆木简。由于急着追赶马超的败兵,所以真髓将清理战场
的任务交给了徐晃。从孟津口到五社津,再加上寻谷水和北邙山等地,处处都是横尸遍野
,这任务着实不轻。徐晃直到现在才统计结束。

  真髓双手接过,并未翻阅,而是皱眉问道:“我军伤亡有多少?”

  徐晃闻言苦涩道:“阵亡者总共五千一百零四人,重伤不治者三千八百九十一人。总
计减员八千九百九十五人。正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尤其是各部新吸收的荥阳降
兵,因为缺乏训练和纪律,阵亡者中七成都是他们。”

  听到这个数字,真髓不由一怔,大约是歼灭敌军的高昂斗志,使得自己忽略了自家的
损伤。

  记得开战之前,曾亲口对将士们允诺此战必胜,“只管建立功勋就是”。但一场激战
过后,当初听自己那一番训诫的人已经有三分之一再也无法回来。

  在战场上,每一个士兵都必须以决死之心与敌作战,这是将帅对士兵的要求。可是如
果战士们原本能够活下来,却白白丧命,则是身为将帅者最大的失职!

  如果当时我能对敌人的骑射战术估计得再准确些,对战场东南的丘陵地形琢磨得再透
彻些……

  他一言不发地从魏延手中拉过战马,跳了上去,快马加鞭,向孟津口疾奔。

  众将纷纷上马,紧随而去。

  一口气奔出十里远的孟津口附近,真髓这才放松缰绳,任战马慢了下来。

  真髓环顾四周,由于徐晃处理得法,士兵们的尸体都已就地掩埋完毕,自己几乎已认
不出来这里前天还是血肉模糊的战场。

  惟一的印记,就是空阔的原野上,掘坑而新翻出来的黄土,与饱经战乱浸透鲜血的紫
泥,斑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庞大的画卷。而就在这巨大画卷的下面,静静长眠着无
数忠勇的战士。

  或许是泥土中还残留着鲜血的缘故,轻微阴冷的风里,夹杂着一种又潮湿又黏稠的腥
气。

  合上双眼,千军万马往来冲杀,刀丛箭雨、人喊马嘶的景象仿佛又回荡在眼前。

  他跳下战马,伸手抓起一把被鲜血染成绛紫色的泥土。土壤在手心里的感觉就像这腥
风一样,又湿又黏,仿佛自己若再使劲一点,还能汨汨地淌下血线。

  想起士兵们由于常年战争而变得疲惫麻木的眼神,期盼早日回家与妻儿团聚的眼神…


  他默默低头,说不出话来。

  后面马蹄和銮铃的响声渐渐跟近,诸将赶至,纷纷下马。

  真髓没有回头,高举起攥住紫土的拳头,五指慢慢地松开,任由风将掌心的泥土带走


  “前天临阵郭兄说了一番话,对我深有启发,”过了半晌,他缓缓道,“‘欲统率万
人之众,必先统率万人之智’,单凭一己之智,要统率如此大军作战,难免有疏漏之处。


  真髓不禁仰天长叹:“若不是如此,绝不至于会有这样惨重的伤亡。”他转过话题道
:“所以我决定,今天大伙儿回到自己的各部,将所有具备一技之长的人统统挑选出来。
譬如会看风向的、水性卓绝的、善走山路的、懂得识别草木的、了解器械的、知道建筑的
……哪怕此人是个上不得战场的懦夫、犯了军规的死囚、品德恶劣的无赖,但只要他具备
一技之长,就必须要选拔出来。”

  “我要挑选三百名具备特技之士,设立‘专技营’。”他转过身,目光炯炯扫视一张
张肃然的面孔,“此后凡是战斗技能训练、权衡地利山川、开发选练兵器……全都由专技
营中具备相应技能之人负责。凡入此营者,在军中一律享受校尉的待遇。其中具体的制度
,等到人才选拔结束之后,再根据实际情况拟定。”

  他顿了顿,转向高顺道:“高顺将军,我已经询问清楚,此次是由于罗珊未能突破敌
人左前锋,结果全仗你率部殊死攻坚,才能扭转局面。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只是阵前
斩杀徐说,虽然严明了法纪,却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啊。”

  高顺默然半晌,跪倒在地道:“属下只求主公看在徐说往日的功劳份上,保全他的妻
小,莫要按照逃兵论处。”

  真髓黯然道:“这是自然。自从六月到洛阳以来,大小十余战,徐说每战都冲锋在前
,总共拔敌旌旗两面,斩首二十一枚,功勋卓著——原本等此次战事结束,是要将他提拔
为校尉的……就让他的孤儿寡妇,继续安心在中牟耕田罢。”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关于每名士兵的具体奖惩,等到我仔细看过战报后再公布
最终结果,眼下还有一件大事需要处理。”

  他转向邓博道:“虽说我军已夺取了孟津口,将马超等敌驱赶到了黄河以北,但也只
能算是惨胜——这次粮车被敌人焚烧,数千斛粮食付之一炬,而我军凭空增加了两万俘虏
,眼下军中支用不足。你赶紧向中牟胡平发送消息,再督运两千斛来。”又叹道:“只怕
中牟的囤粮也已经不多了。好在如今洛阳周边全部落入我手,大可以开荒垦田,到了来年
,这种粮食动辄消耗殆尽的局面,应该能够有所改善。”

  “主公,此事不必发愁!”不等邓博回答,旁边魏延早得意道,“邓大哥早有准备,
他担心敌军会劫粮,又怕耽误了主公主力的补给。因此等到运粮队经过巩县时,将车上一
半粟米换成了沙袋!”这消息他早就打算向对真髓汇报,但先前气氛沉闷之极,因此一直
闷在肚子里没有讲。此时见真髓提起,于是再也按耐不住,要替好兄弟讨下这份功劳。

  真髓双眼一亮,喜道:“这可真是好消息!邓博,你这一功,绝不亚于攻城掠地啊!


  邓博笑了笑,没有回答。

  魏延大声道:“主公,好消息可不止这个——运粮队虽然被袭击,但他们英勇抵抗,
竟然顶住了数千匈奴人的硬攻,一直支持到我率领援军赶到——等我军扑灭了大火,车上
的粮食还被抢救出了大半哩!”

  原来去卑进攻运粮队,眼见弓矢和石块都无法奏效,于是指挥铁弗骑兵投射火把,企
图将粮车组成的小圆阵烧垮。就在此时,接到了呼厨泉的鸣镝指示,令他们立即消灭运粮
队,然后撤回孟津口。

  去卑冲锋了几次,眼见那车阵坚固,一时难以打破,于是又大肆投掷了一番火把,料
想真髓的粮食定然都化作了黑炭,就匆匆向西北撤退了。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车上的麻袋中不少都被换成了泥土石沙,因此燃得不快。等魏延
得了信号,派遣一股士兵赶到寻谷水接应时,扑灭了粮车火焰,却发现不少沙袋下面的粮
食还能保持完好。

  真髓怔了怔,问邓博道:“邓博,这也是你的杰作么?”

  邓博摇头道:“运粮队竟能如此奋战拒敌,我也是听魏延讲过才知道。”

  魏延从身后拉出一人,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笑道:“主公,这次运粮队遭袭,都尉段
伟一开战就已阵亡,全靠这位老伯指挥粮车围成了圈子,又教士兵隐蔽躲开敌人的箭矢,
真是了不得。”

  真髓仔细一看,这人是大约四十多岁的老兵,胡须都已经斑白。

  还不等询问,那老兵早已单膝跪倒,拱手道:“小人高硕,参见柱国大将军!”

  “不必多礼了,”真髓赶忙将他搀起来,“高都伯,你在谁的部下?又是怎么知道如
何抵御匈奴人的?”

  高硕恭恭敬敬道:“启禀柱国大将军,小、小人原本是郭汜将军的部下,郭汜将军死
、死后,被马超收编送给了他的手下庞德;在荥阳投诚贵军后,您、您将小人所在的部队
拨给了魏延将军,目前在他帐前听用。说到抵御匈奴人的法子,那还是二十年前,小人曾
经跟随夏育校尉去打过鲜、鲜卑檀石槐。鲜、鲜卑人跟匈奴人的战法都、都差不多,因此
小、小人多少有点经验,这次不过是碰巧用、用上了而已。”

  跟自己说话的,可是柱国大将军啊,这么高官位的人,如此和颜悦色地跟自己说话,
还是头一次呐……

  高硕想尽量表现得好一点,但自己的语音却因为紧张而变得口吃和颤抖,这令他懊悔
不迭——早知道今天会受到将军大人的借鉴,应该预先演习一下才是。

  真髓点了点头,又问道:“高硕,你知不知道象你这样有经验的老兵,还有多少?”


  高硕皱起眉头,回忆了片刻,恭敬道:“禀报柱国大将军,当年跟随小、小人出征的
老兵,应该还有不少。都在高顺将军和您自己的军中。”他仔细回想道:“要说最有经验
的,应该是楼老大罢。当年远征草原,他是我们这一队士兵的百人督。草原上那场大战,
我军几乎都被鲜卑人消灭干净,惟有我等按照他的指挥杀出了重围,全队斩鲜卑人首级七
十,自己只阵亡了三人,算得上光荣地全身而退!”

  真髓急忙抓住他的手臂,迫切问道:“那么这个楼老大现在何处?”心中暗叫可惜,
若是能事先提拔这样的人才,定然不会死伤如此惨重。好在亡羊补牢,时犹未晚,现在重
用这等经验丰富的老兵,加强部队抵御游牧骑兵的能力,日后若是再对盘踞河内的马超作
战,也就多了一分胜算。

  高硕泪流满面,呜咽道:“禀报柱国大将军,楼老大也是荥阳时候投诚的。因为他年
纪太大,腰又不好,所以您只让他当了一名普通士兵。在七月份偷渡小平津的时候,已在
河中溺死了!”

  一个难得的人才,丝毫作用都没有发挥,就这样死了。

  真髓茫然放开双手,怅然若失。

  这样精于指挥的一个将才,如果自己能够重用他,而不是让他当个普通的士兵。这个
楼老大又能发挥出多大的能力?

  如果义兄郭嘉尚未出仕曹操,就因为哮喘而早早过世,那么谁又知道他是胸怀天下,
博通古今的大学士?

  自己读过《史记》,对里面的汉初重臣韩信用兵很是钦佩。但如果韩信在投奔刘邦的
途中就失足落入水中溺死,那么天下还有谁会知道他能够大破项羽,逼迫霸王自杀?史书
中又还怎会有韩信的一席之地?

  那么自己呢?

  如果自己在初次会见奉先公的时候,被他当作山贼的同党而一戟搠死。

  那么还怎会有后来自己的击破张济、大败马超?还怎会有现在的割据中牟,天下又怎
么会形成现在这个格局?

  那么袁绍呢?曹操呢?刘备呢?

  真髓长长吐出一口气,人才并不是不存在,只是一个被发掘还是没有被发掘的区别,
只是一个如何去使用才是正确的问题。

  欲统率万人之众,必先能统率万人之智。

  忽然之间,他觉得心胸豁然开朗,明白了郭嘉话中的真义。

  真髓道:“高硕,既然楼老大已经去世,那请你将当年他如何带领士兵杀出重围的,
简单说一说罢。”

  高硕想也不想道:“要破骑射,首先需要用车和弩。撤退时楼老大左右各用一列车做
为掩护,士兵在中间行军;休息时则把车辆围成圆圈,士兵靠在车阵内侧休息,以车为屏
,可以抵挡射箭。”

  此时他紧张尽去,越说越是流利:“其次便是要用牌,盾牌乃是弓箭的克星。大将军
,属下本是丹阳人,我们那里不仅精于用弩,更擅用牌。”

  旁边徐晃插话道:“在下听说过,丹阳山险,百姓多果劲,人人好武习战,登山涉水
,如履平地。因此我朝开国以来,每次征兵,首选之地便是丹阳。”

  高硕咳嗽一声,眉飞色舞道:“正是!我家乡乃是大汉的步兵之乡,无论是刀法、长
牌还是器弩,都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战术和技法。单是这长牌之法就有八套招数,各有妙
用——别看我老头子年纪大了,气力不如从前,但来上阵杀敌,武技起码比将军您那些小
伙子强好几倍呐。”

  他又道:“将军,咱先回来说这刀牌之法——一面真正好的长牌,首先必须要以深山
老藤编成,大小要求这人蹲下时刚好能遮盖全身,起码能挡住十石弓弩的劲射,而且很轻
,士兵行动就非常灵活。您的盾牌多用木制,上面又蒙着厚重的牛皮,实在是太沉了。因
为藤牌轻捷,所以每个刀牌手除了环首刀之外,还能携带两枚三尺来长的标枪。敌人骑兵
冲来的时候,刀牌手先抵挡来箭,等到敌人到了三十步的距离,就先投标枪,敌骑但凡被
标枪击中,就非落马毙命不可,标枪投尽,随即拔刀挺牌反冲。”

  真髓听得瞪圆了眼睛,道:“原来刀牌手还有这种战法。”随即疑惑问道:“倘若投
不中怎么办?”

  高硕摆手道:“不会,面对飞快冲来的骑兵投枪,蝎要技巧和胆量。我有投枪之术,
只要士兵们按照这法子练上三年掌握了要诀,三十步之内必中无疑。至于胆量……”他感
慨道:“实不相瞒,我还从未见过能像将军这样勇于死战的士兵。”

  真髓心花怒放,重重一掌拍在高硕肩膀,大笑道:“高先生,真有你的!从此刻起,
你便是专技营中的步兵教席了!我正打算改良士兵的训练,今后多多指教啊!”

  他转身对众将道:“徐大哥、高将军,还有邓博、文长……你们都是擅长统驭士兵的
大将。我军上下一心,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锐之气,屡屡死战求生,都是依靠你们的努
力。可胆气固然重要,若士兵技艺不精,上阵临敌也不过是填命送死罢了。”

  孟津口面临匈奴骑兵的飞射时,倘若长牌手都能熟悉操演长牌的技巧,又何至于在劲
射的打击下死伤得那么惨重?

  伍习军并不能算一支劲旅,虽然凭借地利占据了不少便宜,但倘若高顺军士兵的武艺
能够更加精强,又何至于拼杀得那么惨烈,耗费那么长的时间?

  中牟诸将中,高顺、曹性等奉先公并州旧部,都是擅长统率骑兵的将领,教导士兵如
何控制战马的速度和步伐、如何在马背上灵活转向和运用武器,自然是得心应手,但步兵
战斗技能却是空白。徐晃、魏延二将率领任何兵种都能得心应手,个人武艺也非常出众,
但毕竟单骑冲杀与步兵集团配合作战有本质性的差别,所以他们对训练步兵的战斗技能也
不得要领。

  自己更不必说,从浪迹天涯时就惯于独来独往,跟随奉先公后骑马作战的技术大为长
进,但对步兵运用,只怕尚且不及徐魏二人。

  故此真髓军骑兵战斗力全天下可谓数一数二,但是步兵,尤其是近战步兵的战斗力可
就差远了。

  “我所要建立的军队,必须能够做到冲锋能杀敌斩将、防守无懈可击、遭到埋伏能突
出重围、遇水可搭桥、逢山能开道……必须是无论发生怎样的突发状况都可以随机应变,
任何艰难险阻都阻拦不住的一支雄师劲旅!”

  一面说着,真髓的眼前又浮现出瓠子河畔曹军那雄壮的队伍,以及句阳夏侯渊那整齐
有序、应变得法的行军。

  “以我军现有的战斗力和几次战绩来看,马超虽勇,但部下多是乌合之众,又彼此心
怀鬼胎,所以并不难对付。倘若遇到具备高昂士气、装备精良和训练有素的强敌,那结果
将截然不同。”

  “在你们面前的这个老都伯,二十年在战场中摸爬滚打,可谓是久经沙场!”他一把
拉过兴奋得老脸通红的高硕,“不要小看这二十年的经验,为什么都尉段伟武艺出众,却
在袭击中措手不及,不仅未能组织反击,反而丢了性命;为什么高硕就能以数百人顽强抵
抗上千的鲜卑骑兵?这就是经验的作用。”

  “面临什么样的敌人,应该采取怎样的措施,这种临敌的经验和技艺,正是目前我军
士兵最最迫切需要的!”他顿了顿,高声道:“传令给每一名军官和士兵,从今日起,高
硕便是我专技营的第一个营士,兼任步兵总教席。所有曲长以上的军官,必须向他学习请
教战技,以便回去教导自己所部的百人督和都伯,百人督和都伯再传授什长和伍长,一级
一级向下,必须让每一名士兵的技艺都得到充分的训练和提高!只有这样才能在战场上尽
量减少自己的部下伤亡,这也是作为一名军官的职责!”

  “从今以后,任何人必须对高教席恭敬有礼称他为‘教席’或‘先生’,不得直呼其
名。妄自尊大、不听教席者,就没有资格统率部下;不仅如此,我要定期进行比试考核,
如果没能让士兵落实技艺的训练,那也是军官最严重的渎职,没有资格统率部下。这样的
人,无论他是什么职务,伍长、校尉还是将军,都一律军棍二十,就地免职,重新从一名
士兵开始做起!”

  他转头向高硕笑道:“高教席,从今日起,烦劳您每天都给我讲一个时辰的课,真髓
愿意做您的第一个学生。”说着向老都伯深施一礼。

  魏延在一旁听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万不会想到,要向这个自己引见过来
的人下拜。他本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又跟随真髓最久,不由咬着嘴唇硬挺着站在那里,心
中实在不情愿。但见主公都执弟子礼参拜,其他人也跟着拜倒,倒也犹豫起来。等到真髓
冷电也似的目光向他一扫,顿时不敢造次,赶紧规规矩矩大礼参拜。

  高硕何曾受到过如此礼遇,手足无措,期期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呼喊声远远地传了过来,只见东面有两个小黑点,正在向这边缓缓移动。
真髓仔细看去,原来那个在马背上左摇右晃之人正是因骑术极差而被远抛在后面的义兄郭
嘉,另外一个自然就是在一旁照料他的罗珊了。

  真髓扳鞍上马,笑道:“郭兄还是过去帮郭兄一把罢。”又对邓博道:“不必再催运
粮食了,你通知胡平,让他立即派一队士兵护送马云璐到孟津口来,同时顺路把荥阳的庞
德也带上。另让贾司马与秦长史一同随行,我有要事咨询。”

  ※※※※※※※※※

  细长的手指沿着碗边轻轻滑动,贾诩怔怔地盯着碗里的麻羹。

  “秦以十月为岁之首月……”他喃喃自语,心中思绪万千,百感交集,不知不觉,又
到了十月一日的岁首啊。

  立十月为首月的秦朝虽已灭亡,但这个节气却始终保留了下来。进入十月正是农事已
毕,五谷丰登后的时候,所以每到这一日,朝廷都要举行盛大的祭典,祭祀宗庙中的列祖
列宗,祭祀社稷百神,感激上苍庇佑又平安度过了一年,而后在朝堂之上大宴群臣,君臣
分食黍臛——一种黍米和数种肉烹制的羹。

  中牟百废待举,粮食又紧缺,柱国将军的幕府上下官员平日都与百姓士兵吃同等食物
,因此虽是过节,却做不起黍臛这种高级食物,只得用麻羹代替。

  贾诩静静地坐着,虽然面如止水,但心中的往事却一幕幕浮现出来。

  还记得去年的今天,自己尚在长安,由于身份特殊,所以李傕特许自己将吃不完的黍
臛装了满满两大瓷罐,提回去让老妻和弘儿尝尝这难得的美味。一家三口人阖家团圆,其
乐融融。

  此后京师动荡,自己将妻小留在长安,毅然东出。数十年相濡以沫的夫人,还有聪明
伶俐、博通经史的儿子,现在也不知都怎么样了?

  想到爱子贾弘,他再难掩饰心中的伤痛,先环顾一圈,见周围无人,迅速擦了一把微
红的眼圈,恢复了古井不波的模样。

  东出长安那一夜,月黑风高,周围景物都模模糊糊,妻子也早已睡了,只记得自己临
行前是这么对泣不成声的儿子讲的。

  弘儿,算起来,你今年二十有一,行了加冠之礼,已是昂首挺胸的一介男儿。

  记得爹爹早在你这个年纪,曾落入氐贼之手,同行数十人全都遇害,惟有爹爹大胆应
对,筹谋计策,最后不仅逃得了性命,反让氐贼发誓与我结为盟好,还一路沿途护送我到
达了目的地。

  你要记住,你是我贾诩的儿子。爹爹十多年言传身教,耳提面命,自信该教给你的知
识谋略,都已经教了。具体运用,全靠你自己。

  休怪爹爹无情,从今以后,你的母亲就托付给你了,好好保护她。

  若是你连保全自己和母亲的本领都没有,如此废物,就不是我贾诩的儿子!

  ……

  但是世事难料,以自己纵有通天之智,也万万没有料到会滞留在中牟进退不得。况且
弘儿未经风雨,远比不得自己的圆滑世故……

  夫人,弘儿,这世道兵荒马乱,哀鸿遍野,混乱得很,久久没有得到你们的音讯,好
生令人牵挂。

  我这个作丈夫的,我这个作爹爹的,负了你们啊……

  贾诩心情沉重,叹了口气,思路很快又转到目前自己的处境上来。

  吕布死后,那位年轻的柱国将军竟然窥破了自己假借出使、实则另寻依靠的心思,将
计就计,企图引诱曹操来攻,予以半路截杀。虽然种种阴差阳错,使得此计作废,但由此
可见,经历连场的刀光剑影、阴谋残杀之后,真髓虽然小小年纪,耳濡目染之下,城府之
深沉机敏,已经远远超乎自己想像之外。

  自己实在太低估了这个弱冠少年。

  此后真髓重伤卧床,明明是投靠曹操的绝好机会,但贾诩却始终没有行动,安安稳稳
地出谋划策,做他的柱国司马。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觉得似乎人人都在监视着自己,
另一方面,他自负才智无双,那还是头一次,自己的用心被人洞悉!

  贾诩默默从怀中取出那刀币,在掌心中反复摩挲。

  那一夜在奉先公的火葬之后,真髓宣布对曹军开战,以配刀直指自己的情景,好像又
在面前晃动起来。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每次回忆起那一幕,心下里仍然惴惴不安
:火光照耀下,真髓那一对精芒暴长的眸子仿佛看破苍穹的鹰眼,两道目光好像利箭一般
,煞气逼人,直刺自己的心窝!

  当时自己临危不乱,应对得体,总算没露半分破绽,但这种心理上突如其来遭受的挫
折感,使得自己的信心竟为之动摇,因此变得格外小心谨慎起来。

  谁知道若再酝酿新的计划,是否会被真髓所看破?

  如今自己被提拔为柱国司马,城中大大小小的军务,无不插手。真髓似乎对自己毫无
怀疑与成见,依旧放胆使用,但留在中牟的胡平等人,分明就是派来监视自己的钉子。

  上次真髓拔出配刀相对,其实是对自己用心的警告,日后若自己再弄出什么猫腻,环
首刀毫无疑问是要砍过来的。

  贾诩将刀币放在榻上,然后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将麻羹扒进嘴里。

  既然如此,权且安心在此修养,过一段时间再看罢,他默默盘算,拥立天子这一颗种
子,已经被自己分别播扬到两处肥沃的土壤中,就看能否接收到丰硕的果实了。

  雷吟儿那边的寿春,比想象中的还要好,袁术的动作异常迅猛,他不仅已经称帝,而
且还挑选了“成”作为国号。

  贾诩微微皱眉,自己原以为扬州士大夫们不会赞同这等逆谋,定然会群起反对,如此
一来袁术就算能够称帝成功,也必因顽强的阻力而浪费更多的时间。可那些士大夫们竟全
然没有动静,这确实叫人难以捉摸。

  莫非袁术得知天子驾崩,竟已疯狂到完全不顾民望的地步了?

  至于曹操那边,半个月前郭嘉曾奉命来见真髓,虽然自己没有套问出他此番前来的目
的,但毫无疑问,这必定跟续统有很大干系。种子在曹操的土壤中,也同样开始发芽抽枝


  贾诩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根本不为人所察觉的笑意,这可算是自己赠予曹操的一份大礼
,真曹同盟也因此愈加巩固,将来两家要能并成一家,共奉天子,自己便是首屈一指的兴
汉功臣。

  他久在朝廷担任尚书,因此对朝中大小事务无不了如指掌。曹操扶植新天子登基,都
城肯定在自己的领地,到时朝中文武百官尽都出缺,肯定要从四方勤王的诸侯和功臣中征
辟。

  如此一来,新天子若下诏征贾某入朝为官,真髓安能不从?自己不就轻而易举地离开
中牟,投奔了曹操么?

  真髓啊真髓,你是个难得一见的军事统帅,但若论政治斗争,你还不过是个刚刚入门
的毛孩子呢。

  老夫这么做,还请将军莫要怪我。中牟地域狭小,又处于几股强豪的夹缝当中,实是
万难发展。如今之计,惟有依靠一方强豪才能生存。续统之事,凭您的实力做不成,老夫
将此机会送予曹操,不仅对他有好处,对您同样有好处,只不过对我贾诩自己,也有那么
一丁点的好处而已。

  他放下碗筷,双手珍而重之地从榻上捧起那枚刀币,将之举过额头,轻轻念了起来:
“齐造邦长法化。”

  明亮但并不温暖的阳光斜照在这枚古币上,别有一种古朴厚重的气息,这股气息连同
刀币的倒影一同映在贾诩眯起的小眼睛里,使他的表情看上去那样难以捉摸。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秦宜禄兴奋的呼声:“贾司马,贾司马!”

  他提着一卷竹简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大声道:“荥阳有最新战报传来,河内联军大败
亏输,我军。如此一来,整个河南府二十一城,就全部纳入我军控制之下了。主公召我等
前往孟津口,有要事相商!”

  贾诩接过简书匆匆过目,微一思索道:“原来如此,长史大人,我看您最好下令多造
木筏船只,越快越好,我看主公就要向北进兵了。”

  秦宜禄奇道:“贾司马,这是何意?主公他……”

  “主公定是要进兵河内!”贾诩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手捋长须道,“我虽是文人,却
也久在军中,多多少少通晓一些军事。每逢出兵,地形为先,将领若能亲眼见到是最好,
至不济也必须事先派斥候仔细侦查。邓博在信中说到主公干冒大险,冒充使者渡河刺探军
情,这绝非儿戏,定是我柱国军北进的前奏!”

  他微笑道:“长史大人,你一向主理内政,主公并未催督粮草,又何必让你走这一趟
?他向来讲究穷追猛打,锄敌务尽,定是向北用兵,无论是渡河还是建立粮草补给,都不
大方便,所以才特地唤你前去。”

  秦宜禄将信将疑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我等携带那马云璐前去?”

  贾诩摇头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这是兵法。长史忘记了吕布身死的那一日么?
主公明里派人与曹操讲和,暗中却设伏邀击。眼下归还几个俘虏,又算得上怎么一回事,
正好用以麻痹马超。”

  他一扬竹简,笑道:“如今我等全据河南府,此地虽然残破,但凭借成皋、轘辕关和
崤山的险固,足以守住东面和西面的敌人,又能向南窥视荆州的南阳、豫州的颍川,向北
威胁河内。主公新俘获大量兵马,粮草不济,单凭中牟绝对无法供应,势必要继续扩张,
以战养战。如今曹操既然陈兵颍川,就决不会容我等染指豫州。若是向南阳进攻,又会爆
发与荆州刘表的冲突。”

  他侃侃而谈:“世人多以为南阳宛城一带殷实富足,刘表又韬光隐晦,所以认为是可
捏的软柿子,但刘表荆州地域广阔,拥兵二十多万,百姓归心,一时夺取南阳并非不可能
,但他若卷土重来怎么办?我军进攻一个洛阳还要拖这么长时间,刘表的背后是广阔富足
的荆州,与他轻易开启战端,那只怕会连年兵祸,得不偿失。眼下虽然夺取河南府,但我
军四面环敌的形势并没有改变,所以必须竭力避免持久的消耗。”

  秦宜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河内张杨虽经历讨董之战,但残破不多,四面又环山
,容易守卫,却正好夺取以为资用。”

  贾诩道:“正是,我看新天子继位续统的大事,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完成,到时再将
马超弑杀先帝的大罪公布天下,此贼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抵挡我堂堂正义之师!”

  秦宜禄大喜,连连点头道:“在下明白了,贾司马才智超凡绝伦,非我这等愚钝之人
可以揣测!在下这就去招工匠急速造船,为主公他日北渡黄河做准备!”说着匆匆走了出
去。

  贾诩看着秦宜禄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低头仔细阅读竹简,心中不禁感叹,比起自己
刚在中牟见到真髓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脱颖而出,逐渐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雄鹰了。

  还记得当初自己出逃中牟,为了能够找到一块合适的跳板,前前后后对真髓说了许多
口不对心的称赞之语。但是眼见着这个尚未成年加冠的毛孩子,就这样一步步成长,越来
越成熟,那些夸张得不着边际的胡吹烂赞,竟然名副其实了起来。

  英雄出少年,此言果然不假,自己倒真是老了。

  冬季第一天的风凉凉地吹在身上,贾诩忽然感到一丝迷茫涌上心头,他斜眼看着适才
自己放躺在榻上的刀币,伸出手轻轻抚摸上面那六个字。

  或许跟随这样的一个主公驰骋天下,才是自己真正应该做的?

 


 第十四节 乱象 




  进入了十月,冬季已经来临,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 
  全身披挂的董昭站在五社津北岸向南眺望,从早上开始,他一直在巡视沿河防线,整
整忙碌了一天。 
  只见橘红色的夕阳照耀下,对岸稀稀落落升起几道炊烟,显得平静而又安宁——从前
日起,真髓的主力部队拔营撤退到邙山以南,此时在五社津留守的不过千余士兵,摆出了
一副不再北进的姿态,似乎确有和谈的诚意。 
  董昭微微皱起了清秀的眉毛,真髓竟然真的撤军了。 

  自己原本以为真髓定会迫于种种形势,不会北进反而向南拓展,他若是那样选择,最
符合逻辑,也最符合当前的军情。 
  但是上次在温县官邸门口偶遇到化名贾通的真髓,自己对这一判断的信心不由极大动
摇了。 
  身为全军大将,竟然干冒奇险孤身刺探对手的军情,做出这种行为,怎可能是只是为
了简单的和谈? 

  回想起那次在官邸门口时的偶遇,董昭不由沉吟起来。 
  从那人举手投足之间所流露出来的统帅气度来看,自己绝对不会料错,他必定就是敌
军大将真髓。 
  自己关于敌人不会北进的判断,很可能有严重的误差,关键在于判断的出发点,也就
是对真髓此人,自己一开始就没有料准。 
  他原本认为,一个人能布局杀死天下无敌的吕布,能统领数千人马屡次击败马超,必
定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以利益为重,处事极为小心谨慎。但回想那见面的一瞬,董昭这
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么厉害。 
  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年轻人,举止虽然平和有礼,而内心实则刚烈不屈,全身更散
发出一股犀利强韧的斗气。 
  那个真髓,分明就是一名经历无数次战场洗礼,在生死之间磨炼成熟的武人。 
  武人中熟知经史、饱读诗书的相当不少,文人中习武练剑、弓马娴熟的也有很多,所
以实际上很难片面地将二者区分开来。但从脾气秉性上来看,武人与文人却有着本质性的
差别。 
  文人品格中占据首要位置的一般都是灵活的思维和圆滑的手腕;而武人品格中占据首
要位置的却是坚定的意志和超凡的胆量。 

  从真髓的战绩来看,他确实当得上“心思缜密、城府深沉”的评语,但“头脑缜密、
城府深沉”,却远不是他的全部。凌驾在他缜密心思之上的,是不可动摇的意志,敢于孤
身犯险、奋起一博的胆量,以及面临任何对手都自认足以战而胜之的强大信心。 
  孤身出使,刺探军情,已充分暴露出他要趁目前马超势力衰弱,在河内并不十分稳固
的局面,彻底将之消灭的意图。 
  自己虽然列举了一系列真髓北讨河内的困难,譬如洛阳废墟一片、河南人口离散、东
西有韩遂曹操、粮草补给有严重困难,等等等等…… 
  但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一旦下定目标就绝无更改的可能,至于将要面临的这些困难
,对他来说不过是技术层面上需要解决的问题,又怎会因此而畏缩不前? 
  每每想到这里,董昭不禁暗自后悔,自己在马超面前,未免将话说得太满了。 

  因此在真髓出使之后,董昭将注意力一直放在对岸的动向上,丝毫不敢疏漏。昨天得
到真髓军后撤的消息,他不但没有因此得意,反而生怕是真髓欲擒故纵的诡计。在筹谋了
整整一夜后,今天一大早起来,先将河防体系进行了重新布置,并且仔细巡视任何可能出
现遗漏的地方,直忙到现在,才有工夫歇口气。 
  真髓那边,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其实这样也好,再这么平静地过上半个月,就一切都稳妥了。他心中默默想道。 
  主公那边的举措也正在秘密顺利地进行,只要再过半个月,天下就会发生前所未有的
剧变,到了那时,真髓若还未能对河内发起进攻,他也就没这个机会了。 

  在董昭心中,还有一桩未能圆满解决的事情,那就是眭固。 
  张杨被杀时,那厮在山中打猎,得知主君被杀后,他非但没有逃走,反而堂而皇之地
回到了温县,向马超表示了效忠之意。 
  自己以眭固为张杨亲信为由,极力劝说马超将其处死,但原本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马超
,这次却不听劝阻起来。他非但未杀眭固,更调拨给那厮一千士兵,提拔他为温县令。 

  马超这么做,分明是想利用眭固来牵制我董昭。如此看来,命杨丑杀死张杨一事,令
自己锋芒太盛,使得马超对自己在河内的影响力也颇为忌惮呢。 

  董昭一面盘算,一面取出干硬的秫米团子狠狠地咬了下去。他奔波忙碌了一天,水米
未进,此时饥肠辘辘,胃部竟然隐隐作痛。 
  他饿得狠了,也顾不上什么士大夫礼仪,三口两口将团子吞了下去,又取出水壶猛灌
了一通,这才舒服了许多,满足地叹了口气。正在此时,忽然觉得有什么液体落在手背和
脸上,但天色已暗,看不清楚,一摸才发现是细碎的雨点,再仔细向身上一摸,外罩甲胄
的战袍早已变得潮湿起来。 
  不知何时,冬日的雨粉已经从阴沉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
地上,消失在泥土中。 

  董昭擦了擦干涩的双眼,吩咐下去,命士兵严密监视对岸的动向,刚要转身回府休息
,忽然天边亮了起来! 
  他赶忙向光亮处望去,只见一道黯黄色的彗星拖着十余丈的白色巨尾,就仿佛一条巨
蛇蜿蜒扭动着划过天际,瞬间就消失不见。 
  董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那便是星象中的蚩尤旗?” 

  自古观星者,无不以蚩尤旗为大凶的兵家征兆,蚩尤旗现,乃是王者征伐四方,血光
万里的乱象。 
  汉家垂立四百年,第一次天空出现蚩尤旗,乃是武皇帝建元六年,此后卫霍兵加匈奴
,大汉诛讨四夷,连数十年。 
  第二次蚩尤旗现,便是献帝初平元年,联军兵近京畿,董卓退守长安,火烧洛阳,此
后全国混战,死于兵灾人祸蝗灾饥荒的百姓以数百万计。天下一片黑暗。 
  如今蚩尤旗再现,莫非真正惨烈的乱世,才刚刚开始么? 

  董昭目瞪口呆,汗流浃背,全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仰望层云密布的漆黑天
空,双手颤抖着举起,仿佛想伸出手抓住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蚩尤旗,随即又握紧了拳头,
望向远处那无比辽阔的大地,嘴角浮现出一丝令人心寒的微笑。 
  如今大汉分崩离析,奄奄一息,再不能复起,万里江山,已再不姓刘。 
  呈现乱象的天,与彷徨无主的地,二者之间这人间鬼蜮,不正好是供我董昭一逞智勇
的空间么? 

※※※※※※※※※ 

  “‘有其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郭嘉站在辕门下,怔怔
地望着彗星消失,不由曼声长吟,话语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之气。 
  一个声音忽然自他背后传来:“兄长当真好兴致,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 
  郭嘉并不回头,叹了口气道:“贤弟,你可看到刚才那颗彗星么?” 
  适才背后发话者正是真髓,他点头道:“看到了,兄长,这彗星可有什么说法么?”
 
  “那彗星有道是‘蚩尤旗’,”提到这三个字,郭嘉不由叹了口气,“愚兄适才吟诵
的,乃是《吕氏春秋》中对此星象的说明。蚩尤旗主兵征伐之相,眼下蚩尤旗一出,也不
知……”他不再继续,只是微微摇头。 
  真髓原本并未对那彗星多加注意,此时不由向漆黑的天空多望了两眼:“兄长多虑了
,星象之说,虚无飘渺,未见得就做得了准。况且当今天下汹汹,群雄逐鹿,原本就已混
乱不堪,即便星象果真可以指引未来,也不会比现在要差到哪里去罢。” 
  郭嘉并不答话,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愚兄并不信怪力乱神、谶语符命之说。只是
看到这象征兵灾的蚩尤旗,不由想到自乱世开端以来天下百姓的困苦,故而作此叹息。”
 
  他背负双手,向前走了两步道:“愚兄乃是颍川阳翟人,郭氏家族虽是当地的名门,
但愚兄却是旁支,家境并不很好,又加上体质天生柔弱。所以三岁读书,五岁习剑,只求
将来能为国效力,为祖争光,才算不负此生……” 
  “直到十五岁那年,黄巾之乱爆发,这才改变了愚兄的一生,”说到这里,郭嘉长叹
了一声:“我的家乡颍川,当时正是官军与黄巾军波才部交锋最最激烈的战场。” 
  他忽然转了话题,问道:“贤弟,你曾征剿过鸡洛山的流寇,对流寇的形成,可有什
么感想?” 
  真髓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还请兄长休怪,小弟的话可能不入耳。” 

  郭嘉点了点头,微笑道:“黄巾军占领颍川时曾杀戮官吏、抢掠百姓,所以贤弟你怕
愚兄与黄巾军结过深仇,因此说话如此小心翼翼。其实大可不必,你我都以兄弟相称,还
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真髓挑起拇指道:“兄长当真料事如神,既然如此,我就放胆直言了——实不相瞒,
小弟早年浪迹四方,也曾差点沦为流寇,所以对他们很是同情。小弟以为,其实百姓当中
虽然也有惟恐天下不乱之人,但大都是良善之辈,只不过是官逼民反而已。” 
  郭嘉叹道:“正是如此!愚兄初闻黄巾乱起,原本认定其实就是贼寇作乱,须当斩草
除根。但等到后来,阳翟为波才所部的黄巾军占领。我仔细观察那些乱民,才发现他们其
实都是贫苦无依的百姓……” 
  他流露出悲哀的眼神,似乎想要接着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低下头将面孔隐蔽在阴
影之中。 

  想必在义兄心底,潜藏着一段不愿为他人所知的伤痛罢。 
  真髓看在眼里,感慨之余却想起了收编鸡洛山流寇时,自己在中牟校场上初次见到罗
珊的情景。 

  郭嘉等了许久镇定了心神,终于缓缓地继续说下去:“国家朝政昏乱,官吏统治无方
,又有张角等妖人以符水治病为饵,用邪教蛊惑人心,百姓不过是遭到利用而已。黄巾起
兵之后,长久处于不事生产的动乱之中,没有足够的粮食物资,因此不得不依靠抢掠为主
要生计,祸害了更多的百姓,逐渐蜕变成了狂暴的流寇。” 
  他仰天长叹:“所以造成这场动乱的,关键在于大汉自身的政治腐朽。因此尽管此后
数年中黄巾大都被扑灭,但那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用?” 
  真髓默然点头:“朝廷已是千疮百孔,所以黄巾虽灭,但终究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不错,”郭嘉点头,“经那一场大乱,愚兄认定翻天覆地的巨变才不过刚刚开始,
此乃天下大势,绝非人力所能阻挡!” 
  他忽然止住话音,仰起头来,似乎要抑制自己澎湃的心情。 
  真髓仔细观察,发现他眼中竟隐隐有泪水滚动。 

  细雨微风使得两人衣袂微微飘动。 
  郭嘉忽然剧烈地咳嗽,好一阵子才勉强止住。 
  他掏出一块手帕,斯文地擦了擦嘴角,哑声道:“因此郭嘉自那场战乱起便隐居不出
,拒绝举孝廉和朝廷征辟,秘密结交英杰,等待时机。只期望能在乱世来临之后,贡献自
己绵薄之力,辅佐明主,使百姓能早日安居乐业,复我朗朗乾坤……”他的眼睛里忽然有
了神采:“此后东奔西走,直到遇见了曹公……” 
  他来回踱了几步,转头望向真髓,目光炯炯,朗声道:“惟有大乱,方能大治。贤弟
,今日蚩尤旗这一出,未见得就不是明主出世,征伐四方,天下安定的前兆!” 
  真髓就站在他身前,却忽然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似乎义兄的视线并没有投在自己
身上,而是仿佛穿越了连同自己在内的一切景物,投向远方无比辽阔的世界。 
  莫非此时义兄所看的,竟是整个天下么? 

  义兄这一番话虽仍有说降之心,但他直抒胸臆,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使得真髓大起
共鸣之感,长叹道:“只是苦了全天下的百姓,在这乱世中浮沉挣扎,不知道还需要多久
才能等到太平的那一天。” 
  关于天象星象,尽管经过郭嘉的解说,自己依不是很明白;但对于百姓们在乱世中挣
扎的痛苦,却已有足够的经历能够感同身受。 

  听到真髓这句话,郭嘉眼中闪过一丝凄凉与希冀之色。 
  他恢复常态,轻轻道:“人活七十古来稀,愚兄自幼身体虚弱,想要活到七十无异于
白日做梦,但若是注意饮食和锻炼,五十倒也勉勉强强。” 
  真髓想要说些安慰的言语,却被他抬手阻止,郭嘉长笑道:“我今年二十有六,只求
上天能再赐二十四年阳寿,就这二十四年,安定天下已是绰绰有余!”说到最后一句,他
那清瘦的面颊上竟浮现出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猛壮之气! 
  “贤弟,我还是那句话,”郭嘉正色道,“曹公乃真明主也,定能克平乱世。你我弟
兄若是携手为他效力,天下百姓重享太平的日子,也就为期不远了。” 

  真髓定了定神,吐出一口气,在这一瞬间,自己竟完全被义兄的气势所压倒。 
  “如兄长所说,曹公若真是这等英雄豪杰,小弟自当追随,”他微一思索,缓缓回答
道:“只是究竟这乱世的走向究竟会怎样,小弟没有兄长这般大智慧,实在看不出来。”
 
  他顿了顿道:“等小弟将此间的事情与马超做一了断之后,自当跟随兄长拜见曹公,
看一看为何他能得到兄长如此青睐。” 

  郭嘉点到为止,微笑道:“也好,曹公虽草定一方,但毕竟势力薄弱,贤弟犹豫乃理
所当然。你我虽已义结金兰,但人各有志,愚兄不会用情义迫你——此事留待日后再说罢
。” 
  他辞锋一转:“只是贤弟又打算如何与马超了断?上次你化身使节,孤身到敌营刺探
军情,恐怕不是为了和谈罢?” 
  郭嘉笑道:“兵者,诡道也。对敌人使用欲擒故纵的计策,这算不上什么。只是贤弟
既然决议与曹公共奉天子,那还是相应他的号召,同讨逆贼袁术为好。” 
  他看真髓点头表示同意,于是续道:“曹公目前正在调动兵马,囤积粮草,距离大军
出发还需要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出击的日子暂定于腊月八日。眼看着今天已是十月十六日
,贤弟是打算一举消灭马超,还是打算就此两家和谈,还请千万不要耽误了时间。” 
  真髓皱眉道:“居然这么快?兄长,你能否回禀曹公,再宽限一个月,等过年后再出
兵?” 
  郭嘉否决道:“万万不可。根据淮南传来的消息,袁术已经和手下重将,就天子驾崩
和称帝之事商议了好几次,目前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称帝事宜。好在按照周礼,天子即位
须祭祀先祖,告拜天地,这都需要准备。但他最晚在十二月初肯定就会有所行动,所以无
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 
  真髓背负双手,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立定后断然道:“好,既然如此,就一言为定。
兄长先行一步,回去禀报曹公,就说小弟必准时率军与曹公回合。” 
  郭嘉点头道:“既如此,愚兄这一趟出使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马超被张杨所收留,已
是丧家之犬,但那张杨在河内根深蒂固,又联结袁绍、匈奴和黑山贼,势力盘根错节,极
不好斗。贤弟,你虽在南岸打败了联军,但万万不可轻敌大意啊。” 
  真髓一怔道:“兄长莫不是立即就要走?” 
  “此番出使洛阳,结识了贤弟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愚兄万分高兴,只盼能长久与贤
弟相处,”郭嘉笑道,“只是自从九月十七日来到此地,到今天整整呆了一个月。曹公在
那边还等着回信,所以愚兄要早日赶回濮阳。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动身。” 
  真髓闻言苦笑道:“早知如此,小弟就索性再推三阻四一番,对曹公的提议既不表示
拒绝也不表示赞同,那样兴许还能多留兄长再盘桓些日子。” 
  郭嘉放声大笑。 
  正在此时,邓博遣斥候飞马来报,贾司马一干人等,已经到了偃师。 

※※※※※※※※※ 

  休息了一晚,马云璐一行离开偃师,赶往洛阳。 
  原本那天傍晚,从须发花白的贾老头子口中得知,真髓决心跟兄长议和,所以要将自
己释放回去的消息,她兴奋得整整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但这种好心情只持续到进入荥阳,
就已经烟消云散:见到了身负重伤的庞德,马云璐这才得知了铁羌盟征东军的惨败。 
  若不是亲耳从庞叔口中听说这消息,她根本就不会相信。 
  兄长东出崤山,手下足足有十数万的大军,难道就这样被打败了吗?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队伍刚出荥阳时的情景。 
  本来躺在车上的庞叔强行支着身子坐起来,指向南面的远处:“云璐,你看!” 
  自己伸手遮住阳光,看见那边有四个大土包,每一个都方圆数十丈,好像小山一样。
在朝阳的金光下,它们孤零零地排成一排,好像四个巨大的士兵。 
  “庞叔,那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真傻,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我只见
过有堆雪人的,莫非中原人都喜欢堆泥人么?” 
  庞德闻言一时语塞,过了许久才表情奇特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那并不是泥人,”他苦涩道,“那是真髓军打扫战场,用来掩埋我军将士尸
体的万人冢……” 

  万、万人冢…… 
  自己每回忆一次,胃里仍然会泛起一阵阵恶心的感觉。 

  离开了荥阳继续向西,越来越恐怖的情景逐渐展现在眼前。荥阳之战后真髓的追击,
使得无数铁羌盟战士曝尸在狭窄的成皋道上。由于他将兵力全部投入前线,所以这里始终
没有清理,整整几个月过去了,到处都是滴着汁水的腐肉和白森森的骨架。人走在路上,
鼻子里充斥着恶臭的污秽之气。 
  到处都是苍蝇,成千上万,它们来回飞舞好像乌云一样,赶都赶不走,嗡嗡的叫声联
合成巨大的轰鸣,它们落在沿途臭气熏天的尸体上,密密麻麻地,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好
像给死人们穿上了一件新铠甲。它们在他们的身上爬来爬去,看上去似乎死尸在蠕动一般
。 
  当时看到这副景象,马云璐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头晕脑涨,随即不省人事。 
  醒过来之后,她不敢再骑马,每天都闭紧眼睛躲在车子里,连看都不敢向周围多看一
眼;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只是依靠喝些水来过活;到了晚上更是噩梦连连,那些腐烂的肢
体和面孔使她每天半夜里都尖叫着惊醒好几次。 
  战场,那才是真正的战场吗? 
  那才是自己所向往的驰骋征杀的真面目? 

  “小姑娘,你必须强迫自己吃些东西。”得知了自己的情况,赶来探视的贾老头是这
么讲的,“即便是恶心,吐出来也没有关系。” 
  他的话语虽然很平淡,但马云璐可以感觉得出,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对自己很是关心
,那种慈祥的声音就好像阿爸一样。 
  “别耽心,我年轻时初次见到战场上伏尸百万时,与你现在的反应一般无二,只要挺
过这几天就好了。”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补充道,“当你精神脆弱之时,就须以身体
支撑。如若身体都无法支撑,那就万劫不复矣。所以即便会吐,也必须进食——小姑娘,
如果你继续这样不吃东西,不出几日就必死无疑——你也想见到自己的亲人罢?” 
  说到最后一句话,贾老头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呆呆地望着西面的群山,发出一声
低得难以察觉的叹息。 
  此后马云璐于是强迫自己进食,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就这样过了地狱一般的五天,
渐渐可以正常的进食和入睡,做梦的次数也少了。 
  现在她已重新骑马,恢复了昔日的活力。但那些可怖的景象却仍然残留在脑海中,挥
之不去。 

  清晨的冷风从丘陵间扫过,发出呜呜的声音,令马云璐不禁联想起了西海畔羌人们吹
奏的骨笛。 
  从前在西海畔时,自己天天听见羌人们吹奏,却全然不解其中的滋味,只是觉得那声
音又尖锐又高昂,一点都不悦耳;但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之后,心中对那种骨笛乐声里的幽
怨悲楚之意竟颇有共鸣之感。此时联想起来,不禁一阵心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正在想着,忽然发现前面烟尘滚滚,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眯着眼睛远远看去,只
见当中两面大旗迎风招展,一面白底黑字,上书“柱国大将军真”;另一面却是黑底,上
面用黄线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双方更加靠近了些,伴随着整齐如鼓点般的马蹄声,上千名骑兵列队飞驰而来。转眼
前密密麻麻的骑兵们跑到身侧停住,将马云璐所在的这支小小队伍包围在中央。他们这一
切进行的那么井然有序,无论人马都没有发出半点杂乱的喧嚣。马上的骑士个个身披黑袍
,铠甲和兵刃在朝阳下灿灿生光,每人的胸甲上都有与那黑旗相同的黄色怪兽花纹。 
  马云璐虽也见过千军万马的模样,却还头一次看到这么整齐的阵列,心下不免惴惴不
安。 
  旗手向左右分开,几骑空群而出。 
  她屏住了呼吸,其他人在视野里都消失不见,眼睛里只留下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尽管周围都是甲胄鲜明的骑兵,但身为主帅的他却没有披甲,身上还是那件略显陈旧
的黑色的大氅,头发也没有仔细整理,而是随意在脑后打了个结,骑着一匹栗子色的战马
。虽然军旅生涯劳苦,他的面颊上却有了血色,看来伤势已经彻底痊愈了。几个月不见,
下巴和嘴唇上也长出了半寸多长的浓密髭须。 
  惟一没有变化的,就是那双神采依旧的眼睛。 

  真髓先向贾诩等人一一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然后来到马云璐的面前。 
  她咬紧了嘴唇,脸红了起来,赶忙低下头。 
  “马姑娘,你好像瘦了很多啊。”他仔细地看着她,仿佛任何细节都收在了眼里,“
是沿途过于劳累了罢?等到了洛阳之后先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就派人护送你去河内郡,
马超现在就在那里。” 
  听到这么关切的语气,马云璐心里充满温暖之意。但想到就是在这个人的指挥下,兄
长手下的无数士兵都变成了尸体,被堆积在了万人冢里,甚至横七竖八地曝尸野地…… 

  她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一面擦拭,一面哽咽道:“不用了,我想早点回去。” 
  “在下既然说要放人,就绝无食言之理。”真髓看她落泪,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马姑娘,你不必哭,待一会儿先去看看你的兄长罢。” 
  “待一会儿?”马云璐擦了一把眼泪,用她红红的眼睛看着真髓,“马超哥哥专门来
这里接我吗?” 
  真髓摇了摇头:“我所指的并不是马超,而是指马休和马岱……他们应该也是你的兄
长罢?” 
  “是啊是啊,”马云璐连连点头,惊喜道,“原来接我的,是休哥哥和岱哥哥吗?”
 
  真髓否定道:“此时他们都在我军中,只不过不是来接你,而是在战场上被我所俘。
” 
  “跟我来吧,”他掉转马头,沉声道,“等进了洛阳,我就让你们兄妹见面,此后就
派人将你们三兄妹还有庞德将军,一同护送到黄河北岸去。”这小姑娘单纯得可爱,自己
虽不愿相欺,但说破二人是受伤被俘,难免让这少女的好心情因此破灭。心中实在有那么
点不忍。 
  得知两个哥哥也当了俘虏,马云璐勒马呆立,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纵马赶上
去跟在真髓的身后。此时官道上前后左右具是披坚执锐的龙雀骑士,少女心中忽然觉得有
说不出的孤寂和恐惧,觉得只有靠得真髓近一些,似乎才能有安全感。只是这种莫名其妙
的感觉从何而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行人沿着洛水缓缓前行,从洛阳东南角的旄门进了城,正对着的便是太尉、司空、
司徒三府的旧宅。这三座建筑物孤零零地矗立在南宫旁的广场上,围墙上都结满了青苔,
屋瓦上也长出了长短参差不齐的杂草。 
  车马队在门口站满卫士的太尉府门前停了下来,这里已经成为了真髓的临时帅府。 

  “主公这一个月来整修城墙,招揽流民,看来颇有成效啊。”贾诩环首四顾,此刻正
是准备晚餐之时,尽管七年前那场大火使得整个城池变成了遍布瓦砾的废墟,但此时在浑
红柔和的日光下,远远望去,城中各处升起了大大小小上百处炊烟,比起自己从关中出逃
初过此地时,已经增添了少许人气。 
  真髓先命人将马云璐领入后院休息,与她的兄长相会,然后跳下战马,闻言苦笑道:
“算不上,打败河内军之后,我派人四下收拢附近的散居人口,总算集合了上千户的百姓
在此居住。但近日来百姓逃走了将近一多半。真髓苦无良策,正为此伤透了脑筋——秦长
史怎么没有来?” 
  “禀报将军,秦长史得闻将军夺取河南,怕延误将军渡河夺取河内,所以忙于督造船
只,因此抽不开身,”旁边一人下马后,向他恭敬行礼,“小人卜冠遂,乃是长史掾属,
奉长史之命前来拜见将军。”此人裹着件葛袍,身材不高,眉清目秀,却偏偏留了两撇鼠
须,相貌颇有些滑稽。 
  “怕延误夺取河内,所以督造船只?”听说秦宜禄没有前来,真髓不由一怔,他转向
贾诩,“秦长史不通兵略,绝不会想到这一层——贾先生,这是你出的注意罢?” 
  贾诩微笑道:“正是。在下料想主公召长史前来,无非是商议出兵河内与重建洛阳这
两件事,所以斗胆替主公拿了主意,还望您万勿见怪。” 
  真髓拂然不悦道:“贾先生,你这么做未免太胆大妄为了罢?出兵河内,牵扯到的事
务多如牛毛,又不单单是船只的问题,都需要与秦宜禄商议,你怎敢擅自让他留在中牟?
你可知道,按照军法该当何罪?” 
  贾诩摘下皮帽,请罪道:“是,不过还请主公先听在下一言,再治罪不迟。”说着环
顾四周,低头不语。 
  真髓知道他有机密要事单独禀报,于是冷哼一声,暂且不再理他,转头问那卜冠遂道
:“先生既是秦长史的掾属,平日都负责些什么?长史派你前来,可有什么交代么?” 

  卜冠遂恭敬行礼道:“禀报将军,小人在秦长史部下听用,一向管理钱粮账目。这次
前来乃奉长史之名,一是为军士分发冬衣;二是为将军打理帐目。”他举止虽然恭敬,但
一说话两撇鼠须就颤动不已,说不出的滑稽。 
  真髓点了点头:“来人,带卜先生去左厢房——那里是存放我军账簿和将士名册之处
。先生劳累一点,尽早将冬衣下发罢。” 

  进了议事厅,真髓让左右都退出门外,只剩下自己和贾诩两人。 
  他背负双手,对贾诩冷冷道:“贾司马,你有什么解释,就快说罢。我有言在先,若
是不能令我满意,今番非治你罪不可。” 
  贾诩恭敬道:“将军,你可是决心已下,非要讨伐河内不可么?” 
  “那还能有假?”真髓没好气地答道,“你既然命秦宜禄去督造船只为北进做准备,
这夺取河内的道理还猜不透么?” 
  听到真髓话里有刺,贾诩不置一词,只是微微地笑着。 
  真髓转到案几后坐下,轻轻抚摸颌下短髯,沉吟道:“此次我亲自出使,发现疑点颇
多。我原是去会联军首脑,无论从什么道理来说,出面交涉之人都应当是作为河内太守的
张杨,但露面的却偏偏是马超,这是其一;我听说呼厨泉单于和呼衍折里带都已在孟津之
战中阵亡,但我军统计的首级簿上却没有此二人的名字;此次出使又亲眼看见匈奴大将对
马超竟怕得魂不附体,这是其二……” 
  “莫非马超竟对张杨和南匈奴单于下手,篡夺了河内一郡?”贾诩看真髓不再说下去
,扬眉问道。 
  “不错,我也一直这样怀疑!”真髓一拍书案,大声道。 
  他越讲越气,瞪了贾诩一眼:“张杨盘踞河内这么多年,在当地广布恩信,马超若真
杀死了他,河内郡县决不会归心。我军夺取河内彻底消灭马超此贼,不正是最佳时机么?
可偏偏你却自作聪明,使秦宜禄无法及时赶来……些许船只算得上什么?眼下他掌管的后
勤军资等诸多事务都无法协调筹措,出兵反而必须推迟了!” 
  贾诩没有说话,默默地盘算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前几日曹操派使臣郭嘉前来,那
人现在何处?” 
  真髓道:“我已令罗珊率兵将他送回兖州去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郭兄虽然
与我情同手足,但他对曹操一片忠心,这种大事还是不能告诉他。因此关于出使见闻的详
细情况,我一个字都未向他提起。” 
  “眼下铁羌盟仍然盘踞在长安和弘农,虽然东征部队被消灭,但总体实力仍然强劲之
极。”真髓盯着贾诩怒道,“我军不及时北进,容马超成功稳定了局面,他若是向西讨平
了河东,那就又会与韩遂连成一片,对河南府形成西北两面包夹之势!贾先生,因为你的
缘故,贻误了多么重大的战机?” 
  贾诩不慌不忙道:“主公息怒。我想问您,倘若韩遂趁您主力出兵北伐之机,出函谷
关东进,河南府如何抵挡?” 
  真髓怒极反笑,手按剑柄厉声道:“贾司马,你现在这么说,莫不是劝说我与马超停
兵言和?既然如此,为何又以准备进攻为名让秦宜禄在中牟督造渡河船只?哼,倘若再不
能自圆其说,你当真以为真髓斩不得你么!” 
  贾诩沉静道:“属下从未有劝说主公停兵言和之意,只是眼下还不到夺取河内的最佳
时机而已。” 
  真髓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贾诩平静道:“河内马超乃肘掖之患,非灭不可。但是您有两件大事未能估计准确。
”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道:“首先是匈奴。昔日南匈奴的于扶罗单于勾结张杨,曾入侵冀
州的魏郡,一直打到黎阳。此事虽然未能动摇袁绍与张杨的联盟,但从此袁绍与匈奴势不
两立,必除之而后快。张杨此次再度与匈奴联合,袁绍定会产生极大的反感和警惕心。张
杨联结袁绍,关系亲密之极,他的部下中有不少人都跟袁绍走得很近。所以呼厨泉单于与
呼衍折里带有可能被马超所杀,也有可能被袁绍收买张杨的部将所杀。” 
  “其次就是河内况且河内郡北连并州、东连冀州、南面便是司隶校尉辖区,乃是有‘
天下膂梁’之称的战略要地,企图染指者绝非一个两个。”贾诩解释道,“张杨若是果真
被杀,那么河内的这次势力变迁,就是足以影响到整个中原走势的大事。我看马超不过是
表面的一颗棋子,幕后黑手必定另有其人。在这种完全不明朗的态势下,您仓促对河内用
兵,成功不是没有可能,但十有八九会激起四方强豪的剧烈反应。我军目前尚且势单力薄
,真到了那步田地,可就悔之晚矣。” 
  真髓原先由于贾诩破坏了他的出兵大计,所以满腔怒火,此时听他一席话,也逐渐冷
静下来仔细思索,忽然问道:“既然如此,贾先生为何还让秦长史督造船只呢?” 
  贾诩又展现出那种狡诈的笑容:“因为河内郡是您迟早要拿下的。” 
  他敛了笑容,正色道:“夺取河内,势在必行,但绝非一日之功。眼下对于那边的情
况,我等还没有摸清,不如等到先将脉络理顺,而后对症下药,定能事半功倍。所以此时
您最好能忍耐一时,暂且经略河南,积蓄力量,伺机而动。” 
  贾诩捋动长须道:“适才主公言及,马超若是西犯河东就会与韩遂连成一片,属下也
是这么判断。铁羌盟若是因此坐大,关东诸汉藩都不会乐意看到出现那种局面,到时您若
趁此贼西犯时再河内,属下相信不仅没人支持马超,反过来定会鼓掌称快,高贤们挺身而
出支持主公您。” 
  “曹公这次派使节前来,乃是商议新天子即位的相关事宜,”他继续道,“这是未来
的立国大计,主公还是先将注意力集中在此事上为好。一旦能与曹公缔结了更稳固的关系
,那么您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真髓才长出了一口气,手松开刀柄,长跪谢罪道:“贾先生,你说得果然有道理。适
才在下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包涵。但是……” 
  贾诩不等他说完,连忙跪倒答礼道:“属下逾越规矩,诱使长史抗命不遵,在军中乃
是杀头之罪。还望将军恕罪。” 
  “起来罢,”真髓赶忙绕过案几将他搀起,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贾先生,秦宜禄
久读圣贤之书,若他随你同来,想必会力主讨伐杀害天子的凶手,难免会对你的劝谏产生
阻力。所以你故意骗他滞留中牟造船,是也不是?” 
  贾诩面不改色道:“属下不敢。主公明鉴,您聪明睿智,对此定然早有判断,又岂会
因为秦宜禄一人的劝谏而改变方针?” 

  真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目前中牟势力弱小又缺乏人才,手下有老狐狸这样的奇谋之士,实在万分难得——这
厮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改日找个机会,定要给这嚣张的老狐狸吃
点苦头,压一压他的气焰。 

  贾诩道:“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属下一路鞍马劳顿,想早点歇息,还望将军允许。
” 
  见真髓点头许可,他恭敬行礼,在卫士的带领下出府去也。 

  望着贾诩的背影,真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老贼满脑子都是琢磨如何投机进取。对他来说,什么安邦济世,什么救国救民,跟
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只要他贾诩能生活滋润就已足够,完全没有原则可讲。就是这样一个
人,却是具备稀世韬略的奇才。故而凭着胸中八面玲珑心,嘴里三寸不烂舌,在乱世中如
鱼得水。 
  真髓不由想起了早上离去的郭嘉,不由仰天长叹:义兄的奇谋伟略绝不在老狐狸之下
,但以品格理想而论,贾老狐狸可就差得远了。义兄满腔热血、壮怀激烈,胸怀安邦大志
,只是这般英雄豪杰,却不能为我所用,岂不令人扼腕?

 


 第十五节  释俘 




  马云璐在中牟孤零零地被软禁了好几个月,几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种度日如年
的滋味,对活泼好动的她来说简直就像苦闷的地狱一般。如今乍逢亲人,虽然同样是受伤
的俘虏,但是已足够让她乐翻了天。 
  “马休哥哥,你伤口还痛不痛?” 
  “马岱哥哥,我的马在战场上走失了呢,回头等到了河内,你再帮我捉一匹小白马好
不好?” 
  “马休哥哥,我……” 
  “马岱哥哥,你……” 
  就这么叽叽喳喳地说了半晌,她这才想到一个比较接近实际的问题:“对了,你们不
是跟爹爹在一起的么,怎地忽然跑到大哥的军营里,而且还被真髓给捉住了呢?” 

  听她有此一问,箕坐一旁的马岱,与仍旧躺在病榻上的马休不由对视了一眼。 
  自从马岱成了俘虏,就和马休软禁在了一起。马岱伤得很轻,而马休则大大不同,在
旋门关力敌龙雀精兵的追击,使他全身上下被三十余创,经过数月调养,伤口大多已收口
,但仍然无法自由行走。 
  “璐璐,你不是在荥阳见到庞叔了么?而且是跟他一道来洛阳的罢?”马岱制止住支
起身体并抢着要开口的马休,用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莫非庞叔没有告诉你,我们
三人赶到大哥军营里的事情?” 
  “没有啊,”马云璐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忽扇忽扇地动着,仿佛蝴蝶的翅膀,“
为什么说是你们三人赶去大哥的军营?我记得你跟马休哥哥不是跟庞叔一起到大哥军营里
的啊?” 

  马岱没有向马云璐纠正自己所说的三人中剩下那人并非庞德,而是三弟马铁,他的注
意力集中在了另外一件事上:庞德竟然没有对璐璐说明家门的惨变。这么重要的事情,他
为什么要向小妹隐瞒? 
  他心思缜密,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大概,当即道:“璐璐,这事很复杂。总而言之,
我与你马休哥哥和马铁哥哥,因为韩盟主的缘故,所以一齐来与兄长汇合。不曾想刚到这
里就中了埋伏。在荥阳被真髓杀得大败。休弟后来为了断后,结果身被四十余创,最后力
尽被擒,至于我……” 
  他叹了口气:“技不如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总而言之,是辜负了兄长托付给我的
重任,做了俘虏不说,孟津塞也因此陷落了。” 

  庞德虽在父亲麾下多以勇名见称,身经百战,却并非有勇无谋之辈。 
  他将韩马反目,父亲被杀之事瞒住璐璐,其实是怕她天真烂漫,心无芥蒂,口无遮拦
,最终会让此重大内情被真髓得知。 
  眼下不知道兄长的情况,但真髓对我弟兄如此礼遇,想必还是有铁羌盟的响亮名头撑
腰之故。 
  况且和谈和释放俘虏之事都是从真髓口中传出来,焉知这不是他故意散布假消息,然
后将我弟兄关押在一处,从而利用璐璐来套问军情的奸计? 
  如果让真髓知道马家已经是铁羌盟的叛徒,再加上弑君的罪名,只怕天下虽大,却再
无我马氏立足之地了! 

  想通了此节,马岱心中大为警惕,一面仔细观测周围是否隔墙有耳,一面淡淡笑道:
“不说这个了,璐璐,你在中牟这许多日子,受了委屈没?” 
  “还好啦!”马云璐高兴地笑起来,“我被关在一个大院子里,没人打也没人骂的,
这跟阿爸和大哥他们说的不一样呢。” 
  虽然这么说,她的眼圈却渐渐红了起来:“就是,就是没人来跟我说话……老是我一
个人,没人理我……屋子里空荡荡的,到了晚上,我都特别害怕……” 
  还有那个可恶的真髓,他来了之后就冷冰冰的问话,没说几句连个招呼都不打,扭头
就又走了…… 
  不去想他!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睛笑道:“不过现在都过去啦,咱们很快就
要回家去了。真髓跟我说过,明天他就放咱们走呢!” 

  “他当真这么说了?”虽然仍不能确认真髓的话是否可信,马岱还是忍不住面露喜色
。 
  “只是我战败被俘,真没脸面去见大哥,”看见认真点头的小妹,他长长叹息了一口
气,又转头对伤势沉重仍无法起身的马休笑道,“休弟,倘若真髓没有欺骗我等。咱们这
就能见到大哥啦!” 
  马休一张英俊的脸上全无血色,听到这消息,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马岱,你回
去罢,我要留在这里。”他的声音几乎细微不可闻。 
  马岱一怔,万料不到从马休口中会听到这个答案,忙道:“休弟,你胡说些什么?”
说着连忙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触摸的感觉非是预料中的火热,反而由于布满汗水的缘故
,额角格外冰凉。 
  “我没有发烧,”马休的脸上浮现出奇特的悲伤表情,他睁眼冷冷道:“马休的命,
早在旋门关已葬送了。”他一字字道:“从今以后,马超的所作所为,与我马休再没有半
点干系。” 
  马岱半晌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才大怒道:“你说什么?兄长就算有万般不是,他毕竟
还是兄长,是你的亲骨肉啊!哪有凭借一句话,就将这兄弟之情抹杀的?” 
  他激动得手脚冰冷,嘶声道:“还有阿……还有那血海深仇,你也不打算报了么?”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能为阿爸报仇的,绝不只是他马超!”马休也怒吼起来,“不
错,我武功不如他,智谋也不如你,但凭什么就只能被当作棋子,任他说牺牲掉就牺牲掉
?” 
  他声音虽然不高,却充满了悲愤和痛心:“在从荥阳逃亡的路上,他将我当作弃子丢
下的时候,可曾有半点骨肉之情?我舍命断后,为他逃入孟津塞拖延了时间,这难道还不
够?你还要我为他牺牲多少次?你还打算为他牺牲多少次?” 
  马休没有再看呆若木鸡的马岱,躺在病榻上两眼望着屋顶的大梁,惨笑道:“大哥,
大哥……二弟我祝你终能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只是不知道你成功报仇的那一日
,马岱,还有三弟他们,是不是还能伴你左右,还是已被你又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当做了弃
子牺牲?” 
  他说着说着,忽然一口痰涌进嗓子,脸色憋得发青,马岱赶忙扶起他的身子,用力拍
打后背。 

  马休吐出一口血痰,又连清了几声嗓子,总算觉得胸中顺畅了许多:“马岱,明天你
跟庞叔带着璐璐回去罢,我宁愿留在这里,以一名俘虏的身份活下去。” 
  提起小妹,他这才猛然发现,由于刚才和马岱爆发的激烈争执,使得一旁的马云璐花
容失色,正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 
  马岱也注意到了,强笑道:“璐璐,你别害怕,我们只不过有些意见不同而已。” 

  “我,我不怕。你们刚才干吗忽然就吵了起来?”马云璐摇了摇头,眼睛里饱含着泪
水,怯生生问道,“马休哥哥,你是在生大哥的气吗,为什么呢?别生他的气好不好?明
天跟璐璐一起回去好不好?” 
  对二位哥哥刚才那一番争执,她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知道这一点却已经足够了——
好容易可以一家团聚了,可是二哥竟然不打算回去,难道又要和亲人分离了吗? 
  “有很多事情,你现在还不懂的。”马休苦笑着闭上眼睛道,“我的伤还没好,要休
息了。” 

  马岱拉着眼圈红红的马云璐起身离开病房。 
  他黯然叹了口气,无论是马超还是马休,弟兄两个都是极其偏激刚烈的性子,自己是
无论如何也劝解不了的。 
  你还要我为他牺牲多少次?你还打算为他牺牲多少次? 
  他走到厢房的门口,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去,全身包扎的马休躺在榻上,已经又合了眼
睛。但适才他那咬牙切齿的怒吼,似乎在回荡在自己的耳边。 

  马云璐呆呆地坐在榻上。 
  外面天色虽然仍然很暗,但已经过了四更天。 
  整整一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是这次却不是因为太过兴奋的缘故。 
  当时由于两个哥哥激烈争吵的气氛,以及马休竟然不愿一同回去的决定,使得她一时
手足无措,完全愣在那里。所以哥哥们的很多对话虽然听在耳朵里,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 
  现在越是回想,越觉得其中必定有重大的缘故。 

  大哥,大哥……二弟我祝你终能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 

  报仇,报仇…… 
  当时这个词不停地从两个哥哥的嘴里吐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韩叔叔跟阿爸不是结义的异性弟兄么,为什么要杀他为阿爸报仇? 
  为什么要为阿爸报仇? 
  阿爸到底怎么了,阿爸到底怎么了?! 

  真相就仿佛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马云璐眼前晃来晃去,她想要抓住它,看清它,却就
是怎么伸手也够不着。 
  但是猛然间,一个自己根本不敢置信的可能性忽然跳到了眼前。 
  难道……阿爸被…… 
  不,不可能的! 
  阿爸不会出事的! 
  少女努力想将这可怕的念头驱逐出脑海,但事与愿违,所有的线索都逐渐在脑子里集
中起来,拼命地向这个念头靠拢。 
  按照马岱哥哥的说,他和马休两位哥哥,据说还有马铁哥哥都离开了长安,而且是因
为韩盟主的缘故。 
  几个哥哥都很骄傲,向来只听阿爸一个人的话,他为什么不说是听了阿爸的命令? 

  还有马休哥哥那番自言自语,什么“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 
  马云璐身体蜷缩起来,因为恐惧和担忧而不停地颤抖,她瞪着对面的墙壁,用力咬住
被子,眼泪不停地自面颊滚落。 

※※※ 

  破晓时分,纛旗猎猎地飘动起来,如夜色般深沉浓重的空气逐渐开始流动,变得凶猛
而有力。 
  风从水面上吹来,一直往岸上刮。随着越来越强的风势,平静的河水逐渐沸腾,变得
雄浑奔腾起来。 
  到了上午,水面不断上涨,上下数十里河道两岸的低洼地带已尽数被水浪填平。裹带
着大量泥沙的滔天巨浪时而如刀剑般耸起,狠狠地扑击到岸边,随即撞得粉碎,化成大量
白色的浪沫,纷纷扬扬如雨一般自半空洒下来。 

  “这实在不是渡河的好天气。”真髓站在议事厅里,仰头望着狂舞的旗帜道,“我原
本想挽留他们再等一天,可是那位小妹子和庞德将军却已等不及了——你不打算去劝劝他
们?” 

  身着普通军士服装,拄着拐杖的马休就站在真髓身旁,将自身的隐蔽在议事厅的阴影
中。他没有回答,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远处的辕门,看着辕门下的三个人。 
  璐璐,今天你就要回到大哥的身边去了,这么多天的俘虏生活终于结束,按理说你应
当高兴才是。可是平常你总活泼得像一只小鸟,为什么今天看上去那么不开心?马岱,你
举止仍然端庄稳重,和从前相比,甚至显得更加谨慎。你对我说过,十几年兄弟情份,又
怎是说抹杀便能抹杀得了。但你知道么,那个随便抹杀弟兄情份之人,绝对不是我马休!
庞叔,你一点变化都没有:虽然青色的战袍早就被污血染成了紫黑色,但你每次受伤后都
是这样,挺着胸膛,站得笔直,用倔强凶狠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周围的人…… 
  你们怎么还不走,你们在等什么呢?为什么还在四下里不停地张望,你们在找什么?
 

  他知道他们在等谁。 
  “璐璐、马岱、庞叔……”他轻轻地念出了声,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虽说他并不想
让别人洞悉自己的脆弱,但此时此刻,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怎么也止不住,“三弟,还有
,大……大哥……”   

  “此时若是反悔,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真髓表面上平淡一如既往,只是转过头去
,不再看马休。 
  记得张辽和魏续离自己而去时,父母先后去世时,那时的自己,与此刻的马休,心情
是多么的相似? 

  昨夜刚过三更,士兵报知真髓,马休带话,说是有事相告。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见我?”他无声无息地进入马休养病的厢房,在榻前坐下。房里
漆黑一团——为了避免惊动隔壁的马岱和马云璐,所以没有点灯。 
  榻上之人缓缓道:“关于铁羌盟,在下有事要告诉将军。”他的声音疲惫而嘶哑,显然
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你说罢。”他静静道,“真某在听。” 
  “在下、在下只请你应允一件事,务必要杀了韩遂老贼,”马休呼吸加速,咬牙切齿
地越来越快道,“我不认为大哥,不,马超会是他的对手,但你却不同……你有打败韩遂
的实力。” 
  等了半晌,真髓平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出来:“韩遂?那不是你们铁羌盟的盟主么
?” 
  “不错,”马休稳定了情绪,一字字道,“他也是杀死我马家满门的死仇!” 
  他将韩遂与马家的事源源本本讲了出来,最后断然道:“我马家与韩老贼势不两立,
只要您能应允杀死韩遂,马休我这条命,从今往后就卖给你了。” 
  漆黑的房间里骤然出现两个光点,那是真髓瞳孔里两个针尖大小的红光,仿佛攥住了
猎物的鹰隼。 
  “原来如此……真某应允了。” 
  …… 

  真髓眯起双眼,看着逐渐远去的三人,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酸楚。 
  同样都是父母身遭不测,尽管马家遇到惨绝人寰的横祸,但起码他们还有手足兄弟,
而自己呢? 
  他那锐利的目光随即柔和起来,阿爹和阿娘的影子渐渐淡去,罗珊的影子清晰地浮现
眼前。 

※※※ 

  当马云璐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宽大的榻上。 
  这里是一间巨大的厢房,虽然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此时明亮的
阳光正从木窗的格子里透进来,映在地上,形成几条长长的光影。 
  小船外的惊涛骇浪,以及阿爸的噩耗…… 
  现在自己躺在这宁静安逸的厢房中,回想起那一幕一幕,恍如隔世,真仿佛从梦中苏
醒过来似的。 

  梦…… 
  她疲倦地闭上眼睛,模模糊糊地回想着。 
  到底现在的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小船上那可怕的经历才是梦呢? 
  …… 

  河心,小舟在风浪中全然不受控制地上下颠簸,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被压入水中。
 
  虽然外面惊涛骇浪,水声如雷,但船舱里却只有一片难堪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马岱才打破了沉默道:“璐璐,关于阿爸的事,我其实还没来得及……
”原本安罗珊说将三人送至北岸时,自己担心会泄露军机,所以打定主意,一定要等到岸
脱离了真髓耳目,再将此事的真相告知小妹。但上船之后转念一想,既然马休留在了南岸
的敌营,这事决计瞒真髓不过。 
  “我不要听你讲!”马云璐不等他说完,就赶忙举手紧紧捂住耳朵,“阿爸什么事都
没有,你不要骗我!” 
  此时风急浪大,她本不惯坐船,头晕眼花,脸都白了,但听马岱提起阿爸,注意力转
移,眩晕竟然消退了大半。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马岱看到她这付模样,心中着实难过,“不过你即便是
不相信,阿爸他也……” 
  马云璐眼中泪花闪动,尖叫道:“你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你讲!我知道,你们有事
瞒着我,骗我……我才不想听呢!我回去之后问大哥,他会告诉我实话,他从不骗我的!
” 
  马岱叹道:“当时身在敌营,哥哥怎么好说实话?若是此事被真髓知道,只怕受到影
响的不单单是你和我,还有大哥和三弟。” 
  “此事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但我都必须要告诉你,”他眼睛微红道,“阿爸…
…阿爸已经不在了……” 
  吐出最后几个字,他只觉得已耗尽全身之力,但声音仍然细如蚊蚋。 
  马云璐虽害怕真会有凶信传来,但实际对此事极为迫切关注。因此一面大发脾气,一
面却竖起耳朵,生怕落下一个字。“阿爸已经不在了”这七个字入耳,她如中雷击,一阵
天旋地转,周围的景物都模糊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云璐觉得有人正用力掐住自己的人中,这才幽幽醒来。 
  她不等起身就已放声大哭:“你胡说,你胡说!阿爸明明在长安好好地,你又在骗我
!” 
  说着用力推开向自己施救的马岱,转头大声向一边的庞德道:“庞叔,庞叔!我阿爸
明明是留在长安的,对不对?你可不能骗我!” 
  此时风浪咆哮,宛若轰雷,但她尖声怒叫,竟然盖过了船舱外隆隆的惊涛骇浪之声。
 
  庞德虽然一直在闭目养神,但将他二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此时听马云璐声中带着
哭腔,充满哀求之意,显然将自己的回答当作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但这么大的事情,纵然能瞒得过一时,又怎能瞒得了一世? 
  他长叹一声,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硬起心肠道:“小
璐……马岱,你马岱哥说的确是实情……” 
  听到庞叔也这么说,马云璐只觉得周身再没有一丝力气,脑袋里空空荡荡,不知自己
身在何处。 
  忽然船舱外传来嘈杂的惊呼,马云璐恍恍惚惚地看着泛着白沫的泥流已撞破舱板汹涌
而入! 
  带着浓重土腥气的河水直往她鼻子嘴巴里灌,呛了几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对了,对了!现在这儿是什么地方?自己已经到河内了吗,马岱哥哥呢,庞叔呢? 

  想到这里,她睁开眼睛,急迫地想要起身,却觉得全身疼痛,只得又躺了下来,这才
注意到厢房外有人正激烈地争吵。 

  “董昭,你这杀才竟敢私通曹操,谋我河内,”这个咬牙切齿的声音无比熟悉,“亏
你原先还说什么愿辅佐我建立万世功业,都是不要脸的胡扯八道;难怪你一力主张要留下
钟繇的性命,敢情不过是为自己准备一条后路而已!” 
  不待人辩解,那声音已提高嗓门道:“来人,将董昭拖出去,剥下他的脸皮!”随即
咬牙切齿又变成了残酷的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这么个毫无廉耻的东西是怎么在张杨手
下得势的。此番彻底没了脸面,我看你还能怎么招摇撞骗?” 

  马云璐不由得激动异常,外面那说话之人分明就是大哥马超! 
  她当即大声道:“大哥,大哥!”但这段时间她身心憔悴,喊声虽然出口却小得可怜
,房外之人根本就没有听见。 
  她猛然心头一动,将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咬住,随着痛楚的感觉,心里又是一喜,现在
的自己既然不是在做梦,那么阿爸的死讯,就是梦咯?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此人大约便是什么董昭了。 
  “将军竟然说我私通曹操,不知又是听了何人的胡言乱语?请您仔细思量,倘若在下
真有反叛之心,为何当初不把将军跟张杨一古脑儿都杀个干净?那样董某自己便是掌握河
内一郡的太守,不是能更好为曹操效命么?” 
  马超冷哼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都无法抵赖——自己看罢!”说着“啪”地一声,
似乎有什么竹简木简一类的,被他用力丢在了地板上。 

  董昭拾起来地上的竹管一看,眉头登时一跳。 
  这正是自己信鸽腿上绑扎的信筒! 
  想不到自己最近的行踪报告和请求指示的重要信件,竟然都被他人截获了。 

  “掏出来,念!”马超雷霆大喝,“唰”地拔刀向董昭一指,“狗杂种,我待你不薄
,你竟敢反我!好大的狗胆!” 
  董昭面上微微变色,从竹筒中掏出一张绢帕,刚要念却忽然停了下来,爆发出一阵暴
笑:“将军啊将军,此番你可上大当了!” 
  听到他充满嘲讽意味的笑声,马超瞳孔收缩,怒极反笑道:“狗贼,死到临头还敢嘴
硬?我怎么上当,你且说出来!要是打算拖延时间,老子一刀一刀割了你!” 
  董昭哈哈大笑道:“将军,此信根本不是我的手迹。您且慢做决定——最近在下刚刚
呈递了河岸布防图,还有以往上呈张杨的诸多文书,都在将军手中。您只管按照我的笔迹
对上一对,不就一切都清楚了么?” 
  他抖开绢书,在上面指指点点道:“姑且不提在下所习惯的书体与这绢书上的大不相
同,就先单看这个‘主’字。在下有个坏习惯,总将‘主’上面的一点漏写,只是将那一
竖微微出头,写得好似‘王’字。可是此书上却大不相同,每个字都写得干净清楚,这个
‘主’字上面那一点非常清晰。” 
  马超将信将疑道:“果真如此?你找来我看!” 
  董昭闻言,先向马超恭敬行礼道:“得罪了”,然后来到书案前,随手抽出一卷木简
,手指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地点下去:“主公,您请看。” 
  马超凑上去一瞅,不禁糊涂起来,果然按照董昭所指的地方,木简上凡是‘主’字就
都遗漏了顶上的一点。他摸了摸下巴,也不说话,回身又从文案架子上翻出许多董昭书写
的木简,一一对照,不由愣住。 
  所有木简上的字都龙飞凤舞,与绢书那刻板的一字一划风格迥异,还有那个“主”字
的特征,也正如董昭所说。 
  看来倒真是自己误听他人之言,冤枉了董昭。 

  “将军明鉴,这分明是有人嫁祸栽赃,”董昭长躬到地,恳切地大声道,“董某对将
军忠心耿耿,绝无贰心。” 
  马超愣了半晌,这才收刀入鞘,抱歉道:“原来……原来都是马超糊涂,不辨忠奸。
鲁莽之处,还请你,不,还请董师千万莫要见怪。” 
  董昭笑道:“无妨,若非如此,怎能见得董昭对将军的一片赤诚之心?”他话题一转
:“将军,此事需严加惩处,决不能轻易放过此造谣之人。” 
  这份书信的内容,正是当日杀死张杨之后,自己放飞鸽子通知曹操的。当时杨丑与自
己在一起,而马超去了议事厅与乔装使节的真髓会面。 
  那段时间内可以截获书信之人,除了名为打猎实则行踪不定的眭固,还能是谁! 
  马超异常尴尬,显然不愿再加以追究,忽然听到隔壁小妹的房里似乎有动静,他赶忙
道:“董师,我小妹大概是醒过来了。在下要去照顾她,此事改日再说罢。” 
  风浪大起的那天,他心中忽显警兆,驾船巡河,刚好赶上马云璐等人翻船落水,将他
们都搭救上来。马岱和庞德身子结实,还未上岸就已恢复了神智,但小妹始终昏迷不醒。
这几日三人轮番守护,目不交睫,为了方便起见,他将处理军务的地方也挪到了隔壁。 


  看着马超匆匆离去的背影,董昭轻轻擦试满是冷汗的额头,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
的冷笑。 
  对于书信被截获,验对笔迹这种后果,自己早就考虑过了。 
  他双手都能写字,擅长的书法起码有二十余种。因此平日里书写用的是一种,而与曹
公联络时所用的又是另一种,再加上刻意去改变自己的书写特征,果然今日化险为夷。 

  不过适才之事可谓极险:假使马超亲眼所见自己放飞信鸽,那么就算再怎么巧舌如簧
、变换笔迹,也是难逃一死。 

  张杨之死和马超割据河内,乃是自己一手导演的好戏,眭固在联军作战的紧要关头谋
杀匈奴呼衍王,应该是另有图谋。 
  呼衍氏一死,影响有二。第一是会动摇张杨与匈奴之间的关系,瓦解联军;第二则是
改变了匈奴的内部势力对比,促使匈奴内乱,可以更好的消除这个隐患。天下有这种企图
并且有能力付诸实施的强豪屈指可数,曾被张杨匈奴联手袭击过魏郡等地的袁绍嫌疑最大
。 
  如是自己所料不错,眭固十有八九是袁绍安插在张杨身边的奸细。 

  经过刚才的试探,说明马超对眭固的看重,远远大于自己的估计。只怕是袁绍通过眭
固,已跟他搭上了线,说不定还达成了某种协议。 
  袁绍西有张燕,北有公孙,对张杨的被杀,一时半会是腾不出手的。但如果不能及时
寻找一个新的代理人,他对河内这块战略要地的控制只怕就彻底丧失了。在这种情况下,
袁绍大有可能改变方向掉头拉拢马超,承认他河内太守的地位,甚至默许他占据河东。 

  上次自己见到真髓时,马超竟流露出让须卜破六浑做傀儡单于的想法,这种寻找傀儡
的计谋绝不是他这种勇将所能具备的,恐怕另有暗中活动的袁家班底为他出谋划策。 

  董昭舔了舔嘴唇。 
  从讨伐宦官开始,先后经历了面对董卓、袁术、吕布等多次作战,在以往这些征战岁
月里,曹公与袁绍彼此呼应,一同对敌,使得“袁曹一家”的说法更加巩固。但今日眭固
向自己下手,说明围绕着河内的控制权,双方已经展开明争暗斗,若不是都有强敌在侧,
只怕就要白刃相见了。 
  眭固既然已经加紧了步伐,自己也应当想个法子,尽快解决这个祸根才是。 

※※※ 

  “如此说来,二弟当真是不愿回来与我等同甘共苦了?”马超听完马云璐传来马休的
口信,脸色铁青,手指节捏得喀喀作响。 
  他从庞德口中得知马休仍然滞留在真髓军中,原以为是二弟伤势太重又吃了败仗,因
此没有脸面见自己。所以倒也不以为意,打算过几天再亲自去迎他回来——自己这个做大
哥的亲自去接他,二弟焉有不回来之理? 
  谁想到二弟竟会变节投敌,此番从妹子口中得知了真正缘故,他不由气得三尸暴跳,
大发雷霆:“马休这小子竟然能做出这种事!他还要不要祖宗,还要不要阿爸了?” 

  望着面目狰狞的大哥,马云璐不由呆住。 
  刚开始看到久违的亲人在面前的时候,她的眼泪仿佛开闸的水一般飞泄而下,但很快
就觉得不自然起来,发现气氛与以往大有不同, 
  要是从前的大哥,现在必定会抱起我又哄又劝的安慰,可是现在的他,却只有远远的
站着,连璐璐的头都不摸一下…… 
  虽然模样没有变,但是这么冰寒的眼神和冷漠的举止…… 
  大哥,你到底怎么了? 
  面前这个人,真是大哥吗? 

  马超没有察觉马云璐的想法,怒吼道,“我这就命人给真髓去封信,叫他立刻把马休
给我送到北岸来,我非亲手处置了那个兔崽子不可!真髓若是收留我军叛徒,分明就是要
与我为敌,还提什么握手言和?” 
  马云璐一惊之下,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竟然从榻上跳了起来,用力搂住马超的
熊腰,哭叫道:“大哥,你放过马休哥哥罢,你放过他罢!我都知道了,是你以他做挡箭
牌去送死,他才不愿意回来的……大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了?” 
  “狠心?”马超感觉到自己的衣衫被妹子的眼泪浸透,瞬间就湿了一大块。他猛然纵
声狂笑,那狼嗥一般的空洞笑声吓得马云璐打了一个冷战,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笑声忽止,他恶狠狠道:“小妹,你得知此事,也算消息灵通。那你知不知道,阿爸
已经被韩遂老狗设计害死,除去咱们,马家上上下下数百条性命,全被杀了个鸡犬不留?
” 
  “阿爸他……当真……”虽然先后从马岱和庞德那里得到了阿爸的死讯,但马云璐始
终抱有一丝希望,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爸会象往常那样笑容满面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 
  现在听到马超也这么说,她不由面如死灰,身体摇摇欲坠,只觉得心口剧痛,眼泪簌
簌地滚下来。 
  自己多希望这是个梦,可这到底不是梦…… 

  “不许哭!”正在这时,马超的一声劈雷般断喝,当时将她吓住。 
  他向前踏上一步,气势汹汹道:“当时我若还有一丝气力,也不会丢下二弟去送死。
但若是无人阻拦真髓军的追击,我还有你的马岱哥哥和三弟马铁,不等进入孟津口便要被
敌人斩成肉泥!” 
  “在这种时候,你还说我狠心?”他怒极反笑,大声咆哮,“我若不狠心,还有谁能
活下去为阿爸报仇雪恨?你道我是丢下马休方便自己个人逃命么?你错了!” 
  他一字字道:“我丢下他,是为了咱马家的将来!既然生在马家,那么为马家而死,
就是每一个马家子孙的本份!” 
  他大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教训起我这个大哥来了?好哇,既然说我不该如此
,那你倒是说说看,应该怎么做?!” 

  马云璐还从未被兄长如此声色俱厉的怒吼过,只吓得心慌意乱,脑子一片空白。 
  “我,我不知道,”她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哽咽着回答,“但是,但是我觉得阿爸
若是真的,真的出了事……那我们剩下的几个人,就更应该相亲相爱,互相照顾才是……
大家,大家好容易可以重聚在一起,这个家为什么还要变得更加残缺不全呢?”说着哇地
一声又哭起来。 
  马超呆了一呆,过了半晌,弯腰将她瘦小的身子拥入怀中道:“小妹,最近事情太多
,大哥心情不好,但不应该把火气撒在你身上……你,你别哭了……” 
  体会到如同以往大哥的温暖感觉,马云璐反而更加不可收拾,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
宣泄出来。她这一哭,足足哭了一个多时辰,两只大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 
  马超暗暗叫苦,嘴上安慰道:“好了好了,跟大哥说说,你一直被囚禁在真髓那里,
有没有受委屈?” 

  提起真髓二字,马云璐眼睛里逐渐有了亮光。 
  她一五一十将自己被俘虏的经历说给马超听,虽然莹莹泪珠仍挂在脸上,但是哀痛之
情已减轻了许多。 
  “还有这等事?”尽管马超生性凶悍,但听她说起真髓在两河间那决死奋战的经过,
不禁也为之动容,“那小子竟吸你的血!” 
  马云璐闻言,认真地拉开领子将颈子上那一排细微的伤疤给大哥看:“是啊是啊,当
时他一把就把我从马上提了过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口咬在这里,用力的吸。真是吓
死人家了!”口中说着“吓死人家”,脸上却飞起两团红霞。 
  想到当时真髓怀抱自己浴血拼杀的模样,回味着彼此血肉相连的感觉,她捧着通红的
小脸,望着窗外远处的天空,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那副少女怀春的羞涩模样,让马超这个当大哥的,看得不禁一愣。 
  “小妹,”他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已有了计较,“你喜欢真髓么?” 
  “哎?大,大哥,你,你说什么?!” 
  “没什么,”马超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轻轻地将她平放在榻上,为她盖好被子,“
小妹,阿妈生你的时候血崩,所以早早就去了……你长得跟阿妈一模一样,又是老幺,所
以家里从上到下,没有不宠你疼你迁就你的,你是咱家的心肝宝贝……这你是知道的。”
 
  马云璐点了点头,又想到了阿爸,小嘴扁了起来。 
  马超声转沉痛,黯然道:“现在阿爸被害,韩遂老狗跟咱马家结下的死仇,就要靠咱
们去报了。可他是铁羌盟盟主,势力庞大,想要报仇,谈何容易?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二
弟却不愿回来,眼下咱们势力单薄……” 
  说到这里,他盯着马云璐的眼睛,一字字道:“小妹,在这种时候,你也该长大了。
咱们马家想要重振声威,报仇血恨,绝对少不了你的力量。” 
  马云璐用力点了点头,坚定道:“我知道的,大哥,我一定努力。” 
  “好!”马超大笑起来,眼里似乎有火光在闪动,轻捏她苹果似的脸蛋,“这才是我
马家的英雄儿女!有你这份心,阿爸也会含笑九泉的。”

 


 第十六节  缘分 


  真髓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此时雨下得很大,沙沙的滂沱声中,豆大的雨点“啪啪”地
打在斗笠上,声音密集而又沉闷。 
  他紧了紧身上的黑氅,跳下青白色的战马,这牲口正不安地打着响鼻,上下甩动硕大
的头——雨水将战马光洁的皮毛黏成一缕一缕,粘在身上又湿又冷,它觉得很不舒服。 

  在柱国将军身后跟随的,是他的幕僚们,贾诩、徐晃、高顺,还有新任的卫士马休,
他们都是同样的装束。 
  这里是洛阳以北,邙山以南的丘陵地带,距离兵营四里远。在将领们面前是一个方圆
四、五丈、深两丈的大坑。大坑的四周都是人,十几个士兵冒着大雨和寒风站在坑边放哨
。 
  无数泛着波纹的水洼和泥沟将又湿又滑的土地切割得七零八落,连个合适的落脚之地
都没有。真髓一脚深一脚浅地登上在大坑旁边的土坡。 
  新任的主簿卜冠遂和几名老兵已经等在那里,赶忙迎上来向他行礼。自从卜冠遂来到
军中,不到四天的工夫所有帐目都被审核完毕,整理得井井有条。因此真髓将他提拔为主
簿,将钱粮医药等诸项杂务统统交归他接手负责。 
  真髓一把将他推开,铁青着脸看着面前这副凄厉的情景——数十名赤身裸体的士兵正
横七竖八地叠摞着躺在坑底的水洼里,头靠着脚,脚靠着胳膊,难以计数。他们都闭着眼
睛,一动也不动。一整夜雨水的冲刷和浸泡,使得这些死去的人原本就毫无血色的皮肤更
加白里透亮,像是被打磨过的银子一样堆在那里,在暗黄的土地衬托下,分外刺眼。 
  真髓低头木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地举手向周围放哨的士兵做了个掩埋的手势
,随着坑边十几把铁铲的起落,黄土一铲铲地落入坑中。 
  “怎到底是么回事?”他转向卜冠遂,低声咆哮起来,再也按耐不住愤怒与痛心,“
疫情是怎么爆发起来的,怎么有这么多士兵丧命?” 
  听到询问,卜冠遂愁眉苦脸道:“禀报将军,瘟疫爆发已经超过了三天,如今各部染
病之人已超过了六千,疫情之所以这般泛滥,盖众人最近多外感风寒之故。前阵子军粮运
输不便,您下令以俘获的铁羌盟牲畜为主食,杂以谷物,不少士兵吃不惯,因此得了痢疾
。此番受了风寒染病,不治而亡的大都是这些尚未痊愈的痢疾病人,死者累计已超过五百
之数……” 
  “我还不知道这是‘外感风寒’!你当真听不懂我的意思么?”真髓脸色煞白,向坑
中一指厉声道,“我来问你,你不是遵照秦长史之令,专门来负责发放冬衣的么?冬衣既
已发放,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外感风寒’?”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质问,卜冠遂面色苍白,大声道:“将军大人,您原本只有万余
兵,故此出征时秦长史筹备了一万五千件冬衣,这您自己是知道的。两个月前,得知您荥
阳大捷,长史估算会有不少俘虏,所以加紧赶制,但中牟地小民贫,竭尽全力也只凑到一
万八千件。我前些天对照名册才发现,姑且不算邓博、魏延等驻守偃师、巩县的偏师,单
是您洛阳的中军人马,就已有两万九千之众!” 
  “记得在下刚来的时候,就发现大人军中的帐目记载混乱糊涂,不知道这笔冬衣的帐
您能不能算清楚?”卜冠遂越说越气,别看他生得文秀,又长着猥琐的鼠须,谁想脾气竟
如此刚烈,“冬衣只够一半人穿用,近日又连天下雨,天气骤然变冷,其他士兵如何抵挡
得住?只病倒了六千多人,您应该庆幸才是!” 
  真髓不由一怔,随即怒火上冲,唰地擎出马鞭,扬手就要向卜冠遂的面门抽过去:自
从继任柱国大将军以来,还从来没人敢这样顶撞自己! 
  卜冠遂竟毫不畏惧,梗着脖子大声道:“将军何不用刀?”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眼里
布满血丝,显然由于连日操劳,已度过了多个不眠之夜。   
  举着马鞭的手在空中扬了扬,最终还是轻轻垂了下来——真髓捏紧了拳头,低着头一
言不发地与卜冠遂布满血丝的眼睛对瞪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伸手排开诸将,跳上战马用力
鞭打,向洛阳城方向跑去。 

  风从耳边呜呜地掠过,冰凉的雨水淋在身上,使自己沸水一般的脑子总算冷静了一点
。 
  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真髓长吸了一口气,情绪渐渐平静。自从出道以来,先折夏侯渊
于句阳,再收安罗珊于河南,此后斩张济、破马超,屡战屡胜,所向无前——这一连串的
战绩,竟然使得自己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暴戾浮躁,傲慢自大起来么? 
  他逐渐放慢了战马的速度,由狂奔改为小跑,心情沉重:卜冠遂其实说得并没有错,
众多将士染病,这确实是自己的责任。   
  初仕奉先公麾下时,自己不过是个统率千人的校尉,只管在战场上冲杀既可,至于制
备冬衣这类后勤事务,向来都是上面按名册分派完毕,自己只须收下后分发给战士即可,
因此对此毫不重视。 
  他暗自后悔,自己真正的起家,是在降伏鸡洛山数万的流寇之后,记得当时就因为人
口激增而险些酿成粮荒,但是由于贾诩的计谋而轻松解决了问题,所以自己并没有从中吸
取教训。 
  随着不断的胜利,自己只考虑到兵力膨胀的好处,不遗余力地大量收编扩充军队,却
忽略了养兵的基本条件,使得根基本并不甚扎实的中牟,背上了难以承担的经济包袱。 

  这个错误,才是导致今天恶果的根本原因。 

  那数十条白亮的裸尸躺在坑底的悲惨景象仍然不住在眼前晃动,真髓心如铅重,对士
兵来说,死不过是休息,沙场就是睡床。可这些士兵没有倒在战场上,却在病榻上结束了
生命! 
  仅仅这一场寒雨,就让自己败得惨不堪言:六千士兵染病,这相当于全部战斗力的五
分之一! 
  这个教训是够严厉的了,只是应该如何补救呢? 

  穿过一丛泥泞的树林,在唰唰的雨声中,后面清脆的铜铃声越来越近。 
  “那厮不过一个计算钱粮的小屁文官,竟敢对将军如此无礼,为什么不立即将他斩了
?”马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又没有说错,为何要杀?”真髓没有回头,策马慢慢行走,“自从当了这个将军
,大伙儿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多了一份崇敬,却少了一份坦诚……卜冠遂敢直斥主君之非
,乃是真正的义士。杀死他这样的义士,我所不为。” 
  马休沉默下来,也放慢坐骑速度保持着落后真髓一个马头的距离,走了半晌才开口道
:“将军,我果然没看错人,您的确与马超不同。” 
  “你未免太高抬我了,”真髓闻言苦笑道,“其实真某涵养也没那么好。刚才被那厮
抢白时,肚里实是气了个半死——实不相瞒,将这‘计算钱粮的小文官’拖出去一刀两断
的念头,刚才一直都在脑子里盘旋呢。” 
  他回头与马休对视,两人不禁哈哈大笑。 

  此时见后面的人还没有追上,他们索性在道旁的树下勒停战马,就这样谈谈说说,竟
颇感投机。 
  又等了一会儿,这才看到诸将远远地赶过来,真髓眼中流露出惊异之色:“马休,你
的骑术可非比寻常啊。”诸将的战马素质相类,地面泥泞难行,这种情况下,马休竟可比
旁人快出许多赶上自己,显然骑术之精,远高于诸人。 
  “天下骁骑,无非是幽州乌丸、并州匈奴与凉州羌人三类。”马休淡淡地解释道,“
幽州与并州都是北地马,体形矮小,耐力极佳,所以乌丸与匈奴在战场上以长途包抄、轻
骑射箭为主,骑术讲究灵活平稳,可持久作战。您师承吕布,所使用的便是这种骑术。 

  “而我凉州战马,躯体雄大有巨力,但不能持久,草料消耗也多,因此战场上以短程
冲锋,重甲突破见长,故而骑术讲究战马的步法训练与变化,使之能以爆发力瞬间提速冲
刺,与前类骑术大有不同。” 
  马休跳下马,手指鞍桥道:“将军请看。” 
  真髓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马休的鞍桥两侧,各垂着一个碗口大小的皮圈:“这是不是
上马用的踏蹬?可是怎么如此之小,而且左右各有一个?” 
  自己平日里见到的踏蹬也有不少,但都是只在鞍桥一侧从鞍头到鞍尾拉一条下垂的宽
皮带,专供骑兵上下马时踩踏着力用的,象马休这种鞍桥两边成双成对的倒还是头一次见
到。 
  “这种双踏蹬乃西域月氏人的式样,中原是没有的,”马休解释道,“它的用途不仅
在上下马时方便,更重要的是,人在马上可双脚踏牢此物,将身体或立起或前倾,从而更
好控制重心,与战马合一,挥舞兵刃也就轻松多了。” 
  他扳鞍上马,踏着双蹬使身体直立起来,长矟左右盘旋,矟尖不离真髓的周围。虽然
他伤势尚未痊愈,但劲风呼啸,矟法仍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 
  “凉州骑术,乃汉、羌、胡等诸多源流杂糅而形成,”注意到对面之人只是静静地观
看,竟然纹丝未动,马休笑了笑收起兵刃,不禁佩服真髓的胆量,“这是由于此地与西域
接近,人种混杂,尤其湟中一带,不仅是羌人故地,而且还聚集了大量被编制为义从的小
月氏胡。所以也有这种与中原迥异的双踏蹬。” 
  “原来如此,”真髓赞叹不已,回忆起两河间与铁羌盟那一场恶战,尤自不寒而栗,
“果然叫人大开眼界。以这样精良的骑术,雄壮的战马,再配合长大的铁矟,难怪令兄的
骑兵冲锋陷阵,无坚不摧。” 
  听真髓提起马超,马休脸色一黯,随即笑着转移了话题:“这两种骑术,其实各有千
秋,不分高下,只不过因为您这批战马都是从对铁羌盟作战时俘获的凉州马,所以使得在
下这种骑术更能发挥威力罢了。” 
  真髓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既然是这样,倘若将这两种骑术和战马按照特点,分别编制成轻、重骑兵,再使二
者能协同作战,倒是颇有威力……” 
  他一面抚摩战马湿透的皮毛,一面心中盘算,过了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现在明明一
贫如洗,哪里还有资本去建立什么重骑兵? 
  目前战士们连冬衣都不够穿,自己居然还想着如何让战马披甲,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主公,你没事罢?”徐晃还未到近前就开始高声叫喊,他纵马奔到面前,收起适才
擎出的大斧,冷冷地盯着手持兵刃的马休,流露出警惕和不信任的神色。 
  真髓笑道:“徐大哥,适才马护卫为我演示了双踏蹬的作用,待会儿回到军营,你还
有高顺将军都过来看一看,跟马护卫学上一学,教我军骑兵务必尽快装备这东西。” 
  想到目前面临的困难,他又道:“高顺将军,你立即在洛阳四周布置斥候,寻找背风
温暖之处,便于我军尽快转营;徐大哥,你负责整顿士兵,得病者严加隔离看管,病死者
立即掘地掩埋,挖掘一定要深,免得瘟疫继续蔓延。” 
  “对我军的疫病消息,必须严密封锁!”真髓斩钉截铁道,“贾先生,你与徐大哥一
同坐镇军营,任何人不许就此事乱说乱讲,但凡走露半点风声,追查出是何人责任,连带
将他上级统统处死!伍长泄密就斩其什长,什长泄密便斩百人督,就此顺延下去,倘若校
尉泄密,即便他的上司是中郎将、偏将军,也一并立斩不误!” 
  从六月份开始,中牟军长期滞留在外,加上疫病流行,士气不振;假使走漏了消息,
马超得知后必会挥军南来,到时非但难以克敌制胜,只怕还有全军覆没之危。 

  对了,马超。 
  自己已经送还了马岱庞德等人,北岸总应该有个回音才对。可直到现在,那边仍然全
无动静,究竟要战还是要和,半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马超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真髓心中默叹一口气,思路又转回眼下部队的困境上来:自家人知自家事,无论是移
营、寻找草药、还是封锁消息……以上这几条都是临时措施,其实远远不够,真正的关键
在于冬衣与粮谷不足。这个重大症结倘若无法解决,那么即便能凭借自身威信稳定军心一
时,可是总有压制不住的一天。 
  这如何是好? 
  真髓目光转到贾诩身上,老狐狸一向善于出奇制胜,不知道可有什么主意? 

  “属下以为,目前之计有三。”贾诩见主公的目光投来,当即会意,沉吟道,“首先
便是向盟主曹公求取冬衣。曹公要求主公月内协同出兵,共伐伪逆袁术,这时求他相助,
必定应允。只是如此以来,难免造成我等以出兵相挟的印象,只怕会有后患。” 
  真髓点头道:“在下曾在战场上见过曹公一面,此人聪明才智,远胜于我,和他比斗
心术,那只能自取其辱。贾先生,剩下的两个选择,该是刘表或马超了罢?” 
  “然也。”贾诩捋须道,“南阳郡人口稠密,殷实富足,若是主公夺取南阳,几千件
冬衣又算得上怎么一回事。只是荆州刘表地广兵多,又广施恩德,很受当地士大夫的支持
拥戴,根基深厚,决非流匪一般的马超可比。一旦与他发生冲突,必定会演变成持久对峙
,于当前迎接天子的大计不利。” 
  他瞥了一眼马休道:“至于马超,他器量狭窄,主公多次占他上风,眼下两家虽然表
示示好,但若是求他,只怕未见得会答应。” 
  徐晃拱手沉声道:“主公,马超盘踞河内,狼子野心,此刻根基未稳,为何不趁机擒
之?徐某愿意领本部人马,将那厮献与主公。昔日属下追随杨奉起兵白波谷,河东山川地
理,无不了然于胸。只消能拿下河内,属下愿为先锋,为主公向西平定河东。” 
  真髓刚要答话,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高顺忽然插道:“河内乃司隶通向并州之门户。
我等奉先公旧部,尽是并州子弟,河内若下,高顺甘为先锋,为将军夺取并州。” 

  很久没有听到奉先公的名字了,真髓不由黯然神伤,半晌才所答非所问道:“高顺将
军,奉先公火化后的骨灰,被你收藏起来了罢?” 
  高顺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只扁盒,木然道:“是,将军原来注意到了—
—在下得知主公被……过世之后,就将之收在身边,只盼有一天能将他的骨灰送回家乡安
葬。” 
  看着这扁盒,当日火葬时的场面不由自主又浮现在真髓的脑海里。虽然事情已经过去
了好几个月,但只要想起奉先公临死前那灰白色的面容,他的心口仍然一阵抽痛。 
  真髓的眼前仿佛又多了一个人,一个被世界遗弃的鬼魂。 
  那是貂蝉。 
  在众将的身后,火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她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站着,身穿雪白的丧
服,抱着奉先公的幼女,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 

  真髓闭上了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弑主的负罪感,还有对貂蝉的内疚,始终像蛇一样
缠绕着自己的内心。 
  自己伤势痊愈之后,一直没有去拜望貂蝉,总是用工作繁忙为理由为自己开脱,实际
是不愿或不敢去面对这个因自己而伤痛欲绝、万念俱灰的女人。 
  原本一直告诫自己,在消灭马超回到中牟的时候,出于礼节一定要探望貂蝉一次,但
是由于曹公催促紧急,看来只能直接从洛阳走阳翟道去许县与他会合,没时间去见她了。
 
  他苦笑起来,想到不用跟她见面,心里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 

  “眼下我欲与马超结好,刚不久前送还了马岱、庞德和马家小姐,进攻河内之事,就
不必提了。” 
  真髓沉吟了一会儿,脑海中猛地想出一个主意,狠下心道:“传令下去,这次下发的
冬衣就算了,从今往后除却龙雀精兵之外,其余士兵衣物必须自给,也不再要求统一的绛
红色。” 
  此言一出,众将无不变色,徐晃急道:“主公,为士兵配给衣物,乃是我大汉一贯的
旧制,况且绛红色乃大汉军服定制……” 
  “这我知道,”真髓沉着脸打断他道,“可是如今中牟地窄民贫,官府实在难以维持
,又怎能配足冬衣?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既然要求士兵自备冬衣,那么再要求苛刻的颜色
,实在也令他们为难。” 
  徐晃怔道:“即便如此,现在冬衣尚缺一万多件,又当如何是好?” 
  真髓不答反问道:“记得进军洛阳时,曾缴获无数牛羊。现在还有多少?” 
  旁边高顺道:“前段军粮一度难以转输,将军曾下令以牛羊为主食,吃掉了大半,如
今应当还有八千多头罢。” 
  “一概杀了,”真髓断然道,“肉腌制为脯,将兽皮剥下来,就以这些牛皮羊皮,制
作御寒的衣物。若是制作一套衣裤,用皮会很多,但只做成前后两片护住前胸后背和大腿
,就能够省下不少皮子。”若不是高顺提到了奉先公,使得自己不由自主联想到尚未出仕
时的生活,也绝对不会想出这种法子。 
  “剥皮时一定要将残存的肉渣和油脂都剔光,然后晒干,才能鞣软,这还是我在流浪
时学会的手艺,”回忆起从前的辛苦,他不禁百感交集,“前阵子吃了不少牛羊,只可惜
未想到要好好保存皮子,十有八九都已经腐坏了。”说到最后,不胜惋惜。 
  马休笑道:“将军,这种剥皮屠宰之事,原本是我们西北人的拿手好戏,这事就请交
给我罢。” 
  真髓点头同意道:“好,你在荥阳投诚的士兵中多选拔些手艺高明的,此事要尽快完
成。”他顿了顿道:“洛阳荒芜已久,蛇鼠成千上万,从今日起,还要选拔一批懂得射猎
捕鼠的将士,大肆捕杀。这样一方面是为了恢复旧都的风貌,另一方面也可以多储备些肉
食和鼠皮。为了作表率,从今日开始,凡是军官一律带头吃鼠肉。” 
  说到杀鼠吃肉,真髓长出了口气,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昔日那四处漂泊的流民岁月。 

  同样是听到这一消息的诸将,徐晃、高顺尚能接受,但旁边的贾诩却已脸色发绿,饶
是他涵养极高,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不禁流露出一副几欲作呕的表情。 
  真髓不由暗自好笑,这老狐狸久在朝廷里做官,那吃得还不天天都是黄梁和炖肉,处
尊养优惯了,只怕还从未吃过这种苦头罢? 

※※※ 

  夜幕降临,邙山脚下一团漆黑的树林里正点着一团篝火,火光虽然很明亮,但燃得并
不十分旺盛。 
  周围万籁俱寂,篝火将罗珊的俏脸映得通红,紫色的大眼睛正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举
一动。 
  真髓正用心地将采摘下来的生树枝搭成了一个木架,轻轻地架在篝火上面,然后从旁
边取过一只盛满盐水的木盆,里面有五条剥洗得干干净净、内脏已被掏空的小鱼——这是
今天的收获——将其中的三条的肚里填满切碎的蕙草和其他野菜,小心翼翼地用草茎捆扎
好,尔后放在木架上,让篝火慢慢地熏烤。 
  剩下的两条也如法炮制,只不过是竹签串起后插在更靠近火苗的地方,随着噼剥的声
响,烤鱼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做完这一切之后,真髓满意地挨着罗珊坐下,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问道:“怎么样,饿
了没有?” 
  罗珊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轻咬着食指道:“真想不到,你也会做熏鱼。”她望着木
架上的小鱼,真有点垂涎欲滴。 
  “这有什么,”真髓淡淡地笑道,“爹娘去世之后,我不是也曾流浪过么?当过流民
的人,这些小玩意儿还难不倒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篝火里又埋了几粒山药。 

  罗珊向他摊开玉掌,笑道:“晚餐之前,先吃点这个罢。”她的掌心里赫然有几粒又
黑有小的果实。 
  真髓捡起来丢进嘴里,只轻轻一抿,嘴里满是又甜又酸的汁水:“这是什么?” 
  “野葡萄,”罗珊笑盈盈道,“山上有很多呢,适才你捉鱼的时候,我顺手摘了几个
。这东西老鼠最喜欢啃了。”说着一个翻身跳起来,笑着躲到篝火的对面去了。 
  “好啊,你竟然拐弯骂我是鼠辈,”真髓笑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向后仰倒在厚厚的
树叶上。 
  “谁让你叫人家跟着你一同吃老鼠肉的?自打我从陈留回来,已经连续吃了三天,再
吃下去连人都要变老鼠了。”罗珊笑道,看真髓躺着不动,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来,用鞋尖
拨弄着他的腿,“你怎么不说话了?” 
  真髓忽然就动了,双脚闪电般一扣再一转!她顿时惊叫着倒在地上,随即被他压在身
下,一双手向她的腰眼和腋窝猛烈袭击。 
  罗珊笑得全身发软,死命挣扎,总算捉住了那双可怕的手。 
  她高耸的胸膛上下起伏,被压得动弹不得,仰脸向上看去,就对上了真髓那双深不见
底的眼。 
  天地间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 

  忽然不知是谁,肚子咕噜响了一声。 
  “是我啦,”罗珊虽然娇羞,仍然大方道,“我本来食量就大,今天大半天没吃东西
,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真髓笑着起身,顺手将罗珊拉了起来,递给她一条烤鱼,他的脸色通红,不知道是因
为火光的照映,还是因为刚才的亲密接触。 
  安罗珊举起竹签咬了一口,赶忙吹着气含糊不清道:“嗯,味道真好!” 
  一条鱼三口两口就下了肚,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贪馋地望着架子上的熏鱼:“
那个什么时候才好?” 
  “太急了罢,”真髓温柔地看着她将烤鱼吃得干干净净,用树枝从火堆里扒拉出烤得
焦黑的山药,剥好一个轻轻吹着,等稍微凉一点后递给她,“完全熏好要等一天一夜呢,
我熏这三条鱼,本来就不是为今天吃的。你要是还想吃鱼,就把那条烤鱼也吃了罢。” 

  山药很烫,罗珊一面努力地吹气,一面摇头,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心灵中警兆呈
现,丢下山药跳起来,按住配刀喝道:“谁在那里!” 

  一阵微风从树林中吹过,松涛滚滚,针叶沙沙作响,衬托得整个林子愈加空旷荒凉。
 
  “罗珊,不必反应这么激烈,来人没有恶意的。”真髓适才也感觉到那股若有若无的
气息,他不动声色,在运用一切感官仔细观察四周的同时,将全身肌肉都已调动起来,仿
佛一头随时可以扑出的豹子,“不知是哪一位朋友光临,何不同坐在篝火前进餐呢?” 

  此言一出,忽然就多了一种脚踏在枯枝落叶上的声音。 
  “主人如此好客,在下敢不从命。”清越的嗓音传来,前方树枝和荆棘分开,走出一
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并不靠近,而是在火光所及之处远远地正襟危坐。 
  只见此人披头散发,面目看不清楚,虎背熊腰,若论体型之雄伟,只怕惟有典韦、许
褚两个巨人可以与之相比。他虽然没有予人那种杀气逼人、毛骨悚然之感,却也大异寻常
,气息始终若有若无,难以捉摸。 
  真髓将他的举止都看在眼里,不由大为惊异:此人步伐非比寻常,似乎是按照某种奇
特的节奏前进,自己竟然完全把握不到他的动作。还有这股奇特的气息,若有若无,似乎
并不强盛,但实际上却是此人将精气内敛,但内气过于庞大,所以仍在不经意间有那么一
丝气息溢于体表造成的,宛如水上偶露一角,主体深藏水下的巨大冰山。 
  这乞丐绝非易与之辈。他深深吸气,自从两河之战自己施展灭天戟法后,虽然再没有
与绝顶高手阵前决斗,但也绝没有裹足不前——无论是马超,还是许褚,都是结下深仇的
死敌,难保将来不会对上。因此在这几个月里,自己针对马家矟法和许褚的拳术,每日苦
苦钻研锻炼,已觉得大有进境,但不知怎地,面对这乞丐却完全没有制胜的自信。 
  此人未带杀气,显然全无恶意,似乎是友非敌。 

  真髓站起身来到乞丐面前,递给他一枚山药。 
  这乞丐双手郑重接过,将山药揣入怀中,抱拳称谢道:“请少等片刻,在下去去就来
。”说着翻身又钻入树丛。 
  真髓与罗珊面面相觑,实不知这怪人想要做什么。 
  过不多时,沙沙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只是多了一人的呼吸之声。 
  树丛分开,那乞丐去而复返,背上多了一人。那人同样也是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他
伏在乞丐的背上一直低垂着头,身体微微发抖,一副身染重病的模样。 
  乞丐将背后这人靠着一株松树轻轻放下,真髓和罗珊就着火光看得清楚,原来那人头
发花白,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是一个老妇。 
  乞丐从怀中取出刚才那个山药,先剥了外皮,咬了一口在嘴里嚼烂,然后缓缓哺入那
老妇的口中。这样足足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才将一个山药喂完。 
  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将刚才的山药皮都捡起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吞入腹中,拍了拍
肚皮道:“多谢恩公馈赠,鲍出感激不尽。” 

  适才喂山药时,乞丐用手将脸上的头发分开,真髓已看得清楚,此人长着一张马脸,
满面都是络腮胡,年纪大约有三十多岁,左面颊上生着一颗大痣。 
  罗珊一直看着他照料那老妇,心生怜惜,轻轻道:“这位大哥,树下的那位妇人,跟
您如何称呼?” 
  鲍出闻言,竟扑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惨然道:““这是家母。实不相瞒,我二人一
路从关西行来,已经两天未进水米……二位恩公的一枚山药,若能活家母之命,在下纵使
粉身碎骨,也难以报此大恩。” 
  真髓赶忙将他搀起道:“鲍兄何出此言。行走在外,谁没有一时的困难?拔刀相助,
乃我辈本份。”他顿了顿,疑惑道:“鲍兄,我看你的言谈举止,分明是知书达礼之人,
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鲍出苦涩道:“恩公何必如此客气,在下鲍出,字文才,家中弟兄五人,在下行三,
恩公叫我鲍三便是。” 
  他轻轻抚摸着老母干枯的手,叹道:“在下乃京兆新丰人,看世道孰不太平,先有董
卓李傕作乱,后又有羌贼扰乱长安,所以我等弟兄合议,听说荆州刘表保境安民,决意投
之。但羌人封锁武关,故而只得东出函谷,打算取道洛阳后再转向南行。谁想沿途遭遇羌
人,弟兄失散……总之,惟独鲍三背负娘亲一路来到了这里。”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这句话中又蕴含了多少苦难?真髓看到鲍母的两只手掌竟各有
一个大伤口,虽然早已愈合,但掌心那通红的伤疤仍然可怖之极,显然曾受过类似洞穿手
掌一类的重伤。 
  看到真髓注意母亲的双手,鲍出苦涩道:“由于混乱,关西饥荒遍野,不少溃散的士
兵结成强贼团伙,四下掳妇孺为食,人皆以‘啖人贼’呼之。这伤口便是在下弟兄外出觅
食,留家母一人在家,结果被啖人贼掳去,用绳子贯穿手掌造成的。若不是鲍三抢了回来
,只怕……” 
  说到此处,他眼中竟然有了泪光:“先父过世得早,我一家兄弟,都是家母一手拉扯
长大。在下少年时浑浑噩噩,整日不务正业,游侠乡里,让家母操碎了心——鲍三死不足
惜,但此番若是连累了家母,若是连累了家母……”语音哽咽,竟再也说不下去。 
  真髓闻言与罗珊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同情和无奈。 
  “鲍兄母子相依为命,好不让人羡慕,”真髓递给他一枚山药,凄然长叹道,“我与
罗珊,都是自幼孤苦,纵使想尽孝,也不可得了。” 

  “在下饿得狠了,无礼之处还请见谅,”鲍出接过山药,连皮都不剥就大口啃食起来
:“两位恩公尊姓大名,可否明示?”他满口塞得都是山药,吐字含糊不清。 
  罗珊刚说“我家主公”四字,就被真髓扬手打断,他笑道:“萍水相逢,意气相投,
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名字?鲍兄,这里还有些山药和熏鱼,你一并拿去罢。”   
  他看了看一旁仍然闭目休息的鲍母道:“鲍兄,令堂的病,纯粹是过度疲惫和饥饿引
起,休息几日就会好了,这段时间内你务必多掘些山药给她吃——在下原先也曾漂泊流浪
,所以对草药和食物多少有些经验,山药这东西,补气养精,健脾健胃,对令堂这症状最
是对症。”说着又详细给鲍出讲解了如何辨识山药和采掘之法。 
  鲍出听得连连点头,眼睛闪闪发亮,拱手道:“好一个‘萍水相逢,意气相投’!只
是这赠饭之德,救母之恩,又岂能就这么算了?恩公若连姓名都不肯赐教,鲍三寝食难安
。” 
  真髓苦笑道:“鲍兄既出此言,在下若再不吐露姓名,未免太过看不起人。在下姓真
名髓,字明达。” 
  鲍出眉头一挑,眼中精光四射,对他上上下下打量道:“恩公莫非便是大破张济的真
髓将军么?” 
  旁边罗珊笑道:“没错,他就是那个真髓。” 
  鲍出怔了一会儿,叹道:“原来如此,将军不愿透露姓名,想必是怕我碍于恩义而留
在军中,就不能携母同去荆州隐居了。” 
  真髓点了点头,苦涩道:“洛阳此地,眼下一片废墟,更不是什么太平乐土。况且真
某势力微薄,又夹在强豪中间,万一与四面开战,岂不是又陷令堂于战乱之中?” 
  鲍出一声长啸,林中“呼啦啦”惊起无数飞鸟,毅然道:“当今天下,哪里还有什么
太平乐土?避乱荆州,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知恩不报,与禽兽无益,况且我其他几位
兄弟都陷在函谷不知下落,若是投效将军,还可以就便寻访他们——鲍出虽无军略,却还
有一点武功,若蒙将军不弃,原效犬马之劳!” 
  这番言语斩钉截铁,在火光照耀之下,随着面颊肌肉的牵动,那痣也跟着突突跳动起
来。 


  笔者按: 

  鲍出,是三国时期里一个很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由于他一辈子没有做官,所以并未广
为人知。 
  如小说中所述,鲍出是京兆新丰人,少年游侠乡里。在三辅大乱的兴平年间,他与老
母和兄弟五人家居本县,发生了文中所提到的“啖人贼”事件。 
  当时家中饥饿,所以鲍出弟兄留老母守屋,一同出去采摘莲蓬,采得了数升莲子之后
,哥哥鲍初和鲍雅及四弟鲍成拿着莲子回家为母亲煮食,鲍出则与小弟在后采蓬。鲍初鲍
成到家时,正赶上百十个啖人贼掳走母亲,以绳贯手掌后牵去。鲍初等人怖恐无比,不敢
追逐。 
  过了一会儿,鲍出回来,知道母亲蒙难,立即便去追赶。其他兄弟都劝说他道:“贼
人势众,怎么办才好?”鲍出怒发如狂,大声斥骂道:“母亲被贼人贯手牵去,即将要被
煮食,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攘臂结衽,单枪匹马,独自追击。行走数里后赶上了贼
寇,断后的贼寇发现了他,于是列阵等待。鲍出冲到后与贼人作战,连杀四五人。迫使贼
人四散逃走,尔后又合聚包围了他,结果被他奋起神勇,越出重围,“又杀十馀人”。 

  当时掳走鲍母的贼寇已经去远,断后的贼人被鲍出打败后逃跑,与前人会合,鲍出继
续追击,见到母亲和邻家老妇同贯相连,于是倍加努力地发起进攻。领头的贼寇于是问鲍
出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鲍出就指着自己的母亲说,她是我母,你放了她,否则绝不与
你甘休!迫使贼人放还了母亲。 
  但这还不算完,由于贼人没有放还邻家老妇,老妇远远望着鲍出哀求,于是鲍出再度
翻身杀贼,又杀死数人,贼人对鲍出哀求道:“我已放还了你母亲,为何还不停止?”鲍
出指着邻家老妇道:“这是我嫂子,你把她也放了!”贼人不敢不从,鲍出这才背负娘亲
,拉着老妇回家。 
  通观《三国志》,像鲍出这样破贼救母,以一己之力向数十溃兵挑战,屡屡击败和杀
死他们,迫使贼寇放人的事例,真是绝无仅有。鲍出或许不通军略,但他的刚勇和武艺实
在令人惊叹,这也是魏国史官在撰写《魏略》时将他列入《勇侠传》的原因。裴松之注《
三国志》,更将鲍出的事迹与许褚、典伟、庞德等魏国著名勇将合为一传。  虽然击退
了贼寇,但鉴于关中的混乱,鲍出带领全家迁居荆州,一直到建安五年,也就是公元200年
才返乡北归。当时母亲已经七十多岁,兄弟们商议着雇车回家。鲍出认为车马历山险危,
不如背负着安稳,所以就用背笼装着老母,跋涉数百里,独自背回家来。乡里士大夫对鲍
出的孝烈和武勇甚为嘉奖,想要举荐他去州郡当官,但被他以“田民不堪冠带”为理由拒
绝,从此在家中安居。 
  青龙年间(公元233~238),鲍母活了一百多岁,寿终正寝,当时鲍出七十多岁,仍
然行丧如礼。 
  鲍出的卒年不详,因为《魏略》成书时他还未去世。书里记载他虽然已经八九十岁,
但看上去仍然只有五十多岁的模样,看来也是一个颇通养生之道的人。

 


 第二卷 大浪淘沙

    第十七节 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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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顿好了鲍出母子,真髓跟罗珊一同来到太尉府的后宅,迎面碰上了等候已久的卜冠
遂。

    见到主公归来,卜冠遂赶忙毕恭毕敬地施礼道:“启禀主公,北岸的和谈使节已到了
两个时辰,贾司马接待了他——主公您到哪里去了?使者来临时,我等四处寻找,却未能
找到您。”自从上次两人发生口角后,见真髓非但毫不怪罪反而予以嘉奖,他也对自己的
言谈举止颇感后悔,从此再不敢无礼相对。

    真髓见他表情古怪,两只眼睛直向罗珊瞟,心下有些不悦道:“今天处理完公务,下
午我先去专技营的高老教席处,听他讲授了一个时辰步兵训练之法,又到兵营视察病情,
并观看了士兵操练,尔后去邙山观测地形去了——卜主簿,你到底在看什么?”

    卜冠遂赶忙低头道:“没看什么……主公,属下有事想对您单独讲。”

    “安统领相当于我一样,”真髓愈发觉得此人鬼鬼祟祟,却也不好发作,“有话就直
接说罢。”

    “是,既然如此,属下就放胆直言了……北岸使者乃是前阵子被俘虏的马岱,他此番
前来,乃是,乃是……”卜冠遂“乃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看主公渐渐不耐烦
,他这才无可奈何地吸了一口气,“他此番前来,乃是专程来为小妹马云璐提亲的……”


    真髓与旁边的罗珊对视一眼,不由自主感到好笑。

    “哈,原来马岱是来做媒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还有女方掉头提亲的?马家
前来提亲,这是看上了我军中哪一位健儿呀?”

    真髓刚刚说完,忽然瞪大了眼睛:“难道……”他已想到了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可能
性,转头看着面色煞白的安罗珊,张目结舌,说不下去。

    “主公明鉴,”卜冠遂苦笑道,“您猜得一点没错。马超希望能将小妹马云璐许配给
您,两家结成秦晋之好,此后‘亲如一家’、‘并力共进’、‘互利互助’云云。”

    ※       ※       ※

    真髓睁开眼睛,房间里四周一片昏暗:案几上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呜呜的寒风
从破碎的窗纸里穿进屋子,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打在地上一片白。

    他揉了揉眼睛,得知了河内来求亲的消息,自己心中烦乱,所以没去休息,却坐在这
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外面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他箕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轻轻地敲打着因为跪坐时
间太长而麻木的双腿,低头漠然地看着窗前铺地的青石。青石间的缝隙冒出了几簇枯黄的
小草,巨大的石板上纹理纵横,看上去好像无数的线头纷纷纠缠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


    烦乱的,是青石的纹理,还是自己的心?

    听完了马超求取联姻和缔结同盟的愿望,自己对马岱什么也没说,只是表示愿意考虑
一下,明天再作出答复。

    明天……现在就已到了明天,自己真的能够做出答复么?

    联姻,这本来或许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

    但是自己只要一闭眼,安罗珊的一颦一笑就都出现在眼前,她那原本甜美的笑容此时
却好像小刀一样,直刺进自己的心里……

    ……

    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即在被月光照耀得雪白的青石上,忽然就多出了一个
倒影。

    真髓苦笑起来:“贾先生,进来罢。”

    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陈旧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冷风一下子涌了进来。

    裹着大氅的贾诩轻手轻脚走进厢房,反手关上房门:“主公,对马超的提议,您有什
么看法?”

    真髓沉默了半晌才反问道:“贾先生又有什么看法?”

    “属下以为,马超背负弑君的大罪,是我朝的大罪人,按照汉律,当诛灭九族才是,
所以不宜与他联姻。”贾诩落座道,“但是联姻也有莫大的好处,您四面环敌,缺衣少食
,能够拉住马超,就是减轻了一面的压力——马超这种人,若不是到了穷途末路,绝不会
想到求和的,就更别说这种带有侮辱性质的联姻了。十有八九是他打算向河东扩展,怕后
路有失,所以才提出这种主张;主公您即将向东协助曹操,辅佐新天子入继大统,同样也
担心马超袭后……若是联姻成功,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那么……倘若我回绝了马超,他会怎样?”

    “您若是不答应,那就相当于摆明车马对河内势在必得。那样非但谈和无望,很可能
会再起刀兵……”

    “好了好了,贾先生,那么你到底是建议我答应还是回绝呢?”真髓觉得愈加烦乱。


    贾诩鞠躬道:“主公,贾诩只是说明二者各有利弊,至于具体采纳那个措施,还请主
公定夺。”

    真髓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眼下疫情好容易回落,士兵们要想恢复元气起码需要一个多月。若真是议和不成再打
下去,鹿死谁手难以预料。可是要让自己自欺欺人,对罗珊负心,去迎娶那个小丫头……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暗痛恨贾诩,这老狐狸早在兵谏奉先公时就已看出自己对罗珊的
情意,眼下却故意不表态,分明是想让自己下决定联姻,免得罗珊一腔委屈无处发泄,找
他个老头子算账。可是转念一想,这种事情难道还要由别人先来提出,自己再去做顺水推
舟状么?那样还算得上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看到真髓仍然没有表态,贾诩微微犹豫道:“主公,男人娶妻滕妾天经地义,按照您
的身份和地位,谁家里没有七八个女人?您仔细思量。”

    “我累了,”真髓知道他言下之意,淡淡道,“你回去罢,真某要休息一会儿。”

    目送着贾诩的身影在通向前议事厅的小径上消失不见,他又坐了一会儿,赫然察觉到
在回廊的阴影里站着一人,那人的相貌虽然看不清楚,但身型轮廓是那么熟悉。

    “你来了……多久了?”真髓苦涩道。他的耳力极好,若不是心乱如麻,早就听出了
她的呼吸声。

    安罗珊抬起长腿仿佛要向前迈步,但最终这一步还是没有迈出去。

    她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你还是决定要娶那个小丫头,是不是?”

    真髓垂下双眼,长叹道:“我不知道。”

    “贾老头刚才的意思我听懂了。他是让你娶那小丫头为正室,再收我作妾,”罗珊的
声音很低,几乎让人无法听清,接着却长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改变心意似的大声道,“因
为她是大名鼎鼎的马超的妹妹,而我,只是一个你捡来的独眼残废!”

    她心情激荡,不顾一切地大步走到廊下,洁白的月光下,只见半边脸上亮晶晶的全是
泪。

    “你们男人或许认为娶妻纳妾,兼容并蓄理所应当,可是我告诉你,但那不过是你们
一厢情愿的想法!我虽然是个残废,但这点自尊还是有的!真髓,你尽管去娶那个黄毛丫
头好了,我不在乎,但我也绝不会给你做妾!”

    她迅速行了一礼,而后旋风般转身大步走出花园,越走越快,最后掩面飞奔而去。

    “罗珊!我真正想要娶为正妻,与之共度一生的女人是谁,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么?!
”他很想大声地吼叫,但这句话在心里撞来撞去,始终也没有脱口而出。

    目送着她跑走,忽然间只觉得天地似乎都遥远了许多。他头昏脑胀,摇摇晃晃站起身
走到她适才站立的地方,仰头看天,月亮高挂枝头,明亮的光仿佛为整个院子里铺上了一
层霜。

    站在天的下面,总能感觉到自我的渺小。

    我是谁,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自从与奉先公决一死战之后,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前一段因为军旅生活
紧张,所以无暇多想,此刻强敌被逐,周围一片寂静,这个疑惑不由自主地浮了上来,可
即便再怎样努力去想,也仍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现在的我已经是柱国大将军了,可是成为柱国大将军的人为什么要是我呢,那个人真
的应该是我么?

    就是因为这样,联姻不仅是我个人的生活,同时也是一个政治问题,一个外交问题。
说得近了,它干系到全军将士是否还要继续去跟河内的敌人拼杀;说得远了,它干系到整
个河南府的百姓,是否还要为了负担这些士兵而节衣缩食,是否还会夜夜因为担心亲人而
战死……

    是啊,将士们和百姓们,他们依赖着我,所以我承担了这份责任。

    可是,可是为什么承担如此沉重责任的人,就一定应该是我呢,真的应该是我么?

    现在我承担了责任,承担了这份让将士们和百姓们可以安心依靠的责任,但是谁又来
承担应该属于我个人生活的责任,承担属于罗珊的那份责任呢?

    难道为了承担令他们得到幸福的责任,就要牺牲我自己的幸福,也要牺牲罗珊的幸福
吗?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进一步拓展开来,面对这个乱世,我究竟想要做什么,究竟应该去做什么,究竟又应
该怎么去做啊?

    这些问题,有谁能够回答我,又谁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忽然放声对月长嗥,仿佛一头受创的狼!

    如此凄厉的咆哮入耳,马休陡然从睡梦中惊醒,随即就听到从明达公居住的后花园传
来一声山摇地动般的巨响!

    他虎跳起来,号召数十名卫士,以最快速度冲进后宅!

    月光下的后花园异常寂静,只是满地狼藉:主公静静地站在一株碗口粗细的半截小树
旁,树冠倒在地上,园子里到处都是折断的枝叶。

    马休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树干折断的痕迹……竟是叫人生生给攥断了
的!

    “很好,”真髓笑了起来,面部表情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空洞,“诸位的反应很快,
都是称职的卫士,各自都有奖赏!以后你们必须更加训练有速,反应得当才行。从今以后
,每隔数日就会进行一次与此类似的反行刺的夜袭训练,大家万勿放松警惕啊。”

    他举头望天,天空仍然是那么沉默,月亮仍然是那么寂静地看着自己。

    “马休,你去通知马岱,三天之后的上午我派人前去温县,依照六礼迎娶。”

    在他说这番话时,马休注意到,主公的脸色苍白如死人一般。

    ※       ※       ※

    二十多根儿臂粗细的红烛发出柔和的光,将室内的一切都映得通红,显得安宁而和谐


    听着前院人们发出阵阵喧笑,身披吉服的马云璐坐在铺红色缎面的卧榻上,痴痴地笑
着,觉得胸口里面满满地,充满了幸福之意。

    马云璐记得这间厢房,这里是太尉府的后宅,是马休哥哥曾经养病的地方。

    一切都来得那么快。

    自己到北岸还没过几天,贾老头就跟着马岱,带着羊羔、雁、清酒、白酒、稷米、五
色丝、合欢铃……等等等等,总之是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到温县来了。

    “关于将军之妹的婚事,我家主公特委在下前来行纳采之礼。”

    听到这句话,当时自己一颗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那种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却又害
怕脾气暴躁的大哥出言反对的复杂心情,还从来没有体验过。

    她惟有低着头,焦心地牵着大哥的衣角。

    “请回禀你家将军,我家小妹不通世事,若是在夫家有什么不合规矩之处,还请妹夫
多多见谅。”

    她听得睁大了眼睛,大哥似乎也有点不大一样,真髓不是他的仇人吗,他怎么会二话
没说,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呢?

    商议完具体的婚期和仪式,贾老头就告辞了。

    第二天早上,马铁哥哥挖苦说,小丫头真是女大不中留,这么迫不及待地把哥哥们全
丢下,人家嫁过门总是要哭两声表示一下,咱这个妹子可好,求亲的走了之后,连夜里做
梦都在笑。

    他的话真是让人很不好意思。

    回想起来,白天里可真是热闹,却也有些伤感。

    大哥和三哥还有马岱哥哥将自己送到五社津口,对岸就是真髓的领地,自己这一过去
,只怕很长时间都没法再见到这两个亲人了。

    “大、大哥,”自己虽然雀跃万分,但此时上船,却也不禁哽咽起来,“你能抽些时
间,过去陪璐璐说会话么?”

    大哥摇了摇头,他沉默着向南望去,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小妹,这婚事……总之,
你、你切莫记恨大哥……这是为了咱马家……”

    “大哥,你怎么了?”自己完全听不懂他什么意思,擦干脸上的泪珠笑道,“璐璐怎
么会记恨大哥的?就算没法陪璐璐说话,也不用这么难过啊,马休哥哥在那边呢,还有他
陪我的。”

    大哥也笑了,只是笑的样子好僵硬,就跟硬挤出来的一样:“小妹说得对,大哥是高
兴的糊涂了。到了那边,别忘了经常给大哥写信。大哥素来最疼你了,巴不得你所有消息
都能知道这才安心。所以但凡真髓那厮、啊不,是妹夫有什么情况,立刻就写信给我。既
然都是亲戚,有些事情多沟通沟通,互相援助起来也方便些。”

    “我晓得了,可是怎么把信送给大哥呢?”

    “这个容易,”大哥招手让马岱过来,笑道,“大哥怕你孤单寂寞,所以让你马岱哥
哥过去陪你。你有书信就都交给他,他自有办法送到我手里。”

    他转头又对马岱道:“马岱,你素来稳重,这次就是要你充当我军常驻河南的对真髓
联络使节,万事要多加小心,记住照顾好小妹和……和二弟。”

    ……

    过了河岸,迎接自己的是一个背着弓箭的独眼女将,她说话语气冰冷,看自己时的眼
神也非常奇怪,似乎总在用弓箭瞄准似的,简直叫人不寒而栗,不过言谈举止的礼数却非
常周全得体。

    “阁下就是马家小姐罢,我家将军已经久等了,请随我来。”

    进入青布围成的青庐,先踩破一只象征着诸般不洁的碗,以示平安之意;然后就是一
连串让人头昏脑胀的礼仪,诵赞文、占卜、唱彩礼、点燃大腊、香、纸、跪拜天地、祖宗
后,夫妻交拜……

    马云璐觉得罩着盖头的自己就像是牵线的木偶,跟着司仪动呀动的,结果连具体是怎
么和丈夫结拜的都没能记清楚。耳旁一片喧嚣之声,夹杂着一连串宾客流水价上前道贺,
简直乱得半死,但是她心里的喜悦,非但没有因为这些而消退,反而愈加甜蜜。

    我竟然做了他的妻子了,我竟然做了他的妻子了!

    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一个念头,马云璐甜甜地笑着,闪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
梦想。

    见厢房里只有自己,她轻轻拉出胸衣里面贴身佩戴的白石吊坠,红着脸,双手捧着它
,再度默默地祈祷起来。

    掌管婚姻的俄巴巴瑟大神啊,我一定尽心尽力侍奉丈夫,请赐予我们幸福、安宁和快
乐罢;创造人类的始祖,木姐珠大神啊,请赐予我、赐予我丈夫的骨血,赐予我们一个身
体像雪山一般强壮、心胸像天空一般辽阔的孩子罢。

    孩子……

    马云璐低呼了一声,脸上好像火一般烧起来。

    孩子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呢?

    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问过阿爸,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可是他笑着没有回答;前几
天得知即将结婚,自己于是去问大哥,他结过婚,一定知道的。

    “孩子……”

    大哥英俊的脸一瞬间扭曲起来,眼中冷芒如剑锋一般吞吐不定,气势变得无比骇人,
自己当真被吓一大跳。

    他双手捂住脸,深吸了几口气才稳定情绪,冷冷道:“问这些做什么,到洞房的时候
,你自然便知道啦!”

    自己还想再问,却被马铁拉走了。

    “璐璐你还真是不晓事,”马铁哥哥埋怨道,“你嫂子,还有大哥不到一岁的孩儿,
全被韩遂老狗杀害了,你居然还去问大哥结婚生子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戳他心窝子么?”


    他顿了顿,笑嘻嘻道:“你三哥我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儿子,不过这事儿还是知道的:
洞房的时候,你跟你老公在一起睡觉,孩子自然就有了。”

    “真的啊?”她的脸蛋像苹果一样红,却又忍不住问道,“三哥,从前咱们兄妹几个
都是一起睡觉的,可是怎么没有孩子呢?”

    一言未毕,额头上已重重吃了个爆栗。

    “啊哟!好痛,三哥你干嘛打人?”

    马铁骂道:“真是小笨蛋!七八岁时的事情,能跟现在一样吗?”

    对着小妹茫然又好奇的大眼睛,他着实不便启齿,顿了顿笑道:“这事儿我没法跟你
细说,需要你自己去体会。总之,两个人要脱了衣服睡觉,然后等你被他抱过之后,就一
切都明白了。”

    脱了衣服……还要被抱……

    她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全身燥热、喉咙发干,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也不知这感觉
是迫不及待呢,还是恐惧畏缩呢?

    外面酒席的喧闹声都已经渐渐低了,可是新婚的丈夫,为什么还没有进来呢?

    ※       ※       ※

    洛阳废墟。

    月光洒在地上,冷冷清清地,罗珊坐在大火焚烧后留下的残垣断壁上,泪眼模糊地看
着远处,那边灯火通天,正是欢畅喧嚣的军营。

    心里很痛,她已经无法思考。

    混混沌沌地举起手中的水壶,她闭着眼睛扬起脸,将酒倾洒在自己的头上。

    泪水混着酒水一起流下来。

    她只觉得胸口奇痛,柔肠百折,一颗心碎成了粉,被踏成了泥。

    为什么会是这样?多少次的出生入死、相依为命……转眼之间,怎么竟然变成了这个
样子?

    我不想哭,我不要哭。

    可是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水壶猛然被人夺走。

    “你来干什么,”她冷笑,即便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什么人,“大好新婚之夜,春宵
一刻值千金,新郎官,你还是快回洞房去罢。”

    他掂了掂水壶,里面已经只剩下了一点底子,他一言不发地挨着罗珊坐了下来。她没
有看他,烦躁地扭了扭腰肢,却舍不得移开身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这里不是你的故居么?”他顿了顿道:“上次击败马超刚到洛阳时,你深夜还专门
来拜祭过,这些我都记得。”

    本来真髓怕罗珊受刺激,所以派去迎接马云璐的人是鲍出,但没想到过不多时,鲍出
回来询问新指令,真髓莫名其妙了一阵,才发现原来罗珊假传命令支走鲍出,半路上把任
务接管过去了。这可把他吓了一跳:罗珊刚烈偏激,在大受刺激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情
都不奇怪。

    直到看着罗珊带着队伍平平安安地回来,真髓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心里更是愧疚,
知道她的心事又深了一层。

    婚礼时他一直在注意着她,仪式一结束,发现她消失不见,立即就出来寻找。

    罗珊呆呆地盯着院子里家人的四个坟墓,泪水在眼眶里直转,还记得自己上次前来,
满怀着温暖和愉悦……

    爹、娘、弟,还有小咪……

    今天,我是要来告诉你们这个喜讯。

    我从未想过能有这么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中意的男人,而且就要结婚了。

    这样做,罗珊是不是很自私?

    你们都在惨祸中去了,惟独我一个人可以活下来,现在还要变本加厉地奢求着未
来的幸福……

    但尽管如此,爹、娘,弟弟还有小咪,我想告诉你们,我会继续努力生活下去,
替你们幸福地生活下去……

    ……

    她努力咬住嘴唇,此时景物依旧,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暖和愉悦,却已经化成了泡影


    幸福地生活下去……

    幸福……

    可是现在,自己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她再也按耐不住,转身死命搂住真髓,放声恸哭。

    “为什么你必须要跟她结婚,为什么这些都要你来承担?我不想让你做什么统率万人
的将军了,我只想让你做我一个人的丈夫!”

    真髓感受着她的温暖和体香,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造化弄人,我不想用解释来敷衍你,也不奢求你的谅解。”他拥着她轻轻道,“罗
珊,是我负了你。你心中难过,我心里也难过,那滋味儿还不如一箭射死我算了。”

    “你就是这样的男人,诚实却残忍,”她笑了起来,可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明达啊
明达,哪怕是你随便编几句谎话,哄一哄我也是好的啊……可你就是不说,宁愿让我听着
真话心碎而死,也不愿意给我保留一点梦想的权利……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罗珊,我对你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可要我对你说谎,骗你……这种事我怎么做
得出来?你既然恨我,那便杀了我罢。”

    “你道我不想么?这几天我一直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应当先杀了你,然后再自杀?
又时常想只要弄死了那个小丫头,你总归还是我的。可是,可是……我就是下不了手。”


    这些天眼看着婚期一步步临近,罗珊几乎都要崩溃了。她还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内心
煎熬,曾经三番五次决意杀真髓再殉情而死,却下不了这个狠心;所以今天白天决定转而
去杀掉马云璐,但看到满面稚气和兴奋的小姑娘,却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弟弟——若是
他没有被暴兵杀死,活到现在应该刚好有这小妹子这么大罢?

    结果犹豫之间错过了时机。

    真髓用力将她抱紧。

    得知罗珊将马云璐送了回来,他就已料到她的心思:罗珊外表刚硬,但内心善良脆弱
,脾气却比牛还倔。眼看着意中人要迎娶他人,怎可能善罢甘休?她放过了杀死马云璐的
机会,只能说明心灰意冷,已经决意寻死了。这次她前来故居,分明是决定最后再看一眼
家人,算到自己那边入了洞房,立时就要自尽的。

    倘若自己来得晚些……

    想到这里,他满头冷汗:“答应我,千万不要做自杀的蠢事。”

    罗珊猛地一挣,大笑道:“活下去?答应你?为什么?你有什么权力来管我?你是别
人的丈夫,我的所作所为,跟你还有什么关系?”

    她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几乎都是吼出来的,“跟你还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的回音,在废墟上空反复回荡。

    真髓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看着她,漆黑的瞳孔就像是湖水一样,仿佛潜藏着深不见
底的痛楚,看得她心里发慌。他用力吻上了她的嘴唇,她一时说不出话,奋力挣扎了几下
,到后来转变成无比热烈的反应。

    月光下,衣物逐渐褪去。两人抵死缠绵,肢体交缠,好像两条伴生的常青藤一样,扭
在了一起,呈现出一副痛苦和欢乐交织的图画。

    ※       ※       ※

    清晨的阳光撒进窗户,马云璐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被子还是叠得那么整整齐齐地——昨天一直等到半夜,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到最后她
实在撑不住,合衣靠在榻边迷糊着了。

    没有脱衣服,也没有拥抱……她看着自己身上穿得好好的吉服,心里涌起一阵难过,
几乎要哭了出来:他竟然整晚都没有回来,在这个属于他们两个的洞房之夜!

    掌管婚姻的俄巴巴瑟大神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璐璐做错什么了吗?

    呆了半晌,房门轻轻地被敲响,她有点紧张,大声问道:“是谁?”

    听到回答,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原来是侍女。

    打开房门让侍女进来服侍自己穿衣、洗脸、梳头……

    马云璐的心情渐渐平复:丈夫没来一定是有他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军务繁忙,还是因
为其他什么缘故罢?阿爸有时也经常不回家的,自己的丈夫既然是将军,当然也会这样子


    在太尉府通向前院的走廊上,马云璐又迎面碰到了昨天清早迎接自己的那位独眼女将
军。

    她奇怪地发现,这女将军的模样和昨天似乎有所不同。

    罗珊没有梳头,褐色的长发瀑布一般披在肩头和后背上;眼睛虽然有些肿,却好像遇
到了什么喜事,容光焕发,显得倍加娇艳;走路的姿势也和往常不大一样,两条修长的美
腿似乎有点发软,步子有点飘。

    看到了新的将军夫人,她既没有停步也没有行礼,傲然从马云璐身边走了过去。

    马云璐觉得,在这独眼女将经过的一瞬间,似乎用一种冰冷讥讽的眼神扫来一眼,好
像看透了自己新婚之夜的困窘似的,那使她倍感难过。

    罗珊慢慢地走着,充满了骄傲和自得之感,走出老远后泪水因为激动,缓缓地顺着面
颊流下来。

    是啊,小丫头,你依仗着兄长的势头横刀夺爱,毁了我的梦。可是我决不会就此放弃
,我一定要把原本属于我的夺回来的……

    譬如现在就有一样东西,我已经从你这里夺去,你永远也要不回去了……

    ※       ※       ※

    笔者注:

    在众多的羌族神话传说中,掌管一切的天神是阿爸木比塔;而木姐珠(羌语,意为天
仙女)是人类的创造神和始祖神,也是羌族婚姻规矩的订立者;俄巴巴瑟是另一位神,掌
管婚姻。


 真髓·卷二 大浪淘沙 


第十八节 合流 


  西北风呜呜地贴着街面吹,瘦骨嶙峋的树枝伸着光秃秃的手臂叉叉作响,枯枝落叶满
天飞扬,道路上竟没半点活物的踪迹,整个洛阳城到处都是死一样的灰白。 
  真髓漫无目的的在残破的城墙上漫步,脑子里满是昨夜的缠绵,纠缠作一团。 
  昨晚他没有回去,在与罗珊分手后,在这里徘徊了一宿——他还没法做到刚离开一个
女人身体,还能立即厚颜无耻地去接受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强烈的内疚和自责在包围着他
。 

  此时虽然是早晨,但天色阴沉,满天都是浊云,又低又厚,呈现出病态的灰黄,就像
久病之人的浓痰。在它的衬托下,巍峨挺拔的秦岭山脉消没在浓雾之中,宽广美丽的洛阳
平原也变得那么丑陋而苍老。 
  真髓茫然望向远方,沉重复杂的心事如同这浊云一样,让自己透不过气来,真希望能
掀起一场飓风,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都卷得干干净净。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来,马休爽朗的笑声传来:“主公真是好兴致,竟然在这里,倒是
让属下好找……”小妹与真髓成婚,他摇身一变成了柱国将军的小舅子,顿时关系亲密了
不止一层,所以说话也轻松起来。 
  他走到真髓身边,压低声音道:“主公,昨夜……过得还好罢?” 
  真髓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心事,稳了稳情绪转身笑道:“自然是一切安好,只是我素
来不惯与他人同眠,所以今天醒得格外早,起来透透气——有什么事么?” 
  听真髓提到同眠,马休不由会心一笑,随即正经道:“是,新郑长杨沛清晨赶来,说
是有要事禀报主公。现在卜主簿正接待他们一行人。” 
  “新郑长杨沛?”真髓皱眉思索,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得很,却好像从来没见过。 
  他想了一阵,猛然大悟:“原来是他!走,我们赶紧回去,千万不要怠慢了客人!”
记得自己两河一战后,伤势刚刚痊愈不久,长史秦宜禄曾经言道,有新郑长得知真髓军大
破铁羌盟,所以献粮一千余斛,俱是椹干…… 
  那献粮的新郑长,不正是杨沛么? 

  两人赶到门口时,只见卜冠遂正与两个士大夫装束之人站在那里交谈,赶忙上前行礼
道:“请问那位是杨先生?” 
  其中一人赶忙还礼道:“在下正是杨沛杨孔渠。” 
  他又黑又瘦,脸上满是皱纹,下巴上一撮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须,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阁下便是真柱国罢?果然英雄年少,气概非凡。杨沛刚赶到此地,闻知将军新婚燕尔,
未曾备礼,还望将军海涵。” 
  真髓大笑抱拳道:“先生来此,那是瞧得起我真髓,还谈什么礼不礼的?”又惭愧抱
歉道:“实不相瞒,在下这个主簿,虽然耿直却不通事务,怎竟没请两位进去坐,真是失
礼之极。倒叫二位见笑了。” 
  杨沛礼道:“将军这可错怪主簿了,是我等要求在门口等待将军的。故此卜主簿陪我
等一同站在这里等候,谈谈说说,时间过得也快。” 
  真髓笑道:“原来如此,里面请!” 

  几人回到议事厅,寒暄几句之后便入了正题。 
  真髓道:“杨先生特地从新郑赶来,有什么见教?” 
  杨沛闻言笑道:“我等得知将军光复帝都,所以特地前来庆贺。同时也想看一看这旧
都的风貌。” 
  真髓苦笑道:“洛阳虽已从羌人之手夺了回来,但光复是万万谈不上——先生你也看
到了,如今这洛阳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 
  他感慨道:“先后经历了董卓与联军的兵灾,又经历了羌人的洗劫,如今这诺大的一
个洛阳城,只有不到一千户人家,周围土地荒芜,难以耕作,在下对此正为难之极。杨先
生,您的大名在下早就有所耳闻,听说您督促百姓植桑养蚕,将小小一个新郑县弄得好生
兴旺,真髓钦佩得紧啊。面对洛阳这副景象,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杨沛笑道:“实不相瞒,我等便是因此而来。听说将军为了充实洛阳户口,强行迁徙
周边百姓入洛,此事可是有的?” 
  真髓惭愧道:“此事确是实情。真髓愚钝得很,对治政一窍不通,这一强行迁徙倒使
得百姓害怕,前阵子又有几百户向南逃入了荆州,甚至迁来的百姓,也不愿意居住,逃走
了不少。” 
  坐在杨沛下首那人忍不住洪声道:“百姓久居之地,岂能轻易迁徙?将军如此行事,
与放火杀人的董卓又有何异?” 
  此言一出,杨沛变了颜色,他连忙起身道歉,被在一旁的卜冠遂阻住笑道:“孔渠兄
,我家主公素来胸怀宽广,不会见怪的——实不相瞒,在下也是个直性子,原本言语冲突
将军,但将军非但不怪,反而说我说得是实话,给予嘉奖呢。” 
  真髓仔细打量那人,只见他身高七尺,面有微髭,相貌堂堂。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人面前,行礼道:“敢问这位先生是何方人士,怎么称呼?” 

  “中牟任峻任伯达,见过将军,”那人落落大方地拱手回礼,“在下本是中牟令杨君
的主簿,将军入中牟后,我等不明就里,弃官在新郑隐居。我与杨沛有旧,从他口中方得
知,您乃勤王的仁义之师。” 
  他咳嗽一声道:“既然如此,将军施政更应以仁德宽厚为本,又怎能强行迁徙百姓呢
?” 
  真髓不怒反喜,大声道:“原来是任先生!我早就听说了先生於饥荒之际,收恤朋友
孤遗等种种义举,结识先生之心久矣!只是我入中牟却不见先生的踪迹,只道自己没有这
个缘分,想不到上天毕竟将先生送到我真髓的面前!” 
  任峻一愣,惭愧道:“将军果然是英雄豪杰,任峻并非失礼之人,只是一时说得性起
……” 
  真髓打断他道:“不必多说啦,任先生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您批评得是,关于迁民之
事,真髓早已后悔,已经下令停止了。只是如今城池荒废,在下一想到此,就心急如焚。
” 
  杨沛哈哈大笑道:“将军,我这位朋友治国安邦,乃是第一流的人才,隐居山野实在
是浪费。在下此番前来,就是专程要将他推荐给您的。” 
  真髓大喜道:“原来如此。” 
  任峻抱歉道:“早年间吕布受董卓之命,火烧洛阳,并州兵与凉州兵在河南府烧杀抢
掠,残害百姓,无恶不作。所以得知将军入境,我等把将军误视为吕布的帮凶,故此……
” 
  他唏嘘一阵道:“总之,都是我等有眼无珠。我等得知将军为了避免百姓受吕布暴兵
侵害,竟然发动兵变,力抗天下无双的吕布,又拼死击败了进犯西京侵害天子的羌贼,才
明白将军乃真豪杰也。” 
  说到此处,任峻深施一礼道:“主公,我等河南府士大夫,无不倾心依附将军,希望
您率兵西进,消灭羌寇,早日光复西京长安,恢复我大汉国威!故此,任峻收宗族及宾客
家兵共四百余人特来投奔,愿追随将军,匡扶汉室。” 
  真髓笑道:“先生这是高抬我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正色道:“如今天子蒙尘,在下忝为柱国大将军,理当为朝廷效命
,报效国家。击败铁羌盟,光复长安,乃是义不容辞之职。只是地盘狭小,人民流离失所
,所以常恨自己力量微薄,不能为百姓分忧。得您这样的义士大贤相助,才是我真髓之幸
啊。” 
  任峻沉声道:“主公如此推崇任峻,任峻感激不尽。” 
  他略一沉思,一挺胸膛道:“主公既为洛阳残破所苦,就请尽管将此废城交于任峻。
在下愿以性命担保,三年之内,定然还给主公一个人烟稠密、市肆繁华的洛阳城!” 
  真髓闻言一怔,一言不发地打量任峻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先生果然豪气干云…
…” 
  他还未继续说下去,罗珊已全身披挂走进议事厅,朗声道:“禀报主公,诸位将军都
已经做好了出征的准备,请主公下令!” 

  真髓抬头一看,不由屏住了呼吸,惊诧得呆了。 
  罗珊今天特地穿了件新衣,紧身绣银花的半长黑色战袍充分凸现傲人的身段,展现出
成熟女人的魅力。 
  她一手捧着头盔,将它夹在腰间,一手按在高耸的心房上用家乡礼节致敬,动作既美
妙又高贵。浓密的褐色长发卷曲着拖下来,在脑后被淡红和银白相间的头巾轻巧地束在一
起,偏偏从额头上调皮地垂下一绺,刚好遮在皮眼罩前面。她一眨不眨地望着真髓,紫色
眼睛里充满了随时可能喷泻而出的情火,匀称优雅的脸庞神采照人,对他绽放出销魂的笑
容, 
  真髓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晚她那狂野扭动的腰肢,牛奶般白皙的肌肤,一时间
恍惚觉得自己的气息仿佛都粗了三分。 
  他扭开涨红的脸不去看她,咳嗽了一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压下了那种身体燥动
的感觉:“叫他们都进来罢,我有话要对所有将军讲。” 

  当诸位将官都在议事厅落座,真髓为他们和杨沛、任峻做了互相介绍,又下令所有闲
杂人等都退了下去,这才沉声道:“诸位有所不知。如今我已经获取了准确情报,铁羌盟
贼首韩逆,已经弑杀了当今天子!” 
  众将等人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杨沛才结结巴巴道:“将军,此事可乱说不得!” 

  真髓转头对杨沛道:“先生,我已与马超联姻将之策反,因此消息确凿,千真万确,
绝不会有假。” 
  一言未毕,任峻与杨沛已放声大哭。 
  杨沛好容易才止住悲声,他满眼都是怒火,厉声道:“国主被羌贼所弑,此乃我大汉
之耻!将军有什么吩咐,尽管说罢!” 
  真髓对他们点了点头,道:“韩遂乃朝廷强仇死敌,非将之诛灭不可。但国不可一日
无君,须尽早推举出一名贤德的宗室出面,继承大统才是——真髓乃一介武夫,这等事是
做不来的。我已将此消息报知了兖州的曹公,由他全权主持,所以不日便要赶赴许县,与
曹公会齐。另有消息传来,说袁术趁此机会,已经称帝自立了,所以本次出征,将会就近
会讨伐逆贼袁术,估计没有三五个月是回不来的。” 
  他望着任峻道:“因此从今日起,任先生便是洛阳令——真某,不,大汉将这洛阳城
便交给你了。” 
  刚才任峻一直沉默不语,但听得天子被弑,眼中几欲喷出火来,此时热血沸腾,起身
拱手大声道:“得令!国家之耻,不共戴天。袁术小儿,企图凭借国难达成自己的野心,
注定要遭受天罚!将军只管去讨贼,这洛阳城便交给在下罢!” 
  他行了一礼,道:“事不宜迟,属下这便先去统计洛阳周围的散户,丈量荒芜的耕地
。请诸位继续商议出兵事宜,在下先走一步了!”随即走出府邸,跳上坐骑,带了四五名
从人飞也似地走了。 

  “所有将官听令!”真髓扫视诸将道,“本次出征,魏延和徐晃二人不要去了,河南
府四战之地,需要小心防守。徐晃,你率部严守洛阳的四周,魏延负责守卫虎牢关一带。
罗珊、邓博、高顺随我一同出发。” 
  他转头对马岱道:“马岱将军,马超命你前来洛阳是为了护卫我的夫人,如今徐晃全
权指挥洛阳的一切,还希望你遵从他的调遣。徐将军执法如山,从不徇私枉法,倘若有违
背之处,我也不能搭救。” 
  马岱心中暗凛,赶忙答应。从荥阳之后,经过一连串的对战,对这位妹夫的厉害之处
他深有体会。真髓的言下之意是倘若自己乱走乱看,徐晃很可能以违背军法之名直接将自
己斩了。 
  基本部署已定,真髓道:“今日全军休整,明日丑时便开向偃师,由该地转向阳翟道
,赶往许县与曹公会合!” 
  又瞥了一眼因为可以随行而满面喜色的罗珊,他叹了口气道:“罗珊,你去通知,通
知夫人……明日出征时间很早,所以今日养精蓄锐,晚上我在书房休息,暂且就不打扰她
了。” 
  他暗自苦笑,虽然明知道这样对不起马云璐,但自己的心思还真是管不住。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扰扰地落了七八天,秦岭山脉层层叠叠的山
岭都换了冬装,天上地下到处一片洁白,走在道上远望,也分辨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云
,哪里是山。 
  顺着阳翟道一路穿过了轘辕关、阳城、阳翟,赶到许县已经是腊月六日,从驻守该地
的曹将乐进口中得知,原来曹操得到了消息,袁术向陈国增派部队,使得汝南相对空虚。
所以他等不及真髓,已经南下郾城,绕过陈国向汝南郡内挺进。 
  好一个引蛇出洞之计。 
  真髓暗自钦佩,袁氏出于汝南,此地乃是这庞大家族的根本,袁术作为嫡子,在家乡
的影响力远大于袁绍,而曹操一棍正捅在他的软肋上。况且眼下袁曹一家,背后有袁绍撑
腰的曹操,只怕在汝南还颇有可能找到一些盟友。 
  “马休,传令下去,安营扎寨,开锅造饭,让战士们休息两个时辰,而后先向南进发
,隐蔽在陈国边境处,一旦汝南那边有了动静,立即直取陈国!” 
  看马休急匆匆跑开,罗珊眨动大眼睛,不解道:“明达,曹操不是向汝南进发了么?
为什么我们不去追赶?” 
  “袁术不会对曹公的举动坐视不理,陈国的袁军更是如此,”真髓抚摸着自己下巴上
扎手的胡子茬,自信地笑了起来,“汝南是袁术的根本,也是陈国袁军的粮仓,我料袁军
定会南下援助。那也正是曹公的目的——与其让他们龟缩在城中,不如诱之野战。只要这
股袁军被歼,陈国还能插翅飞了不成?我军即便去与曹公会合,只怕也赶不上这场战斗了
,不如等曹公消灭了袁军,咱们来替他收这个尾巴。” 
  罗珊不再说话,用钦佩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男人。 
  这些日子两个人朝夕相处,若不是卫士当中有个马休,只怕她夜夜都要钻到真髓的营
帐中去。每每念及此处,罗珊巴不得回到从前自己担任卫士长的时代,将那可恶的马休调
得远远地,看不见人影才好。虽然没有发生关系,但马云璐不在自己男人的身边,她已大
感欣慰。 
  忽然听到真髓轻轻叹了口气,她赶忙关切道:“明达,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马云璐,”真髓正在思索,随口应道,“这次与马超联姻,虽然排除了一时
的困难,但难免会让曹公产生一些想法……” 
  听他刚说第一句,罗珊的秀眉已经高高竖起,仿佛一只弓起后背、戒备森严的猫,冷
冷地哼了一声道:“这还不是你自己的主意?”不再说话,纵马向前跑去。 
  真髓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惟有摇头苦笑,催马追了上去。 

  战局正如真髓所料。 
  腊月十六日,驻守陈国的袁军得知曹军深入汝南,占据重镇上蔡、郡府平舆,于是倾
巢出动,向南救援;“成皇帝”袁术“御驾亲征”,领军三万,号称“虎贲五十万”,自
九江向汝南进发。 
  腊月二十三日,陈国南下之袁军在陈国与汝南郡交界处的汝阳遭到曹将夏侯渊的伏击
,被斩首三千,辎重全失,退入汝阳固守,为曹军团团围困。 
  腊月二十五日,一直屯在陈国西与颍川郡交接处的真髓军自新汲向陈国发起进攻,连
克辰亭、赭丘。陈国各地县亭群起响应,纷纷杀死袁术委任的官吏,投降真髓。 
  一月二日,真髓进逼陈国国都陈县,迫使袁术守军开城投降,兵不血刃便收复了陈国
全境。 

  天空万里无云,淡淡的紫色山影深陷在湛蓝色的远方,看不见它的尽头。 
  断断续续,一连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已经停了。真髓任凭战马随意地在城郊走着,聆
听着马蹄下吱吱的响声。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色,田野里的雪厚厚地堆着,田埂上的大
树小树向四面八方伸出白色的手臂指向天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时下已经是深冬,陈国气候温暖,虽然空气仍然很寒冷,但非
常湿润,入肺清凉,让人倍感精神焕发,心旷神怡。这与河南府那刀子一般酷烈难耐的西
北风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明达,汝南的消息传来了!”那是安罗珊的声音,他回头看去,她一面高声叫着,
一面手里扬着一串木简追了上来。 
  “袁术的大军正在固始之西与曹将于禁、乐进的五千先锋军对峙,汝阳的袁术军也已
经投降曹操了!” 
  真髓赶忙掉转马头迎上前去,急急接过木简,仔细看了一遍,原来在五日之前,行动
缓慢的袁术与曹将于禁、乐进的五千先锋军在固始之西对峙,困守汝阳的袁术军内外交困
,已经投降了曹操。 
  他点了点头,收起木简道:“汝阳一下,曹军主力再无后顾之忧,兖州军定会大举向
东。袁术兵马虽多,却也不足为惧,败于曹操不过是三两天的事情。”驻扎陈县这十几天
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揣摩汝南的战局,推演诸般变化,眼下这种情况已在意料之中。 

  罗珊急躁道:“明达,咱们是不是也该出发了?在这里整整整休了十八天,战士们都
已经手痒得厉害了呢!” 
  真髓点了点头道:“这个自然!再不走,只怕什么都要耽搁了。” 
  感受着血管里脉动不断加速,他不禁暗自苦笑起来。但自从奉先公去世,铁羌盟接踵
而至,自己竭尽全力、绞尽脑汁全是如何挫败强敌保存自己,根本没有空暇去思考别的问
题。收复陈国之后,处理政务这些事又用不着自己动手,这二十天里整日骑马射猎,到了
夜晚点灯读书,实是平生少有的清闲日子。 
  这种近乎太平盛世的安逸生活,不正是自己向往已久的么?为什么眼下明知道即将又
要投入激烈的战场,内心中却又感到无比的刺激和冲动呢? 

  他摇了摇头,驱散这种奇怪的想法,忽然想到了什么,重新取出木简自己翻阅,问道
:“罗珊,你有没有看到关于雷吟儿的消息?他会不会在汝阳?” 
  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前任龙雀精兵统领,现在已经投靠在袁术的麾下,也不知近况如
何? 
  真髓仰天长叹道:“不知雷吟儿若是得知了胡车儿的死讯,会作何感想?” 
  “雷吟儿?”罗珊悻悻道,“这个叛徒,倘若真是跟随袁军去了陈国,这次如果在战
场上遇到了,我非一箭射死他不可。”若非雷吟儿被真髓免职,自己又何苦当什么龙雀统
领,只怕现在还是伏侍真髓起居的贴身侍卫呢,那该有多好! 
  真髓可猜不透她的心思,赶忙阻拦道:“若真是在战场上遇到,你可不能伤着他。”
 
  他将嘴贴在罗珊的头盔旁,低低道:“这是秘密,除了贾诩和我,本没有第三个人知
道,这次告诉了你千万别传出去。雷吟儿被责出走,完全是一场苦肉计。我的用意,你很
快就会知道。” 
  罗珊觉得热气吹在脸上痒痒的,她白了真髓一眼,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雷校尉武
功高强不在我之下,我就算想伤他,也没那么容易啊。” 
  这么重大的军机要事,心上人竟肯和自己分享,这还不够说明他对自己的重视程度么
? 

  从陈国顺颍水东南而下,三日后到了陈国与汝南郡交界处的项城,真髓军在此地整休
了两天继续前行,一路上战报雪片般传来。 
  原来汝阳袁军投降曹操和真髓军自陈国直扑东南的消息传到,袁术军大为动摇。 
  袁术原先就在曹操手下吃过大败仗,所以对他异常畏惧,在固始徘徊不敢前行,得知
了真髓军的动向,又恐真髓抄略其后,于是手足无措,大为仓惶。结果在一日之内,他一
会儿命后退至汝阴固守,一会儿又命令返回九江,一会儿又下令说要先破于禁等……接连
下达了十数道彼此相悖的命令。 
  袁军部队本来士气就不高,接到这样的命令更是无所适从,使得军中谣言四起,人心
惶惶,自己先乱了阵脚。 
  一月二十二日夜,于禁、乐进看袁军营盘守卫不严、士气低落,于是不等曹操主力赶
到直接发动奇袭,破袁军三十余屯,斩首四千,俘虏大将军桥蕤、骠骑将军李丰以下十余
名“成朝重将”,皆斩之。次日两军对阵,于禁下令将诸多首级列于阵前,袁术见之胆寒
,身为主将竟然临阵脱逃,在四百名死士的保卫下逃回九江。曹军士气大振,奋勇冲杀,
袁术大军一触即溃。 
  这一战,于禁于文则武名远播,威震淮泗。 
  一月二十九日,曹操与真髓两军几乎同时赶到固始,与于禁会师。 

  真髓稳坐在自己军帐的榻上,心情起伏不定。 
  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要去拜见盟主曹操了。 
  像往常那样,他摘下方天画戟,掏出丝巾从巨大的月牙刃开始轻轻地擦拭。 
  冰冷刺骨的感觉透过丝巾传达到手指尖,他眯起眼睛,凝视着戟锋上自己的倒影,这
倒影逐渐幻化成心底的人影。 
  奉先公,自从你走了之后,真髓就一直在持续不断的压力下艰苦地生存,我还从未想
过,自己能挣扎到今天这个地步。 
  前段时间,我的精力全部集中在了如何打倒马超上,无暇思考更多的问题。 
  奉先公,你是知道的,我原本不过是个卑微的流民,最迫切的希望就是生存下去,生
存到乱世可以结束,生存到天下重归太平的一天。 
  眼下似乎这个想法已经达成了一半:我军已全据河南府,马超那厮不但被我赶到河内
,实力也大幅度削弱,再加上联姻关系与曹操的盟约,已经算是基本站稳了脚跟,形势一
片大好。 
  但是出现了这样有利的局面,自己却反而感到迷茫和彷徨。 
  下一步我究竟应该做什么? 

  这句话已经扪心自问了不止一次,自己总觉得应该比从前成熟了很多,但是随着更多
的疑问涌上了心头,这种信心却为之动摇。 
  自己本来一直都是在祈求生存,祈求平静的生活。 
  但在陈国度过的这段日子里,每天自己都烦躁地等待着战场的消息,那种对平凡生活
的厌倦,那种重返战场厮杀拼斗的生活,击败强敌的迫切渴望,一次又一次使自己对原先
的希望抱有怀疑。 
  下一步我究竟应该做什么?这确实非常重要,但是就我来说,真正又想要做些什么呢
? 

  你是天生的军人,应当在千军万马征战的沙场上获得自我的价值,寻找自我的荣耀…
… 
  真髓目不转睛地看着戟锋,上面的倒影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冷笑:古铜色的脸庞,笔
直的鼻梁,鹰隼般的眼睛里闪动着讥讽而冰冷之光。 
  他这么看着,忽然胸口里就有了种异常郁闷的感觉,这杀神般冷酷的笑容究竟是奉先
公的,还是自己的呢? 
  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将戟斜放在案几上,站起身来到铜镜面前,仔细地整备着自己的
铠甲,直到装束没有丝毫的不整。 

  “黄帝、汤武咸用干戚以济世,”他轻轻背诵起曹操在《孙子》注释的自序,脑子里
浮现出兄长郭嘉苦口婆心的劝说:“曹公乃真明主也,定能克平乱世。” 
  他忽然非常渴望见到曹操。

 


 真髓·卷二 大浪淘沙 


第十九节 夜谈(上) 


  来到曹营辕门,冬风扑面,真髓骑在马上眯起眼睛向前看去,只见左右的刀山戟海在
朝阳照耀下闪动点点金光,仪仗的士兵肃然分列两旁,为他分开一条可供四马并行的驰道
。 
  他不禁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瓠子河畔。 
  不安和期待的心情,在胸中反复交织。 

  真髓跳下战马,令马休率三百卫士在门口等候,自己带着罗珊和鲍出以及数十名卫士
步行入营。 
  驰道并不是笔直的,而是在营盘之中七扭八转,迂回着通向中军大帐。真髓一路走一
路看,只见周围的军营层层叠叠、错落有致;一队队巡营士兵精气十足、整然有序;粮草
辎重堆积如山,守备森严。 
  单看这营盘的布置,真髓已能感觉到主人胸中韬略,果然非同小可。兄长郭嘉所言的
“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确是的评。 
  他心下大为折服的同时,却也领悟了曹操的用意——这是他在向自己炫耀军势之雄。
 

  一行人大约走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来到硕大无朋的中军大帐前。壮硕无匹的典韦
正怀抱双戟,如山一般矗立在帐门口。此时看真髓来到,他以那独特的浓重鼻音含混不清
道:“真将军请进。” 
  真髓颇有感慨地吐出一股白气:瓠子河一别,自己也很久没有见到这位能与奉先公放
对的短兵器第一宗师了。 
  他向典韦点了点头,示意鲍出和罗珊等人在帐外等候,又仔细正了正头盔和铠甲,这
才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典韦眯起眼睛看着年轻的对手消失在门里。 
  几年不见,真髓的变化确实令人刮目相看。姑且不说他竟对自己刻意释放的斗气视若
无睹;更可怕的是,这少年的眼神和举止里多了一种难以捉摸的气质和威势,令自己不由
自主地想到了曹公。 
  不,与曹公相比,这小子还差得远呢,但是那种感觉…… 
  这个真髓,还是当初那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吗? 

  刚迈进宽大的军帐,真髓不由一怔,心中一紧,停下了脚步。 
  四五十名盔明甲亮的将军分成左右各三列,在切割得方方正正的草席上正襟危坐。 

  通过他们身上的杀气,真髓能够感受到,但凡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的战将,无人不是
身经百战、久经沙场的豪杰之士,这些人一个个意志高昂,充满了猛壮之气,却偏偏鸦雀
无声,使大帐呈现出一派严整肃杀的气象。 
  但是这些人造成的震慑力,即便是加在一起也远远比不上那个正对着自己微笑的人。
 

  和一年前那落魄到只剩下三个县城时的消瘦相比,曹操稍微壮实了少许,显得更加结
实劲健。 
  他身穿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葛袍,袖口处还有几个补丁,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后,一手
支腮,对真髓亲切而又落寞地笑着。令真髓大为惊异的是,记忆中他的那种怡然自得的霸
气竟然完全消失了似的,就连那双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的锐眼也变得平和了许多。但真髓
感受的那种强大的压迫感却有增无减:周围这些顶盔贯甲、杀气腾腾的将军,一路走来的
那刀山戟海,和这个貌似平凡的黑须矮个中年人一比,就都变成了死物。 
  只有曹操,只有他才是这庞大营盘惟一的主宰,只有他才是这数万雄壮将士惟一的灵
魂。 

  “真大将军,别来无恙乎?” 
  大笑声中,曹操站起身来。背负双手绕过书案,一把搂住真髓的臂膀,举头打量了几
眼点头道:“英雄出少年,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真髓心头急跳,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微笑行礼道:“一年多不见,明公身体可好?”
 
  曹操感叹道:“别的都好,就是年纪大了,时有头风发作——记得昔日在瓠子河,老
夫便希望与明达共创一番事业。想不到今日终于能够如愿以偿!”他那洪亮浑厚的嗓音震
得人耳膜隆隆作响。 
  真髓点头不语,想起当日对战时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张辽和奉先公,不由涌起一阵伤感
。 
  “不说这些了,”曹操将手一挥,“来来来!我为明达引见一下。” 
  他一指左列第一人,笑道:“接下来这位将军,明达应当是见过的——夏侯渊夏侯妙
才,句阳一战,妙才对明达的战法可是赞不绝口啊!”   

  闻听夏侯渊之名,真髓一凛,这可是自己的老对头了!他赶忙行礼,只见这位著名的
曹营骁将长相甚是威武,满面剽悍之色。 
  夏侯渊颇有风度地起身答礼:“句阳的火攻令夏侯渊记忆犹新,真将军用兵果然厉害
。” 
  真髓笑道:“侥幸罢了。夏侯将军虽败不乱,突破重围,能将士兵训练成那样一支应
变迅速的钢铁之师,才是真正的大将本色。” 
  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都涌起英雄相惜之情。 
  笑声未落,背后一个尖锐的声音道:“将军既然是吕布门下,武功定是非比寻常,改
日与在下切磋一番如何?”这声音虽然雄浑有力,但入耳犹如锥刺一般,令人说不出的难
过。 
  曹操哼了一声,也不知是怒是笑,向右首与夏侯渊相对之人一指道:“子孝莫要无礼
——明达,这是老夫族弟,曹仁曹子孝,乃我曹氏武艺最高之人,可与典韦旗鼓相当——
他素来好勇斗狠,明达且不要理会。” 
  原来此人便是在浪汤渠大破高顺的曹仁。真髓仔细打量,曹仁与曹操的相貌有四分相
似,身高八尺,目光如电,正冷冷地盯着自己。他不由心中火热,激起了一较高下的强烈
斗志,用兵姑且不论,这位曹子孝的武艺若真能与典韦旗鼓相当,倒真是个好对手。 
  曹仁眼中闪现一丝惊异之色,微微坐直身体,全神戒备——真髓盯着自己的眼睛里,
隐藏着一股逼人的锐气。 
  正在此时,外面典韦来通报,于禁与乐进二位将军到了。 

  帐门掀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那人中等身材,面白微须,进帐后拜倒道:“于禁拜见主公。”举止严正而
刻板,仿佛木人一般。他身后那人个子矮小,脖颈上留有一道大伤疤,满面杀气,想来就
是乐进了。 
  看到他们进来,曹操背过身去,冷冷道:“于禁,乐进,你二人出阵之前,曹某是怎
么交代的?” 
  真髓闻言不禁愕然,固始一战,于禁以五千兵马大破袁术,古来名将也不过如此,怎
地看来曹操似乎反而非常不满?他环视周围,发现众将均无惊诧之色,更是觉得奇怪。 

  于禁原本就面无表情,此时听了曹操的质问,垂头道:“主公有令,让我等将袁术牵
制在固始,等候主公大军来到,再作定夺。” 
  曹操猛然转身,大发雷霆道:“老夫原本要在收服汝阳之敌后,分兵数路将贼军包围
歼灭在固始,就此一战将伪逆除之。可是你们擅自行事,虽然打了胜仗,却放走了贼首袁
术,该当何罪?”他越说越怒,高声道:“来人,将二人拿下,每人重责军棍二十!” 

  真髓恍然大悟,曹操所处的兖州强敌环顾,北有袁绍,东有刘备,随时都有后顾之忧
,所以解决一面之敌,最好能速战速决。尽管于禁旗开得胜,但一没能全歼敌人,使乐就
仍然率万余残兵在前方对峙;二来使袁术逃回了寿春龟缩固守。想那寿春城墙高厚,想要
破城非穷尽数月之功不可。战事若旷日持久,可就棘手了。 

  鸦雀无声中,二将被按倒当堂杖责,只听见“扑”、“扑”的声响。 
  听刑官报数到二十,曹操将手一摆,道:“搀起来。” 
  他看着二将,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欢畅之意:“于将军固始一战,我已记为超等军
功,上奏天子,使于将军行讨逆将军之职!乐进,你奋勇冲锋,功劳簿上也有你的一笔,
待回师之后也重重有赏!” 
  于禁不敢置信地抬头道:“主公……” 
  曹操摇手道:“文则不必多说。你二人放走袁术,此乃大过,当罚;但摧破敌军,袁
术丧胆,我朝武威大振,伪逆气焰就此一落千丈,此乃大功,当赏!当罚的已罚,当赏的
也定会赏。”说着又叹息着自言自语道:“只是这么一来,想要除灭伪逆,可就不好办了
。” 
  于禁尚未说话,一旁的乐进闻言热血沸腾,挣扎着抢上一步大声道:“主公,都是我
等贪功冒进,坏了主公大事!主公只管班师回去,乐进愿率本部人马荡平九江,将袁术人
头献于主公帐下!” 
  真髓暗自叹服,曹操赏罚分明,难怪能令壮士效死,这一点自己还要多多学习才是。
 
  曹操大笑道:“好……” 
  他还待再说,营门小校忽然来报:“主公,辕门外有敌军来使求见,他自称是伪成军
副将梁纲,提了乐就首级,率万余士兵前来归降!” 
  “有这等事?”曹操又惊又喜,环顾众人,放声大笑,“袁术倒行逆施,天怒人怨,
合他死期已到,这是上苍佑我!” 


※※※※※※※※※ 

  “嘣”随着弓弦一响,利箭立时化作一道黑影钻入稀疏的小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髓催马上前仔细寻找,想看看自己的成绩,结果扫兴地发现,利箭没有命中目标,
钉入树干足足半尺深。 
  他长叹一声,随手将箭支拔出收入箭囊。 
  自己今天上午离开曹营后本打算纵马射猎好好散散心。却因为心绪不宁,精神无法集
中,整整一下午,什么都没有打中。 

  好言安抚了梁纲,曹操立即着手收编降兵的工作,统计人数和武器,询问袁术九江各
地驻军的虚实。 
  自己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哪好意思多做打扰,于是告辞回营。曹操百忙之中抽出时间
,客客气气地亲自将自己送出辕门,临分别的时候,又互相勉励,说了许多话。 
  曹操当时志得意满地对自己道:“明达,好叫你得知,天子本月已在濮阳登基,乃是
陈王一脉。从今年起这初平年号便不能再用了,应当是‘武定元年’才对。”又叹息道:
“袁术这逆贼!陈王与国相骆俊都已被他派人刺杀。不过幸好陈王尚留有一子,今年十一
岁,便是当今的武定帝了。曹某如今恬居司空之位,行骠骑将军,录尚书事,领兖州牧兼
豫州牧。” 
  司空,行骠骑将军,录尚书事,领兖州牧兼豫州牧……曹公倒是不客气,这么一来,
朝中内外军政大权,已经由他一把抓了。再加上名义上具备两个州的辖区,自己打下的陈
郡,也在豫州的管辖范围内,想来也是要交还给他的。 
  对于关西的形势变化,自己毫无保留,一五一十跟曹公讲了,就连和马云璐的联姻也
不例外。曹公对此毫不意外。原来十天之前,马超的使节已经赶到兖州,向朝廷表示效忠
,还交还了杨彪、钟繇等大批被俘的公卿。天子已下诏书嘉奖,任他为征西将军领秦州牧
。 
  征西将军领秦州牧?这官衔让人摸不到头脑,大汉朝向来是十三州,还尚未听说过有
个秦州的。这秦州会是哪里? 
  对此,曹公轻描淡写道:“铁羌盟攻陷长安,三辅陷落。所以武定皇帝即位后,以羌
贼难治,将司隶校尉部的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河东四郡,与凉州的北地、安定、武
威三郡,合并设立秦州。马超对韩遂满怀刻骨仇恨。这些地方既然都在韩遂手中尚未收复
,就交给他去负责罢。” 

  这打击突如其来,颇令自己有些不知所措。 
  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河东四郡…… 
  自己现在是司隶校尉,这四郡名义上都应该归属自己的管辖范围。而且原本自己也是
计划先从司隶七郡入手拓展地盘的。但朝廷既然任命马超做了秦州牧,那就万不能再与他
争夺司隶西北这四郡了,否则便成了违抗圣意的逆贼。 
  所以听到那消息后,他怔了半响,心里颇有不满,反问道:“既然州郡变动,在下这
司隶校尉名不正,言不顺,是不是也不必当了?” 
  “正是如此,”曹操就坡下驴,“鉴于帝都已不在洛阳,所以天子决定废除司隶校尉
一职,将司隶校尉原有的监督百官之职,转至豫州牧;将司隶校尉部剩余的河南尹、河内
、弘农三郡合并设为司州。明达,从即日起,你便是第一任司州刺史了;天子还特授你右
将军一职,加关内侯,这‘柱国大将军’以后也不必叫了;此外,袁绍私自署理高干为并
州刺史,大逆不道,所以圣上还下诏,令你担任右将军、司州刺史外,还兼领并州刺史,
以讨伐高干。” 

  天子决定?天子才不过十一岁,又能决定些什么?你曹操的“录尚书事”即是有审核
过问天子文书的职权,这诏书是怎么炮制出来的,还用多说么?可恶的是你不过在地图上
划了两下,登时却将我名义所统辖的司隶校尉部割了一大半出去。 
  这种行政分割的手段,并不能实际削弱自己,那四郡尚在韩遂手中,即便没将它们划
入秦州,自己也仍然需要一个个郡县去拼杀夺取。跟马超苦苦拼杀了半年多,这才好容易
拿下了何南府一郡之地。名义上统辖七郡的司隶校尉与统辖三郡的司州刺史,就自己目前
的状况来看,其实毫无差别。 

  可是经此一分割,大大限制了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如果没有太大的变化,向西进入
三辅的计划看来是行不通了。既然自己成了司州和并州的刺史,也罢,就从这两个州开始
好了。 
  只是司州三郡之中,处于韩遂控制下的弘农地势复杂,人口稀少,虽极具军事价值,
却对自己目前兵困粮乏的局面没有任何裨益;马超势力范围内的河内郡倒是富饶得多,自
己既已是司州刺史,向大舅子讨要此郡倒是名正言顺;况且朝廷还任命自己兼任并州刺史
以讨伐高干,要想挺进并州,也只能以河内为跳板才行。 
  只是其中有个大大的难处,自己对这个大舅子相当了解,这厮野心颇大又重实利,兵
马地盘没有不想多多益善的,秦州牧也就是一个空白头衔,对河内这么一块已经进肚的肥
肉,怎可能心甘情愿地吐出来呢? 
  “天恩浩荡,朝廷百废待兴,明达,你我还要多加努力才是啊。”临到分手的时候,
曹操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亲切地笑着。 
  听得自己只能苦笑,思量了半天,总觉得这是让自己跟马超火并的驱虎吞狼之计,只
是这个陷阱实在巧妙,想跳也得跳,不想跳也得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他是军事盟主呢? 

  说到底还是自己实力太弱——柱国大将军领司隶校尉,牌子挂出去响当当,可实际仍
不过是个芝麻大点的小军阀:地不过一郡,人口稀少,收入微薄。 
  纵然打败了那么多的强敌,又有何用?目前自己总兵力近两万,但迫于军粮的匮乏,
真正可以从容动员的兵力极少。就以此番远征陈国为例,鉴于长途跋涉时粮草的转输损耗
极大,所以根据卜冠遂的计算,最终只能带六千兵马。 
  等到提兵入了陈县,打开府库看见堆积得小山一般的粮秣、衣物和武器——陈国战乱
极少,郡国之富饶,简直是河南府的十倍,不,百倍——全军上下,各部各曲的将官没有
一个不红眼的,不过要论动手最快的,当属数二舅子马休。那小子直接带着亲卫的武士把
库房一占,就要开始搬东西。其他几部人马登时全都乱了起来,数千人吵吵嚷嚷,围了府
库就要往里闯。若不是自己弹压得当,险些就酿成一场内讧。 
  责罚了马休之后,自己按照以往军功的高低分派辎重,这才平息了纷乱,又分出一千
五百士兵,将府库中其余的物资运回河南府,命徐晃和秦宜禄两人协同处理,统一分配。
 
  归顺的袁术军将领在一旁充满鄙夷地看着:“什么柱国军,简直就是一帮子流寇叫花
子!” 

  “唉……”想到这些烦心事,真髓重重叹了口气。 
  自己好几次想过南走荆州,到富饶的南阳去发展的,但最终都迫于曹军封锁阳翟道诸
城,无法南下而作罢。想那刘表一介书生,也就请地方豪强吃了顿饭,才砍了五十多个脑
袋,就拿下了带甲十万、沃野千里的荆州;可自己率兵屡克强敌,流的血汗都足够灌溉地
里的庄稼,却还是苦守河南府一小片残破不堪的地方。凭什么差别会那么大? 
  忽然,奉先公的咆哮声又浮现在耳边:“曹操出身的夏侯氏,原本就是豪门旺族,所
以能举兵乡里,一呼百应。袁绍一门四世五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所以敢当庭顶撞董卓
,被拥立为讨董的盟主……人脉、财力,他们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呢,我又有什么?”
 
  一时间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真正自立自强,能够挣脱他人的摆布
呢? 

  一阵寒风吹过,打断了他的思路,也打断了他的烦恼情绪。 
  真髓不由紧了紧大氅,环顾四周,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他吐出一口
白气,现在天已经黑了,还不回去,罗珊他们定会为自己担心的。 
  想到罗珊,他掉转马头,赶紧沿着来路往回走。紧跑了一段路之后,在一处小丘顶上
勒住战马,只见远处点点灯火,军营的哨兵已清晰可见。刚要继续赶路,却忽然发现自己
左边的山坡下,有一点火光正朦朦胧胧地跳动。 
  那是什么?莫不是伪成军前来刺探情报的探子? 

  他装做没有看见,策马继续赶路,相信已经出了那簇火光的监视范围,这才小心翼翼
地从另一条路兜了回来,转到小丘的背后。摘去銮铃,裹住马蹄。等一切准备停当,这才
牵着马,取出硬弓利箭,缓缓逼近那簇火光。 
  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火光是从一顶小小的牛皮帐篷中发出的。 
  这牛皮帐篷甚是奇怪,形状四四方方,只有四面的帷幕,却没有顶棚,朦胧透出的火
光在帷幕上映着一条长长的人影。 
  真髓仔细观察四周,总共有十七人在四面把守,看这些人的举止神态,竟然个个都目
光如电,都是武艺精湛之人。他皱了皱眉头,就冲这些护卫,帐中之人显然非比寻常,想
来应该不是敌军的探子,只是帐篷附近没有任何旗号,这就让人难猜了。 
  真髓疑心大起,想了想,先搭上一支箭,开弓瞄准了帐中的人影,猛地厉声大喝道:
“在下率弩士两百巡查到此!帐中何人,报上名来!否则便要放箭了!” 
  他气沉丹田,声音在丘陵和树林中回荡,回声阵阵,颇收先声夺人之效,又故意不报
真名实姓,为的便是尽量突出“弩士二百”造成的心理震慑力——二百张硬弩的攒射下,
任怎样的血肉之躯也无法抵挡。 
  十七名卫士闻言都不由一僵,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洪钟一般的大笑声忽然从帷帐传了出来:“外面威风凛凛的,可是明达么?还不快进
来!” 
  这声音熟悉无比,原来发话之人竟是曹操。 

  真髓走上前去,将弓箭交给卫士,心里疑窦丛生,曹操深更半夜到这荒郊野外作甚?
等到掀开门帘走进帷幕一看,才真正大大地吃了一惊。 

  牛皮帷幕当中升着一大堆篝火,火上架着两只剥洗干净的野兔,还挂着一只大吊壶,
浓郁的酒香正不住地从壶里散发出来。 
  在自己的对面,隔着火堆望过去。简简单单地铺着一张草席,上面奇形怪状地盘踞着
一个人。 
  “司空,行骠骑将军,录尚书事,领兖州牧兼豫州牧”的曹操披头散发地箕坐于地,
他上身赤裸,露出精瘦的肌肉,洗得发白的葛袍褪到腰间,两只大袖歪七扭八地缠在一起
。一条腿蜷缩着搂在怀里,而另一条腿向前平平伸出。 
  在他的面前,摆着一只木碗,里面的半碗酒倒映着火光,粼粼地闪动。 
  此时的曹操放浪形骸,大异于白日军帐里那个的威严统帅,却别有一种率性的狂放自
在。 

  看到客人进帐,主人哈哈大笑,举起酒碗向他致意,随即用手分开胡须,将碗对着嘴
巴一仰头,半碗酒就灌下肚去。 
  示意真髓坐到他身边,曹操从身后又取出一只木碗,伸手操起吊壶里舀酒的铜勺,将
两只酒碗斟满。 
  “今夜月色甚美,草某故而在此赏月。只是想不到明达竟也有此雅兴呀。来,干了。
”曹操笑道,用碗在真髓碗缘上轻轻一碰,自顾自一饮而尽。 
  听他这么一说,真髓举头遥望天际。今日不过二月初一,惟有又细又弯的月亮在天边
隐隐露出一点微光,又哪里算什么“月色甚美”? 
  “月色美或不美,非眼中所见,”曹操似乎有些醉了,用一根手指点着自己的胸膛道
,“而,呃,而在心有所感……” 
  他连打了几个酒呃,抚着胡须笑道:“今日得知梁纲来降,伪逆袁术行将覆灭,老夫
心中快意,实所难言啊。” 

  真髓举起酒碗笑道:“曹公的确是真雅士。”说着学着曹操一口喝干。 
  曹操鼓掌大笑:“明达果然不辱乃父,不辱乃父!”又是斟满两碗,用力拍了拍真髓
的肩膀,大声道:“来,来,来,今日你我共谋一醉!” 
  真髓大吃一惊,恭敬道:“明公认得先父么?” 
  “你问我识不识令尊?哈哈哈,我焉能不识得令尊?曹某与令尊昔日在洛阳饮酒论道
,获益匪浅,对令尊的才学人品,很是钦佩呢。嘿嘿,前汉术数大师的后人,果然名不虚
传,名不虚传呐!” 
  真髓心中一酸,长跪道:“原来明公与先父乃是故交,小侄失礼了。”真家系出前汉
术数大师真玄兔,这一点鲜为人知。曹操能一口道破,分明与先父真元理有深厚的交情。
 
  曹操坐直身子,凑近真髓的脸,怔怔地看着,忽然落下泪来:“这眉眼的轮廓……还
有这鼻梁……你长得果然与令尊甚为相似……”说着用力一挑大拇指:“贤侄,如今你有
了出息,令尊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哈哈哈呜呜……” 
  他显然喝多了,先笑后哭,哭完又笑,笑到最后又变成大放悲声。 

  真髓眼圈微红,哽咽敬酒道:“适才小侄无状,在帐外对明公无礼……敬明公一碗,
向明公请罪。” 
  “请罪?贤侄何罪之有?”曹操醉眼乜斜,却不伸手去碰酒碗,“外面那十几个蠢货
,自以为武功高强又尽忠职守,其实都是些没脑子的货色,贤侄有勇有谋,一个人就将他
们耍得团团转,正好给这些妄自尊大的饭桶们一点教训。” 
  真髓歉意道:“明公千万别这样讲,小侄惭愧。” 
  曹操大笑道:“那便不说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得了什么?喝酒,喝酒!” 
  爽快地又干了一碗,曹操叹息道,“好久没有喝得这么痛快了……记得我与令尊最后
一次饮酒,还是在他挂冠归隐之前……” 
  “那一年天子选拔侍中,令尊本最有希望入选,却遭到大儒蔡邕的百般阻挠,最后只
得作罢……”曹操冷笑起来,“老蔡学问虽高,见识忒也浅薄。鸿都门学士讲究辞赋小说
、尺牍字画,打破了太学习儒家经典的惯例,所以他就看不惯。嘿嘿,圣贤之书固然要读
,但辞赋小说、尺牍字画便不算学问了么?” 

  几句话勾起了真髓对亡父的无限思慕之情,低头沉默不语。 
  “孝灵皇帝酷爱辞赋书画,宦官们于是开办鸿都门学讨好天子,顺便培养自己的嫡系
势力,与太学士大夫抗衡。”曹操在一旁自顾自道,“令尊空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满腹
经天纬地之才。但是出身市井,无法入太学走正常仕途。所以才投身鸿都门学,企图借一
技之长而博天子青睐,这原本也是别辟蹊径的好办法。只是令尊不愿与宦官同流合污,鸿
都门学出身之人又被士大夫视为宦官走狗,所以遭到双方排挤,最终也……” 
  他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真髓黯然道:“明公果然是先父的知己故交,他老人家在世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先
父的音容笑貌,仿佛又出现眼前。 
  “自然是知己故交,”曹操面色凄凉地笑了笑,“我与令尊之交,始于光和三年(公
元一八零年)。原本曹某任洛阳北部尉,迁顿丘令,后离职归乡,在家一住便是两年。光
和三年时,以能明古学,被朝廷征拜议郎,当时令尊也正在鸿都门学出任学士,故此相识
。” 
  “当时曹某年轻气盛,复被天子启用,踌躇满志,打算一展宏图,涤荡朝中污秽之气
,复我大汉朗朗乾坤。于是上任不出十日,便极力上书反对宦官专权,要为故太傅陈蕃恢
复名誉,结果天子不能用;光和五年,我又措辞激烈地检举三公与宦官结党营私,腐败贪
污。嘿,上书没过几日,原本三公倒是都被弹劾免职,但新司徒陈耽迅速被罢免,遭宦官
陷害死于狱中。这前后两次上书,都惹出不小的麻烦,令尊可没少为曹某在孝灵皇帝和张
让面前说好话呀。” 
  他苦涩道:“承他一力相救,兼之曹某家世毕竟也是宦官,所以才幸免于难,但从此
曹某不复献言。” 

  “古人云‘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曹某隐于庙堂之上,算得上是大隐;令尊挂
冠归去伏于市井,只能算是小隐,这一点却比不得曹某了。” 
  曹操虽然大笑起来,眼里却有了泪光:“国家政治腐败,毫无公理可言,此等沉疴非
一人所能治,曹某意欲力挽狂澜,却是有心无力。国家病入膏肓,已不可匡正了。” 
  说到这里,他敛了笑容,偏过头,眼神扑朔迷离地望着远方,不再说话。看着他平静
的侧脸,真髓忽然深深地感觉到,在此人的心里,其实藏着一团炽热的烈火。 

  此时曹操似已有了七八分酒意,他忽然伸出手将履从左脚上除下,紧紧握着,高高举
起,用力地击打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 
  真髓尚不解其意,他已一面用履击打着拍子,一面纵声高歌起来。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
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真髓只觉得耳朵里“轰”地一声:曹操的歌声宏亮如黄钟大吕,悲凉沧桑,气势沉雄
阔大,好像将自己整个儿包裹起来一般! 
  他闭上双目,仔细分辨歌词之意,眼角猛然一跳,心口一阵刺痛。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这,这不正是董贼把握大权,逼宫杀帝,火烧洛阳么?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真髓睁开眼睛,篝火和曹操都变得模糊不清。 
  董贼火烧洛阳,四处抢掠,强迫迁民到长安,还有路上父母之死…… 
  一幕幕血淋淋的回忆,又鲜活地在眼前跳动。 

  跌宕悲凉的歌声仍在继续。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
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这前面四句,慷慨激昂,一气直下,酣畅淋漓。而歌到半截,忽然又急转阴郁顿挫,
调虽高却充满鄙夷之声。唱到最后四句,歌声渐低,满是沉痛与怜悯之意。 
  透过模糊的眼睛看去,这个狂放不羁的矮个子不断变形,仿佛长成了十丈高的巨人。
 
  真髓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曲唱罢,四周重归万籁俱寂,惟有烤在火上的野味,发出噼剥的微响。 
  真髓内心如沸,久久不能平静。适才曹公击履做歌的情景,自己毕生都难以忘怀。 

  他好容易才控制住感情,开口打破了沉默:“敢问明公唱的是什么曲子?” 
  火光照耀下,两行泪水从曹操面颊直挂下来。他也不去擦拭,拿起铜勺为自己又斟了
一碗酒,声音沙哑道,“此歌本是汉初田横门下壮士所唱。武帝时,李延年分此一曲为二
曲,前半截为《薤露》,乃取人命奄忽,如薤上露水,极易晞灭之意,专送王公贵人;而
后半截为《蒿里》,取谓人死后魂魄归于泰山蒿里之意,专送士大夫庶人。都是供挽柩者
所歌,乃悲丧之挽歌也。曲虽是旧曲,词却是曹某适才新作之词。” 
  真髓闭了眼睛,回味了许久:“既然是挽歌,明公又是为谁而唱呢?” 
  曹操重重将酒碗往地下一放,放声大笑道:“为谁?汉室衰微,治世崩溃……曹某这
挽歌,不为当世而唱,还能为谁?”笑声虽响,却充满了苦涩悲怆之意,犹如号啕。

 


 真髓·卷二 大浪淘沙 

第二十节 夜谈(下) 


  “为大汉当世所作的挽歌……”真髓苦涩道,“明公,您刚才说‘汉室衰微,治世崩
溃’……能否为小侄讲述一下那段故事的始末?” 
  尽管已经过去了六年,可是晚上睡觉仍然经常会梦到幼年在洛阳的安宁时光,梦到那
一场大火。每次做过这个梦之后,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就觉得自己不是从睡梦中苏醒,
反而是进入了真正的噩梦了一样。 
  ”当年小侄年纪尚幼,很多事情都还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大汉朝,忽然就变成了现
在这个样子?” 

  “这有什么不可以?”曹操一面拾起木棍,拨开火堆上即将燃尽的木炭,使火烧得更
加旺盛些,一面淡淡地说。 
  他抬头望向无月无星的苍穹,沉吟了半天才感叹道:“回想起来,那段岁月千头万绪
,倒真令曹某难以说起呢……” 

  曹某记得,那是中平元年春寒料峭的二月二十一日的深夜,那天跟今天晚上差不多,
也是一个无月无星的漆黑夜。 
  那天大约头更时分,一个人忽然闯廷尉府。他自称唐周,说是太平道信徒,特此前来
密报妖贼张角、马元义即将造反,还有中常侍徐奉和封谞做朝中的内应。廷尉府官员觉得
此事非同小可,所以立即呈报入宫。天子连夜下令逮捕马元义,并将唐周的告密奏章传遍
三公府和司隶衙门,追查京师百姓以及宫廷卫士中的妖贼信徒。 
  贤侄,你那时年纪虽小,却也应当有些印象罢?半夜忽然哭声大作,惨叫连连,第二
天人都道是鬼门开了,将人捉了去。 
  嘿,这世上哪儿有什么鬼门呢?那是朝廷在杀人!按照唐周提供的名单和地址,缉拿
队按个儿闾里搜杀妖贼信徒,家中如有一人是妖贼信徒,便满门就地处死。就在那一个晚
上,总共杀了将近二千人。 
  因为宵禁的缘故,入夜百姓必须都呆在闾里的住宅里,不得随意走动。因此像你们这
些没跟官兵接触的人只听到哭喊和惨叫,没看见实际的情况。因此谣言满天飞,其实都是
些无稽之谈。 

  虽然朝廷得到密报,但妖贼张角以太平道治病为名,已经发展了整整十几年,着实蛊
惑了不少人。那时候他的信徒已有数十万,遍及八州,按照八使三十六方的编制组织完备
,得知马元义洛阳事发,一声令下,数日之后全国数十万蛾贼蜂起,号称什么“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你问我“蛾贼”是什么?咳,蛾贼其实就是太平道信徒,“蛾贼”是官府文书里对这
些人的称呼,形容他们数量众多。由于贼兵人人头裹黄布,因此也管他们叫“黄巾贼”。
那些人上了张角的当,都以为自己有天师庇佑,能够刀矛不入呢,所以个个都只知死战冲
锋,不知后退未何物。后来曹某从议郎转为军职,担任骑都尉赶赴颍川前线,与那些妖贼
作战。放眼望去,只见碧空万里下,到处都是黄澄澄的一片。此起彼伏的人头全都顶着黄
布裹头,好像海潮一般汹涌澎湃,呐喊着漫山遍野地冲过来,前仆后继,杀之不绝,那股
悍勇的气势真是让人打心里发寒。 

  处死马元义的第二天,孝灵皇帝召开御前会议商议应对之法,朝中百官宛如热锅蚂蚁
,却连个像样的主意都拿不出来。平时这帮人彼此勾心斗角,心机深沉一个赛一个,诡计
阴谋那玩儿得叫一个高明厉害,可是遇到这种大事,却都变了无用的熊包。最后还是中常
侍宦官吕强出头,主动提出应当赦免‘党人’,因为党人当中有不少人“明战阵之略”,
应当让他们为国出力;况且倘若不拉拢党人,说不定这些人反而会同张角合流,那便不可
收拾了。 
  说到‘党人’,贤侄估计也是不大了解的。哦,对了,令尊跟你说起过吗?那解释起
来就简单多了。总而言之,党人就是那些被宦官诬陷迫害为“结党谋反”的地方官僚士大
夫们。吕强虽是个宦官,却能在关键时刻抛弃私利争斗提出这样的意见,曹某对他这份胆
识真是钦佩不已。孝灵皇帝听了吕强的意见,大赦党人,重新起用他们为官为将,同时任
那个何进担任大将军,统领京师禁卫军卫戍洛阳。要不是当时情况危急,一个杀猪的怎么
可能当上大将军呢? 

  唉,接下来是九个月的殊死战斗…… 
  嘿,曹某投身战场,几番出生入死,深有感触。那九个月里,蛾贼纵横八州,烽火连
天,赤地千里,血流飘橹,庐舍为墟,生灵涂炭……蛾贼杀人放火,自是不在话下,而战
败的溃兵则趁火打劫,比蛾贼更凶残恶毒十倍! 
  贤侄,你曾做过浪人,应当比我清楚,经此浩劫,等到蛾贼主力被平,我大汉大半边
国土,已经都变了百里无炊烟的鬼蜮。 

  哼,可妖贼主力消灭还没过几天,全国还是混乱不堪,宦官和士大夫之间,已经忙不
迭地开始新一轮的互相倾轧了。 
  当年党人被宦官诬陷谋反,各个家破人亡,可现在事情调了个儿,他们成了维护朝廷
的功臣!若是容党人重新掌权,那宦官们还有好日子过么? 
  所以宦官的新打击很快就下来了,没多长时间,孝灵皇帝将宦官们都封为列侯,谏议
大夫刘陶等人被宦官诬陷害死的消息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同时遭到陷害的还有王允王子师,也就是你原先的主公吕布的老丈人。那时候他还不
是司徒,是豫州刺史。子师与皇甫将军还有我,都是一同在颍川抗贼的。士兵们在贼营里
找到了张让宾客私通黄巾贼的书信,子师二话没说,当即就此书信上交了朝廷,狠参了张
让一本。可那哪儿参得动呢?孝灵皇帝对张让什么惩治都没有,斥责一顿了事,从此张让
恨上了子师。 
  通过皇帝对宦官们的大肆封赏,张让确定自己没失宠,就捏造罪名三番五次将王司徒
,不,是将王刺史下狱,据说上了好几次大刑,腿骨都断了。子师可是个刚硬人呀,连下
属们都觉得他绝无生望,流着眼泪劝他仰药自尽,免受宦官们无穷无尽的折磨拷打,可子
师就是不喝,破口大骂,说拼命也要活下去跟阉竖斗到底……最后还是杀猪大将军,那个
何进上书保他,这才免了子师的死罪。 

  这事情其实我也不是亲见——当时曹某已不在京师,因平灭颍川蛾贼之功,已迁为济
南相,到地方上任去了。 
  可是听到那些消息,曹某知道不妙。因为我上任之后,处置不法豪强,罢免贪官污吏
,其中不少人是张让的门生,那个睚眦必报的老妖怪是不会放过我的。只是我父当时在朝
中担任太尉,明着整我只怕也不容易。果然没过多久,京师下诏书将我调到东郡去做太守
。嘿,这东郡太守一职,看似锦绣前程,但黑山贼与南匈奴经常越过太行山滋扰那一带,
前两任东郡太守都是被贼兵所杀,张让其实是要我去送死呢。 
  所以曹某索性托疾不就,第二次回家乡隐居。 

  这里说句题外话,贤侄,曹某临去济南之前,令尊曾专门就“福兮祸所伏”仔细向我
讲述一番道理。我本不了解他的用意,后来才明白过来——曹某每次稍有成绩,仕途刚刚
拓展,打击便接踵而至,不得不中道废弛;可是真要到了打算就此隐居一生,从此秋夏读
书,冬春射猎的时候,朝廷却偏偏又找上了我。这倒真是应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呀,哈哈哈。 
  嗯,蛾贼虽灭,但天下未靖,余党仍然四处出没,所以我回家还不久,就接到朝廷征
我做都尉的命令。 
  当时我父已被免职,朝中连撑腰的都没了,可谁能料想,我坎坷的仕途,竟然又峰回
路转了——没过多长时间,孝灵皇帝在原本的京师卫戍军五校尉之外增设新军西园八校尉
,以小黄门宦官蹇硕为上军校尉,总领八校新军。因以往的战功,我也被提拔为八校尉之
一,担任典军校尉。 

  话说回来,贤侄不觉得奇怪吗?尽管洛阳空虚,原本的五校尉军日渐衰落,可其时蛾
贼大部已经平定,皇帝却忽然要在京师里再建立一支新军……这新军是要用来对付谁的呢
? 
  哈,不错不错,贤侄果然猜到了。组建八校尉就是为了对付那个杀猪的,大将军何进
。我做的《薤露》前半截,“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犹豫
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其实说得就是他。 
  要知道,早在光武皇帝安定天下之后,担心外戚权臣领军擅权,所以曾下令‘防慎舅
氏,不令在枢机之位’禁止外戚担任大将军一职,又规定大将军和骠骑大将军位在三公之
下。可是孝和皇帝即位时,窦太后诏令外戚窦宪为大将军,打破了这一常规。以往将军都
是临战授衔,战争结束,大将军、车骑将军等职皆罢免取消,可是自从窦宪以后,即便战
争结束,依旧保留大将军职务,变成了常设军职,而且常在京都。从此以后大将军一职,
一直由外戚所把持,等到了孝顺皇帝,更加成为了与三公相同的高位。 
  这种局面,一直到大将军梁冀倒台才发生改变,梁冀那厮被称为“跋扈将军”,曾将
两代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上。擅权专断,文武百官稍有违逆,立遭灭顶之灾,就连质帝都被
他毒死,可谓是我大汉朝自王莽以后的第一逆贼。孝桓皇帝诛除他之后,皇室对外戚擅权
有惨痛认识,所以绝再不让外戚染指军权。直到黄巾民变,何进在机缘巧合下当上了大将
军。你说,孝灵皇帝对他能没有防范之心吗? 
  孝灵皇帝沉溺酒色,朝夕达旦地在女人肚皮上征伐,虽然才三十多岁,可身子骨已经
不成了,几次朝会时昏倒或吐血,随时可能驾崩。赶那个时候建立新军,就是希望统领新
军的蹇硕能起到制约何进的作用。皇帝是担心自己一旦驾崩,那个杀猪的变成第二个梁冀
呢。 
  他之所以选择小黄门蹇硕,而不选择张让、赵忠等中常侍大宦官把握兵权,也正是因
为这几人与何氏外戚勾结过密,怕他们连成一气的缘故。 
  既扶植这个,又庇护那个,在臣下之间制造矛盾,把握权力平衡,这就是帝王心术了
。 

  何进看到这种情况,知道自己大大的不妙。他虽然跟张让等中常侍沆瀣一气,但光依
靠那几个人,想要扳倒蹇硕还是困难。所以杀猪大将军改变了以往的立场,尽力网络天下
名士大儒,开始向党人靠拢。他的如意算盘是借助党人的力量,消灭政敌蹇硕。 
  嗯,让曹某想想……没错,曹某记得就在那一年之内,何进先后下大力气胁迫郑玄、
申屠蟠等海内大儒进他的幕府,又联络世代公卿的袁绍,通过袁绍拉拢了逢纪、荀攸等名
士,还真是笼络了不少能士呢。记得那杀猪的刚升任大将军时,司徒杨赐派掾属孔融孔文
举前去恭贺,他给文举好大的难看,还差点把文举杀了。一个人的转变竟是那么迅速和彻
底,真真有趣。 
  不管怎样,总之杀猪将军这次倒戈,在朝廷中最终形成了外戚与官僚士大夫们的联合
阵营,共同对抗宦官集团尤其是对抗蹇硕的格局。等到第二年孝灵皇帝驾崩,连台的好戏
就开始了。 

  在那个血雨腥风、变幻莫测的残酷年代,人总是死的很快,今天还在对人趾高气扬、
飞扬跋扈,说不定第二天脑袋就高高挂在了宫门上。 

  蹇硕就属于这种人。 
  他谋杀何进不成,自己的脑袋却很快就被何进挂在了朱雀阙上,那应该是,应该是…
…没错,就是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的事。南宫朱雀阙峻极连天,远在偃师都能望得到。只
是不知道在上面挂个人头,是否也能从偃师看得到呢? 
  蹇硕自以为兵权在握,天下可以随意横行,可他也不想想,西园八校尉里除了他自己
是宦官外,其他七个都是官僚士大夫,是党人,他当真指挥得动么?孝灵皇帝驾崩没多久
,他自称受先帝遗命,要拥立王美人的皇子协为嗣君,这无疑是于火上浇油,既与要拥立
自己妹子之子皇子辨的何进势不两立,又同样维护何皇后的张让和赵忠的中常侍们也势不
两立起来了。 
  唉,这人已经众叛亲离,腹背受敌,却没有丝毫自知之明,一意孤行,那还有不身首
异处的? 

  何进也是这种人。 
  只不过他的头,是用竿子高高挑在北宫门围墙上面的。 
  侄儿皇子辨嗣位为君了,政敌蹇硕死了,拥护皇子协的孝仁皇太后董氏也死了,自己
的妹子也临朝听政了,所以他也就不可一世起来,对诛杀宦官也没先前那么起劲了——毕
竟何氏外戚发迹,是依靠宦官的。按本朝采女制,像何氏这般出身卑微,举止粗俗,难登
大雅之堂的女子,怎可能进入皇宫?何氏能够入宫,再从嫔妃成贵人,从贵人当上皇后,
都是宦官下大力气的结果。再说,消灭蹇硕里也有张让、赵忠的一份帮助。 
  所以那个杀猪大将军在诛除宦官的立场上,始终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评他一句“犹
豫不敢断”,没错吧? 
  但是诛不诛宦官,这事已经不由何进作主了。 
  何进根本就是个草包,袁绍那时是他的幕僚,怂恿他号令四方猛将外兵入京勤王以胁
迫庇护宦官的何太后。这种屎一样的计策,他居然会言听计从! 
  四方猛将,那都是久在边疆手握大军的悍将,一旦入了京师,那还不跟你这杀猪的将
军争权?论打,你打得过他们吗?现如今手头有兵的方伯诸侯当真不少,一个进来夺权,
其他的岂有不眼红的道理。你来我往,国家朝廷,还不都打成了一锅粥? 
  哼,曹某当时便说,乱天下者必是何进,现在贤侄你看,果然被我说中了罢? 
  袁绍那厮又诈称大将军令,向各个州郡发布了逮捕宦官亲属的文告,这下就把杀猪大
将军何进跟宦官之间妥协的可能给破坏了——老家都被抄了,亲属都被逮捕,这就是要诛
灭九族的架势呀。 
  对那一年的八月二十五日,贤侄有印象么?正是,就是天气异常闷热的,到夜里城内
仍然乱成一团的那天。 
  那天下午,大将军入长乐宫觐见妹子,说是请求尽诛宦官。我和袁绍在外面等了很久
也不见他出来,于是我等调集兵马,大声呼喊,不一会儿,何进的人头就是那样被张让和
段珪挑了出来。 
  他的表情谁也看不懂,一脸的诚惶诚恐,却没有任何愤怒的模样,大张着嘴,似乎正
要解释什么。 

  接下来便是一夜的杀。 
  张让等人杀了何进,又宣布诏书,罢黜司隶校尉袁绍与河南尹王允。只可惜他们没有
兵——京师里已经没有供宦官驱策的部队,而大将军府里掌管兵要的都是士大夫。 
  所以根本没人听从宦官们的喊话,一句“张让伪造诏书”就顶了回去。我们大伙儿都
上去进攻宫门,宫门又高又厚,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进去。 
  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虎贲中郎将袁术,就是现在你我称呼为伪帝袁逆的那个人赶到
了。当年的他,可是个侠义过人,鲁莽暴躁的勇士呢。袁术顶盔贯甲,带着两个部曲冲在
最前面,冒着宫内射出的箭雨,推着点燃的冲车上前撞击南宫青琐门,把宫门给烧倒了,
这才攻破了皇宫。 
  袁绍、何苗、吴匡、张璋还有我和袁术,带兵穿过熊熊燃烧的大门,一拥而入。皇宫
里到处都是摇曳的火把,闪亮的刀矛甲胄,来回跑动的士兵。头盔下一张张挂满汗珠和鲜
血的脸上,流露出充满了好奇、残忍和兴奋的神情,仿佛不是去杀人,而是去赴宴一样。
皇宫太大了,我们逐间逐间地搜索,遇到宦官就杀。到了后来,情绪激动的人们已经不受
控制,但凡是遇到没有胡须的宫官,便叫嚷着“阉竖,阉竖”迎上去便是一顿乱砍乱捅。
残肢断臂还有黏稠的鲜血,塞满了宫内的排水渠。 
  到处都是屠杀、放火,大家仿佛陷入一种疯狂的境地,以至于杀到后来,宫内无人可
杀,竟然互相杀将起来。 
  当时我带着三百名士兵正在攻击端门,看天色已晚,撤回到朱雀阙一看,门内外到处
都是遗弃的尸体。御花园的水池里的水是红色的,少了半边脑袋、一只胳膊还有四根手指
的何苗漂浮在上面,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各种兵器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后来问了袁术才知道,因为何苗素来不主张将宦官斩尽杀绝,所以袁绍那厮竟然借题
发挥,鼓动士兵说谋害大将军的便是车骑将军何苗,杀起性子的士兵们立时就掉头向何苗
部杀了过去。再加上这时董卓的先锋已到,几方人马打得一塌糊涂,杀人的,被杀的,都
是穿绛红军服的大汉士兵。 
  乱哄哄地闹了一夜,却就是没有找到首恶张让和天子,等到第二天天明传来了消息,
张让等人已经投水自杀,奉诏赶来勤王的并州牧董卓,已经找到了天子和陈留王。 

  那天上午,在董卓的带领下,大队西凉人马开进了洛阳城。 
  据说后来董卓在长安被处死还点了天灯,因为肚子上脂肪太多,竟然燃烧了三天三夜
,应该是个大胖子才对。可是我记得很清楚,领头策马在天子前面的,就是并州牧董卓了
。那厮又高又瘦,看上去就像一根竹竿一样,脸上一对蛇眼,凝视别人时真有能让人魂飞
魄散的威势。 
  无法想象,短短几年之后就变成了那个样子。他那一身肥肉,到底是吃什么养出来的
? 
  当时看到西凉兵进城,我就觉得心里发凉,知道洛阳城要大难临头了——西凉兵们脸
上的神情我见过,跟冲进皇宫的士兵的一模一样。充满了好奇、残忍和兴奋,就像是即将
赴宴一样。 

  “再往后,你都知道了,”曹操闭目缓缓道,“董卓的暴兵几乎天天在城中杀人放火
抢劫。曹某逃回家乡,号召关东诸侯联兵讨董。董卓为了阻碍联军,放火把诺大的洛阳城
烧成了白地。” 
  真髓过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气:“原来朝廷崩溃,是因为党争。” 

  曹操苦笑道:“除了党争,还能因为什么?妖人张角祸乱天下,信徒数百万计,声势
浩大之极,可是起兵仅仅九个月就被扑灭,首级从棺木中起出传送京都。不正是因为大赦
党人,朝廷内部团结一致,上下一心么。可是在治世最末的那几个月,朝廷内部外戚对士
大夫,外戚对宦官,士大夫对宦官,全都斗了个死去活来。说来好笑,明争暗斗了这么多
年,最后宦官和外戚们竟然是同归于尽,一个也没留下,而士大夫们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八月那一场宫廷喋血,胜利者只有一个,大权在握的董卓。” 
  他意犹未尽道:“那张让、赵忠,狡诈一世,就因为蹇硕后来居上得到了孝灵皇帝的
信任,所以联合何进害死蹇硕。使得宦官集团在最后在那场大火并中,根本没有了掌握兵
权的名义,就连拼个鱼死网破亦不可得,只能被一面倒地被士大夫们屠戮殆尽。最典型的
莫过于‘杀猪大将军’何进了。若不是他及时与党人士大夫结交,从而釜底抽薪夺取了西
园八校尉的兵力,再联合宦官中内讧的张让、赵忠,又怎能顺利诛除蹇硕呢?他对待宦官
的立场反复无常,结果既得罪了张让、赵忠的宦官集团,又使袁绍袁术等士大夫集团对他
不满,最终孤立了自己,身首异处,不也正是这个缘故吗?” 

  “合则两利,斗则俱损,这是至理名言。”曹操最后下了结论,“那些鼠目寸光,只
顾眼前蝇头小利的小人,相互斗来斗去,最终也难逃覆巢绝无完卵的下场。贤侄,如今新
朝廷刚刚建立,四面强敌环顾,其险恶之处远胜过孝灵皇帝之时。所以更要以此为鉴,千
万莫要重蹈覆辙呀。” 

  真髓本来听得津津有味,可听到最后一句,悚然一惊:曹操分明是话里有话,想不到
他竟能将一番关于治世之末的长篇大论,不知不觉地影射到了眼前的形势,只是司空大人
到底想要说明什么呢? 
  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对曹操表示赞同:“明公所言在理。小侄倒联想起了董卓。此
人天下枭雄,手握精兵悍将,天下第一。关东诸侯联兵讨伐他,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
不了了之,可是后来在长安,却因为王前司徒的连环计,而被奉先公所杀,这也是内讧的
教训。董卓死后,他的部将李傕、郭汜、樊稠、张济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团结一
致很快就打回了长安,将奉先公驱赶到了关东。要不是这几人后来将精力都放在了权力内
讧上,铁羌盟原先就曾被他们打败,又怎能轻而易举取了长安呢?” 
  曹操鼓掌大笑:“贤侄果然精明,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 
  “今日上午曹某见你离去时面有不愉之色,想来是因为朝廷分出司隶四郡,还有剥夺
你司隶校尉一职的缘故,是也不是?” 
  他醉态已消,目光炯炯盯着真髓,眼神之犀利冷静,几乎令真髓怀疑,面前这个曹操
,和刚才那豪情勃发,击履高歌的浪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明公目光如炬,小侄拜服。”真髓吐出一口气。曹司空的询问,正犹如这人用兵的
风格,迂回反复,奇兵突出,却又予人一种开门见山,堂堂正正的感觉,让自己没法闪烁
其词。 
  他向曹操敬酒道:“老实说,的确如此。当时小侄听明公说,要分出西北四郡设立秦
州,又剥夺了小侄的司隶校尉一职,心中不满之极。明公适才最后的一番话,是要教训小
侄,莫要‘鼠目寸光,只顾眼前蝇头小利’么?” 
  曹操举碗回应,这次却只沾唇做了个样子,不再一口喝干了。 
  “‘教训’二字言重了,贤侄能如此坦诚相告,足见待我之心甚诚。今日上午我曾对
贤侄说过,设立秦州是天子的意思,其实那是场面上的官话,想来贤侄也是看得出来的,
哈哈。眼下就咱们爷儿俩,曹某就跟贤侄把话挑明了讲。” 
  他将缠在腰间的衣服穿好,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曹某并不否认,如今朝廷军国
大事皆出自我一人之手,秦州之事也是我一人的主张,与天子无关。之所以设立秦州,实
是干系我朝全盘战略的第一大事。本打算今日便就此事向贤侄说明,可是梁纲来降,出乎
我意料之外,事情实在太忙,所以打算明天再与贤侄详谈的,不过既然有缘此地相见,正
好说个明白。” 
  真髓放下酒碗,肃然道:“还请明公示下。” 

  曹操一时没有说话,皱起眉头,仿佛在研究如何措辞,忽然道:“贤侄你可知道,当
今总共有多少家皇帝么?” 
  真髓茫然摇头,仔细揣摩曹操的用意。天下一家,皇帝自然只能有一个。这还用问,
难道袁术那伪皇帝也算皇帝么? 
  联想起袁术,他猛然明白过来:“啊,莫非除了袁术之外,又有人称帝了不成?” 

  “正是,”曹操正色道,“曹某在赶来固始之前,收到了袁绍要求今上撤销帝号与年
号的通牒。本初原本正与公孙瓒和张燕对峙易京,我遣使通知他武定帝已入继大统,并虚
大将军之位以待,可此人竟然大逆不道,行为狂妄侼乱,回应使节说什么刘幽州之子刘和
应是正朔。结果十天前,本初回师邺城拥立刘和为天子,建元‘天安’,还自称是大将军
、尚书令,真是岂有此理!” 
  真髓沉思道:“袁绍雄踞四州,自恃是天下第一人,有这种……这种出格的举动也不
足为怪。”他正要说“狂妄侼乱”四个字,忽然想到袁绍拥刘和为帝,性质其实与曹操和
自己也差不多,只不过是个先手后手的差别罢了。这么一想,即将出口的四个字便吞了回
去。 
  曹操却没有在意,点头赞同道:“‘本初克己复礼、深沉大度,虽然不如弟弟公路那
样以任侠武勇闻名京师,却更得海内名士的拥戴。是时,党锢之祸事起,天下士大夫多离
其难。本初依仗家世,冒险与被通缉的名士何颙何伯求结交为友,何颙常私入洛阳,按照
本初计议,援救党人中穷困闭厄者。其中有被掩捕者,则本初与何颙广设权计,使得逃隐
。因此活党人无数,被海内名士推崇为‘天下英雄’。” 
  “曹某的《蒿里》中的‘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其实便是讥讽袁氏兄弟这哥儿俩
,”他轻轻翻动篝火上面串着野兔的木棍,油一滴滴地落入下面跳动的火舌,烤肉滋滋作
响,香气四溢,“‘淮南弟称号’的袁术你是知道的,刚被你我联手打得落花流水,逃回
寿春去了;至于‘刻玺於北方’么,便是指本初。其实本初雄心勃勃,决不在公路之下,
只是他更加善于隐蔽自己的心思罢了。贤侄,我等闯宫诛灭宦官的那天晚上,皇宫中出了
一件大事。那一夜我等乱哄哄闹到了天明,才得知天子在张让、段珪等人的挟持下出北门
往小平津去了,于是众人赶紧提兵向北,路上遇到了已经迎接到天子的董卓,而后清点皇
宫中的器物,无数珍宝在那场劫难中丧失或损坏,其中丢失的,就包括自秦以来一直流传
至今的传国玺。” 
  “此事跟袁绍有什么关系?”真髓琢磨不透,猛地想到一事,“明公,这传国玺不是
传闻说落到了孙坚的手中么?” 
  “那传闻是贼喊捉贼,栽赃用的,”曹操冷冷一笑,低声道,“贤侄,此事我只说与
你一人知道。传国玺就在袁绍手中!” 
  真髓倒吸了一口凉气,仍然是半信半疑,反问道:“此事明公怎么知道?” 
  “丢失了传国神器,那还了得?”曹操叹道,“得知传国玺失踪的消息,曹某便在城
中详加探查,最终找到了那两名掌玺监的尸体。那两名宦官就死在朱雀阙不远处的何苗军
尸堆里。这传国玺是用漆盒盛放的,外用黄绫包裹。其中一人的尸体仍然将半截黄绫攥得
死死的,只是盛放传国玺的漆盒却不翼而飞了。” 
  “等到后来我等联兵讨董,可关东诸侯却各有各的打算,谁也不愿前行,闹了一阵子
也就散去了。”他回忆道,“后来得知董贼毒杀少帝。本初与韩馥借口天子协‘逼于董卓
,又远隔关塞,也不知是死是活,刘幽州为宗室之长,应当被立为主’,打算强行拥立刘
虞为帝,对抗董卓执政的长安朝廷,还企图让我也加入他们的行列,结果被曹某婉言拒绝
。后来他见说我不动,便从怀中取出一只漆盒,从漆盒里拿出一方玉印,对我笑道,‘孟
德,你看我这方玉印,刻得如何’?在他掏出那漆盒的时候,我当时心中就是一惊。贤侄
,你要知道,敝家祖曾在宫中行走,他老人家到了晚年,经常对曹某讲一些宫中器物的形
状。所以曹某一见那漆盒的角上有个一个月牙形的缺口,便识别出,此盒正是盛放玉玺的
漆盒!” 
  “如此说来,那方玉印岂不就是传国玺了?!” 
  “非也。秦始皇统一天下,于是择天下美玉制成那方传国玺。秦人工艺风格粗犷大气
,所以传国玺虽然玉质极佳,却并没有太多雕琢。可那玉印造型虽与传国玺一模一样,但
制工极其细腻,显然是奢侈之风大起的孝和皇帝年间工艺,绝非传国神器。” 
  “那传国神器究竟……” 
  “漆盒既然落在本初手里,传国玺又怎可能例外?只是私藏神器大逆不道,他真敢拿
出来示人么?”曹操不客气地打断他,“本初炫耀玉印,无非是用隐喻试探,倘若他自己
称帝,曹某的态度如何。嘿,他与韩馥打算拥立的刘虞尚且是皇室宗亲,入继大统还有情
由可讲。他袁家世代受朝廷恩泽,居然妄图称帝,那就是最最忘恩负义的逆贼。支持他?
曹某可不会没了脑子去干那等蠢事。他见曹某笑而不答,知道曹某的立场,以后也就没有
再提。” 

  一番话说到现在,到现在仍然跟设立秦州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真髓倒也不着急,他已经发现了曹操的特点,此人讲话总是喜欢先兜个大圈子,
左转右转,旁敲侧击,却又不是无的放矢,最后等到切入主题,反而显得证据充足,极有
说服力。想来秦州的设立,应当与袁绍的野心有很大关系,况且传国玺之事的确刺激有趣
,倒也不妨仔细听听。 
  他想了一会儿,出神道:“那两名宦官是死在朱雀阙的……袁绍在那里鼓动士兵杀死
何苗……莫非先得传国玺之人是何苗,此事被袁绍知道,所以鼓动士兵杀死何苗,夺取了
传国玺么?” 
  曹操赞同道:“曹某也是这么想的,据说在内讧前,何苗先逮捕了赵忠在朱雀阙将其
处死,很可能那两个掌玺的宦官是与赵忠同时被捕的。只是无论是何苗还是那两个宦官,
都已经死去多年,朱雀阙又被董卓一把火烧了,再无半点痕迹。自从看到那漆盒后,我几
次对本初旁敲侧击,企图套出传国神器的下落。可那厮嘴巴很紧,硬是不露半点口风,不
知是否对我起了疑心?没过多久,粮食吃尽,诸路方伯联军做鸟兽散。唯有南路的孙坚孙
文台,自鲁阳北上,一路连斩华雄、胡珍等西凉悍将,进入洛阳,扫除宗庙,祠以太牢,
随即便传来了孙坚得到传国玺的传闻。此事尚无法辨其真伪,可袁绍却推波助澜,四处宣
扬孙坚得了传国玺,使文台成了众矢之的——这分明是欲盖弥彰,嫁祸于人。” 
  真髓悚然道:“难怪袁绍大言不惭,发通牒要求武定皇帝撤销帝号与年号,原来传国
神器在他的手上!说到这里,小侄忽然想到,倘若此贼趁我等发兵汝南,却去偷袭空虚的
濮阳,那岂不是大为不妙?” 
  曹操胸有成竹道:“贤侄不必为此担心,袁绍此人野心虽大,但自恃出身高贵,鄙夷
兵将,颇以不知兵为荣。贤侄这种兵贵神速的思想,别说他做不来,就连想都想不到,况
且曹某此番征讨袁术,已将天子南迁至中兴府许都安置了。啊,我几乎忘记告诉贤侄,颍
川郡已经易名中兴府,往后许都就是我大汉的新都了。此外就是遣往公孙瓒处的使者已经
回禀,‘白马将军’迫于袁绍的军势,与张燕已经表示愿奉我武定年号和官职,如此便是
在袁绍后背上插了一柄钢刀——从濮阳传来的快报,袁绍在匆匆为刘和举行过登基典礼后
,已经在五天前誓师北伐,率大军十万开向易京了。” 
  他面色凝重道:“曹某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间公孙必定败亡。眼下我等必须与袁绍
争夺时间,先从雄踞江淮的叛逆袁术着手,而后荆州击败刘表,稳定关西和徐州,才能准
备迎接来自北方的挑战。可尽管如此,袁绍的河北兵力强盛、人口众多、土地富饶,而我
与贤侄的河南之地,兵力薄弱、人口离散、土地贫瘠。我等与袁绍相比,宛如蝼蚁比之巨
象。正是如此,更不能因夺地而分散兵力,这也是我分割州郡,让贤侄统辖司州三郡的目
的。” 

  终于说到正题了,真髓沉思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适才明公言道要稳定关西,
那么分割州郡而设立秦州,也是打算以此安抚马超,使他与韩遂相争了?” 
  “贤侄就这么小看我曹操的器量么?”曹操放声大笑,“你出兵陈县,因此消息不够
灵通。从关西传来的战报,逆贼韩遂弑杀天子之后,已自称大周天王定都岐山了,再加上
河首平汉王宋健,以及其余大大小小羌氐数十部人马,凉、秦二州已非我大汉领土。马超
宗族本在右扶风,尽管马腾被韩遂谋杀,家族实力仍然根深叶茂,又熟悉地理人情,所以
是担当关西之任的不二人选。假使他是真心归附汉室,若能为朝廷除却逆贼韩遂、宋健,
平定关西。就算将凉州牧一职一并也交给他,又有何妨?” 
  真髓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小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话虽如此,心里却颇不以为然,韩遂的事迹自己从贾诩和二舅子马休处听了不少,的
确是心黑手毒、老奸巨猾的剧寇。马超冲锋陷阵的确骁勇无双,但要凭这就能对付得了诡
计多端的韩遂?自己却是一百个不信。 

  曹操摇头道:“贤侄也没有完全说错。马超久在边地,对汉室并没有多少忠心。我已
经接到情报,袁绍拥立的刘和伪朝向他发了伪诏,要任他做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马超已
经欣然同意了——那厮居然两头挂衔,试想这等狼子野心之人,曹某岂能不多加提防?”
 
  他眉头深锁道:“况且真正令曹某寝食难安的就是河内。倘若袁绍举兵数路南下,高
干的并州之兵便可以直接通过河内,从侧翼越过黄河和河南府,轻而易举便可打到许都。
相反,倘若能牢牢控制住河内,不仅可以斩断袁绍的侧翼威胁,而且还能向北夺取并州诸
郡,掉过头反从侧翼威胁袁绍的冀州与幽州。” 
  说着,又拍了拍真髓的肩膀,诚恳道:“曹某非常欣赏贤侄的将才,令尊又是我昔日
好友。曹某将这司、并二州托付与你的这份苦心,还望贤侄仔细体谅。当今乱世方兴,你
我同殿为臣,正应该群策群力,同舟共济才是啊。等到天下平定,想要封侯拜相,那还不
容易么?” 

  真髓恍然大悟,心中又是佩服,又是警惕。 
  秦州的建立以及刺史人选的分配,被限制的不仅仅是自己,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对付大
舅子马超和那个盗玺贼袁绍。 
  根据自己与大舅子的联姻协议,马超下一步将向西发展,攻打河东等司隶西北部郡县
。按照曹操设立的秦州牧辖区,那些郡县也都包括在其中,这对马超向西拓展是一个极大
的鼓励。同时以官职的任命,正好将河内这块要地顺理成章地从极不可靠的大舅子手里转
交给自己。大舅子既与袁绍勾结,所以曹操放心不下,让担任司州刺史的自己去占领河内
,这就好比在大舅子与袁绍之间锲进去一颗钉子,将二者分隔开来,使之不能继续往来勾
结,相互呼应。 
  尽管自己接收河内名正言顺,可毕竟有违联姻时的和平协议。以大舅子的为人,绝不
会心甘情愿就把河内交出来,其中少不了一场龙争虎斗,这样一来,更把自己与马超的联
姻关系给破坏了。 
  曹操果然老谋深算,地图上面胡乱划了几下,竟然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 

  “明公对小侄推心置腹,真髓感激不尽。只是明公就不担心小侄得悉内情后,掉过头
去与马超、袁绍连成一气么?”想通了这些关节,他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小侄可是曾
经大逆不道,弑杀了主君奉先公的大罪人呐。” 
  曹操闻言放声大笑,声音宏亮,震得真髓几乎要捂住耳朵。 
  “贤侄说得好,袁绍势力雄厚,远胜曹某。倘若贤侄真要与他联合,那我也无法可想
,只能束手待毙了。可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曹某的原则。”他看着真髓的眼睛,
仿佛一直要看进心里,“中牟之事我早有耳闻,但曹某决不相信只有弑主夺权那么简单。
今日一见,更加坚信这一点。贤侄,似你这般识得大体,血气方刚之人,绝不会做出那等
弑主求荣之事!” 
  “我与贤侄把酒言欢,一见如故,”他用力在真髓肩膀上一拍,大声道,“曹某愿以
身家性命做注,赌你绝不是那种忘恩背信之人!” 

  真髓热血上涌,朗声道:“好,明公如此信任小侄,小侄必不辜负您的一番厚望!”
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以往鄙夷陈宫的为人,就是觉得那厮反复无常,背叛恩主。可到了后来,自己却在
奉先公的压迫下不得已反戈一击,背负了弑主之名。所以每次想起当日之事,总是耿耿于
怀,有一种沉重的负疚感和自厌自弃。 
  虽然他对曹操仍抱有警惕之心,但曹操最后那一番话,着实打动了他的心坎。 

  曹操大喜,欣慰地点头道:“曹某果然没有看错人。关于河内,以我之见还不能轻举
妄动,马超虽有不稳的迹象,但毕竟已明确表示依附我正统汉室,还是要以拉拢为主,盼
他能幡然觉醒,弃暗投明才是。” 
  真髓苦笑道:“不瞒明公,小侄也不大希望和马超反目为仇,不过他若真与袁绍勾结
,反叛朝廷,那也无可奈何,只得刀兵相见了。” 
  “日后再说罢,不必操之过急么。”曹操笑道,“对了,上次奉孝出使归来,我听他
提起,贤侄幕府缺乏良谋能吏,又少粮草,可是真的?” 
  真髓窘道:“河南府饱经战乱,人口土地都残破不堪,倒是让明公见笑了。” 
  曹操道:“曹某倒可帮上点小忙,明后两年,我可勉力为贤侄开支一半的粮草。” 

  真髓喜出望外,跪倒叩首道:“多谢明公!” 
  曹操道:“贤侄,你我亲如一家,何必客气?”又戏谑道:“听说贤侄设立什么发丘
都尉,在河南府偷坟掘墓,以充军需,此事可是有的?” 
  真髓窘道:“明公连这个都知道了……偷坟掘墓是重罪,您不会打算因此治小侄的罪
罢?” 
  “治罪?治什么罪?”曹操倾过身子,附在真髓耳边低声细语,“不瞒贤侄,曹某初
到东郡时,没钱每粮,也曾秘密设立过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这偷坟掘墓的营生果然好
使得很。” 
  真髓先是愕然,随即二人一同捧腹大笑。 

  笑了一阵,曹操道:“不过你我的手段,却都比不上董卓了。那奸贼放火焚烧洛阳之
前,大肆搜刮抢掠,将洛阳附近的皇陵发掘一空。等到董贼伏诛,从他的眉坞中查抄出金
有二三万斤,银八九万斤,珠玉、锦绮、奇玩、杂物皆是山崇阜积,不可知数呀。” 
  真髓惊讶道:“这奸贼竟积攒了这么多?”不由自主想到让自己偷坟掘墓的贾诩,难
怪他能想出这种缺德的主意,当时那老狐狸可不是就在董贼军中么? 
  “多?曹某得知这消息后,只有惊讶其少!”曹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当
时我派遣在洛阳的密探回报,董卓在洛阳搜杀富商,掘皇家公卿之墓,再加上侵吞了国库
和孝灵皇帝所建私库,搜刮的黄金少说也有十五万斤!据说这奸贼将财宝总共分成了几份
,除了眉坞之外另外还有数处秘密藏金之所。还有消息传言,董卓安置好藏金之处后,活
活烧死了三百名抓来搬运黄金的士兵,将地图刻在了一枚寸长的小刀上。除了他的女婿牛
辅、亲信李儒和吕布之外,谁也不知道藏金的地点,” 
  真髓却是不信:“只怕明公这消息不够确实。既然牛辅、李儒和奉先公知道,怎地小
侄从未听奉先公说起此事?倘若真有这么一笔藏金,牛辅得知董贼被杀,为何不用藏金乞
命,反而孤身逃亡呢?宝藏的传说自古便流传甚广,不过很多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董贼
穷奢极侈,就算真搜刮了大笔金银,全都被他用掉也说不定啊。” 
  曹操也不坚持己见:“这倒也是。无论有没有这笔藏金,董贼还不是身首异处?真正
赖以成事的,是人而不是黄金。” 
  他又问道:“贤侄如今也算成家立业了,不妨将娇妻移到许都居住如何?中牟毕竟属
于面对河内的前敌阵营,比不得许都的安宁呀。” 

  真髓反应极快,马上就联想到原先曹操在兖州陷入困境,袁绍要他迁家邺城的故事。
 
  若是将马云璐留在许都,那么曹操既加强了对自己的控制,又变相拥有了马超家族的
人质。曹公纵然再怎样信任自己,可毕竟事关重大,将来的发展孰难预料,又怎能听信自
己的空口白话呢?有这种要求也是理所当然。 
  说句老实话,他对马云璐没有太深的感情,甚至从主观愿望来讲,将小丫头送到许都
正合心意——既可以让曹操对自己安心,自己还正好可以跟罗珊尽情双宿双飞呢。可是想
到新婚头一天,自己就跟罗珊搅出那种事来,心中着实觉得对这名义上的妻子不起,又怎
忍心将她一个人孤零零丢在许都做人质? 
  可是曹操如此仗义疏财,眼前若是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又怎能展现出自己的诚意
? 

  想到这里,他苦笑道:“明公,此事容以后再议罢。小侄才刚刚成亲呀,这个,这个
……小侄说不出口,您是过来人,自然是知道的。”此事无法跟曹操讲理,那就只索性胡
搅蛮缠,设法动之以情了。 
  对真髓的暗示,曹操心领神会,大笑道:“这个自然,我明白了,那便过两年再说罢
!哈哈,瞧曹某这脑子,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忽略了?” 
  他又叹息道:“两情相悦,新婚燕尔,好不羡煞人也。来来来,敬贤侄一碗,曹某祝
愿贤侄早得贵子,哈哈哈。” 

  真髓肚里暗暗好笑,表面不好意思道:“多谢明公。” 
  两人又干了一碗酒,曹操一抹嘴道:“贤侄肩负重任,任重而道远,需要广招人才呀
。如不嫌弃,曹某倒有两个合适的人选,想推荐给你。” 
  真髓心知肚明,曹公推荐自己人才,无非是换了一种法子便于更好地控制自己。自己
已经回绝了曹操迁家属到许都的请求,如今他退而求其次,自忖是不好拒绝了。 
  于是点头道:“全依明公的意思,不知这两人姓甚名谁?” 

  曹操笑道:“这第一个人,贤侄熟得不能再熟了,听说你与他还拜了异姓兄弟。” 

  真髓大喜道:“是奉孝兄!” 
  曹操道:“正是郭嘉郭奉孝。奉孝胸有吞吐天地之志,包藏宇宙之机。能有他辅助贤
侄,曹某就安心了。曹某已经任命他为司空祭酒,参议军事。如今推荐给贤侄,你可不能
亏待了他呀。” 
  真髓心花怒放:“这个自然!小侄定会对奉孝兄奉为上宾,言听计从的。” 
  “这便好。奉孝身体不好,还请贤侄千万要多担待些啊。”曹操敛了笑容,正色道,
“曹某推荐的这第二人,名为董昭。此人本是张扬部下,早在原先李傕、郭汜专权时,曹
某遣使入长安就得了他的帮助。所以做为马超使节来濮阳后,被曹某征辟入了司空府。劝
说马超归顺汉室,他当立首功。董昭深谋远虑,有王佐之才,在我司空府中也是参议军事
的重要谋士,他对河内的山川地理,以及对马超和袁绍手下的将军谋士们都甚为清楚。知
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定能给贤侄很大的助力。” 
  真髓笑道:“能得明公荐此二贤相助,小侄的胜算就又多了几分,定能不负明公嘱托
。” 
  奉孝兄虽然与自己极为投缘,但他对曹操的忠诚,自己是十分了解的;那个董昭虽然
还没会过面,想来也是极为难缠的角色。曹操派此二人,无疑是在自己的司州军中安插了
两个钉子。 
  不过他心怀宽广,倒也不在乎:记得奉孝兄说过,用人之道,就在于尽人之贤愚皆能
为我所用。求得其长处而又必定会发挥其长处,根据其短处而特意适应其短处。这样使人
尽其才,方能取长补短。 
  即便此二人是曹操安插的奸细也罢,自己虽不能用其忠,起码也可以借助其智嘛。 


  “野兔已经烤好了,”此时正事已全部说完,曹操心怀大畅,将火堆上架烤的野兔摘
下来,随手递给真髓一只,“贤侄,尝一尝曹某的手艺罢。” 
  真髓下午出来行猎,一直还未进食,当下也不客气,抱着烤兔大啃起来。 
  曹操咬了一口兔肉,含糊不清道:“贤侄,老夫一事不明,要向你请教。贤侄名‘髓
’。字却是‘明达’,这二者之间似乎完全没有关系呀?老夫一直奇怪,以令尊这样学识
渊博,怎么会给贤侄起个如此古怪的名字?” 
  真髓正忙于咽下满嘴的食物,一时无法回答,闻言于是伸手在地面上写了个“邃”字
。 
  “邃,乃深远之意,”曹操探头看了看,颔首道,“莫非贤侄的本名,应当是‘真邃
’么?嗯,真邃真明达,这个倒还说得过去。” 
  真髓狼吞虎咽,几乎噎住,灌下一大口酒才道:“‘真邃’才是小侄的原名,家父性
子急,于是索性便将“明达”这个字一并为小侄起了。盼望小侄能将继承家学,将之发扬
光大,做一个学识渊博,聪明通达的人。” 
  他吁了口气:“后来洛阳大火,百姓被迫徙往长安。一路上疫病流行,很多人都因此
丧命。当时小侄也病倒了,家父于是为我易名‘真髓’。据说骨髓乃人之血气命脉所在,
先父为我改这个名字,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度过那场劫难罢……” 
  他眼眶微微有些湿润,自己虽然挺过了那场瘟疫,但父母双亲却…… 

  曹操沉默了半晌,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之心……记得幼年时曹某整天不务正业,
飞鹰走狗,很是令先父失望。如今老夫也有了四个儿子,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才了解当年
慈父望子成龙的一片苦心……” 
  他眼圈竟似乎有些发红,随即却又变得狰狞起来,咬牙切齿,脸上肌肉不住颤动。 

  看到他这幅表情,真髓猛然省起,曹操的父亲曹嵩正是被陶谦部下杀害的,联想到此
人闻知父亲死讯,一怒之下起兵大屠徐州百姓数十万,尸体阻塞河道,泗水为之断流的惨
事,不由心中一寒。 

  真髓默默地往篝火中丢了几块木柴,火烧得更旺了些。他由徐州屠杀又想起离狐见过
的诸葛瑾一家,那三个相依为命的兄弟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到底在荆州找到他们的亲人
没有?转眼又联想起自己的爹娘,不禁凄然。 
  忽然听到曹操在一旁发问:“贤侄,将来天下重归太平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天下重归太平之后?”真髓茫然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太平”这两个字,距离自
己是那么的遥远。 
  “这个问题小侄从未想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来若真有那么一天,小侄想
要去九原——我曾在奉先公的灵前发誓,要将他的骨灰安葬在故乡的大草原上。” 
  曹操饶有趣味地听着,点了点头:“对做官有没有兴趣?将来天下归于一统,在朝中
当个大将军怎么样?想要去九原么,那就做个度辽将军或是西域都护,如何?” 
  真髓笑了笑,摇头否决:“小侄其实并不喜欢战场厮杀,所以真要等到天下安定,也
就是小侄卸甲归田的时候。至于朝中任职么,适才明公讲述孝灵皇帝时党争祸国,听得小
侄后背发冷,那种权力斗争真是太复杂了,不是我这种人能活得下去的……” 
  他仰头望天,憧憬道:“如果有可能,小侄倒想去做一个县令什么的,安抚百姓、教
化子民,尽量让大伙儿都能安居乐业……” 
  又低头苦涩一笑:“只是不知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曹操在一旁大笑道:“天下太平,那有何难?太祖高皇帝击败霸王,只用了四年;光
武皇帝扫荡四方群雄,是用了七年。” 
  他伸出两根手指,满怀自信道:“曹某这点微末的才能,自然不敢与二位先帝相比。
就以二十年为期限好了。从今日算起,到武定二十年之前,定要削平诸逆,还天下一个朗
朗乾坤!” 
  真髓听他说得踌躇满志,不由笑着打趣道:“明公要用二十年,不觉得太长了些?还
是十年罢?” 
  曹操摇了摇头,沉声道:“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其中道理,就在人心向
背。战国数百年七国纷争,到秦得以草定,秦法失之于暴,致使天下重新分裂,但统一大
势已趋,人心所向,故此太祖高皇帝仅仅四年就完成大业。王莽篡政,人都归罪于伪新,
而依旧向汉,所以绿林赤眉无知小农,起兵尚且知道奉汉室宗亲为王为帝。光武皇帝只用
七年就统一天下,道理在此。可如今就大不相同了。” 
  曹操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过来:“贤侄不妨算一算,姑且不论,仅仅孝灵皇帝即位
之后,前前后后就有多少起兵称王称帝的逆贼?早有自称越王的会稽许生、自称天子的渔
阳张举,张角弟兄虽然没有称王称帝,却号称‘苍天已死’,那是明确地说要推翻大汉了
;还有那攻杀刺史的益州黄巾马相,他是自称过天子的;被陶谦先联合又杀之并其众的下
邳阙宣,不也是自称天子的么?袁术自称天子,那都算是晚的了。连无知小民都敢妄称天
子,可见大汉已经崩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现在正是人心思乱,天下刚刚呈现出分裂
的苗头的时候,曹某预计用二十年平定天下,已经是短得不能再短了。” 
  真髓倒吸了一口冷气,苦笑道:“明公的名单上,现在又加了河首平汉王宋健和大周
天王韩遂的名字。照您这么说,将来还不知道会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呢。” 

  曹操沉声道:“不错。要想收拾浮动的人心,安抚百姓,重新建立治道,非长年累月
之功不可。”顿了顿,又道:“贤侄你要记住,治理国家之道,就在四个字,‘秩序井然
’。只有众人都遵循秩序,诸侯和百姓各安其位,各守本分,天下自然能够太平,百姓才
有安居乐业的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大治之道。如今你我所要做的,便是以武力重新建立秩
序。那些不愿归化秩序之人,一律都是乱臣贼子,理当用严酷的刑律和杀伐去惩戒他们。
”说到最后一句,流露出一股冰冷的杀气。 
  这使真髓觉得有些不舒服:不知为何,就从刚才开始,自己对曹操的话忽然产生了一
种莫名的排斥感。 
  他忍耐不住道:“明公,小侄对您诗句中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
,念之断人肠’那四句深有体会,念念不忘。不禁想问明公一句,既然您一心建立治道,
让百姓重享太平,却为何又在徐州大肆屠城?那数十万惨死的百姓,都是因为李傕之乱好
容易才辗转逃到徐州,只想过几天安稳生活的无辜百姓呀。他们也是不愿归化的乱臣贼子
吗?” 
  话一出口,不由微微后悔,知道此问实是直斥曹公之非,恐怕会得罪这位强援,但同
时却又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听此一问,曹操沉默了半晌,才沉痛道:“徐州之屠,的确是曹某所犯的最大错误。
曹某一向率性而为,所以得知先父之死,兼之当时我头风病发,所以才作出那等全无头脑
的决定。现在每每想起,都深自痛悔。” 
  真髓怔住,他万没想到曹操竟会坦然自承己过,不由暗自佩服。 
  只是曹操接下来的话,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陶谦屡屡进犯兖州,又杀我父,是逆贼!”曹操念之仍然恨恨不已,“徐州的贱民
竟为这逆贼纳税服役,当然是不愿归化秩序的乱臣贼子,此罪不可赎!只是曹某当时却没
有想清楚,一场杀戮竟使得兖州也因此人人自危,张邈与陈宫迎奉先入主了兖州。反而使
曹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这倒是始料未及。”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曹某已经向全军下了严令,此番攻克寿春后,除了袁术的亲
族之外,其余百姓一律免死。”他将徐州之事一语带过,大笑道:“贤侄有所不知,下午
你走后,曹某得到消息,孙策和刘备都已经起兵响应天子讨伐逆贼袁术的诏书。一个自东
北一个从南方同时向袁术发起进攻。二人竟不约而同派来了使者,说是打算与我等在寿春
城下会师呢!” 

  这几句话就好像当头泼下一盆冰水,真髓只觉得全身都冷得透了。 
  他怔了一会儿,失望和愤怒渐渐在胸中凝结:曹公,原来在你的脑子里,对此事只有
利害的计算吗?对那鸡犬不留的血腥大屠杀,你竟然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么?泗水河岸数十
万惨死的冤魂,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是否应当收买人心的教训吗? 
  曹操仍然在就本次用兵和日后的战略侃侃而谈,可是下面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 
  看着面前雄心壮志,豪情勃发的曹操,他忽然有种感觉,原来紧靠在一起的两个人,
真实距离竟然是那么的遥远。

 


 第二卷 大浪淘沙  第二十一章 赚城

    二月十九日,阴,颍口。

    大成国车骑将军张勋站在城头,用力揉搓自己凉得跟铁甲一样的面颊,凛冽的寒风刮
在皮肤上,就像刀割一般疼。自从跟主公来到九江,他已经好几年没遇到这么冷的日子了


    也不知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舒适的生活过得太久,张勋越来越讨厌寒冬初春,每到这
个时候,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裹得暖融融的,偎在火炉边打盹儿。

    可是现在,他只能站在城头的望楼上,饱受冷风肆虐,打着寒颤努力巡视。

    做为袁术倚为长城的左膀右臂,大成军几乎所有的作战计划和布防,都是出自张勋之
手。

    张勋上个月刚刚过完五十大寿,他戎马三十年,流的血比小伙子们的汗都多,经验不
可谓不丰富。但对手的用兵手段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以至于成军一败涂地,陷入难以挽
回的糜烂境地。

    此番曹操的攻势凌厉,进兵路线和进攻时间都选择得极其刁钻。

    早在主公冒然称帝时,张勋就已经预料到曹操南下是迟早的事,所以力主攻克陈国后
在那里重兵布防,建设成为抵抗曹军的前线——若论临阵指挥,成军中没人是曹操的对手
,可固守就容易多了。陈国富饶,如今各地粮食都不多,只要凭借坚城耗上四五个月,等
曹操粮尽,不撤也得撤了。

    可是曹操绕过陈国,从颍川直扑汝南,使得张勋的如意算盘能没打响。

    再者如果没有足够的存粮,一定要尽量避免初春远征,这是用兵的常识。长途远征必
须考虑到补给,动员一万士兵,起码需要三万民夫运粮,这些人都要吃饭,粮食的消耗是
非常惊人的。所以一般出兵都选在七月到十月之间,这是因为粮食刚刚收获,足够承担大
量消耗,战马也正是最肥壮的时候。反之则尽量避免深冬到春季,在那几个月里,陈粮即
将吃尽,又要准备春耕,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按照张勋的判断,曹操刚刚夺回兖州,兵粮应该并不充裕,况且深冬初春天寒地冻,
士兵们人人缩手缩脚,越冬衣物厚重而不灵便,还能剩下多少战斗力?

    但这人居然胆大包天,敢冒兵家之大不韪,这又是他始料不及的事。

    一步棋错,满盘皆输。

    在曹操灵活多变的打击下,陈国、汝南等富饶重地接连失守,大批辎重粮草落入敌手
。陛下慌忙援救汝南,不听劝阻要与曹操一战,结果固始一败,三万精锐毁于一旦,而且
还耗干了寿春粮库里最后一点家底——陛下素来奢侈,将大量粮食都用来酿酒享乐,使得
军中存粮原就不多,眼下就更困难了。

    从前线退下来的败兵口中得知,袁术逃跑后曹操再度发起进攻,梁纲、乐就军被杀散
,二将不知生死。编制散乱的逃兵们逃跑进九江郡淮北诸城。可没多久各城就接到曹操的
讨逆檄文,当地豪族们纷纷杀死大成国委任的官吏和士兵,以响应王师,能逃回淮南的士
兵已是万分侥幸才捡了性命。

    听完这个消息,张勋的心都冷了:淮北已失,曹操很快就要到了。而主公失魂落魄地
跑回来后大举抓丁征粮,寿春城百姓一日之内竟然三起暴动,民怨沸腾,几乎到了不可收
拾的地步。假使曹操一张檄文传入城中,只怕不必打,寿春城自己就破了。

    这还怎么继续抵抗下去?

    我军需要腾出时间休整,他忧心忡忡地想,哪怕能多出半年的工夫也好,新军就可以
整备完毕,粮库也可以积蓄充实,民心也可以重新平复。

      想到这些让人焦头烂额的事,张勋不由向不远处的淮河看去。此时满天都堆着阴
沉沉的云,不见阳光,宽阔的水面看上去灰蒙蒙的一片。

    但若说还有一丝希望,那只能是淮河了。这条出自桐柏山的千里长河,一路上汇集无
数支流,穿过崇山峡谷,奔腾东流。在颍口与颍水和淠水交汇,河道骤然展宽,汹涌北折
。自古中原通向东南的官道都是从汝南顺颍水东来此处渡淮的,这里是要津。从颍口登岸
向东不到二十里就可抵达重镇寿春,是这淮南重镇的西大门。所以欲守寿春,则必先守颍
口。

    曹操的远征有利有弊:这个季节的淮水冰冷彻骨,水面上有些地方还结有薄冰,渡
河艰难之极。况且早在袁术刚到九江站稳脚跟时,张勋就已经着手在距河岸五里处修筑新
城。他几年苦心经营,将颍口变成了一座要塞。城内建有高高的京台和望楼,方圆数里之
内河岸的动静一览无余;城中还修有数条秘密地道通向城外的小树林里,一旦敌人兵临城
下,守军不用开城就能出其不意地冲杀出去;地窖里还储藏了不少油脂、弓矢和粮食等军
需物资,足以供应三千名守军同敌人周旋半年。

    老将张勋回首环顾这座自己修筑的坚城,如今大成国的生死存亡,就全赖此城了!

    一名小校快步跑到张勋的身旁,低声道:“张将军,西北角望楼的陆副将请您赶紧过
去!”

    张勋点头道:“步都尉,你跟我来!”

    这步都尉乃是四天前从淮北逃回的败兵。当时零星跑回来的人着实不少,前前后后被
颍口的巡逻队拿住一百六十多人。张勋为人精明,他先仔细查证这些人携带的武器和戎装
,看的确都是成军的物品,而后反复盘问查对他们的番号和伍长及同袍的姓名,最后核对
无误,这才将他们单独编为一队,以这姓步的伍长最为机敏果敢,提拔为统领全队的都尉


    两人来到望楼,发现所有的将领都在紧张地向对面张望,奋威将军陆鸣陆双鹤迎上来
道:“张将军,淮西对岸有情况……您最好自己看看。”

    张勋环视诸将,只见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心中料到了七八分,不由暗暗叹气,走到
瞭望口一看,果然对岸尘土飞扬,竖着无数旌旗。

    陆鸣紧张道:“张将军,我等应当如何是好?”

    张勋心中一动,如今袁术大势已去,这谁都看得出来,大敌当前,陆鸣竟然有此一问
,分明是有了降曹之心。却不知城中其他诸将意下如何?

    想到这里,他淡淡道:“双鹤以为应当怎样才好?”

    陆鸣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他原本是袁术虎贲卫队的武士,武艺出众,勇
冠三军,又出身江东名门,所以极好名誉。纵然已有了投降的念头,但不战而降是武将最
大耻辱,又怎能启齿?

    旁边石将军看气氛稍僵,连忙道:“如今敌军势大,以我之见,我等不如退兵寿春,
与主公合兵一处再作打算,如何?”

    左将军石朱石宇彤,年近六十,资历最老,所以此言一出,不少人七嘴八舌随声附和


    张勋没有回答,心里却暗暗叹息:老石与自己共事多年,想不到临到老来却变得如此
怯懦,分明是也存了不战之意,只是觉得投降又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才出这种建议。

    “真是懦夫之见!”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众将一齐转头,愕然发现,原来发话之人竟然是在一旁站岗的士兵。只见这士兵面黄
肌瘦,一张瘦脸犹如骷髅,目光如电,正是张勋从淮北败兵中提拔的邓都伯。

    一个小小的都伯竟然敢对自己无礼,石将军不由勃然大怒。他抢上一步刚要破口大骂
,已被张勋一把拦住:“宇彤莫急。”

    张勋上下打量邓都伯,点了点头道:“你的胆量不小,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小人没什么高见,”邓都伯直视张勋,侃侃而谈,“小人只知道,颍口是渡淮要冲
,又是寿春的门户,将军在此地筑城,不就是打算凭借淮水坚城挡住曹操么?倘若颍口有
失,即便我等退到寿春,还不是要做瓮中之鳖?”

    张勋身后的步都尉露齿一笑,啧啧道:“左将军该不会是不愿承担背主献城的骂名,
所以打算回寿春后请求主公下令全军投降罢?如此既留了性命,又可以保全体面,这算盘
果然打得甚精,佩服啊佩服。”

    这句话听得石将军一张老脸乍红乍紫,倒真不负他的字里有个“彤”字。

    他恼羞成怒,“锵”地一声拔出佩剑,大叫道:“你们几个临阵脱逃的小贼,安敢如
此辱我!今日不杀这几个无赖,我誓不为人!”

    “我等千辛万苦自淮北逃来颍口,是要留这条命与曹贼决一死战,不是继续逃跑当懦
夫的!”步都尉脸上罩了一层霜,他后退了一步,横刀厉声道,“固始一战,步某在乱军
中手刃曹兵二十七名,斩杀伍长四名,全身上下大小伤痕不下十处。步某是否算临阵脱逃
的小贼,石将军何不用剑来验证一下?”

    所谓羞刀难入鞘,局面僵持了片刻,石将军挺剑等了一会儿,看周围竟无一人过来阻
拦,这才觉得有些不妙,连忙心惊胆战地抬眼望向张勋。

    张勋已将其余诸将一律挡在自己的身后。他冷眼旁观,见石宇彤剑锋微微晃动,却一
步也不敢上前,知此人色厉内荏,此时看到老石投来求救的目光,却将头转到了一边。

    石将军心中一冷,他人老成精,已明白这位车骑将军之意:张勋分明是要自己去死,
以懦夫之死来鼓舞全军士气!想到这里,他汗珠涔涔而下,一支剑如铅之重,怎样也提不
起来。

    忽然听对面的步都尉长吸了一口气,朗声道:“步奢不求别的,但请石老将军收回对
在下和撤回颍口的众弟兄的羞辱。”

    石将军闻听此言,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低头道:“适才是老夫失言了,还望,
还望步,步都尉海涵……”话未说完,他面皮通红,狠狠一跺脚,丢下手中之剑,转身急
速下楼去了。

    张勋冷冷地看着石将军下楼,转身面对诸将朗声道:“邓都伯说得不错,今日之事,
惟有一战。诸位谁有异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奋威将军陆鸣站出来大声道:“在下有异议!张车骑,你
怎能允许一个小小的都尉侮辱石老将军?”

    张勋回头看了看步都尉,道:“小小的都尉?你错了,步奢是我刚任命的裨将军,石
宇彤的军权已经归他节制调遣了。”

    陆鸣听得呆了呆,怒道:“张车骑,你未免太儿戏了罢!我要回寿春向主公告你!”


    张勋眯起眼睛,点了点头道:“要去告我,很好。你回寿春,我不拦你,可你必须要
将所辖士兵尽数留下,交给新任的邓将军指挥。”

    陆鸣愕然道:“邓将军?”他的目光转移到邓都伯身上,忽然明白过来,勃然大怒道
:“张勋!你!”

    “小子你给我闭嘴,听本将军来告诉你们!”张勋厉声道,视线从左到右来回在这些
将军的脸上巡视,“第一,谁对此战有异议,尽管走。去寿春还是去对岸投降,爱他妈的
滚到哪里就滚到哪里,本将军不需要不同心的人在这里掣肘。但走的人必须留下士兵,自
己一个人滚蛋,我解除他的指挥权!第二,谁有跟曹操拼死一战的决心,本将军就提拔谁
做将军,将士兵交给他指挥!”

    他一指稍显不知所措的步、邓二人,高声道:“从今天起,这两人就都是将军了!”


    “谁都是将军啦?”一个清越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张勋你擅权加封军衔,好大的胆
子呀!”

    张勋一怔,转过身面向楼梯,大笑道:“原来是国师大驾光临,张某本应远迎。不过
望楼的楼梯狭窄,恕张某失礼了。”

    楼下人哼了一声,随着木梯咯咯作响,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来。

    前面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眉清目秀,身高八尺,身着黄色法衣,披头散发,正是大
成国师张蜅;后面那人白发苍苍,弯腰躬背,犹如点头哈腰的狗儿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却是刚才负气而走的石老将军。

    看张蜅那副挺胸抬头,不可一世的模样,张勋不齿地撇了撇嘴。

    张蜅这厮原本是一个在寿春市井中扮瞎子算命的货色。去年秋天主公从投奔而来的羌
人将领雷吟儿处得知天子驾崩的消息,城中又多有奇异歌谣流传,似乎是祥瑞预兆,于是
会合众人商议此事。这个河内张蜅却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第二天就捧着一本名为《石苞
室谶》的邪书,站在官邸门前高呼要朝拜天子。主公大喜,这才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
称了皇帝。这厮还说什么自己乃是南华老仙转世,一番胡话扯得天花乱坠,于是被册封为
国师。

    大成皇帝御驾亲征汝南,也将张国师带在身边,自然是期望能借助国师法力消灭敌军
了。只可惜国师的牛皮吹得比天还高,上了战场却什么法术都失灵了,最后和主公一起失
魂落魄地跑了回来。尽管牛皮吹破,可这狗头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法,反而更得主公的宠信
,十日前还被委任做了都督,前来节制颍口的诸将。

    张勋冷眼看他道:“国师此来,有何见教啊?对岸敌兵云集,您不是自吹有撒豆成兵
,役使鬼物之能么,为何还不赶紧使将出来?对了,国师最近肠胃安好否?该不会和随我
主出征时相同,又得了跑肚子拉稀,走了仙气儿,没法施术罢?”

    他一上来就揭人疮疤,挤兑得张蜅一张脸变得青黑如螃蟹一般,戟指怒声道:“你,
你……本国师的事,不用你这老卒丘八过问!我问你,你有什么权力纵容下属,侮辱同僚
?”

    张勋平日里每看到这妖人就气不打一处来,此时见这厮的手指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
更是怒气勃发。

    他冷哼一声,一把揪住张蜅的前襟,切齿骂道:“狗头!今日曹操大军压境,归根结
底全是你这般专求荣华富贵的小人,劝说主公称帝惹来的祸事!你还恬不知耻来质问本将
军?”

    张蜅被他拎得双脚离地,这才知道害怕,他全身簌簌发抖,挣扎着尖叫道:“你,你
要做什么?我可是陛下钦命册封的国师。你,你竟敢对本国师无礼,就,就不怕……来人
啊,来人啊,张勋反了,张勋反了,快将张勋……”

    “拿下”二字刚要出口,已变成了长声惨叫——张勋拎起他随手往望楼的瞭望孔里一
塞一推,就跟丢麻袋一般,直接将这位国师头朝下顺了出去!

    看到国师大人忽然化作了手舞足蹈的飞天,众人赶紧都涌到瞭望口边纷纷向下瞧,只
见张蜅头破血流,一动不动蜷缩在地,就像一条死去的毛虫。

    城头众兵都看到刚才那一幕景象,顿时一片哗然。

    “步将军,去打开东门,”张勋背着手也不回头,沉声道,“带上二十名硬弩士,恭
送陆石二位将军出城!”

    派步奢送走了那两个垂头丧气的将军,将任务分派给诸将去执行,张勋仍然一动不动
地坐在瞭望口前,仔细观察对岸的动静。

    “邓艾,你来看看,”他招呼新提拔的邓将军道,“对岸那些人……似乎不像是曹军
啊。”

    邓艾上前看了看,沉吟道:“的确有些古怪……曹军士气高昂,断然不会将旌旗插得
东倒西歪,营盘也不会这等散乱不整……倒似乎是在哪里吃了败仗……”

    张勋赞许道:“英雄所见略同,本将军果然没有看错你。”他又迟疑道:“既然不像
是曹军,那又会是谁呢?”

    邓艾全身一震,转头瞪着张勋道:“莫非……莫非那是退回来的乐、梁二位将军么?


    张勋闻言“呼”地站了起来,兴奋道:“的确有这可能!”又叹道:“只是相隔太远
,旗号看不清楚呀。”

    邓艾断然道:“将军不必心急,不论那支兵马是何人率领,既到了对岸,肯定是打算
要渡河的。如果真是二位将军侥幸逃脱,率领残部归来,定会传递消息予将军。我等严加
防范,静观其变,总是不会错的。”

    “好一个严加防范,静观其变。”张勋手捻苍髯,感慨道,“你稳健缜密,又极明白
地要,这是良将的天赋啊。我大成怎么没能早点儿发掘你这等人才,否则又怎会落得今天
这个局面?”

    邓艾低头道:“将军谬奖。”

    张勋问道:“听你的口音,应当是荆州人罢,是怎么加入我军的?”

    邓艾苦涩道:“将军说得对,在下是义阳人,家乡饥荒,在下逃至南阳避难,结果从
了军。”

    张勋点了点头道:“是啊,当时我主虎踞南阳,跟现在蜗居寿春可大大的不同。前线
溃败,你仍然能回来继续为我主效命,忠义双全,真是难得,看来还真是上天要我大成振
兴呢。”

    邓艾叹道:“将军如此说,真愧杀小人了。实不相瞒,曹操大军开到之后,各地响应
檄文,纷纷组成乡勇民团袭杀落单的大成兵士,甚至将孤身的外乡人都当作逃兵杀死领赏
。小人倒想过换掉戎装逃回家乡去,可被逼得走投无路,万般无奈,只能跑了回来。”

    张勋苦笑道:“你倒是老实。唉,这都是主公大力搜刮,激起民愤的结果。只要我等
将曹操阻挡在淮河之北,他不会在此长驻,等他撤军之后,我要面陈主公,万不可再这般
竭泽而渔了。”

    邓艾点了点头,还未说话,步奢回来了。

    张勋并未回头,淡淡道:“步奢,你身上有血腥气。”

    步奢赶忙行礼道:“张将军,石陆二人是祸根,不可不除啊。那石老头儿分明一心投
降;陆双鹤恨您和我抢了他的兵权。况且倘若任他们回到寿春,在大成皇帝耳边吹上几句
风,纵使陛下没有投降,纵使我等能抵住曹操,也只有死路一条啊。”

    张勋沉声道:“你做得对,却又不对。石宇彤乃老迈无能的庸才,搬弄口舌是非,却
无真才实学,杀之毫不可惜。但那陆双鹤武艺过人,是骁勇果敢的猛士,留他在主公身边
,就为我大成多留了一份力量啊。又怎能私怨当前,擅自将他处死?”

    步奢听得张口结舌,磕头道:“听张将军一席话,小人惭愧莫名。您大公无私,一心
为国,实是小人的楷模。”

    张勋笑道:“坐过来罢。你很机灵,能够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这是本将军看重你的
地方,但往后还要向邓艾多多学习,必须更加缜密慎重才好。”他顿了顿,又道:“步奢
,本将军当时不加阻止,是有意让你在斗剑时杀死石宇彤,可你为何放他一马?”

    步奢刚刚起身,闻言又低头道:“张将军,那时小人不过是一介都尉,犯上已是有罪
,又怎能真将左将军杀死?万一事毕您怪罪下来,借小人的脑袋以平大小将军之心。那小
人岂不是冤死了。”

    张勋大笑,点头道:“说你聪敏机灵,果然不差。本将军老了,你们二人正当壮年,
将来都是我大成的栋梁之才,好好干。”

    邓艾一直沉默不语,忽然一指江心道:“将军,您请看!”

    张勋凝神观望,只见几只仓促扎成的木筏正从对岸划过来,领头筏上一人正奋力挥舞
旌旗。此时距离近了,张勋看得清清楚楚,那上面分明是一个大大的“梁”字。

    ※※※

    梁纲梁纪常看到城中将领列队来迎,等不及木筏到岸,嚎啕着跳下河,在齐腰深的冰
水里挣扎着扑上岸。

    张勋下马抢上前去时,这个七尺高的汉子坐地不起,哭得犹如泪人一般:“全完了,
全完了!桥将军殉国,李将军殉国,乐将军殉国,他们都殉国了……天杀的曹操,把他们
的人头挂在一个木架上,用马拖着在淮北各地巡回展示……数万战死将士的头颅,被那恶
魔堆土筑成了高台,还号称什么‘破逆京’……曹操正在向淮北各城征集粮草,转眼就会
开到这里……张将军,张将军,我们完了,我们完了!”

    他衣甲破碎,到处缠着沾血的布条,头发和胡须又乱又脏,两眼失神,脸颊深深地凹
陷下去,几乎不成人形。

    此时邓艾提着一只食盒,快步来到梁纲的身旁,双膝跪倒,进上饭菜。

    嗅到香气,梁纲眼里这才有了点神彩。他挣扎着扑过去,也不用食具,伸手从碗里捞
起菜肴就往嘴里塞,连嚼也不嚼就吞将下去,一面吃一面流泪。吃得急了,一块饼滚在地
上。他一把捡起,也不顾上面沾的泥土,直接就往嘴里送。

    看到他这付模样,张勋一阵惨然,道:“纪常,你先歇息一下罢。”

    梁纲一顿猛吃,这才有了点元气,哽咽道:“让张车骑见笑了,打了败仗之后,我带
着儿郎们东躲西藏,已经四五天没找到吃的了。对岸还有我五千三百多名儿郎,恳请张车
骑收留。”

    张勋点头道:“没有问题,你快让贵部渡河罢,颍口虽小,多几千张嘴还养得起。”


    梁纲大喜,挣扎着跪拜道:“多谢张车骑!”

    “纪常,何必见外?”张勋搀他起来,轻拍梁纲的肩膀,“你能活着回来,真是太好
了。”

    饱餐一顿后,梁纲提着那只还未吃完的食盒,讨了满满六船的粮食,先回北岸去了。


    张勋望着他的背影,眼里陡然闪过一丝疑惑,矗立岸边久久不语。

    邓艾起身,面色凝重道:“张将军,在下只怕其中有诈。”

    张勋丝毫不感意外,冷冷一笑道:“你也觉察出来了?”

    邓艾点头道:“是。梁将军一身血污,头发脏乱,可适才末将靠近他时,却只有一股
淡淡的汗味,没有闻到血腥气。”

    张勋长叹道:“他已投降了曹操,是打算前来赚城的。”

    邓艾黯然不语。

    旁边步奢急躁道:“既然如此,为何还将他放回北岸,还接济他们粮草?”

    邓艾摇头道:“即便拿下了梁将军又有何用?与大局无补。接济粮食正好可以麻痹敌
人,让他们自以为得计。将军莫非是打算夺取梁纲手里的那数千士兵么?”最后一句是对
张勋说的。

    张勋笑着对邓艾道:“你真是本将军肚里的蛔虫。”

    他叹道:“如今颍口城仅有守军三千,主公的寿春也不过六千兵马,兵微将寡。主公
御驾亲征所统率的三万将士,都是我大成的精锐之师,倘若能收回梁纲残部,也总算是为
国家保存了一点元气。”

    步奢皱眉道:“小人有疑问。假使梁纲真已经投降,那么这五千人极有可能是曹兵,
梁纲不过是一个表面上的傀儡。”

    “不会,”张勋摇头道,“本将军戎马半生,各式各样的军队见得多了。那五千人不
可能是曹兵,起码当中绝大部分都不是。东倒西歪的旌旗、散乱不整的营盘,这都容易模
仿得很。但在经历惨败之后,士兵们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尊严扫地和颓唐落魄,绝不是曹
军那样屡屡胜利、斗志高昂的劲旅能够模仿得了的。”

    邓艾道:“将军所言极是。在下认为,对岸的五千人应当由两支兵马组成,靠近岸边
故意摆给让我等看的是梁纲部,还一支是隐蔽在梁纲营中监视他的曹军,统帅另有其人。


    “邓艾说的不错,”老将灰眉下的双眼射出冷冷寒光,轻轻摩挲着剑柄,“即便刚才
杀死一个投降的梁纲,又有何益?本将军剑下要斩的,是那支隐蔽曹军的敌军主将!他们
不是打算赚城么?我等索性来个将计就计,将梁纲部等放过河来,彻底切断他与曹操指挥
的主力的联系,再伺机吃掉他们。”

    步奢恍然大悟,摩拳擦掌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杀人放火就看小人的罢,管叫曹兵
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张勋摇头道:“光杀人放火怎么行。梁纲部的士兵要收,而曹操的兵将却要杀,需找
个最稳妥的法子——邓艾,你怎么看?”

    邓艾道:“末将以为,梁纲既然打算赚城,渡河后就一定会请求进驻颍口城内。将军
先找个理由加以回绝,暂且让他驻扎在城下罢。当晚再找个借口将梁纲孤身招入城中,再
将之逮捕,城下的士兵群龙无首,自然就可以轻易收服。”

    步奢不赞同道:“这算什么?老邓你适才还说,那五千人其实是两支兵马,梁纲在明
,曹将在暗。既然如此,梁纲肯入城,那曹将难道也肯入城么?咱们在城里一动梁纲,他
在城外还不照样指挥兵马?还能顺理成章收了梁纲的兵权呢。到时候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
空,反将渡口也送给了曹军的先锋。如此等曹操大军一到,这颍口城还怎么守?”

    他转向沉吟不语的张勋道:“张将军,依小人之见,根本不必等敌兵过河,等他们搭
好浮桥后,小人率兵马来个半渡而击,定可活捉梁纲!那样虽不能取得很大的战果,但起
码可以鼓舞士气和信心,一扫我军近来屡战屡败的颓势!”

    张勋暗自好笑,步奢毕竟是年轻气盛了些,心思单纯得很:原先他是邓艾的上司,如
今邓艾反倒与他平级,再加上自己也屡次在他面前表彰邓艾,想要他不起争强好胜之心,
那是千难万难。

    他故意不看步奢,向邓艾道:“邓将军,步奢说得有理,你怎么看?”

    “末将对步将军的作战方案没有异议,”邓艾淡淡道,他面色分毫不变,“只是明明
可以事半功倍,为何不选择一条取胜的捷径呢?”

    步奢不悦道:“你的计划漏洞百出,还说什么捷径?”

    邓艾沉声道:“步将军,你是担心尽管可以捉住梁纲,可是城外的敌兵中另有曹将指
挥兵马,我等取胜不易。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为难的——张将军倘若拒绝他们入城,梁纲部
与曹军立即就会如水与油一般分开。”

    他向张勋行礼道:“张将军,只要您找个借口将那梁纲诱入城池。同时末将率兵一千
秘密从地道出城去袭曹营。梁纲既然不在营中指挥,也就无法支援曹军。等曹营已破,梁
纲又就擒,剩下的梁部便只有投降一途。”

    此言一出,张勋与步奢都是一怔。

    张勋奇道:“邓艾,莫非你还有鉴别二敌的手段?”

    邓艾自信地一笑,转身上马道:“张将军,我等还是先回城罢,明晚会有场好戏呢。


    ※※※

    随着太阳逐渐西沉,天边色彩缤纷,开始是金黄,随即变成朱红,最终一片桃红。天
空密布的云雾仿佛受到背后火球的高温烘烤,逐渐变黑分解,最终越变越薄,直到消失不
见。又过了一个时辰,缤纷的各种颜色渐渐暗了下去,最后混合在了一起,变得一片不透
光的黑。

    颍口城墙上火光熊熊,城外军帐层层叠叠,远处的淮河水倒映着灯火,波光粼粼的河
面上,三条黑色的浮桥贯通东西两岸。

    张勋等人的将军府就坐落在城内的西北角,此时大院子里灯火辉煌,为梁纲接风洗尘
的大宴就设在前院的议事厅里。

    外面虽然寒冷,但室内点着十几个大火盆,温暖如春。

    主客梁纲已经就座,张勋等十余人在旁边频频劝酒,宾主气氛异常融洽。

    酒过三巡,梁纲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抱怨道:“张车骑,您不让末将
带兵进城,这未免有些太不够意思了罢?那些弟兄跟随末将出生入死,这回能摆脱曹军的
追杀逃回南岸,大伙儿都盼着能好好休息一下呢。”

    张勋眼里闪过一丝讥讽之意,道:“纪常,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将军也有难处啊。颍
口城池太小,实在没法再多驻兵马了。这样罢,我等三日一交换,轮流在河岸与城内驻守
。三天之后便让贵部入城!”

    梁纲举杯咧嘴笑道:“成,就这么定了。张车骑,末将敬你!”

    张勋分开胡须,刚要举杯就唇,忽然一名小校快步跑到他身边,神色紧张地贴在耳边
细语起来,一时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

    张勋听完,不动声色道:“知道了,下去罢。”

    梁纲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紧张道:“张车骑,莫不是曹操的追兵已经来了?”

    张勋大笑道:“纪常怎地变成了惊弓之鸟?只管放心罢,曹军一时半会儿是绝对不会
来的。”

    梁纲自知失态,干笑道:“是,是。来,大家干了此杯!”

    张勋却不忙喝酒,只顾盯着他看,看得梁纲心里发毛。

    张勋叹道:“纪常,你我相交多年,深受主公的恩泽,想不到……你竟会卖友求荣,
也投降了曹操。”

    梁纲万万想不到张勋竟会说出这句话来,他大吃一惊,一下从席上跳起来,下意识伸
手去摸剑柄。

    剑还未出鞘,“呼啦”一声,从议事厅外的廊下已经涌入无数顶盔贯甲的士兵。无数
支明晃晃的长矛大刀已经架在梁纲的身上,只消张勋一声令下,立时就让他变成一堆零碎


    大厅外一片嘈杂之声,邓艾和陈兰二位将军顶盔贯甲闯了进来,带着一群被五花大绑
的俘虏鱼贯而入,梁纲侃的清楚,这些人正是跟随自己进城的三十多名随从。

    他心里一凉,再不敢轻举妄动,嘶声道:“不不,张车骑,不,建业,建业!你当真
要杀我梁纲?”

    听到旧友呼喊自己的表字,张勋呼出一口气,将头深深低了下去,面容正好处在火光
的阴影之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纪常,事到如今,你还想活吗?”

    梁纲好容易才定下神来。张勋的战功和威望素来是袁术军中第一,自己在他的积威下
,忽然遭到质问,竟连撒谎都忘记了。

    他鼓足勇气大声挣扎道:“建业,建业你想想。主,主公,不,袁术倒行逆施,僭称
帝号,这是反叛朝廷的大罪!他又胆小如鼠在固始临阵脱逃,却将我等这些为他效命的将
士,交给曹操去屠杀……桥蕤、李丰、乐就他们都是因他而死!这样的人,你,你还要为
他效忠吗?”

    “你住口!”张勋抬起头来,他须发皆张,就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凄厉的眼神犹如钉
子一般,“你口口声声说主公犯下了反叛朝廷的大罪,可在他称帝之前,我等十余将领联
名反对,为何你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他向地下啐了一口:“你还有脸提及桥蕤、李丰、乐就他们……我只问你,季成是怎
么死的!”季成正是乐就的表字。

    梁纲打了个冷战道:“你……你连这都知道了……建业,建业!我,我是迫不得已!


    张勋哈哈大笑,切齿道:“果然被我料中了。主公回来时,把将士托付给了你和季成
。除了季成的人头,你还能用什么当作降曹的觐见之礼?”

    他面色一沉,将酒杯重重向地下一掷,大厅内鲜血飞溅。

    邓艾分开士兵,踏着地上的鲜血走到梁纲的尸体前,一刀将人头斩下拎在手里,转身
朗声道:“张将军,随梁纲入城的党羽都已经就擒,听候您的发落。”

    在他的身后,无头的尸身伏在案上,压碎了不少佳肴和碗碟,全身十几个矛窟窿仍然
在汨汨地流血,将案几和周围的地板浸得通红。

    张勋却没有立刻回话,他从案几又提起一只酒杯,不断在手里把玩着,似乎在沉思着
什么。

    邓艾见他不应,于是又大声说了一遍。

    张勋这才点头道:“干得好。邓艾,本次能顺利擒拿梁纲,全赖你计划周详。你说,
本将军应当如何赏赐你才是?”

    他话音未落,旁边陈兰手一挥,士兵们又将邓艾围住,十余柄滴血的长矛又都对准了
邓艾。

    邓艾神色不变道:“张将军,你这是何意?”

    “何意?你阴谋与梁纲里应外合,赚我颍口,当真以为本将军看不出来么?”

    张勋冷笑道:“邓艾,你缜密深沉,是我平生仅见的将才。是啊,本将军拒绝梁部入
城,梁纲贪功求赚城,所以他选择驻兵在颍口城下;而曹将的主要任务是确保后续的曹军
主力顺利渡河,所以肯定会将自己的部队驻扎在靠岸的浮桥旁。这样轻而易举,就将他们
二军分得清清楚楚。到时候令步奢统率兵马秘密自地道攻击岸边的曹营,放火焚烧浮桥,
截断城下梁部的退路,再杀了梁纲,自然就能将残部彻底收服……”

    他啧啧道:“你的这份作战计划,眼光独到,判断精准,简直就是天衣无缝,本将军
实在万分佩服。只是发展到这一步,你却没有猜出来罢?”

    邓艾道:“末将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张勋道:“你本是梁纲的旧部,所以昨天察觉梁纲有问题,而又看见你将一只食盒递
给梁纲让他带回了淮北。本将军见了,不得不对你也起了一点疑心。可你的出谋划策,可
谓是无懈可击的上上策,因此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你有反叛之心,本将军只能暗自探查。直
到发现你今天下午故意重新调配岗哨,竟然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去守卫城门,本将军这才恍
然大悟。”

    他叹息道:“除掉你这样的人才,本将军感到万分可惜。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么?”


    邓艾叹道:“张将军好眼力,末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是还想问将军几个问题。”


    张勋淡淡道:“本将军没什么眼力,只不过闯荡得多了,什么人都见过,经验比你们
这些小毛头要多一些。还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罢。”

    邓艾道:“末将与步奢都是从淮北逃回的人,为何将军没有对步奢起疑心?”

    张勋笑道:“怎么没有?那小子胆大妄为,竟然连杀陆石二将,实在太不像话。可正
是因为他那种年轻气盛,反而说明了自己的清白。作奸细的,首先就是持重缜密,否则非
常容易暴露身份。你们前后从淮北来了一百多人,怎可能其中没有一个奸细?本将军提拔
步奢在众人之上,难道是随随便便点人的么?那个小毛头思想单纯,血气方刚,和他人相
比要可信多了。”

    他道:“况且步奢针对梁纲提出半渡出击,根本不容对手过河,才是不给敌人任何可
乘之机的战法。你的计谋虽然成果更大,实际风险不小,有放梁纲渡河赚城之嫌。”

    说到这里,张勋自信地笑起来:“不过本将军衡量再三,还是觉得这个风险值得一试
。所以将计就计,将你的计划稍微变更了一点,临时令雷薄部接管了城门,又加调陈兰部
在本将军身旁守护。现在算来,步奢应当也该开始进攻曹营了,本将军急于去收服梁纲的
部众,邓艾你若是没别的好说,就请上路罢。”说着举起酒杯。

    邓艾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将军猜错了两个重要关节。第一,末将的确是奸细,但
却不是梁纲的部下;第二,末将那只食盒里的确藏有呈递给我主设计赚颍口的策略,但却
也不仅是这个策略。”

    张勋微微一怔道:“哦,阁下究竟是谁?听阁下的意思,莫非还有什么反败为胜的高
招么?”

    邓艾笑道:“在下是右将军真髓的部下邓博,欺骗将军这么久,真是对不住之至。至
于反败为胜的高招么,将军待一会儿就会知道了。”

    张勋还待再问,雷薄已经从外面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气喘吁吁道:“张车骑,张车骑
!我等奉将军将令去招降城下的梁纲部,却发现,却发现……”

    张勋大喝道:“慌什么!城下的梁纲部怎么了?”

    雷薄定了定神道:“城下一片尽是空营,梁纲部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张勋眉头紧紧皱起,还未说话,一名小校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将军,将军,大事
不好!东面的望楼来报,王都寿春大火弥漫,城头,城头竖起了‘汉’字旗号!”

    听到寿春陷落的消息,冒称邓艾的邓博仰天大笑。

    陈兰和那些持矛的将士们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看向车骑将军张勋。

    如今王都寿春既已沦陷,大成国烟消云散,他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意义?

    “这不可能!”张勋“刷”地佩刀出鞘,反手在那报信小校的脖颈上一抹,面色铁青
道,“寿春城坚固无比,可抵挡十万之众,怎可能无声无息地陷落?谁再散布这种谣言乱
我军心,立即斩了!”

    邓博淡淡道:“城池坚固与否,又岂在城墙的厚薄……”

    张勋大怒打断他道:“放屁!你打算凭借这三言两语动摇我军士气,那是妄想!还不
速速将这饶舌之徒杀了?”

    这几句话说得又快又急,说罢用力将酒杯一掷!

    得了信号,十余柄长矛立刻向邓博身上攒刺!

    眼看着就要血光迸溅,忽然一道黑气自邓博腰间腾起,围着身体转了两转,七八个矛
头忽然就落在了地上!

    原来邓博早想到张勋可能要杀自己稳定军心,所以趁刚才众人听得分神时,悄悄握住
刀柄。他那柄墨黑刀刃的环首刀削铁如泥,果然在千钧一发中救了自己的性命。

    兵刃忽然断裂,使得持矛的甲士为之一滞。有这喘口气的功夫,邓博急退到梁纲身后
,抬腿踢翻一张案几,阻住众人的追击。

    不等其他的士兵冲上来,他朗声道:“张将军,如今袁术已亡,你当真不为手下这些
儿郎们考虑考虑出路么?众位弟兄,你们的家眷都在寿春,如今……”

    张勋大声道:“别听信这小子的花言巧语,儿郎们,将他剁成肉泥!”

    看着四面逼近的士兵,邓博心中暗叹,这些士兵都是张勋一手带出来的,所以尽管此
时又是茫然又是惶恐,但听到张勋的命令,不由自主就会顺从着去做了,自己想要说动他
们,那是千难万难。

    看来这颍口城眼看就要变成自己的葬身之地了。

    正在此时,忽然半天传来“轰”地一声,剧烈的火光照得院子里有如白昼一般。

    众人大惊下抬头望去,只见靠得最近的西北望楼上烈焰熊熊,整个望楼已经变成了一
支大火把!

    城中忽然杀声四起!

    听声音越来越近,张勋大喝道:“不要慌张!雷薄,你快去查看情况;陈兰,你赶紧
去调集兵马!”

    邓博气沉丹田,大声道:“大伙儿听了,我军已攻破颍口,缴械投降者免死!”

    张勋厉声道:“上,立刻将这厮毙了!”

    邓博眼疾手快,提起一只案几当盾牌,连连挡了几下,一脚踢开一名抢上前来的士兵
,大声道:“张将军,再斗下去绝没有好结果。这些弟兄们都曾跟你出生入死。你当真执
迷不悟,要让他们白白送死吗?”

    张勋还未说话,只听“轰”的一声,官邸的两扇大门平平倒下,将刚要过去开门的雷
薄压在下面!

    随即无数顶明晃晃的头盔,“呼啦”一声一拥而入。

    张勋看得清楚,不禁手脚冰凉,领头闯入之人正是步奢!

    步奢疾冲进前院,用佩刀向张勋一指,大吼道:“曹司空有令,擒获张勋者立刻拜为
将军,赏布百匹!”

    话音未落,人潮已经自他身旁两侧汹涌地冲过来。

    看到这情景,陈兰大吼着指挥三十多个亲兵迎上前抵抗。

    双方接触的一刹那,鲜血四溅,十几个跟着步奢来的人倒了下去!

    尽管如此,可前庭院子狭窄,步奢的人又实在太多,接踵而来的士兵前仆后继,势不
可挡。

    陈兰连连斩死三人,可杀到第四个敌兵时,一剑剁下,却卡在了那人的肩胛骨上,随
后被人推挤在地,一会儿的工夫,无数只脚从他身上踏了过去。他那三十几个亲兵魂飞魄
散,赶紧掉头反向议事厅里逃了回来。

    议事厅的门窄,外面人群冲到这个瓶颈处,不由挤做了一团。

    张勋再顾不得去杀邓博,他抢上一步拦在门口,刀光盘旋,早有四个冲得快的惨叫着
向后倒下去。

    他将尸体踢向人群,趁着大股敌人向后退缩的那一瞬间,赶忙关起议事厅大门,加上
门闩。旁边早被惊呆了的部下忽然醒悟过来,冲过来用长矛将门别住。

    时间仿佛稍微停止了片刻,随即大门猛地被外面一撞,竟然将靠在门里侧的一名士兵
震得飞了出去!

    旁边几人慌忙冲过来,抵死顶住。

    看外面暂时冲不进来,张勋扭过头看向邓博。

    他满身鲜血,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步奢……他也是与你一伙的?”

    邓博点了点头。他眼神复杂,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可怜,道:“张将军,大势已去。你
何苦为袁术这种人送了性命?”

    “难怪梁纲部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张勋不理邓博,自顾自地喃
喃道,“本将军将西面两座望楼,都交给步奢去布防……好一个步奢,好一个步奢!”

    他来来回回念了几遍,“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那渡河的五千人,其实没有去寿春
,是不是?他们其实都在这颍口城里?但守城门的是雷薄的部下,他们又是怎么进来的?
那寿春火起又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让本将军死也死个明白!”

    邓博不忍面对张勋那绝望的眼睛,低头道:“五千人并不全在这里,其中有一千五百
名战士是由我家将军亲自率领的‘铁龙雀’,袭取寿春的就是它。张将军,其余的三千多
梁纲旧部早在入夜时就已经入城了。至于他们是怎么进来的,步奢打算怎么出城袭营,他
们就怎么进城的。”

    “地道,原来是通过地道……”张勋恍然大悟,惨笑着点头道,“高明,真是高明,
本将军怎么就没看出来,步奢才是真正的关键……看来他杀死陆石二将,其实也是为了封
锁消息,使陛下对前线完全丧失联系了?”

    邓博闻言点了点头:“主要是为了封锁我军到来并且渡河的消息,使寿春之兵完全没
有警惕性,以掩护铁龙雀的突袭。此外,末将既然不叫邓艾,所以他也不叫步奢。外面那
人乃是我司州军的校尉龙步,与末将并不互相统属。我等都按照我家将军的吩咐,先一直
各自扮演自己的角色,直到今天才配合行动的。”

    他将梁纲人头抛在一边道:“曹司空仍在淮北安抚百姓,他派遣梁纲与我主做先锋攻
打颍口,于是我主筹谋了这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张勋还待再问,身后顶住门的士兵忽然发出凄厉的长号!

    张勋扭头一看,只见从一名士兵的后背探出一截矛尖。那矛尖疾缩回去,鲜血突突地
自伤口里喷了出来。那人浑身颤抖,慢慢软倒,犹自用力撑住门不肯松手。

    剩下一人扭头高喊道:“张将军,你快走!”话未说完,随着穿透木头的夺夺声,无
数长矛长刀从门外刺了进来!

    眼看着大门再也守不住,张勋再不能迟疑。他大吼一声,仿佛中箭的野兽,绕过邓博
,发足急奔,奋力冲入了后堂。

    大门四分五裂,化名步奢的龙步带人一拥而入,议事厅里剩下几名张勋的亲兵束手就
擒。

    这些士兵都是梁纲的残部,此时见了梁纲的尸首都乱了起来,那几名俘虏被他们当成
了发泄的对象,登时惨遭乱刀分尸。

    一片混乱中,龙步来到邓博面前行礼道:“邓将军,小人来迟了,还望恕罪。”

    邓博苦笑道:“还好,不算太迟。刚才消息已经传来,主公已经进入寿春了。可似乎
却耽搁了点时间,否则寿春大火早半个时辰点起,梁纲将军也不会因此死于非命了。却不
知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我等一旦稳定了城内局势,就立即率军去支援主公罢。”

    龙步笑道:“遵命!听说袁术那狗头在寿春的皇宫修得又高又大,里面藏金无数,真
想去看一看呢。”

    他转头振臂高呼道:“杀死梁将军的罪魁祸首是张勋,别叫他跑了!”

    原本龙步能调动梁纲部,就是因为有梁纲事先交给他的信物。此时众人见梁纲已死,
人心惶惶,于是不由自主跟着他冲进后堂。

    邓博却没有跟去,他长叹一声,收刀入鞘,信步走出议事厅,来到死尸遍地的前院里


    环顾四周,头顶上望楼的烈火仍在燃烧,照得这片屠场明晃晃的。

    适才他虽然表面镇定自若,实则内心紧张无比,出了一身大汗,这时一阵冷风吹过,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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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Battle , and Victory !!!  You are the best of the best of the best of the b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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