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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雪白血红6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May 28 14:05:05 2001),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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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at Feb 17 08:56:56 2001)

网天书城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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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十一      死   城
  当热点中的热点复归冷寂後,国民党在黑土地上的命运,就明明白白地注定了

  战略割断不算,正式围困已达五个月的长春,就像一枚烂透的果子,首先从战
争之树上掉下来。
  完全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
          三十 章  不  死  不  生
  奔腾的饮马河、伊通河和沐石河,冲淤出一块丰腴膏美之地,聚吸着闯关东的
人们,为这座东北中部城市的兴起打下坚厚的基础。
  "长春"这个令人神往的名字,一说沿袭辽代"长春州"之名,一说源于清朝
的"长春堡”(今郊区永春乡),一说起自"长春花”的花名,因为此地开垦前盛
开一种美丽的"长春花”。究竟哪说成立,像许多地名一样,长春寄托着人们一种
对美好境界的追求和向往,当是无疑的了。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在制造了一个傀儡政府的同时,选择长春
作为“满洲国”的首都,更名“新京”,成为东北的军事、政治和文化中心。
  历史之河在屈辱地呜咽了14年后,流到了1948年。
              “长春,六点半”
  1948年9月25日,《人民日报》刊登一篇“逃到哈尔滨的前长大代理校长张德磬
博士访问记”,题目叫《长春停在“六点半钟”》。
  去年十月中旬,解放军进攻吉长路,小丰满的电源被截断了。长春在1~0月17日
下午六点半全城停电---电车走到哪里便停到哪里,机器转到什么地方便停在什么姿
态上。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全城一声“啊嗬”便失去了热力,失去了光明。直
到今天,有的电车还停在街上,机器还保持着待动的姿势,电钟的时针还指着六点
半。
城外城
  3月13日,东北民主联军夺占四平后,长春就孤悬在松辽平原上了。
  有人称之为“死城”。有人称之为“陆上孤岛”。坐镇这里的“剿总”副总司
令兼1兵团司令郑洞国,称之为“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一座死城,也是一座堡垒,要塞。
  日军占领期间,在市郊挖掘壕沟、坑道,构筑许多永久性工事。市区建筑,从
布局到构造,都充分考虑到军事的意义。城中心的关东军司令部、在乡军人会、空
军司令部和大兴公司,都是米把厚的花岗石墙,钢筋水泥屋顶,中型炮弹不能损坏
。楼房地下室,有钢筋水泥坑道通到大马路,彼此相通。其中有笨重的大铁门,可
以相互隔绝。各主要街道宽度都在一百米以上,可以充分发挥火力,重要街口还有
水泥掩盖的地堡。国民党进入长春后,又环市添筑许多碉堡和工事。其中,仅中央
银行周围修筑的永久性工事,就有150多处。6月22日,中央社称长春防线为“坚冠
全国”。
  工事坚固,守军也很顽强。
  冬季攻势后,林彪就谋划打长春。5月24日,1纵和6纵试打未达目的,仅夺占大
房身机场。于是改而为久困长围,准备将敌围困到山穷水尽时再动手。
  这无疑是最佳军事选择。
  5月中旬,成立以萧劲光和萧华为首的围城指挥所。
  6月1日、2日的《阵中日记》写道∶
  ,主阵地上构筑工事,主力部队切实控制城外机场。(二)以远射程火力,控
  制城内自由马路及新皇宫机场。(三)严禁粮食、燃料进敌区。(四)严禁城
  内百姓出城。(五)控制适当预备队,沟通各站联络网,以便即时击退和消灭
  出击我分散围困部队之敌。(六)城南、城东归6纵,城北、城西归1纵,炮火
  由炮师派归5、6纵指挥。(七)两个月来几个独立师围困长春成绩不大,未看
  成(是)严重战斗任务,无周密计划和部署,应该改正。要使长春成为死城。
  6月28日围城政工会议上,围城指挥所再次强调封锁粮食、蔬菜、燃料、牛马及
一切可供敌人使用的生活资料,断绝城内外人员往来和商业关系。并提出口号∶“
不给敌人一粒粮食一根草,把长春蒋匪军困死在城里!”
  围城指挥所还发动群众,成立军队地方联合对敌斗争委员会,在各交通路口设
立检查站、检查哨,严格检查过往行人、车辆、封堵粮食进城。
  长春围困战-----封锁,断绝粮食之战。
  6月22日,由12纵和独六、七、八、九、十、十一师组成的围城大军,进入指定
地域。
  六个独立师在前面组成第一道包围圈。各师以三分之二兵力,以五十米一个人
的密度,对城内进行封琐、监视,余下为预备队。十二纵以主力布置在城西和西南
敌人主要突围方向上,其余在其它方向进行策应,构成第二道防线。
  开头,包围圈达150多里。十二纵司令员、“好战分子”钟伟,看好土质特点,
组织部队挖地道进行爆破,连续拔除据点。各独立师如法炮制,将包围圈缩减到10
0里左右。双方最近处只有百把米,彼此吃的什么饭都能看见。
  一马平川的原野上,暖风吹拂着绿色的草和彩色的花。鲜花绿草遮掩着一条条
通往前沿的交通壕,终点是长达百里的环城壕沟,沟沿上耸立着铁丝网。
  风把蔓科植物吹到铁丝网上,铁蒺藜上开着香艳的花。
天上不会掉馅饼
  “金汤之固,非粟不守;韩白之勇,非粮不战。”
  三月一日,长春市长尚传道上伊始,就大抓粮食。三月四日,将中央信托局长
春分局贮存的100万斤大豆全部买下。(他在回忆录中写道∶这批大豆,保证了公教
人员不致饿死。”)五月,又对全市进行人口和存粮普查,发现民间存粮只够吃到
七月底。
  民无粮要反,兵无粮要散。
  怎么办?
  一抢,二空投,三发大票子。
  七月初,蒋介石致电郑洞国∶“尽收长春人民所有粮食物资,由政府统一分配
。”尚传道对郑洞国说∶“民间存粮已快吃光了。由政府没收,也收不到多少粮食
,物资;而且在饥饿威胁生存之际,我无法保证市属职员廉洁奉公。此举徒然骚扰
人民,毫无裨益,我办不了。您要遵命办理,请您另选市长。”
  谁当死城市长也是死棋。饥肠辘辘的士兵见到谁家烟囱冒烟就去抢,再砍树木
,拆房子,后来干脆挖马路取沥青烧饭。郑洞国下禁令,尚传道在报上发表谈话,
号召“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房”。好象他们是不吃五谷杂粮的神仙。
  在城里抢,还出城抢。对老百姓可以为所欲为,这八路岂是随便动得的?围城
指挥所的口号是∶“不让一粒粮食落在敌手v不让快要饿死的敌人复活!”抽出十分
之一兵力,五分之一牲口和大车,先前沿,后后方,熟一块,割一块,最前沿由部
队掩护,夜间抢收。快收,快打,快运,快藏,四快一光。给群众留下三个月存粮
,余皆运到后方。结果,几次出抢收获甚微,倒是损兵折将,能省点口粮。
  六月起,军粮主要依靠空投。
  蔚蓝色的天空上,几驾银灰色飞机翼下,降落伞一顶顶绽开。那情形就像几只
悬空的吊瓶,在为一个垂死的病人输液。
  守军每天正常耗粮不下十万斤,需要四十架次飞机才能保障。实际最多也没超
过二十架次,一般都是十架次左右,天气不好,一架也来不了。飞机一来,城外高
射炮就开火。不敢低飞,就在三千米高空投掷,有些就飘到城外送给共军了。落在
城里的,也常被居民抢去。
  城里有空投指挥所,统一分配粮食。可降落伞没落地,饥饿难耐的士兵就一拥
而上。有些部队抢到就私分了,有的甚至发生械斗。郑洞国亲自下令∶“倘有不顾
法纪仍敢私自抢藏者,一经查获,即予就地枪决。”真枪决了一些,却能斩尽杀绝
吗?
  后来不用伞了,直接投掷。一袋袋粮食象炸弹一样飞速落下,老百姓坐在家里
祸从天降。落在地上也摔个稀烂,更有许多没了影儿。士兵们赶着大车沿街搜寻,
房屋挤挤匝匝,哪里看得真切?
  战马杀光了杀狗,捉猫,捉老鼠,打鸟。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一切可以送进
嘴里的东西,都成了捕杀对象。
  与食物成反比扶摇直上的,是物价。
  下面是每斤高粱米涨价(东北流通券)情况∶
  6月2 日          4万元
  6月23日         22万元
  7月14日         80万元
  7月28日        330万元
  8月1 日        720万元
  8月18日       2300万元
  9月10日       2800万元
  10月15日       3500万元
  四个月上涨近九百倍。
  后来干脆有价无市了。
  一捆钞票买一捆青草。
  一个金镏子换一个大饼子。
  几个大饼子换一个大姑娘。
  两年半前,新一军和新六军等部队向长春攻击前进时,杜聿明出赏价一百万元
东北流通券,奖励首先进入长春的部队。如今,这笔重赏只能买不到三钱的高粱米

  长春变成死城,精兵变成困军,“坚冠全国”的工事成为无用之物。
  从六月起,正规军每人每日定量一斤五两,高粱大豆各一半。
  七月一日,开始减到五两。
  八月初,新七军和新三十八师每周还能吃顿大米饭,六十军182师用三分之一高
粱掺大豆吃,余下四个师全发粮代金,各连自己买,买到甚么吃甚么。每人每天菜
金只够买条黄瓜。地方保安部队连条黄瓜钱也没有,一切全靠抢,抢到甚么吃甚么

  九月中旬,六十军一些部队开始吃糠秕、豆粉、酒糟。官兵夜盲、腹涨、盗汗
、晕眩、浮肿,越来越多。
  十月后,一些部队别说突围、打仗,放开大路随便走,也走不到沈阳了。
  六十军起义出城后,军长曾泽生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好饭好菜不可多吃,以
免把胃吃坏了。
十五的月亮
  ——蒋军弟兄们,你们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一点指望也没尤了。再过俩月不
用打,自己就垮了!这一点你们自己最清楚。你们都是穷苦人家子弟,饿肚子守城
为谁?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蒋介石和四大家族、地主老财才是穷人的死对头
。枪是老蒋的,命是自己的。你们要看清形势,为自己也为家中亲人想想,趁早弃
暗投明,跳出火坑,我们随时都在欢迎你们!早拖枪逃跑,早到招待所登记,早一
天不挨饿,早发路费,打路条回家!……
  ——六十军的弟兄们,听出来了吧?我是云南曲靖人,原184师的,海城起义的
。老乡们,蒋介石抓了龙云,又把咱们赶到东北给他卖命,冲锋打头阵城退却当掩
护,死了的那些弟兄多怨哪!现在,新七军吃大米白面,六十军喝野菜稀粥,老蒋
不把咱滇军当人待呀!你们这里受罪,父母和妻子儿女在家受苦,日夜盼你们回去
,共产党是仁义之师,对咱起义投诚官兵可好啦!愿回家的发路费,想留下的跟我
一样……
  ——六十军182师545团朱云团长请注意∶朱团长,你素怀报国救民之心,投笔
从戎,转战湘鄂赣滇,抗战有功,人民一笔一笔都给你记着。但是,你现在替蒋介
石打内战,是没有任何前途的。滇军老前辈张冲将军,希望你认清形势,率部弃暗
投明。何去何从,请你速作抉择……
  ——六十军暂编21师李树民团长请注意∶李团长……
  ——新七军暂编56师2团3连的张二宝子,我是你妈呀!我的儿啊,你还活着吗
!饿甚么样了?我和你爹爹天天哭呀!你爹病了,我这眼睛也快瞎了,想你呀!共
产党对咱家可好了,分了地,没人种,政府给种的。政府说了,你回来甚么事儿没
有。前院和后街的狗剩子、四柱子都回来了,你快回来吧!我的二宝儿啊,你听见
了吗?……
  ——新七军暂编61师3团8连的王大田,我是你媳妇素花呀……
  ……
  围城部队各连都有喊话组,前沿阵地5里左右设一个广播站。一到晚上,高音喇
叭和自制的土喇叭,一齐“开火”。叫“兄弟”,喊“老乡”,唤子索夫,指名道
姓,四面八方,几里纵深,全被这声音覆盖了。
  还利用国民党家属做工作,60军撤退吉林时,30多随军家属被俘获,一律待之
以礼,经教育後送回长春。暂52师师长李蒿弟弟李泰然的妻子送回去後,又找到他
们失散的孩子,又给送了回去。李泰然很感动,三次送出重要军事情报。长春成为
死城後,一些家属又化装成难民,纷纷出城逃生。通过哨卡时,很多人被难民“点
水”。哨卡不难为她们,有的还从优接待,并通知沿途给予关照。她们後来写给丈
夫的信中,讲了许多共产党好话,成了义务宣传员。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国民党也搞起心战——双方对着干。
  ——八路弟兄们,过来吧!我们这边吃大米白面,还有美国罐头。
  ——蒋军弟兄们,你们当官的讲的是真的吗?
  ——投诚到长春来吧!愿干的留下,不愿干发路费回家。
  ——你们自己能离开长春一步吗?
  ——我们有飞机,用飞机送你们回家。
  ——你们的飞机敢下来吗?早叫我们打到云彩上去了。
  讲不过打枪,打一阵就静静听著,搭上话了:——缴怆真的不杀吗?愿回家的
真让回家吗?
  ——真的既往不究吗?
  ——对新38师也一样吗?我们当官的说,八路最恨新38师,过去不是扒皮,就
是活埋,这边就让新38军投诚过来的官兵讲话。
  那边又喊:八路兄弟,我们饿得前腔贴後腔了,能不能让我们吃一顿?
  这边就说:行啊,来吧。
  举著白旗就过来了。接待的大都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的
过来就不回去了,有的回去又拉过一批来。
  这还了得!郑洞国颁布“连坐法”。3人一组,1人逃跑,2人受罚,2人逃跑,
1人枪毙。每连逃亡3人以上,连长送军法处。越过哨卡30米者,格杀勿论。抓回逃
兵,一律枪毙。
  开头执行很严厉,60军暂21师2团有个班,闲唠时发牢骚,说“走个球的”,被
告密。兵团司令部未经过军长、师长,就将这个班和排长抓走全部枪毙。
  本想杀一敬百,反倒激起公愤。60军一些官兵扬言“要报仇”,“拚了”,连
新38师也有人说:“太过份了”。有的连队跑多了,连长乾脆带领全连投诚。
  先是地方保安部队,接著是60军。後来连王牌新38师也成班成排地跑了。
  从6月25H至9月底,共逃亡官兵1万3千7百多人。
  中秋节前後,攻心战掀起高潮。
  除了东北入伍的外,新7军中两湖两广人多,60军基本都是云南人,除去老内容
外,又增添一些家乡小调和地方戏。《绣荷包》,《小河淌水》,《杨柳青》,《
走西口》……一曲曲都倾诉著同一个主题。还朗诵李白的诗:“窗前明月光,疑是
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浓重的乡音伴著哀婉的洞箫,夜夜到天明。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这边唱,那边哭。
  投诚官兵说:讲别的还能忍著,一提“家”这心就碎了……
  请看郑洞国远在上海的夫人陈泽莲,写给丈夫的一封信:
  桂庭(郑洞国的字——笔者):
    几个月来为了你的安危,使人时刻不能忘怀,寝食不安。桂庭!逐人衰弱
  与憔悴的不是岁月,而是忧愁,数月来我身体坏透了,较前更消瘦多了!桂庭
  ,你们被困在这孤城,到底要紧不?
    我得不着一点实际情形,真令我焦急万分:今天看报上说,长春机场又失
  守,长春情况危急。我看中央不给你设法,你是无可奈何!你到底是甚麽病?
  现在好些吗?你真太大意了,你不顾性命在干,这是为了哪种?我想到这一切
  伤心极了,苦命的我,尚有何言!上天保佑你平安。应该很平安,因为你向来
  对人都好,心更好、,应该有好报:秋风起更愁人也。
      祝你
    健康
                          莲上九月六号
  一座孤城,孤悬起多少颗苦命人的心!
  而对於在这场内战中不能与家通信的中国士兵,这场战争不就是一座孤城吗?
  在黑土地好歹活了两年半,胡义深领章上多了个“豆”。
  读书时就知道东北是大豆故乡,身临其境,果真名不虚博,只是这金子色泽的
大豆营养再高,这胃囊也不能全盛这个呀!
  五脏六腑胀鼓鼓的,像个打足了气的支球。最舒服的是打个嗝,或是放个屁。
两支腿支撑不住了,发飘,又像灌了铅,动一动就一身虚汗,两眼直冒金花,老人
说,他现在一看到大豆就要吐,一看到鸟儿就想起那座城。
  他经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飞吩,飞呀,飞过山海关,飞过黄河、长江
,飞回了生他养他的那个叫“大永宁”的村子,为甚麽要醒来呢?
  他性情温顺,对谁都习惯於点头称是。这倒不仅是军人的天职使然。上有父兄
,下有弟妹,在家时谁都能支使他。没想到稀哩糊涂被支使到关东,他和弟兄们就
像一群大傻瓜,或者乾脆就是一船咸鱼、土豆和萝卜甚麽的,被困长春後,他设想
:果真能像咸鱼、土豆和萝卜那样,没有思想,该多好?
  他们为甚麽要来到这冰天雪地中打仗?中国人为甚麽要这样凶残地打杀中国人
?有强大盟邦支持的国民党,为甚麽打不过共产党?这些问号,就像饿得发昏时眼
前直冒的金花。他弄不明白,但他认准国民党是出了毛病,要完蛋了。
  报纸和长官总讲“主义”和“革命”,这听著挺好听的“主义”和“革命”,
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永远也听不懂。别的弟兄能听懂吗?那些讲得那麽好听的人
就懂吗?天下事,大凡真事,好事,都是不费解的,像抗战打日本,一讲就懂,不
讲也懂。那是一个民族的主义,是卫国保家,不当亡国奴的主义,每个有血性的中
国人都愿为这主义去儿。可现在,这“主义”和这战争与他有甚麽关系呢?他和所
有操著那方土地乡音的弟兄,只有一个主义:回家!
  不断有人跑到那边去。跑过去的弟兄天天在那边呼唤。听说那边真让回家。他
信,这边假话大多了,他就信那边的了。可兵荒马乱的,能回去吗?那是一条对角
线哪!九死一生也值得,那毕竟是条生路分即使死在路上,也是收回自己生命主权
的一次尝试,为自己的主义奋斗过了。
  他祝愿勇敢地踏上这条路的弟兄们一路顺风,自己却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顶
头上司对他很好,他这位副官处副官不忍背弃他们。老蒋信不过滇军,中央嫡糸欺
侮滇军,他们自己再不抱紧点,这世界就一点光亮也没有了,从93军到60军,滇军
历尽劫难而能维系到如今,一个“滇”字就是主义。环境愈艰险,这主义就愈坚定
,强烈。
  眼下,这主义也到穷途末路了。
  战争中的军人都经历这样的场面:激战前,冷漠的阳光或月光下,人们冷漠地
注视着,每个人都能从对方脸上看到死亡,这是最可怕的时刻,比死亡还可怕。可
再可怕,明天毕竟会有人活下去。现在,月亮照著你,月亮照著我,除了跑到那边
去的,全城几万弟兄有谁能死里逃生呢?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月亮那麽大,那麽圆。他随团长去前沿视察,那边突
然喊起团长的名字。他惊愕地望着团长,团长惊愕地站往那里,像被使了定身法。
那是一个充满感情的声音,历数了团长抗战中的功劳,眼前的几条出路,希望他为
国为民,为士兵也为家乡父老乡亲,三思再三思。
  明亮的月光下,他看见团长这条铁铮铮的汉子,眼里噙着泪花。
  接著就甚麽也看不见了。
  那一曲曲乡音乡情乡恋哟,那一片压抑的、放纵的南国男儿的悲声哟。他想即
刻就向那边走去,又想一头就撞死在那里。
  老人说,从那一刻起,他就见不得那个叫“月亮”的东西了。他总觉得那是另
一个世界的太阳,他就是那个世界的人。一看到那个又圆又亮的东西,就想喊,就
想骂,就想哭,还想笑。
  十五的月亮,照著家乡,照著黑土地,照著千万颗被泪水泡涩了的心,照著像
月亮一样颜色的黑土地上的白骨,和回不去家的夜夜哭叫著的魂灵……
  60军副官处长张维鹏,将妻子女儿乔装打扮,混在难民中送出城後,跑到长春
有名的“三六九”饭馆,喝了个昏天黑地。
  有的妻子死也不走,誓与丈夫共存亡。
  走的,天各一方,不知死活。留的,孤城残月,何日存亡?
  逐渐地,一些人开始反常失态了。
  两年前,新1军进驻长春後,掀起一股“结婚热”。抗战8年,东征西杀,出生
入死,中下级军官大都未成家。胜利了,和平了,该安居乐业了,当了14年亡国奴
,又遭“老毛子”洗劫,“想中央,盼中央”,老百姓都把他们当成解放者。一时
间,全城鞭炮不绝於耳,各酒楼饭店大摆婚礼宴席,日本人走後空下的大批房子,
大都贴上了大红“喜”字。女大学生几乎都成了新娘。军装笔挺,皮鞋铮亮的军官
们,出入成双成对。王牌中的王牌新38师,昂首阔步,自豪感强,纪律也好,尤其
受到姑娘们青睐。现在,一座死城,遍地饿俘,又刮起股“临时夫人热”。从尚传
道到下级军官,都寻找新欢。(尚传道在回忆录中谈到妻子时,说:“困守长春的
两个月,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⑼)当初姑娘们以嫁军官为荣耀,为爱国,如今
是为糊口,为活命,只是这回没了一点红火气儿,倒是疯狂的士兵在居民区打劫粮
食和女色,不时引动一阵喧闹。兵团部政训处长杨天挺,奔60的人了,搞了个17岁
的少女。军人和官僚们倾其所能,恣意宣泄。
  一种垂死前的歇斯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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