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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终结战争之邯郸之难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Jan 7 18:18:08 2007), 转信
邯郸之难一
望着被秦军放回来的二百四十位失魂落魄的少年,赵国满朝文武的表情都呆滞了。出征时的四十五万,就剩这么点了。好在这时候秦国也兵力损失过半,去年以来的饥馑导致国内空虚,秦兵被迫收缩回国修整。赵国松了一口气。
在这令人压抑的气氛中,赵国迎来了下一年的农历新年。这是怎样一个节日呢,没有庆典,没有音乐,没有欢笑,KTV的荧光也闪得如鬼火一样。就在这个冷清的傍晚,邯郸城中一座偏僻的大宅院里,隐隐传来了一阵尖细的哭喊,又是一个小生命来到了充斥着种种罪恶与灾难的人间。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在仅仅38年以后,整个华夏世界都将颤抖着匍伏于这个婴儿的脚下。这就是未来伟大统治者秦始皇。因为出生在公元前259年的正月初一,故称赵政,后称秦王政。
赵政长到几个月大的时候,修养完毕满面红光的秦军再次兵分两路来纵横山西了:司马梗一路攻略赵在山西的太原郡,王龁一路则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了河北武安,距离邯郸仅三十公里,准备一举将赵国灭亡。
赵人大恐,危机存亡时刻派了一个说客,跑到秦国拼命向秦相国范雎搞公关:“白起为秦国战胜攻取七十余城,南定鄢郢,北擒赵括,即便周公、召公、姜子牙的功勋,也不过如此。如果他再灭了赵国,恐怕您的位置,都要让给他啦!”
范雎作了件也许他要终身引以为憾的决定,跑去找秦昭王,下命令组织了白起逼赵进攻。
白起从作战地图上扔掉毛笔,勃然大怒,从此跟范雎结下了梁子。
秦军稍稍从邯郸附近如潮水般撤走,赵孝成王就像稻草一样软搭搭地浮现出来了。他按照事先约定,硬着头皮亲自跑了四百公里路,到天下人望之而两股战战的咸阳去面见秦昭王。除了带了各种珍奇古怪的宝货,还承诺割让六个县给秦人。
回来以后,刚要办理交割手续,虞卿站出来了,阻止说:“大王,秦国撤离邯郸,是由于疲惫而不得不撤军呢?还是因为爱惜大王而不攻呢?”
赵孝成王苦笑道:“秦国哪里会爱惜寡人?他们在长平之战中已经把自己的最后一点力量都使上了(“不遗余力”一词来源)。眼下它是疲惫而不得不撤军。”
虞卿是个有志青年,前边曾为了给魏齐两肋插刀而丢弃赵国相位。现在他又回来支援赵国建设了。他说:“秦国疲倦而归,他疲倦而不能打下来的六个县,您却白白送给他,这不是傻瓜吗。”
赵孝成王一想也对,我这不是帮着秦国打自己吗。
可是,亲秦派的赵郝却不赞成:“你不割给的话,明年秦国再来打怎么办。您再打败的话,大王即便把自己的卧室都割让给秦国,人家恐怕都不肯答应呢!”
赵孝成王想了想说:“现在寡人听你的,割出六个县去。你能保证秦国明年不再攻打我们吗?”
赵郝还算实事求是,说:“这臣可担保不了。如今秦国不打魏、韩,只跟我们过不去,都是因为我们巴结秦国不够。您即便给了秦国六个县,秦国还来打,也只能因为咱巴结他的力度还不如韩魏大。等咱巴结它的力度比韩魏大了,自然它就不打咱们而改打韩魏了!”
赵孝成王听了赵郝的谬论,不甚满意,于是又去问虞卿。
虞卿激动地说:“秦国虽然善攻,未必能一下子占领六个县;赵国虽不善守,总不至于一下子丧失六个城。您千万不能割地给他。大王的土地有尽,而秦国的欲望无穷,您怎么可能永远满足他们的要求呢?”
赵孝成王犯了难了,正在踌躇,从赵武灵王时代遗留下来的老臣楼缓,从秦国出使回来了,赵孝成王赶紧听他意见。楼缓更是个亲秦派的,早年曾入秦为相(以改善秦赵关系,以便赵武灵王安全攻占中山)。楼缓长期在秦国,大约很羡慕秦国的政治制度,于是也成了分裂主义者,巴不得把六个县拿去秦国改造。楼缓说:“虞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去年大败于长平,列国都将落井下石,乘赵国之疲敝而攻之。一旦列国瓜分我们,赵国要亡了。不如我们用六个县跟秦国改善关系,列国看秦赵恢复友善,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纯粹是大棒子吓唬,赵孝成王把楼缓的意思告诉虞卿,虞卿听完大喊道:“危险啊!我看这位楼大夫一定是秦国的奸细!我们割了土地,正是向天下示弱,列国岂不也都纷纷步秦国的后尘,跑来抢占租借吗!依我之见,你不如把秦国向我们索要的六个城,割给齐国,促使秦国恨齐国。齐秦打起来,我们帮着齐国一起打秦国。赵国可保无虞了(哈哈!这跟冯亭在危急的时候把上党十七县转包给赵国是一个意思啊。看来,人在落难时被逼急了,都是这一招啊!用肉包子砸另一头狗,促使两狗互斗,舍车保帅,舍尾巴保壁虎)。”
赵孝成王听了大加赞赏,立刻派虞卿东见齐王建,和他讨论赠城和联手攻秦的问题。按《战国策》的说法,秦国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大恐,没等虞卿从齐国返回,已经急不可待地派人跑到赵国来,向赵国善言求和了,也不讲要六县的事了!
不过,《战国策》是古代策士们地教科书,它把楼缓的计策成效夸大得太厉害了,以吹嘘策士的智慧的能量。事实上,秦国并不在意赵国人费尽心机的蠢蠢欲动,秦昭王见赵国失信,不交出六城,立刻动员白起,挥大军再次围攻邯郸!
潇水曰:虞卿亦不俗也!一人与赵郝、楼缓舌战,不落下风,堪称苏秦之后战国末期策士中的最强人。所谓“策”,就是侃的意思。“策士”就是能侃的人。如今长沙娱乐圈有“越策越开心”的节目,就是搞笑乱侃的意思。“策”字是长沙土话,大有古风也!
不过,虞卿促使赵孝成王拒绝履行交割六城的承诺,使赵国背上了撕毁外交条约的恶名,赵国邯郸很快为此惨重的代价。长达三年的邯郸保卫战,开始了。
邯郸之难二
长平之战第二年的秋天,庄稼都进了仓里了,又到了打仗的好时候了。为了追究赵国自食其言、拒交六县的罪过,秦昭王命白起重整军马,围攻邯郸。但是白起先生闹病了(可能是痔疮),秦昭王只能叫王陵为将。王陵攻了三个月,不但没有得手,反倒略有失利。这大约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吧,秦军这两年也太累了。
秦昭王很着急,听说白起的病(痔疮)已经好了,赶紧喊白起上前线。可是白起屁股
上的病好了,脑袋上的病却犯了,冲秦昭王发了很多牢骚:“当初赵军在长平新败,境内兵员死者十之七八,虚弱不堪。但是有一些没事找抽型的领导(指范雎)竟然禁止我们乘胜追击,一举踏平邯郸。如今,赵军发愤图强,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恢复生产。赵国君臣更是早朝晏退(加班加点的意思),四面出嫁,结好诸侯。平原君把他的妻妾都编在了战士行列,君臣一心,上下同力,犹如勾践困于会稽之时。而我们秦军在长平大战死者过半,国内粮荒。如今远绝山河而攻人之国,一旦遇到赵人顽强抵抗于内,我们的兵威势必顿挫,那么诸侯看我们秦军疲敝,势必发兵断我后路于外,于是大破秦军必矣。”
白起说的话,文采很好,而且句句珠玑,都是久经沙场后的光辉经验结晶。秦昭王现在也老了,脾气也大了,怫然不悦,哼道:“哼,寡人大兵已经围在邯郸了,焉有无故撤兵之理。” 于是他给前线的王陵追加资本,补足了更多的兵源去邯郸前线拼命。可是王陵这家伙却有辱使命,接连死了五个校尉(师长级的军官了)。
秦昭王急得不行,又想去劝白起出山。白起偏偏装起了病,说我的痔疮又犯了。秦昭王怕再挨白起呛白,就命相国范雎去说动白起动身。
范雎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先夸奖了白起几句,以为能把他灌迷糊了:“白起将军从前伊阙大战,以寡敌众,大破韩魏二国之兵,血流漂卤(盾牌),斩首二十四万。楚国地方千里,持戟之士百万,您提一只孤军,拔鄢夺郢,占其半壁江山。天下莫不闻您的大名。如今赵人惨败长平,兵寡国虚,正是一鼓可下,奈何将军畏惧怯战了呢?”
白起知道他在激将,就把当初范雎如何作梗,终止白起的进逼邯郸计划,致使秦军错过了最好的灭赵良机的旧帐,当着范雎的面委婉地讲了。范雎大惭,红着脸退下了,向秦昭王去打小报告去了。
秦昭王和范雎暂时还对白起抱有指望,于是也不敢多为难他。于是白起呆在咸阳,养他那时有时无的病。
看看前线王陵顿挫无功,秦昭王于是又把王龁换上去。邯郸慢慢吃不消了。但是王龁攻了八九个月,死伤很多仍不能下。秦昭王又听范雎推荐,把范雎在魏国遭难时的救命恩人——好友范安平给换上去了。
秦国由于一年多的时间不能攻克邯郸,正如白起所料,诸侯开始怀疑秦军的能力了,并且开始在秦军背后蠢蠢欲动。首先是魏安僖王,他发现魏国好几年没有挨打了,觉得有点痒痒,就遣上将晋鄙率军十万救赵。一方面是救赵,一方面也为自己,若能打退秦军,不但能夺一些被秦占领的土地回来,赵国也必然赠城感谢自己。然而事与愿违,秦昭王突然派使者来警告他说:“我此次攻赵,势如泰山压顶,几天之内就能拿下。诸侯要是有敢来救的,我灭了赵国以后,马上就移兵去先打它!”魏安僖王大恐,立即派人去阻止晋鄙进军,令他留驻河南汤阴(岳飞的老家,北距邯郸百公里)。
赵孝成王无计可施,只得舍近求远,派王叔“平原君赵胜”去楚国求救。平原君在朝廷上悲壮地表示:“要是靠谈判能取胜,就是最好的了。如果谈判不能达到目的,就得逼也要逼楚王在宫殿里和我歃血为盟。助手不用另请外人,从我赵胜家中的食客里选就可以了,希望能找出二十位文武全才的人,和我一起上路。”他回家后选了很长时间,最后共找出十九人比较令人满意,剩下的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毛病,凑不满二十人。
忽然有一人走上前来,对平原君说:“我听说您要去楚国谈判合纵,现在好像还缺一人,我愿往。”
平原君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此人报出名来,不是别人,正是燕赵猛士,直勇无比的大手笔——毛遂!
邯郸之难三
平原君一看毛遂,但见此人神情俊雅,颇有傲骨。但是身为低级门客,穿的也比较寒酸,就跟雪村身上总背个小书包一样,毛遂也总挎着一个行军小水壶。他说:“我这是为出使楚国准备的。”
平原君问道:“毛先生水壶有了,很好。但毛先生在我赵胜门下,至今已经几年了?”
“大概三年了吧。”毛遂手扶着水壶说。
平原君便摇摇头:“贤人在世上,好象锥子钻进了布袋一般,锋芒马上就能暴露出来。您已经在我的门下呆了三年,却默默无闻,看来没有什么本事,还是留在这里好了。”
“在下一直没有机会进布袋子呀。要是我毛遂早进了布袋子,岂止锥子尖,锥子把儿
(颖)都露出来了!”(这就是成语“脱颖而出”)
平原君听毛遂自吹自擂,心情不快,但扭不过他,只好让他也背着小水壶出发了。其他那十九人看见此情此景,暗中把肚子都笑疼了。
去楚国的路上,毛遂与那十九人坐在马车里议论天下大事,十九人这才发现谁也说不过毛遂。
车窗外,苍茫的岁月贯穿风中的密林倾泻而下。伴随着这一行人在中原地区孤独地南下的,是林鸟一声声的孤啼,以及他们的远大理想,拍着翅膀在林稍的风中起起落落。
到了楚国,楚国的领导人“楚考烈王”属于“考拉型”的领导,没事不动弹,他把国家交给爸爸楚顷襄王的弟弟,也就是自己的王叔——“春申君黄歇”来管理,使后者成了楚国专权的“专业户”,自己却落得轻闲。
这位春申君黄歇,也是战国四君子之一,曾经上书秦昭王,说退秦国数万大军,因此享誉诸侯,列名四君子之一。到了长平之战时期,趁着秦赵对峙战斗,无力东顾,春申君抓准时机攻打鲁国,夺得了徐州。如今邯郸大战又开始了,秦军被胶着在邯郸的坚城之下,春申君又挥军再攻鲁国。鲁国是个礼仪之邦,只会作揖磕头,能人都留不下。于是楚军如入无人之境,只遇轻微抵抗,鲁国就在公元前255年亡国了。从周小公建国以来,为国八百来年的鲁国,至此像一台吱吱嘎嘎的老打印机一样,再也喷不出墨来了,留下许多磕头作揖的文化遗产和一群规规矩矩以崇君为己任的儒者们。这些儒者等待着的是未来在汉朝复出,一跃成为皇帝宝座上的佳宾,统治起整个中国的意识形态。
春申君灭鲁功大,于是在楚国说一不二,更加专权了。“楚考拉王”还把鲁国南缘的淮北十二个县封给他,听凭他治国。但是春申君灭鲁,并不意味着楚国的兵力恢复强盛起来。他的灭鲁战役极大地激怒了鲁国北边的齐国。齐楚两国边境相当紧张。春申君害怕自己的淮北十二县封地靠近齐国,不安全,于是请求改封到吴国(人都是免不了顾私不顾国啊)。于是春申君向东南逃遁,把封邑迁到了吴国去苟且,完全丧失了一度曾有的进取锐气,政治上陷入保守。春申君偏安于吴,成了这一地区的无冕之王,大修宫室,辖区包括如今的上海。上海之简称“申”,就是和春申君首次开发了这里有关。春申君贪图土地上的一时扩大而灭鲁,但得之却不敢守之,实际上并未给楚国带来多少好处,反而与齐结怨,使楚国陷于孤立被动,在战略上比较失算。
专权者春申君不求进取,他的主子“楚考拉王”也跟他一样。平原君把自己的二十位门客留在堂下,一个人脱鞋上堂,与“楚考拉王”谈论请兵救赵的事情。楚考拉王看赵国已是风中残烛,没有兴趣与赵合纵,而且骨子里害怕秦国。平原君百般分析其中的利害,从日出一直分析到了中午,还是决定不下来。
毛遂怒了,他反对拖拖拉拉的会议,因为这影响了他准时吃午饭。他大踏步冲上殿——史书上叫做“历阶而上”——通常登台阶,问问孔老夫子就知道,不能一步登一个台阶,而必须左脚登一个台阶,右脚升上来与左脚并拢,再战战兢兢地登下一个台阶,像得了偏瘫病一样。但是毛遂是燕赵猛人,一步一个台阶,历阶而上,上去之后就大喊:“合纵的利害,本来两句话就能讲清楚。你们两个领导已经谈了半天,怎么还决定不下来?”
楚考拉王吃了一惊,对毛遂的扑身前来表现出一个正常人的应有反应:“你!你——什么的干活!”脸都吓白了。
平原君也吓坏了,嗫嚅道:“这——这是赵胜的舍人毛遂,不慎冒犯了大王,请恕罪。”
楚考拉王一看原来是个小摧巴,遂不害怕了,从新拾起领导的架子,厉声高斥毛遂道:“还不快下去!寡人在和你主子说话呢,你上来做甚?”
不想毛遂毫不退缩,反而按住身上的剑把,逼上前来说:“大王之所以敢斥责我,不过是靠着楚国人多势众而已。现在十步之内,楚国人再多也没有用了,您的性命悬在我毛遂的手上。”
楚考拉王和平原君见状,吓得面如死灰。毛遂断喝道:“我的主人就在这里,您凭什么当众斥责我?你不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也吗!”说道这里,毛遂义正词严,连小水壶里都装满了尊严。楚考拉王吓得本能地一拱手,毛遂则耸起羽毛,慷慨陈辞道:“我听说,商汤以方圆七十里的封土而称王于天下,周文王靠方圆百里的地盘使诸侯臣服。如今楚国方圆足有五千里,能打仗的百姓超过一百万,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够比得上。可是一个小小白起却把你们吓坏了。白起有什么了不起,“白起小竖子耳”(意思是Baiqi si a sucker)。他带着几万秦军,一战便打下了你们的鄢郢;再战又烧了你们夷陵,把先王遗体尽数侮辱,你们被小小一个白起弄成这样,不觉得害臊吗?连我们赵国人都为你们感到难过,而大王您却恬不知耻。所以我们如今谈合纵,首先是为了挽救楚国,给楚国报仇。您却当着我的主子骂我!你叱者何也!”
楚考拉王受了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只好脸色苍白地答道:“是咧,确实像先生所言,寡人愿把社稷都托付给你们好啦。”意思是,你们愿意用兵就用吧。
毛遂当即向楚王的秘书发令:“给我把歃血的盘子端上来!”秘书哆哆嗦嗦端上来。不等楚考拉王翻悔或者赖帐,毛遂按住他就和平原君当场在殿上歃血为盟,宣布合楚兵救赵。毛遂本人也参与歃血。之后,毛遂见盘中还剩下一些血,就招呼那十九人说:“你们这帮低智商的人,庸庸碌碌,也在堂下把这血歃了吧。你们没有什么本事,也派不上用场,正所谓因人成事者也(倚赖别人,靠别人把事情办成的人)。”
这帮“低智商的人”赶紧连滚带爬,诺诺连连地把嘴角都擦了血,正眼都不敢向堂上
的楚王等人扫看。平原君遂圆满完成了出访任务,毛遂也从此成为平原君家中的上客。
潇水曰:在我们伟大的祖国,善于“养气”“克俭”和“制欲”的人民,总觉得锋芒毕露不是好事。但毛遂自荐,锋芒逼人,他的“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师。毛先生一至楚国,赵国的地位马上变得比九鼎、大吕这样的宝器还要贵重。”——平原君事后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赞扬毛遂,并且坦言道,“我赵胜再也不敢评点人物了。我评点过的人物,何止千百,这次却在毛先生身上走了眼。赵胜真的再也不敢评点天下人物了。”
其实孟尝君看走眼的,何止百十。他的门客三千,有作为者寥寥无几。大约他选评人物,以身世和空名相取,所以屡受蒙蔽。他自己却不知晓,反而沾沾自喜。如果不是毛遂这次以实际行动点醒他,平原君门下的酒囊饭袋还会越来越多。作为上届君王赵惠文王的弟弟,平原君亦可谓因人成事——因血统和DNA而得封做官。
因人成事这个词,可以这样来造句:日军宣布投降了,蒋介石也因人成事,抢着四处跑去接收降地。
平原君先生二三事:
纵观赵武灵王以后,世掌赵国军政大权的都是贵族:安平君(公子成)、平原君(赵
胜)、阳文君(赵豹),都是王室公子来担任相国;公子花、公子刻、公子章,则是王室公子担任大将。其余赵奢、赵括、赵忽、赵初等将官无不是宗室贵族。偶有个别廉颇、李牧、司马尚之徒,虽然才干超群,也不免被诛、被免。
韩国的情况和赵相似。担任韩国相国的约有十四人,其中六人是宗室贵族。楚国就更加厉害了,景氏、屈氏、昭氏,这些和王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徒有虚名的大家族长期垄断将相职位,到了末期又是王叔春申君长期专权。总之,六国诸侯饱受儒家思想“亲亲上恩”的桎梏,总给王亲贵族们留面子,抱着一向亲情仁善的态度,总重用王族亲贵。这些贵族凭着DNA上的特别标志而当了官,往往却没什么本事,只是不断丢失城邑和民众生命罢了,史书上只留下他们一些干巴巴的名字。其中矮子里拔将军——“最贤者”也不过是四个人,即所谓“战国四君子”: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都是贵族高干来的,只是相对其他的贵族高干略强一点,他们为官差强人意,略有几处可圈可点的行为,于是被司马迁作了传,居然号称君子,但糊涂事一样干得也不少。
而秦国不是这样,秦自法家商鞅改革以来,扫除了大批世卿家族,给人才也腾出了地方。张仪、公孙衍、乐池、甘茂、田文、楼缓、金受、杜仓、寿烛、范睢、蔡泽、吕不韦、徐诜、昌平君、隗状、王绾、冯去疾、李斯等等历届将相,基本上都是布衣的外来人才,用功劳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再慢慢选拔晋升成为卿相,个个精明能干,个个都有不凡的事迹并垂名青史。
秦国对六国的胜利,就是布衣人才对六国以“四君子”为代表的贵族子弟执政者们的胜利。长平之战,就是范雎、白起这些非贵族成员,对平原君、赵括等等贵族子弟的巨大嘲讽。韩非子说:“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秦国成功的就在于重用布衣英豪。在秦国,王族子弟即便是秦始皇的儿子,没有功劳,也不得封赏和授官。
平原君,前后三次担任赵国的相国,原因就是出身王族,实际能力并不怎么强。在长平之战前,他贪图眼前的土地利益,草率作出接收上党的建议,招致了邯郸如今被围城的大灾难。司马迁说他“未睹大体”。
邯郸被围期间,虽然头顶的“空袭”还在继续(秦人用发石车往里仍石头),但酒楼和KTV里依然传出大呼小叫的声音,以平原君家属为代表的公子王孙们快乐依然,抱着话筒在里边“你是风、你是光”地唱。邯郸的月亮半隐半亮。有个“邯郸大酒店”的老板的儿子叫李同的,看不过去了,就进谏平原君说:
“邯郸之民如今已经易子而食、劈骨而炊了,可是您老的后宫,还有一百多个姨太太和三陪女(婢妾),整天吃的是肉,穿的是花纹的丝。而老百姓都褐衣不完,糟糠不厌(吃糠都吃不饱),民困兵尽。您家里器物钟磬自若,老百姓拆了房子当矛矢了。这样下去,邯郸马上就完蛋啦。到时候您还上哪享福去啊!”
平原君闻言大惊,赶紧把家里的丝被和粮食拿出来犒赏军校,正媳妇以下的人都拎着擀面杖和搓板参军,募得猛士三千人,把秦军打退了三十里。
这固然显出了平原君的贤——凭了这点贤,他得以厕身于“四君子”,但也暴露了他家的“富贵”和无数不明来源的资产。从前,赵奢因为“平原君家的人不肯交税”,把平原君的九个家臣都杀了。前后对比,我们知道他的“富贵”都是从哪里来的了,从损害国家利益那里来的,这是专权者的通病和福利呀。
平原君还曾经跟楚国的专权专业户“春申君”比了一次富。春申君也是四君子之一,有一点能力,但也更多一些糊涂。有一次,平原君的使者来了,头戴着玳瑁的簪子,刀剑饰以珠玉,十分华丽。而春申君门客三千人,其上等门客都蹑“珠履”,意思是穿着缀有大个儿珠子的鞋子。鞋子都装饰成这么奢贵,那身上就更没法说了。珠光宝气,华美夺目。他们出来一摆pose,把平原君的使者眩得直翻白眼,当场口吐白沫。这两个专权的贵族公子、战国四君子之老二和老四,各自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啊。
这些民脂民膏刮来干什么用呢?四君子们用他来豢养门客。门客又有什么用呢?门客可以亮出大嗓门吆喝,充当媒体,为主子谋求政治名誉,还可以帮主子收租子和高利贷,维护主子家族的经济利益。所以,平原君对门客,比对家里的三陪女还重视。
有一次,一个行动障碍人士路过平原君家,这家伙是个瘸子。平原君后宫的一个美人,看见他在街上蹒跚,想起了其它什么动物,忍不住就在窗户口,捂着嘴笑了。被这家伙听到了。这家伙大怒,闹哄着非要杀了这个美人刷耻不可。孟尝君的门客们也都帮着起哄,不杀了这个美人,我们这些吃白饭的就不在你这吃白饭了:“散伙啦,分行李啦!”平原君没办法,为了自己的贤名,杀掉了无辜的美人,把人头送给瘸子玩。
邯郸之难四
信陵君的真名叫“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当时的人起名字喜欢“无”什么的,比如公孙无知、曹无伤、花无缺;女的就叫无盐,漂亮一点的就叫无双,比如周星驰的马子“无双姑娘”,天下无双。无忌的意思就是fearless,什么都不怕,好像是个莽夫,其实不然,魏无忌最为谦谦君子,温和有礼,是战国四君子中最清澈的一个,小名叫仔仔。
当此之时,平原君正忙着在楚国出差,自己不能来,就派人传口信,挖苦魏无忌说:“仔仔,我赵胜之所以愿意和您结为F4(对不起,结为姻亲,我娶了你的姐),是因为你能急人之困,很够哥们。如今邯郸旦暮就要完蛋,而你们晋鄙的魏国救兵却滞留在汤阴迟迟不至,您的急人之困又在哪里呢?”
魏无忌听罢,急得都要掉泪了,“滴答滴答他的泪滴,滴答滴答一碎碎尽”——泪水在他浓浓的眉毛和眼圈里打着转。他赶紧去找魏安僖王,陈词百端,请求出兵。魏安僖王就是抱定当老龟的主意,不让晋鄙出头。魏无忌只好“滴答滴答”地把自己的门客都找来说:“我说服不了我哥哥(魏安僖王)了。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我打算带着你们去邯郸拼命。”
门客们都吓得“滴答滴答”直冒汗。魏无忌虽然也是封君,号称信陵君,但他和其他三君子不同的,没有专一国之权,甚至连高官都不是。这主要是因为他哥哥魏安僖王比较防着他,忌惮他的声名,不任之以国政。
信陵君魏无忌虽然没权,但手上有一百多乘兵车。他把自己的三千门客武装起来,拎着长矛大戟,队伍杂沓地开出了大梁城的东门。
大梁城有十二个城门,侯嬴先生就在东门传达室里工作。这家伙已经七十多岁了,有一肚子坏水,是个不错的人才。魏无忌曾经带着钱去访他。但侯嬴坚决不肯收钱,说败坏自己的名誉。魏无忌说:“不拿钱可以,请吃饭总可以吧。”
侯赢点点头。
一般来讲,宾客或者门客,都是在进了主子的门之后,才开始替主子吆喝,宣传声誉的。但侯嬴不同,他一边进门就一边替魏无忌打造名誉,包装炒作。
这一天,万里无云,秋风送爽,魏无忌大摆酒席,宴请侯赢,并且亲自驾车去东门来接,还“虚左”——我们知道,战车上车左是主将,车右是保镖,驾驶员在当间,所以左位是最崇高的位置,留给领导坐的。老侯则毫不客气地登上车,一屁股坐在左位上。魏无忌恭恭敬敬地为他赶车。
可是,老侯突然又节外生枝了,要去看一个街上卖肉的朋友。魏无忌二话没讲,滴答滴答地又把车赶到了农贸市场。从大梁东门到农贸市场,这都是人多的地方,便于侯赢炒作。人们纷纷伸长脖子,看见侯赢跟杀猪卖肉的朋友朱亥,在肉铺里东拉西扯,翻着白眼聊个没完。而魏无忌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耐心地等待着。群众干部们于是暗骂侯赢不通情理,而称赞魏无忌能折节下士。
等一班人招摇过市完毕,路演算是结束了,侯赢这才在酒宴上低声告白说:“公子啊,你不懂,我故意在肉铺里耽搁,就是为了打造公子的名声。如今市人(农贸市场里的人)都以为侯赢是小人,而公子能下士呢。”魏无忌方才醒悟,侯赢善于媒体造势,引导舆论,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啊!由是更加佩服,奉侯赢为上等门客。
如今,侯赢看见魏无忌带着一帮人,气冲冲地开车出东门,要去打群架的样子,就哈哈大笑说:“秦军剑利士猛,战如雷霆,你们这么过去不是用肉包子打老虎吗?”
魏无忌在车上拜了一拜:“先生有何高见?”
侯赢赶紧把魏无忌拉到传达室里,悄悄地说:“您还得利用国家资源啊。大王的bedroom里就藏着兵符,偷出来就能够调动晋鄙的十万大军啊。”
“谁去偷啊?”
“大王的宠妞是如姬,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在bedroom里侍寝。过去公子曾经替如姬的老爹报仇(如姬的老爹被人切去了脑袋,魏安僖王长期不能破案,而魏无忌派自己的门客打入黑社会,杀了凶手出来)。如姬对您感恩戴德,愿为公子死,无所辞。您让她偷东西,她一百个愿意,小case。”
果然,如姬盗出兵符,连夜送给魏无忌。魏无忌立即整装待发。侯嬴又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晋鄙这老家伙是个死脑筋,不听虎符调遣怎么办?您还记得我那个杀猪的朋友——朱亥吧,这家伙力大无穷,杀猪不用刀子用锤子,可以一锤锤死晋鄙,绝不会失手。除非晋鄙的脑袋比猪头还硬。”
魏无忌一听这话,眼泪又“滴答滴答一碎碎尽”了。侯嬴惊愕地问道:“公子有什么好哭的,难道怕死吗?”
魏无忌说:“晋鄙是员经验丰富的老将军,恐怕不会上当,所以只好把他杀掉。可惜了国家这个人才,我因此而难过。”
到达汤阴以后,晋鄙看见魏无忌手中的虎符,拿起来和自己的那一半相对,举在空中反复仔细观察,果然对得上。两半上的字迹也互相吻合。但是,晋鄙还是满腹狐疑:这么重大的事情,应该还有盖章的公文才行啊。另外,虎符还要配以密码才能用。比如主将写来一首杜甫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并且主将在“春”字与“泪”字旁加一小点。部将读了,立刻从身上拿出密码本,查阅“春”和“泪”两字的约定含义,分别是“请移营、请进军”。部将立刻就明白了,奉照执行。这种用密码加虎符的手段,沟通联络,万无一失,即使虎符为敌人所模仿或盗用,也没有关系。
“就凭这一块兵符,就要我交出十万大军的指挥权?这到底怎么回事!”晋鄙几乎要喊警察了,“你有没有文书啊?”
魏无忌哪里有文书,大锤倒是有一个,他目视站在晋鄙身后的朱亥。朱亥是个杀猪的,袖中含着一把四十斤重的铁锤,挥起来就把晋鄙的颅骨砸得粉碎。晋鄙也算是叱咤一时的宿将,就这么冤死了。
魏无忌害怕军队里的人哗变,赶紧讨好军士说:“当爹的可以回家去,儿子留下。哥俩都在军中的,留一个就行。独生子女也都可以回去。”于是,遣散了两万人,魏无忌带着剩下的八万士兵向邯郸出发了。而当此之时,春申君率领的数万楚兵,也正在滑过中原,向北方邯郸悄悄移动。邯郸人民,有救了!
潇水曰:据史书记载,侯赢后来向北而立,喊着信陵君的名字,老泪纵横地自刭身亡了。侯赢死的非常突兀,又没有人逼他,何苦呢?
其实,晋鄙作为有经验的老将,不会交出兵权的,侯嬴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派了杀猪匠“朱亥”拎着大锤随行前往。那我们就奇怪了,反正都要锤死晋鄙,何必又盗窃虎符呢?这不是脱了什么什么,白费事吗?
盗窃公物,无论如何,是一种罪恶,作为名人,信陵君这么做会起到不好的榜样作用,促使民众纷纷效仿,破坏国法。侯赢公然指使信陵君盗窃公物,又残酷杀害国家宿将,这么大的罪过,魏大王能饶的了他吗?即使刺客他不自杀,也很难再活几天了。只可怜晋鄙一辈子对国家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
邯郸之难五
下面我们把目光移动到邯郸城。邯郸有两个城,呈犄角状互相依靠。一个叫“大北城”,一个叫“宫城”,前者是平民住,后者是贵族老爷住。这大约就是王晓波所说的“uptown”与“downtown”吧。
面对固若金汤的百年邯郸城,靠用戈戟轻武器去攻打它,无异于拿几十把锄头殴打一辆坦克。郑安平命令士兵“蚁附之”,就是像蚂蚁那样往城上爬——当然要借助云梯。这种要死的活由“险队”完成,就是不要命的人组成的队:十八人一队,登城突击。如果你畏死不上,临阵脱逃,事后将在千人大会上被车裂;上级敢包庇你,或者为你求情,将被刺面、割鼻。当然,如果你突入城中,按照秦国法律,全队每人授爵一级。如果你在作战中死了,这爵就交给你家中一人继承。
看见秦军不要命的“险队”开始登城了,赵军则使用了一些新式装备:悬脾、累答。悬脾类似现在高楼大厦上擦玻璃的那种小筐,中有士兵,顺着城墙吊放,从侧面刺杀爬城敌军。敌人俩手都在爬城没法还击,只好忍者被人扎。好在城下有人掩护,纷纷往城上射击飞箭。而“累答”就是软幕,涂上泥浆,悬挂在城墙前面充当廉价的盾牌,抵挡从下边射来的飞箭。不涂泥浆的可以点燃后覆盖城下敌军,去烧他们。
看得出来,攻城是及其艰苦,是孙武所说的“下之下者也”。推倒的云梯,撞碎的木驴,缺胳膊少腿的甲士,东摊西撒在城下战场上,像幼儿班玩散架了的玩具。与玩具不同的是,身上冒着湿乎乎的血。据《墨子》一书的论证,四千人布置在一公里长的城墙上,可以抵御住十万人的进攻。攻城一方的牺牲,可以是守方的十倍不止。正是因为攻方的伤亡会非常大,所以出于恼怒,往往会在胜利后屠城。不管怎么样,墨子先生善于守城啊,墨守成规这个词,就是给他的。
长平之战之后哀愤两集的赵军,凭借着邯郸坚城,竟坚持防守了长达二十四个月以上。最后,郑安平发现自己的身后出现赵国的援军:魏国战士八万在信陵君魏无忌的率领下,楚军数万在景阳的率领下,从后边掩杀过来了。
关于楚军的主将景阳,楚考烈王在派遣之前,曾有人提反对意见。这人讲了一个惊弓
之鸟的故事,说景仰是秦军手下败将,见了秦军就爪软,不能再用了。但似乎景阳还是被派出来了。
魏楚联军翻江倒海地杀来,战局发生逆转。秦军力量单孤,腹背守敌,郑安平力战不支,兵败如山倒,只好率众两万人向城上的赵军投降。赵孝成王于是封他为武阳君,三年后悒郁而死。而 “王铁汉”王龁的部卒,也在魏楚联军夹击下溃退。王龁带领其中一部分向友军张唐靠拢。张唐是干什么的呢?原来,秦昭王看见魏军有北上救赵之意以后,就命张唐包抄魏军后路,对魏军发动牵制性进攻,以缓和邯郸秦军所受的压力。王龁加入张唐以后,两人联手攻下了魏军后路的重镇河南安阳。
王龁的另一部分部卒,向西跃过太行山往山西的汾河岸边撤退。魏楚联军发挥连续作战精神,穷追不舍。在汾河东岸,秦军反身进攻,斩魏军首级六千。而魏楚联军并不示弱,血脉喷张,随即又将秦军击溃。秦军在仓惶渡河之中,流死两万人。
这时候已是公元前257年的寒冬,战士武器上的长缨,被鲜血喂得更红。长缨是丝线或兽毛制作的,当武器刺中敌体时,可以阻住敌人的血,不至于顺着武器柄向外流淌,使柄变得湿滑而难以把握。当然,柄上加缨,也可以更加威风、有气派。
魏楚联军在寒冷的空气中握着红缨长戟,渡过汾河,攻打汾城。汾城现在叫做临汾,是秦国在山西西缘的河东郡的郡治(就是省会的意思)。收城的地方官正是河东郡太守王稽。王稽也是当年范雎的救命恩人,作为报答,范雎叫他在此为官。但是王稽没打过仗,害怕汾城失守,于是跟攻城的魏楚联军眉来眼去,所谓“与诸侯通”。后来,他因此罪被杀,一并连累了范雎。
邯郸之难六
前线战事节节吃紧,消息传到咸阳,武安君白起忧心忡忡或者得意洋洋地对门客说:“大王不听臣计,今如何!”意思是,现在怎么样!被我说对了吧。
秦昭王闻言大恼道:“这个混蛋竟敢对我的失利幸灾乐祸,全无一点爱国情操!”他和范睢商量了一下,就亲自去武安君家,逼其上阵指挥。秦昭王说:“君虽然病着,但请强起为寡人卧而将之。”意思是,你给我卧在担架上,去前线指挥!
白起一看秦昭王是急了,自己也很激动,伏地顿首连连,说:“臣知道,去的话,虽然无功,也能够免死;不去的话,免不掉要因为抗旨而掉脑袋。但我更希望大王听听我的话:大王如果真能放过赵国一把,休养秦国的士民,安抚那些心怀恐惧的诸侯,讨伐那些骄慢的国家,树立自己在列国中的威信,以令诸侯,天下可定。如果您一定要打赵国,臣宁伏受重诛而死,不忍为辱军的败将,愿大王查之!”
咦,白疯子晚年成了和平主义者。从这段话中看得出,白起对秦昭王的战略意图理解不清,他似乎想要秦昭王向齐桓公、晋文公这些春秋五霸学习,仁威并用,以令诸侯,天下可定,作一方霸主。实际上,秦昭王的战略目标远远超出了霸主的层次,白起理解不到这一点,或者接收不了这一点,所以和秦昭王在大政方阵上,发生严重冲突。
秦昭王看见白起连连磕头,但死活就是不肯离开家门一步,年过花甲的老秦昭王被气得直哆嗦。他和范雎一合计,当天就有下达诏书,革去武安君白起的所有爵位和官位,降为普通士兵(一级爵位都不到),并往甘肃大西北搬家,相当于流放。白起似乎真的病了,三个月不能起床,于是秦昭王令他在咸阳再呆上三个月。
最后,公元前257年的冬天,白起的病好一些了,在家里胡乱收拾了些行李,就无奈地离开咸阳上路了。街上的市民都知道这是被免职的武安君,纷纷驻足观看,很多人还发出了愤慨的感叹。白起没精打采地出了咸阳西门,走了十里,到了杜邮(这是官道上的一个驿站),就见身后有几辆战车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当年的几员副将:司马梗等人。白起与老部下相见,感慨万千,执手而泣。此时大雪纷飞,风割如刀,司马梗等人就请白起在驿站稍坐,喝些热酒御寒。
早有人将情况报知范睢,他连忙与秦昭王讨论。秦昭王或者范雎在讨论中说道:“白起虽然奉旨离走,但样子好像还不大服气,现在正和部将坐在杜邮亭中发牢骚,不知具体谈些什么。”
秦昭王知道白起能量很大,如果心有不服,对国家不利,于是派人捧着宝剑去追白起。
白起正在和部将饮酒,正喝到兴头时,突然闯入几名全副武装的官员来,对他们高声宣旨:“白起怨望朝廷,阴谋不轨,欲为大逆。寡人念其往日有功,不忍加刑,现赐剑一口,便可自裁!”部将闻旨,全都目瞪口呆。
白起愕然良久,方才缓过神来,拔剑在手,迷惑地盯着使者问道:“我究竟犯有何罪,而落得如此下场?”面对此情此景,使者们也都不禁低头落泪,无言以对。
又过了许久,白起忽然缓缓地自言自语道:“没错,我本来就该死。长平之战,赵军数十万大军投降,我为保险起见,用卑鄙的手段活埋了他们,足以为死罪了!”于是把宝剑往颈上一抹,就这样永远地告别了身边的形影不离的武器,也同时带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军事才华。
部将伏尸大哭一场。史书说:“白起死而非其罪,秦人尽怜之,乡邑皆每年按期祭祀他的亡灵。”
潇水曰:秦昭王一生所作的事情就是与六国鏖战,晚年他最大的愿望应该就是吞并六国。这本来是有可能实现的,关键点就在于灭赵。只要攻下邯郸,赵就灭了。赵灭了,天下也就土崩瓦解了,一统归秦了。然而,当邯郸被困的两年多漫长时间里,战神白起却偏偏称病不出,粉碎了秦昭王的统一计划。秦昭王功败垂成,愤怒是可想而知的。于是他在损兵折将时刻,迁怒白起,把白起杀了,也不足奇怪。
秦昭王最大的败笔,就是没有协调好范雎和白起之间的关系。从前,范雎和白起和衷共事:范雎献反间计于后方,白起竭忠尽力于前线,终于获得长平大捷。可惜,范雎随后嫉妒白起战功,从此互不相能:范雎要攻邯郸,白起就是不从。俩人如果能够学习廉颇、蔺相如精神,在秦国搞一个“将相和”,携起手来,一起谋思苦想,不愁邯郸不破。一统华夏的梦想,在秦昭王晚年,不愁不能实现。可惜,历史不能假设,中国统一的事情,被推迟了三十年,更多的战士的头颅,还要在随后的三十年里抛洒。
潇水又曰:白起,早年起身贫寒,出于行伍,祖上据说是秦穆公时代的常败将军白乙丙(蹇叔的儿子,参加过城濮之战踢球的)。白起从最低级的武官开始作起,一生戎马而战,终于东破三晋,南摧荆楚,威服燕齐,力震胡夷,终身大小70余战,没有败绩,前后陷城七十多座,一生共歼灭六国军队约一百万,杀伤之多,冠于中外历史,占秦军百余年斩首总数二分之一强。六国闻白起之名而胆寒。白起的战功,不唯远远超越姜子牙、吴起等人,即便是放到两千多年后的近代,也罕有其匹。
然而白起心地过于残忍,其兵锋所向,无不尸骸满路,十室九空。当然,这和秦国以斩首为功、鼓励杀伤的战略总思想有关。到了长平之战,更是惨绝人寰,一日之内,白起竟然活埋当时全球壮年男性人口的二百分之一,天地动容,鬼神变色。遂使六国人民的眼中,秦军被冠以了“暴”的形容词。众所周知,秦国的政治制度明显优越领先于腐朽的六国贵族政治,秦国来统一六国势在必行,但是“暴”这个字眼狠狠打了秦国的折扣。邯郸人民被围两年誓死不降,就是因为对秦军的“暴”且怒且惧。白起可谓巧于战而拙于胜。公元前三世纪的上叶,伴随着白起的一生,也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空前惨烈的半个世纪。
到了随后的吕不韦主掌秦国内政外务以后,开始修改军事杀戮这种偏激的作法。吕不韦到处鼓吹“义兵”,于是秦军斩首记录明显减少,而土地的扩张反而速度增加。这无疑是一种策略上的进步。可惜,后来秦始皇建国后滥用刑罚,遂使人们又把“秦”与“暴”这个字眼联系起来了。秦国空有领先的政治制度,但历史上前后两个时期“暴”的失误,使得它的统治终于不能稳固——列国人民记着这个旧的仇、新的怨,眼冒热血,总是伺机推翻秦的统治。秦国那代表着政治进步的、大有希望的华丽大厦,却因为这两个完全可以避免的洞,而倒塌了,亦是令人可惜的一件恨事也。
如今,长平地区的谷口村——也叫杀谷,有一种烘烤的豆腐,叫做“白起肉”;还有一种豆腐渣,叫做“白起脑”,各大餐馆有吃。当地人吃着这种东西,泄着心头之恨,也向我们诉说着秦国在公元前三世纪上叶,统一六国的兼并战中,所犯下的军事上的策略性错误。
邯郸之难七
蔡泽这家伙属于流亡无产者,但是胆识过人,他曾在大小诸侯游荡,一直却不能妥善就业。后来他遇上一个职业生涯咨询师(当时叫做算命的),说:“我的命相和职业生涯如何?”
“您的相貌属于圣人的那一种——就是出奇地丑陋:塌鼻子、大脑袋、肩膀高耸、两膝弯曲(不适合进演艺圈,除非演判官),让我怎么说呢?这样奇特的丑貌,只能努力去当圣人好了(看来圣人都是当不了帅哥,才没办法改当圣人的)。”
蔡泽关切地又问:“那我的职业生涯能有多少年呢?”
算命的说:“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如果我能四十三年整天吃细粮和大肥肉,荣享富贵,跃马疾趋,怀黄金之印(当时的官印不过钮扣大,可以像BP机一样放在怀里),结紫绶于腰(绶是系“BP机”的带子,挂在腰上,怕“BP机”——官印丢了),那也足矣!”
于是他又雄心勃勃地去赵国发展,终于不同凡响:被赵国人又撵走了。他南下去了韩魏,由于穷,他的炊事活动只能在露天里进行,这时候中原战乱连绵,强盗和流民很多,把他做饭的釜(大肚小口有两耳)给抢走了,他也成了釜中的游鱼。
蔡泽没有办法,饿着肚子冒着雨走。这个待业青年身后留下一串艰难的脚印,仿佛埋藏在五线谱里稀稀落落的黑色音符,他用弯曲的膝盖在雨地里移动着自己,悲哀地像一只动物。
蔡泽胡乱走了一气,听说西边秦国那里出事了,于是他把方向调整向西。
秦国是个法制严谨的地方,如果你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不适合去。弄不好就要被剃去头发、两鬂和胡须,去作修城墙的劳役。比如说给公家养牛,如果饲养不当,一年里十头死三头,养牛的人就有罪,罚款是一个盾。主管的官吏也要受罚,县丞和县令也有罪。即便牛不死也不行,还得多生:如果你喂养十头成年母牛,其中的六头不生小牛的话,你就有罪。如果随便杀牛,那罪就更大了。
有一次,秦昭王闹病了,人民群众都很惦记他,有一个小区(叫做“里”)的居民就杀牛给神仙看,为秦昭王祈祷。群臣入贺说:“大王,恭喜您啊,百姓都很爱您啊,某某小区的居民为您杀牛祷告呢!”秦昭王说:“这帮人犯法了!牛只能腊月祭祀的时候才能杀,这是法令规定的。现在不是时候,杀什么牛!他们是很爱寡人不假,但是寡人因此就修改法律,以徇私于他们,那就是‘法不立’(意思是法律没有了尊严,有法不依)。有法不依,是乱亡之道啊。”于是,按照法令,秦昭王把“里正”(相当于居委会主任)罚了两副铠甲。秦国不但法令严密,而且也执行有力、一丝不苟啊。
所有这一切,范雎都是知道的。
当邯郸大战结束的时候,范雎的恩人郑安平先生,带着部属两万人在邯郸城下投降了赵国,消息传来,舆论大哗。在秦国的历史上,率众投降,这还是第一次。不但郑安平需要夷灭三族,就是推荐他当官的人——范雎,也要受职务连坐,以同罪罪之,即夷灭三族:范雎一家老小三族:父族、母族、妻族,都是死路一条。
秦昭王这时候很为难。不杀范雎的话,就“法不立”,杀了的话,又不忍心。当年范雎帮助自己,击败魏冉、宣太后的“太后党”,获得了君主的权柄,功不可没啊。正犹豫的时候,范雎穿着罪人的衣裳坐,在一个草垫子上(用麦子杆编织的),像孔乙己那样爬着来请罪了,老泪纵横地请求秦昭王杀掉自己,以正国法。我知道您爱护着法律,就像护爱着自己的眼睛。
秦昭王鼻子一酸,挥挥手说:“算啦,你为秦国做了十二年的相国,寡人岂敢伤应侯之意。”范雎被封了侯,叫应侯。侯等同于封君。
于是秦昭王好言安抚,赦免了范雎。同时秦昭王下令,谁敢再嚷嚷着处罚相国范雎,寡人以郑安平之罪罪之。大家都一缩脖子,赶紧禁声,舆论这才平息下来。
可是,真是祸不单行,范雎的另一个大恩人——在河东郡当郡守的王稽,也出事了。王稽这个人比较狂,三年不上计。上计是战国时代的一种考核制度,地方官到中央汇报工作。另外,当信陵君、景阳(惊弓之鸟的家伙)的魏楚联军追击秦国败兵,直打到山西西部的河东郡,围攻汾城的时候,王稽与魏楚联军眉来眼去,也想学郑安平的投降保命之道。这事被人捅到了咸阳,秦昭王大怒,当即把王稽下狱,随后诛死。
范雎这回害怕了,因为王稽也是他推荐的。任人不当,又要被连坐了。咸阳的舆论再次大哗。范雎这回即便有两个脑袋,也不够被砍的了。他战战兢兢地上朝看动静,秦昭王未置一词,只是临朝而叹。范雎全明白了,索性主动把话挑明:“大王,臣听说‘主忧臣死’,大王今朝有何忧虑,下臣敢请其死罪。”
秦昭王说:“如今诸侯咄咄逼人,有图谋秦国之势。而我们白起新死,郑安平、王稽等人内叛,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我是以叹息。”
白起的死,郑安平、王稽的叛,三件事跟范雎都有关系。秦昭王的话,明显是在责备范雎执政不利,并且似乎后悔一时失计,杀了战神白起。这都是范雎从中忽悠导致的啊!
范雎心想这回完了。他踉踉跄跄从朝堂退下,看见咸阳的大街正在步入冬天。整个城市运行得加倍小心,范雎感到内心的茫然也像冬季整面的天空,连恐惧都没有了。人在临死的时候,反倒不怕了。这时候,就听大街上有人嚷嚷:“燕国高人蔡泽,如今已至咸阳。此人乃天下弘俊辩智之士,一入咸阳,必夺范雎的相位!范雎赶紧避位让贤吧!”
范雎看见舆论都在跟自己作对,偏偏生出了几份垂死的激愤,骂道:“好个狂徒蔡泽,老夫倒要看看你如何夺得了老夫的相位!”
邯郸之难八
范雎和蔡泽的舌战,被后来司马迁纪录在他的《史记》里。蔡泽逆反心理很强,由于地位卑微,所以颜色“倨傲”,把塌鼻子翻着,拿白眼仁看人。范雎恼怒地说:“这位反方的同学,能不能谦恭一点。我范雎也是辩士,力能摧百口之辩,尚且没有你这么傲气。你到处嚷嚷要夺我的相位,岂有此事乎?”
蔡泽点点头说:“Yes.”
范雎说:“那就请反方同学首先发言吧!”
“吁!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盛名之下,不可久处┅┅”意思是,夏天的辉煌完了以后,就要让位给肃杀的秋冬。你享受某种大名的时间已久,就该尽快换一种职业生涯了。读过老子《道德经》的人,一下子就会明白蔡泽选择了道家理论作为自己的利器,想说服范雎功成身隐,激流勇退。
这可不太容易,就像要说服正在频频得手的赌徒,赶紧拿着本儿下桩回家一样。谁肯听呢?于是蔡泽接着说:“相国您知道吗?所谓‘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龙飞在天上,确实很得意。但是‘亢龙有悔’——你老在天上飞,燃料用尽了,就成了亢龙了(相对于潜龙来讲,亢龙是飞得过高过老的龙),你就要regret了,从天上掉下来了。”所以,蔡泽的寓意是,您不如识趣点,在秦国飞一阵子,就赶紧迫降吧。不然,老秦昭王把您脑袋割掉了,飞机失了事,一头载在地上,就身败名裂了。
呵呵,我们说,蔡泽也是不甚好读书。他引用的“亢龙有悔、飞龙在天”两句,都是《易经》开篇第一节的,可见这家伙读书也就只读了前几页。范雎岂能不明白这个道家的这些道理,心想蔡泽的陈词滥调也不过尔尔,就凭你个“亢龙有悔”,我就一下子迫降,把相位让给你吗?哼哼,你书背得不错,可那又怎么样!
范雎哼哼着。
蔡泽于是又举真实的例子吓唬范雎:“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三人的死法,您还记得吧。”
范雎当然知道,这三个人死得都很难看,两个是被车裂了尸体,一个是宝剑抹了脖子。蔡泽举得这三个苦主,都是因为不能激流勇退,终于死在事业的顶峰,没能安全下桩。
范雎明白蔡泽的用心,于是偏要和蔡泽唱反调,极力鼓吹这三个人死的好,我也要跟他们学,偏不激流勇退。范雎说:“这三个人死的很好阿!商鞅事奉秦孝公,尽公而不顾私,信赏而治国家,设刀锯而禁奸人,披心裂胆,以利百姓,为秦国擒杀将破敌,攘地千里,不亦雄哉。吴起事楚悼王,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意思是坚持原则,不跟别人套近乎、拉关系,坚决跟老贵族对着干)。而越国大夫文种,当主子困辱之时,尽忠而不懈,当成功兴霸以后,富贵而不骄。此三个君子,都是忠义的最高点,人间的最高典范,虽死又有何惧。人固有杀身以成名,只要死的是义之所在(意思是生时坚持了自己的政治立场),虽死而无恨。视死如归,何为不可哉!”
范雎是豁出去了,死我也要死在工作岗位上,硬是不退休,哪怕八马分尸,看你怎么样,怎么抢我的相位。
蔡泽一下子没词了,只好胡说一些很含糊的话,什么“主圣臣贤”咧,什么“君明臣直”咧,都和论点不搭界。范雎冷笑地看着他,以为不值得反驳。蔡泽胡说了半天,才逐渐找回了自己的思路,讲道:“留下历史芳名却不幸被五马分尸,固然值得敬佩,但无论如何,不如身名俱全,是上上选择。”
范雎说:“这话倒不错。我同意!”
于是,俩人经过一番言语交锋,都对互相的口才产生了敬佩,甚至有了一种言语投机的感觉,气氛也从剑拔弩张开始变得略为融洽了。
蔡泽于是从颜色倨傲,改成苦口婆心的口气,又说道:“正如您所说,商鞅为秦国修明法令,统一度量衡,劝民耕种,修理地球,习战阵之事,终于兵动而地广,秦无敌于天下,当他功名成就,却以车裂而死。
“白起也是一样。他率数万之师与楚人战。楚人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一战而克鄢陵,再战而烧夷陵,又北攻强赵,坑马服君之子(赵括),诛屠四十万之众,前后攻拔七十余城。白起却不知明哲保身,遂赐剑自刎于杜邮。吴起为楚国变法,淘汰无用的贵族,减损不必要的官员,塞私门之请(不许走后门,不许拉帮结派),终于兵镇天下,威服诸侯。当他功名成就,却被射死,车裂肢解了尸体。越国大夫文种,为越王勾践深谋远虑,终于报夫差之仇,北擒强吴,东南称霸。功劳彰显,却被勾践忌惮,终于负心地杀害了他。这些奇怪的现象,都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功成而不去,祸害将不旋踵而至。范蠡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超然避世,带着漂亮美妹绝迹江湖,永为陶朱公,作一方大款,颐享天年。
“如今,相国您早年在魏国的冤仇已报,恩人郑安平、王稽的恩德也已报答,作为您个人来看,已经心满意足,应该见好就收了。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进退盈缩,与时变化,谁不懂这些,终将亢龙有悔(飞得太高,摔死了)。
“如今,相国您功彰万里之外,威盖四海之内,声名光辉传于千世,正是商鞅、白起、吴起、文种最风光的日子,您却不早行变化考虑,窃为相国所不取也。当初,苏秦、智伯,都是比您还聪明的人,躲死避祸的道理他们也都懂,技巧也都会,但就是一味惑于功利,贪求不止,终于苏秦被车裂于齐,智伯断首于晋。如今您的功绩,尚不能与苏秦、智伯、商鞅、吴起、文种相媲美,可是您的私家之富、官爵之贵,已经有过于这五人,所以您的危险将是更大,死得将更难看,我窃为相国深感危险!”
范雎听到这里,完全已被反方同学的发言所惊服,巴不得立刻让出相位,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也像苏秦一样,第二天就被抓出去,到农贸市场办了车裂,为天下所笑。于是范雎耸身而起,长揖一谢:“反方同学发言甚善。我听说,‘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意思是,我对A有所欲望,但不知足,终将彻底失去了A)。幸亏先生教导,范雎敬受命也(我听你的咧)!”
第二天,范雎一大早起来就赶紧洗脸(生怕出门晚了会被车裂)。他瞥见青铜的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也确实苍老了。为秦国苦心积虑了十二年,结局却是这样仓惶。他追忆着昨天谈话的细枝末节,想象起微雨寒村的图画来:一枝夏日清晨的花开在野外人家的房檐下,花的瓣没有露水,他在花下扶着老婆和小蜜徜徉。这是他想像中的退休后的闲居生活。被功利的樊笼所围困得已经太长久了,我累了,我不知道自己,比一只黎明跳闹的黄鸟,是否来得更聪明。
范雎急急地找到秦昭王,准备把自己的A献出去,也就是把相位献出去,以求保命:“大王,臣昨日见了一位燕国辩士,此人对于三王五霸的功业,有真知灼见,足以担任秦国相国之政。臣请特意让位避贤。”
秦昭王觉得范雎能这样引咎辞职,最好。郑安平、王稽叛国事件,弄得秦昭王很被动。秦昭王因此案而杀了范雎,或者不杀范雎,都不如让范雎先下野,从此躲开舆论的攻击,来得最妙。于是他接受了范雎的辞呈。范雎则摸摸脑袋,硬硬地还在,欢天喜地地卷行李回老家去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范雎想退出江湖,躲避是非,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
么退得出。按湖北出土的秦竹简《编年记》记载,范雎还是在同年(公元前255年),死掉了。秦简上说:“昭王五十二年,王稽、张禄死”。秦昭王是不是听了旁人的闲言,于是追上去,在路上或者乡下的隐居处,赐范雎毒药而死,具体就不得而知了。但范雎的死,显然是受王稽叛国案牵连的,不然不至于把这两人的名字并称。
潇水曰: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就,这大约就是蔡泽的道理,也是道家的道理。商鞅、吴起、文种,都是因忽略了这一点而死的。而范蠡、曾国藩之徒,则侥幸避开。范雎,则晚了一步。
范雎与秦昭王的友谊,是弥久而且深长的。俩人当初见面时,一见如故,曾经共同把许多个不眠的夜晚坐穿,苦心策划着对付魏冉的“太后党”势力,终于帮助秦昭王摆脱了“窗边族”的悲哀地位。范雎是继商鞅之后,为秦国屏除贵族势力干扰,深化法家改革的又一人,功莫大焉。但是,范雎个人气量狭小,在白起事件、郑安平、王稽事件上立场选择不当,颇多牵连,终于贻害了一世的英名,亦是白璧之瑕。
秦昭王晚年久围邯郸不下,而白起又消极怠工,郑安平、王稽变节投敌,终于使老秦不能得志于邯郸,以至于遗丧了一气吞并六国的战略优势,六国的统一被再次推延三十年。这里秦昭王的颓丧和恼怒,是可想而知的。于是,白起和范雎这两个责任人,终于都没得好下场。我想,秦昭王在举起屠刀,杀白起、范雎之时,一定万念俱焚,心潮澎湃,好比一个破了产的奶牛公司老板,气急败坏之下,屠杀了自己所有的老奶牛。
而蔡泽,可谓明晰天下形式,善于把握机会,一言而折服范雎,勇夺大秦国相位。范
雎推荐他见秦昭王,俩人一席长谈,秦昭王大悦之,拜为客卿,不久提拔为相国。这在秦国历史上,是提拔速度最快的。从前的张仪、商鞅、范雎等布衣相国,都是经过了若干年的考察立功之后,才逐步提升为执政相国的。蔡泽提拔得这么快,跟秦昭王患了老年急躁症,是有关系的。
而事实证明,过于草率地急速提拔蔡泽,对蔡泽本人和对秦国都是不利的。秦国是个
赏功任官的国家,蔡泽无功受禄,舆论不服。于是蔡泽根本调动不了自己的属员和朝内大臣,大臣们纷纷运动,想把他捣下去。蔡泽成了瘸脚的鸭子,只好在数月以后,主动辞交了相印。
后来,蔡泽逗留在秦国,伺机建点儿功业。到了秦始皇时期,他终于出使燕国,吓唬
燕国人一番,把燕太子丹调到了秦国来作人质,算是为秦国谋得了燕国这个盟国,有助于执行了远交近攻的路线。大约蔡泽因为这些“功劳”,总不至于继续饿着肚子、丢了釜,作流亡无产者了。蔡泽一度还被封为“纲成君”。
范雎、蔡泽,两个出身低微的布衣,早年饱受困苦,却终能怀金结紫,揖让人主之前,名动诸侯海内,颇有一番造就,岂不伟哉。按司马迁所说,这也是受了当初困厄的福,被困厄所激励啊。这是值得我们当代每一个落魄小青年来学习的。
而秦国这种“走马灯”式地更换相国人选,又是一种政治清明的进步表现,跟现代社会上的内阁总理更换制,颇有形似。这种机制,保证了秦国的胜利。而六国则是贵族大爷们世世代代垄断朝廷,暮气沉沉,积重难返。秦国日益富强,不亦宜乎。
岁月苍茫一片,奔涌滚滚。当成败荣辱和功臣头颅,都为时间的长风吹去,一万年后的我们,大约得到的就是这些教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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