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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终结战争之六国必一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Jan  7 18:19:56 2007), 转信

六国毕一 一 
  韩赵两国天塌地坼,相继灭亡的时候,有一个大侠正叼着牙签,在燕国下都(易县)的古代洗裕中心里享乐。旁边伺候他的有两个美女,他所泡的是古代桑拿。这个人名字叫周润发。对不起,叫荆珂!美女是燕太子丹送给他的。这样描述荆珂是否会有争议,先不论了。泡完澡,荆珂振动长衣,又打上周润发的那种发蜡,坐上私人马车——也是太子丹送给他的,带着美女,高昂离去,一路唱着燕歌。这是一个古代非常奢侈阔气的大侠。 

  荆珂大侠生于卫国。卫国定都濮阳。濮阳可谓是人杰地灵之处,商鞅、吴起、吕不韦都是这儿的人,还有接受了三陪女的性按摩而不见效果,“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先生(前一时间被凭为“中国古代十大杰出青年”)。 

  荆珂在我们的遥想中,属于“冷酷硬汉”型的大侠:脸上带有刚毅的线条,幽寒深邃的眼眸里发出淡淡忧伤,特有的高傲冷漠与阳刚气质美结合起来,加上冷酷的外表,难以亲近的倨傲气势,最令时代青年尖叫。荆珂体貌雄伟并不奇怪,因为他祖先是齐国人。齐国历来多“勇”士,比如孟贲、乌获、齐人三杰,以及武松李逵什么的,都是钢铁硬汉。齐国人单打独斗武功都很强,工技击,但是整体作战不行。 

  荆珂跑到燕国来以后,很能找到共同语言,因为燕国人也善打架。燕赵多慷慨悲歌的猛士,比如后来的张飞,倘若举战国时的例子,则比如“秦舞阳”。秦舞阳也是燕人,这人十三岁就能杀人,是古代的马家爵。长得环眼蒜鼻,性勇猛,多力善刀剑,与人罕言语。他大约有一次跟人打牌,别人说他出老千,秦舞阳就急了,一锤把人锤死了,首脑迸裂。从此人们不敢忤视(拿顶撞的眼神看他)。这个古代的马加爵——秦舞阳,属于迷离邪气 

  型的。 

  燕国为什么多猛人,这跟它的土质有关系, 风气是系于水土的。我的老家河北这块地方——燕赵大地,它的土壤都是从隔壁山西黄土高原上冲积下来的,属于次生黄土,没有经典黄土的那种“自行肥效”功能,所以土贫——古人管它叫做“土薄”。土薄山寒,导致农业不够雄厚,人们也就躁动。于是这里的人们性情卞急,轻生矜死,好气任侠,终于慷慨悲歌,以豪放激烈闻名于诸侯。具体表现为脾气大、讲义气、不要命。“为报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就是燕国人义结效死的写照。刘关张结义,就在这里,也毫不奇怪。连这里的文章也带江湖悲烈之气:“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多么寒峻激扬啊,这是曹植的句子,突出燕赵之人重视友情、仗剑江湖的豪迈。据说司马迁文章疏荡,大有奇气,也是跟燕赵间豪俊交游的结果。 

  不管怎么样,荆珂来到燕国以后,终于找到了感觉,他喜欢跟燕国豪迈的人来往,比如农贸市场里边杀狗的——呵呵。狗在当时跟猪的待遇一样,喜欢被烹了吃,“燃”这个字,就是在煮狗呢。荆珂还喜欢喝酒,他在农贸市场里和杀狗的一起,围着狗肉锅痛饮,旁边还有善于击筑的高渐离大兄。高渐离一边喝酒一边击筑,荆珂和着节拍而歌。当喝到痛醉淋漓时候,就继之以大哭,哭起来旁若无人。农贸市场里的人都说:“这真是一帮精神病!” 

  荆珂的特立独行催人回想起我们在大学里当文学青年时候的样子,我们也在清华大草坪上痛饮,然后我们中间的“高渐离”也抱着吉他疾弹高唱,然后也乐也哭。路过这里上自习的人说:“这帮人精神不正常!” 

  其实荆珂也属于文学青年,他喜欢看书,史书上说他“深沉好书”——在农贸市场哭完了还要再看书,真是有病啊。但不知道他是否也写诗。总之他的性情非常迷杂不好理解,而且不稳定,有间发性神经不正常的嫌疑。关于这一点,后边也有例证。 

  事实上,荆珂在农贸市场里的豪侠之风可能是硬作出来的,就跟我们在大草坪上哭唱都带有造作成份一样。譬如荆珂有一次跟邯郸人下棋,在棋盘上争路,打起来了。邯郸人一拍棋盘,怒而叱之,荆珂本来也想打架,一看对方牛眼瞪得如铃,竟然嘿然而钻出人群,逃去再也不敢现身,一点大侠的面子都没有。还有一次他跟别人较量剑术(不是拎着剑互相比拼招呼,是坐而论剑),那人嫌他的论点不足称道,于是一怒而拿牛眼瞪他。荆珂居然又一次钻人群跑了。而且跑的很彻底,卷起铺盖卷离开房东,出城遁去,再不敢回来,连围观者都非常纳罕(看来他的剑术不足以应战,不足以呼啸叱咤,甚至不足以自卫。甚至剑术理论上也不足以折人)。 

  这两件糗事实在有损荆珂伟大形象。似乎荆珂只是在聚众喝酒的时候——没啥生命危险——才敢放开来折磨自己的胃和嗓门,真正遇上“大玩主”就全稀松了。当然我们因此就说荆珂是假大侠也缺乏证据,至少他是有侠的情结的,呼吸扬袂之间追求着一种侠风致。 

  总之,通过支离破碎的史书记载,荆珂不是以可见的“武”见长,而是以意气上的“侠”自居。是一种“精神侠”,而不似能砍能杀的乔峰“物质侠”。 

  不说荆珂了,我们再说说荆珂的赞助商——大名鼎鼎的燕太子丹吧。燕太子丹早年曾经留学赵国。所谓留学,是我惯用的隐讳词,其实就是去当人质。他在赵国当人质的时候,跟秦国赴赵人质“子异”的小儿子——秦王政,年纪仿佛,曾经一起玩尿泥玩得很快活,大相悦,当时他们都不足十岁。 

  后来秦王政回秦国当大王去了,燕太子丹则继续当人质——在刚成君蔡泽的游说下又去了秦国当人质——他成了人质专业户。由于对童年友情估计得太高,太子丹在秦国遭到了秦王政的冷傲对待(可能后者让他去倒尿盆),于是他对秦王政切齿痛恨,誓报此仇。 

  我们知道,流落异乡的人,对异乡的恨往往是多于爱的。燕太子丹在秦国留学期间,饱受凄凉,回国以后,要发誓报复秦王政,就是个例子。现在游浪于北京的外省青年,对于北京人的怨言,是可以试想的吧。 

  但是燕国国小,力弱,报复的事不能得逞。随着秦人的逼近,三晋作为燕国的屏障,城堕兵尽,燕国于是也危险了,太子丹的报秦也似乎有了一点兼为国家的意思,而不单单雪洗私怨。但是互相的比例,我们也不好分析判定。 

  太子丹把他的刺杀秦王政计划对老师鞠武讲了,鞠老师闻言大惊失色,好像看见死人一般,吓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小便失禁。太子丹说:“您吃了什么不好消化的东西吗?” 

  “不是啊!你想剥秦国的逆鳞,这是取死之道啊!以秦人之强,我们燕国在长城以南,易水以北(意思是燕国腹心地带),就全完蛋了。这事情万不可再讲了。” 

  鞠老师可谓比较理智。众所周知,燕国偏在北方,距离秦国遥远,是六国之中唯一几乎不曾受过秦祸的国家。秦国奉行的是远交近攻之策,所以对燕国一向是拉拢态度,有时候结为姻家,前段时间刚成君蔡泽游说太子丹入秦为质,也是为了促成秦燕联合,夹击赵国。所以,以秦国兼并六国的日程表来看,燕国肯定是排在最后面的。如果燕太子丹无事生非刺杀秦王政,那么不管秦王政被刺死与否,秦国都会立刻大举报复燕国,把燕国拎到日程表的最前面去。太子丹刺秦,不论成败与否,都是显然以加速燕国的灭亡为代价的,岂不自私。 

  虽说燕国迟早也要亡,但为了一己私怨,而宁可让国家提前灭亡好几年,这无论如何是一个罪恶。事实也确实如此,本来韩赵灭亡以后,下一个日程表上是魏国,但由于太子丹派人入秦行刺,秦国人很赏他面子,立刻把燕国的priority给提前面去了。燕国这个几乎从来不曾受过秦兵进攻的国家,赶在魏国之前加了个塞,先被破国了。 

  按鞠老师的意见,不但不能主动刺秦,任何不利秦燕关系的事都不要作。所以他也极力反对燕太子丹收留落魄逃遁至燕国的秦将“樊於期”。但是,凡爱逞匹夫之勇的人,往往都有妇人之仁,太子丹“哀怜”樊於期的“穷困来归”,硬是不忍心收下了他。 

  鞠老师跺了跺脚:“你这是撩拨秦人的愤怒啊,是拿易燃品鸿毛往火红的炉炭上放啊。为今之计,应该迅速结好六国,甚至北联匈奴,以自固燕国。”这是正路,但是太子丹不愿意听。 

  太子丹之所以不计后果地非要刺秦,这跟燕赵文化有关系。燕赵土薄,民生粗砺,风高气寒,所以这里人性情卞急,行事常为个人义气所激,而不避后果——张飞就是这样,为了老二关羽死了,就豁出命去要报仇,不惜毁坏一切作为代价,哪怕让全军穿白带孝,整个人都疯了,终于把自己搞死了。所谓激于义气,为了报仇而刎喉不顾、据鼎不避,甚至连上一国人命作代价,在燕赵人看来,似乎也是值得的。总之一句话:你要是逼我,我就跟你玩儿命!不惜一切代价地玩命! 

  太子丹就是要玩儿命! 不计一切后果! 

  这大约就是猛人的特点吧,而燕赵偏多这样的猛人文化。看来,文化决定性格,性格决定习惯,习惯决定行动,行动决定命运!不虚言也! 


六国毕一 二 
  我们必须修正一下某一个数据,就是关于太子丹的年龄。往往以为太子丹是个轻躁的年轻人,其实不然,他是个半老头。当年他去赵国邯郸当人质的时候,至少有十八岁(否则不至于跑去当人质),而那时秦王政不足八岁。如今至少已经24年过去了,秦王政变成了32岁的壮夫,而太子丹也已经五十来岁,是个老太子了。 

  既然五十来岁,似乎对美女不甚着迷了,于是史传太子丹在燕国盖了个赖昌星式的“红楼”,里边装得都是给客户用的美女。当时诸侯争雄,各国都网罗人才,可游士似乎都是生活放荡不羁的人,喜爱妇人与醇酒,于是《汉书》记载太子丹挑了一批美女安置在宾馆中,每有宾客经过,就派这些美女招待、侍宿,以此招徕人才。 

  这个风气后来绵延到整个燕国,老百姓也争相模仿。但是老百姓请不起三陪女啊,就只好动用自己不花钱的媳妇,有“宾客相过,以妇侍宿”。后来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风尚渐渐不流行了,但一直到汉朝都未断绝。 

  既然太子丹用“红楼”网络了一些人才,其间就有个江湖大腕,名字叫田光,名声如雷,燕国人都知道他,就跟现在一说电影界,大家都知道张艺谋似的。 

  太子丹这人很懂江湖规矩,他屁股慢慢退着给田光引路,落座之前先跪着给田光大师掸拭座垫,仿佛小弟恭迎帮主那样,史书上说他是“逢迎”。 

  田光坐定之后,说:“在下已经老了,江湖上对在下的传说,都是年轻时候曾干过大事。现在干不了了。我听说骐骥盛壮之时,一日奔驰千里。到了衰老,毛驴子都会超过他。我还是给您推荐荆珂吧,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可以作大事。” 

  田光推荐荆珂的理由是什么呢?田光说,燕太子身边现有的几名勇士,都是一些“血勇” 之徒,心情一激动,面孔便涨得通红,或者发青,完不成什么大事。秦舞阳顶多只能算是“骨勇”,遇有意外,脸色发白,也不顶用。只有荆轲才算得上“神勇”,喜怒不形于色,足以当此重任,可以不负所望。如此说来,派巩俐去也可以,因她在任何电影里,都是没有表情的,也是个人才啊。 

  田光的分析是很对的(以后他可以去企业作招聘主任),刺客的条件要求智勇双全,比如后来荆珂就攀馆借头,说服樊於期献上人头。到了秦国以后,先要结交秦国显贵蒙嘉(大将蒙骜的下一辈人),以获得亲自求见秦王政的机会(否则的话,秦王政派外事主任跟他谈谈就完了)。总之,光是一个赳赳武夫是不行的。要能上的厅堂,下得厨房的。荆珂为人倜傥奇伟,负一时之名誉,在智商情商方面层次很高,所谓神勇,合乎行刺人选要求。唯一剑术不精,但可以配“行刺助理”啊,就是后来荆珂一直在等的行刺助理,那个是力商高的,解决技术问题的。 

  既然荆珂这么合适,太子丹就批准了:“那好。但行刺事关重大,您可千万别四处泄露啊。” 

  田光含笑而答:“诺!——no problem。” 

  但是田光对于能否促荆珂出山没有信心。这是让人去当飞蛾扑火啊。于是他硬着头皮去了。田光确实很老了,佝偻着腰去找到荆珂:“咱哥俩的交情很深,燕国人莫不知道(言下之意,你这个忙一定得帮啊!)。是这样一件事:燕国的太子丹要干一件刺秦的大事,找到在下。但是他只知道在下当年名震江湖,有一身过人的武艺,但是现在我已经精力不济,‘力比多’已经不多了。腰脚都不堪驱使啦。所以我把足下推荐给了太子。请足下择日速见太子。” 

  荆珂迫于田光的江湖辈份比较老,不好面拒,只是勉强答道:“谨奉教。”这是一句含糊其词的话。 

  田光于是说到:“另外,我还有一件事告诉你,就是我不想活了。太子临别曾嘱咐我,行刺事关重大,千万不可四处泄露。我作为一个长者(江湖高辈份的人),却被人怀疑,是在是没有活下去的颜面了。我干脆死了罢,以明自己不会泄露他人的机密。” 

  说完,田光拔出腰间宝剑,使用尽人生最后一点“力比多”,奋然刎颈而死,流血三尺,扑到在地。 

  日本有谚云:“花是樱花,人是武士。”花以樱花为最,人以武士为上。人的生死有如樱花,瞬间散落,干净利落,这就是销殒的美,就大约是田光之谓吧。 

  田光老先生的死,实在突兀,殊不合常理。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恨太子不能信用他,于是奋然而死。那他简直是脾气太大了。这样大脾气的人,能活到这样老寿,也实在是个奇迹了。应该早被别的什么事呕气死了。 

  其实,史书上有解释,田光自杀,是为了激荆珂。我来求你办事,然后我都豁出命去不要,死给你看了,这事你能还推搪吗?这是硬让荆珂欠下一笔感情债。没有毁约的退路了。 

  当年,谭嗣同求袁世凯帮忙调兵支持改革派。如果老谭也能抹脖子,以死来要挟袁世凯,也许老袁不会太轻易反复。至少在反复的时候会受到情义上的压力,好好掂量一下。不能对不起死人啊。荆珂在后来漫长的刺秦准备过程中,又出现过一两次犹豫拖延,但大约都是最终被田光的死,所激迫,终于善始善终、坚持下去了。 

  田光为了太子丹的“大事”,不惜以身死而促成之,可谓太子丹的知交和真朋友啊!一人一生得此一友,夫复何憾。 

  田光真正能做到了为朋友两肋插刀。这可真是把刀插进去啊,不是一种形容词啊!大约惟其义烈如此,田光才在江湖上浪出诺大实名吧。 

  另外,田光以身死相激荆珂,以免荆珂打退堂鼓,也看得出来荆珂对刺秦一事,原本没有太强的自觉主动性,对革命觉悟不高(假如刺秦是革命的话)。称他“代表着志士仁人奋起反抗暴秦”什么的,至少起先缺乏这个自觉性的。 

  荆珂走上“革命”道路,不是自觉自愿,而是血淋淋的江湖规矩拖他上了这条路,这条不归路。他参加“革命”虽然不似阿Q——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而革命,那么浑浑噩噩,但也更多只是为了江湖侠义所激。田光把他扶上了革命的战马,而田光这么作,又不外乎是为了忠于燕太子丹私人情义。 

  总之,这件事从一开始起,就带有很强的为燕太子丹王族小团体利益而行动的色彩。 

  如果把田光以死推荐看作诱因,那么,真正使荆轲死心塌地作刺客的,还在于后来太子丹的一系列“豢养”行为。太子丹向荆珂提出行刺要求时,荆珂推脱道:“我这人驽下(像劣质毛驴一样差),不足任用。” 

  太子丹给他磕头(“顿首”,以头频频碰地),“固请毋让”,再加上田光血迹为干,私人的嘱托尚在耳边,然后荆珂才许诺。但是,荆珂仍然“久之,未有行意义”。革命的主动自觉性很差。 

  于是,这期间太子为了“顺适荆珂的心意”,做了一系列的拉拢套磁的好事,包括: 

  a.尊为头等宾客 

  b.“舍上舍”,作VIP客户的高级标准间。 

  c.太子“日造门下”(每天拜访,以示敬意); 

  d.“供太牢具”(吃祭祀祖宗的最高等食品和饮食礼器——鼎什么的); 

  e.“异物间进”(不时送来奇珍异宝); 

  f.“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太子丹从“红楼”里调来美女,豪华车,任其 

  享用) 

  上述都是《史记》的记录,当不为虚。如果按照古典武侠小说《燕丹子》的说法,则荆珂还有“黄金投龟,千里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盘”的更严重恶劣的描写,那就更阔气了,更比大款砸XO厉害的多。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顺适其意”,让荆珂满意。这就是荆轲被工具化的详细过程。看得出来,荆珂没有太强烈的自觉刺秦意识,而是带有被收买意味。倘若是自觉的“革命”志士,当不需这些劳什子。 

  荆珂又要车,又要美女,又要奇珍异物,不是大侠所为,而近乎商人。当初,伍子胥促使专诸行刺,严仲子驱使聂政,似乎都没有花出这么大血本。 

  于是,有一段时间,荆珂身边车骑罗列,衣香鬓影,盛况空前。当然,荆轲不是贪图物质利益的小人,也不是图希美色和宝马(人都要死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但他图希的是荣誉。 

  太子丹的殷勤,就是一种“殊荣”。荆珂被振动的,就是这种“殊荣”。 

  据《史记》的注者说,荆珂的祖上是齐国人,是齐国的大贵族庆封。庆封当年因为斗不过新兴家族(齐国田氏等),逃亡吴国,后来被楚灵王所杀。庆封的子孙流落卫国,就有了庆珂,“庆”、“荆”音似,于是就有了荆珂。 

  荆珂作为没落的旧日贵族后代,心情是愁闷的,向往上流社会圈是必然的,这就是他在农贸市场喝酒大哭的原因吧。能够挤进贵族圈子,并且被太子诚惶诚恐地侍奉,荆珂大约就感觉像是吸食了鸦片,依稀仿佛回到了祖上贵族的荣耀,乃至得到一种马斯洛曲线上的所谓“被社会、他人尊重感”了吧。 

  于是荆珂刺秦的使命,最终在他的心里,接受和扎根下来了。 

  这就是荆珂走上“革命”道路的全过程。 


六国毕一 三 
  我们先放松历史这匹野马奔跑的缰绳,暂把刺秦的事情停顿一下,而望着窗外秋风飒然,黄叶满庭的时节,追述一下荆珂的身世。 

  我们知道荆珂是卫国人。卫国原本是春秋时代的大国,“三监”之一,后来日渐销侵,多数土地被赵魏夺去了(包括原来的邯郸都是卫国的),到了最后,卫国只剩濮阳一个城了,沦落为魏的附庸。可是魏国人还是没有放过它,把它的卫怀君囚杀了。卫国也就亡国了。之所以灭杀卫君的原因,是因为卫国人亲秦,和秦国眉来眼去,想跟秦国连横。所以,卫国人对魏国的仇视应当由来已久,而对秦国人则一度想连横。 

  不久,吕不韦从倡导分封制的原则出发,给卫国复了国,把河南沁阳拨给卫君角掌握。这大约就是《吕氏春秋》中倡导的存亡续绝吧。一直到了秦二世,卫君才被废为庶人,卫国方才亡国。所以,作为卫国人,荆珂对于秦人,应当没有切齿仇恨,卫国最痛恨的敌人,是百多年一直奴役他们的魏国人。所以,荆珂作为卫国人,刺秦的原始动机应该不强。 

  那么,荆珂——这个卫国人,又与燕国人有何干?他在燕国完全是个外来打工三无人员,当不至于自发地为拯救燕国而玩命。所以,他带着一柄匕首进入强秦的行为,多半是被田光所激,又被燕太子丹的车骑、美女所感化。燕太子丹给了他以荣耀(虽然给的有点强卖强买的感觉,硬拿钱砸他),但他毕竟爬上了马斯洛曲线的高端,有了仿佛祖上贵族的荣耀。所以他最终愿意进入秦国行刺。 

  他的行动,终于属于士为知己者死,属于为燕王室效命,以谋求燕王族在燕国的权位不倒。 

  倘不是遇上燕太子丹,这个在燕国游浪的卫国人(而卫国又是一贯与秦国无甚仇史乃至有受恩泽的),当大约永远也不会想到去舍命刺秦吧。 

  所以,我们说,荆珂更多是报燕王族的一小撮势力的知遇之恩罢了。 


六国毕一 四 
  燕太子丹跟荆珂,就刺杀的细节,进行了一场认真而好笑的谋划。 

  太子丹说:“足下伪装成使者,劫持秦王政后,逼着他在朝堂上签订条约,返还秦国人侵夺六国诸侯的所有土地,就像当年曹沫劫持齐桓公一样,这是刺杀的上上目标。” 

  我们说,太子丹真是痴人说梦。凭一两个人拎着一柄小匕首进入不测之强秦,就想带着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出来,这个想法实在太折磨我们的想象力了。 

  当年曹沫劫持齐桓公属于特殊历史情况:当时曹沫用剑逼着齐桓公,要求齐国退还侵占鲁国的“汶阳之田”。齐桓公迫于性命之忧,无奈答应了。会盟结束以后,齐桓公回国,当即就想赖掉汶阳之田不还。当时的管仲持反对意见,认为齐国国力尚弱,又有称霸的想法,必须信守会盟上的承诺,还是把汶阳之田还了吧。 

  这个故事给我们两个启示,一是齐桓公客观上完全可以不旅行承诺,不还田。二是齐桓公之所以旅行承诺,不是因为当初怕曹沫砍死他,也不是因为怕老天爷劈他失信,而是由于齐国当时尚弱,尚未称霸,迫于国际舆论,怕失去诸侯人心。所以用还田的手段卖乖,虽然失去了土地经济利益,但是收获了很多非经济的政治利益。 

  世易时移,现今的秦国大不同了。秦国对六国是压倒性优势,不在乎国际舆论,也无所求于六国的支持。即便秦王政被劫持了,答应还地了,秦人事后也绝对不会旅行自己还地的承诺的。 

  当然,你可以说,荆珂劫持秦王政以后,可以把秦王政的耳朵一直揪着,一直揪到燕国去,扣留下来。然后命令秦国还地,不还地就不放秦王政。这个想法也够荒谬之极,一是当时没有直升飞机,恐怖份子和人质没法坐飞机离开秦国,到燕国。 

  二是,即便燕国劫持扣留秦王政,秦国也不会还地的。当年楚怀王被劫持到了咸阳,宁可死在那里,也不肯割让汉中之地。秦国人即便牺牲了秦王政,也不会革掉祖宗六代辛苦扩张积累下来的土地。 

  三是,即便秦国还了地,但目前六国经过与秦人的百年激战,士卒伤亡殆尽,兵力枯竭,是守不住那些被归还的土地的。以秦军的战斗力,转瞬之间就可以又夺了去。 

  看来,劫持秦王政从技术上到效果上,都不现实。于是燕太子丹也没太指望这个,而是关键提出了下策:当场刺死秦王政。 

  也许这么做,还能让太子丹爽一把,报掉从前受辱于秦国的一己私怨。 

  但是,代价是什么呢? 

  代价就是燕国陪着倒霉,被提前灭亡。 


六国毕一 五 
  最近,河北易县有一个工程师和他的哥们在巴基斯坦被绑架了,是死是活现在还未知。易县这个地方,就在北京以南百多公里,当年是燕国的下都(陪都)。两千两百年前,荆珂就是站在易县的易水河畔,准萡离开燕国,提一只匕首,赴强秦行刺。 

  荆珂身后,河畔,站着环眼葱鼻的古代“马加爵”——秦舞阳先生。他俩个正是一对绝妙组合:荆珂智商、情商高,马加爵则是个混人,力商高,正可以弥补荆珂的不足。 

  说荆珂智商高,是因为他说下了樊於期的人头,所谓“攀馆借头”,这是他整个刺秦活动中最可圈可点的成功之笔。 

  樊於期大约就是桓齮(当然也有可能不是),总之得罪了秦国,逃亡至此。这个人在史书上出现,似乎只是为了送上一个人头的。 

  荆珂跑到其住馆,秘密地对樊於期说:“秦王政屠宰了将军您全部的父母宗族,可以说是够狠毒了。而且还出了一千斤黄金的赏格,购求你的人头,将军难道不想报仇吗?” 

  樊於期仰天太息,眼泪就像泉水一样冲了出来:“我每一念到此事,恨得我连骨髓都发痛。只是没招呢!” 

  荆轲说:“我倒有个主意,只是我不好启齿。” 

  “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只要能够报仇,就是要我的脑袋,我也乐意。你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呢?” 

  “咦,我说不出口的话,就是你刚才说的话呀!” 

  荆珂把自己行刺秦王政的计划对樊於期讲了:“只要我用您的人头获得秦王的信用,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刺向他的前胸,将军的大仇可报,燕国的积耻也可雪了。” 

  樊於期听罢,咬牙切齿地说:“我天天盼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我这颗头颅有什么舍不得的,你拿去吧!”说罢,拔出宝剑,猛砍自己的脖子(他希望自己砍得彻底一点,待会荆珂弄断他颈椎的时候就容易些。樊於期是个带兵的将军,知道人的颈椎是很坚固的)。 

  樊於期就这样自杀了,绝颈而亡了。 

  他的人头像一颗炸弹,在地上瞪着荆珂。荆珂把这个炸弹装进匣子里,准备带上飞机。 

  古人论情谊: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的。荆珂与樊於期三言两语,樊将军居然就割撒头颅,毫不犹豫地交给荆珂,信任荆珂。这就是战国人的质朴。换了今人,恐怕让他掏出一块钱,他都是死活小心上当,不肯痛快掏的。更惶说人头。 

  得到人头之后,荆珂并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等待一个真正的刺客,此人“力商”高,情商智商也不差,比秦舞阳强多了,是个合适的刺杀执刃人。但是这个人腿比较短,过了很久还没赶到燕国来。 

  燕太子丹等的不耐烦了,说:“韩、赵两国已经相继破灭了,秦将王翦屯扎赵地。日已尽矣,为之奈何。如果荆卿有反悔之意,那我就派秦舞阳一人去算了。” 

  荆珂这时候爆发出了一种间发性神经不正常,他大怒,对太子丹叱到:“大丈夫行事,有始有终。往而不返者,竖子也!”意思是,我要是去了秦国回不来,那是笨大侠,是王八蛋,“我在这里拖延,是为了等我的‘客’,我俩一起去。能去能返,不辱使命,才是大侠。现在太子以为我在故意拖延,那我就请辞决矣!”说完就要走。 

  看来,荆珂在也有自己的“客”:也就是门生、门客的意思,比他低一级、依附他的人。而且此人武功高强。我们可以理解成:太子丹把任务承包给了荆珂,荆珂又分包给了他的武功高强的“客”。 

  如此说来,荆珂更愿意把自己定位在一个项目经理、策划人的角色,而让自己武功高强的“客”作为临场的刺杀主力,负责执刃主攻。大约他也是自觉剑术不精吧。 

  我们相信,如果未来有这个得力的“刺杀助理”在场,俩人在大殿上合力,杀掉一个秦王政可谓万无一失(当时殿上又别无其他武士)。所以荆珂等待自己的“客”,有现实意义。但是,这个人迟迟不到,太子丹又催促,荆珂作为项目策划人只好出发了,到了秦国,拿着匕首上去跟秦王政抡,自己又不太会抡,终于让秦王政把他弄死了,亦恨事也。 

  “刺杀助理”的缺席,是整个刺杀活动成败的转折点。从荆珂角度来讲,应该本着提高刺杀成功系数的原则,坚持继续等待自己的“客”。但是一场看似偶然其实必然的争执,断送了这次刺杀活动的成功: 

  当时是这样一个情况,荆珂在等自己的“客”。可是太子不明就里,跑来催他。荆珂被太子一催,就一时恼怒起来,情绪失控,说话很不客气,劈头盖脸地叱责太子,然后就愤然宣布要立刻走。 

  太子来催,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太子不明就里。你可以好好说啊,说服太子让你继续等啊,何必大闹呢?但是荆珂却一下子爆炸了,愤然仓促而出行。好像石达开当初愤愤然拉着枪杆子离开洪秀全一样。 

  这里边体现了荆珂与太子丹关系之间潜存已久的一股暗流和裂痕。 

  我们说,荆珂可能被长期以来的刺杀一事所笼罩和压制,有点不能承受压力,情绪不稳定了,所以与太子吵架。但是这种估计不是最深刻的,也不足以促使荆珂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负气而行。 

  事实上,荆珂对于刺秦一事,从心底下一直存在一种排斥,或者说“不接受”。这倒不是因为他喜欢秦国,而是他作为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的士人,对于田光、太子丹的一番表演,终于促使他折节屈从,替人驱使,带有一种本能的反抗。荆珂原本是个高傲的人,在农贸市场里大哭就看得出来他心气很高。对于太子丹收买他促使他刺秦一事,他始终内心忿忿然。但是,当初田光以死相托出,他不答应又不是大侠风范。但是答应下来了,又实在违心,降低了自己的格调,而沦为供人驱使的刺客之流。 

  也许荆珂到了此时,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接受了田光以死相托的胁迫,承诺了替人行刺,而且是替太子丹这个不甚高尚的人去行刺,受其驱使。 

  于是就有了这次为了等“刺杀助理”,荆珂与太子丹吵起来了的事。这是积累已久的两人之间矛盾与张力的总爆发。 

  荆珂对于受命行刺的事,虽然已经无从反悔了,但不妨找这次机会叱责对方一顿来撒气。叱责完了,他不也再继续等自己的“客”了,也不给太子丹以反悔(让荆珂继续等“客”,以提高刺杀成功机会)的机会,而是立刻动身,在人手配置不适宜的情况下好歹去行刺,成败不问。这是一种消极的态度,造成了荆珂冒死履行自己承诺的事实,而燕太子丹的大事也未必足以成的结局(但我有死而已,也不是对的起你的了),体现出对太子丹控制的一种消极反抗,维护了自己士人的人格独立。 

  荆珂临行在易水河畔,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绝唱,里边也包含着对太子丹的消极反抗和不满情绪。这句话里没有对胜利的承诺(没有说“请组织上放心吧,等着听我的胜利喜讯吧”),而只是说“我这个壮士,却只能一去不还了,这是多么凄凉啊,白向秋风寒水里送命罢了”。带有无限自怜、自怨和怨望的意思。 

  荆珂、太子丹这两人的结合,是一场历史的错误,是一次错误的结合。太子丹选的,应该是秦舞阳,或者专诸、聂政这种只为赏金而卖命活动的、不思考什么形而上的问题的老百姓出身的人。而荆珂是一个士人,所谓士人,就是祖上带有一定的高贵血统,身上含有一点小资情调,生活破落在民间底层但心志高昂仍然在洁白云霄的人。这样的人,最终是不适合去附于刺客者流,供一小撮王族势力所驱使卖命的。 

  终于,太子丹与荆珂之间的矛盾积累,爆发了,体现为临事互相构衅,彼此负气而动:前者催促后者,后者叱骂前者,并且赌气不作深入交流,放弃等人(“客”)想法,不作积极准萡,消极立即出行(不以成事为目的,而以履约不愧我心为宗旨),这就注定了刺杀的最终失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句话,笼罩其间全是不祥的阴影和对命运的感叹。两人间的张力已经跃然纸上,裂痕非常表面化,这样的刺杀活动,临事数击不中,有辱使命,亦不奇也。 


六国毕一 六 
  易水河边,给这“刺杀二人组”饯行的,是太子丹及其宾客。众人皆白衣白冠,这是给死人送葬的打扮,是给荆珂催死呢。 

  荆珂的农贸市场好友——高渐离,从后背取下自己的小提琴——也就是筑,我 

  在博物馆看过,样子和小提琴一样,就是肚子瘦得多。他把筑置于白石之上, 

  取了一个弯曲尺子,击出一个变徵之声,荆珂相和而歌,曲调悲凉,宾客闻 

  之,无不悚然垂泪涕泣。高渐离琴艺的艺术感染力,实在了得啊。 

  荆轲是怎么唱和的呢?――古人唱歌跟现在不一样,古人唱歌几乎听不出什么词儿,它要求“声中无字”,吐字完全融合在乐曲中,听不出具体的字(跟周杰伦差不多),而只有清浊高下,转腔换字之间没有疙瘩,仿佛一贯珠子。还要“字中有声”,就是每个字要拖长了变幻着调子唱。总之,你基本听不懂他在唱什么意思。但是这种曲调和荆珂的声响,足以让人唏嘘感叹。 

  接着,荆珂开始唱副歌——所谓副歌,就是前面唱完一大堆某名奇妙的东西之后,最后反复重复的几句很容易流行传唱的段落。比如“。。。。。。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怎么飞。。。也飞不高~~”,这两句很容易传唱的就是副歌。荆珂这回唱的副歌,终于被大家听清楚了,而且跟我是一只小小鸟一样,非常高昂,所谓羽声慷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副歌终于在后来的两千年中流唱不惜,中国人无不知者,每当家危国难之际,匹夫慨然而起,它激励着志士英儿,肝脑染于大地,鲜血变色于天空,它将作为一种民族之魂传唱不息,继续流唱一万十万年! 

  当此之时,易水河畔,白衣盛雪,秋风横贯,烈士高歌,众人闻歌无不瞋目裂 

  眦,发尽上指冠。所谓“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于是,荆珂引吭高歌已 

  毕,痛饮一杯,高渐离依旧击筑,一语不发,面色冷然。荆珂傲然转身,挟秦 

  舞阳登车而去,万里长空秋林,荆珂终已不顾。 

  古人后有咏荆珂事:“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岂不壮哉。 

  如今,河北易县有荆珂山,一座十三层小塔,碑刻大字“古义士荆珂里”。 

  日升月落,荆珂一行向西奔驰。这是一段从大约北京到西安的路。两边是铁黑色的丛林,天以浅灰的色泽远离着行路的人。使人拿它没办法,啃不到它,啃不到命运这只飞跑的野兔。 

  车窗外漠漠的田野耕作者,猩红的酒店招牌,久病初愈的北方天气,涤浣肺腑的青春激动,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呀。突然有时秋天的雨水降下冰凉一片,路边的树,掉着叶子,以一种逆来顺受的姿态静默站着,路上偶有的行人仿佛一串隐约飞翔的无声的鸽子。这是一场不好收场的剧目,是一种弃之可惜的情绪。 

  荆珂看了一下身旁的“马加爵”,这个人瞪着环眼、支棱着蒜鼻,只是呼哧呼哧地傻傻喘气。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需要思考人生就能活下去的。荆珂对着秦舞阳想。 

  一阵马鼻子突鲁声打破了荆珂的幽愁悒郁,许多时候,马比人快活,操心的事少。 

  荆珂告诫自己,必须要少想,让心境安息,像草色一样平展如垠。 

  秦国到了,荆珂又被拉回了现实中,秦国砺山带河,咸阳金城汤池,荆珂的肾上腺激素开始分泌,秦舞阳的力比多也开始比较多起来。 

  燕国的使者,刺杀二人组——荆珂、秦舞阳,看见的最后一次日出是在公元前227年某个秋日。金色迷离的阳光从巍峨咸阳殿角打着徘徊,文武百官和列国使节盛集两列。 

  两人行至殿下台阶,偷眼向殿上看去,殿上正是 terminator秦王政。他脑袋上带着冕,像个博士帽,只不过是前后伸的板子。秦王政坐在漆器涂彩的几案之后,胸前抱着剑。 

  为什么说是抱着剑呢?当时流行把剑挂在腰间不假,但悬挂的点比较偏低,接近剑中段,这主要是因为当时喜欢席地而坐,一旦挂的点过高(靠近剑柄处,向后代那样),则剑在人下身悬着,坐下就不舒服了,而且压在屁股后面,看不见了,显不出威严了。所以当时剑的挂点比较低,接近剑中段,使得上半截剑悬起比较高,都支棱起来,剑柄一直耸到了左胸前,所谓长剑拄颐(都快支到脸上了),这样坐着很能体现贵族的气派。特别是剑很长的话,就支棱得更高,更气派了。平时坐时他用左臂夹住剑身,左手反握剑柄,形如抱物,故谓抱剑。这种气派的方式最大的特点是不实用,也就是说拔剑很不容易!因为剑柄位置高,拔快了割破自己脸是小事,一不小心切断了颈侧大动脉就冤了! 

  所以拔剑前必须先按剑,就是左手把剑柄按下去,这样再拔剑就不至于割着自 

  己了。“按剑”是一个不礼貌的动作,表示要打架了,犹如现在打架前先拿出 

  手机叫人一样。 

  但是“按剑”不等于“负剑”。一般往下按剑(按低剑柄),都可以把剑拔出来,但是如果剑太长了,按下去仍然不好拔。秦王政佩的正是长剑,古书上说叫“神武扶揄长剑”。所以秦王政后来仓促之间按剑仍然不能拔出,在群臣的提醒下改把剑体转拧到屁股后面去,进一步开阔右臂在体前可延展的空间,才把剑拔出来了(这就叫“负剑”,是把剑放到屁股后面去,是一种很不小资、很没格调的方式)。但这也告诉我们了一个雄辩的道理,在残酷的对敌斗争中,千万不能小资! 

  然而,残酷的对敌斗争中,又出意外了:“刺客二人组”中的秦舞阳先生,突然临时掉链子了。他看见秦王政长剑拄颐,高坐在几案之后,殿下又有两旁武 

  士,佩剑执戟者甚众,都是彪形大汉,自有一番威严和严厉。秦舞阳突然脸色 

  苍白、牙关紧咬、嘴唇发紫、浑身战栗、小便失禁!(对不起,最后一条当不 

  至于)。 

  秦国群臣看了,十分诧异,便有人喊道:“后面这一位就是副使吗?” 

  荆轲回头一看,对秦舞阳微微一笑,示意镇定,然后跨步对秦王政说:“下臣 

  的副使情商不高,是北番蛮夷的边鄙之人,没见过大世面,请大王原谅,允许 

  他捧物而上,完毕使命于您面前。”(所谓完毕使命,就是上前要你的命啊!) 

  这里我们注意一个细节,史书记载荆珂捧的是樊於期的人头,秦舞阳捧的却是地图,里面卷着见血封喉的匕首。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按荆珂的策划布置,仍然是让秦舞阳主刀行刺,自己在旁边吆喝。原本是荆珂一直等的“客”主刀行刺的,现在换上了秦舞阳这个尿裤子的替补。 

  看得出来,不管是让“客”主刀,还是秦舞阳主刀,荆珂一直没有把自己定位于一个武士角色。他是一种精神侠,接近文士,武功不怎么行,但是脑子善于策划,情商高,善于接交大场面。 

  秦王政传旨:“只请正使上殿,副使在阶下候旨!”——这下好了,秦舞阳上不去了。如果秦能上去的话,荆珂还有戏。这个副使其实比正史能打。 

  没料到秦王政歪打正着的这一手,荆轲立即感到身孤力单。秦舞阳不能往前走了,停在殿下。荆珂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殿去了,待会儿自己挥匕首了。就像一个从来没杀过猪的人,由于死了张屠户而不得不自己下厨房。 

  荆珂上殿以后,于秦王政的一番对话,历史没有记载。我们不妨设想是这样的: 

  秦王政问道:“那个匣子就是装着樊于期的头颅吗?” 

  荆轲弓身答应:“是”,奉上木匣给秦王看。匣子里边,樊於期的人头像一盒生日蛋糕似的,俏皮地坐着。 

  秦王政示意合上蛋糕:“听说樊于期逃到燕国,和太子丹交上了朋友。太子丹把他当作上宾,怎么又把他杀了呢?” 

  “樊於期其实是想投奔匈奴借兵,太子丹怕他危害中原,也怕得罪大王,所以才佯作交友,专门为他盖了一座馆舍软禁起来。本想把他引渡过来,但因路途遥远,恐生意外,只好灌醉了他,把他杀了。”荆珂说。 

  秦王冷笑一声:“哼!如果不是王翦的大军已经驻扎赵国,北危燕境,太子丹岂肯杀樊於期。不过,总算把他杀了。可是,当年太子丹在秦为质,不辞而别,不知燕王对此有何感想?” 

  “当年太子丹年轻轻率,颇有唐突。他回国以后,燕王狠狠地教训了他,还专门派了一名对《周礼》大有研究的老臣‘鞠武’作他的老师,来管束他。这次下臣奉使出差,临别燕太子丹还嘱咐我代他向您请罪。” 

  秦王政说:“这些说法都闪烁其辞。太子丹的年纪比我大得多,现在该是五十左右岁的人了,怎么能说年幼无知呢?像太子丹这种不善权衡轻重的人将来继承王位,恐怕对燕国未必有利。” 

  “下臣一定把大王的指示转告燕王……” 

  “转告不转告,是你的事……听说你还带了督亢的地图来?” 

  所谓督亢地图,就是燕国腹心最肥沃的两处土地,在现今河北涿州一带(就是张飞的老家啊)。荆轲也把它带来了,献给秦王。荆珂说:“督亢是燕国最富饶的地方。献给大王,以示燕王臣服的诚意和决心。” 

  秦王政瞅一眼荆轲问道:“督亢究竟有多大?好在哪里?” 

  荆轲口称:“请允许下臣展开地图,为大王聊作介绍。” 

  荆珂随即起立,走至案前,手把地图,徐徐展开,终于“图穷而匕首见”。下面的情节非常惊险,少儿需在父母指导下阅读。我们分镜头再现一下当年荆珂刺秦王,白虹贯日的情节。 

  1、荆珂左手把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抄起淬毒匕首,直揕秦王政前胸。(这个“揕”字非常关键,它决定了荆珂是想劫持秦王,还是直接刺杀之。查各种字典可得,它是“刺”的意思。) 

  2、秦王政“耶呵”一声惊起,右袖猛往后撤 

  3、荆珂手劲不够,居然被秦王挣脱袖子,袖口自裂 

  4、同时荆珂右手匕首刺空,秦王政惊厥而起。(荆珂左手手劲不行,右手速度不行。这是荆珂第一次丧失良机而失误。) 

  5、事起突然,群臣惊愕,目瞪口呆,殿下武士无诏不可登殿。 

  6、秦王政按剑而拔,剑长,拔之不能出鞘。 

  7、秦王政放弃拔剑,环柱而走。 

  8、荆珂环柱而追之,但是追不上。(这是荆珂第二次丧失良机。这也说明荆珂腿脚也不够快,如果跑的快,只要扑抱在秦始皇身上,用毒匕首划破他的哪怕一点皮肉,老秦就完蛋了。可惜荆柯居然追不上。荆柯好像一个语文老师,打架不是他的特长。)——另外注意,这两个人都是光着脚只穿袜子跑的,当时殿上不准穿鞋。 

  9、有一圈,由于秦王政跑得太快了,反倒差点追上了荆珂,差点和绕着柱子追他的荆珂撞了个满怀!哈哈。秦王赶紧说对不起,然后调头再跑。 

  10、俩人在乱追过程中,秦王政回身,“以手共搏之”——就是说,徒手和荆珂格斗。荆珂拿着毒匕首,但是还是划不破秦王政!——完了,我看也不用打了,抹脖子自谢天下吧! 

  11、秦王政接受殿下群臣提示:“王负剑!王负剑!”——遂把剑身竖立,平行移动到屁股后面,右手成功拔剑而出。 

  12、这时候该荆珂逃跑了。秦王政举着宝剑,与荆珂对决。这时候荆珂也不算太吃亏,虽说宝剑一寸长,一寸强,但匕首也一寸短,一寸险呐。可是荆珂的匕首根本不敌宝剑。秦王政一剑击断荆珂左大腿——老秦力气很大啊。荆老师站立不稳。 

  13、荆珂一看没戏了,飞出匕首抛射秦王。 

  14、匕首不中秦王,中柱。(荆珂的准性也很差,第三次失误。总之,荆珂左手力度不够,右手准性很差,两腿速度不够,右手直刺出击速度也慢。荆老师啊,荆老师啊,让我们怎么说呢。) 

  另外,荆珂的匕首击中柱子,也说明秦王政是在柱子附近,说明秦王政非常善于利用掩护物进行逃避和进攻。即便他拿着长剑进击荆珂的时候,一直也没有离开以柱子作掩体。 

  15、秦王政复从柱子侧出来,连击荆珂。荆珂被八创。 

  16、荆珂没戏了,箕踞以骂——又使出了骂太子丹的本事。这次更加厉害,是翘着前腿骂的。当时的下裳类似裙子,人要朝前箕踞(伸腿而坐)的话,则下体无遮拦,是严重耍流氓的姿势,给老秦看看我的下体。荆珂边骂边自我解嘲道:“事所以不成,是因为我想抓活的,挟持你,逼着你退还侵地!可惜最后被你跑掉了!” 

  这种解嘲也不成立:你绕着柱子追了好几圈,连人家的膀子都抓不着,还挟持什么啊。而且当时图穷匕见,荆珂第一个动作就是当胸直刺,这匕首又是煨了剧毒的,见血则死,这也不是劫持的打法啊。 

  从四大刺客(专诸、聂政、豫让、荆珂)的刺杀环境来看,荆珂的环境是最优越的。专诸、聂政都是在防暴警察的阻拦下,仍然刺杀成功。当初专诸刺王僚的时候,他被左右武士两把长铍夹持着前胸,往上端菜,但是他仍然抽出菜中的短剑,一击而中目标。聂政进攻时,则堂上堂下防暴警察甚众,他从大门口一路搏杀到内堂,不但刺了目标,还饶上一个大的(韩哀侯)。豫让则在目标前呼后拥的出行的路上行刺,其难度也很大。 

  总之,荆珂的难度最小,就他和秦王政俩人对挑,他又拿了致命武器┅┅算了,“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不多说了,荆珂遂被秦王左右上前杀死,事后肢解。秦舞阳是当场毙命于殿下,还是事后审判处死,未知。 

  荆珂刺秦王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惜乎荆珂剑术不精。但他视死如归,提一枚匕首击打秦庭铜柱的声音,永远呼啸响应于历史的时空。 


六国毕一 七 
  荆柯被肢解于咸阳。消息传来,太子丹黯淡了好几天,最终叹道:“我已经尝试了,我没有遗憾了。” 

  如果说太子丹没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他同样也没有多少可期待的东西了。公元前227年,秦国人很赏面子,把燕国灭亡的priority给调前了——本来,当时韩赵已灭,下一个该轮到魏国——但遥远的燕国加了个塞,赶在魏国之前,先被破国了。这早在我们的预测之中。 

  秦王政命令驻扎赵地的王翦军和北方的李信军,汇集攻燕。王翦攻破燕上都蓟城(北京西南郊),随后宣布退休。李信带领数千人马,继续追击燕太子丹,穷追不舍。一并被追击的还有太子丹的老爹燕王喜,后者已有七十来岁。 

  燕王喜虽然已七十来岁,但是还热爱生命,不想死,觉得还是让自己的儿子死比较合适。于是他派出副官把太子丹斩了,以谢秦军,地点在辽宁省辽阳以北的一条河上。爷俩带着参军逃奔至此。此河由此改称太子河,至今犹在。 

  太子丹的脑袋虽然没有了,但是他的body估计还在,就埋在了今天太子河岸边的某处地方。每当月朗星稀,太子丹坐在这里,坐在九泉深处,抚摸着自己的错误,抚摸着没有脑袋的body,就像抚摸着夜里的一瓶酒。太子丹用支离破碎的文字,凑出自己的人生总结。他说,这春天是好的,这悲恸的一百双眼神是好的,春天交给他的任务,他交给错误的荆珂也是好的。祖国为了他而承受的一系列绝望的遭遇也是好的。 

  这时候的燕国,就剩辽宁省这块偏远的地盘了,叫做辽东郡。燕王喜在此偏安了五年,终于也被王贲(王翦的儿子)提大兵击破,俘虏了。燕国灭亡。 

  潇水曰:燕国是一个年头很长的诸侯,早在商朝就有了。后来,周武王封自己的哥们“召公”,到这里担任诸侯国君,地点在北京西南郊。 

  召公是个仁义有能力的人,通常“周、召”并称,就是说他跟“周公旦”齐名。召公入主燕国之前,曾经在陕西锻炼挂职,坐在一棵海棠树下接待群众告状。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老百姓不舍得砍这棵树,并且赋了《甘棠》一诗表彰他的政绩:“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你们不要砍这颗海棠啊,这是召公坐过的地方来的啊! 

  从召公到燕王喜,凡八百年,有为之主大约就是燕昭王。当时的北京地区,是个没人爱去,野鸡不下蛋的偏远地方,于是燕昭王在这里修筑了黄金台,招徕天下贤士。于是苏秦、乐毅等几个人跑来扶贫。 

  如今燕昭王的黄金台早已不在了,连台子的基墟都不见了。现在只剩一个“金台路”的街名,每天有很多汽车的油气横吹而已。 

  但是北京的人气,却是越来越旺了。 


六国毕一 八 
  荆珂刺秦王的后年、燕太子丹斩死的次年,公元前225年,王翦之子王贲,水灌大梁城。大梁城坏,魏王假出城投降。魏国灭亡。至此,天下列弱尽灭,唯楚与齐两个一度的远方大国暂存。 

  秦军二十万像一片卷动的乌云推向天光灿烂的楚国天空,准备作统一前的最后冲刺。带兵者正是秦国北方面军将领李信,以及吕不韦时代名将蒙骜的儿子蒙武。 

  李信这人,年轻气盛,恃其壮勇,喜欢孤军冒进,曾经以数千人追逐太子丹直到辽东。李信这次又是这样,在大军攻克河南平舆之后,迅速蹈袭南下,进逼安徽寿春(楚国新都城),逐渐远离自己的供给基地和蒙武友军。 

  楚军大将项燕跟踪追击,三日三夜战斗不息,连续攻破李信两个壁垒,杀七都尉(师一级干部),大破李信军。秦军遭受自李牧“肥下大战”以来的第二次痛殴。 

  李信败走回到咸阳以后,秦王政大惊。他所先后倚赖的大将:桓齮、李信,都不足用,都有了丧军辱师的记录,而蒙武、王贲又是小字辈,尚不足以任大事。想来想去,只好去找宿将王翦。王翦是前朝吕不韦时代提拔起来的名将,战功卓著,三晋和燕国的破灭,他是首功,现在退休在家。 

  王翦跟秦王政要了六十万大军,动员了秦国国内一切壮丁以及所有粮食储备。这是空前绝后的历史记录。 

  王翦的军中也不光是秦国人,也有楚国人——五十年前,白起提一只孤军,攻占了楚人的老窝湖北(含郢都)。一个叫做“黑夫”和“惊”的湖北安陆人(瞧人家名字起的!),作为新占区的壮丁,也参加了秦军的军队。 

  五十年过去了,这俩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楚国血统的人,却去打偏安于东南的楚国老贵族们。 

  他俩傻乎乎地跟随着王翦大军,先北上中原,去打河南淮阳(陈),这里是楚国的北大门,是前一时期楚国的都城,。 

  中原大地上的野菊花开得一片耀眼(因为有异乡人的鲜血浇灌着这里)。黑夫和惊这两个可爱的傻小子,觉得浑身发痒。因为当时正值初春,阳光已经很有力量,他俩的冬衣却太厚了。 

  黑夫和惊寻视周围,看见秦军的衣服五颜六色,有的是大红,有的是粉红,也有玫瑰红的,还有绿的,紫的,白的,蓝的——这是根据秦始皇兵马俑的颜色来的。 

  为什么这么多颜色呢?因为衣服都是从自家带来的。国家只负责提供甲胄,甲胄盖不住全身,甲胄是皮质的,也不能直接穿在人皮肉上——就像马鞍子下面还得垫块布呢。于是甲胄里边还得穿上衣裳。这衣裳却是自家带来,所以五颜六色,好像逛庙会一样。 

  鞋子也是自己带:骑兵穿着的大皮靴可能是国家发的;但是步兵的脚上就光秃一些,是圆头的布鞋,也有翘尖的,更多是平头。这是自费去打仗啊。好在军粮是国家出。不算太赔本。到了军队,努力去吃,可以吃回本钱来。 

  黑夫和惊都热爱文学,于是他们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要衣服。——这是中国出土最早的两封家书,都是来自烽烟滚滚的战场。 

  不过当时没有纸,所以他们只好写在木板上,叫做“牍”——但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即便秦王政给吕不韦写信,也是写在木板上。 

  黑夫和惊用毛笔沾着墨汁,在木板上写道(注意,不是拿刀子刻):“二月辛巳”——当时写信跟现在不一样,上来先写日期。 

  接下来是问候语——祝工作顺利、敬礼什么的,我们通常是写在信尾的——他却写在最前面:“黑夫、惊,敢拜问中”。 

  “中”是他俩的大哥,看来大哥识字。接着他俩又拜问母亲:“母毋恙耶?——妈妈还好吗)。第三句话是:“我们哥俩还活着呢!” 

  这是最急着要说的话! 

  接着,他们谈了一些家庭琐事,随后进入主题,向母亲讨钱和衣服,其中惊显得十分着急。惊说,如果母亲不快点寄钱的话,他的性命可能保不住了。因为我已经开始借别人钱啦,借了一个叫垣柏的人的钱(估计是老乡)。惊在信上连用了三个“急”,急急急,很像大学生跟家里要钱。再不拿钱来,我就要死啦(即死矣)。 

  而且惊这人说话比较罗嗦,他向妈妈要钱五六百,要布二丈五尺。又嘱咐道:如果老家安陆的丝便宜,就希望妈买些丝做成襦裙寄来,钱则可以少寄些。如果安陆丝贵,就多寄些钱,自己在这边可以拿钱买布做夏衣(不过,我估计河南战火纷飞,布也不便宜!) 

  信中当然也提到当时的战况:黑夫运气比较差,马上要参加淮阳攻城战,战斗会很长久,一时打不完,“伤未可知”——会不会受伤不知道。所以希望妈妈寄给黑夫的那一份钱和衣服要多一些。 

  由于惊太罗嗦了,结果把木板写满了,意义还没有罗嗦完。于是他又转到背面写,嘱 

  咐家人别把衣服寄错地点了,一定要寄到“南军”什么什么的。 

  最后,他要大哥“中”代向家内其他不识字的各位亲戚问好: 

  “替黑夫、惊多问姑姑、姐姐好!” 

  “替黑夫、惊多问‘夕阳里’的吕婴(估计是他们小学同学)好! 

  “敢问姐姐生的儿子是否毋恙。(信中使用“敢问”一词,至今尚在中国人的信中习用) 

  “敢问老丈人好!” 

  惊在信中还问候了其他很多人,而他最挂念的是他新婚妻子,要求她孝顺婆婆以及老丈人。而黑夫似乎还没有结婚,他惦记最多的人还是自己的母亲,一再嘱咐说自己在外打仗,要哥哥“中”一定要照顾好母亲啊。说也不某个什么地方强盗多,希望“中”看好了母亲不要去那里遛弯啊(这母亲不吃饱撑的吗!怎么上那遛呢?) 

  等木版的正反面全写完了,哥俩的万千情义再无下笔之处了,两兄弟才在战场上恋恋不舍地停下笔。 

  信写好了,就需要装信封。但是,没有信封啊(有信封也装不下这大木板呀)。于是古人有办法,另拿两块木板夹盖在这木板上,这就等于密封了!除非特异功能人士,是看不到里边的字的。 

  两个木板脸对脸捆好,为了防止邮递员在路上私拆,捆木板的丝绳在打结处还要压上封泥,封泥上边再扣上官印——就万无一失了——当然这是指对公文来说的。这种加盖官印的封泥现在也有人收集,不贵,才几百块钱一个。 

  信准备好了,怎么送出呢?私人信件只等央求熟人捎送(比如黑夫、惊的老乡,复员回家)。而公家的信件,当时的国道两旁有驿站,专送公信。是一直到了明朝,才有了“民信局”,民间的信才可以走国家驿站。 

  幸运的是,黑夫和惊的两封家信都相继平安抵达了目的地。可以想象,母亲和哥哥收到来信时该是多么高兴。如今天气转热,远在战场上的儿子还穿着冬天的衣服。打仗乱爬乱滚,又是那么费衣服。儿子身上的钱也花光了,家中的母亲肯定心急如焚。 

  至于衣服和钱,是否寄到,黑夫和惊在战场上的命运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可爱的古人最终都死了。 

  正是无数类似黑夫和惊这样的农夫子弟,组成了秦国所向披靡的军团。这帮军人爬兵卧雪,争城野战,死不旋踵,从令如流,经常捐甲、免胄(只穿着老家带来的布衣),光着脑袋跟敌人搏斗。就是他们,从商鞅以来一百年间,大战65,全胜58次,斩首150万,拔城147座,建郡14个,横行天下,无能阻者。 

  秦国老将王翦,正是凭着这样一只战功卓越的军队,顺利攻占了淮阳(陈),继而于公元前223继续南下安徽,向楚国的新都城寿春推进。 


六国毕一 九 
  现在我们说说王翦的六十万大军,这是空前绝后的历史记录,相当于抗美援朝时候,志愿军进入朝鲜的总人数。而同一时期,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爆发的著名的布匿战争,人马也不过十余万。即使到了公元后四世纪鼎盛时期的罗马,全帝国才五十万大军。 

  公元前三世纪的秦国,也只有这六十万力量。 

  王翦说:“不发足这六十万大兵,无以灭楚。” 

  秦王政说:“要这么多!有没有搞错!” 

  秦王政生怕王翦这老小子带着六十万大军造反了,我们全得下台,所以舍不得给。 

  王翦说:“不给。我就干不了。” 

  秦王政只好去找李信了。 

  我们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秦王政自亲政以后,对吕不韦时代的文吏武将都摒弃不用,而是着意培植新人,办法是迅速提拔他们,使他们感恩戴德地效忠于我,我也从此倚赖他们(为政的道理说白了也就这么简单)。所以,文官里边秦王政提拔了李斯,武的就是桓齮。桓齮被李牧击败倒台后,李信成为新的种子,迅速提拔。 

  李信为了讨秦王政欢喜,就只要二十万。秦王政很高兴,心说还是李信体谅朕衷!知道替家里省钱! 

  “李将军果然壮勇,其言是也。而王翦将军老矣,何怯也!” 秦王政感叹道。 

  等李信二十万大军大败而归,连本带息都赔干净了。秦王政只好再去找王翦,低三下四求他复出。王翦说:“不足六十万,老臣绝不出征。”秦王政做了深刻检讨,答应给六十万,并且亲自到灞水河上送行,恋恋不舍地望着这个拿走了他所有存折的人。 

  你不会背叛寡人吧!不会拿着存折乱花吧! 

  王翦看着秦王政那可怜兮兮的眼神,觉得可笑。说:“某邑的庄稼地是块好田,吕不韦从前留下的一个宅子风水好,他还有一处园子从来不闹鬼,我都去考察过。能不能请大王赐给老臣,以为子孙留备。” 

  秦王政略一错愕,旋即应允。 

  “还有了,嫪毐玩过的一个什么池子,我也去check it out过,能否请大王也一并赐我。将来我孩子谈恋爱的时候去玩。” 

  秦王政非常纳罕:“以将军此次出征,大功在即,回来之后,何愁贫寒?” 

  “大王,说句心里话,我们这样的人,功劳再大,也指望不了封候。能够趁着现今被大王垂爱,早要些田园,亦以足矣!” 

  秦王政闻言哈哈大笑:“好!好!寡人都答应你。池子也给你,回来就带上孙子去check it out吧!” 

  秦王政原有的一脸愁云,顿扫而空。 

  我们说,王翦非常会演戏。他表现得自己贪财鄙陋,目光短浅,像个锱铢必较的小财主似的,胸无大志,好让秦王政放心,知道他没有鸿鹄之志——也就是没有造反的野心。所谓“求田问舍,原无大志。” 

  通过这个故事,我们也就知道,如果一个人三十来岁光景,终日计较的却是哪里房价合适又赠个装修什么的,那么这个人可以不足畏也。 

  王翦到了战场以后,还是隔三差五派人跟秦王政要房子:“我听说嫪毐还有一处地方 

  值得check it out。” 

  王翦的幕僚实在看不过去了,劝告他说:“将军也太没品味了。老要房子!我们都跟您丢不起这个脸了。再说您老是这么去要,不怕大王怪罪吗?” 

  王翦哈哈一笑:“你不知道!秦王为人心性多疑,如今空一国甲士尽付与我,如何 

  放心的下。我不索要房子,频频以此自污品味格调,难道坐等大王疑我?疑我志向远大,有吞天翻地之心吗?” 

  幕僚敲了脑壳,才想明白,说:“有道理!有道理!同意!严重同意!” 

  哈哈,王翦可谓谙于处世之道者也。这也是秦国名将里边,他比白起能善终的原因。 

  百多年后,司马迁先生却看不惯王翦,他评论此事说:“王翦贵为秦国宿将,是秦王 

  政之师长,然而不能匡正秦王以正确的治国之道,反倒苟合偷容,自污以求全。实在有失众望。王翦的儿子是王贲,孙子是王离。最终秦王朝政策失误,国运倾覆,王离终被项羽所擒,不亦宜乎。” 

  司马迁于各篇“列传”的末尾,都有评论,唯斯言最称意! 

  司马迁亦可谓善于责备贤者者也。 


六国毕一 十 
  当我们回到乱云飞渡、兵火连绵的公元前三世纪末,中华大地上,秦国宿将王翦,正在倾秦国之军力物力,结连中原、湖北被占领区民众,次第大举进攻南方的楚王国。 

  楚国国君——楚考拉王(考烈王)前段时间已经死了。由于他生殖系统也比较考拉,生不出孩子,于是去了古代的“新兴医院”,吃了很多药,结果人越来越瘦,主任医师却越来越胖。 

  楚国的专权专业户——“春申君”黄歇想,不能让大王绝了后啊。于是就把自己小妾怀的孩子(连孩子带妈)塞给楚考拉王了。于是楚王族的血脉变得扑朔迷离,真孩子和假孩子有时候甚至还有叔叔一辈的都参与进来争夺王位,在楚考拉王死后进行了一场窝里斗。黄歇糊里糊涂也被刺死了。最后一个楚王负刍擦干朝堂上的血迹,刚刚登台,王翦的六十万大军就打过来了。他赶紧派遣楚国大将项燕,带领一只数目不清的楚军主力,在楚国都寿春以北一百公里的安徽蕲地集结拦截。 

  项燕是项羽的爷爷辈的人(但不是亲爷爷,叔伯爷爷),刚刚击破了李信二十万人 

  马,所以锐气旺盛,斗志昂扬。王翦决定坚壁高垒,采取拖延战术,双方相持数月没有大的交战。 

  王翦说:“我准备执行费边主义,谁也不许出战,否则死了死了地!都给我留在壁垒 

  内,洗澡、休息、吃细粮!” 

  那时候的人也喜欢洗澡。是到了后来明朝,理学家们发明了元气,怕元气散了,才一 

  辈子不洗澡的。于是士兵们就都洗澡、休息、吃细粮,还有喝的。估计黑夫和惊如果命大的话,现在也在营房内穿着老家的丝,洗澡吃细粮呢? 

  王翦所谓“费边主义”,这话是我加的,大约是指小心谨慎、缓步前进的意思。费 

  边,是与王翦同时期的罗马帝国的英雄。不过他比王翦官大,是罗马执政官。在六年之后,迦太基人汉尼拔进攻罗马战役打响以后,费边更被元老院任命为“独裁者”(罗马的政治结构,有点类似吕不韦所主张的,是贤人多数体的政治,也就是元老院的众元老把持国家真正大权)——以抵抗汉尼拔。 

  老汉(汉尼拔)是个军事英才,善于像白起提一只孤军转战湖北楚地一样,他也带着 

  几万人在罗马所处意大利半岛横冲直撞,所向无敌。费边采取规避拖延战术,避免主力决战,而是不断骚扰拖延,直到把老汉肥的拖瘦,瘦得拖挎。老汉远离迦太基大本营,没有补充,他的军队越打越少,就像走在沙漠里的河流,终于完蛋了,一滴水不胜了。 

  王翦要行“费边”的拖延战术,这里有个问号。王翦兴师动众而来,属于克军。而项 

  燕就在楚国本土作战,随时可以得到补充。这么拖延下去,岂不是反倒把王翦老大爷肥的拖瘦,瘦得拖挎。如果这时候,东边相邻的齐人能够发兵助楚,秦军只得遁退。 

  我们说,形式已经不同了,如今中原韩魏尽为秦有,成为了王翦向前推进的战略依托,和粮草兵员的征发集散地,给王翦输血。王翦不至于瘦。而齐人一直苟且偷安,对列国死活质只不问。所以王翦可以安然地呆在楚地。 

  秦军修养了很长时间,无所事事。夜晚他们都患了夏季失眠症,军官们睡在帐子里,士兵们干脆去土坡上躺着,幕天席地,偎着土地上白日的余温,望见天空里流星的长尾,想到战争快要结束了。绵连战国时代两百年的兵气,终于就要销为天涯日月平静的光辉。漫长的白天又到了,秦兵们实在憋得发慌,就在兵营里练习立定跳远和古代手榴弹(石头)投射。 

  王翦看见了说:“这些无聊的人再这样无聊下去,就要爆炸啦。我看可用啦。你们去打听一下项燕军的动向。” 

  项燕这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正把大军向东调动。我们知道,军队移动的时候,很容易阵列混乱,露出自己的软肋,后身而两翼都容易成为遭受敌人殴打的对象。就像两个拳击员在打架,一个突然掉头去场子边喝饮料,那他的屁股和两肋,完全暴露给对手,情等着对手扑上来揍他了。 

  王翦抓住这一楚军调动的宝贵时机,令军中最精壮者为先驱,大举出击,痛殴楚军,大破之。楚军被追到蕲地以南,项燕一个奔跑不及,被王翦所戮。至此,楚国最后一个钉子被拔,大势已去。 

  王翦率兵南下百公里,直取楚都寿春,寿春陷落,楚王负刍被俘。号称南方赫赫强国的楚国,至此冰消瓦解。时间是公元前223年 

  一个人即使再会作哀凉的诗,也比不上公元前223年楚都城内,某一片带黄痕的绿叶,随便地就飘下了枝头的姿式。这个曾经主宰南半中国的霸主,有着“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苦创业精神的春秋时代强国,到了战国以后却走向了没落。 

  战国六国之中,推行贵族政治最顽固的就是楚国。楚的执政大臣皆是公族子孙出身——屈、昭、景、项几家王族近亲,世相传授,把持将相,绝不闻异姓为之。贵族政治把楚国引向腐朽,亦可发人一叹。 

  而秦国的职业官僚政治,使得它继续获得更大成功:楚国覆灭之后,楚属吴越地区,包括上海(春申君的封邑辖区)乃至更远的浙江、福建、广东(番禺)地区,都迅速被秦军收有。 

  最后,我们说一下项燕。项燕战败,头颅被切下来了,这是明载于史册的事实。但是楚国人不愿意接受这一点,因为项燕善待士卒,数次有功于楚国(战败李信),楚人怜之,所以盛传项燕未死。有一些占星术作家在作品中传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历史有着惊人的巧合,二十五年之后,就在项燕战败,头颅落下的地方——安徽蕲地(今宿州地区),有一帮贫苦农民,人数约九百,冒着连绵的夏雨,走过这里,地点叫大泽乡。其中带头的陈胜先生,突然不想走了,他认为造反更利于自己人生观和价值观的体现。于是他振臂一叫,诈以项燕为号召,带领九百人揭竿而起。 

  陈胜的戍卒的起义挺进路线,正好跟王翦伐楚大军相反,攻打占据蕲地(王翦与项燕会战的地发)以后,又迅速北上到达河南淮阳(陈,就是黑夫和惊跟随王翦攻打的地方)。陈胜攻据淮阳,建立政权。这时候,原项燕军中一个叫周文的人——负责给项燕军占卜看天时的,来找陈胜,自说会打仗。于是陈胜任命他率数十万大军,直攻函谷关,攻进函谷关,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秦末农民起义战争。 

  不过周文毕竟量小,在函谷关内,被章邯有打了出去,直至败死自刭。这都是后话不提。 


六国毕一 十一 
  时间已经到了公元前221年,王翦攻楚后的第三年。中国就要大同了。 

  王翦的儿子王贲,在这一年,带领一只数目不祥的军队,离开中原东郡(秦占区),向最后的东方大齐悄然逼近。 

  这时候的齐国,用老子的一句话来形容是“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最贴切。四十年来,齐国一直采取鸵鸟战术,所以从未受过兵火。这样的太平盛世,马儿都用不到战场上,所以农村拾粪的小孩们都追打着马,让马儿多下些粪。 

  鄙人少时亦颇贱,有几年居留农村,看见邻里小儿飞跑着追着牛打。怪诘之。答曰:“只要追这牛,他就下粪。可以肥田和烧火。”当时尚未读老子的书,所以很是奇怪。看来,不光追牛可以,追马也行。 

  齐王建继位的时候(他是齐泯王的孙子),正是公元前260年长平之战前一点。但是他对长平之战坐视不救,当时秦国是秦昭王范雎时代。接下来的吕不韦时代、秦王政时代,凡四十年,齐兵从不曾列队西向。 

  齐王建的朝臣和宾客,都受了秦国的金子,大造亲秦舆论。这是秦国远交近攻的胜利,也是齐国居安不知思危的教训。等到王贲的大军压境了,齐王建还在幻想着与秦人和谈。他怀揣着礼单驾车去秦国,要找秦王政说项。东门(雍门)的司马,横着大戟一把拦在他的马前,喝道:“不许走!请问,齐国所以有大王,是为了社稷,还是为了闹着玩的?” 

  “当然是为了社稷!” 

  “那么大王如何可以离开社稷而入不测之秦国!” 

  于是齐王建又没主意了,只好返马回去。 

  即墨大夫听说雍城司马把齐王建赶回来了,觉得齐王建似乎能听得进良言了,于是页赶紧进来献上良言:“如今三晋以灭,三晋贵族逃亡至齐的,以百数。大王不如资助他们以十万大兵,向东可收复三晋失地。楚国逃亡至齐的大夫,也有百数,大王助之以十万之众,可以南下而收楚。如此,齐国可重新立威于天下,与秦平分秋色!” 

  齐王建不听。到底还是跑到秦国求和去了。 

  秦王政说:“可以给齐王一块五百里的封地,让齐王在那里走马以粪吧!” 

  于是,齐王建高高兴兴回临淄来了。心说,齐国地方千里,我能有五百里,亦不算太赔啊。 

  于是,齐王建不修工式,不缮守备,单等着秦军来结束他的狗命。王贲大军顺利开进了临淄,临淄人不敢拿起武器抵抗。齐王建接待了王贲,说:“寡人是否可以去‘共’地领那五百里封地了。” 

  共地,在河南辉县,是从前共工先生在这里治水的地方,处于黄河改道和泛滥最频繁点。共工当时拼命用堵水的方法,但失败了,因为当时的技术能力不够。如今的战国时代,列国纷纷在黄河两岸修了大堤——基本上还是沿用了共工的堵的方法。但是由于有了铁器堵的很成功,黄河已经驯服多了。有的河段工程浩大可观,两岸之堤互相距离五十里,足够黄河洪峰到来时水在里边折腾。共地也变成好地方了。 

  王贲说:“那您就快收拾收拾,去共地住着吧,五百里没错。” 

  齐王建实在是不懂地理,五百里什么概念啊,半个中原都被划拉进去了。区区共地怎么能有五百里啊。 

  他来到共地以后,秦人让他住在一块松树柏树坡上。于是齐王建回到了共工时代,改穴居和巢居了。最倒霉是没有吃的。他随身带的金银财宝都不能顶饭吃。好在天上很快掉下来了馅饼——对不起,掉下来了雨水。于是齐王建在雨水里苦苦地沤着。 

  我们很替齐王建叫屈。列国被灭亡以后,亡国之君都没有被砍头,也没有被关在雨地里饿毙的。齐王建事奉秦国最谨,遭遇却最差。真是天道无常,常不与善人啊。 

  大约列国长年与秦交兵,已经地尽兵空了,不甚可惧。列国的土地是一点点输给秦国的,秦人已经逐步在新占区统治熟了,不怕造反,所以不妨留其亡国之君一个活命。唯独齐国尚大,民间力量尚勇,齐国土地不曾残失给秦国,秦人在齐国属于新外来户,没有既有的统治基础。所以秦国不敢再让齐国的领导人活着,以防被民众拿去作反秦精神领袖。 

  所以,我们给王国之君一个忠告:如果你是一点点亡的,那还可以最后保住一条命。敌人可以善待你。如果你是突然一下子整个亡的,那敌人肯定会敲掉你的脑袋的。 

  所以最好不要一下子整个亡,要支撑着慢一点。 

  秋天的雨水占领了有史以前就属于它的共地的松柏坡,雨水翻弄着大地的衣裳,把郁结的恩仇反复拍打。它漫漫洒洒,直到傍晚时分,齐王建在雨中又冷又饿。不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齐国的一些人,怨齐王建不早与列国合纵,就作了《松柏之歌》来哀怜和讽刺他。歌词说: 

  “松树啊,柏树啊! 

  害得齐王建饿死在松柏之间的就是那些“客”啊!(就是齐王建身边的媒体啊,天天吵吵着亲秦舆论的!)” 

  《松柏之歌》伊伊呜呜地传唱着,算是对齐国灭亡的悼歌。 

  在齐王建最后的生命里程,他看见几只鹿,灰的身、白尾巴、没有角,在旁侧的密林里,以一只水雾蒙蒙的眼睛,全面地、痴痴地打量着齐王建。那里的松树是合抱的粗,密得使得人插不进,无法可逃。鹿们就以那里为家。 

  鹿们侧过头,嘴里吃着草,肚子鼓鼓地。齐王建也恍恍忽忽地打量它们,羡慕它们的鼓肚子。我们象在两个不同世界,一个在空灵的饥饿人间,一个在幽密的饱胀林荫。互相打量,互相打量,齐王建就感到生命的奇妙,生命的不可理解,生命的苦涩滋味啦。 

  风云变幻春秋战国,粉墨登场的君王将相,伴着齐王建在松柏坡上最后咽气,至此全部谢幕了。 

  浮生埃露,恍然一梦;千载转瞬,怅焉终古。 

  六大诸侯王族的破灭,给我们以怎样的启示呢?遥想齐楚的豪门贵族,三晋的纵横大家,无数英豪处心积虑,最终是六国社稷相继陨落,君王宗庙纷纷夷平,贵族子孙被废平民。这些家族的衰亡,原因是什么呢? 

  贵族政治下,六国贵族们(即君王的远近亲族)各自垄断其所在国的政权,世袭和包揽着将相官位,长期封闭,不许参与,势必使这些个家族腐朽、脆弱、落后,最终被外界新势力摧毁。龙虾放久了也会长蛆。政治不能是一个小团体长期独擅。 

  在秦国,法家敢于运用革命暴力,彻底打碎大家族分封与贵族垄断,把官僚机制市场化、人才化、布衣化、考核化(四化),出现了布衣卿相如张仪、范雎、吕不韦、甘茂、白起之徒。所以法家的改革,成就了秦人的壮大。法家的职业官僚政治,取代了六国大家族贵族政治,是历史不足阻挡的潮流。 

  逝者已远,来者犹不可想。 

  公元前221年,秦王政并吞六国,设天下三十六郡,西至甘肃宁夏,东到大海,北至辽宁,南及闽粤,天下黔首大安。秦人在欢乐,六国贵族在忧伤。欢乐和忧伤,是人类前行紧紧相随的两行脚印。 

  秦王政自比于“三皇五帝”,以为上古未有之功烈,遂自号皇帝! 

  秦始皇周行于天下,封禅于泰山。他站在上帝驻人间的办公室——泰山之颠,翘首眺望远大的夜空,看见星群的宁静和颤抖。广漠的宇宙是如此空旷孤单,矿石与星尘,在穹庐以外,在地层深处,各自从事着自己深默的过程,操演着无边无尽的一团沉静。什么是我们所找寻的“意义”。是“意义”这个词打乱了人间的安宁。 

  至此天下风高草长,岁月何其悠扬苍茫。青铜啊,霸主啊,短兵相接啊,天下之君顿戟一怒啊,秋风黄叶伏尸百万啊,沉者自沉,浮者自浮,自此都似一江春水,向历史深处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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