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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诗词史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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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马 发表日期:2001-2-2 8:44:00
第一章 新世纪的曙光——诗界革命
就旧体诗词畛域而言,从20世纪初直至五四运动以前的创作应视作上半个世纪的延
续。清代的学风、诗风都在深深地影响着当时的创作者。被梁启超认为是“志节学行思
想为我中国二十世纪开幕第一人”的谭嗣同(《饮冰室诗话》第二则),虽在戊戌变法
失败后不幸殉难,他的诗歌创作却使人看到了新世纪的曙光。他的诗集《莽莽苍苍斋诗
集》中满是精卫填海般的勇决。“与其死于蜮,孰若死于虎”(鹦鹉洲吊弥正平)、“
短衣长剑入秦去,乱峰汹涌森如戈”(秦岭),并具及汝偕亡之慨。正像他在思想著作
《仁学》第二十章里所说,“乡愿贼德”,他的诗作和志行均在实践着这句话。
同在戊戌变法中遇难的“六君子”之一刘光第的诗歌创作也取得很大的成就。他的
诗高洁芬芳,如绝代佳人,眉宇中却自蕴一股英气。《远心》:“远心无杂迹,随在得
真还。阅世摩孤剑,围书坐万山。雪天生气出,人海寄身闲。愧少匡时略,梅花且闭关
。”《百感》则云:“百感愁交集,群生劫始过。压云龙气郁,迷月雁行讹。变相逃殷
鉴,雄心误鲁戈。东方非野烧,神王天火多。”又如《蕙沼》:“美人泣空谷,容华难
久持。香草不见怀,憔悴薪刈之。灵根托幽绪,芳意结华池。凉薰度仁惠,微波扇离披
。衰荣在靡常,人事同运期。愿纫君子佩,终朝奉光仪。苕年万自爱,勿为霜露萎。霜
露无时至,高节难变衰。”
无论是谭嗣同,还是刘光第,他们的诗中都表现出对于历史与社会的关怀,都表现
出为着拯救与改造而不惜牺牲的献身精神。这种关怀、这种精神成为二十世纪前期诗界
革命派诗人与南社许多作家共同的抒情内容。
1900年2月,梁启超有鉴于有侪间在诗歌情感上的上述共同的倾向,在他的名文《
夏威夷游记》中提出了“诗界革命”的口号,认为黄遵宪、夏曾佑、谭嗣同、丘逢甲等
人的实践是在进行着诗歌领域的一场深刻的革命。梁启超主要是从语言方面着眼,针对
当时的一些诗人善选新语句作出评论。梁启超提出来的诗界革命的三点主张“第一要新
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风格入之”没有涉及诗歌的本体问题,他所推崇的
一些诗人也与他的意见多不尽合,因此诗界革命并没有形成新的诗歌传统,更与后来五
四白话诗的兴起毫不相干。尽管如此,被梁启超点入诗界革命名簿的诗人仍是值得注意
的。
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广东嘉应州人。清光绪二年中举,先后曾作为我国
外交官员出使日本、美国、英国、新加坡等地。后因参与维新活动被斥归粤。自定《人
境庐诗草》、《日本杂事诗》。全部诗作现有钱仲联校释本。黄遵宪很擅长吟咏新事物
,往往旁征博引,表现出惊人的才力。同时,他善于援新语汇入诗,如“文章巨蟹横行
日,世界群龙见首时”(《酬曾重伯编修》)、“争问三分鼎,横张十字旗”(《书愤
》)、“孰能张网罗,尽杀革命徒”、“呜呼专制国,今既四千岁。岂谓及余身,竟能
见国会”(《梦中纪梦述寄梁任父》)。《登巴黎铁塔》、《今别离》都是他的名篇。
《今别离》第一首:“别肠转如轮,一刻即万周。眼见双轮驰,益增中心忧。古亦有山
川,古亦有车舟。车舟载离别,行止犹自由。今日舟与车,并力生离愁。明知须臾景,
不许稍绸缪。钟声一及时,顷刻不少留。虽有万钧柁,动如绕指柔。岂无打头风,亦不
畏石尤。送者未及返,君在天尽头。望影倏不见,烟波杳悠悠。去矣一何速,归定留滞
不?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此类诗虽有佳处,总不免有刻意为之之嫌,并非出自
生命的需要,因此也算不上特别的好诗,也就难以行之久远。
黄遵宪的创作成就主要表现在他的史诗作品中。
黄遵宪生活的时代,正是亚洲风云变幻的时代。每有时事,公度常诉诸诗。戊戌变
法失败以后,黄遵宪更是重新补作了许多指涉早年时务的诗作,大都称得上鸿篇巨制。
这些都是史诗,而不是像杜甫的作品那样,仅被看成是诗史。《流求歌》有感于曾为中
国附庸的琉球国为日本所灭:“一旦维新时事异,二百余藩齐改制。覆巢岂有完卵心,
顾器略存投鼠忌。公堂才锡藩臣宴,锋车竟走降王传。刚闻守约比交邻,忽尔废藩夷九
县。”他借琉球亡国之臣的口吻,寄托自身的感慨:“白头老臣倚墙哭,颓髻斜簪衣惨
绿。自嗟流荡作波臣,细诉兴亡溯天蹴。”在诗中,他往往作为历史的观察者出现,因
之总难以到达最沉痛的境界。
《锡兰岛卧佛》是黄遵宪作品中最具光彩的一篇,代表了他的史诗创作的巅峰。这
首诗借他人史实,感慨自己的父母之邦的命运:“吁嗟古名国,兴废殊无常。罗马善法
律,希腊工文章。开化首埃及,今亦归沦亡。念我亚细亚,大国居中央,尧舜四千年,
圣贤代相望。大哉孔子道,上继皇哉唐,血气悉尊亲,声名被八荒。到今四夷侵,尽撤
诸边防。”作者希望见到“海无烈风作,地降甘露祥,人人仰震旦,谁侮黄种黄”的局
面,针对无情的现实,他发出“弱供万国役,治则天下强”的理性的声音。然而最终“
明王久不作,四顾心茫茫”,理想总敌不过无情的现实,这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他戊戌
变法后郁愤悲凉的心境。在这首长达数千言的长篇五古当中,黄遵宪大量运用排比铺陈
的手法,使得诗句如庐山飞瀑,直泻而下:“我闻舒五指,化作狮子雄,能令众醉象,
败窜头笼东。何不敕兽王,俾当敌人冲?我闻觕 大力,手张祖王弓,射过七铁猪,入地
千万重。何不矢一发,再张力士锋?我闻四海水,悉纳毛孔中,蛟龙与鱼鳖,众生无不
容。何不口一吸,令化诸毛虫?我闻大千界,一击成虚空,譬掷陶家轮,极远到无穷。
何不气一喷,散为鞞 蓝风?我闻三昧火,烧身光熊熊,千眼金刚杵,头出烟焰红。何不
呼阿奴,一用天火攻?我闻安息香,力能敕毒龙,尾击须弥山,波涛声汹汹。何不呼小
婢,悉遣河神从?我闻阿修罗,横攻善见宫,流尽赤蚌血,藕丝遁无踪。何不取天仗,
压制群魔凶?我闻毗琉璃,素守南天封,薜荔鸠盘荼,万鬼声喁喁。何不饬鬼兵,力助
天王功?惟佛大法王,兼综诸神通,声闻诸弟子,递传术犹工。如何敛手退,一任敌横
纵,竟使清净土,概变腥膻戎?五方万天祠,一齐鸣鼓钟。遥望西王母,虎齿发蓬蓬,
合上皇帝号,万宝朝河宗。佛力遂扫地,感叹摧肝胸。”
黄遵宪另有《番客篇》、《悲平壤》、《哭威海》、《台湾行》等史诗,都很出色
。
《梦中纪梦述寄梁任父》是黄遵宪五古大篇中最缠绵悱恻的一首。“人言廿世纪,
无复容帝制。举世趋大同,度势有必至。怀刺久磨灭,惜哉我老矣。日去不可追,河清
究难俟。倘见德化成,愿缓须臾死。”就中哀愤,令人不忍卒读。篇尾云:“我惭嘉富
洱,子慕玛志尼。与子平生愿,终难偿所期。何时睡君榻,同话梦境迷?即今不识路,
梦亦徒相思。”更有阆风高处,不胜凄凉寂寞之慨。作此诗次年,黄遵宪即与世长辞,
终年5 8岁。
丘逢甲(1864-1912),亦名秉渊,字仙根,又字吉甫,号蛰庵、仲閼、华严子。后
改名仓海,世称仓海先生。他是自屈原以后作品最富生命张力的诗人。他的伟大人格同
他在诗歌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都是历代诗人中所罕见的。
丘逢甲1864年出生在台湾苗栗县,14岁应童子试冠于全台。在他二十岁左右的时候
,他就开始留意时务,比较主动地去接受西方文化。后中己丑科进士,殿试点工部虞衡
司主事。但其时朝廷积弱,清政府面对资本主义列强的侵略节节败退,丘逢甲很希望能
为国家作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于是,不久他就以亲老归养为由回到台湾,先后主讲于
台中宏文书院、台南罗山书院、嘉义崇文书院等处。他鼓吹维新,在讲学过程中很重视
时务新学,赢得台湾士民的广泛尊重。
甲午战争以后,清政府被迫签署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宝岛台湾割让给了日
本。丘逢甲闻讯大恸,他“刺血三上书,呼天不得值”(《重送颂臣》),朝廷割地之
议既成,丘逢甲首倡自主自救之说,他痛哭道:“余早知有今日矣。虽然,台湾者,吾
台人之所自有,何得任人之私相授受。朝廷虽弃我,我岂可复自弃耶?”(江山渊:《
丘逢甲传》)在台湾义士的支持下,丘逢甲起草了一部临时宪法,宣布台湾独立,是为
台湾共和国。选总统、副总统各一人。开设议院,为立法机关。制定官制,分内部、外
部、军部等各机构。以蓝地黄虎旗图案为国旗、国徽。台湾民众挽巡抚唐景崧为总统,
同时推举丘逢甲为副总统兼大将军。
但是清政府不但不支持台湾军民的正义行动,反而电令台湾文武官员内渡,同时下
令,沿海各省都不得向台湾运饷输兵。面对日军的强大攻势,台湾领导阶层的内部矛盾
也有所激化。唐景崧与英勇善战的黑旗营将领刘永福在越南共事时就不睦,来台后怨隙
日甚,他任台湾巡抚,自守台北,而分刘永福军守台南。丘逢甲意识到台北为全台根本
,而唐景崧在用兵能力上远不逮刘永福,台北一失守,台南必将孤守无援,因此极力劝
戒,一力调停。无奈唐景崧固执己见,两军分守,最终给了日军以可乘之机。
在台军士多为外省之人,对台湾的得失漠不关心。唐景崧治军又不知严律属下。五
月十二日日军在基隆登陆,唐景崧听任部属吴国华包干臣争功内讧,坐失军机。丘逢甲
数陈治兵方略,唐景崧均未听从。唐误用贪生怕死的黄义德,不交一战,逃归台北,使
日军拱手而得军事要地狮球岭。丘逢甲请斩黄义德以谢台湾军民,景崧又不敢从。狮球
岭失守的次日,台湾溃兵入城淫掠,唐景崧莫知计所从出,逃归厦门。丘逢甲闻讯痛哭
道:“吾台其去矣。误我台民,一至此极,景崧之肉,尚可食乎?”(江山渊:《丘逢
甲传》)一面招集义兵,剿灭为恶的溃兵。但其时府库军械都入溃兵之手,义兵反而落
败。台湾溃兵在城中肆意掳掠了三天,日军还未来。丘逢甲又收拾残局,重组义军,埋
伏在日军行进途中,予以狙击。这一仗还是落败了。丘逢甲遁身乡间,日军占领台北。
不久日军又攻陷台南,宝岛台湾从此沦落在侵略者的铁蹄之下。丘逢甲只得怀着一腔幽
愤离开故土,来到广东。此1 895年(乙未)秋间事。
丘逢甲内渡以后,自署为台湾遗民,在广东从事教育活动。平常他与遭贬斥南归的
爱国诗人黄遵宪相互切磋,相互砥砺。与此同时,他创办新式学堂,主张强民智以救国
。从1 906年起,丘逢甲与同盟会党人有了交往,为革命事业作了不少工作。1912年,长
期忧念国事的丘逢甲因病仙逝,年仅49岁。
丘逢甲行世的诗集《岭云海日楼诗抄》中所选多为1895年内渡以后所作。诗人感怀
今昔,终日处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的忧煎之中。因此为诗慷慨悲凉,豪壮激越,激荡着
风雷之声。丘逢甲状貌奇伟,曾有人以为他是武科功名,(他有《乡间有误以予为武进
士者戏纪以诗》一诗纪其事)但因为他具备卓越的语言天赋,对审美层面的事物有着敏
锐的把握,故其诗也不失流丽清圆的一面。整体风格与屈原很接近。
丘逢甲古近体皆所擅能,近体尤以七律组诗为工。他的《秋怀八首》组诗,始作于
1896年,以后多次重复这一题材。诗中涌动着的是岩浆一般的激情。如:“镜中白发愁
来早,衣上缁尘劫后深”;“天涯自洒看花泪,丛菊于今已两开”;“明鬼径须从墨翟
,望洋聊与说庄周”;“浮海已怜吾道废,移山谁悯此公愚”。(1 896年作《秋怀》)
每一句均具无穷之沉痛,每一句均由血写就。他的诗里充塞着天地间的浩然之气,表现
出对于奇瑰雄伟的意象的偏好。如“山海龙呼愁变夏,春秋麟泣戒书夷”;“电骇雷惊
局屡新,梦中愁见海扬尘”;“杀运百年兵气白,飞机万里石云青”。(《岁暮杂感》
)
但是对于丘逢甲这样具有最充沛的情感的诗人而言,近体无疑不能尽情倾泻他的所
思所感。丘逢甲的五言古诗苍劲瘦硬,诚能得此一体裁的理趣。计作1 7篇的五古组诗《
说潮》、计作20篇的五古组诗《游罗浮》均应视作他的代表之作。《杂诗》三首借上古
神话,影射当时现实,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共工触天柱,西北遂倾坠。重烦五色石,
复得定天位。神娲抑何心?补天不补地。东南大海中,遂令日生事。”然而最适合他的
性情、最足供其驰驱的体裁是七言古诗。
如1896年作《大风雨歌》:“乌轮晦光兔魄死,海上群龙方戏水。力撼乾纽摇坤维
,骇听东南大风起。大风吹云云飞扬,八荒一气云茫茫。绝无天地但有海,只恐人物沉
汪洋。谁鞭电鞭鼓雷鼓?忽起蛟龙满空舞。池中方困人不知,世眼惊看得云雨。一风三
日不得停,云昏雨黑宵冥冥。直疑天老易混沌,万古无复长空青。谁知淫雨有时定,妄
用推测群相惊。风收云歇天地静,归龙卷雨微闻腥。大海无波平如镜,沐浴日月还晶明
。山中道人蕴道妙,六根清净容长少。风声雨声寂不闻,独抚乾坤发长啸。”1 898年作
《日蚀诗》,表现出作者渊博的学识与精湛的语言驾御能力。丘逢甲《说剑堂集题词为
独立山人作》云:“剑龙出海辞延津,千年龙性犹难驯。南天星斗避紫气,下有按剑独
立之山人。山人亦自号老剑,海山苍茫起光焰。手收剑气入诗卷,万朵芙蓉剑花艳。”
这几句可以看作是他自己的人格与作品风格的传神写照。在他的七言古诗中瑰奇壮丽的
句子随处可见。如“天风吹琴作变声,举尊喝月月倒行。是何年少发奇想,海天漠漠扁
舟横。”(《题风月琴尊图为菽园作》“噫嘻乎嗟哉!魔风夜扇大海水,妖鸟西飞金两
翅,飞啄群龙龙半死。神龙不死何时起?金仙铅泪流不止。”(《欧冶子歌》)
不但在意象的选择上丘逢甲是偏好壮美的一类,在句式的应用上,他也力求冲破平
常语的束缚,在诗中运用了大量的散文化句式。与之相适应地,他擅用排比句式,使得
作品具有飞流直下的气势。《东山松石歌和郑生》:“太阴黑,耀灵匿,天上风云惨无
色。飞虎伏,神龙蛰,龙化为松虎化石。君不见南海之滨、东山之阴,松苍苍兮石碧。
松石间,谁所祠?睢阳张许双灵旂。前游者驱鳄韩昌黎,后则啼鹃带血之文文山来题词
。诸公皆与此松此石深相知。当松髯兮怒张、石齿兮愤吐,恍惚见斥庭凑,骂禄山而拒
蒙古。安知佛骨未焚、别出胡神欲代今之天作之主。大海茫茫,环起胡虏,叛臣不必定
在节使府。坐令绛灌五文、隋陆不武,衣冠道丧道实苦。松耶、石耶!安得风云复奉尔
为龙而为虎?吁嗟乎!长白山上有石虎立而参天,下为松花江,松涛万壑飞龙泉。天昔
生真人于其间,真人去今几世而几年?漫漫者海,生尘生烟,遮山蜃气而蛟涎。何来精
卫口衔木石欲填海,哀哉海深不可填。我登东山,远睇长白,北向哀泪,匪泪伊血。古
人不我待,谁文章而谁气节?但见石非石兮松非松,乃古人肝胆之轮囷、冠绂之从容,
愿拜石作丈、松作公。我昔在韩山,有石曰双旌。种松其间,畀成梁栋,支大厦之倾,
而惜其迟生。松灵石顽,谁使松化石长此冥冥。匪石实顽,石能补西北之天倾,无奈娲
皇日听笙簧谢不能。百神不敢言,石言其事,松声谡谡嗟天醉,风云兮不来,空山兀抱
龙虎气。”
丘逢甲深具世间第一等之襟抱,他的理想与哀愤早已超出了传统意义上孤臣孽子的
心情。《汕头海关歌寄伯瑶》面对“黄沙幻作锦绣场,白日腾上金银气”的状况,感叹
我国遭受西方列强经济掠夺的严峻现实,发出“先王古训言先醒,可能呼起通国睡?出
门莽莽多风尘,无奈天公亦沉醉”的呼声。面对现实,他既有满腔的郁愤,更有理性的
思索。同许多别的爱国诗人不一样,丘逢甲不但有英雄的气概,更有英雄的手段,而他
的理想竟也不能成功,故其心中的郁郁之气也最为浓重。他的每一首诗,都是不徒令人
伤心一恸,更加令人热血澎湃。正是他的人格铸就了他诗歌创作的成就。
诗界革命派诗人中著名的还有蒋智由、夏曾佑、狄平子、康有为、梁启超等。稍后
的金天羽也是走的这条路。蒋智由、夏曾佑与黄遵宪被梁启超合称为“近世诗界三杰”
。蒋智由(1 865-1929),字观云,号因明,浙江诸暨人。是清末立宪派的著名人物。
有《蒋观云先生遗诗》。夏曾佑(1861-1924),字穗卿,号别士、碎佛,浙江钱塘人。
诗集见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近代文学史料》。
第二章 守其不变以履其变:同光体
与诗界革命派并耀于世纪初诗坛的诗歌流派是同光体。
同光体是郑孝胥、陈衍为标榜他们那一类的风格而提出来的,后来则成为19世纪末
、20世纪初宋诗派的代称。中国的诗歌发展到唐代才基本成熟,而宋代则有全新的发展
。具体地说,唐诗是以乐府风格占主导,吟咏情性,仍是自然的、朴素的。而宋诗则更
加强调文化的底蕴,诗人的天赋固有待乎学问的积累。这是宋诗高出唐诗的地方。同光
体之宗宋,源流虽各自不同,在诗中渗透进文化、学问则是此派作家共同的追求。但是
同光体的宗宋,跟明代的“瞎眼唐诗”有本质的不同。同光体仅在审美的维度上追求宋
诗的风格,而抒写的情志是诗人所自有,这就保全了诗中主体形象的独立。而此一点是
一切好诗的基本标准。
同光体因学诗方向、活动地域的不同有江西派、闽派、浙派之别。
江西派的代表人物是陈三立。陈三立(1852-1937),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人
。他的父亲是戊戌变法时期支持维新运动,提倡新学的湖南巡抚陈宝箴。陈三立曾经辅
佐其父,为湖南新政作了不少工作。在维新运动失败以后,父子同被革,永不叙用。陈
三立在清亡后以遗老自任,在1 937年日寇侵占北平时绝食而终,表现了中国传统士大夫
的气节。陈三立诗卓迈前贤,名重当时,他虽是江西诗派首领,但评诗并不抱江西诗派
的偏见。他的诗情感浓郁,词句古奥,其郁然痛忿之处,人罕其匹。如“江湖意绪兼衰
病,墙壁公卿问死生”(《人日》)、“匹夫匹妇雠谁复,倾国倾城事已经”(《孟乐
大令出示纪愤旧句和答二首》)、“九州人物灯前泪,一舸风波劫外魂”(《十月十四
夜饮秦淮酒楼闻陈梅生侍御袁叔舆户部述出都遇乱事感赋》)、“支离皮骨残宵见,生
死亲朋一念收”,哀艳沉着,悲凉苍劲,这种家国之恸,一般的诗人也未始不能体会,
但在审美上总也达不到这样的张力。《黄公度京卿由海南人境庐寄书并附近诗感赋》:
“天荒地变吾仍在,花冷山深奈汝何?万里书疑随雁鹜,几年梦欲饱蛟鼍。孤吟自媚空
阶月,残泪犹翻大海波。谁信钟声隔人境,还分新月到岩阿。”这种情感,已经突破了
天人合一的苑囿,使得情感成为诗的唯一的内容。
陈三立学黄庭坚,的确能够得其神髓。他的语言奇崛壮丽,极见功力。《与纯常相
见之明日遂偕寻莫愁湖至则楼馆荡没巨浸中仅存败屋数椽而已怅然有作》:“别来岁月
风云改,白日雷霆晦光彩。乖龙掉尾扫九州,掷取桑田换沧海。崎岖九死复相见,惊看
各扪头颅在。旋出涕泪说家国,倔强世间欲何待?江南九月秋草枯,饭了携君莫愁湖。
烟沙漠漠城西隅,巨浸汗漫没菰芦。颓墙坏屋挂朽株,飘然艇子浮银盂,兀坐天地吟老
夫。四山眩转眺无极,向日渔歌犹在侧。绝代佳人不可寻,斜阳波面空颜色。千龄万劫
须臾耳,吾心哀乐乃如此。起趁寒鸟啼入城,回头世外一杯水。”又如《八月二十一日
夜宿九江铁路局楼感赋》:“余酲倒宵装,迅犯大江水。击浪留故声,鸥鸟留蓐食。系
缆湓浦陂,登楼谁主客?抚我所凭栏,剑剑峰见高直。湖光荡山气,吹沫洗颜色。狞飙
压虚空,轰榻作霹雳。宿昔画肚人,语笑不在侧。枉觅缩地方,痛无补天石。藩篱讵云
固,掎角反树敌。蛮触互一逞,鹬蚌终两厄。涕泣导弯弓,御侮势方急。托命漏舟上,
呼号傥相及。陋于知人心,滋恐重不德。幽卧翳灯檠,万虑摇胸臆。”
陈三立的诗才,在当时不但获得同光体作家的认同,也为诗界革命派诗人梁启超等
人所激赏。江西派著名人物还有王瀣、陈隆恪(三立子)、胡朝梁等。
同光体闽派诗人以郑孝胥、陈衍为首领。这一派诗人以学习梅尧臣、王安石、苏轼
、陈师道、杨万里为标榜。南社著名诗人林庚白曾表示对于郑孝胥的推崇。郑孝胥(1
860-1938),字苏堪,又字太夷,号海藏,福建闽侯人。有《海藏楼诗集》十三卷。他
在清朝灭亡以后政治上趋于反动,1923年任清逊帝溥仪的总理内务府首席大臣。1 931年
九一八事变以后,首倡溥仪往东北,次年任伪满洲国“国务总理”,成为人所不齿的汉
奸。郑孝胥的诗比较清俊疏朗,同陈三立的诗风相比,要流丽得多。《四月二十日夜起
》:“坐觉楼前江水深,江风收雨动高林。半规凉月通宵色,一枕劳生向晓心。故里欲
归真自誷 ,幽忧为疾独难禁。好怀不惜销沉尽,那向人间罪陆沉。”
陈衍(1856-1937),字叔伊,号石遗,福建侯官人。陈衍在戊戌变法时赞助变法,
民国成立后也不以遗老自任。陈衍著作等身,《石遗室丛书》自订著作十种。《近代诗
钞》、《辽诗纪事》、《金诗纪事》等都很有名。诗集有《石遗室诗集》六卷,补遗一
卷。另有《朱丝词》。他主张取法三元:开元、元和、元佑,个人则崇尚杨万里的诗风
。试看他的《题杜茶社先生小像》:“饿死焉知沟壑填?鸡笼山下少炊烟。而今薇蕨无
人问,大肉肥鱼四万钱。”《赠周信芳》:“信芳锡嘉名,取义本楚骚。可知疾恶意,
非种必爬搔。观演包龙图,笑比清黄河。唾面斥奸佞,居然活阎罗。屡醉我美酒,请我
为浩歌。倘使尹京兆,愧彼徒唯阿。”这种追求散文化的倾向其实是诗歌发展史上的一
种倒退。他的成就主要是在史学与考订上,著《石遗室诗话》三十二卷、《续编》六卷
,对于理解近代以来的诗歌有着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
同光体闽派的另一位重要诗人是陈宝琛。陈宝琛(1848-1935),字伯潜,号弢庵、
橘隐,福建闽侯人。同治七年进士及第。光绪五年入阁。在同光年间,他是著名的清流
,1 884年(光绪十年)被黜,25年后才重被叙用。后为宣统之师。由于有着这样长的一
段赋闲生活,他的诗集以“沧趣楼”名之便可以理解了。他的诗用典绮丽,在闽派诗人
中别具一格。作于1 895年的《感春四首》:“一春谁道是芳时,未及飞红已暗悲。雨甚
犹思吹笛验,风来始悔树旛迟。蜂衙撩乱声无准,鸟使逡巡事可知。输却玉尘三万斛,
天公不语对枯棋。”“阿母欢娱众女狂,十年养就满庭芳。那知绿怨红啼景,便在莺歌
燕舞场。处处凤栖劳剪彩,声声羯鼓促传觞。可怜买尽西园醉,赢得嘉辰一断肠。”“
倚天照海倏然空,脆薄元知不奈风。忍见浮萍随柳絮,倘因集蓼毖桃虫。到头蝶梦谁真
觉,刺耳鹃声恐未终。苦学挈皋事浇灌,绿阴涕尺种花翁。”“北胜南强较去留,泪波
直注海东头。槐柯梦短殊多事,花槛春移不自由。从此路迷渔父棹,可无人坠石家楼。
故林好在烦珍护,莫再飘摇断送休。”这组诗借咏落花,暗喻中日战争之事,陈衍在《
石遗室诗话》当中有详细的笺释。而作于1 919年的《次韵逊敏斋主人落花四首》:“楼
台风日忆年时,茵溷相怜等此悲。著地可应愁踏损,寻春只自怨来迟。繁华早忏三生业
,衰谢难酬一顾知。岂独汉宫传烛感,满城何限事如棋。”“冶蜂痴蝶太猖狂,不替灵
修惜众芳。本意阴晴容养艳,那知风雨趣收场。昨宵秉烛犹张乐,别院飞英已命觞。油
幕彩旛竟何用,空枝斜日百回肠。”“生灭元知色是空,可堪倾国付东风。唤醒绮梦憎
啼鸟,罥 入情丝奈网虫。雨里罗衾寒不耐,春阑金缕曲初终。返生香岂人间有,除奏通
明问碧翁。”“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骀荡碧池头。燕衔鱼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
。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庇根枝叶从来重,长夏阴成且小休。”撇开诗中
故实不谈,陈宝琛的诗仍可带来一种凄艳的美。他对于语言的驾驭实已到完美的程度。
他把现实的情感完全用意象表现出来,从而营造了汉诗艺术所能达到的极高明而道中庸
的境界。《沧趣楼诗集》凡1 0卷,书后另附《听水斋词》。
同光体的浙派以沈曾植为首领。沈曾植(1851-1922),字子培,号乙盦,浙江嘉兴
人。他是近代有数的大学者之一,最为王国维所推崇。沈曾植在维新运动其间力赞变法
,清亡后则成为遗老。他也是较早为我国学术带来世界性声誉的一位学者。沈曾植的诗
,用典僻奥,生涩顿挫。难得的是他的诗并不因多用僻典而显得枯槁,他没有理趣胜过
情感的弊病,而是在才与学当中寻求到一种平衡。有《海日楼诗集》。沈曾植主张学诗
应当通元嘉、元和、元佑三关,也就是说要融铸元嘉时的谢灵运、颜延之,元和时的韩
愈,元祐 时的黄庭坚于一炉,创出自己的风格。沈曾植的词句工切熨帖,但感觉起来他
在选择时却不费丝毫气力。这是因为他的学养充足的缘故。如《偕石遗渡江》:“湍深
刚避鹄矶头,望远还迷鹦鹉洲。残腊空舲 容二客,清江晓日写千愁。刚肠志士丹衷在,
壮事愚公白发休。只借柏庭收寂照,四更孤月瞰江楼。”平常的意境,经他笔下点染,
便自不同。他的长诗也避免了散文化的倾向,字句尽可逞铺排之能事,诗的味道却一毫
未失。《杂诗》(八首选二):“我有兰百本,同心盟十年。托根不藉地,保种宁非天
。秋院肃清蔚,孤英想幽妍。杳然空谷思,阔绝怀香缘。流宕夙心负,衰疾岁月迁。寻
芳遇邻畹,予美愁悁悁。”“棋局熨虚腹,隐囊倚颓颜。茶香鼻有守,鼎冷丹方还。楼
外天旷漠,楼前水潺湲。无心蜗篆壁,有情鹤归山。生年鹖 冠子,纳息迦旃延。事往悔
吝除,秋成天地宽。我不著一法,而法循无端。小山有丛桂,将子来同攀。”他诗中用
字倒也平常,但搭配成词语,顿与旁人不同。《阁夜示证刚》:“不待招邀入户庭,龙
山推分我忘形。流连未免耽光景,餔 餟谁能较醉醒。雨后百科争夏大,风前一叶警秋零
。五更残月难留影,起看苍龙大角星。”沈曾植对于一个王朝的衰落有着极敏感的洞察
。他哀叹说“如此江山夕照明,野夫那不际承平”(《晚望》),又说:“依然圆满清
光在,多事山河大地依”(《中秋前二夕月色致佳忆甲午中秋京邸望月有诗今不能全忆
矣》),但是这种感觉他处理得很中正平和,“当时棘为铜驼叹,后夜潮催白马归”(
《中秋前二夕月色致佳忆甲午中秋京邸望月有诗今不能全忆矣》),情感靠了意象才生
发出来。作于1 918年的《病起自寿诗》是他最为沉痛的作品之一。如第一首“病榻沉绵
又一时,赤山岱岳眇何之。相逢徒侣皆龙伯,岂有神仙度马师。七反定难超色界,再生
或恐误雄儿。四恩三劫尘沙障,到此分明了不疑。”而组诗中“平生师友多仙佛,至竟
形神孰主宾。蓦地黑风吹海去,世间原未有斯人。”则已经涉及中国传统思想很少涉及
的生死问题。沈曾植是一个智慧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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