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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4:13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没有一丝风,天空东边的浮云在阳光照射下,一动不动,松树林的影子,短短地、浓
浓地印在地面。这影子活像有生命的东西,发出令人不舒服的气息。
北海道旭川市郊外神乐町这片松树林的旁边,静静屹立着赖综合医院院长日西合
璧的公馆。附近住宅寥寥无几。
远处响起祭神的鼓声,这是昭和二十一年(1946)七月二十一日,夏季祭神日午后
。
赖家的客厅里,赖启造的妻子夏芝及赖医院眼科医生林靖夫,一直默然相对而坐
。天气很热,只是坐着,也汗水直淌。
突然,林靖夫站起身,大踏步走到门前,伸手抓着门柄,门柄发出咔喳的声音。
在漫长的沉默中,夏芝觉得这声音大得出奇。她不由抬起眼,乌溜溜的眼睛落下长睫毛的
影子,端正的鼻梁显得高贵,方格藏青色和服,衬托着这冰天雪地的女性肌肤白嫩的脸蛋
。
一直不讲话……夏芝心里想,含笑看着林靖夫高瘦的白色西装背影。夏芝小巧的
线条优美的樱唇,笑起来显得格外性感。这不仅仅是由于她还只二十六岁的缘故。
夏芝刚才就发觉林靖夫欲言又止。夏芝露着期待的表情。她发觉自己的期待,同
时忽然忆起旅途中的丈夫赖启造——微带神经质的温柔眼睛。
今年二月,夏芝在清除火炉灰烬时,灰粒飞人眼睛而给林靖夫诊治。从那时以来
,林靖夫无法忘却夏芝。当然在此以前并不认识院长夫人,但夏芝那高不可攀的美令他不
敢想入非非。
夏芝终于成为他的病人。当他把沾在夏芝眼角膜细微的灰尘取出,给她戴上眼罩
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
“凶手就是这个。”林靖夫用钳子尖夹着灰尘给夏芝看。
“看不见,太小啦。”夏芝一只手仍扶着手术台,斜着颈微笑。
“这样就看得见吗?”
林靖夫把灰尘夹放在白色卫生纸上,他意识到两人的面颊很近,几乎靠在一起。
戴着眼罩只剩下一只眼睛的夏芝,视力不能集中。她注视着那灰尘,两人面颊靠
近的时间稍微长些。
约半个月间,夏芝天天到医院,当她的眼睛已经痊愈,林靖夫仍然照旧给她洗眼
睛。
“完全好了没有?”有一天夏芝问。林靖夫露出恳求的眼光,微哑着声音说:“
要在暗室检查一下才知道。”
暗室狭窄,相对而坐的两人膝盖相触着。其实不必检查,但他却拖延时间,慢慢
检查。
检查完毕,林靖夫以吃人的眼光注视夏芝。这眼光使夏芝感到不安,同时内心一
震,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情绪。但她不敢改变表情。
“谢谢。”
林靖夫抓住站起身来的夏芝的手。
“请不要走。”
这孩子气的语调使夏芝感到可爱,她温柔地垂下眼睛,静静抽回手,走出暗室。
从此林靖夫时常到赖家走动,不过,他很少跟赖家两个小孩子阿彻和小丽讲话。
“林大夫,您好像不大喜欢小孩子。”有一次夏芝说。启造刚好有事离开那里。
“我并不讨厌孩子,”林靖夫略带讽刺地歪歪嘴,表情冷淡,“不过,我讨厌你
的孩子,不,应该说他们的存在是可咒的。”
“啊!可咒?……您怎么……”
“我不愿意你生孩子。”
林靖夫激动的情绪感动了夏芝。
望着站在门前的林靖夫的背影,夏芝忆起了一个多月前林靖夫讲过的这些话。
远处再度响起祭神的鼓声。
林靖夫的手仍握着门柄,扭回头,宽额上尽是汗珠,薄薄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欲
言又止。
夏芝等待着林靖夫的讲话。这一刻她没有想到这对于有夫之妇的她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给我说媒?”
林靖夫严厉而激动的语调,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夏芝感到有些头晕而倚着旁边的
钢琴。
“赖太太!”
林靖夫走近倚着钢琴的夏芝。夏芝立刻站起来,往后退。
“赖太太,您是个残酷的人!”靖夫慢慢逼近夏芝。
“残酷?”
“是的,残酷。刚才你怎么给我说媒?我还以为你了解我的心情。从很久以前,
你应该了解我的心情了,可是,你还给我说媒。”
林靖夫看看桌上夏芝向他提亲的女郎照片,甜蜜而天真地笑着。
林靖夫的视线回到夏芝脸上,那是一对男人少有的乌黑眼睛。不知怎么,这对眼
睛时常浮着空虚的神色,这神色吸引了夏芝。
现在林靖夫以略微沉郁的眼睛注视着夏芝。夏芝一阵冲动,想投入他的怀抱,她
赶忙垂下眼睛。
夏芝料到林靖夫有一天会对她坦诚表白爱情的,今天给他说媒,也许并非真正有
意助他结婚,而是想试探他对她关心的程度。
夏芝柔软美丽的手合在胸前,宛如膜拜的姿势。这姿势显得很软弱。
“夏芝小姐!”
林靖夫站在背墙而立的夏芝面前,把手搭在她肩上。林靖夫手掌的暖意,透过和
服传到夏芝体内。
“不行!我要生气啦。”
林靖夫的脸逼近夏芝。
“林大夫,请不要忘记我是赖启造的妻子。”
夏芝的脸色苍白。
“夏芝,假如我忘得了……我愿意忘掉,可是,忘不了,所以才苦恼至今啊。”
林靖夫猛力摇撼夏芝肩膀。这时传来脚步声,门开了,穿着红色衣裳,围着白色
围巾的小丽一蹦一跳地进来。林靖夫慌忙放开夏芝。
“妈妈,怎么啦?”三岁的小丽似乎感到两个大人的样子不寻常,大眼睛瞪着林
靖夫。
“谁要是欺负妈妈,我就告诉爸爸。”小丽说着,张开双臂,奔到母亲身边。
林靖夫和夏芝不觉对望了一眼。
“不,小丽,妈妈是跟林大夫讲重要的话,乖,到外面去玩。”
“不,小丽讨厌林大夫。”
小丽正面注视着林靖夫,那是天真而不客气的注视。林靖夫的脸一红,看着夏芝
。
“小丽,不能讲这种话。我不是告诉你,林大夫跟妈妈讲重要的话吗?你好乖,
到小淑家玩去。”
夏芝的脸比林靖夫更红。假如有意拒绝林靖夫的纠缠,趁现在把小丽抱在膝上,
夏芝想。但她不能那样做。
“我讨厌林大夫,也讨厌妈妈,谁也不跟小丽玩!”小丽一转身,奔出客厅,围
巾的花结在背后孤独地抖动着。
夏芝几乎喊住她,但她更渴望跟林靖夫单独在一块儿。脚步声消失于大门,却留
在夏芝心中。
“对不起,小丽的话很不礼貌。”
小丽的出现促使他们两人接近。
“不,孩子是老实的,而且敏感得惊人。”林靖夫站着点燃香烟。
“您很讨厌我的孩子?”
“这跟讨厌有些不同,不管阿彻也罢,小丽也罢,好像都有几分神经质的样子,
跟院长非常相像。我就是不能忍受院长和你所生的孩子这个事实,甚至看一眼都感到痛苦
。”林靖夫把烟蒂丢人烟灰缸,两手深深插入裤袋,热情地注视夏芝。
两人的视线交织着。
夏芝先移开视线,她静静地坐在钢琴前面的凳子上,打开琴盖。她并不想弹什么
,只是两手轻轻放在琴键上。
“请回去吧。”
她的声音微抖,因为她觉得丈夫、下女阿珠、阿彻、小丽都不在家,可能会发生
什么——她的体内有某种期待。她觉得自己很可怕。
听了夏芝的话,林靖夫脸上浮起微笑,站到坐在钢琴前面的夏芝背后。
“夏芝小姐。”
他从背后伸手压住琴键上夏芝白嫩的手,钢琴发出很大的响声。夏芝一惊,回转
头,脸颊触着林靖夫的嘴唇。
“不能这样!”
夏芝避开林靖夫的嘴,下颚埋在衣襟里。要是不避开,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不能这样!”
三度拒绝了企图抬起她脸颊的林靖夫后,林靖夫即弯下腰来吻夏芝。全身僵硬的
夏芝扭过脸,躲开林靖夫,林靖夫的嘴只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我明白了,原来你这么讨厌我!”
林靖夫对夏芝的拒绝感到羞耻,突然拉开门冲出去。
夏芝愕然呆立着。我不讨厌您,拒绝是媚态,是游戏。夏芝在不知不觉间期待着
下一步,但二十八岁的林靖夫不了解这一点。
夏芝没有送林靖夫出去,因为她害怕自己阻止他回去。她的手轻轻按着被林靖夫
的嘴唇触过的脸颊,觉得这里像宝石一样可贵,胸中甜蜜甘美。结婚六年,第一次被丈夫
以外的男人吻过脸颊的感觉,使夏芝的情绪亢奋。她重新坐在钢琴前面,雪白的手指在琴
键上移动。那是肖邦的幻想曲。她的感情逐渐激昂,盖住长长的睫毛,沉醉于弹奏中。
正在这时,年幼的小丽发生了什么事,夏芝当然不得而知。
突然,钢琴扬起尖锐的声音,弦断了,好不吉利!
“好热心啊,弹到钢琴弦断啦。”
丈夫启造不知几时回来,像平常一样温柔地微笑着,站在夏芝背后。
“啊,回来啦?”
夏芝狼狈地说,启造的归程预定于明天。夏芝红着脸站起来,姿态迷人,启造认
为那是对丈夫的突然回家感到惊喜的姿态。
“讨厌,怎么不声不响地站在人家背后?”夏芝两臂抱着启造脖子,脸埋在他的
胸前。因为她不愿意启造看到她正在想念林靖夫的亢奋表情。
启造觉得夏芝与平时有异,过去她从不会主动搂抱启造脖子。
“好热嘛。”
启造说,但仍伸手环抱夏芝。启造是个学者,虽然有几分神经质,但没有暴躁的
态度,是个温柔的丈夫、可靠的丈夫。
夏芝脸埋在丈夫胸前,心情渐渐安静下来,对刚才亢奋的情绪,反而感到奇怪,
像是假的。还是启造最好,她想。她爱启造,不论作为丈夫或医生,她都尊敬他,对他没
有丝毫不满。可是,为什么喜欢单独跟林靖夫在一起?夏芝感到不解。现在跟丈夫在一块
儿,感到丈夫最好,但再度见到林靖夫时会怎样?她也不知道。她觉得自己血液中含有不
能自控的因素。
“谁要是欺负妈妈,我就告诉爸爸。”夏芝突然忆起刚才小丽的话,心里一跳。
“累了吧?”夏芝抬起脸看丈夫,暗祷小丽迟些回家。
“嗯。”启造像抚摸孩子似地温柔地抚摸夏芝的头,嗅着这一头未经电烫的浓厚
秀发。
启造的下巴靠着夏芝的头,眼睛自然地望着桌上。突然他的眼光一亮,桌上有咖
啡碗和烟灰皿,他的眼睛数着烟灰皿内的烟蒂,共八支。
他冷冷地推开妻子,丈夫的态度使夏芝骇了一跳。
“小丽呢?彻和阿珠也都不在?”启造尖厉的眼光仍留在桌上,他的表情使夏芝
不敢说出林靖夫来访的事。
“阿珠带彻去看电影,小丽不是在外面玩吗?”
“没看到。”
连幼小的小丽都赶出去,在这没有第二个人的家里,究竟跟这吸烟的人干什么事
?启造露出探询的眼光,他希望夏芝自动告诉他客人是谁?他伸手抚弄钢琴。
do mi sol,do mi sol,do mi sol。
他的手指反复弹着相同的音调,好像很烦闷。丈夫不愉快的样子,使夏芝不敢开
口提到林靖夫。
do mi sol,do mi sol,do mi sol。
“啪!”地一声,启造突然猛力盖上钢琴盖。这时夏芝刚好着手收拾咖啡碗和烟
灰皿。瞬间,启造和夏芝的目光相遇,仿佛咔嚓地撞出声音的视线。夏芝先移开视线,走
出客厅。目送走出门的夏芝背影,启造为妻子的不先开口而气忿,他已经不能故作轻松地
问:
“有客人吗?”
到底是林靖夫还是高木?在他不在家时,在客厅接待的客人应该只有这两人。
高木是妇产科医生,在札幌的综合医院服务,他是启造大学时代的同学。学生时
代高木曾向夏芝的父亲请求娶夏芝。夏芝的父亲夏教授被称为“内科之神”,是启造和高
木他们大学时代的恩师。
“夏芝的对象我已经内定。”夏教授拒绝高木的求婚。
“是谁?赖启造吗?要是这家伙我还服气,若是别人,我决不死心。”高木大声
说。
这事高木和夏芝两人都告诉过启造。
高木是个五官端正、性格豪爽的人,时常出其不意地从札幌来旭川,到医院探望
了启造后,就开玩笑地说:
“我现在要去引诱你那位漂亮太太,行吗?”
高木仍旧是个单身汉。假使来访的客人是高木,那尚无妨,他的性格豪爽,似乎
已放弃了对夏芝的野心。不知怎么,他接受了非专长的孤儿院的嘱托,愉快地搞着婴儿的
事。
“我虽然没有结婚,孩子可多哩。”高木曾说。
今天我才在札幌见过高木,那么,客人是林靖夫吧?启造开始不安。不会是发生
了什么,以至不敢老实说出客人就是林靖夫吗?启造的表情转为暗淡,望着窗外的松树林
。
哦,对了,也许是汤紫藤小姐,她也抽烟的。
资本家的独生女汤紫藤与夏芝同年,是夏芝女中时代的同学,现在是日本舞蹈教
师。
可是,她并不会进入客厅,启造焦躁地陷入沉思。
从后门传来下女阿珠和儿子彻的声音,彻边讲边笑。看完电影了吧?启造想着,
走出客厅到起居室。夏芝和阿珠大概在厨房,彻一个人伏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爸爸回来啦?唔,爸爸,我去做美国兵好吗?”
“为什么?”启造心里想着今天的客人一定是林靖夫,一面在阿彻旁边坐下来。
“美国的大兵好勇敢哪,机关枪嗒嗒嗒……一扫,敌人都死啦。”
“哦,是战争片?”启造露出不愉快。
“敌人统统死了。可是,爸爸,死是怎么回事?死了以后几时才会动?”
“死了就不会动啦。”
“爸爸,打了针会动吗?”
“不,打再多的针都不会动,也不会吃饭,不会讲话。”
“哦,那死好讨厌,可是敌人可以死掉,哦,敌人是什么?爸爸。”
“敌人是……糟糕。”
战争中,启造曾到中国的天津做过三个月的军医,但因罹患肋膜炎而被遣回日本
。那短暂的军医生活,无法体会战争的实感,倒是享受了当地的风景习俗等情调,他怀疑
在那美丽的天空下是否真正进行着战争。
回到旭川后,美国的飞机来轰炸过一二次,战争便结束了。本来启造从学生时代
即是反战争者,不论对哪个国家都没有敌意,因此,当阿彻问他什么是敌人时,他张口结
舌,不知如何回答。
“唔,敌人就是非跟他和好不可的人。”要找到让五岁的阿彻了解的词句颇不容
易。
“小丽就是敌人吗?”阿彻和妹妹很友好。
“不,小丽是阿彻的妹妹。敌人是可憎的人,就是坏人。”
“啊,是四郎。四郎是敌人。”阿彻举出邻居的小孩名字。
“糟糕,真难。四郎是朋友,不是敌人。”启造笑着说,“总之,感情很不好的
人。”
“感情不好的人为什么要和好?”阿彻锁起两道小眉毛沉思地问。
“古时候,有一个人名叫耶稣,他教我们要跟敌人和好。”
启造忆起“爱汝之敌人”这句话,这是大学时代夏芝的父亲夏教授说过的话。
“你说德文难学,诊断病症难学,我认为世界上再没有比耶稣所说‘爱汝之敌人
’这句话更难学。一般的事只要努力就能够完成,但爱自己的敌人却不是努力就能够办得
到的……”
被称为“内科之神”的夏芝父亲,在人格方面也相当完美,因此,他面呈沉痛而
说的这几句话,深深刻在启造心中。
“我不懂。”
阿彻带着一脸茫然不解的表情走到厨房,以撒娇的声音对母亲说:“妈妈,我要
吃东西。”
启造一面想着敌人这名称,一面忽然记起了林靖夫漂亮得令人嫉妒的眼睛,于是
胸中掠过想象不到的类似杀意的感情。刚才怎么对彻说“敌人就是非跟他和好不可的人”
?现在感到奇怪。一向严肃的启造和有些玩世不恭的林靖夫不大合得来,因此,对他不放
心。
假使今天我不在家时,他和夏芝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夏芝突然拥抱我?过去她
从不这样啊。一向肃静地弹钢琴的夏芝,为什么弹得那么激动,以至断了琴弦?为什么不
告诉我有客人来过?一定发生了什么。假使的确是林靖夫……启造想,绝不原谅他,绝不
可能原谅对他的生活有所威胁的人!
敌人并不是要相爱的对象,而是要战斗的对象——刚才我应该这样告诉阿彻。
启造这样想着,登楼进入书房。
在当时的启造眼中,这位教授是万能的。在一次讲课时,夏教授讲了那些话,启
造反而感到不解,这样完美的人难道也有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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