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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去中国的小船(下)--村上春树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0月24日19:21:58 星期五), 站内信件
去中国的小船(下)
作者:村上春树
下午最后的草坪
剪草坪是在我十八九岁的时候,所以距今已过去十四五年,是相当久远的事了。
我时常想,充其量十四五年,能称得上久远么?吉姆·莫里逊唱《点燃我的激情》
、保罗·麦卡特尼唱《漫长的弯路》的时代——顺序大约有点颠倒,反正就是那个时代
——居然算是久远的往昔,我却有些上不来实感。我个人有时甚至觉得今天跟那个时代
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不可能。我肯定已有了不小的变化,这是因为,不这样认为便有一大堆事情解释
不了。
OK,我变了。而且十四五年前已属相当久远的往昔。
我家不远处——最近我刚刚搬来这里——有一所公立初级中学,买东西和散步时每
每路过它门前,我便一边走路一边呆呆地观望初中生们做体操、绘画或嬉笑打闹。并非
我喜欢观望,是因为没有别的好观望。观望右侧一排樱花树倒也可以,但还是观望初中
生们好些。
总之,在如此每天观望初中生的时间里,有一天我蓦然心想:他们十四五岁。这于
我是个小小的发现,小小的意外。十四五年前他们尚来降生,纵使降生也是几乎不具意
识的粉红色肉团,而现在已经涂口红,在体育器材库角落吸烟,手淫,给电台的音乐点
播节目主持人写无聊的明信片,往谁家围墙上用红喷漆涂鸦,看——也许——《战争与
和平》。
我暗觉好笑。
而提起十四五年前,那时我不正在剪草坪吗?
记忆这东西类似小说,或者说,小说这东西类似记忆。
我开始写小说后对此深有感受。记忆这东西是类似小说,或者如何如何。
无论怎样力图使之具有完备的形式,但文章的脉络总是到处流窜,最后连是否有脉
络都成了问题。那就像在摞放几只软绵绵的小猫,暖乎乎的,且不安稳。对于这东西居
然会成为商品——商品哟!——我不时深感羞愧,甚至认真地脸红。我一脸红,整个世
界都在脸红。
不过,倘若将人的存在视为一种受比较纯粹的动机驱使的颇为滑稽的行为,那么正
确不正确云云便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记忆从中产生,小说由此问世,这类似任何
人都无法抑制的永动机。它喀喀作响地满世界走来走去,在地表划出一条永无尽头的线
。
但愿顺利,他说。然而不可能顺利,没有顺利的先例。
可那到底怎么办好呢?
由此之故,我又收集小猫摞放下去。小猫软绵绵的,非常软。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像
用来烧篝火的木柴一样被堆积上去的时候,小猫们会怎么想呢?哦,奇怪呀,也许这样
想。果真如此——若是这个程度——我将感到些许欣慰。
剪草坪是在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已是相当久远的事了。那时我有一个同龄的恋人,
由于有点特殊情况,她住在很远很远的街市,见面时间一年之中顶多两个星期。那期间
我们性交,看电影,吃比较昂贵的东西,漫无边际没完没了地闲聊。最后必定大吵一场
,又言归于好,再次性交。总之就是把世上一般恋人干的事情像缩写版电影似的匆忙表
演一遍。
至于是不是真喜欢她,至今我也弄不清楚。可以记起,但弄不清楚。我喜欢和她吃
饭,喜欢看她一件件脱衣服,喜欢进入她软软的下体。性交后,喜欢看她脸贴在我胸口
说话或入睡。但我清楚的仅此而已,再往下便没办法认真考虑了。
除去和她见面的几周时间外,我的人生是非常非常单调的。到大学里听听课,好歹
和大家一样拿到了学分。此外便一个人看电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东游西逛。有一个要
好的异性朋友,她有恋人,但常常和我跑去某处这个那个说个没完。一个人的时候,便
一味地听摇滚乐。既觉得幸福,又似乎不幸。不过当时人人都这样。
一个夏日(七月初)的早晨,恋人来了封长信,写道想和我分手。说什么一直喜欢
我,现在也喜欢,今后也……反正就是想分手。有了新的男朋友。我摇头吸了六支烟,
出去喝易拉罐啤酒,回房间接着吸,还折断了桌上三支HB长杆铅笔。我并非怎么生气,
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之后换上衣服外出打工。那以后一段时间里,周围人都说我“近来
开朗多了”。人生这东西真是说不清楚。
课余剪草坪就在那一年。草坪修剪公司位于小田急铁路线经堂站附近,生意相当红
火。人们盖房子时通常院里都植草坪或养狗,简直成了条件反射。两样同时进行的人也
有。那也不坏。草坪绿得宜人,狗也满可爱。但半年一过,全都有点不耐烦起来:草坪
要剪,狗要遛,很难应付得了。
总而言之,我们为那些人剪草坪来着。这份课余工是那前一年夏天在校部学生科找
到的。除我以外还有几个人,结果他们很快退出,只剩我自己。工作虽辛苦,但报酬不
赖,而且可以不必怎么和人说话,正中我下怀。在那里打工以后,我挣了一笔凑得上整
数的钱。原本打算用来夏天和恋人去哪儿旅行,但在与她分手的现在,便无所谓什么旅
行了。接到分手信后的一周时间里,我翻来覆去地考虑这笔钱的用途,或者不如说除此
没别的可考虑。真可谓莫名其妙的一周。自己的身体好像成了别人的。手、脸、阳物,
看上去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我想象着并非我的人搂抱她的情景。某人——我不认识的人
——轻咬她小小的乳头。心里觉得怪怪的,就好像自己不复存在似的。
钱的用途到底没有想出。有人问我买不买半旧车(昴星1000CC),虽说跑了相当长
的路,但东西不坏,价钱也合适。不知何故我却提不起兴致。也曾想过把音响装置的音
箱换成大的,但相对于我那小小的木结构宿舍却是无从谈起。搬家换宿舍倒是可以,但
没有搬的理由。而若搬家,就没钱可买音箱了。
钱派不上用场,只买一件夏令港衫和几张唱片,其余全部剩下。另外买了一个性能
良好的索尼晶体管收音机,带有大些的扩音器,短波非常清晰。
一周过后,我注意到一个事实——既然钱派不上用场,再挣派不上用场的钱也就没
了意义。
一天早上,我对草坪修剪公司的经理说不想干了,快要应付考试了,考试之前要出
去旅游一下——总不好说再不需要钱了。
“是么,遗憾呐!”经理(也就是园艺工匠模样的老伯)真像很遗憾似地说。他叹
口气坐在椅子上吸烟,脸朝天花板咔咔有声地旋转脖颈。“你确实干得很不错。临时工
里你资格最老,老顾主反映也好。看不出啊,小小年纪这么能干。”
谢谢,我说。实际上对我的反映也极好,因我做事心细。一般临时工用大型电动割
草机大致割毕,剩下部分的处理相当马虎。那样省时间,又不累。我的做法完全相反。
机器用得马虎,而在手工上投入时间,机器割不好的角落都做得一丝不苟,效果当然可
观:只是收入不多,因是计件工,工钱取决于院子的大致面积。而且由于总是弯腰干活
,腰痛得厉害,这点没实际干过的人体会不到,干惯之前连上下楼梯都不自如。
我做得细心倒不是为了得到好的反映。或许你不相信,自己只是喜欢剪草坪罢了。
每天早上磨好草坪剪,把割草机放在农用车上开去顾主那里,开始剪草。有各种各样的
院子,有各种各样的草坪,有各种各样的太太,有热情厚道的太太,有冷若冰霜的太太
。也有的年轻太太穿一件松松垮垮的T恤又不戴乳罩,蹲在剪草的我面前连乳头都露了
出来。
总之我剪草不止。大多院子的草坪都长得蓬蓬勃勃,俨然成片的草丛。草坪长得越
高,越有干头。干完后,院子印象整个为之一变,那感觉委实妙不可言,就好像厚厚的
云层突然散开,四下流光溢彩。
一次——仅一次——完工后同一个太太睡过。她年龄三十一二,身材小巧,乳房又
小又硬。我们在全部关合木板套窗熄掉灯盏的漆黑房间中交合。她仍身穿连衣裙,拉掉
三角裤骑在我身上。胸以下部位不让我碰。她的肢体冰凉冰凉的,唯独下部温暖。她几
乎没开口,我也不做声。连衣裙下摆簌簌作响,或快或慢。中间响过电话,响一阵子不
再响了。
事后我忽然觉得同恋人的分手可能同那有关。倒也没什么根据必须那样认为,只是
总有那么一种感觉。是那个没有接的电话的关系。不过无所谓了,事情已然过去。
“可是不好办啊,”经理说,“你现在抽身,接的活儿应付不来,正是忙的时候。
”
梅雨使得草坪好一阵疯长。
“怎么样,再干一星期可以么?有一星期人就能进来,好歹可以维持下去。再多干
一星期,我出特别奖金。”
可以,我说。眼下又没有什么特殊安排,再说工作本身我不讨厌。不过也真是怪,
刚想不要钱了,钱又一下子来了。
连晴三天,下一天雨,又晴三天——最后一周就这样过去了。
夏天,一个令人陶醉的美丽的夏天。天空飘浮着棱角分明的白云,太阳火辣辣地烤
灼着肌肤。我背上的皮整个掉了三回,早已变得漆黑漆黑,连耳后都是漆黑的。
剪最后一次草坪的早上,我身穿T恤短裤,脚登网球鞋,戴着太阳镜跳上农用车,
朝我最后一个干活的院子开去。车上的收音机坏了,我打开从宿舍里带来的晶体管收音
机,边听摇滚边驱车前进。摇滚铿锵有力,山呼海啸。一切都围着夏天的太阳旋转。我
断断续续地吹着口哨,不吹口哨时便吸烟。FEN(注:FarEastNetwork之略,美军远东
广播。以驻军从其家属为对象,总部在洛杉矶。)电台的新闻播音员连连道出音调怪异
的越南地名。
我最后工作的地点位于“读卖”所在地附近。得得,干嘛神奈川县的人非得让世田
谷来人侍候草坪不可呢?
但我没有就此说三道四的权利,因为这份差事是我自己选择的。早上去公司时,当
天工作地点全部写在黑板上,可随自己喜欢的挑选。大部分人都选近处,往返不花时间
,件数也干得多些。相反,我尽量选择远处,一向如此,大家都感到费解。前面也说过
了,临时工中我资格最老,有优先挑选的权利。
这也没什么理由,只是喜欢去远处,喜欢在远处的院子剪远处的草坪,喜欢看远处
路旁的远处的风景,但我这么解释怕也无人理解。
途中我把车窗全部打开。离城市越远,风越凉快,绿越鲜亮。热烘烘的草味儿和干
爽爽的土味儿扑鼻而来,蓝天和白云间的分界是一条分明的直线。天气好极,正合适同
女孩出去做夏日短期旅行。我在脑海推出清凉凉的海波和热辣辣的沙滩,推出空调机遍
洒清凉的小房间和干得喳喳有声的蓝色床单。但仅此而已,此外什么都无从想起。沙滩
和蓝床单交替闪现在脑海里。
在加油站灌满油箱时我脑海里也是同一场景。我躺在加油站旁边的草丛里,帐怅地
望着加油站人员确认油位和擦车窗玻璃。耳贴地面,可以听到各种声响。远处波涛般的
声音也可听到。但那当然不是什么波涛,不过被地面吸入的各种声音混在一起罢了。眼
前的草叶上有小虫爬行。带翅膀的小绿虫。爬到叶尖,迟疑一会又沿原路爬回。看样子
并没怎么失望。
大约十分钟加油完毕,加油的人按响喇叭示意。
要去的那户人家位于山半腰。山丘舒缓,而势态优雅。弯弯曲曲的道路两旁榉树连
绵不断。一家院子里两个小男孩光着身子用软管互相喷水,射向天空的水花架起一道五
十厘米左右的小彩虹。有人在开窗练钢琴。
按门牌号找去,很快找到了那户人家。我在房前刹住车,按响车笛。无人回应。四
下万籁无声,连人影也没有。我再次按了声车笛,静等回应。
房子不大,整洁利落,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外墙抹有奶油色灰泥,房顶正中突起一
个同样色调的正方形烟囱。窗框是灰色的,挂着白色窗帘,窗框窗帘都早已晒得变了色
。房子虽旧,却旧得甚为得体。去避暑胜地,常有这种感觉的房子,半年住人,半年空
着,这里便是那样的气氛。生活气息因某种缘故已从建筑物里散发一尽。
带花孔的砖围墙只及腰高,往上是玫瑰篱笆。玫瑰花早已落尽,绿叶满满地承接着
耀眼的夏日阳光。草坪什么样倒看不出,但院子相当宽敞,高大的樟树往奶油色外墙投
下凉丝丝的枝影。
按第三遍铃时,房门慢慢开了,闪出一位妇人。个子委实高得惊人。我也决不算个
小的,但她比我还高出三厘米。肩膀也宽,看样子就像是在跟什么怄气。年龄五十上下
。漂亮虽谈不上,但脸形端庄。当然,虽说端庄也不是给人以好感的那种类型。浓眉毛
,方下颏,透出一旦出口决不收回的倔强。
她以惺忪浑浊的眼睛颇不耐烦地看着我。夹带几许白发的硬发在头上波浪起伏,从
褐色连衣裙的袖口松垮垮地垂下两条粗大的胳膊。胳膊雪白。
“剪草坪来了。”说着,我摘下太阳镜。
“草坪?”她歪起脖子。
“嗯,接过您电话。”
“唔,噢,是啊,是草坪。今天几号?”
“十四号。”
她打个哈欠。“是吗,十四号了!”接着又伸个懒腰,简直像一个月没睡。“有烟
?”
我从衣袋掏出短支“希望”递过去,擦火柴点上。她很惬意似的朝天“呼——”地
喷出一口。
“要花多少?”她问。
“时间么?”
她使劲往前探,下颏点了点。
“这要看大小和程度。看看可以么?”
“可以。不是首先要看的吗?”
我跟在她后面拐进院子。院子长方形,平展展的,约有二百平方米。有几丛绣球花
,一棵樟树,此外便是草坪。窗下扔出两个空空的鸟笼。院子收拾得很用心,草坪长得
也不高,不剪也未尝不可。我有点失望。
“这样子还能挺两个星期。”
妇人打了声短促的响鼻。“希望再弄短点儿,花钱的目的就是这个嘛。我叫剪,你
剪不就是了?”
我看了她一眼。的确如其所言。我点下头,在脑袋里计算时间。“大致四个小时吧
。”
“真够慢的!”
“可以的话,想做得慢点。”
“啊,随便。”她说。
我从农用车上拿下电动割草机和草坪剪和耙子和垃圾袋和装有冷咖啡的保温瓶和晶
体管收音机,搬进院子。太阳迅速移近中天,气温节节上升。我搬工具的时间里,她在
房门口排出十来双鞋,用破布揩灰。全部是女鞋,有小号和特大号两种。
“干活时放音乐可以么?”我问。
她蹲着看我道:“喜欢音乐的。”
我首先拾起掉在院子里的小石块,然后放上割草机。若裹进石块,刀刃就伤了。割
草机前端挂有塑料筐,割下的草全部装进里边。毕竟是二百平方米的院子,草虽不高,
割起来也相当够量。太阳光火辣辣地射下来,我脱去给汗水打湿的T恤,只穿一条短裤
。简直成了一片形状齐整的烤肉。如此情形,水喝再多也没一滴小便,全都变成了汗。
割草机开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休息一会,坐在樟树荫下喝冷咖啡。糖分渗入身体的
每一个角落。知了在头上叫个不停。打开收音机,转动调谐钮,寻找合适的音乐节日主
持人,在奈特的《妈妈跟我说》那里停住,仰脸躺下,透过太阳镜看树枝和树枝间泻下
的阳光。
妇人走来,站在我旁边。从下面往上看,她俨然一株樟树。她右手拿着玻璃杯,杯
里装着冰和威士忌模样的液体,在夏日光线下摇摇晃晃。
“热吧?”她问。
“是啊。”我说。
“午饭怎么办?”
我看了下表:十一时二十分。
“到十二点找地方吃,附近有一家汉堡包店。”
“用不着特意出去,给你做三明治什么的。”
“真的没问题,常去外面吃的。”
她端高威士忌杯,一口差不多喝去一半,之后鼓起嘴叹口气。“反正要做我自己那
份,顺便。不愿意倒也不勉强。”
“那就不客气了,谢谢。”
她不再说什么,往前探探下颏,之后慢慢地摇着肩膀走回房子里。
我用草坪剪剪草,剪到十二点。先把割草机没割均匀的地方剪齐,用耙子拢在一起
,接下去剪机器割不到的地方。这活儿需要耐性,想适可而止也能适可而止,想认真干
多少都有得干。若问是否认真干就能得到好评,那也未必,有时会给看成磨磨蹭蹭。尽
管如此——前面也已说过——我还是干得相当认真。性格问题。其次可能是自尊心问题
。
哪里拉笛告知十二点到了,妇人把我让进厨房,端出三明治。
厨房不很大,但干净利落,多余装饰一概没有,简单而功能俱全。电器产品均是老
型号,颇有怀旧氛围,甚至使人觉得时代在哪里中止了脚步。除去特大号电冰箱发出嗡
嗡声,周围不闻任何声音。碟碗也好汤匙也好无不沁有影子般的岑寂。她劝我喝啤酒,
我说活没干完谢绝了,她便递来橘汁,啤酒她自己喝。桌面上还有喝剩一半的葡萄酒瓶
,洗碗槽下很多种空瓶横躺竖卧着。
她做的火腿莴苣黄瓜三明治比看上去时好吃得多。我说十分可口。她说三明治以前
就做得好,此外什么都不行,就三明治拿手。死去的丈夫是美国人,天天吃三明治,只
让吃三明治他就心满意足了。
她自己一块三明治也没吃,泡菜吃了两片,往下一直喝啤酒。喝得并不像有滋有味
,似乎在说没办法才喝的。我们隔桌吃三明治,喝啤酒,但她再没接着说什么,我也没
话可说。
十二点半我回到草坪。最后的草坪。剪完后,就同草坪再无关系了。
我边听FAN的摇滚乐边仔细修剪草坪。用耙子把剪下的草挠了好几次,像理发师那
样从各个角度检查有无漏剪之处。到一点半干完三分之二。汗好几次钻入眼睛,每次都
用院里的水龙头洗脸。阳物几次无故勃起几次平复。剪草坪时:竟然勃起,觉得有点傻
气。
两点二十分修剪完毕。我关掉收音机,打亦脚在草坪上转了一圈。结果令人满意,
没有漏剪的,没有不均匀的,如地毯一般平滑。我闭上眼睛,大口吸气,体味了一会儿
脚底凉生生的绿色感触。不料,这时间里体力突然消失殆尽。
“现在仍非常喜欢你。”她信上最后写道.“你温存亲切,是个十分好的人,不是
说谎。但有时我觉得光这样似乎有点不够,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也不明白,而且这么说
很是过分,或许等于什么也没解释。卜九岁是非常讨厌的年龄,再过几年也许能解释好
,但几年之后可能已没必要解释了。”
我用水龙头洗罢脸,把工具装上农用车,换上新T恤,然后打开房门,告诉说已经
做完。
“不喝点啤酒?”妇人说。
“谢谢。”啤酒那玩艺儿喝点无妨吧。
我们站在院前打量草坪。我喝啤酒,她用高脚杯喝没加柠檬的伏特加,杯子像是酒
店经常附送的那种。知了仍叫个不止。看情形她一点也没喝醉,唯独呼吸有欠自然,像
有风“咝”一声从齿间漏出似的。我真有点担心她会当即昏迷,“扑通”倒地死去。我
在脑海中勾勒出她倒地的场景,大概她是直挺挺“通”一声倒下的。
“你活儿干得不错。”她说。感觉上声音有点索然,但并不是在责怪什么。“这以
前叫了好多剪草坪的人来,剪得这么漂亮的你是第一个。”
“谢谢。”我说。
“去世的丈夫对草坪很挑剔,总是自己剪得整整齐齐,和你的剪法很相似。”
我掏烟相劝,两人一起吸烟。她手比我还大,且石头一般硬。右手中的酒杯和左手
夹的“希望”都显得极小。手指粗,没戴戒指。指甲上有好几条清晰的纵线。
“休息时丈夫总剪草坪来着——人倒也不怎么怪。”
我稍微想了想她丈夫,但想象不好,如同想象不出樟树夫妇。
她再次轻声叹了口气。
“丈夫死后,”她说,“就一直请园艺工上门。我晒不得太阳,女儿又怕晒黑。啊
,就算不晒黑,年轻姑娘也不便剪什么草坪。”
我点点头。
“不过你干的活真是让人可心。草坪这东西是要这样剪的。同样是修剪,也有心情
问题。如果心放不进去,那不过是……”她寻找下面的字眼,但没找出,便打子个嗝儿
。
我重新观望草坪。这是我最后做的一件工作,对此我不由有点感伤,这感伤中也包
括分手的女朋友。剪草坪到此为止,我与她之间的感情也随之到此为止了,我想。我想
起她的裸体。
樟树般的妇人又打了个嗝儿,并且做出自己也甚为厌恶的表情。
“下个月再来好了。”
“下个月来不成了。”我说。
“为什么?”
“今天是最后一件活儿,”我说,“差不多该当回学生用功了,要不然学分有危险
。”
她看了一会我的脸,之后看脚,又看脸。
“学生?”
“嗯。”我回答。
“哪个学校?”
我道出大学名字。大学名字没有给她以怎样的感动。并非足以给人感动的大学,她
用食指搔了搔耳后。
“再不干这活计了?”
“嗯,到今年夏天。”我说。今年夏天再不剪草坪了,明年夏天后年夏天也不会剪
。
她像漱口似的把伏特加在口里含了片刻,津津有味地分两次各咽一半下去。额头上
满是汗珠,犹如小虫紧贴皮肤。
“进来吧,”妇人说,“外面太热。”
我看了眼表:两点二十分。不知是迟还是早。工作是全部结束了。明天开始一厘米
草坪都不剪也可以了,心情甚为奇妙。
“急着走?”她问。
我摇了下头。
“那就进屋喝点冷饮什么的,不占用你多长时间。有东西想给你看。”
有东西想给我看?
我已经没有迟疑的余地,她率先大步开拔,头也不回,我只好随后追去。脑袋热得
晕乎乎的。
房子里依然静悄悄的。突然从夏日午后光的洪水中走进室内,眼睑深处一剜一剜地
作痛。房子里飘忽着用水稀释过似的幽幽的暗色。一种仿佛几十年前便住在这里的幽暗
。不是说有多么暗,是幽幽的暗。空气凉丝丝的,并非空调里的凉,是空气流动那种凉
。哪里有风进来,又从哪里出去了。
“这边。”说着,妇人沿着笔直的走廊啪嗒啪嗒走去。走廊上有几扇窗,但光线给
邻院石墙和长势过猛的樟树枝挡住了。走廊上有好多种气味,都是记忆中有的,是时间
制造的气味。时间把它们制造出来,迟早又要将它们消除。旧西装味儿,旧家具味儿,
旧书味儿,旧生活味儿。走廊尽头有楼梯。她回过头,看准我跟上来后,爬上楼梯。她
每上一阶,旧木板都吱吱作响。
上了楼梯,总算有光线泻入。平台窗口没有窗帘,夏天的阳光在地板上筑出光的池
塘。二楼只有两个房间,一个贮物室,一个正正规规的居室。发暗的浅绿色门扇,带一
个小小的不透明玻璃窗。绿漆已略微剥裂,铜拉手唯独手握的部位变成了白色。
她噘起嘴吁出一口气,把几乎喝空的伏特加酒杯放在窗台上,从连衣裙里掏出一串
钥匙,发出很大声响把门打开。
“进来嘛。”她说。我们走进房间。里边黑乎乎的,透不过气。暑气闷在里面。从
关得紧紧的木板套窗缝隙泻进几道锡纸般扁平扁平的光。什么也看不见,唯见一晃一晃
地飘忽的尘埃。她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咣啷咣啷拉开套在外面的板窗,耀眼的光线
连同清凉的南风顿时涌满房间。
这是典型的十几二十来岁女孩的房间。临窗是张学习用桌,对面一张小木床,床上
铺着无一褶痕的珊瑚蓝床单,放着同样颜色的枕头,脚下位置叠一张毛巾被。床头有立
柜和梳妆台,梳妆台上摆着几样化妆品,梳、小剪刀、口红、小粉盒等等。看来不像是
热衷化妆那一类型的女孩。
桌上有笔记本和辞典,法语辞典和英语辞典。似乎都用了很久,用时很爱惜,不曾
胡乱翻动。笔盘里笔头整齐地排列着大致齐全的笔记用笔。橡皮擦只圆圆地磨偏了一侧
。此外便是闹钟、台灯和玻璃镇纸,哪样都很简朴。木板墙上挂有五张以鸟为题材的原
色画和只有数字的月历。手指在桌面一划,灰尘便沾白了指肚。一个月量的灰。月历也
是六月份的。
从整体看来,作为那个年龄的女孩,房间算是相当简洁的。没有毛茸茸的动物玩具
,没有洛克·辛加的照片,没有花花绿绿的饰物,没有带花纹的垃圾箱。房间的定做书
架上摆着种种书刊,有文学全集,有诗集,有电影杂志,有画展宣传册,还排出几本英
语平装书。我试着想象房间主人的音容笑貌,但想象不好,闪出的只有已分手的恋人的
脸。
高大的妇人坐在床沿上目不转睛看着我。她虽然一直跟踪着我的视线,但看样子却
在考虑完全不同的事情,不过眼睛对着我而已,其实什么也没看。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
下,看她身后的白石灰墙壁。上面什么也没挂,纯粹的白墙。定定地注视的时间里,觉
得墙的上端在前倾,眼看就要砸在她头上。但当然不会那样。光线关系罢了。
“不喝点什么?”她问。
我说不喝。
“用不着客气,又不是现订现做。”
那就把同样的弄淡一点好了,我指指她的伏特加说。
五分钟后,她拿着两杯伏特加和烟灰缸返回。我喝一口自己的伏特加,根本不淡。
我边吸烟边等冰块溶化,她坐在床沿上,一点一点啜着大概比我的浓得多的伏特加,并
不时咔嗤咔嗤地嚼着冰块。
“身体结实,”她说,“喝不醉。”
我随便点了下头。我父亲也是这样。但无人斗得过酒精,不过在自己鼻孔进水之前
好多事都没注意到罢了。父亲在我十六岁那年死了,死得甚是轻易,甚至使人很难记起
他是否活过。
她一直沉默着。每当杯子一晃,便有冰块声发出。凉风不时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
风是从南边翻过别的山丘赶来的。一个寂静的夏日午后,静得真想就这么睡去。远处哪
里有电话铃响。
“打开立柜看看。”她说。
我走到立柜前,乖乖地打开两扇对开柜门。里面满满地挂着衣服,一半连衣裙,另
一半是半身裙、衬衫和短外衣。全是夏天的,有旧的,也有几乎没伸进过胳膊的。半身
裙尺寸大多是超短的。格调和东西均不坏,倒也不是说怎么引人注目,可是感觉极好。
若有这么多衣服,每次幽会都可有不同的打扮了。我看了一会时装陈列,然后关上柜门
。
“真不错啊!”我说。
“抽屉也拉出来看看。”她说。
我略一犹豫,然后一个个拉出立柜上的抽屉。女孩不在时在她房间里到处乱翻——
尽管有她母亲许可——我觉得实在算不得光彩。但拒绝也是个麻烦,我闹不清上午十一
点便喝酒之人想的是什么。最上边的大抽屉里放着牛仔裤、港衫、T恤,全都洗过,齐
崭崭叠好,无一褶痕。第二个抽屉放有手袋、皮带、手帕和手镯,还有若干布帽,第三
个抽屉装的是内衣和袜子,无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无甚缘由地悲伤起来,胸口有点
沉甸甸的。我推上抽屉。
妇人依然坐在床沿上观望外面的景致,右手拿的伏特加杯几乎喝空了。
我坐回椅子,又点燃一支烟。窗外是徐缓的斜坡,从斜坡底端升起另一座山丘。翠
绿的起伏永远延伸开去,宅院犹如附在上面一般接连不断。哪一家都有院子,哪座院子
都有草坪。
“怎么看的?”她仍然眼看窗外,“对她?”
“见都没见过,不清楚。”
“看衣服可以大致了解女人。”她说。
我想到恋人,试图回忆她穿怎样的衣服,但全然回忆不起来,能想起的都是模模糊
糊的印象。要想她的裙子,衬衫消失;要想她的帽子,脸又变成别的女孩的脸。不过相
隔半年,却什么也记不起了。说到底,对她我又知道什么呢?
“不清楚。”我重复道。
“感觉即可。什么都行,让我听什么都行,哪怕一点点也好。”
为争取时间,我喝了一口伏特加。冰块差不多化了,伏特加变得像糖水。强烈的伏
特加味儿通过喉咙,落到胃里,带来渺渺的温煦。从窗口进来的风把桌上的白色烟灰吹
散开去。
“像是个一丝不苟、给人以极好感觉的人,”我说,“不怎么强加于人,但也并非
性格懦弱。成绩中上等,在上女大或短期大学。朋友虽不很多,但很要好……说中了?
”
“接下去。”
我把杯子在手中转动几圈,放回桌面。“再往下不知道了。刚才说的都一点没有信
心,不知说中没有?”
“基本说中,”她面无表情地说,“基本说中。”
我觉得女孩那一存在正一点点潜入房间,犹如隐隐约约的白影。脸、手、脚,什么
都没有。她置身于光之海形成的小小的畸形漩涡中。我又要了杯伏特加。
“有男朋友。”我继续道,“一个或两个,不清楚,怎样一种程度不清楚,但这怎
么都无所谓,问题是……她对好多好多东西都适应不来。包括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所
思所想,自己的追求,别人的需求,等等等等。”
“是啊,”稍后她说,“你说的我明白。”
我可不明白。自己口中语句的含义我明白,但我不明白指的是谁和谁。我筋疲力尽
,直想睡觉,觉得睡上一觉很多事情即可豁然开朗。不过坦率地说,即使豁然开朗也难
有什么益处。
往下她久久地缄口不语,我也没作声。闲得发慌,遂把伏特加喝了半杯。风似乎略
有加强,可以看见樟树的圆形叶片摇来摇去。我眯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沉默仍
在持续,但这已不大让人难受了。我留意着不让自己睡过去,眼望樟树,不断用设想中
的指尖确认体内如硬核般的疲倦。
“留下你来,对不起。”她说,“草坪剪得太漂亮了,我高兴。”
我点点头。
“对了,付钱。”说着,她把白白的大手伸进连衣裙袋,“多少?”
“过后寄账单来,汇入银行账户。”我说。
妇人喉头深处发出不满似的声音。
我们走下同一楼梯,折回同一走廊,来到房门口。走廊和房门口同刚才进去时一样
凉浸浸的,一片幽暗。儿时一个夏天光脚在浅水河里往前走,钻过大铁桥洞时,便是这
样的感觉。黑洞洞的,水温陡然下降,沙底带有奇妙的黏滑。在房门口穿上网球鞋开门
走出,我真是舒了口气。阳光在我四周流溢,风送来绿的气息,几只蜜蜂发出困乏的振
翅声在院墙上头飞来飞去。
“真漂亮!”她望着院里草坪又说了一遍。
我也眼望草坪。剪得确实非常漂亮,不妨称为完美。
妇人从口袋抓出很多东西——的确很多东西,从中分出一张皱巴巴的一万日元钞票
。钞票不太旧,只是皱巴巴的。十四五年前的一万元可不是很小的数。我迟疑了一下,
觉得还是不拒绝为好,便接了过来。
“谢谢。”我说。
妇人似乎意犹未尽,像是不知如何表达,就那样注视着右手的酒杯。杯空了。之后
她又看着我。
“要是再开始做剪草坪这活儿,给我打个电话,什么时候都行。”
“嗯,”我说,“会的。又吃三明治又喝酒,谢谢您的招待。”
她在喉头里发出不知是“唔”还是“哦”的一声,随即迅速转身朝房门走去。我发
动引擎,打开收音机。时间早已过了三点。
途中为了驱除困意,我走进路旁的饮食店,要了可口可乐和意大利面条。面条味道
一塌糊涂,只吃进一半。但不管怎样,肚子还不算饿。脸色阴沉的女侍者撤去餐具,我
坐在塑料椅上迷糊了过去。店里空空的,冷气开得正好。睡的时间极短,梦也没做。睡
本身就像做梦似的。然而睁开眼睛时,太阳已弱了几分。我又喝了一杯可乐,用刚才接
的万元钞票付了账。
在停车场上车,把车钥匙放在仪表盘上吸了支烟。种种零零碎碎的疲劳一齐朝我涌
来,我终于觉得自己是很累了。我先不开车,沉进驾驶席又吸了一支烟。一切恍惚发生
在遥远的世界,如同倒过来看望远镜,事物格外的不鲜明和不自然。
“你对我大概有种种的需求,”恋人写道,“而我怎么也意识不到自己在被人需求
。”
我想我需求的无非是好好修剪草坪。先用机器割,用耙子耙在一起,再用大剪刀剪
齐——仅此而已。这我能做到,因为我觉得应该那样做。
不是吗?我说出声来。
无人回答。
十分钟后,路旁饮食店的老板走到车旁,弓身问我要不要紧。
“头有点晕。”我说。
“热的关系。拿点水来好么?”
“谢谢。不过真的不要紧。”
我把车开出停车场,向东驶去。路两旁有各种各样的房子,有各种各样的庭院,有
各种各样的人们的各种各样的生活。我一直手扶方向盘望着如此风景。后车厢里,割草
机在咔嗒咔嗒地摇晃。
自那以来我一次也没剪过草坪。什么时候住进带草坪的房子,我兴许还会重操旧业
,但我觉得那是很远的将来的事。即使到了那时,我也肯定能把草坪剪得齐齐整整。她
的埋在土中的小狗
窗外仍在下雨,已连下三天了。单调的、无个性的、不屈不挠的雨。
雨几乎是与我到达这里同时下起的。翌日早上睁开眼睛时雨还在下,晚上睡觉时也
下,如此反复了三天,一次也没停止。不,也许不然,也许实际上停过几次。即使停过
,那也是在我睡着时或移开眼睛时停的。在我往外看时雨总是下个不停,每次睁眼醒来
都在下。
而这东西有时候纯属个人体验。就是说,在意识以雨为中心旋转的同时,雨也以意
识为中心旋转——说法固然十分模棱两可,但作为体验是有的。而这时我的脑袋便乱作
一团,因为我不知道此时我们看的雨是哪一侧的雨。但如此说法实在过于个人化,说到
底,雨只是雨罢了。
第四天早上,我刮了须,梳了发,乘电梯上四楼餐厅。由于昨晚一个人喝威士忌喝
得很晚,胃里面沙沙拉拉的,不想吃什么早餐,却又想不出其他有什么事可干。我坐在
靠窗位子上,把食谱由上至下看了五遍,然后很无奈地要了咖啡和纯煎蛋卷。东西端来
之前,我一面观雨一面吸烟。吸不出烟味儿,大概威士忌喝多了。
六月一个星期五的早上,餐厅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气。不,也不是没有人气。有二十
四张餐桌和一架大钢琴,有私人游泳池那么大的油画。客人则只我一个,何况只点了咖
啡和蛋卷。身穿白上衣的两个男侍应生百无聊赖地看雨。
吃罢没滋没味的煎蛋卷,我边喝咖啡边看晨报。报一共二十四版,想细看的报道却
一则也找不到。试着把二十四页逐页倒翻一遍,结果还是一样。我折起报纸置于桌面,
仍旧喝咖啡。
从窗口可以看见海。若是平时,离海岸线几百米远的前方当有小小的绿岛出现,但
今天早晨连轮廓都无从觅得。雨把灰濛濛的天空和暗沉沉的大海的界线抹得一干二净。
雨中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但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也可能是我丢掉眼镜的关系。我闭目合
眼,从眼睑上按眼球。左眼酸痛酸痛的。一会儿睁开眼睛时,雨依然在下,绿岛被挤压
到了后方。
当我用咖啡壶往杯里倒第二杯咖啡时,一个年轻女子走进餐厅。白衬衣肩上披一件
薄薄的蓝色对襟羊毛衫,一条清清爽爽的及膝藏青色西服裙,移步时“咯噔咯噔”发出
令人惬意的足音——上等高跟鞋敲击上等木地板的声响。因了她的出现,宾馆餐厅终于
开始像宾馆餐厅了。男侍应生们看上去舒了口气,我也一样。
她站在门口“咕噜”转头打量餐厅,一时间显出困惑:情有可原。虽说是度假宾馆
的下雨的星期五,但早餐席上只有一个客人无论如何也过于冷清。年长的男侍应生不失
时机地把她领到靠窗位子。和我隔两张餐桌。
她一落座就三眼两眼扫了扫食谱,点了葡萄柚汁、面包卷、熏肉炒蛋和咖啡。点菜
顶多花了十五秒。熏肉请炒好些,她说。一种似乎习惯于对别人颐指气使的说法。那种
说法的确是有的。
点完菜,她臂肘拄在桌上,手托下巴,和我一样看雨。由于我和她相对而坐,我得
以隔着咖啡壶把手有意无意地观察她。她诚然在看雨,但我不大清楚她是否真的看雨。
似乎在看雨的彼侧或雨的此侧。三天时间我始终看雨,对雨的看法已相当成熟,分得出
真正看雨的人和不真正看雨的人。
就早晨来说,她的头发梳得可谓相当整齐。头发又软又长,耳朵往下多少带点波纹
,并且不时用手指划一下在额头正中分开的前发,用的总是右手中指,之后又总是把手
掌放在桌面上瞥一眼。显然是一种习惯。中指与食指约略分开,无名指和小拇指轻轻蜷
起。
总的说来偏瘦,个头不很高。相貌未尝不可以说漂亮,但嘴唇两端独特的弯曲度和
眼睑的厚度——给人以固执己见之感——是否让人喜欢就要看各人的口味了。依我的口
味,感觉也不特别坏。衣着格调到位,举止也够脱俗,尤其让人欣赏的是她全然没有下
雨的星期五独自在度假宾馆餐厅里吃早餐的年轻女子很容易挥发的那种特有氛围。她普
普通通地喝咖啡,普普通通地往面包卷上抹黄油,普普通通地把熏肉炒蛋夹到口中。看
那样子,似乎既不觉得十分有趣,又不感到怎么无聊。
喝完第二杯咖啡,我叠好餐巾放在餐桌一角,叫来男侍应生往账单上签字。
“看来今天又要下一天了。”男侍应生说。他很同情我。整整被雨闷了三天的住客
谁见了都要同情。
“是啊。”我说。
我把报纸夹在腋下从椅子上欠身立起时,女子仍嘴贴咖啡杯,眉头一动不动地注视
着外面的风景,似乎我压根儿就不存在。
每年我都来这家宾馆,大致是在住宿费便宜些的旅游淡季。夏季和年头岁尾等旺季
时的住宿费以我的收入来说未免过于昂贵,况且人多得像地铁站一样。四月和十月最为
理想。费用便宜四成,空气清新,海边几乎不见人影,又能天天吃到百吃不腻的新鲜可
口的牡蛎。开胃菜两样,主菜两样,全是牡蛎。
当然除了空气和牡蛎外,还有几个理由让我中意这家宾馆。首先是房间宽敞。天花
板高,窗大,床大,还有个桌球台那么大的写字台。一切都阔阔绰绰。总之是座应运而
生的老式度假宾馆——在久住客占了客人大半的和平时代,人们有这个需求。在战争结
束、有闲阶级这一观念本身烟一般消失在空中之后,惟独宾馆酒店始终如一地默默生存
下来了。大厅的大理石柱、楼梯转角的彩色玻璃、餐厅的枝形吊灯、磨损的银制餐具、
巨大的挂钟、红木橱柜、按上拉手开关的窗扇、浴室里的马赛克……这些都让我喜欢。
再过几年——也许不出十年——这一切必然灰飞烟灭。建筑物本身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电梯摇摇晃晃,冬日里餐厅简直冷成了电冰箱,改建日期显然迫在眉睫。任何人都无法
阻挡时间的脚步,我只是希望改建日期多少推后一些罢了。因为我不认为改建后的新宾
馆的房间能维持现在四米二十的天花板高度,何况究竟有谁追求四米二十高的天花板呢
?
我屡次领着女友来这家宾馆。若干个女友。我们在此吃牡蛎,在海边散步,在高达
四米二十的天花板下做爱,在宽宽大大的床上安睡。
我的人生本身是否幸运另当别论,但至少在这宾馆的范围内我是幸运的,至少在这
宾馆的屋顶下我们的关系——我和她们的关系——是一帆风顺的。工作也一帆风顺。运
气与我同在。时光缓慢然而不停滞地流淌。
运气发生变化是不久之前。不,其实很久之前运气就有了变化,只不过我可能没注
意到罢了。说不清楚了。反正运气变了。这点确切无疑。
首先是同女友吵了一架。其次开始下雨。再次是眼镜打了。足矣。
两个星期前我给宾馆打电话,订了五天双人房。准备最初两天处理工作,剩下三天
同女友优哉游哉。不料出发前三天——前面也说了——我和她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一
如大多数吵架一样,起因实在微不足道。
我们在一处酒吧喝酒。星期六晚上,里面很挤,两人都有点烦躁不安。而我们所进
的电影院又人满为患,且电影不如所说的那般有趣,空气也极其恶劣。我这方面工作联
系渠道不畅,她则是月经第三天。种种事情凑在一起。我们桌旁坐着一对二十五六岁的
男女,双双醉得不成样子。女的突然起身时把满满一杯红色苦味橘汁洒在我女友的白裙
子上,道歉也没道歉。我抱怨了一句,结果一起来的男的出马吵了起来。对方体格占上
风,我练过剑术且无须护面具,旗鼓相当。满座客人都看着我们。调酒师过来说若是打
架就请付完账到外面打去。我们四人付账出门。出门后都已没了吵架的劲头。女的道歉
,男的出了洗衣费和出租车费,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女友送回宿舍。
到宿舍她就脱掉裙子到卫生间洗了起来。那时间里,我从冰箱拿出啤酒,边喝边看
电视上的体育新闻。想喝威士忌,但没有威士忌。她淋浴的声音传入耳中。桌上有饼干
罐,我嚼了几块。
淋浴出来,她说喉咙干了。我又开了一瓶啤酒,两人喝着。她说干嘛老穿着上衣,
于是我脱去上衣,拉掉领带,扯下袜子。体育新闻播完,我“咔嚓咔嚓”转换频道寻找
电影节目。没有电影,遂把关于澳大利亚动物的实况节目固定下来。
不愿意这样子下去了,她说。这样子?一星期约会一次干一次,过一星期又约会一
次干一次……永远这样子下去?
她哭。我安慰。没有奏效。
翌日午休时间往她单位打电话,她不在。晚上往宿舍打电话,也没人接。下一天也
同样。于是我改变主意,出门旅行。
雨依然下个没完。窗帘也好床单也好沙发也好,一切都潮乎乎的。空调机的调节钮
疯了,打开冷得过头,关掉满屋潮气,只好把窗扇推开半边再开空调,但效果不大。
我躺在床上吸烟。工作根本干不进去,来这里后一行也没有写,只是躺在床上看推
理小说、看电视、吸烟。外面阴雨绵绵。
我从宾馆房间往她宿舍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惟有信号音响个不止。没准她
一个人去了哪里,或者决定电话一律不接也有可能,放回听筒,周围一片岑寂。由于天
花板高,沉寂仿佛成了空气的立柱。
那天下午,我在图书室再次遇到了早餐时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
图书室在一楼大厅的最里边。走过长长的走廊,爬几阶楼梯,来到一座带游廊的小
洋楼。从上边看,左边一半是八角形,右边一半是正方形,左右完全相当,样式颇有些
独出心裁,过去或许曾被时间多得无法打发的住客欣赏有加,但现在已经几乎无人光顾
。藏书量倒还过得去,但大多像是落后于时代的遗物,若非相当好事之人,断没心绪拿
在手上阅览。右边正方形部分排列着书架,左边八角形部分摆着写字台和一套沙发,茶
几上插着一枝不大常见的本地花朵。房间里一尘不染。
我花了三十分钟,从一股霉味儿的书架上找出很早以前读过的亨利·赖德·哈格德
的探险小说。硬皮英文旧书,里面写有捐赠者(大概)的姓名,书中到处有插图,感觉
上同自己以前读过的版本插图颇为不同。
我拿书坐在凸窗的窗台边,点燃烟,翻开书页。庆幸的是情节差不多忘了。这样,
一两天的无聊当可对付过去。
看了二三十分钟,她走进图书室。看样子她原以为里面空无一人,见到我正坐在窗
台边看书显得有些惊讶。我略一踌躇,吸口气朝她点头。她也点头致意。她身上穿的同
早餐时一样。
她找书的时间里,我继续默默看书。她以一如清晨时的那种“咯噔咯噔”令人快意
的足音在书架间走来走去。安静了一阵子,之后又是“咯噔咯噔”的足音。隔着书架看
是看不见,但足音告诉我她未能找到合意的书。我不禁苦笑,这间图书室哪会有引起女
孩子兴趣的书呢!
不久,她似乎放弃了找书的念头,空着两手离开书架向我走来。足音在我面前打住
时,飘来一股高雅的古龙香水味儿:
“能讨一支烟吗?”
我从胸袋里掏出烟盒,纵向晃了两三下递向对方。她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我用打火
机点燃。她如释重负地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随即目光移往窗外。
凑近看来,她要比最初印象大三四岁。久戴眼镜的人一旦失掉眼镜,看大部分女人
都显得年轻。我合上书,用手指肚擦眼睛,之后想用右手中指往上推眼镜腿,这才发觉
没戴眼镜。没戴眼镜这点就足以让人觉得失落。我们的日常生活都是靠几乎毫无意义的
细小动作的累积才得以成立的。
她不时喷一口烟,一声不响地眼望窗外。她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得几乎使正常人无
法忍受其沉默的重量。起初似乎想找什么话说来着,但我随后察觉她压根儿没那个意思
。无奈,我开口了。
“有什么有趣的书来着?”
“根本没有。”她说。旋即闭嘴淡淡一笑,嘴唇两角略略向上挑起。“全是不知干
什么用的书。到底什么年代的书呢?”
我笑道:“很多是过去的风俗小说,从战前到昭和二三十年代的。”
“有谁读?”
“没谁读吧?过了三四十年还值得读的书,一百本里边也就一本。”
“为什么不放新书?”
“因为没人利用。如今大家都看大厅里的杂志,或打电子游戏,或看电视。何况也
没什么人逗留时间长到足以读完一本书。”
“确是那样。”说着,她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架起腿,“你喜欢那个时代
?很多事情都更从容不迫,大凡事物都更为单纯的……那样的时代。”
“不不,”我说,“并不是那个意思。果真生在那个时代,我想也还是要为之气恼
的。随便说说罢了。”
“你肯定喜欢消失了的东西。”
“那或许是的。”
或许是的。
我们又默默吸烟。
“不管怎么说,”她说,“一本可读之书也没有,多少也还是个问题的。保留昔时
浅淡的光辉未尝不好,但是,也要为被雨闷在房间里、电视也看腻了、不知怎么打发时
间的客人着想一下嘛!”
“一个人?”
“嗯,一个人。”她看看自己的手心,“旅行时一般都一个人,不大喜欢和谁一块
儿旅行。你呢?”
“的确是的。”我说。总不好说什么被女友甩了。
“如果推理小说可以的话,我倒是带来几本。”我说,“新的,中不中你的意我不
知道,要看就借给你好了。”
“谢谢。不过明天下午就打算离开这里,怕一下子读不完。”
“没关系,送给你。反正是口袋本,带着又重,本想扔在这里来着。”
她再次淡然一笑,眼睛看看手心。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说。
我经常想:拿东西拿得老练也是一种伟大的才能。
她说我去取书的时间里她要喝咖啡,于是我们走出图书室移到大厅,我叫住一个似
乎闲得发慌的男侍应生,要了两杯咖啡。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极大的电扇,慢腾腾地搅拌
着大厅的空气,而潮湿的空气并无多大变化,无非下来上去而已。
趁咖啡没来,我乘电梯上到三楼,从房间里取了两本书折回。电梯旁边摆着三个用
了很久的旅行皮箱,看情形有新客人进来。旅行箱看上去俨然是等待主人归来的三条狗
。
回到座位上,男侍应生往平底杯里倒进咖啡。细细白白的泡沫泛了一层,俄尔消失
不见。我隔着茶几把书递给她,她接过书看了眼书名,低声说“谢谢”——至少嘴唇是
那么动的。我不知道她是否中意这两本书,但这怎么都无所谓的。什么原因我不晓得,
总之我觉得对于她似乎怎么都无所谓的。
她把书摞放在茶几上,啜了一小口咖啡,啜罢放回杯子,用咖啡匙满满加了一匙精
砂糖进去,轻轻搅拌,又把牛奶沿杯边细细注入。牛奶的白线勾勒出优美的漩涡,稍顷
线混在一起,化为薄薄的白膜。她不出声地啜着这白膜。
手指很细、很滑。她轻捏把手来承受杯重。唯独小拇指直直地朝上竖起,既无戒指
又无戒指痕。
我和她眼望窗外闷头喝咖啡。大敞四开的窗口有雨味儿进来。雨无声。无风。窗外
以不规则的间隔滴落的檐水也无声。单单只有雨味儿蹑手蹑脚潜入大厅。窗外一排绣球
花活像小动物一般并排承受着六月的雨。
“在此久住?”她问我。
“是啊,五天左右吧。”
对此她未置一词,感想什么的都好像没有。
“从东京来的?”
“是的。”我说,“你呢?”
女子笑笑,这回稍稍现出牙齿。“不是东京。”
无法应答,于是我也笑笑,喝口没喝完的咖啡。
如何是好呢?我拿不定主意。作为最稳妥的做法,我觉得还是三两口喝完咖啡、把
杯放回杯托、再微微一笑截住话头、付款撤回房间。可是我脑袋里有什么挥之不去。时
不时有此情形,解释不好,类似一种直觉。不,还没有明确到直觉那个地步。那个什么
微弱得很,事后根本无从记起。
每当这时,我就决定不主动采取任何行动,委身于此情此景,静观事态。当然,以
未中而告终的时候也是有的。但正如人们常说的,微不足道的小事逐渐带有重大意义的
情况也并非没有。
我沉下心,喝干咖啡,深深地歪进沙发,架起腿。较量忍耐力一般的沉默仍在持续
,她看窗外,我看她。准确地说,我不是看她,是看她前面一点的空间。由于没了眼镜
,无法把焦点长时间定于一处。
这回对方好像多少沉不住气了,她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香烟,用宾馆火柴点燃一支
。
“猜猜好么?”我看准火候问道。
“猜?猜什么?”
“关于你的。从哪里来的啦,做什么啦,等等等等。”
“可以呀。”她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猜吧。”
我十指在唇前合拢,眯起眼睛,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
“看见什么了?”她以不无揶揄的语调问。
我不予理会,继续看她。她嘴角浮出神经质的微笑,转而消失——步调多少开始出
现紊乱。我不失时机地松开手,直起身。
“你刚才说不是从东京来的,是吧?”
“嗯,”她说,“是那么说的。”
“那不是说谎。但那之前一直住在东京了吧?对了……二十年左右吧。”
“二十二年。”接着,她从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伸手放在我面前。“你先得一分
。”她吐了口烟,“有趣有趣,接下去。”
“那么着急是做不来的。”我说,“要花时间。慢慢来好了。”
“好的好的。”
我又佯装全神贯注,装了二十秒。
“你现在居住的地方,从这里看……西边吧?”
她把第二根火柴摆成罗马数字Ⅱ。
“不赖吧?”
“神机妙算。”她心悦诚服地说,“行家?”
“在某种意义上。类似行家吧。”我说。的确如此。只要具有语言基础知识和能听
出语调微妙区别的耳朵,这点事就不在话下。就观察如此人等而言,我未尝不可以说是
行家里手,问题是往下如何。
我决定从初步的入手。
“独身吧?”
她把左手指尖搓了一会,摊开手道:“戒指么……不过算了。三分。”
三根火柴在我面前排成Ⅲ形。在此我又停顿片刻。形势不坏,只是头有点痛。干这
个总是头痛,佯装聚精会神的关系。说来滑稽,佯装聚精会神同真正聚精会神同样累人
。
“还有?”女子催促道。
“钢琴从小开始练的吧?”
“五岁的时候。”
“专业性质的吧?”
“倒不是音乐会上的钢琴手,可也算是专业的。半是靠教钢琴吃饭。”
第四根。
“何以晓得?”
“行家是不点破手法的。”
她嗤嗤地笑,我也笑。不过底牌亮出的话也简单得很:专业钢琴手总是下意识地做
出特殊的手指动作,而且观察其指尖的叩击方式——哪怕叩击早餐桌——也能看出专业
和业余的区别。过去我曾同弹钢琴的女孩交往过,这点儿事还是明白的。
“一个人过吧?”我继续道。没有根据,纯属直觉。预热阶段大致过去,一点直觉
赶来助阵了。
她不无淘气地把嘴唇往前噘起,又拿出一根火柴,斜放在四根之上。
不觉之间雨变小了,须凝目细看方可看出下还是不下。远处传来车轮碾咬沙砾的声
响——海滨通往宾馆的坡路有车上来了。在前台待命的两个男侍者听得声响,大踏步穿
过大厅,到门外迎接客人,一人拿一把大大的黑伞。
不大工夫,门前宽大的停车檐前出现一辆黑漆出租车。客人是一对中年男女。男士
身穿奶油色高尔夫球裤和咖啡色外衣,戴一顶窄边礼帽,没扎领带,女士一身质地光滑
的草绿色连衣裙。男方身材魁梧,已经晒黑到一定程度,女方虽然穿着高跟鞋,但男方
仍比她高出一头。
一个男侍者从出租车尾部的行李厢里提出两个小型旅行包和一个高尔夫球具袋,另
一人打开伞朝客人遮去。男士挥手示意不用伞。看来雨几乎停了。出租车从视野中消失
后,鸟们迫不及待地齐声叫了起来。
女子好像说了句什么。
“对不起?”我说。
“刚来的两个人,可是夫妻?”女子重复一遍。
我笑道:“这——,是不是呢,看不出。不能同时思考很多人。想再思考一下你。
”
“我,怎么说呢……作为对象很有趣不成?”
我挺起腰,叹了口气。“是啊,所有人都是同等有趣的,这是原则。但有的部分光
凭原则很难解释得通,这同时意味自己身上也有难以解释得通的部分。”我试着搜索接
下去的合适字眼,但未如愿,“就是这样。解释得有些啰哩啰嗦……”
“不大明白啊。”
“我也不明白。反正接着来吧。”
我在沙发上坐好,十指重新叉在唇前。女子仍以刚才的姿势注视着我。我面前已齐
刷刷地排出了五根火柴。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等直觉返回。不必是举足轻重的东西,一
点点暗示即可。
“你一直住在带大院子的房子里吧?”我说。这个简单。只要看她的穿戴和举止,
就知其有良好教养,而且把孩子培养成一个钢琴手要花相当一笔钱。还有声音问题,不
可能把大钢琴放到密集型住宅区。住在带大院子的房子里毫不奇怪。
但如此说罢那一瞬间,我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击中感。她的视线冻僵似的对着我。
“嗯,的确……”说到这里,她有点困惑,“住的的确是带大院子的房子。”
我觉得关键在于院子这个场所,于是决定试着深入一步。
“关于院子有什么回忆对吧?”我说。
她默然地看自己的手,看了许久,实在看了许久。及至抬起脸时,她已找回了自己
的步调。
“这么问怕不公平吧?不是么,长期住带院子的房子,关于院子任凭谁都要有一两
个回忆的,是吧?”
“确实如此。”我承认,“那就算了,说别的好了。”
我再没说什么,头转向窗外,眼望绣球花。连日不停的雨将绣球花的颜色染得甚为
明晰。
“对不起,”她说,“这点我想再多听一听。”
我叼烟擦燃火柴。“不过那是你的问题。这点你本身不是比我知道得更详细吗?”
香烟燃烧了一厘米,这时间里,她只管沉默着。烟灰无声地落进烟灰缸。
“你能看见什么样的……怎么个程度的情形呢?”她问: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说,“假如灵感是这个意思的话。我一无所见,准确说来
只是感觉,同摸黑踢东西一个样。那里有什么自是晓得,至于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却无从
得知。”
“可你刚才说了自己是行家啊!”
“我在写文章,访谈录啦、通讯报道啦,反正这类东西。文章是没什么价值,但毕
竟是观察人的工作。”
“原来这样。”她说。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雨也停了,天机也泄露完了。来瓶啤酒什么的吧?也算感谢
你陪我消磨时间。”
“可是为什么偏偏出现院子呢?”她说,“其他任凭多少都该有想得到的嘛,是吧
?为什么单提院子?”
“偶然。一来二去之间,有时候是会偶尔碰上真货的。若是惹你不快,道歉就是。
”
女子微笑道:“哪里。喝啤酒吧!”
我朝男侍示意,要了两瓶啤酒。茶几上的咖啡杯和糖壶被撤下,烟灰缸换了新的,
随之上来啤酒。玻璃杯冷冻得很彻底,四周挂满白霜。女子往我杯里倒啤酒。我们略略
把杯举起,象征性地干杯。冰啤酒通过喉咙时,颈后的凹坑竟针扎一般痛。
“你经常……做这种游戏?”女子问,“说游戏怕不合适?”
“是游戏。”我说,“偶一为之。不过倒是相当累人的。”
“那又何苦?为了证实自己的能力?”
我耸耸肩:“跟你说,这算不得什么能力。我既不是为灵感所诱导,也不是讲述普
遍真相,只不过把眼睛看到的事实作为事实说出来罢了。就算是有什么比这更厉害的,
那也不值得称为能力。刚才也说了,我仅仅是把黑暗中隐隐约约感觉到的变成含含糊糊
的话语而已。纯属游戏。而能力是截然有别的东西。”
“假如对方并不觉得是纯属游戏呢?”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无意间把对方身上某种不必要的什么牵引出来的话?”
“啊,大致。”
我边喝啤酒边思索。
“很难认为会发生那样的情况。”我说,“万一发生了,那恐怕也不能说是什么特
殊事件,而是所有人际关系中日常发生的事,不是吗?”
“是啊,”她说,“可能真是那样。”
我们默默地喝啤酒。差不多该到撤离的时候了。我已筋疲力尽,头痛也逐渐加剧。
“回房间躺一会。”我说,“我觉得自己总是多嘴多舌的,每每后悔不已。”
“没关系,别往心里去。开心得很。”
我点头站起,正要拿茶几边上的账单,她迅速伸手按在我手上。手指很长,滑溜溜
的,不凉也不热。
“让我付。”女子说,“让你累得够呛,又拿了书。”
我略一迟疑,再次确认她手指的感触。
“那,让你破费了。”我说。
她轻轻抬手。我点点头。我这侧茶几上仍然整齐地排着五根火柴。
我径直朝电梯那边移步,那一瞬间有什么拦住了我——是我最初在她身上感觉出的
什么。我还没有完全解决它。我停住脚愣了片刻,终于决定把它解决掉。我折回茶几,
站在她身旁。
“最后问一点可以么?”我说。
她有些吃惊地扬脸看我:“嗯,可以的,请。”
“你为什么总看右手呢?”
她条件反射地把目光落于右手,随即抬头看我,表情仿佛从她脸滑落了似的不知去
向。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她把右手扣在茶几上,手背朝上。
沉默如针一样锐利地刺着我。四周空气骤然一变。我在哪里受了挫,但我不晓得我
道出口的台词到底什么地方有错,因此也不知道应如何向她道歉,只好双手插兜站在那
里不动。
她以原有姿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良久,她转开脸,目光落在茶几上。茶几上有
空啤酒杯和她的手。看上去她确实希望我消失。
醒来时,床头钟针指六点。空调机失灵,加之做了个分外活龙活现的梦,出了一身
汗。从意识清醒过来到手脚自如竟花了相当长时间。我像条鱼一样躺在热烘烘湿乎乎的
床单上望着窗外的天空。雨早已停止,遮蔽天空的淡淡的灰云到处现出裂缝。云随风走
,缓缓穿过窗口,但见云隙不断微妙地改变其形状。风自西南吹来。随着云的飘移,蓝
天部分急速扩大。静静望天的时间里,发现其色调已不再那么透明,遂不再望。总之天
气正在恢复。
我在枕头上弯起脖子,又一次确认时间:六时十五分。但我搞不清是晚上六时十五
分还是早上六时十五分。既像是傍晚,又像是清晨。打开电视自然立见分晓,却又没心
绪特意走去电视那里。
大概是傍晚,我暂且这样判断。上床时三点已过,总不至于睡十五个钟头。但那终
究是大概,并无任何证据说明我就没睡十五个钟头,就连没睡二十七个钟头的证据也没
有。如此想来,不由十分伤感。
门外有谁说话,听那口气,似乎是谁对谁在发牢骚。时间流得极为缓慢。思考问题
所花的时间格外之长。喉咙干渴得要命,而得知是干渴竟费了半天时间。我拼出全身力
气翻身下床,一连喝了三杯壶里的冷水。杯里的水有一半顺着前胸落地,把灰地毯染成
深色。水的清凉仿佛一直扩展到脑核。随后我点燃一支烟。
往窗外看去,云的阴影似乎比刚才浓了几分。仍是傍晚,不可能不是傍晚。
我叼着烟,光身走进浴室,拧开淋浴喷头。热水出声地拍打浴缸。旧浴缸,到处都
像有裂缝,金属件也黄成了同一颜色。
我调好水温,坐在浴缸沿上怅怅地看着被排水孔吸进去的热水。不久烟吸短了,便
摁进水里熄掉。四肢酸软得什么似的。
但我还是冲了淋浴,洗了头发,顺便刮了胡须,心情多少有所好转。之后推窗放进
外面的空气,又喝了一杯水,擦干头发,看电视新闻。仍是傍晚,没错。不管怎么说都
不至于睡十五个小时。
去餐厅吃晚饭,四张餐桌已有人凑了上去,睡前到的那对中年男女也露面了,另外
三桌由西装革履的初老男人占据。远远看去,他们衣着打扮大同小异,年纪也大同小异
,感觉上似乎是律师或医生的聚会。在这宾馆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团体客人。但不管怎样
,他们给餐厅带来了应有的生机。
我坐在早上那个靠窗座位,看食谱前先要了杯不搀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舔威士忌的
时间里,脑袋多少清爽起来。记忆的残片被一片接一片埋进相应的场所——连续三天雨
,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一盘煎蛋卷,在图书室遇上一个女子,眼镜打坏了……
喝完威士忌,我扫了一遍食谱,点了汤、色拉和鱼。食欲虽然照旧没有,可也不能
一天只吃一盘煎蛋卷。点罢菜,喝口冷水把嘴里的威士忌味儿消掉,之后再次环视餐厅
。还是没有那个女子的身影。我舒了口长气,同时也颇有些失望。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
想再见一次那个年轻女子。怎么都无所谓。
接着,我开始想留在东京的女友。同她交往几年了呢?一算,两年三个月了。两年
三个月总好像是个不好分界的数字。认真想来,说不定我同她多交往了三个月。可是,
我中意她,不存在任何——至少我这方面——分手的理由。
也许她会提出分手。想必会提出。对此我何言以对呢?算了,这种事怎么考虑都很
傻气。就算我中意什么,那东西也无任何意义。我中意去年圣诞节买的开司米毛衣,中
意干喝高档威士忌,中意高高的天花板和宽宽大大的床,中意吉米·奴恩的旧唱片……
总之不过如此而已。我足以吸引她的证据却是一个也没有。
想到同她分手另找新女孩,我一阵心烦——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喟叹一声,什么都不再往下想。无论怎么想,事情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天完全黑了下来。窗前,海如黑布一般横陈开去。云层已七零八落,月光照着沙滩
和白亮亮地摔碎的波浪。海湾那边,轮船的黄色灯光扑朔迷离。衣着考究的男士们一桌
桌斜举葡萄酒瓶,或侃侃而谈或高声朗笑。我独自默默吃鱼。吃罢,惟鱼刺剩下。奶油
汤用面包蘸着吃得干干净净。之后又拿刀把鱼头刺和鱼身刺分开,平行摆在已变得雪白
的盘子上。谈不上有什么意思,只是想这样做。
不久,盘子撤下,咖啡端来。
开房门时,有纸片掉在地上。我用肩膀顶开门,抬起纸条。带宾馆标记的草绿色便
笺上用黑圆珠笔写着小字。我关门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开始看便笺:
白天很抱歉。雨也停了,不去散步解解闷儿?如果可以,九点我在游泳池等您。
喝完一杯水,又看了一遍。一样的语句。
游泳池?
这宾馆的游泳池我很清楚,在后面山丘上。游是没游,但看过几次。池很大,三面
环树,一面可以俯视海。至少据我所知,那并非适合于散步的场所。想散步,海边有几
条合适的路。
钟指在八时二十分。但不管怎样,事情并不令人烦恼。有人约见我,见就是了。倘
场所是游泳池,反正就是游泳池。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
我给总台打电话,说有事明天要回去,剩下一天订房请取消。对方说明白了:问题
一个也没有。我从立柜和衣橱里取出衣服,整齐地叠好放进旅行箱。比来时少了书的重
量。八时四十分。
乘电梯下到大厅,走到门外。静悄悄的夜,除了涛声一无所闻,潮润润的西南风迎
面吹来:回头往上看,建筑物的几个窗口已透出黄色灯光。
我把运动衫袖口挽到臂肘,双手插进裤袋,沿着铺满细沙的徐缓的坡路朝后面山丘
爬去。及膝高的灌木丛沿路排开,高大的榉树遮天蔽日地展开初夏水灵灵的枝叶。
从温室往左一拐有段石阶。石阶相当长,又陡。大约爬了三十阶,来到游泳池所在
的山丘。八时五十分。女子没见影子。我喘了口粗气,打开靠墙立着的帆布折椅,确认
不湿之后,弓身坐在上面。
游泳池的照明灯已经熄了,但由于山腰有水银灯和月光,所以并不黑。游泳池有跳
台,有安全监视台,有更衣室,有饮料亭,有供人晒太阳的草坪。监视台旁边堆着泳道
隔绳和爬水板。到游泳旺季还要等几天,却满满灌了一池子水,想必是要进行检查。水
银灯和月光各占一半的光亮将池面染成奇妙的色调,正中间漂浮着死蛾和榉树叶。
不热也不冷。微风轻轻摇曳树叶。吸足了雨水的绿色树叶向周围散发着清香。的确
是个心旷神怡的夜晚。我把帆布折椅靠背几乎水平地放倒,仰面躺下,对着月亮吸烟。
女子来时,时针大约转过九时十分。她脚上一双白凉鞋,身穿正贴身的无袖连衣裙
,连衣裙的颜色蓝里透灰,带有不近前细看几乎看不出的粉红色细条纹。她是从同入口
正相反一侧的树木间出现的。我因一直注意入口那边,以致她已经出现在视野一角,我
都好一会没觉察到。她沿着长长的池边姗姗地朝我走来。
“对不起,”她说,“来半天了,没想到在那边散步时迷了路,把长筒袜都刮破了
。”
她在我旁边同样打开帆布折椅坐下,把右腿肚转向我。丝袜腿肚正中间绽了一条线
,长约十五厘米。身体前倾时,从开得很低的领口闪出白皙的乳房。
“白天真是抱歉,”我道歉说,“没什么恶意的。”
“啊,你说那个?那个已经可以了。忘掉好了,也没有什么的。”说着,女子把手
心朝上齐齐地放在膝头。
“夜色美妙至极,不是吗?”
“是啊。”
“喜欢一个人也没有的游泳池,静悄悄的,一切都停止不动,像是什么无机质……
你呢?”
我眼望池面掠过的微波细浪。“倒也是。不过在我眼里有点像死人似的,也许是月
光的关系。”
“死尸?见过?”
“嗯,见过。溺死者的尸体。”
“什么感觉?”
“像悄无人息的游泳池。”
她笑了。一笑,两眼角聚起了皱纹。
“很久以前见到的,”我说,“小时候。被冲上岸的。虽是溺死者,尸体倒蛮够漂
亮。”
她用手指捅了捅头发的分缝。看样子刚洗过澡,头发一股洗发液味儿。我把帆布折
椅靠背往上调到和她同一高度。
“喂,你养过狗?”女子问。
我有点惊讶,目光落在她脸上。稍顷,将视线重新投回池面。“没有,没养过。”
“一次也没有?”
“嗯,一次也没有。”
“讨厌?”
“麻烦。又要遛,又要一起玩耍,又要做吃的东西,这个那个的。也不是怎么讨厌
,只是觉得麻烦。”
“讨厌麻烦啰?”
“讨厌那一类麻烦。”
她似乎在默然思考什么,我也没作声,榉树叶随风在池面上慢慢滑行。
“以前养过马耳他狗,”她说,“小孩子的时候。求父亲买的。父母就我一个孩子
,我没有朋友,又不愿意说话,就想有个玩的对象。你有兄弟?”
“有哥哥。”
“哥哥可好?”
“这——,怎么说呢,已经七年没见了。”
她不知从哪里掏出烟来,吸了一支,继续讲马耳他狗。
“总之,狗全部由我照料,八岁的时候。喂食、收拾粪便、遛、领去打针、抹跳虱
粉,全部包揽下来,一天也没断过。同一张床上睡,洗澡时也一起……这样一起过了八
年,要好得很。我明白狗想什么,狗也知道我想什么。比如早上出门时说‘今天给你买
冰淇淋回来’,那天傍晚它就在离家百米远的地方等我。另外……”
“狗吃冰淇淋的?”我不由问道。
“吃的,当然。”她说,“那可是冰淇淋哟!”
“那是。”
“另外,在我伤心或情绪低落时,它还总是安慰我,做各种各样的动作,明白?非
常要好,好得不能再好。所以八年后它死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如何活下去。
我想狗那方面也是同样,假如反过来我先死了,它也会这样觉得的。”
“死因是什么呢?”
“肠堵塞。毛团堵在肠子里,肚子胀鼓鼓的,瘦得嘎吧嘎吧的死了。痛苦了三天。
”
“给医生看了?”
“嗯,当然看了。但是晚了。知道晚了我就把它领回家,让它死在我膝头。死时一
直看我的眼睛,死后也……看着。”
她像轻轻抱起看不见的狗似的,双手在膝头轻轻朝内侧弯曲。
“死后过了四小时开始变硬。温度渐渐离开身体,最后变得石头一样硬邦邦的……
就那样完了。”
她盯着膝头的手,沉默有顷。我不知道往下如何展开,犹自眼望池面。
“尸体埋在了院子里,”她继续道,“院角的棣棠树旁边。父亲给挖了个坑。五月
的夜晚。坑不太深,大约七十厘米。我用自己最珍爱的毛衣把狗包起来放进木箱,威士
忌箱或别的什么箱子。里边还装了好多东西:我和狗一起照的相、狗食、我的手帕、经
常一起玩的网球、我的头发,还有存折什么的。”
“存折?”
“嗯,是的,银行的存折。很小的时候开始存的,估计有三万日元。狗死时候太悲
痛了,觉得钱也好什么也好都用不着了,就埋了起来。另外恐怕也有通过埋存折来完整
地确认自己的悲痛的心情。如果去火葬场的话,想必就一起烧了。实际上也是那样好…
…”
她用指尖揩了下眼圈。
“那以后不知不觉过了一年。非常寂寞,就像心里一下子开了个空洞,但还是活了
下来。那倒也是,再怎么样,也没有人因为狗死了而自杀。
“总而言之,对我来说那也是个小小的转折期。就是说——怎么说好呢——是闷在
家里不声不响的少女开始睁眼看外面的时期。因我自己也隐约明白了长此下去是没办法
活到久远的将来的。所以,如今想来,狗的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象征性事件。”
我在帆布折椅上坐直身体,仰首看天。几颗星星蹦了出来,看来明天是好天气。
“嗳,这话够枯燥的吧?”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沉默寡言的少女——无非
这样的故事。”
“没什么枯燥的,”我说,“只是想喝啤酒。”
她笑了,把搭在椅背上的脑袋转向我。我和她之间相隔不到二十厘米。每当她深呼
吸时,其形状姣好的乳房便在帆布折椅中上下摇颤。我重新看游泳池。她看着我,半天
没有出声。
“总之,”她继续下文,“我开始一点点融入外面的世界。当然一开始并不顺利,
后来多少有了朋友,上学也不像以前那么难受了。我只是搞不清:那是由于狗死了的缘
故呢,还是说即使狗活着最后也仍要那样呢?试着想了几次,终究都没想明白。
“到十七岁那年,我遇到了一点麻烦事。细说起来话长,总之是关于我最要好的朋
友的。简单说来,她父亲由于出什么问题被公司解雇了,学费支付不起。她全跟我说了
。我上的学校是私立女校,学费相当高。再说你也知道,女校里女孩子向别人说出一切
,对方是不能一听了之的。即使不考虑这个因素,我也觉得十分不忍,很想帮她一点,
哪怕钱再少。但没有钱……那,你猜怎么着?”
“把存折挖了出来?”我说。
她耸耸肩:“别无他法。我也相当犹豫来着。但越想越觉得好像该那样做。不是吗
?一边是一筹莫展的朋友,一边是死去的狗。死去的狗是不需要什么钱的。若是你怎么
办?”
我不知道。我既没有一筹莫展的朋友,又没有死去的狗。我说不知道:“那,可是
一个人挖出来的?”
“嗯,是的,一个人挖的。也不好跟家里人说。父母不晓得我把存折埋了进去,挖
之前必须先解释埋的原因……明白吧?”
我说明白。
“趁父母出门,我从仓库里拿来铁锹,一个人挖了起来。下过雨,土很软,没怎么
费力。呃——,前后花了十五六分钟吧。挖着挖着锹尖碰上了木箱。木箱没有预想的那
么旧,感觉上就像一个星期前刚埋的。本来觉得埋很久很久了……木板白得厉害,真的
像刚刚入土似的,原以为过了一年就变得黑乎乎了呢。其实是怎么都无所谓的事,可是
我总觉得应该有点差别才是。接着拿来拔钉器……打开盖子。”
我等待着下文。没有下文。她把下巴稍稍向前探起,默然无语。
“往下怎么样了?”我提醒道。
“打开盖子,拿出存折,又合上盖子,把坑埋上。”她说。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空
漠的沉默。
“有什么感觉了?”我问。
“六月间一个阴沉沉的午后,雨不时星星点点地落下。”她说,“无论屋里还是院
子都悄无声息。虽说下午三点刚过,却像傍晚似的。天光很弱,模模糊糊的,很难把握
距离。记得一根一根拔箱盖钉子时,家里电话铃响了。铃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响了
二十次。二十次哟!响声就像有人在长走廊里慢慢走动,从某个角落出现,又消失在另
一角落似的。”
沉默。
“打开箱盖,看见了狗的脸,不能不看。埋时包狗的毛衣掀起来了,前肢和头露了
出来。因为横躺着,鼻子牙齿耳朵都看见了。还有照片、网球、头发……等等。”
沉默。
“当时最让我意外的,是自己一点都不害怕。为什么不知道,反正一点都不怕。要
是那时多少害怕一点,说不定更好受些,我觉得。也不是说必须害怕,但至少感到难过
或伤心什么的也好。但是……什么也没有,什么感情也没有,简直就像去信箱取回报纸
,感觉上。就连是不是真的、真真正正做了那件事都说不确切。肯定是因为很多很多事
都记得太清楚了,肯定。单单只有气味永远剩了下来。”
“气味?”
“存折沁入了气味。不知该怎么说好,反正……一股味儿、气味。拿在手上,手也
有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怎么洗都没用。沁到骨头里去了。至今……是啊……是这么
回事。”
她把右手举到眼睛那儿,对着月光。
“归根结蒂,”她说,“一切都白费劲了,什么用也没有。沁入存折的味儿太厉害
了,也没拿去银行,烧掉了。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我叹息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谈感想。我们默然无语,各自看不同的方向。
“那么,”我说,“朋友怎么样了?”
“最终没有退学,实际上也没缺钱缺到那个地步。女孩子的话都是那样,习惯于把
自己的处境想得格外凄惨。傻气透顶!”她又点上一支烟,看着我,“不过别再说这个
了。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事的,往后我想不会再说了,毕竟不是对谁都能说的事。”
“说完多少轻松些了?”
“是啊,”她微微一笑,“觉得好受多了。”
我踌躇了很长时间,几次想把那个说出口,都转念作罢。又是一阵踌躇。已很久没
这么踌躇过了。我用手指肚久久地敲着帆布折椅的扶手。想吸烟,烟盒已经空了。她臂
肘拄着扶手,一直望着远处。
“有一个请求。”我一咬牙开口道,“如果惹你不高兴,我表示歉意,就请忘掉好
了。但我总觉得……恐怕还是那样做好些。一时表达不好。”
她依旧手托下巴,看着我说:“没关系,说说看。如果我不中意马上忘掉就是,你
也马上忘掉——这样可以吧?”
我点点头:“能让我闻闻你手上的气味么?”
她以恍惚的眼神看我,手仍然托着下巴,随后合目几秒钟,用手指揉了一下眼皮。
“可以的,”她说,“请!”她把托下巴的手拿开,伸到我面前。
我拿起她的手,像看手相那样把手心对着自己。气力完全从她手上退去,纤长的手
指极为自然地稍稍朝内侧蜷起。我把手合在她手上,不由想起自己十六七岁时的事。接
着我弯下腰,把鼻尖轻轻碰在她手心上。一股宾馆里的香皂味儿。我掂量了一会她手的
重量,之后悄悄放回连衣裙膝头。
“怎么样?”她问。
“只有香皂味儿。”我说。
和她道别后,我返回房间,又给女友打了次电话。她没接,唯独信号音在我手中一
遍又一遍响个不停。一如上次,但这也无妨。我让几百公里外的电话铃反反复复发出响
声。现在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就在电话机前。她确实在那里。
我让铃响了二十五遍,然后放回听筒。夜风摇曳着窗边薄薄的纱帘,涛声也传来了
。我再次拿起听筒,重新拨动号码盘,慢慢地拨。悉尼的绿色大街1
悉尼的绿色大街,并不如你从这名字上所想象的——我猜想你难免这样想象——那
么漂亮。先不说别的,这条大街上一棵树——哪怕一棵——也没有。没有草坪没有公园
没有饮水点,却取名为“绿色大街”(greenstreet)。至于原因,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天都可能不晓得。
直言不讳地说,绿色大街即使在悉尼也是最煞风景的街。狭窄、拥挤、污秽、寒伧
、破败、环境恶劣、一股难闻味儿。且气候差劲儿: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热得要死。
“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热得要死”这说法是有些奇怪。因为,就算南半球和北半球季
节相反,作为现实问题也应该热的是夏天,冷的是冬天。也就是说,八月是冬天,二月
是夏天。澳大利亚人都如此认为。
但是,作为我却不能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因为这里边有一个大问题:季节究竟是
什么?也就是说,是到十二月就是冬天呢,还是变冷了是冬天呢?
“那还不简单,变冷了不就是冬天吗!”或许你会这样说。不过且慢,如果说变冷
了就是冬天,那么到底摄氏多少度以下是冬天呢?假如隆冬时节一连有几天暖洋洋的日
子,莫非就该说“变暖了就是春天”不成?
喏,糊涂了吧?
我也糊涂。
可是我认为“冬天就必须冷”这一想法未免过于片面,所以,即便为了打破周围人
的僵化观念,也要把十二月至二月称为冬天,将六月至八月唤作夏天。而这样一来,就
成了冬天热夏天冷。
结果,周围人都认为我是怪人。
不过也罢,随别人怎么看好了。还是说绿色大街吧。2
前面也说了,悉尼的绿色大街即便在悉尼也是最煞风景的街,没准在南半球都是最
煞风景的。就说现在吧,在这十月里的一个下午,我正从位于一座大厦三楼的事务所窗
口,往下打量绿色大街大约正中间那里。
看见什么了?
看见好多好多。
晒得黝黑的酒精中毒流浪汉正一条腿伸进污水沟里睡午觉——或动弹不得。
打扮新潮的无赖少年把锁链揣进夹克口袋,弄得“哗哗啦啦”地在街上游来逛去。
毛掉了一牛的病猫在寻找垃圾箱。
七八岁小孩手持尖锥一个接一个猛扎汽车轮胎。
砖墙上千巴巴地沾着五颜六色的呕吐物。
所有商店都几乎落着铁闸门。人们早已对这条街忍无可忍,关起店铺逃之夭夭。至
今仍营业的只有当铺、酒馆和“查莉”比萨饼店。
脚蹬高跟鞋的年轻女郎怀抱黑漆皮手袋,带着“咔嗒咔嗒”刺耳的足音在路上全速
行进,就好像被谁追赶似的,但根本没人追赶。
两条野狗在街心擦肩而过。一条由东向西,一条由西向东。都边走边看地面,擦肩
而过时头都不抬一下。
悉尼的绿色大街便是这样一条街。我常常心想,假如必须在地球的什么地方挖一个
特大特大的屁股眼儿,那么场所就非这里莫属了——这就是悉尼的绿色大街。3
我在悉尼的绿色大街开事务所,当然有其相应的理由的。不是因为穷。这里的房租
固然便宜到极点,可是我不缺钱.不仅不缺,简直多得花不过来,足可以一古脑儿买下
悉尼繁华大街上的十幢十六层高的新大楼,甚至最新式的航空母舰连同五十架喷气式战
机都不在话下。反正钱多得一看都心烦。毕竟父亲是砂金王,两年前给我扔下全部财产
死了。
钱派不上用场,统统放进银行,这下利息都用不完,所以又把利息也放进去,结果
是利上生利,一想都烦得不行。
我所以在悉尼的绿色大街开事务所,是因为只要找在这里,熟人什么的就一个也不
会找来。正经人断不至于来什么悉尼的绿色大街,大家都怕这条街怕得要命。因此,既
没有亲戚来絮絮叨叨说三道四,又没有喜欢指手划脚的朋友来访,眼睛专盯着钱的女孩
也不会来。既没有律师顾问来商量财产如何运作,又没有银行行长来寒暄致敬,罗尔斯
—罗伊斯(注:Rolls-Royce,英国汽车公司及其商标名。)的推销员也不至于抱着一
堆宣传资料来敲门。
没有电话。
来信一撕了之。
安安静静。4
我在悉尼的绿色大街开私家侦探事务所,就是说我是私家侦探。招牌上这样写道:
私家侦探,收费低廉
但只受理有趣之案件
招牌用平假名(注:日文字母的一种,原文是用平假名写的。),写当然有其道理
,因为悉尼的绿色大街上认得汉字的人一个也没有。
事务所是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脏得一塌糊涂,墙壁和天花板到处是令人讨厌的
黄斑。门安得差劫儿,开了很难关上,关了又不易打开。门玻璃上写有“私家侦探事务
所”字样。门拉手上挂有一块正反两面分别写有“住”与“不在”的牌子,“在”朝外
时我在事务所,“不在”朝外时我外出。
不在事务所时的我或在隔壁睡午觉,或在比萨饼店一边喝啤酒一边同女服务员闲聊
,非此即彼。“查莉”是个比我小几岁的可爱的女孩,有一半中国血统。虽说悉尼城很
大,但一半是中国血统的女孩,除了“查莉”没第二个。
我非常喜欢“查莉”。估计“查莉”也喜欢我,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别人想什么我
哪里晓得。
“私家侦探什么的可有得赚?”“查莉”问我。
“不赚。”我回答,“有得赚不就是说有钱进来么!”
“好个怪人。”“查莉”说。
“查莉”不知道我是大阔佬。5
挂出“在”的牌子时,我大体坐在事务所的人造革沙发上边喝啤酒边听格伦·古尔
德的唱片。我特别喜欢格伦·古尔德的钢琴,光他的唱片就有三十八张。
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六张唱片放在自动转换唱机上,绵绵不断地听格伦·古尔德,
喝啤酒。格伦·古尔德听腻了,有时放平·克劳斯比的《白色圣诞节》。
“查莉”喜欢《AC/DC》。6
说是“私家侦探所”,但几乎没什么顾客。悉尼绿色大街的居民压根儿没想到要花
钱解决什么,况且他们要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给人的感觉似乎与其一个一个解决,还
不如相互协调来得快。总而言之,悉尼的绿色大街对于私家侦探来说决不是容易活命的
地方。
偶尔,在“收费低廉”字样的吸引下也有客人赶来,但大部分——当然是对我而言
——都是无聊透顶的案件。
什么“我家的鸡两天只生一次蛋是怎么回事”啦,什么“每天早上我家牛奶都被偷
走请把犯人逮住”啦,什么“朋友借钱不还请跟他好好说说叫他还回”啦,如此不一而
足。
此类无聊委托我统统一推了事。还用说,我又不是为了照看谁家的小鸡、牛奶和催
还几个小钱才当私家侦探的!我所追求的是更富有戏剧性的要案,比如身高两米的镶着
蓝色假眼的大管家开着黑漆高级轿车跑来说“为了保护伯爵千金的红宝石您能助以一臂
之力吗”,要这等事件才行。
可是澳大利亚没有什么伯爵千金,休说伯爵,子爵男爵也没一个。伤透脑筋!
这么着,我每天每天都闲得发慌。或剪指甲,或听格伦·占尔德的唱片,或修理已
成古董的自动手枪,或在比萨饼店同“查莉”聊天,以此消磨时光。
“你别干什么私家侦探了,干点正经事儿如何?”“查莉”说,“印刷工什么的。
”
印刷工?那也不坏,我想,和“查莉”结婚当印刷工,不坏不坏。
但时下我仍是私家侦探。7
一副羊模样的小个子男人从门口进来是在星期五下午。羊模样小个子一闪进屋,先
确认是否有人盯梢,然后关门。门很难关严,我上前帮忙,两人一起把门关好。
“您好!”小个子说。
“您好!”我应道,“您是……”
“请叫我羊男好了。”羊男说。
“初次见面,羊男先生。”
“初次见面。”羊男说,“您是私家侦探吧?”
“是的,我是私家侦探。”说罢,我关掉唱机,把格伦·古尔德的《创意曲》放回
唱片架,收拾了空啤酒罐,把指甲钳扔进抽屉,劝羊男坐在椅子上。
“我在找私家侦探。”羊男说。
“原来这样。”
“但不晓得去哪里才能找到。”
“呃呃。”
“在拐角那个比萨饼店提起来,那个女的告诉我来这里就行。”
是“查莉”。
“那么羊男先生,”我说,“请把事情说给我听听。”8
羊男身穿羊皮罩衣。虽说是罩衣,但不是用粗纹布做的,而是地地道道的羊皮,尾
巴和角都带着,惟独手、脚和脸的部位空缺。眼睛蒙着黑眼罩。我不明白这小子何苦非
这副打扮不可。入秋到现在已有很多日子了,这副打扮肯定出汗不少,再说走起路来岂
不要给小孩子们取笑?莫名其妙!
“要是热的话,”我说,“就别客气,唔——,就请把上衣脱下。”
“不不,不客气,”羊男说,“早已经习惯了。”
“那么羊男先生,”我重复道,“请把事情说给我听听。”9
“其实我是想请您把我的耳朵找回来。”羊男说。
“耳朵?”
“就是我衣裳上连着的耳朵。喏,这里!”说着,羊男手指脑袋的右上端,眼珠也
同时往右上端翻去,“这边的耳朵被揪掉了吧?”
的确,他的羊皮衣裳右侧的耳朵——从我这边看为左侧——被揪掉不见了。左耳好
端端连着。这以前我还一次也没想过羊有怎样的耳朵。羊耳那东西应该是扁平扁平的,
忽扇忽扇地往两边支出,
“所以想请您把耳朵找回来。”羊男说。
我拿起桌子上的便笺和圆珠笔,用圆珠笔头“橐橐”地敲着桌面。
“请谈一下具体情况。”我说,“被揪掉是什么时候?谁揪的?还有,你到底是谁
?”
“被揪掉是三天前,羊博士揪的。还有,我是羊男。”
“得得。”
“对不起。”羊男说。
“再说详细点儿好么?”我说,“说是羊博士也罢谁也罢,我可是全然摸不着头脑
。”
“那么就说详细些吧。”羊男说,“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您不晓得,生活着大约三
千个羊男。”10
“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大约三千个羊男。”羊男说。
“阿拉斯加也好玻利维亚也好坦桑尼亚也好冰岛也好,到处都有羊男,但都不是类
似秘密结社啦革命组织啦宗教团体啦那样的存在,没有会议没有会刊。总之我们仅仅是
羊男,仅仅希望作为羊男过和平日子,希望作为羊男想问题、作为羊男吃东西、作为羊
男成家生子。正因如此,我们才成其为羊男。您明白了?”
虽然还不大明白,但我还是“唔唔”了两声。
“可是也有几个人挡住我们的去路,其代表人物就是羊博士。羊博士的真名实姓、
年纪、国籍都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也不清楚。不过,是相当上年纪的老人这点
可以肯定。而且,羊博士活着的目的是揪羊男的耳朵来收藏。”
“那又何苦?”我问。
“羊博士不中意羊男的生活方式,就揪耳朵来作对,还为此欢欣鼓舞。”
“这人真是乱弹琴!”
“其实倒也不是多么坏的人,我觉得。大概是在哪里倒了霉,性格变得乖僻起来了
吧。所以,作为我只要他还回耳朵就行了,不恨羊博士的。”
“好的好的,羊男先生。”我说,“把你的耳朵讨回好了。”
“谢谢。”
“费用一天一千日元,讨回耳朵五千日元。请预付三天费用。”
“预付?”
“预付。”我说。
羊男从胸前口袋里掏出蛙嘴式大钱包,抽出三张折得工工整整的千元钞票,不无悲
怆地放在桌子上。11
羊男回去后,我按平千元钞的折痕,放入自家钱夹。千元钞上沾满了污斑和怪味儿
。然后我去比萨饼店,要了沙丁鱼比萨饼和生啤。我一日三餐都是比萨饼。
“总算有人求上门了?”“查莉”说。
“是的,要忙啦。”我边吃比萨饼边说,“得找羊博士。”
“羊博士不用找的呀,就住在附近嘛。时不时来这里吃比萨饼呢。”“查莉”说。
“住在哪里?”我吃惊地问。
“那谁知道!自己查查电话号码簿不好?你是侦探吧?”
我半信半疑,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查了电话号码簿的“羊”页。羊博士的电话号
码赫然在目。羊男的电话号码也在。这世道也真是匪夷所思。
羊男(无职业)…………………363—9847
羊亭(酒馆)……………………497—2001
羊博士(无职业)………………202—6374
我掏出手册把羊博士的电话号码记下,之后喝啤酒,吃没吃完的比萨饼。看来事情
将意外快地获得解决。12
羊博士的家位于绿色大街的西头,砖结构小房子,院里开着蔷薇花,在绿色大街上
算是整洁得很难找出第二家了。当然已相当旧了,也有毛病,但看上去起码像座房子。
我确认一下腋下自动手枪的重量,戴上墨镜,一边用口哨吹着《小丑》序曲,一边
绕房子转了一圈。没什么特殊之处,里边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窗口挂着白色花边窗
帘。简直静得不能再静。很难认为里边竟住着揪掉羊男耳朵的人物。
我转到房门口。名牌上写着“羊博士”。没找错。信箱里什么也没有,只贴了一张
纸,写道“报纸、牛奶等一概谢绝”。
羊博士家固然找到了,但拿不定主意往下到底该怎么办。也是找得太容易了的关系
。本来应该这个那个费尽周折,绞尽脑汁再三推理之后才勉强找到,不料竟找得如此毫
不费力,致使我的头脑一下子运转不灵了。这样子真个伤透脑筋。我用口哨吹着巴赫的
《主啊,你意即我愿》,考虑着究竟如何是好。
最简单的是按响门铃,羊博士一出来就对他说“对不起请还回羊男耳朵”。简单之
极。
就这么干。13
我按了十二下门铃,在门前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应。房子里依然静悄悄的无声无息
。麻雀在院子草坪上蹦来蹦去。
正当我转念要回去时,门突然“啪”一声开了,大个头白发老人猛然闪出脸来,样
子实在叫人害怕。如果可能,我真想拔腿逃回。但不能那样。
“嗷——,讨厌!”老人吼道,“人家好容易睡个舒坦的午觉,你们又……”
“是羊博士吧?”我问。
“那里不是贴着纸吗?你不认得汉字?听着,报纸、牛奶等……”
“汉字认得。我不是报纸或牛奶的推销员,我是私家侦探。”
“私家侦探?一路货色!跟你没事。”说着,羊博士就要“啪”一声把门关上。我
伸脚顶住。门撞在踝骨上,痛不可耐,但我忍住了没有形之于色。
“你没事可我有事。”我说。
“还不知趣?”说罢,羊博士用皮鞋尖踢我的踝骨。痛得就好像骨头都碎了,但我
继续忍耐。
“冷静点谈谈吧!”我冷静地说。
“吃你的屎去!”言毕,羊博士拿起手边的花瓶狠狠地砸在我头上。万事休矣。我
当即失去了知觉。14
我梦见在井边打水。我用吊桶把井水打上来,倒进大盆里。盆里水满以后,鳄鱼赶
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再次水满,又一条鳄鱼赶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如
此反复不止。我数鳄鱼数到第十一条,随后睁眼醒来。
四周漆黑一团。天空星斗闪烁。悉尼的夜空着实漂亮。我倒在羊博士门前。周围鸦
雀无声,钱包和自动手枪都在。
我爬起身,“啪嗒啪嗒”拍去衣服上的土,把墨镜揣进胸袋。本想再按一次门铃,
无奈头痛得厉害,今天只好暂且作罢。我已经做了不止一天份额的工作:听委托人介绍
情况、收预付金、把犯人堵在家里、被踢了踝骨、被砸了脑袋。其余明天继续不迟。
我顺路到比萨饼店喝啤酒,让“查莉”处理头伤。
“好大的肿包!”“查莉”边用冷毛巾擦我的头边说,“到底怎么搞的?”
“给羊博士砸的。”我说。
“不至于吧?”
“真的!”我说,“刚按门铃做完自我介绍,就挨了一家伙花瓶。”
“查莉”独自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时间里我揉着脑袋喝啤酒。
“跟我来。”“查莉”说。
“往哪里去啊?”我问。
“还不是羊博士那里!”15
“查莉”一下接一下按了二十六下羊博士家的门铃。
“嗷——,讨厌!”羊博士探出头来,“管他报纸牛奶还是私家侦探……”
“有什么好讨厌的,你这个傻瓜蛋!”“查莉”吼道。
“喏喏喏,这不是‘查莉’吗!”羊博士说。
“你用花瓶砸这个人的脑袋了?”“查莉”指着我道。
“嗯,是的吧。这、这又怎么说?”羊博士说。
“怎么好那么胡来?他是我的恋人!”
羊博士一脸困惑,“咔嗤咔嗤”搔着脑袋。“那是我不好,不知道的嘛。要是知道
,不会那么干的。”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查莉”的恋人。
“啊,反正进来吧!”说着,羊博士把门整个打开。
我和“查莉”进到里边。关门时,这回是我自己撞了踝骨。真是倒霉。
羊博士把我们领进客厅,端出葡萄汁。杯子脏兮兮的,我只喝了半杯,“查莉”不
管三七二十一喝个精光,连冰块也嚼了。
“你看你看,我该怎么道歉好呢?”羊博士对我说,“头还痛吧?”
我默默地点头。用花瓶狠砸人家脑袋,还有脸问什么痛不痛!
“干嘛又砸又打的嘛,简直是!”“查莉”说。
“说来也是,近来我讨厌人讨厌得不行。”羊博士说,“再说卖报的卖牛奶的也的
确烦人。结果见到生人就忍不住砸了起来。哎呀,都怪我。不过还年轻吧?我可是一不
看报二不喝牛奶。”
“我一不是卖报的二不是卖牛奶的,我是私家侦探。”我说。
“对了对了,原来是私家侦探,忘了。”羊博士道。16
“其实登门拜访,是想请您归还羊男的耳朵。”我说,“博士您三天前在超市收款
机那里把羊男耳朵揪掉了吧?”
“那是。”羊博士说。
“请还出来。”
“不成。”
“耳朵是羊男的。”我说。
“现在是我的。”博士道。
“那就没办法子。”说着,我从腋下拉出自动手枪。我这人性子急得很。“那么我
就要毙了你把耳朵带回去。”
“喂喂喂,”“查莉”上来劝阻。“你这人也真是欠考虑。”她对我说。
“正是正是。”羊博士说。
我火冲头顶,险些扣动扳机。
“查莉”慌忙制止,使劲踢了我踝骨一脚,把枪一把夺走。
“你也有你的问题,”“查莉”转向羊博士,“干嘛就不还羊男的耳朵?”
“耳朵绝对不还。羊男是我的敌人,下次见了还得把另一只揪掉!”
“为什么那么恨羊男呢!他不是好人吗?”我说。
“哪里有什么原因,反正就是恨那家伙,一看到他怪模怪样还活得那么洋洋自得,
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怨恨情结!”“查莉”说。
“哦?”羊博士不解。
“唔?”我也讶然。17
“实际上你自己也想成为羊男,却又不愿意承认这点,所以才反过来恨羊男的。”
“是吗?”羊博士显得心悦诚服,“没意识到呀。”
“你怎么晓得?”我问“查莉”。
“你俩可看过弗洛伊德和荣格?”
“没有。”羊博士道。
“遗憾。”我说。18
“那么说,我恨的决不是羊男。”羊博士道。
“是那么回事。”我说。
“那还用说!”“查莉”道。
“果真那样,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十分对不起羊男君的事。”
“有可能。”我说。
“当然!”“查莉”道。
“那意味着我该把羊男君的耳朵还给主人喽?”羊博士说。
“啊,那怕是的。”我说。
“现在马上还!”“查莉”道。
“问题是已经不在这里了呀。”羊博士说,“说实话,早已经扔了。”
“扔了?……扔哪里了?”我问。
“哎呀,这……”
“快说!”“查莉”大喝一声。
“唔,其实是放在‘查莉’店的冰箱里。和意大利香肠混在一声。啊,歹意倒是没
……”
没等羊博士说完,“查莉”就抡起手边的花瓶毅然决然地朝羊博士头顶砸去。作为
我就别提有多开心了。19
最后,我和“查莉”终于找回了羊男的耳朵。当然,找回来时耳朵已经变成褐色,
沾了“红辣椒”酱油。一位客人点了意大利香肠比萨饼,在那一片即将入口的瞬间我们
把它扣了下来。真是险而又险。我们把耳朵上面的奶酪冲洗干净,但“红辣椒”酱油的
污痕无论如何也弄不掉。
对于耳朵的返回羊男自是欢天喜地,但看到它已变成褐色且沾了“红辣椒”酱油—
—固然没有说出口——多少像有点失望,于是我少收了两千日元费用。“查莉”用针线
把耳朵缝在衣裳上。羊男站在镜前拨动两三下,耳朵忽扇忽扇的,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20
顺便补充两句。羊博士幸运地变成了羊男。他每天都穿着羊男衣裳来“查莉”店吃
比萨饼。看上去羊男/羊博士甚是幸福,这也全托了弗洛伊德的福。21
事件解决之后,我开始和“查莉”约会。我们吃完中华料理,在闹市区的电影院看
鲁奇诺·维斯康提的《诸神的黄昏》。黑暗中我想吻她,她用高跟鞋跟使劲踢我的踝骨
,痛不可耐,嘴却未能完全张开。
“可你不是说我是你恋人么?”十分钟后我说。
“那时是那时。”
不过我想“查莉”其实喜欢我。只是,女孩子有时候好多事情都正话反说。我是那
样认为的。
“对不起。”电影放完后我说。
“你还是别干什么私家侦探那种傻勾当了,找个像样的工作存一点钱。那样,我可
以重新考虑。”“查莉”说。
前面也说了,我的存款多得叫人心烦,但“查莉”不知道,我也无意告诉她。
我非常喜欢“查莉”。所以当印刷工也未尝不可。
但眼下我还是私家侦探,继续歪在悉尼绿色大街的事务所沙发上等待顾客。音箱里
淌出格伦·古尔德的钢琴声——勃拉姆斯的《间奏曲》,我最喜欢的唱片。
如果你有什么问题,请在我当印刷工之前敲我绿色大街的事务所的门。收费非常便
宜,而且可以讲价。只是,要案子有趣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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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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