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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urjun (萧牧),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海边的卡夫卡0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0月28日08:58:0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第三章 

 
  
  醒来时天快亮了。我拉开窗帘,观望外面的风景。雨虽已完全停了,但好像刚停不
久,窗外闪入眼帘的一切无不黑乎乎湿漉漉的,滴着水滴。东面的天空飘浮着几朵轮廓
清晰的云,每朵云都镶有光边。光色看上去既像不吉利,又似乎含带好意。由于观看角
度的不同,印象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以一定的速度继续奔驰,传到耳畔的声音既不变高又不压低,引
擎的旋转次数也全无改变。单调的声响如石臼一样流畅地碾压时间,碾压人们的知觉。
周围乘客仍在座席上躬身昏睡,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醒着的只有我和司机。我们被卓有
成效地、极为麻木地运往目的地。

  喉咙渴了,我从背囊格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喝着温吞吞的液体。又从同一格袋里
取出一盒苏打饼干,嚼了几片。饼干那令人怀念的干爽味儿从口腔扩展开来。手表数字
为4:32。出于慎重,我确认了日期和星期几。数字告诉我自己离家后已过去了十三个
小时。时间没有突飞猛进,也没有倒行逆施。我仍在过生日,仍在新人生的最初一天之
中。我闭目,又睁开,再次确认手表的时间和日期,继而打开读书灯,开始看袖珍本。

  五点过后,大巴不动声色地开下高速公路,停在一个服务站宽阔的停车场的一角。
压缩空气的声音传来,前门打开。车内照明亮了,司机通过广播短短讲了几句:诸位早
上好,辛苦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汽车准时到达高松站,现在在本服务站进行晨间休息,
时间约二十分钟。五点三十分出发,请诸位按时返回。

  几乎所有乘客都被广播吵醒了,默默地从座位上站起,打哈欠,懒洋洋地下车。到
高松之前有不少人要在这里洗漱打扮。我也下车做了几个深呼吸,伸腰舒背,在清晨的
新鲜空气中做了简单的挥臂动作,去洗脸间在洗漱台洗了把脸,琢磨这里究竟是哪里。
走出来打量四周景物,景物没什么明显特征,无非普普通通的高速公路沿线地段。但也
许是神经过敏,看上去总觉得山的形状树的颜色和东京有所不同。

  进自助餐厅喝免费绿茶时,一个年轻女性走来坐在身旁塑料椅上。她右手拿着刚在
自动售货机买的纸杯咖啡---杯里冒出白气,左手拿着似乎同在售货机买的装有三明治
的小盒。

  老实说,她的长相有些特别,或者不如说无论以怎样的好意来看都不算端正。额头
宽宽大大,鼻子又小又圆,脸颊雀斑遍布,耳朵细细尖尖。总的说来五官搭配相当引人
注目,甚至不妨说近乎胡来。但整体印象绝对不坏。看上去本人即使不对自己的容貌欣
赏有加,也已经完全接受,相安无事。这点肯定很重要。其中带有的类似孩子气的东西
给对方一种宽释感,至少让我释然。个子不很高,但身段苗条,而胸部又很大。腿形也
够好看。

  两个耳垂悬着薄金属片耳环,如飞机铝合金不时闪出耀眼的光。披肩长发染成深褐
色(几近红色)。上身穿一件粗条纹一字领长袖衫,肩挎一个不大的皮背囊,脖子上缠
一件夏令薄毛衣。下身一条奶油色布质超短裙,没穿长筒袜。看光景刚在洗脸间洗完
脸,前额几根头发如植物的细根贴在宽大的额头上,无端地给我一种亲切感。

  “你是坐这班车的?”她问我。声音略微嘶哑。

  “嗯。”

  她皱起眉头啜一口咖啡。“你多大?”

  “十七。”我说谎道。

  “高中生吧?”

  我点头。

  “去哪儿?”

  “高松。”

  “那,和我一样。”她说,“你是去高松?还是回高松?”

  “去。”我回答。

  “我也是。那边有朋友,一个要好的女孩。你呢?”

  “有亲戚。”

  她点了下头,仿佛在说原来如此,便没再问下去。

  “我也有个差不多和你同龄的弟弟。”她忽然想起似的说,“倒是因故很久没见了
……对了,是的,你很像很像那孩子。没给人这么说过?”

  “那孩子?”

  “在那支乐队里唱歌来着,那孩子。在车上看见时我就一直那样想,但名字想不出
来。想得很认真,脑袋差点儿想出窟窿,可就是不行。你也有这种情况吧--快要想出
来了却想不出来。过去没给人说过长得像谁?”

  我摇头。谁也没跟我说起这话。她再次眯细眼睛看我。

  “像怎样的人?”我问。

  “电视里的人。”

  “电视里出现的?”

  “是的,电视里出现的人。”她拿起火腿三明治,面无表情地嚼着,又喝了口咖
啡,“在哪里一支乐队里唱歌的男孩儿。不中用啊,乐队的名称也想不起来了。一个讲
关西方言的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没印象?”

  “不明白。不看电视的。”

  她蹙起眉头,目不转睛地看我:“不看?一点儿不看?”

  我默默摇头。不对,该点头不成?我点头。

  “你不大说话。说也只说那么一行。总这样的?”

  我一阵脸红。我不说话,当然也跟我本来就沉默寡言有关,不过声音高低还没把握
好也是一个原因。我一般说话声音较低,但有时陡然拔高,所以尽量不讲长话。

  “不说这个了。反正,”她继续道,“感觉上你是很像在那支乐队里唱歌、说话一
副关西腔的男孩儿。你当然不会是关西腔。只是、怎么说呢……只是气质相似得很。感
觉相当不错。”

  她把微笑略微一改。那微笑一忽儿去了哪里,又很快转回。我的脸仍火辣辣的。

  “如果换个发型,我看就更像了。再留长一点儿,用发胶让头发东一条西一缕立起
来。可能的话,真想这就给你弄弄。肯定像的。说实话,我是美容师。”

  我点头,喝了口茶。自助餐厅里静悄悄的。没放音乐,不闻语声。

  “不喜欢说话?”她单手托腮,以一本正经的神情问我。

  我摇头:“哪里,没那么回事。”

  “感到困惑什么的,不是这样?”

  我再次摇头。

  她把一块三明治拿在手上。草莓果酱三明治。她做出无法置信的表情,蹙着眉头。

  “喂,不吃这个?什么草莓果酱三明治,是这世上我最看不上的东西之一,从小就
一直看不上。”

  我接过。我也决不中意草莓果酱三明治。但闷头吃了。她隔着桌子看我吃光吃完。

  “求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坐在你旁边座位一直坐到高松可好?一个人坐心里总好像不踏实。担心莫名其妙
的人坐到身旁来,睡不安稳。买票时听说是一个个单座,实际上车却是双人座。到高松
前想多少睡上一会儿。看样子你不像莫名其妙的人。怎样,不碍事?”

  “碍事倒不碍事。”我应道。

  “谢谢。”她说,“人说出门靠旅伴,是吧?”

  我点头。好像在一个劲儿点头。可我又能说什么呢?

  “往下是什么来着?”

  “往下?”

  “出门靠旅伴的下面。下面接的什么?想不起来。我语文以前就差劲儿。”

  “人间靠温情。”我说。

  “出门靠旅伴,人间靠温情。”她确认似的重复一遍,感觉上就像在用纸和铅笔一
字一句记下。“嗳,这是怎么一个意思呢,简单说来?”

  我想了想。想需要时间。但她耐心等待。

  “偶然的相遇对于人的心情是相当重要的--是这个意思吧?我想。简单说来。”

  她就此思考片刻,之后双手在桌面轻轻合拢。“的确是那样啊。我也认为偶然的相
遇对于人的心情是相当重要的。”

  我觑了眼表:五点半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唔,是的。走吧。”她说,却又没有动身的样子。

  “对了,这里到底什么地方?”

  “这---,什么地方呢?”说着,她伸长脖子打量四周,一对耳环如熟透的果实受
惊似的晃来晃去。“我也不大清楚。从时间上说,觉得该是仓敷一带。不过是什么地方
都无所谓。高速公路服务站这东西,说到底不过是通过点罢了,从这边到那边。”她朝
上竖起右手食指和左手食指,其间约有三十厘米距离。“场所名称任凭它叫什么。厕所
和饮食。荧光灯和塑料椅。味道差劲的咖啡。草莓果酱三明治,无非我们从哪里来和到
哪里去。对不?”

  我点头。我点头。我点头。

  我们返回大巴时,乘客全部坐在那里,汽车拉开了迫不及待的架势。司机是目光冷
冷的小伙子,较之巴士司机,更像水门管理员。他将满含责难意味的视线朝迟到的我和
她身上投来,不过总算没说什么。她向他投以无邪的微笑,仿佛在说“对不起”。司机
伸手按下拉杆,车门随着再次响起的压缩空气声关上。她怀抱小号旅行箱来到我旁边的
座位。旅行箱不怎么样,像是在仓储式超市买的,不大,却很重。我把它举起,放进行
李架,她道声谢谢,随即放倒靠背睡了过去。汽车等得忍无可忍似的开动了。我从背囊
格袋里掏出书接着往下看。

  她睡得很沉,不久随着转弯时的晃动把头搭在我肩上,就势停住不动。重并不很
重。她闭着嘴,用鼻子静静呼吸。呼出的气极为均匀地落在我肩骨。低头一看,一字形
领口闪出乳罩的细带。奶油色细带。我想象其前端的质地精巧的乳罩,想象下面的乳
房,想象因我的手指变硬的粉红色乳头。不是我刻意想象,而是不能不想象。结果,我
当然挺了起来。硬硬地挺起,硬得不可思议:为何全身光那一部分变硬呢?

  与此同时,一个疑念在我心中闪出:没准她是我的姐姐。年龄差不了多少。别具一
格的长相倒是同相片上的姐姐大不一样,但相片那玩意儿是相信不得的。换个角度,照
出的面孔甚至可以同实体判若两人。她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弟弟,也好久没见了。那个
弟弟即便是我也该没什么奇怪。

  我看她的胸。那圆鼓鼓隆起的部位随着呼吸如波纹缓缓起伏,令人联想到静静的雨
幕下无边无际的大海。我是孑然独立在甲板上的航海者,她是大海。天空灰蒙蒙的,尽
头处和同样灰蒙蒙的海面融为一体。这种时候很难区分天和海,将航海者同海区分开来
也不容易。甚至难以区分现实境况和心的境况。

  她手指上戴着两个戒指。不是结婚戒指和订婚戒指,是在以年轻人为对象的杂货店
买的便宜货。手指很细,却直而长,甚至有一种剽悍感。指甲短短的,精心修剪过了。
淡粉色的指甲油。那双手轻轻放在从超短裙里探出的膝头上。我想碰那手指,当然实际
没碰。熟睡中的她看上去像很小的孩子,尖尖的耳垂如小蘑菇从发间露出。不知何故,
那耳朵给人以容易受伤害的印象。

  我合上书,观望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我非常喜欢在有风有雨的季节计划自己;
有风有雨后的季节晒着阳光我昏昏睡去;
睡去的我依然在甜梦中将曾有过的温习;
温习昨天前天等等的种种激情与过去。
Jim Mur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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