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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urjun (萧牧),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海边的卡夫卡0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0月28日09:01:4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第九章 


  
知觉恢复的时候后,我正躺在幽深的灌木丛中,在潮湿的地面上躺成一段圆木。四下一
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我让头仍久搭在扎得丝丝作痛的灌木枝上,深深戏了口气。一股夜间植物味儿。一股泥
土味儿。狗屎味儿也混在里面。从树枝间可以看见夜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而天空竟
亮得出奇。遮蔽天空的云如电影银幕一般映出地面的光亮。传来救护车的嘶叫声,渐渐
临近,又渐渐远离。侧耳倾听,来往汽车的轮胎声也隐约可闻。看来我好像位于都市的
一角。

我想尽量把自己按原样归拢到一起,为此必须动奔西跑把自身的碎片收集起来,一如一
块不少地认真拾起拼图玩具的小块块。这样的体验好象不是头一遭,我想。以前也在哪
里品尝过类似的滋味。什么时候的事来着?我努力梳理记忆。但记忆线条很脆,即刻断
掉。我闭目合眼打发时间。

时间在流逝。我徒然想起背囊,一阵轻度恐慌袭来。背囊……背囊在哪里?那里边装着
现在的我的一切。不能让它丢掉。然而四周是这样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想站起,
指间却用不上力。

我吃力地抬起左手(为什么左腕这么重呢?),将手表凑到眼前,凝目细看,电子表盘
的数字显示为11:26。晚上11时26分,5月28日。我在脑海中翻动笔记本页。5月28日
……不要紧,我仍在那一天中。并非一连几天在此昏迷不醒。我和我的知觉两相分离至
多几个小时。也就四小时左右吧。

5月28日---一如往常地做一如往常的事的一天。特殊的事一件也没发生。这天我照样去
体育馆,之后去图书馆。用器材做平日运动,在平日的沙发上看漱石全集。傍晚在站前
吃晚饭。吃的应该是鱼,鱼套餐,马哈鱼。饭多要了一碗。喝了酱汤,色拉也吃了。往
下呢……往下想不起来。

左肩有闷乎乎的痛感。肉体感觉失而复得,痛感亦随之而来。仿佛狠狠撞在什么上面时
的痛。隔着衬衣用右手抚摸那个部位,好像没有伤口,也没肿。在哪里碰上交通事故了
不成?但衣服没破,况且痛的只是左肩窝的一点。大约只是撞伤。

在灌木丛中慢慢挪动身体,摸了摸手能够到的范围。但我党手仅能触及灌木枝。缓慢枝
硬硬地蜷缩着,如被虐待致死的电脑动物的心脏。没有背囊。试着摸裤袋,有钱夹。钱
夹里有不多的现金、宾馆钥匙和电话卡,另有零币钱包、手帕、圆珠笔。在用手摸索确
认的限度内,没有东西丢失。身上穿的是奶油色粗布长裤和V领白T恤,外面套着粗蓝布
衫,脚上是藏青色高档苹果牌。帽子则没有了,带有纽约扬基斯标志的棒球帽。走出宾
馆时戴着,现在没戴。或掉在哪里,或放在某处。算了,那种货色哪儿都买得到。

不一会儿,我找到了背囊。原来靠在松树干上。为什么我把东西放在那样的地方,特意
钻进灌木丛躺倒了呢?这里到底是哪里呢?记忆冻得邦邦硬。所幸好歹找到了。我从背
囊格袋里掏出小手电筒,一晃儿确认背囊里的东西。似乎没有东西不见,装现金的小袋
也好端端的。我舒了口气。

背起背囊,拨开或跨过灌木丛来到稍微开阔的地方。这里有条窄路,用手电筒照着沿路
行走不远,发现一点光亮,走进仿佛神社院内的场所。原来我是在神社大殿后面的小树
林里失去知觉的。

神社相当大。院内仅一根高高竖起的水银灯,往大殿和香资箱和绘马匾上投洒不无冷漠
的光。我的身影在砂石地面上长得出奇。我在告示版上找到神社名称记住。四周空无人
影。走不一会儿,碰上卫生间,迈了进去。卫生间还算干净。我把背囊从肩上卸下,用
自来水洗脸,洗罢在洗手台上模模糊糊的镜子前照脸。脸色发青,双颊下陷,脖梗带
泥,头发横七竖八。

我发觉T恤胸口那里沾有一块黑乎乎的什么。那个什么状如一只展开翅膀的大蝴蝶。一
开始我想用手拍掉,但拍不掉。一摸,竟粘糊糊的。为使心情镇静下来,我有意多花时
间脱下粗蓝布衫,从头顶拉掉T恤。借着闪烁不顶的荧光灯一看,方知那里沾的是红黑
红黑的血。血是新的,还没干,量也不算少。我凑近脸嗅了嗅,没有味儿。套在T恤外
面的粗蓝布衫上也有血溅上,但量不很大,加之布料原本是深蓝色,血迹看不大清。但
白T恤沾的血则异常鲜明,活生生的。

我在洗手台将血洗去。血和水混在一起,把白瓷盆染得鲜红。可是,无论怎么“喀嗤喀
嗤”用力猛洗,沾上的血迹都不肯消失。我刚要把T恤扔进旁边的垃圾箱,又转念作
罢。就算扔,也得在别的什么地方扔才好。我把T恤狠狠拧干装进准备装洗涤物的塑料
袋,塞进背囊底部,又用水抹湿头发打理几下,从洗漱袋里取香皂洗手。手仍在微微颤
抖。我慢慢花时间连指间也好好洗了。指甲里泌了血。透过T恤沾在胸口的血迹用湿毛
巾擦去。然后穿上粗蓝布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襟掖进裤带。为了不引人注意,我
必须尽可能恢复地道的形象。

可是我惊恐至极。牙齿不停的作响,止也止不住。我摊开双手看着,手也略略发颤。看
上去不像自己的手,像是一对独立的外来活物,而且手心痛得火烧火燎,恰似刚攥过一
根热铁棍。

我双手拄着洗手台两端支撑身体,头死死顶在镜面。很想哭出声来。但哭也没有谁赶来
救助。只听有人说道:

喂喂,你到底在哪里弄得满身血污?你到底干什么来着?可你什么都不记得,浑身上下
又完好无损。除了左肩的痛感,像样的疼痛有没有。所以哪里沾的血不是你自身的血,
而是别的什么人流的血。

不管怎样,你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满身血污站在这样的地方给巡逻警察撞上,那可
见一曲终了了。但这就直接回宾馆也是个问题,说不定有谁在那里守株待兔。小心为
上。有可能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卷入了犯罪案件。或者说你本身是罪犯的可能性也并
非没有。

所幸东西都在手上。出于慎重,你无论去哪里都要把装有全部财产的沉重背囊带在身
上。从结果上看是有利的,实乃英明之举。因而不必忧心忡忡,不必惊慌失措。往后你
也总会巧妙地干下去的。毕竟你是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要有自信!要调整呼吸
有条不紊地开动脑筋!那样年就能左右逢源。只是,你必须多加小心慎之又慎。某人的
血在某吃流淌,那是真正的血,是量很大的血。很可能有人在认真寻找你的下落。

好了,马上开动!应做之事只有一件,应去之处只有一个。是哪里你该明白。

我深深吸气,稳稳呼出,而后扛气背囊走出卫生间,出声地踏着沙地在水银灯下行走,
边走边高效开动脑筋。按下电源转动曲柄,启动思维。但未如愿。发动引擎所需的电池
电力极度微弱。需要应该温暖安全的场所,我要暂时逃去那里整装待发。但那里究竟在
哪里?想得起来的场所不外乎图书馆。甲村图书馆。但图书馆要到明天上午十一点才开
门,我必须找地方把十一点之前那段很长的时间消磨掉。

除了甲村图书馆再没有我想得起来的场所。我在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坐下,从背囊格袋里
掏出手机。手机还活着。我从钱夹里取出记有樱花手机号码的便条,按动号码。手指还
在抖。试了好几次,这才好歹把多位号码按到最后。谢天谢地,手机没处于录音电话状
态。铃响到第十二次她接起。我道出姓名。

“田村卡夫卡君?”她一副懒洋洋的腔调。“你以为现在几点明天早上还早着呢,我
说。”

“我也知道打扰你,”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异常僵硬,“但没有别的办法。走投无路,
除了你没有人可商量。”

电话另一头沉没有顷。她似乎在捕捉我语声的尾音,测量其重量。

“那……问题严重?”

“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严重的。这回无论如何得请你帮忙。我尽量不给添麻烦。”

她稍加思考,不是踌躇,只是思考。“那么,你现在在哪里?”

我搞以神社名称。她不晓得那个神社。

“可在高松市内?”

“说不准确,不过应该在市内。”

“得得,你连自己现在哪里都稀里糊涂?”她以诧异的声音说。

“说来话长。”

她叹息一声。“在那里附近拦一辆出租车。XX町二丁目拐角有家罗森超市,在那里下
车。小型超市,挂很大的招牌,一眼就看得出。搭出租车的钱有的吧?”

“有的。”

“那好。”她挂断电话。

我钻过神社牌门,上大街寻找出租车。出租车很快赶来停下。我问司机知不知道XX町二
丁目有罗森那个拐角,司机说一清二楚。我问远吗,他说不算远,大概一千日元都花不
上。

出租车在罗森门前停住,我用仍颤抖的手付了车费,扛起背囊走进小超市。我来得意外
之快,她还没到。我买了一小盒软包装牛奶,用微波炉热了,慢慢喝着。温暖的牛奶通
古哦喉咙进入胃中,那种感触让我的心多少镇静下来。刚进门时,警惕行窃的店员瞥了
背囊一眼,之后再没有谁特别注意我。我装作挑选架上排列的杂志的样子照了照镜子,
头发虽然还乱,但蓝粗布衫上的血污基本看不出了,即便看得出,怕也只能看成是普通
污痕。往下只要设法止住身上的颤抖即可。

约十分钟后樱花来了。时间已近一点,她身穿一件没有图案的灰色运动衫,一条褪色蓝
牛仔裤,头发束在脑后,戴一顶NEW BALANCE深蓝色帽。看到她的脸,我的牙齿一声接
一声的“咯咯”声好歹停了下来。她来到我身旁,以检查狗牙时的眼神看着我,发出一
声类似叹气的不成语声的声音,接着在我腰上轻拍两下,说“过来”。

她的住处离罗森要走相当一段路。一座双层简易宿舍楼。她登上楼梯,从衣袋里掏出钥
匙,打开贴有绿色嵌板的门扇。两个房间,一个小厨房一个浴室。墙壁很薄,地板吱吱
乱叫。一天之中能射进自然光大概仅限于夕晖。哪个房间一用抽水马桶,另一贯房间的
天花板便声声抖动不止。不过,这里至少有活生生的人生活着。洗涤槽中堆的碟盘,空
饮料瓶,翻开的杂志,花期已过的盆栽郁金香,电冰箱上用透明胶带粘住的购物便条,
椅背上搭的长筒袜,餐桌上摊开的报纸电视节目预告栏,烟灰缸和弗吉尼亚加长过滤嘴
细细长长的烟盒,几只烟头---如此光景竟让我一阵释然,也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我朋友的房间。”她解释说,“一个过去在东京一家美容室一起工作的女孩儿。
去年因为什么回了高松老家。她说想去印度旅行一个月,旅行期间托我住进来看家。她
的工作也由我代做---算是顺便吧---做美容师。也好,偶尔离开东京换换心情也是不错
的嘛。那孩子有点儿‘新人类’,毕竟去的是印度。一个月能否真的回来也是问号。”

她让我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百事可乐递过来。没有杯子。一般
我不喝可乐,太甜,对牙齿不好。但喉咙干渴,遂一饮而尽。

“肚子饿了?不过也只要有速食碗面,如果想凑合吃的话……”

我说不饿。

“可你的脸也太狼狈了,自己知道?”

我点头。

“那,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明白。”

“出什么事你也不明白,自己在哪里也不不清楚,说起来又话长。”她像仅仅确认事实
似的说道,“总之是走投无路喽?”

“走投无路。”我说。但愿能将自己如何的走投无路顺利传达给对方。

沉默持续良久。她始终皱着眉头注视我。

“我说,高松压根儿没什么亲戚吧?其实是离家出走吧?”

我点头。

“我在你那样的年龄也出走过一次,所以大体猜得出,凭感觉。分手时把我的手机号码
告诉你也是因为这个,心想或许有什么用处。”

“谢谢。”我说。

“我家在千叶县市川,和父母横竖合不来,学校也懒得去,就偷了父母的钱跑得很远很
远 ,十六岁那时候。差布多跑道了网走(日本北海道的城市)。看到一家牧场,走过
去求人家给活干。我说什么都干,认真地干,只要能有带屋顶的地方住有饭吃就行,不
要工钱。对方很热情,劝茶劝水。太太让我等一会儿,就老老实实等着。正等着,乘巡
逻车的警察来了,立刻被遣送回家。对方早已习惯了这一手。那时我就拿定注意:干什
么都行,总之要有一技在身,以便在哪里都能找到事做。这么着,我从高中退学,进了
职业学校,成了美容师。”她左右均等地拉长嘴唇,莞尔一笑,“你不认为这是相当健
全的思想?”

我同意。

“暧,从头慢慢说可好?”她从弗吉尼亚加长过滤嘴烟盒里抽出一支,用个火柴点燃,
“反正今晚睡不成好觉了,陪你说话就是。”

我从头说起,从离家的时候。当然预言那段没说。那不是跟谁都能说的。
 

 

 

 

--
我非常喜欢在有风有雨的季节计划自己;
有风有雨后的季节晒着阳光我昏昏睡去;
睡去的我依然在甜梦中将曾有过的温习;
温习昨天前天等等的种种激情与过去。
Jim Mur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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