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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urjun (萧牧),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海边的卡夫卡4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0月29日12:43:34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43章
扔完东西,身体轻了,我继续朝森林中前进。心思只集中在前进上。已经没必要往树干上
留记号,没必要记住回程路线。我甚至不再理会四周景物。反正千篇一律,重重叠叠地耸立
着的树木、密密匝匝的羊齿、下垂的常青藤、疙疙瘩瘩的树根、腐烂的落叶堆、虫子留下
的干巴巴的空壳、又粘又硬的蜘蛛网,以及无数的树枝---这里的确是树枝世界。张牙舞爪
的枝、互争空间的枝、巧妙藏身的枝、弯弯曲曲的枝、冥思苦索的枝、奄奄一息的枝,如
此光景无休无止地重复着。只是,每重复一遍,所有一切就增加一点深度。
我闭着嘴追寻地上的路或类似路的空间。路一直是上坡,但现在坡已不那么陡了,不至于
让人气喘吁吁。路有时险些被葳蕤的羊齿和带刺的灌木丛淹没,但摸索着前行,还是可以
找出模模糊糊的路来。我已不再对森林感到恐惧,森林自有其规律或大致的模式,一旦打消
恐惧感,规律或模式就渐渐显现出来,我将其重复性熟记在心,使之变为自身的一部分。
我已一无所有。刚才还小心拿在手里的黄色喷漆也罢,刚磨好的柴刀也罢,都已没了踪影。
尼龙袋没背,水筒和食品没带,指南针没要。统统扔了,走一段扔一件。我想通过扔这一
肉眼看得见的形式告诉森林或告诉自身,自己已变得无所畏惧,因而宁愿赤手空拳。我作为
抛弃硬壳的血肉之身独自朝迷宫中央挺进,准备投身于那片空白。
耳内一直鸣响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剩下来的唯有隐隐约约的白噪音(耳朵听得见的所
有噪音)。那好像铺在巨大的床上的没有一道摺的白色床单,我将手指放在床单上,用指尖
触摸白色。白色无边无际。我腋下渗出汗来。时而可以透过高大的树枝窥见的天空已被一
色灰云遮得严严实实,但没有下雨的样子。云纹丝不动,现状一成不变。高枝上的鸟们短促
地叫着,传递着似乎别有意味的信号。虫们在草丛中振响预言的羽声。
我思考空无人住的野方的家,此时大概是门窗紧闭。无所谓,就那样紧闭好了。沁入的血
任其沁入好了。与我无关。我无意重新返回。在最近发生流血事件之前,那个家已有很多东
西死去。不,莫如说是很多东西被杀。
森林有时从头顶到脚下地威胁我,往我的脖子吐凉气,化作千根针扎我的皮肤,千方百计
想把我作为异物排挤出去。但我对这些威胁渐渐可以应付自如了。说到底,这里的森林不
外乎是我自身的一部分---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有了这样的看法。我是在自身内部旅行,
一如血液顺着血管行进。我如此目睹的是我自身的内侧,看上去是威吓的东西是我心中恐
怖的回声。那里张结的蜘蛛网是我的心拉出的蜘蛛网,头上鸣叫的鸟们是我自身孵化的鸟
。如此意象在我胸间产生,并扎下根来。
我像被巨大的心脏的鼓动从后面推着似的在林中通道上前进。这条路通向我自身的特殊场
所,那是编织出黑暗的光源,是催生无声的回响的场所。我力图看清那里有什么。我是为自
己带来封得严严实实的重要亲笔信的密使。
疑问。
为什么她不爱我呢?
难道我连被母亲爱的资格都没有吗?
这个疑问长年累月剧烈地灼烧着我的心、撕咬着我的灵魂。我所以不被母亲爱,莫非因为
我自身存在着深层问题?莫非我这个人生来就带有秽物?莫非我是为了让人们无视自已而
降生的?
母亲走前甚至没有紧紧抱我一下,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她转过脸,一声不响地只带着姐姐
一人走出家门,如静静的烟从我眼前消失。那张背过去的脸庞永久地远去了。
鸟又在头上发出尖锐的叫声。我朝天上看,天上唯有呆板的灰云。无风。我兀自移步前行
。我行进在意识的岸边,那里有意识的拍岸白浪,有意识的离岸碎涛。它们涌来,留下文
字,又马上卷回,把文字抹消。我想在波涛之间迅速解读写在那里的话语,然而实非易事
,没等我最后读出,语句便被接踵而来的波涛洗掉冲走。
心又被拉回野方的家中。我清楚地记得母亲领姐姐出走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坐在檐廊里眼
望院子。初夏的黄昏时分,树影长长的。家里仅我自己。什么原因我不得其解,但我知道
自己已被抛弃,孤零零地剩留下来,我知道这件事日后必定给自己带来深刻的决定性影响
。并非有人指教,我只是知道。家中如被弃置的边境哨所一般冷冷清清。我凝视着日轮西
垂,诸多物体的阴影一步一步包拢这个世界。在有时间的世界上,万事万物都一去无返。
阴影的触手一个刻度又一个刻度地蚕食新的地面,刚才还在那里的母亲面庞也将很快被吞
入黑暗阴冷的领域,那面庞将带着故意对我视而不见的表情从我记忆中自动地被夺走、被
消去。
我一边走在森林中,一边想着佐伯。浮想她的脸庞,浮想那温和浅淡的微笑,回忆她的手
温。我将佐伯作为自己的母亲,试着想象她在我刚刚四岁时弃我而去。我不由摇头,觉得
那实在不够自然,不够贴切。佐伯何必做那样的事呢?何必损毁我的人生呢?其中想必有
未被解明的重大缘由和深刻含义。
我试图同样感觉她那时的感觉,试图接近她的处境。当然没那么容易。毕竟我是被抛弃的
一方,她是抛弃我的一方。但我花时间脱离我自身。魂灵挣脱我这个硬梆梆的外壳,化为
一只黑漆漆的乌鸦落在院子松树的高枝上,从枝头俯视坐在檐廊里的四岁的我。
我成为一只虚拟的黑乌鸦。
“你母亲并非不爱你。”叫乌鸦的少年从背后对我说,“更准确说来,她爱你爱得非常深
。这你首先必须相信。这是你的出发点。”
“可是她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留在错误的场所消失了,我因之受到深深的伤害和损毁。
对此如今我也明白过来。如果她真正爱我,何苦做那样的事情呢?”
“从结果看的确如此。”叫乌鸦的少年说,“你受到了足够深的伤害,也被损毁了,而且
以后你还将背负着这个伤害,对此我感到不忍。尽管这样,你还是应该认为自己终究是可
以挽回的,自己年轻、顽强、富有可塑性,可以包扎好伤口昂首挺胸向前迈进。而她却无
可奈何了,只能继续迷失下去。这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拥有现实性优势的是自己。你应
该这样考虑。”
我默然。
“记住,那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叫乌鸦的少年继续道,“现已无计可施。那时她不该
抛弃你,你不该被她抛弃。但事情既已发生,那么就同摔碎的盘子一样,再想方设法都不
能复原。对吧?”
我点头。再想方设法都不能复原。
叫乌鸦的少年继续说:“听好了,你母亲心中也怀有强烈的恐惧和愤怒,一如现在的你。
惟其如此,那时她才不能不抛弃你。”
“即便她是爱我的?”
“不错。”叫乌鸦的少年说,“即便爱你也不能不抛弃你。你必须做的是理解并接受她的
这种心情,理解她当时感受到的压倒性的恐怖和愤怒,并将其作为自己的事加以接受。不
是继承和重复。换个说法,你一定要原谅她。这当然不易做到,但必须做。对于你这是唯
一的救赎,此外别无出路。”
我就此思考。越思考越困惑。我心乱如麻,身上到处作痛,如皮肤被撕裂。
“嗳,佐伯是我真正的母亲吗?”我问。
叫乌鸦的少年说:“她不也说了么,那作为假说仍然有效。总之就是那样。那作为假说仍
然有效。我只能说到这里。”
“尚未找到有效的反证的假说。”
“正是。”
“我必须认真地彻底求证这个假说。”
“完全正确。”叫乌鸦的少年以果断的声音说,“未找到有效的反证的假说是有求证价值
的假说。时下你除了求证以外无事可干,你手中没有其他选项。所以即使舍弃自身,你也
要弄个水落石出。”
“舍弃自身?”这话里好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话外音,而我捉磨不透。
没有回应。我不安地回过头去。叫乌鸦的少年仍在那里,以同样的步调贴在我身后。
“佐伯当时心中怀有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呢?那又来自何处呢?”我边向前走边问。
“你以为当时她心中到底怀有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叫乌鸦的少年反过来问我,“你要好
好想一想,那是必须用你自己的脑袋切实思考的事。脑袋就是干这个用的。”
我思考。我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予以理解和接受。可是我还无法解读留在意识岸边的小字
。拍岸白浪和离岸碎涛之间的间隔过短。
“我恋着佐伯。”我说。话语极为自然地脱口而出。
“知道。”叫乌鸦的少年冷冷地说。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意义比什么都大。”
“当然,”叫乌鸦的少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那当然是有意义的。你不是正为如此而
到这种地方来的么?”
“可我是还不明所以,不知所措。你说母亲是爱我的,还爱得非常深。我愿意相信你的话
。但即便真是那样我也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深爱一个人必然导致深深伤害一个人呢?就是
说,果真如此,深爱一个人又意义何在呢?为什么非发生这样的事不可呢?”
我等待回答,闭上嘴久久等待。然而没有回答。
回过头去,叫乌鸦的少年已不在后面。头顶传来干涩的扑翅声。
你不知所措。
不多会儿,两个士兵出现在我面前。
两人都身穿旧帝国陆军野战军服:夏天穿的半袖衫,打着绑腿,背着背囊。戴的是有檐便
帽而不是钢盔。都很年轻,一个高高瘦瘦,架着金边眼镜,另一个矮个头宽肩膀,粗粗壮
壮的。他们并坐在平坦的岩石上,没保持战斗姿态。三八式步枪竖放在脚前。高个头百无
聊赖地叼着一根草。两人举止十分自然,好像事情本来就如此,看我走近的眼神也很平和
,没显出困惑。
周围较为开阔,平展展的,俨然楼梯的转角平台。
“来了?”高个儿士兵声音朗朗地说。
“你好!”壮个儿士兵稍微蹙起眉头。
“你好!”我也寒喧一声。看见他们我本该感到惊奇,但我没怎么惊奇,也没觉得费解。
这种情形是完全可能的。
“等着呢。”高个儿说。
“等我?”我问。
“当然。”对方说,“因为眼下除了你,没人会来这里。”
“等了好久。”壮个儿接道。
“啊,时间倒不是什么关键问题。”高个儿士兵补充一句,“不过到底比预想的久。”
“你们就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山里失踪的吧,在演习中?”我询问。
壮个儿士兵点头:“正是。”
“大家好像找得好苦。”我说。
“知道。”壮个儿说,“知道大家在找。这座森林里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但那伙人怎么
找也不可能找到。”
“准确说来,并不是迷路。”高个儿以沉静的声音说,“总的说来我们算是主动逃离。”
“与其说是逃离,不如说碰巧发现这个地方并就此留了下来更确切。”壮个儿补充道,“
和一般的迷路不同。”
“不会被任何人发现,”高个儿士兵说,“可是我们两人能够发现,你也能够发现。起码
对我们两人,这是幸运的。”
“要是还在当兵,作为士兵迟早要被领去外地,”壮个儿说,“并且杀人或被人杀。而我
们不想去那样的地方。我原本是农民,他刚从大学毕业,两个都不想杀什么人,更不愿意
给人杀。理所当然。”
“你怎么样?你想杀人或被人杀?”高个儿士兵问我。
我摇头。我也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
“谁都不例外。”高个儿说,“噢,应该说是几乎谁都不例外。问题是就算提出不想去打
仗,国家也不可能和颜悦色地说‘是么,你不想去打仗,明白了,那么不去也可以’,逃
跑都不可能。在这日本压根儿无处可逃,去哪里都立即会被发现。毕竟是个狭窄的岛国。
所以我们在这里留下来,这里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场所。”
他摇摇头,继续下文:“就那样一直留在这里。如你所说,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不过
我刚才也说了,时间在这里不是什么关键问题。当下和很早以前之间几乎没有区别。”
“根本没有区别。”说着,壮个儿士兵像要把什么“飕”一声赶跑似的打了个手势。
“知道我会来这里?”我问。
“当然。”壮个儿说。
“我们一直在这里放哨,哪个来了一清二楚。我们好比森林的一部分。”另一个说。
“就是说,这里是入口。”壮个儿说,“我俩在这里放哨。”
“现在正巧入口开着,”高个儿向我解释道,“但很快又要关上。所以,如果真想进这里
,必须抓,。因为这里并不是常开着的。”
“如果进来,往前由我们向导。路不好认,无论如何需要向导。”壮个儿说。
“如果不进来,你就原路返回。”高个儿说,“从这里返回没有多难,不用担心。保证你
能回去,你将在原来的世界继续以前的生活。何去何从取决于你,进不进没人强迫。不过
一旦进来,再回去可就困难了。”
“请带我进去。”我毫不迟疑地应道。
“真的?”壮个儿问。
“里面有个人我恐怕非见不可。”我说。
两人再不言语,从岩石上缓缓起身,拿起三八枪,对视一下,在我前头走了起来。
“或许你觉得奇怪,心想我们干嘛现在还扛这么重的铁疙瘩呢。”高个儿回头对我说,“
本来什么用也没有,说起来连子弹都没上膛。”
“就是说,这是一个符号。”壮个儿并不看我,“是我们脱手之物中最后所剩物件的符号
。”
“象征很重要。”高个儿说,“我们偶然拿起了枪穿上了这种军装,所以在这里也履行哨
兵的职责。职责!这也是象征的一种延伸。”
“你没有那样的东西?能成为符号的什么?”壮个儿问我。
我摇头:“没有,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记忆。”
“呃,”壮个儿说,“记忆?”
“没关系的,无所谓,”高个儿说,“那也会成为蛮不错的象征。当然喽,记忆那玩意儿
能存在多久、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大清楚。”
“如果可能,最好是有形的东西。”壮个儿说,“那样容易明白。”
“例如步枪。”高个儿说,“对了,你的名字?”
“田村卡夫卡。”我回答。
“田村卡夫卡。”两人说。
“古怪的名字。”高个儿说。
“的的确确。”壮个儿应道。
下一段路我们只是走路,再没出声。
--
我非常喜欢在有风有雨的季节计划自己;
有风有雨后的季节晒着阳光我昏昏睡去;
睡去的我依然在甜梦中将曾有过的温习;
温习昨天前天等等的种种激情与过去。
Jim Mur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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