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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1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8月18日05:00:36 星期一), 站内信件

  12.世界尽头——世界尽头的地图
    同影子相见的第二天,我就迅速着手绘制镇子地图。
    每天傍晚,我首先爬上西山顶眺望四周。可惜山不高,无法将镇子尽收眼底。加之
视力大大下降,不可能把围绕镇子的高墙形状一一看得真真切切,充其量把握住镇子的
大致走向。
    镇子既不太大也不很小。就是说,既不大得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和认识能力,又没有
小到足以轻易把握其全貌的程度——这就是我在西山顶上了解的全部情况。高高的围墙
把镇子团团圈在里边,河流将镇子切为南北两半,晚空为河面镀上一层浓重的灰色。不
久,街头响起号角,兽们四起的蹄音如泡沫一般笼罩四野。
    终归,为弄清围墙形状我只好沿墙步行。而这绝对算不得美差。我只能在阴云密布
的白天或傍晚外出,又要加很多小心才能走到远离西山的地方。路上,有时阴沉沉的天
空突然晴空万里,相反又有时下起倾盆大雨。因此,我每天早上都要请大校视察天象。
大校对天气的预测基本百发百中。
    "我还从没有为天气伤过脑筋。"老人不无得意地说,"只消看一眼云的流向,就知
道个十之八九。"但是,毕竟无有不测风云(即使在老人眼里),我的远征仍同样伴随
危险。
    况且,围墙附近大多是茂密的竹丛、树林或嶙峋的怪石,很难近前察看清楚。人家
全都集中在流过镇中心的河的西岸,甚至偏离一步都不容易找到路。仅有的一条可以摸
索前进的小路也半途而废,被密密麻麻的荆棘丛吞得无迹可寻。每当这时我就得不辞劳
苦地绕路而行,或折回原路。
    勘察从镇的西端,即看门人小屋所在的西门一带开始,而后绕钟塔巡视街道。起始
阶段的作业进行得十分顺利,顺利得大大出乎意料。从城门往北延伸的围墙附近全是长
着齐腰高密草的平坦原野,一望无边,没有任何堪称障碍的障碍,一条像模像样的小道
穿针走线一般在草丛中伸展开去。原野上,可以见到同云雀极为相似的小鸟的巢。它们
从草丛中展翅飞起,在空中盘旋觅食,然后又返回原处。也有为数不多的独角兽,兽们
仿佛在水里飘浮一样在草原中清楚地探出脖颈和脊背,一面寻找食用绿芽一面缓缓移动

    向前走一会沿培往右一拐,已开始崩塌的旧兵营便在南边出现了。这是三栋不带装
饰色彩的简朴的双层建筑物。稍离开一点,建有一群像是军官用的比官舍略小的住宅楼
。楼与楼之间长着树木,四周围着低矮的石墙。但眼下则遍地高草,不闻人声。
    想必官舍里的退役军人往日曾在这兵营中的某栋中住过,而后来由于某种原因移往
西山官舍,致使兵营沦为废墟。广阔的草原看样子当时也作为练兵场使用来着,草丛中
堑壕遗址随处可见,还有竖旗竿用的石礅。
    继续向东前行不久,平坦的草原渐渐消失,代之以树林。草原中开始出现一丛丛孤
零零的灌木,继而变为正规的树林。灌木大多向上直立,纤细的树干难解难分地相抱而
生,正好在我肩部至头部的高度蓬蓬展开枝叶。树下杂草妻妻,点点处处开放着指尖大
小的深色小花。随着树木的增多,地面起伏也明显起来。灌木中甚至有种高大的树木突
兀而起。除了在树枝间往来飞跃的小鸟的鸣啭,四下不闻任何声籁。
    踏着羊肠小道行走之间,树木的长势渐次繁茂盛郁,头上遮满高举的树枝。视野也
随之闭塞起来,无法继续追寻围墙的外形。无奈,我走上往南拐的小径,走回镇子,过
桥返回住处。
    结果,直到秋天降临我绘出仍仅仅是极其模糊粗糙的镇子轮廓。大致说来,地形以
东西向为长,北面的树林和南面的山丘南北向翼然鼓出。南山东侧的斜坡上一片高低错
落的怪石沿围墙伸展。较之北面的树林,镇于东侧的树林要剽悍阴森得多,顺河边蔓延
开去这里边几乎无路可寻。勉强有条小径可以沿河行至东门,看到周边高墙的光景。如
看门人所说,东门已被水泥样的东西牢牢堵死,任何人都休想从中出入。
    从东大山汹涌而下的河流,由东门旁边穿过墙脚出现在我们面前,经镇中心向西一
直流去,在旧桥那里冲积出几块漂亮的河中绿洲。河上架着三座桥;东桥、旧桥和西桥
。旧桥最旧最大,也最美观。河过西桥之后,急不可耐地向南拐弯,以多少转头返东的
流势抵达南面围墙,并在墙前淘出一道深谷,切开西山脚。
    然而河并未穿开南墙,而在墙前不远的地方汇成一泓水潭,从那里泻入石灰岩生成
的水底洞。按大校的说法,墙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石灰岩旷野,其下面布满网眼般的地
下水脉。
    自然,这期间我也始终没停止读梦工作。6点钟推开图书馆门,同女孩一起吃晚饭
,饭后读梦。
    如今一晚上我能读五六个梦了。手指可以驾轻就熟地捕捉纷纭复杂的光线,可以真
切地感觉出其形象和反响。尽管我还不能理解读梦工作的意义所在,甚至不明白古梦赖
以形成的原理,但从女孩的反应来看,她对我的工作颇为满意。我的双眼已不再在头骨
放出的光线面前感到疼痛,疲劳也大为减轻。女孩把我读完的头骨一个个摆在台面。而
当我翌日傍晚来图书馆时,台面的头骨全已消失不见。
    "你进步可真够快的!"女孩说,"作业进展好像比预想的快得多。""头骨到底有多
少?""多得不得了,一两千吧。不参观参观?"她把我领进柜台深处的一间书库。书库
很大,空空荡荡,如学校的教室。里面摆着几排书架,架上触目尽是白色的独角兽头骨
。这光景,与其说是书库,莫如说是墓场更合适。死者发出的凉丝丝的空气静静弥漫在
整个房间。"啧啧,"我说,"这要何年何月才能全部读完?""用不着全部读完。"她说,
"只读你所能读的就行了。剩下的由下一个读梦人接着读就是。反正古梦一直在这里沉
睡。""你还要给下一个读梦人当助手?""不不,我帮忙的仅限于你。一个司库只能帮一
个读梦人。所以如果你不再读梦,我就得离开图书馆。"
    我点下头。理由倒不清楚,但我觉得这样做是极为理所当然的。我们望着靠墙摆在
书架上的白色头骨阵列,望了许久。"你可去过南面的水潭?"我问。"嗯,去过,很多
年以前了。还是小时候母亲领去的。一般人是不大去那种地方的,母亲有点怪。水潭怎
么了?""只是想看看。"
    她摇头道:"那里比你想的危险得多。你不应该靠近水潭。没必要去,去也没什么
意思何苦要去那里?""想尽可能详细了解这个地方,包括每一个角落。你不带我,我就
独自一个人去。"
    她看了一会我的脸,妥协似的叹了口气。"也罢。看样子,我再说你也听不过去,
可又不能叫你一个人去。不过有一点你好好记住:我非常害怕那个水潭,再不想去第二
次。那里的确有某种不自然的东西。""没关系,"我说,"两人一起去,多加小心,有什
么好怕的!"
    女孩摇了摇头:"你没见过,自然不晓得水潭的真正厉害。那里的水不是普通水,
是能把人叫过去的水。不骗你。""保证不靠近,"我握着她的手保证道,"只从远处看,
看一眼就行。"
    11月一个阴沉沉的下午,我们吃罢午饭,往南面的水潭赶去。河在水潭前一些的地
方往西山拐去,把西山脚切出一道深谷,四周灌木丛生,封闭了小路。我们不得不从东
面绕行南山后坡。由于早晨下过雨,每迈一步,地面厚厚的落叶都在脚下发出湿重重的
声响途中,有两头对面走来的独角兽同我们交错而过。它们慢悠悠地左右摇晃着金黄色
的脖颈,表情麻木地踱过我们的身旁。
    "吃的东西少了。"女孩说,"冬天眼看就到,都在拼命寻找树上的果实,所以才来
这种地方。平时兽们是不来这里的。"
    离开南山坡不远,再看不到兽的出没,清晰可辨的道路也到此为止。到处是渺无人
烟的荒凉原野和早已废弃的村落。如此西行之间,水潭的声响开始隐隐约约传到耳畔。

    它与我以往听过的任何声响都有所不同。既不同于瀑布的轰鸣,又有异于风的怒号
,亦非地动之声,而类似巨大喉咙吐出的粗重喘息。其声时而低回,时而高扬,时而断
断续续,甚至杂乱无章,如烟如泣。
    "简直像有人对我们吼叫什么。"我说。
    女孩只是回头看我一眼,一声未吭,用戴手套的双手拨开灌木丛,继续带头前行。

    "路比以前糟多了!"她说,"过去来时还没有这么狼狈,恐怕还是回去为妙。""好
容易来到这里,走吧,走到哪算哪。"我们循着水声,在高高低低的灌木丛中往前
    走了10多分钟,眼前豁然一片开朗:漫漫的灌木丛到此结束,平展展的草原在我们
面前沿河涌向远方。右边可以望见河流劈开的深谷。穿过深谷的河流舒展胸怀,淌过灌
木丛流到我们站立的草地,随后拐了最后一个弯,便陡然放慢流速,颜色亦随之变成给
人以不祥之感的深蓝色、缓缓推进。前端膨胀得宛似吞掉一头小动物的蛇腹,在那里形
成一瓶巨大的水潭。我沿河朝水潭那边走去。
    "近前不得哟!"女孩悄然抓过我的胳膊。"表面上水波不兴,显得老老实实,而下
面的漩涡可凶着哩。一旦被拉将进去,就休想重见天日。""有多深?""不堪设想。漩涡
像锥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扎向谭底,肯定越来越深。听说过去往里投异教徒和罪犯来着…
…""后来如何呢?""被投过去的人,再没有浮出来的。地洞听说过吧?潭底有好几个地
洞,张着嘴把人吸进去。人就只能在黑暗中永远彷徨。"
    如蒸气一般从水潭中涌出的巨大喘息统治着周围,仿佛地底回响的无数死者的痛苦
呻吟
    女孩拾起一块掌心大小的木块,朝水潭中央扔去。打中的木块在水面漂浮了五六秒
,而后突然瑟瑟发抖,就像被什么拖住后脚似的沉入水中,再未浮出。"才刚说了,水
下翻腾着强有力的漩涡。这回明白了吧?"
    我们坐在离水潭十多米远的草地上,啃着衣袋里的面包。从远处看,那一带的风景
倒是充满平和与静谧。秋日的野花点缀着草原,树木红叶欲燃,其中间便是没有一丝波
纹的镜面般的水潭。水潭前面耸立着白色的石灰岩悬崖,黑乎乎的砖墙劈头盖脑地盘踞
在上面。除去水潭的喘息,四下一片岑寂,连树叶都静止不动。
    "你干吗那么想要地图?"女孩问,"就算有地图,你也永远离不开这个镇子的哟!
"
    她弹去膝头的面包屑,视线移往水潭那边。"想离开镇子?"
    我默然摇头。摇头是表示否定,还是表示犹豫,我也不得而知,连这点都稀里糊涂
。"不知道。"我说,"仅仅想了解罢了:镇子的形状如何,结构如何,何处有何生活,
是什么在限制我,控制我,如此而已。至于将来还要做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女孩慢慢左右摇头,盯住我的眼睛。"没有将来的。"她说,"你还不明白?这里是
真真正正的世界尽头,我们只能一辈子呆在这里。"
    我仰面躺倒春天。我所能看的,只是阴暗的天空。清晨淋过雨的地面又潮又凉,但
大地那沁人心脾的清香仍荡漾在四周。
    几只冬鸟扑棱棱地从草丛飞起,越过围墙消失在蓝天之中。惟独鸟才可飞越围墙!
低垂而厚重的云层,预告严酷的冬季已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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