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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3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8月18日05:10:00 星期一), 站内信件

  32.世界尽头----垂死的影子
    打开看门人小屋,看门人正在后门口劈柴。“看样子要下大雪喽,”看门人手持斧
头说道,“今早死了4头,明天估计死得更多。今冬冷得特殊。”
    我摘下手套,走到炉前烤手。看门人把劈得细细的木条捆起搬进仓库,关好后门把
斧头放回墙根。而后来到我身旁同样烤手。“看来往后一段时间我得一个人烧独角兽的
尸体了。那些家伙活着的时候倒没少给我乐趣。不过也没办法,毕竟是我的工作嘛。”
“影子的情况相当不妙?”“不能说是很妙。”看门人摇晃着肩上的脖子说,“不大理
想。三天卧床不起了。我当然打算尽我的努力照料,可寿命这东西是谁也奈何不得的。
人能办到的事有限。”“可以见影子么?”“啊,可以,当然可以,只是仅限30分钟。
30分钟后我得去烧独角兽。”
    我点下头。看门人从墙上摘下钥匙串,打开通往影子广场的铁门,在我前头快步穿
过广场,打开影子小屋让我进去。小屋里空空荡荡,一件家具也没有,地板直接铺的是
冰冷冷的砖块。寒风从窗缝吹进,仿佛空气都要冻僵。简直同冷库无异。“这怪不得我
,”看门人自我辩解似的说,“不是我故意把影子塞进这种地方。让影子住这里是早已
有之的规定,我不过照章办事罢了。你的影子还算幸运的,糟糕时候甚至两三个影子一
起住在这里。”
    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我便默默点头。我是不应该把影子丢在这种地方不理不管的。
“影子在下面。”他说,“往下去。下面多少暖和些。只是有点臭味。”
    看门人走到墙角,拉开潮乎乎的黑木拉门。里面没有楼梯,仅有架简易梯子。看门
人自己先爬下几格,然后招手让我跟下。我拍掉大衣上的雪,跟他下去。
    一进地下室,粪便味首先扑鼻而来。由于没窗,臭气全都憋在里面。地下室大小如
贮物室,床就占了三分之一。彻底消瘦下去的影子脸朝这边躺在床上。床下可以觑见瓷
马桶有一张东摇西晃的旧木桌,桌上点着一支已燃烧多时的蜡烛,此外见不到任何灯盏
和暖气片。
    地板就是裸土地,满屋子潮湿的寒气,几乎冷入骨髓。影子把毛巾被一直拉到耳根
,用毫无生气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朝上看着我。老人说得不错,怕是活不长久了。“我这
就走了。”看门人大概受不住臭气,“往下你们两个聊吧,聊什么都行,影子已没有力
气同你合为一体了。”
    看门人消失后,影子注意一会动静,招手把我叫到枕旁,低声道:“麻烦你看一下
看门人是不是站着偷听,好么?”
    我点头爬上梯子,开门观望外面的情形,确认没有任何人影,然后返回。“谁也没
有。”我说。“有话跟你说。”影子开口道,“其实我并没有你看到的那么衰弱,不过
是为蒙混看门人演的一场戏。身体相当虚弱固然不是假象,但呕吐卧床纯属逢场作戏。
站起来走路完全不成问题。”“为了逃走吧?”“那还用说!要不然何苦这么折腾。我
已经赚了三天时间,三天内要逃出才行。三天后我可能真的再也站不起来。地下室的空
气对身体非常有害。冷得要命,骨头都像吃不消外面天气怎么样?”“下雪。”我双手
仍插在大衣袋里说,“入夜会变得更冷。这次寒流恐怕非比一般。”“一下雪独角兽就
死很多。”影子说,“一死很多看门人的工作量就增大,我们就趁此时逃离这里,趁那
家伙在苹果林里烧独角兽的时候。你摘下墙上挂的钥匙串开门,两人一起逃。”“从城
门?”“城门不行。门外上着锁,再说逃出去也免不了当即给看门人逮住。围墙也没办
法,高得只有鸟飞得过。”“那么从哪里逃呢?”“交给我好了。计划已经周密得不能
再周密。毕竟充分收集了有关这镇子的情报。你的地图我差点看出洞来,从看门人那里
也了解了许多情况。那家伙以为我不会逃走,不厌其烦地讲了镇上的事情。幸亏你麻痹
了那家伙的警惕性。时间倒比起初预想的花得多,不过计划本身一帆风顺。看门人说得
不错,我是没了同你合为一体的力气,但若跑去外面即可恢复如初,那时再同我合成一
个人。如果成功,我就可以不在这种地方送命,你也能使记忆失而复得,恢复原来的你
自身。”
    我一声不响地盯视蜡烛火苗。“怎么样,到底?”影子问。“所谓原来的自身究竟
又是什么呢?”“喂喂,怎么搞的,你总不至于还在执迷不悟吧?”“是执迷不悟,真
的执迷不悟。”我说,“首先我想不起原来的自身是怎么回事。那个世界果真值得我回
去,那个自身果真值得我恢复不成?”
    影子刚要开口,我扬手制止。“等等,让我说完。对过去的自身我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的自身已经开始对这镇子产生一种类似眷恋的感情。一来倾心于在图书馆认识的女
孩,二来大校也是个好人。冬天诚然冷不可耐,而其他季节则风景十分迷人。在这里,
大家互不伤害,相安无事。生活虽说简朴,但并不缺什么,而且人人平等。没有人飞短
流长,更不争夺什么。劳动倒是劳动,但都觉得乐在其中。那是纯粹为了劳动的劳动,
不受制于人,不勉强自己。也不羡慕他人。没有忧伤,没有烦恼。”“也不存在金钱、
财产、地位。既无诉讼,又无医院。”影子补充道,“而且不必担心年老,无需惧怕死
亡,对吧?”
    我点头道:“你怎么看?我到底又有什么理由非离开镇子不可呢?”“是啊。”说
着,影子从毛巾被中拿出手,用指头揉了揉干巴巴的嘴唇,“你说得很有些道理。假如
存在那样的世界,那便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只要你喜欢,你怎么
做都可以。我也心安理得地死在此处。问题是,有几件事你忽视了,而且事关重大。”

    影子开始不住声地咳嗽。我等待他平息下来。“上次见面,我就说这镇子是不自然
不正常的,并且不自然不正常得自成一统。刚才你说的是它的一统性和完全性。所以我
要说它的不自然性和不正常性。注意听着:首先,世上是不存在完全性的——尽管它是
一个中心命题——如同理论上不存在永恒的机械一样,这点上次已经说过。熵总是不断
增大,而镇子究竟将其排往何处呢?的确,这里的人们——看门人另当别论——谁也不
伤害谁,谁也不怨恨谁,谁都清心寡欲。大家自我满足,和平共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不具有心这个东西。”“这点我也是清楚的。”我说。“镇子的完全性建立在心
的丧失这一基础上。只有使心丧失,才能将各自的存在纳入被无限延长的时间之中。也
惟其如此,人才不会衰老,不会死亡。第一步就是将影子这个自我的母体撕掉隔离开来
,等待他死去。一旦影子死了,往下便没有太大问题,只消把每天生出的类似心的薄膜
样的东西搔出即可。”“搔出?”“这点一会再说。首先是心的问题。你说这镇子上没
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这固然可钦可佩。若有力气,我也想为之鼓掌。可是,没有
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无非等于说没有相反的东西,那便是快乐、终极幸福和爱情。
正因为有绝望有幻灭有哀怨,才有喜悦可言。没有绝望的幸福是根本不存在的。这也就
是我所说的自然。其次当然还有爱情这个问题。你提到的那个图书馆女孩也不例外。你
或许真心爱她,但那种心情是没有归宿的。因为她已经没有心。没有心的人不过是行走
的幻影。将这幻影搞到手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莫非你追求那种永恒的生不成?你自身
也想沦为幻影不成?我如果死在这里,你也势必与他们为伍,永远别想离开这座镇子。

    令人窒息般的冰冷的沉默久久笼罩着地下室。影子又咳了几声。“可我不能把她丢
在这里不管。无论她是什么,我都在爱她需求她。若现在逃走,事后必然后悔。而一旦
离开,就不可能重新返回。”“罢了罢了,”影子欠起身,靠在床失,“说服你看来要
花不少时间。我们是旧交,完全知道你这人相当顽固不化,但也没想到事到如此紧急关
头还缠上这等伤脑筋的琐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我再加上女孩三人逃离这里却是不
可能的哟!没有影子的人无法在外面生活。”“这个我完全清楚。”我说,“我是说你
一个人逃离这里如何?我来帮忙。”“不,你还是不大明白。”影子头靠墙壁说道,“
如果我独自离开而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势必陷入绝望的境地。这点看门人已经告诉我了
。影子这东西无论哪一个都必定死在这里。即使跑到外面的影子临死时也要返回这里而
死。不死在这里的影子,即使死了也只能是不完全的死。就是说,你必须永远带着心活
下去,而且是在森林里。森林里居住的都是未能彻底抹杀影子的人们。你将被赶去那里
,永远带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森林里彷徨。森林知道吗?”
    我点头。“但你不能把她领进森林。”影子继续道,“因为她是完全的。也就是说
她已没心。完全的人住在镇上。而不能住森林。所以你将孤身一人。既然这样,留下来
又有什么意思呢?”“人们的心都去哪里了?”“你不是在读梦么?”影子不无惊讶地
问,“读梦为什么还不知道?”“反正不知道。”我说。“那么我教给你:心已经由独
角兽带出墙外,这也就是搔出一词的含义。独角兽吸取、回收入们的心,带往外面的世
界。及至冬日来临,便将那样的自我贮存在体内死去。杀死它们的既非冬天的寒冷又不
是食物的匮乏,而是镇子强加于它们身上的自我的重量。等春天一到,便有小独角兽降
生。生的小独角兽同死的大独角兽数量相等。而小独角兽长大之后,又同样背负人们被
清扫出去的自我走向死亡。这便是完全性的代价。这种完全性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就
是把一切推到弱小者身上加以保存不成?”
    我缄口不语,兀自注视鞋尖。“独角兽一死,看门人便切下头骨,”影子继续说,
“因为头骨中精确地镌刻着自我。
    头骨被处理干净之后,埋入地下一年,等其能量平稳下来便送进图书馆书库,通过
读梦人的手释放到大气中。所谓读梦人——就是指你——是影子尚未死掉的新来镇子的
人所担任的角色。读梦人读出的自我融入大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所谓‘古梦’。
总之一句话,你的作用就像电的地线。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明白。”我说。“影
子一死,读梦人便不再读梦,而同镇子打成一片。镇子便是如此在十全十美的环境中永
远运转不止。不完全的部分强加给不完全的存在,自身只一点点吮吸沉淀后的清液维持
生命。难道你认为这是正确的?是真正的世界?是事物应有的面目?好么,你要从弱小
者不完全者的角度看问题,立场要站在独角兽和森林居民一方。”
    我久久凝视蜡烛的火苗,直到眼睛作痛。然后摘下眼镜,用指尖拭去溢出的泪水。
“明天3点钟来。”我说,“你说得对,这里不是我呆的跑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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