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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3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8月18日05:11:39 星期一), 站内信件

  37.冷酷仙境----光、内省、洁净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有人摇我的肩膀。最先感觉到的是沙发气味。接着那人开始为
我的迟迟不醒感到焦躁。任何人都想剥夺我犹如秋日蝗虫般恬适的睡眠。
    不过,我体内也有某种东西强行要我起来,告诉我已无暇再睡,并用铁花瓶打我的
头。“起来,求你起来!”她说。
    我从沙发坐起,睁开眼睛。我身穿橙色浴衣。她穿男式白色T恤,几乎扑在我身上
摇我肩膀。她那只穿白T恤和白内裤的苗条身段,宛似站不稳的小孩,仿佛只消一阵强
风便可将她吹为委地的尘埃。我所吞食的一大堆意大利风味消失到何处去了呢?我的手
表又去哪里了呢?四周还一片黑暗。若非眼睛出了问题,便是天还未亮。“看那茶几!
”女孩说。
    我往茶几看去。上面放着小圣诞树样的东西。却又不是圣诞树。作为圣诞树未免太
小,况且现在刚交十月。不可能是圣诞树。我依然双手压住浴衣底襟,目不转睛地看着
茶几上的物体。原来是我放的头骨!不,也可能是她放的。这点我已记不起。谁放的都
无所谓。反正茶几上如圣诞树一般闪闪烁烁的是我带来的独角兽头骨。光在头骨顶端一
闪一灭。
    一个个光点非常细小,光本身并不强,小小的光点如满天星斗缀满头骨。光色莹白
,微弱柔和。每个光点周围都仿佛包宠着模模糊糊的光膜,轮廓绵软,扑朔迷离。或许
由于这个缘故,那光看起来与其说是头骨表面闪烁,莫如说连片浮出于头骨之上。我们
并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久久凝视小小的光之海。她双手轻轻握住我的胳膊,我的双
手仍放在浴衣底襟。夜半更深,四下阒无声息。“这里有什么机关不成?”
    我摇摇头。我曾同头骨过了一夜,那时它根本没有发光,倘若那光是由某种夜光漆
或光苔一类东西发出的,肯定不至于有时亮有时不亮。暗下来必有光亮现出才是。更何
况两人睡前头骨并未发光。不会是什么机关。而是某种超越人力的特殊物所使然。任何
人为的努力都不可能制造出如此柔和如此怡然的光。
    我悄悄拿开她抓在我右臂的手,把手伸向茶几上的头骨,静静拿起放在膝头。“不
怕的?”她低声询问。“不怕。”我说。何怕之有。这玩艺儿说不定在某处连着我自身
。谁都不会害怕自己本身。
    我用手心罩住头骨,手心生出残火般微弱的温煦感。甚至指尖也好像包笼在淡淡的
光膜中。我闭目合眼,将十指浸入这柔弱的余温。于是纷纭的昔日回忆如遥远的云絮浮
现在我心头。“不像复制品。”她说,“莫不是真的头骨?带着远古的记忆而来……”

    我默默颔首。可我能知道什么呢?无论它是什么,反正现在它在发光,光在我手中
。我所知道的,只是那光在朝我倾诉什么。这点我可以直接感觉出来。它恐怕在向我暗
示什么。
    那既像是应该到来的新天地,又似乎是留在我身后的旧世界。我还不能充分领悟。

    我睁开眼,再次审视染白手指的光。我虽然难以把握光的含义,但可以清楚看出其
中并无恶意和敌对因素。它收敛于我的掌心,并对此显得心满意足。我用指尖轻轻跟踪
其中浮现的光。根本无需害怕,我想。全然没有理由惧怕自己本身。
    我把头骨放回茶几,用指尖触摸女孩的脸颊。“暖乎乎的。”她说。“光暖和嘛。
”“我摸摸也不要紧?”“没问题。”
    女孩将双手置于头骨上面,闭起眼睛。她的手指也和我同样被镀上一层莹白的光膜
。“有所感觉。”她说,“是什么倒说不清,总之像是过去在什么地方感觉过的:空气
、光线、声音等等。表达不好。”“我也表达不好。”我说,“嗓子渴了。”“啤酒可
以么?还是喝水?”“啤酒可以。”
    女孩从电冰箱取出啤酒,连同杯子拿到客厅。趁这时间我拾起掉在沙发背后的手表
看了眼时间:4点16分。再过一个小时多一点天将放亮。我拎过电话机拨动自己住处的
号码还从来没有往自己房间打过电话,好一会才想起号码。无人接。等铃响到15次我放
下话筒,再次拨通让铃响了15次。结果同样,无人接起。
    莫非胖女郎回到她那在地下等待的祖父那里去了?还是被来我房间的符号士或“组
织”的人抓住带往什么地方了呢?不管怎样,我想她都一定临阵有余。无论遇到什么情
况,她的应变能力都是我的10倍,而年龄仅及我一半。实非等闲之辈!我放下话筒,想
到此生再也见不到那女郎,不禁生出几分怅惘,就像观望一个个沙发和吊灯被从倒闭的
宾馆中运出,一扇扇窗口被关合,一幅幅窗帘被卸下。
    我们坐在沙发上边喝啤酒,边注视头骨闪闪烁烁的白光。“头骨是同你发生感应才
发光的不成?”女孩问。“不晓得。”我说,“不过有那个感觉。也可能不是我,而同
别的什么发生感应。”
    我把剩下的啤酒全倒进杯里,从从容容地喝干。黎明前的世界万籁无声,同森林中
无异地毯上东一件西一件扔着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我的轻便西服、衬衫、领带、长裤
,她的连衣裙、长筒袜、小背心之类。地上的衣服摊,我觉得似乎是我这35载人生的一
个总结。“看什么呢?”“衣服。”我回答。“干吗看什么衣服?”“刚才还是我的一
部分来着,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现在则不然。活像别人的别的衣服。看不出是自
己的。”“怕是交欢的关系吧?”她说,“交欢之后,人往往变得内省。”“不,不是
那么回事。”我手拿空杯说,“并非变得内省,只是注目于构成世界的许多琐碎部件而
已。蜗牛、雨帘、五金店的商品阵列——对这类东西十分敏感。”“不收拾衣服?”“
不必,那样蛮好,那样使人坦然。用不着收拾。”“再讲讲蜗牛。”“蜗牛是在洗衣店
门前看见的。”我说,“没想到秋天里还有蜗牛。”“蜗牛一年到头都有的。”“想必
。”“在欧洲,蜗牛具有神话意味。”她说,“外壳意味黑暗世界,蜗牛从壳中探头意
味阳光普照。所以,人们一看见蜗牛,就本能地想打破外壳使它从里面亮相。这事可做
过?”“没有。”我说,“你懂得的还真不少。”“在图书馆工作嘛,自然知道很多。

    我从茶几拿起那盒七星烟,用啤酒屋的火柴点燃,再次眼望地毯上的衣服。她的淡
蓝色长筒袜上压着我的衬衫袖。天鹅绒连衣裙腰部拧劲似的扭歪着,旁边薄薄的小背心
如垂头丧气的旗。项链和手表扔在沙发上,黑皮挎包躺在屋角的咖啡桌。
    她脱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还像她。也许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还像我。“干
吗在图书馆工作?”我问。“喜欢图书馆。”她回答,“安静,到处是书,知识成堆。
我不愿意在银行或贸易公司工作,也懒得当老师。”
    我朝天花板喷出一口烟,注视其行踪。“想了解我?”她问,“例如哪里出生,少
女时代如何,读哪所大学,什么时候不再是处女等等。”“不,”我说,“现在不急。
多少想了解一点。”“我也多少想了解一点你。”“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说,“每
次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滩,海滩都有许多许多东西。海浪打上来的。好些东西
简直想象不到。从瓶子、拖鞋、帽子、眼镜盒到桌椅板凳,无所不有。为什么有这种东
西打上来呢?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喜欢物色这些,来台风是一大乐事。怕是别处海
滩扔的东西被卷进海里,又被浪打上岸来。”
    我把烟在烟灰缸里熄掉,空杯放在茶几上,继续道:“奇怪的是,大凡被海水打上
来的东西全都干干净净。虽说无一不是没用的垃圾,但一律洁净得很。没有一件脏乎乎
的碰不得。海这东西也真是特殊。每当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总是想起海滩的垃圾。我
的生活便总是这样:把垃圾收集起来,以自己的方式弄干净,再扔去其他地方。只是派
不上用场,徒然朽化而已。”“不过那样做——就是说弄干净——要借助某种形式吧?
”“可形式到底又有什么用呢?若说形式,蜗牛也同样具备。而我无非在海滩到处走来
走去罢了。那期间发生的各种事固然清楚记得,但也仅限于记得,同现在的我毫不相干
。仅仅记得,如此而已。洁净,然而无用。”
    女孩把手搭在我肩上从沙发站起,走进厨房打开电冰箱,取葡萄酒斟上,连同一瓶
啤酒一起用盘子托来。“我喜欢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说,“因为浩净而天用,肯定
。”“但这段时间过得飞快。天一亮,就开始送报送奶,电车也投入运行。”
    她滑溜溜地钻到我身旁,把毛巾被拉到胸口,喝了口葡萄酒。我把新拿来的啤酒倒
进杯子,拿在手里打量茶几上尚未失去光芒的头骨。头骨朝茶几上的啤酒瓶、烟灰缸和
火柴盒投以淡淡的光。女孩把头靠在我肩上。“刚才看你从厨房往这边走来着。”“怎
样?”“腿很迷人。”“中意?”“非常。”
    她把杯放在茶几上,往我耳下吻了一口。“嗯,知道么?”她说,“我,顶顶喜欢
别人夸奖。”
    随着天光破晓,头骨的光像被阳光冲掉慢慢减弱下去,不久变回毫无奇异之处的光
滑滑的白骨。我们在沙发上拥抱着观望窗帘外面的世界被晨光夺去黑暗的情景。她热辣
辣的呼吸弄得我肩头潮乎乎的,乳房娇小柔软。
    喝罢葡萄酒,她利用这短暂时间蜷起身子静静地睡了。阳光明晃晃照亮了相邻人家
的房脊,不知何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我已再无睡意。我记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少个
小时总之睡意全消,醉意也没剩下。我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头轻轻放下,离开沙发走去
厨房,喝了几杯水,吸了支烟。然后关紧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打开餐桌上的小收录机
,调低音量听立体声广播。本想听鲍勃·迪伦的歌曲,遗憾的是没有播放,而代之以罗
杰弹的《枯叶》。秋天了!
    她家的厨房同我的很相似。有冲洗台有换气扇有电冰箱有热水器。大小、功能、使
用年头、用具数量也大同小异。不同之处是没有煤气烤炉,而以微波炉代替。还有电动
咖啡豆粉碎机。菜刀也按不同用途准备好几种,不过磨法多少有点毛病。女的很少有人
能磨好菜刀。
    烹调用的盘子清一色是容易在微波炉中使用的硼硅酸玻璃盘。长柄平底锅油光光地
毫无污痕。冲洗台上的垃圾篓也清扫得一干二净。
    我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对别人家的厨房如此关心备至。其实我无意查看他人的生活细
节,
    不过是厨房里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映入自己的眼帘。罗杰的《枯叶》放完,换成弗兰
克管弦乐队的《纽约之秋》。我在秋日的晨光中出神地望着餐桌上排列的锅、碗和调味
瓶等物。厨房俨然世界本身,一如莎士比亚那句台词:世界即厨房。
    乐曲放罢,主持人说了声:“已是秋天了。”随即谈起秋日初次所穿毛衣的气味,
说阿珀达伊库的小说对这种气味做过出色的描写。下一支乐曲是乌迪·哈马的《昔日秋
光》餐桌上的钟已指向7时25分。10月3日,上午7时25分,星期日。天空晴得如被尖刀
深深剜开一般深邃而透彻。作为结束人生的最后一天,场景似乎不错。
    我用锅烧开水,从电冰箱拿出西红柿,又切了大蒜和手旁一点青菜做成西红柿酱汤
,然后加进斯特拉斯堡香肠咕咕嘟嘟煮了一阵子。同时细细切了甘蓝和圆椒,做个色拉
。又把咖啡放入咖啡壶,在法国式面包上淋了点水并用箔纸包住放入微波炉加热。准备
妥当后,我叫醒女孩,撤下客厅茶几上的杯子和空瓶。“好味道!”她说。“可以穿衣
服了吧?”我问。先于女孩穿衣服是我的一忌。文明社会称之为礼仪。“当然可以,请
。”说着,女孩脱下自己的T恤。晨光在她的乳房和腹部照出淡淡的阴影,汗毛闪着光
泽。她以这样的姿势欣赏一会自己的身体。“不坏呀!”她说。“不坏。”“没有多余
的肉,腹部不见皱纹,皮肤仍有弹性——还可风流一段时间。”说到这里,
    她双手拄在沙发上,转向我说,“不过这些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吧,是这样的吧?
就像一条线断了,再也不能恢复。我总有这感觉。”“吃饭吧。”我提议。
    她去隔壁披上黄色运动衫,穿上旧得退色的牛仔裤。我穿上短裤。我们隔着餐桌面
对面坐下,吃着面包、香肠、色拉,喝着咖啡。“你能马上这样习惯别人家的厨房?”
她问。“本质上每家的厨房都大同小异。”我说,“做东西吃东西,不存在大的差别。
”“一个人生活不厌烦?”“不太清楚,因为从来没这样考虑过。婚姻生活倒是持续了
5年,但如今已根本记不起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好像一直单身生活过来的。”“无意
再婚?”“怎么都无所谓。”我说,“反正都一回事,就像有出口和入口的狗窗,从哪
个口进去都差不多一样。”她笑笑,用纸巾擦去嘴角沾的西红柿汤汁:“把婚后生活比
喻成狗窝的人,你是第一个。”
    吃完饭,我把壶里剩的咖啡热了热,各斟一杯。“西红柿酱汤非常可口。”她说。
“要是有月桂树叶什么的,会做得更好。”我说,“煮的东西也差10分钟火候。”“不
过已经很好吃了。好久都没吃过这么讲究的早餐。”她说,“今天往下怎么安排?”
    我看了看表:8点半。“9点离开这里。”我说,“找一处公园,两人晒太阳喝啤酒
。10点半开车把你送去什么地方,之后就动身。你怎么办?”“回家洗衣服,清扫房间
,独自沉浸在交欢的回忆里。不坏吧?”“不坏。”我说。是不坏。“跟你说,我可不
是跟任何人都立刻上床的哟!”她补充似的说。“知道。”
    我在冲洗台洗餐具时间里,她一面淋浴一面哼唱。我用几乎不起泡的植物性油脂洗
锅刷盘,用抹布擦干摆在餐桌上。然后洗洗手,借用厨房里的牙膏刷了牙,又去浴室问
她有没有刮须用具。“打开上边右侧的壁柜看看,记得有他以前用过的。”
    壁柜里果然有柠檬香型刮脸膏和漂亮的刮须刀。刮脸膏已少了半盒,盒口沾有已干
燥的白沫。所谓死,便是将刮脸膏剩下半盒。“有了?”她问。“有了。”我拿起刮须
刀、刮脸膏和一条新毛巾折回厨房,烧水刮须。刮完须,把刀片和刀架冲洗干净。于是
我的胡须同死者胡须在洗面盆里混在一起,沉入盆底。
    她穿衣服时,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翻阅晨报。出租小汽车司机开车途中心脏病发作,
一头扎进高架桥栏杆,死了。乘客是一位32岁的女性和一个4岁女孩,双双身负重伤。
某市议会午间吃外购盒饭时因油炸牡蛎变质致使两人身亡。外务大臣对美国的高利率政
策表示遗憾。
    美国银行家会议讨论对南美贷款的利息。秘鲁财政部长指责美国对南美实行经济侵
略。西德外长强烈要求纠正对日贸易逆差。利比亚谴责以色列,以色列反唇相讥。还就
18岁儿子向父亲行凶一事刊登了大家谈一类文章。报上刊载的,没有一样对我最后几小
时有所裨益。
    女孩身穿驼色棉短裤加茶色开领衫,站在镜前用梳子梳理头发。我系好领带,穿上
外衣
    “独角兽骨头怎么处理?”她问。“送给你。”我说,“放在哪里算了。”“电视
机上如何?”
    我拿起已不发光的头骨走到房间角落,放在电视机上。“怎么样?”“挺好的。”
我回答。“还会发光?”“没问题。”说罢,我再次把她搂在怀里,将这温煦刻入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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