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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8月18日05:19:17 星期一), 站内信件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09)----by村上春树
此后很长时间岛本都没出现。每晚我都在“罗宾斯·内斯特”吧台前坐上几个小时
一面看书,一面不时往门口扫一眼。但她没来。我开始担心,担心自己是否对岛本说了
什么不合适的话,是否说了多余的话伤害了岛本。我一句句回想那天夜里自己说出口的
话,又回想她道出的话,但没有找出能和自己的担心对上号的语句。说不定岛本见到我
真的失望了。这是完全可能的。她那么妩媚动人,腿也没了毛病。想必她未能从我身上
觅出任何可贵的东西。
岁末临近,圣诞节过去,新年来到。转眼间一月份就没了。我年满三十七岁了。我
已放弃希望,不再等她了。“罗宾斯·内斯特”那边只偶尔露一下面,因为一去那里就
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就会在顾客席上搜寻她的姿影。我坐在这边酒吧的吧台前,打开
书页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觉得自己已很难对什么全神贯注了。
她说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有生以来仅此一个的朋友。我听了十分欣喜。我们可以重
新成为朋友。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想就此听听她的意见,即便她全然不想谈她自己也
无所谓。只要能见到岛本同她说话,我就高兴。
然而岛本再也没有出现。或者她忙得没时间来见我也有可能,但三个月的空白也实
在太长了,就算真的来不成,打个电话总该是可以的。说到底,她是把我忘在一边了,
我想。我这个人对于她并非那么可贵的存在。想到这里,我一阵难受,就好像心里开一
个小洞。她说不该把那样的话说出口的,某种话语是应当永远留在心里的。
不料,二月初她来了,仍是一个下雨的夜晚。静悄悄冷冰冰的雨。那天夜晚我正好
有事,很早就到了“罗宾斯·内斯特”。客人带来的伞散发出冷雨的气息。这天钢琴三
重奏临时加进高音萨克斯管吹奏了几首。萨克斯手颇有名气,客人席位沸腾起来。我一
如往常坐在吧台角落看书,这当儿岛本悄然进来,在我邻座坐下。“晚上好。”她说。
我放下书看她,一时很难相信她真在这里。“以为你再不来了呢。”“抱歉。”岛
本说,“生气了?”“没生什么气,哪里会因为这个生气。我说岛本,这里是店,客人
都是想来时来,想回去时回去。我只是等人来罢了。”“反正向你道歉。说是说不好,
总之我没能来成。”“忙?”“忙什么忙?”她平静地说,“不是忙。只是没能来成。
”
她头发被雨淋湿了,几缕湿发贴在额上。我让男侍拿来新毛巾。“谢谢。”她接过
毛内,擦干头发,然后取出香烟,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也许被雨淋湿发冷的关系,手
指有点儿颤抖。“细雨,加上准备搭出租车,出门时只带了雨衣。可是走起来好像走了
很久。”“不喝点热的?”我问。
岛本窥视似的看着我的脸,嫣然一笑。“谢谢。不过不要紧了。”
看见她的微笑,三个月的空白一瞬间不翼而飞了。“看什么呢?”她指着我的书问
。
我把书递给她。这是一本历史方面的书,写的是越战之后中国和越南的战争。她啪
啦啪啦翻几页还给我。“小说不再看了?”“小说也看。但没过去看得那么多,新小说
几乎一无所知。看的只限于过去的,差不多都是十九世纪的小说,而且大部分是重看。
”“为什么不看新小说?”“怕是不愿意失望吧。看无聊的书,觉得像是白白浪费时间
,又失望得很。过去不然。时间多的是,看无聊的书也总觉得有所收获。就那样。如今
不一样,认为纯属浪费时间。也许是上年纪的关系。”“也是啊,上年纪倒是不假。”
说着,她不无调皮地一笑。“你还常看书?”“嗯,常看。新的也好旧的也好,小说也
好非小说也好,无聊的也好有聊的也好。和你相反,肯定是我喜欢靠看书消磨时间。”
她向调酒师要了“罗宾斯·内斯特”,我也要同样的。她啜一口端来的鸡尾酒,轻
轻点下头放回台面。“嗳,初君,为什么这里的鸡尾酒比别处的好喝呢?”“因为付出
了相应的努力,不努力不可能如愿以偿。”“比如什么努力?”“比如他,”我指着以
一本正经的神情用破冰锥鼓捣冰块的年轻漂亮的调酒师,“我给那孩子很高很高的工资
,高得大家都有点吃惊,当然我是瞒着其他员工的。为什么只给他那么高的工资呢?因
为他具有调制美味鸡尾酒的才能。世人好像不大晓得——没有才能是调不出美味鸡尾酒
的。当然,只要努力,任何人都能达到相当程度。作为见习生接受几个月训练,都会调
出足可以端到客人面前的东西。一般酒吧里的鸡尾酒就是这个程度的这当然也行得通,
可是再往前一步,就需要特殊才能了。这和弹钢琴、画画、跑百米是同一回事。我本身
也调得出相当不错的鸡尾酒,下工夫琢磨、练习来着,但横竖比不上他。即使放同样的
酒花同样的时间同样摇晃配酒器,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什么道理不晓得,只能说是才
能,同艺术一个样。那里有一条线,有人能越过有人不能越过。所以,一旦发现有才能
的人,就要好好爱惜抓住不放,付给高工资。这男孩是个同性恋者,因此这方面的人有
时拥来吧台,但他们都很文静,我不怎么介意。我中意这个男孩,他也信赖我,干得很
卖力气。”“看不出你这人还有经营才能,是有吧?”“经营才能我倒谈不上。”我说
,“我不是实业家,仅有两家小店。没有增加店数的打算,没有再多赚钱的念头。这不
能称作才能或手腕。只是,一有工夫我就想象,想象自己是个客人——若自己是客人,
那么会跟谁去什么样的店。喝什么样吃什么样的东西;假如自己是二三十岁的独身男子
,领着自己喜欢的女孩,会去什么样的店。还一个一个想象如此情形的细节,例如预算
多少啦,住在哪里、几点之前要回去啦。设想好几种具体情况。如此设想叠加的过程中
,店的图像就会渐渐明晰起来。”
岛本这天晚上身穿浅蓝色高领毛衣和藏青色半身裙,耳朵上一对小耳环闪闪生辉,
贴身的薄毛衣将乳房的形状完美地凸现出来,这弄得我呼吸很不舒畅。
“再说点可好?”岛本脸上又漾出那令人愉悦的微笑。“说什么呢?”“说你的经
营方针。”她说,“听你这么说话的确开心得很。”
我有点脸红,实在很久没在人前脸红过了。“那不能算是经营方针。只是,岛本,
我想我过去就已习惯这样的作业。从小我就一直一个人在脑袋里想这想那,发挥想象力
。推出一个虚拟场所,小心翼翼地一块块添砖加瓦——这里这样好了,那个用到这儿来
,好比模拟试验。上次也说了,大学毕业我一直在教科书出版社工作,那里的工作实在
无聊透顶,为什么呢,因为在那里我无法发挥想象力,不如说是扼杀想象力的活计。所
以做起来闷得要死,上班讨厌得要死,就差没窒息过去。一上班我就觉得自己在渐渐萎
缩变小,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我喝一口鸡尾酒,缓缓环视客席。雨天里反倒经常座无虚席。来玩的高音萨克斯手
将萨克斯管收进箱内。我叫来男侍,让男传把一瓶威士忌拿过去,再问他要不要吃点什
么
“可是这里不同。这里若不发挥想象力就休想活下去。我可以把脑袋里想到的即刻
付诸实施。这里没有会议,没有上司,没有先例,没有文部省意向,实在美妙至极,岛
本你没在公司工作过?”
她仍面带微笑,摇头说“没有”。“那就好。公司那地方不适合我,一定也不适合
你。我在公司干了八年,一清二楚在那里几乎白白耗掉了人生八年时间,而且正是二三
十岁的黄金岁月。自己都佩服自己竟忍耐了八年。不过若没那八年,估计店也不能开得
这么顺顺利利,我是这样想的。我喜欢眼下的工作,现在有两家店,但我不时觉得那不
过是自己头脑中的虚拟场所。就是说好比空中花园,我在那里栽花、造喷水池,造得非
常精致非常逼真。人们去那里喝酒、听音乐聊天,然后回家。你认为为什么那么多人每
晚每晚大把花钱特意来这里喝酒?那是因为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在寻求虚拟场所。他们是
为了看巧夺天工俨然空中楼阁的人造庭园,为了让自己也进入其中才来这里的。”
岛本从小包包里掏出一支“沙龙”,我赶在她拿打火机之前擦火柴为她点燃。我喜
欢给她点烟,喜欢她眯起眼睛看火苗摇曳的样子。“直言相告吧,我生来至今还一次也
没工作过。”她说。“一次也没?”“一次也没,既没打过工,又没就过业,没有体验
过冠以劳动二字的东西,所以现在你讲的这些听得我非常羡慕。那种思考事物的方式我
一次也没试过,我只知道一个人看书。我所思考的,总的说来只是花钱。”说到这里,
她把两腕伸到我眼前:右手戴着两只纤细的金手镯,左手戴着看上去甚为昂贵的金表。
她把两只手像出示商品样本似的在我眼前放了很久。我拉起她的右手,端详一会儿手腕
上的手镯,我想起十二岁时被她握手的事至今仍真真切切记得那时的感触,那感触曾怎
样使我内心震颤也没有忘记。
“思考钱的花法说不定更为可取啊。”说罢,我松开她的手。一松开,竟产生一股
错觉,好像自己就势飞去了哪里。“一思考钱的赚法,许多东西就要慢慢磨损掉——一
点一滴地、不知不觉之间。”“可你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也不创造是多么空虚。”“我
不那样认为。我觉得你在创造许许多多的东西。”“比如什么东西?”“比如无形的东
西。”说完,我把视线落在自己膝头的手上。
岛本手拿酒杯久久望着我。“你说的可是心情什么的?”“是的。”我说,“无论
什么迟早都要消失。这个店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也无法晓得如果人们的嗜好多少改变、经
济流势多少改变的话,现在这里的状况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这种例子我见了好几个,说
没就没。有形的东西迟早都要没影,但是某种情思将永远存留下去。”“不过初君,唯
其存留才痛苦的情思也是有的。不这样认为?”
高音萨克斯手走来感谢我送的酒,我感谢他的演奏。“近来的爵士乐手都变得彬彬
有礼了。”我对岛本解释说,“我当学生那阵子不是这样。提起搞爵士乐的,全都吸大
麻,一半左右性格有障碍。不过倒是可以时不时听到着实把人惊个倒仰的厉害演奏。我
常去新宿的爵士乐俱乐部听爵士乐来着,去寻求惊个倒仰的体验。”“你是喜欢那些人
的吧,初君?”“或许。”我说,“没有人会寻求相对好的并陶醉其中。虽然九个出格
离谱,但有一个无与伦比——人们寻求的是这个。而推动世界前进的便是这个。我想这
就是所谓艺术吧。”
我再次盯视自己膝头上的双手,然后扬起脸看岛本。她等待着我继续下文。“但现
在多少不同了。因为我现在是经营者,我所做的是投入资本加以回收。我不是艺术家,
不是在创造什么,也不是在这里资助艺术。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没有人在这个场所寻
求那样的东西。对经营方来说,彬彬有礼穿戴整洁的人要容易对付得多。这怕也是理所
当然。毕竟不是说整个世界非充满查利·帕克‘鸟儿’不可。”
她又要了杯鸡后酒,换了支烟。长时间的沉默,岛本似乎在一个人静静思考什么,
我倾听低音提琴手悠长的独奏:《可拥抱的你》。钢琴手时而轻轻击弦,鼓手时而擦一
把汗喝一口酒。一位常客来我身边闲聊了几句。“嗳,初君,”许久,岛本开口道,“
不晓得哪里有条河?一条山溪一样清亮亮的河,不很大,有河滩,不怎么停滞,很快流
进大诲的河。最好是流得急的。”
我吃了一惊,看着岛本的脸。“河?”我吃不透她要说什么。她脸上没有任何堪称
表情的表情。脸是对着我,却什么都不想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眺望相距遥远
的风景。感觉上真好像自己离她很远很远。她和我之间,或许隔着无法想象的距离。如
此一想,我心中不能不泛起某种悲哀。她眼睛里含有让我泛起悲哀的什么。“为什么突
然冒出河来?”我试着问。“只是偶然想到问问。”岛本说,“不晓得有那样的河?”
学生时代,我一个人扛着睡袋到处旅行,整个日本各种各样的河都看过了,但怎么
也想不起她要的河。“日本海那边好像有这样一条河。”我想了一会儿说,“河名记不
得了,大约在石川县。去了就知道。应该最接近你要的河,我想。”
我清楚地记着那条河。去那里是大学二年级或三年级那年秋天放假的时候。红叶姹
紫嫣红,四周群山简直像被血染红了一般。山下就是海,河流清亮亮的,林中时闻鹿鸣
。记得在那里吃过的河鱼十分够味儿。“能把我领去那里?”岛本问。“石川县哟!”
我用干涩的声音说,“不是去江之岛。先坐飞机,再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去了就得住下
——你也知道,现在的我无法做到。”
岛本在高脚椅上缓缓转身,从正面看着我。“跟你说,初君,我也完全知道这样求
你是不对的,知道这对你是很大的负担。可除了你我没有可求的人,而我无论如何都必
须去那里,又不想一个人去。除你以外,对谁都不好这样相求。”
我看着岛本的眼睛。那眼睛仿佛是什么风都吹不到的石荫下的一泓深邃的泉水,那
儿一切都静止不动,一片岑寂。凝神窥视,勉强可以看出映在水面上的物像。“对不起
。”她忽地排尽体内气力似的笑笑,“我不是为了求你做这件事才来的,只是想见你,
和你说说话,没打算提起这个。”
我在脑袋里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时间。“一大早出门乘飞机往返,估计入夜前能赶回
来——当然要看在那边花多长时间。”“我想在那边花不了多少时间。”她说,“你真
能找出那样的时间?找出和我一起飞去那里又赶回来的时间?”“差不多吧。”我想了
想说,“现在还不好说定,不过我想问题不大。明天晚上打电话到这里来可好?届时我
在这里。那之前我安排妥当。你的日程呢?”“我什么时候都行,没什么日程。只要你
方便,我随时可以动身。”
我点点头。“啰啰嗦嗦真对不起。”她说,“或许我还是不该来见你。说不定最终
我只能把一切弄糟。”
将近十一点她起身回去。我撑伞为她拦了一辆出租车。雨还在下。“再见。添了很
多麻烦,谢谢。”岛本说。“再见。”
之后我折回店内,坐回吧台原来的座位。那里仍剩有她喝的鸡尾酒,烟灰缸里留着
几支她吸剩的“沙龙”。我没叫男侍撤下,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酒杯和烟头上沾的淡浅的
口红。
回到家时,妻还在等我。她在睡衣外披了件对襟毛衣,用录像机看《阿拉伯的劳伦
斯》。镜头是劳伦斯越过无数艰难险阻横穿沙漠,终于到达苏伊士运河。单我知道的,
这部电影她就已看了三遍。她说看多少遍都看不腻。我坐在旁边,边喝葡萄酒边一起看
那电影。“这个星期日游泳俱乐部有个活动。”我对她说。俱乐部里有个成员拥有相当
大的游艇,以前我们不时坐艇去海湾游玩,在那里喝酒、钓鱼。二月份玩游艇有点儿冷
,但妻对游艇差不多一无所知,因此对此没什么疑问,况且星期天我极少一个人出去。
她似乎认为最好还是偶尔出去见见其他方面的人,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一早就出去
,估计八点前能回来。晚饭在家吃。”我说。“行,星期天正好妹妹来玩。”她说,“
要是不冷,大家就带盒饭到新宿御苑玩去四个女人家。”“那也蛮不错嘛。”
翌日下午,我去旅行社订了星期日的机票和要租的车。傍晚六点半有一班飞回东京
看来勉强可以赶回吃晚饭。之后我去店里等她的电话。电话十一点打来了。“时间总可
以找得出,忙倒是够忙的。这个星期日怎么样?”我说。
她说没问题。我告以飞机起飞时间和在羽田机场的碰头地点。“麻烦您了,谢谢。
”
放下听筒,我坐在吧台旁看了一会儿书。店里太吵,吵得我实在没办法把心思集中
到书上,于是去卫生间用冷水洗脸洗手,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我对有纪子说了谎。以
前说过几次,和别的女人睡觉时也说了小谎,但那时我没认为是欺骗有纪子,那几次不
过是无伤大雅的消闲解闷罢了。然而这次不成。我固然没有同岛本睡的念头,但还是不
成。我定定地审视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那眼睛没有映出自己这个人的任何图像。我双手
拄在洗面台上,喟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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