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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8月18日05:19:34 星期一), 站内信件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10)----by村上春树
    那条河从岩石间飞快地穿过,点点处处或挂起小小的瀑布,或积成水潭静静歇息。
水潭有气无力地反射着钝钝的太阳光。往下游看去,可以看见一座旧铁桥。说是铁桥,
其实又小又窄,勉强能容一辆汽车通过。黑乎乎呆楞楞的铁架重重地沉浸在二月冰冷冷
的岑寂中。走这座桥的只有去温泉的游客、旅馆员工和森林管理人员。我们过桥时没碰
上任何人过了桥往后看了几次,也没发现过桥人影。进旅馆吃罢简单的午饭,两人过桥
沿河步行。岛本笔直地竖起厚厚的海军呢大衣领,围巾紧贴鼻端围了好几圈。她和平时
不同,一身适合穿山越岭的轻装。头发在脑后束起,鞋也换上了结结实实的野外作业靴
,肩上斜挎绿色尼龙包。这副打扮活脱脱成了高中生。河滩这一堆那一块地点缀着白皑
皑硬邦邦的雪。铁桥顶端蹲着两只乌鸦在俯视河面,不时发出一声生硬而尖锐的啼叫。
像在谴责什么。叫声在树叶脱尽的林中发出冷冷的回响,继而穿过河面,钻入我们耳底

    狭窄的沙土路沿河边长长地延伸开去,不知止于何处,不知通向哪里。杳无人影,
阒无声息。四下里没有像人家的房舍,触目皆是光秃秃的农田。垅沟的积雪勾勒出几道
清晰的白筋。乌鸦到处都有。见我们一路走来,乌鸦们就好像朝同伴们发什么信号似的
短促地叫了几声,走到跟前它们也凝然不动,我得以切近地看清其凶器一般尖刺刺的嘴
和颜色光鲜的爪。“还有时间?”岛本问,“再这么走一会儿能行?”
    我扫一眼手表,“没关系,时间还有。可以再待一个小时。”“好幽静的地方啊。
”她缓缓环视着四周说道。她每次开口,呼出的气便整个浮在空中,硬硬的,白白的。
“这条河可好?”
    她看着我微微笑道:“看来你是真的明白我所寻求的,从里到外。”“从颜色到尺
寸。”我说,“过去我看河流的眼光就不同一般。”
    她笑了笑,用戴手套的手握住同样戴手套的我的手。“还好。已经来了,就算你说
这条河不好我也没办法。”我说。“放心,对自己再多些信心,你是不至于有那么大失
误的。”岛本说,“对了,两个人这么并肩走起来,不有点儿像过去?时常一块儿从学
校走路回家来着。”“你腿没过去那么糟了。”
    岛本微笑着看我的脸:“听你这语气,好像是为我治好腿感到遗憾似的。”“或许
。”我也笑了。“真那么想?”“开玩笑。治好了腿当然是好事。只是有点儿怀念,怀
念你腿不好的那段时光。”“跟你说,初君,”她接道,“这件事我非常非常感谢你—
—知道的吧?”“没什么的,”我说,“无非乘飞机来郊游罢了。”岛本目视前方走了
一会。“不过你是对太太说了谎出来的吧?”“算是吧。”“这对你相当不是滋味吧?
不愿意对太太说谎吧?”
    我不知怎么回答合适,没有应声。附近树林里乌鸦又尖利地叫了起来。“我肯定扰
乱你的生活了,我心里很清楚。”岛本低声道。“好了,别说这个了。”我说,“特意
跑来一趟,说点开心的吧!”“比如说什么?”“你这身打扮,看上去像高中生。”“
谢谢。”她说,“真是高中生该有多高兴。”
    我们朝上游慢慢走去。接下去一段时间里,两人都一言未发,只顾集中注意力走路
她还走不了很快,但慢走看不出不自然。岛本紧紧握住我的手。路冻得邦邦硬,我们的
胶底鞋几乎没踩出动静。
    的确,假如像岛本说的那样,十几或二十几岁时两人能这样一块儿走路,该是何等
美妙啊!星期日下午两人手拉着手,沿着河边一个人也没有的小路无休无止地走下去,
该是多么幸福啊!然而我们已不是高中生了。我有妻子和女儿,有工作,而且要向妻说
谎才能来这里。往下要乘车赶去机场,搭乘傍晚六点半飞往东京的航班急匆匆返回有妻
等我的家。
    走了一会儿,岛本停住脚步,搓着戴手套的双手缓缓环视四周,看上游,看下游。
对岸群山绵延。左边,树叶落尽的杂木林一片接着一片。哪里也不见人影。我们刚才歇
息的旅馆也好铁桥也好,此刻都已隐去山后。太阳不时像想起来似的从云隙间探一下头
。除了乌鸦的啼叫和河水的流声,其他一无所闻。眼望如此风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想道
,自己迟早肯定还将在哪里目睹同样的风景。这就是所谓既视感的反向——不是觉得自
己以往什么时候见过与此相同的风景,而是预感将来什么时候仍将在哪里与此风景相遇
。这一预感已伸出长臂死死抓住了自己意识的根。我已能感觉出其握力。而那长臂的前
方便是我自身将来应该还在的、增加了好几岁的我自身。当然,我无法看见我自身。“
这地方合适。”她说。“合适干什么?”我问。
    岛本浮起一如平日的一丝笑意看着我,“想干我想干的事。”
    随后,我们从堤坝下到河边,这里有个小小的水潭,表面结了层薄冰,潭底静静躺
着几片一如扁扁的死鱼的落叶。我拾起河滩上的一粒圆石子,在手心里转动了一会儿。
岛本摘下两只手套揣进大衣袋,继而拉开挎包链,取出一个用厚厚的上等布料做的小口
袋样的东西,袋里有个小壶。她解开壶绳,轻轻打开壶盖,目不转睛地往里窥视良久。

    我一声不响地凝目注视。
    壶里装的是白灰。岛本慢慢往左手心倒灰,倒得十分小心,不让灰落到地上。倒到
最后灰只有正好盛满她手心那么一点点。是什么灰,又是谁烧的呢?这是一个无风的宁
静下午,白灰因而久久停在她手心不动。之后,岛本将空壶装回挎包,用食指尖沾一点
灰,递到唇边轻轻舔了一下,继而看我的脸,想笑,但没能笑出。手指仍停在唇上。
    她蹲在河边将灰放入水中的时间里,我站在旁边盯视其一举一动。她手中那一点点
灰转眼间被水冲走了。我和岛本站在河边定睛注视水的行踪。她细看了一会儿手心,然
后在水面上冲去余灰,戴上手套。“真能流去大海?”岛本问。“大概。”但我无法确
信那点灰一定流到大海。到海还有相当远的距离,有可能沉入某处的水潭,就势滞留那
里。当然,其中的些许恐怕还是会抵达大海的。
    接下去,她开始用落在那里的一块木片挖掘发软的地面,我也帮忙。小坑挖出后,
岛本将布袋里的壶埋在里面。乌鸦的叫声从哪里传来。估计它们自始至终在静静地目睹
我们的作业。无所谓,想看就看好了,又不是干什么坏事,不过是把烧的什么灰放进河
流而已。“会下雨?”岛本边用鞋尖抚平地面边问。
    我抬头看天,“得一会儿。”我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孩子的灰会不会流
到大海,混在海水里蒸发,再变云变雨落回地面?”
    我再次望天,又朝水流看去。“有可能那样。”我说。
    我们驾驶租来的小汽车赶往机场。天气风云突变,头上彤云密布,刚才还点点现出
的天空已经全然不见。眼看就要下雪了。“那是我小孩的灰,我生的惟一婴儿的骨灰。
”岛本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看她的脸,又往前看。卡车老是溅起融雪的泥水,我不得不一次次开动雨刷。“
生下第二天就死了。”她说,“仅仅活了一天、抱了两三回。极好看的婴儿,软乎乎的
……原因不大清楚,呼吸不顺畅,死时脸色都变了。”
    我说不出什么,伸出左手放在她手上。“女孩儿,名字还没有呢。”“什么时候死
的?”“正好去年这个时候。”岛本说,“二月。”“可怜。”“哪里也不想埋,不想
放在黑乎乎的地方。想在自己手上保管一段时间,然后顺着河放流大海,乘云化雨。”

    岛本沉默下来,沉默了许久。我也什么都没说,默默地驱车赶路。想必她有难言之
隐,就让她安静一会儿好了。但这时间里,我发觉岛本的情形有点反常。她开始以古怪
的声音喘息,要拿什么作比较的话,那声音有些像机器的响动,以至最初我还以为引擎
出了故障。然而声音毫无疑问来自旁边座位。并非呜咽。听起来就好像支气管开了个洞
,每次呼吸都从洞里漏气。
    等信号灯时,我看了一眼岛本的侧脸。面如白纸。而且整张脸像涂了一层什么似的
硬橛橛的很不自然。她把头靠在椅背上,直视前方,全身一动不动,只是时而半义务性
地微微眨一下眼皮。我往前开了一会儿,找合适地方把车停下。这里是已经停业的保龄
球馆的停车场,俨然飞机库一般的空荡荡的顶盖下,竖着一块巨大的保龄球瓶招牌,荒
凉得简直像来到世界尽头。偌大的停车场只停了我们这一辆车。“岛本,”我招呼道,
“喂,岛本,不要紧吗?”
    她未回答。只是靠着椅背,以那古怪的声音喘息不止。我把手贴在她脸颊上。脸颊
冷得就像受了这周围的凄凉光景感染似的,没有血色,额头也没有暖意。我紧张得透不
过气:莫非她要这么死去不成?她眼睛里已全然没了神采。仔细窥看眸子,同样一无所
见,深处僵冷黯淡,如死本身。
    “岛本!”我再次大声叫她。没有反应,极细微的反应都没有。眼睛哪儿也没看,
连有无意识都看不出。我想还是领去医院为好。而若去医院,恐怕很难赶上飞机,但情
况已不容我考虑这些。岛本可能就这样死去,无论会发生什么,都不能让她死去!
    但我正要发动引擎时,却发觉岛本想要说什么。我关上引擎,耳朵贴在她唇前,但
还是听不清她说什么。较之话语,听起来更像是门缝里吹来的风。她拼出浑身气力似的
重复说了好几遍,我全神贯注侧耳倾听——似乎说的是“药”。“想吃药?”
    岛本微微点头,委实微乎其微,几乎分辨不出。看来这已是她能完成的最大动作了
我摸她的大衣袋,里面有钱夹和带匙扣的几把钥匙,但没有药。接着我打开挎包。包的
内格袋里有个纸药袋,里面有四粒胶囊,我拿出给她看:“是这个?”
    她眼珠不动地点了下头。
    我放倒椅背,张开她的嘴,塞进一粒胶囊。可是她口腔干得沙啦沙啦的,根本不可
能将胶囊送入喉咙里。我四下打量,看有没有类似饮料自动售货机那样的东西,但没有
见到。而要上哪里去找,又没有时间。附近带水气的东西惟独雪。幸好雪这里要多少有
多少我下了车,挑选檐下看上去还干净的已变硬的雪,放进岛本戴的毛线帽里端回。我
先含入自己口中一点儿。含化要花时间。含着含着,舌尖便没了感觉,却又想不出别的
办法。含化后分开岛本的嘴唇,嘴对嘴送进水去。送罢捏住她的鼻子,硬让她把水咽下
。她有些呛但到底咽了进去。如此反复几次,看样子总算把胶囊冲进了喉咙。
    我看那药袋,上面什么也没写,药名也好姓名也好服用须知也好一概没写。我有些
纳闷,药袋上一般该注明这些以防误服才是,也好让人服用时心中有数。但不管怎样,
我又把纸袋放回挎包内格袋,观察她的反应。什么药固然不知道,什么病也不晓得,但
既然她这样随身携带,想必自有其效用。至少这并非突发事态,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有所
预知的
    大约十分钟后,她脸颊上终于一点点泛出了红晕。我把自己的脸颊轻贴上去,尽管
微乎其微,但毕竟原有的温照失而复来了。我舒了口气,身体靠在椅背上。总算幸免于
死了。我抱着她的肩,不时对贴脸颊,确认她缓缓地返回此侧世界。“初君,”岛本用
低低的干涩的声音叫我。“喂,不去医院可以么?若去医院才行,急诊部还是找得到的
。”“不用去的。”岛本说,“已经没事了,吃了药就好。再过一会就恢复正常,别担
心。对了,时间不要紧?不快点去机场要误机的。”“不怕,时间就放心好了。再静静
待上一会儿,镇定下来再说。”
    我用手帕擦她的嘴角。岛本拿过我的手帕,盯视了一会儿,说:“你对谁都这么亲
切?”“不是对谁都这么,”我说,“因为是你。并非对谁都亲切。我的人生实在太有
限了,不可能对谁都亲切。假如不太有限,我想我会为你做很多很多。但不是那样。”

    岛本把脸转向我,凝然不动。“初君,我可不是为了耽误飞机才故意这么做的。”
岛本小声说。我惊讶地看着她,“当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情况不妙,没办法的事。”
“抱歉。”“不必道歉。又不是你的错。”“可我拖了你的后腿。”
    我抚摸她的头发,弓身轻吻她的脸颊。可以的话。我真想把她整个人紧紧搂住,以
我的肌肤确认她的体温。但我不能那样。我只吻了她的脸颊。她的脸颊暖暖的、软乎乎
的湿湿的。“用不着担心,最后一切都会顺利的。”
    到机场还汽车时,乘机时间早已过了。所幸飞机推迟起飞,飞往东京的航班还在跑
道上没有上客。我们一下子放下心来。可是这回要在机场等一个多小时。服务台说是检
查引擎的关系,更多的情况他们也不知晓。“不知要检查到什么时候。我们什么也不知
道。降落时开始稀稀落落下起雪来,现在越下越大。瞧这光景,不起飞都大有可能。”
“今天要是回不了东京,你可怎么办呢?”“不要紧,飞机肯定会起飞的。”我对她说
。当然谁也没有把握保证飞机起飞。想到万一出现那种情况,我心里沉甸甸的。那样一
来,我势必要巧妙地编造托辞,用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跑来石川县。车到山前必有路。到
时候再慢慢考虑不迟,当务之急是考虑岛本
    “你怎么样?万一今天回不到东京的话?”我问岛本。她摇摇头,“我你就别牵挂
了。”她说,“我怎么都成。问题是你,你怕很为难吧?”“多多少少。不过你不必放
在心上,又不是一定飞不成。”“没料想会发生这样的事。”岛本用仿佛说给自己听的
沉静的声音说,“只要有我周围保准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总是这样。我一参与,事情就
全乱套,原本顺顺当当的局面会突然走投无路。”
    我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考虑航班取消时必须打给有纪子的电话。我在脑海里排出
种种辩解用词。恐怕无论怎么解释都终归无济于事,口称参加游泳俱乐部活动星期天一
早离开家门,却被大雪封在石川县机场,无法自圆其说。倒是可以说“出得家门忽然想
看日本海,所以直接去了羽田机场”,不过未免过于滑稽。与其那么说,倒不如索性什
么也不说。或者不如干脆实话实说。如此思来想去,我愕然察觉到自己内心竟在期待飞
机不起飞在盼望被雪困在这里不动,在希求自己同岛本单独来此一事被妻子发现。而我
将毫不辩解不再说谎,就和岛本留在这里。往下只消随波逐流即可。
    最终,飞机在延误一个半小时后起飞了。在飞机上,岛本一直靠在我身上睡觉或闭
目合眼。我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肩。看上去她好像睡着还在不时地哭。她始终默不作声,
我也缄口不语。我们开口已是在飞机进入着陆状态之后了。“喂,岛本,你真的没事儿
了?”我问。
    她在我的臂弯中点头道:“没事儿,吃了药就没事了。别介意。”她把头轻轻搭在
我肩上。“什么也别问,别问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好好,什么也不问。”我说。
“今天实在谢谢了。”“谢今天什么?”“谢你领我出来,谢你嘴对嘴喂水,谢你容忍
了我。”
    我看她的脸。她嘴唇——刚才我喂水的嘴唇就在我眼前,看上去希望我再来一次。
双唇微微张开,露出整齐莹白的牙齿。喂水时稍稍碰及的那柔软的舌头感触我仍记得。
看着那嘴唇,我呼吸变得甚为困难,什么都考虑不成,浑身火烧火燎。我知道她需要我
,而我也需要地。但我设法克制了自己。我必须在此止步。再往前去,很可能再也退不
回来。但止步需付出相当大的努力。
    我从机场往家里打电话。时间已是八点半。“对不起,晚了。一时联系不上。这就
回去,过一个小时到。”我对妻说。“一直等你来着,后来实在耐不住,就先吃了。倒
是火锅。”妻说。我让岛本坐进我放在机场停车场的宝马,“送到哪里合适?”“可以
的话到青山下来,从那里一个人随便回去。”岛本说。“一个人真能回去?”
    她微笑着点点头。
    在外苑驶下首都高速之前,我们几乎没有开口。我用低音量听亨德尔的风琴协奏曲
磁带,岛本双手整齐地并放在膝头,一动不动地眼望窗外。由于是星期天夜晚,周围的
车上都是去哪里游玩归来的一家老小。我比平时频繁地上上下下换挡。“嗳,初君,”
快到青山大街时岛本开口了,“那时我这么想来着:飞机不起飞就不起飞吧。”
    我想说我也那么想来着,但终于没说出来。口腔干得沙沙响,话语无法脱口而出。
我只是默默点头,轻握一下她的手。我在青山一丁目拐角处停车让她下来——她要在此
下车。“再去见你可好?”下车时岛本小声问道,“还没讨厌我?”“等你。”我说,
“过几天见。”
    岛本点了下头。
    我沿着青山大街驱车前行。假如再也见不到她,脑袋肯定得出故障。她一下车,世
界都好像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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