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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川端康成 -- 千只鹤-1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May 29 08:58:59 1999), 站内信件

【 以下文字转载自 fzx 的信箱 】

叶渭渠 译
 
千 只 鹤

  一

  菊治踏入镰仓圆觉寺院内,对于是否去参加茶会还在踌躇不决。时间
已经晚了。
  “栗本近子之会”每次在圆觉寺深院的茶室里举办茶会的时候,菊治
照例收到请帖,可是自从父亲辞世后,他一次也不曾去过。因为他觉得给
她发请帖,只不过是一种顾及亡父情面的礼节而已,实在不屑一顾。
  然而,这回的请帖上却附加了一句:切盼莅临,见见我的一个女弟子。
  读了请帖,菊治想起了近子的那块痣。
  菊治记得大概是八九岁的时候吧。父亲带他到了近子家,近子正在茶
室里敞开胸脯,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痣长在左乳房上,占了半边面积,
直扩展到心窝处。有掌心那么大。那黑紫色的痣上长着毛,近子用剪子
把它剪掉了。
  “哟!少爷也一道来了?”
  近子吃了一惊,本想把衣襟合上。可是,也许她觉着慌张地掩藏反而
不好意思,便稍转过身去,慢慢地把衣襟掖进腰带里。
  她之所以吃惊,大概不是因为看到菊治父亲,而是看到菊治才慌了神
的吧。女佣到正门去接应,并且通报过了,近子自然知道是菊治的父亲来
了。
  父亲没有直接走进茶室,而是坐在贴邻的房间里。这里是客厅,现在
成了学习茶道的教室。
  父亲一边观赏壁龛里的挂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给我来碗茶吧。”
  “哎。”
  近子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站起身来。
  近子那些像男人胡子般的毛,掉落在放在她自己膝上的报纸上。菊治
全都看在眼里。
  大白天,老鼠竟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靠近廊子处,桃花已经绽开。
  近子尽管坐在炉边烧茶,神态还是有点茫然。
  此后过了十天,菊治听见母亲对父亲像要揭开惊人的秘密似地说,近
子只因为胸脯上长了块痣才没有结婚。母亲以为父亲不知晓。母亲似是很
同情近子,脸上露出了怜悯的样子。
  “哦,哦。”
  父亲半带惊讶似地随声附和,却说:“不过,让丈夫看见了又有什么
关系呢,只要婚前取得谅解就好嘛。”
  “我也是这么说的呀。可是,胸脯上有块大痣的事,女人家哪能说得
出口。”
  “可她已经不是小姑娘啦。”
  “毕竟难以启齿呀。就算婚后才发现,在男人来说,也许会一笑了之。
可是……”
  “这么说,她让你看那块痣了?”
  “哪能呢。净说傻话。”
  “只是说说而已吗?”
  “今天她来茶道教室的时候,闲聊了一阵子……终于才坦白了出来。”
  父亲沉默不语。
  “就算结了婚,男方又会怎样呢。”
  “也许会讨厌,会感到不舒服吧。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这种秘密会
变成一种乐趣,一种魅惑呐。也许这个短处还会引出别的长处来呢。实际
上,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我也安慰她说这不是毛病,可是她说,问题是这块痣长在乳房上。”
  “唔。”
  “她觉得,一想到生孩子要喂奶,这似是她最感痛苦的事。
  就算丈夫认可,为了孩子也……”
  “这是说因为有块痣奶水就出不来吗?”
  “不是……她说,孩子吃奶时,让孩子看见,她会感到痛苦。我倒没
想到这一层。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当事人不免会有各种想法的啊!婴
儿从出生之日起就要嘬奶,睁眼能看东西的头一眼,就看见母亲奶上这块
丑陋的痣。孩子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对母亲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
的丑陋的痣——它会深刻地缠住孩子一生的啊!”
  “唔。不过,她也过虑了,何苦呢。”
  “说的是呀,给孩子喂牛奶,或请个奶妈不也可以吗。”
  “乳房只要出奶,长块痣也无大碍嘛。”
  “不,那可不行。我听她说那番话以后,泪水都淌出来啦。
  心想,有道理啊!就说咱家的菊治吧,我也不愿意让他嘬有块痣的奶。”
  “是啊。”
  菊治对佯装不知的父亲感到义愤。菊治都看见近子的痣了,父亲竟无
视他,他对这样的父亲也感到厌恶。
  然而,事隔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菊治回顾当年父亲也一定很尴尬吧。
于是他不由地露出了苦笑。
  另外,菊治十几岁的时候,不时想起母亲的话:担心另有吃了长块痣
的奶的异母弟妹。这使菊治感到不安,有些害怕。
  菊治不仅害怕别处有自己的异母兄弟,更害怕有这种孩子。他不由地
想象着孩子吃了那大块痣上长毛的奶,总抱有一种对恶魔的恐惧感似的。
  幸亏近子没有生孩子。往坏里猜,也许是父亲没让她或不想让她生孩
子,而借口向她吹风说,痣和婴儿的事使母亲流了泪。总之,父亲生前死
后,都没有出现过近子的孩子。
  菊治和父亲一起看见了那块痣后不久,大概近子捉摸着得赶在菊治告
诉他母亲之前先下手为强,就前来向他母亲坦率地说出了这桩事。
  近子一直没有结婚,莫非还是那块痣支配了她的生涯吗?
  不过,有点奇怪,那块痣给菊治留下的印象也没有消逝,很难说不会
在某个地方同他的命运邂逅。
  当菊治看到近子想借茶会的机会,让他看看某小姐的请帖附言时,那
块痣又在菊治眼前浮现,就蓦地想道:近子介绍的,会是个毫无瑕疵的玉
肌洁肤的小姐吗?
  菊治还曾这样胡思乱想:难道父亲偶尔也不曾用手指去捏过长在近子
胸脯上的那块痣?也许父亲甚至还咬过那块痣呢。
  如今菊治走在寺院山中小鸟啁啾鸣啭的庭院里,那种胡思乱想还掠过
了他的脑际。
  不过,近子自从被菊治看到那块痣两三年后,不知怎的竟男性化,现
在则整个变成中性,实在有点蹊跷。
  今天的茶席上,近子也在施展着她那麻利的本事吧。不过,也许那长
着痣的乳房,已经干瘪了。菊治意识过来,松了口气,刚要发笑,这时候,
两位小姐从后面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菊治驻步让路,并探询道:“请问,栗本女士的茶会是顺着这条路往
里走吧。”
  “是的。”
  两位小姐同时回答。
  菊治不用问路也是知道的,再说就凭小姐们这身和服装扮,也可以判
断她们是去参加茶会的。不过,他是为了使自己明确要赴茶会才这样探询
的。
  那位小姐手拿一个用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包裹的小包,上面绘有洁白的
千只鹤,美极了。


  二

  两位小姐走进茶室前,在换上布袜时,菊治也来到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瞥了一下内里,房间面积约莫八铺席,人们几乎是膝
盖挤着膝盖并排坐着。似乎净是些身着华丽和服的人。
  近子眼块,一眼就瞅见菊治,蓦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哟,请进。稀客。欢迎光临。请从那边上来,没关系的。”
  近子说着指了指靠近壁龛这边的拉门。
  菊治觉着茶室里的女客们都回过头来了,他脸红着说:“净是女客吗?”
  “对,男客也来过,不过都走了。你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不是红。”
  “没问题,菊治有资格称红呀。”
  菊治挥了挥手,示意要绕到另一个门口进去。
  小姐把穿了一路的布袜,包在千只鹤包袱皮里,尔后彬彬有礼地站在
一旁,礼让菊治先走。
  菊治走进了贴邻的房间,只见房间里散乱地放着诸如点心盒子、搬来
的茶具箱、客人的东西等。女佣正在里面的洗茶具房里洗洗涮涮。
  近子走了进来,像下跪似地跪坐在菊治面前,问道:“怎么样,小姐
还可以吧。”
  “你是指拿着千只鹤包袱皮的那位吗?”
  “包袱皮?我不知道什么包袱皮。我是说刚才站在那里的那位标致的
小姐呀。她是稻村先生的千金。”
  菊治暧昧地点了点头。
  “包袱皮什么的,你竟然连人家古怪的东西都注意到了,我可不能大
意罗。我还以为你们是一起来的,正暗自佩服你筹划的本事呐。”
  “瞧你说的。”
  “在来的路上碰上,那是有缘嘛。再说令尊也认识稻村先生。”
  “是吗。”
  “她家早先是横滨的生丝商。今天的事,我没跟她说,你放心地好好
端详吧。”
  近子的嗓门不小,菊治担心仅隔一隔扇的茶室里的人是否都听见,正
在无可奈何的时候,近子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不过,事情有点麻烦。”
  她压低了嗓门:“太田夫人来了,她女儿也一起来了。”
  她一边对菊治察颜观色,一边又说:“今天我可没有请她……不过这
种茶会,任何过路人都可以来,刚才就有两批美国人来过。很抱歉,太田
夫人听说就来了,无可奈何呀。不过,你的事她当然不晓得。”
  “今天的事,我也……”
  菊治本想说自己压根没有打算来相亲,可是没说出口,又把话咽了回
去。
  “尴尬的是太田夫人,菊治只当若无其事就行。”
  菊治对近子的这种说法也非常生气。
  看样子栗本近子同父亲的交往并不深,时间也短。父亲辞世前,近子
总以一个随便的女人的姿态,不断出入菊治家。
  不仅在茶会上,而且来作常客时也下厨房干活。
  自从近子整个男性化后,母亲似乎觉得事已至此,妒忌之类的事未免
令人哭笑不得,显得十分滑稽。菊治母亲后来肯定已经察觉,菊治父亲看
过近子的那块痣。不过,这时早已是事过境迁,近子也爽朗而若无其事似
的,总站在母亲的后面。
  菊治不知不觉间对待近子也随便起来,在不时任性地顶撞她的过程中,
幼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嫌恶感也淡薄了。
  近子之男性化,以及成为菊治家方便的帮工,也许符合于她的生活方
式。
  近子仰仗菊治家,作为茶道师傅,已小有名气。
  父亲辞世后,菊治想到近子不过是同父亲有过一段无常的交往,就把
自己的女人天性扼杀殆尽,对她甚至涌起一丝淡淡的同情。
  母亲之所以不那么仇视近子,也是因为受到了太田夫人问题的牵制。
  自从茶友太田去世后,菊治的父亲负责处理太田留下的茶道具,遂同
他的遗孀接近了。
  最早把此事报告菊治母亲的就是近子。
  当然,近子是站在菊治母亲一边进行活动的,甚至做得太过分了。近
子尾随菊治父亲,还屡次三番地前往遗孀家警告人家,活像她自身的妒火
发生了井喷似的。
  菊治母亲天生腼腆,对近子这种捕风捉影般的好管闲事,毋宁说反而
被吓住,生怕家丑外扬。
  菊治即使在场,近子也向菊治母亲数落起太田夫人来。菊治母亲一不
愿意听,近子竟说让菊治听听也好。
  “上回我去她家时,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大概是被她孩子偷听了,忽
然听见贴邻的房间里传来了抽泣声,不是吗。”
  “是她的女儿吧?”
  母亲说着皱起了眉头。
  “对。据说十二岁了。太田夫人也明智。我还以为她会去责备女儿,
谁知她竟特地站起身到隔壁去把孩子抱了过来,搂在膝上,跪坐在我面前,
母女俩一起哭给我看呐。”
  “那孩子太可怜了,不是吗。”
  “所以说,也可以把孩子当作出气的工具嘛。因为那孩子对她母亲的
事,全都清楚。不过,姑娘长个小圆脸,倒是蛮可爱的。”
  近子边说边望了望菊治。
  “我们菊治少爷,要是对父亲说上几句就好啦。”
  “请你少些挑拨离间。”
  母亲到底还是规劝了她。
  “太太总爱把委屈往肚子里咽,这可不行。咬咬牙把它全都吐露出来
才好呀。太太您这么瘦,可人家却光润丰盈。她尽管机智不足,却以为只
要温顺地哭上一场,就能解决问题……首先,她那故去的丈夫的照片,还
原封不动耀眼地装饰在接待您家先生的客厅里。您家先生也真能沉得住气
呀。”
  当年被近子那样数落过的太田夫人,在菊治的父亲死后,甚至还带着
女儿来参加近子的茶会。
  菊治仿佛受到某种冰冷的东西狠击了一下。
  纵令像近子所说,她今天并没有邀请太田夫人来,不过,令菊治感到
意外的,就是近子同太田夫人在父亲死后可能还有交往。也许甚至是她让
女儿来向近子学习茶道的。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让太田夫人先回去吧。”。
  近子说着望了望菊治的眼睛。
  “我倒无所谓,如果对方要回去,随便好了。”
  “如果她是那样明智,何至于令尊令堂烦恼呢。”
  “不过,那位小姐不是一道来的吗?”
  菊治没见过太田遗孀的女儿。
  菊治觉得在与太田夫人同席上,和那位手拿千只鹤包袱的小姐相见不
合适。再说,他尤其不愿意在这里初次会见太田小姐。
  可是,近子的话声仿佛总在菊治的耳旁萦回,刺激着他的神经。
  “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来了,想逃也不成。”
  菊治说着站起身来。
  他从靠近壁龛这边踏入茶室,在进门处的上座坐了下来。
  近子紧跟其后进来。
  “这位是三谷少爷,三谷先生的公子。”
  近子郑重其事地将菊治介绍给大家。
  菊治再次向大家重新施了一个礼,一抬起头时,把小姐们都清楚地看
在眼里。
  菊治似乎有点紧张。他满目飞扬着和服的鲜艳色彩,起初无法分清谁
是谁。
  待到菊治定下心来,这才发现太田夫人就坐在正对面。
  “啊!”夫人说了一声。
  在座的人都听见了,那声音是多么纯朴而亲切。
  夫人接着说:“多日不见了,久违了。”
  于是她轻轻地拽了拽身旁女儿的袖口,示意她快打招呼。
  小姐显得有些困惑,脸上飞起一片红潮,低头施礼。
  菊治感到十分意外。夫人的态度没有丝毫敌视或恶意。倒显得着实亲
切。同菊治的不期而遇,似乎令夫人格外高兴。看来她简直忘却了自己在
满座中的身份。
  小姐一直低着头。
  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夫人的脸颊也不觉染红了。她望着菊治,目光
里仿佛带着要来到菊治身边倾吐衷肠的情意。
  “您依然搞茶道吗?”
  “不,我向来不搞。”
  “是吗,可府上是茶道世家啊!”
  夫人似乎感伤起来,眼睛湿润了。
  菊治自从举行父亲葬礼之后,就没见过太田的遗孀。
  她同四年前相比几乎没有怎么变化。
  她那白皙的修长脖颈,和那与之不相称的圆匀肩膀,依然如旧时。体
态比年龄显得年轻。鼻子和嘴巴比眼睛显得小巧玲珑。仔细端详,那小鼻
子模样别致,招人喜欢。说话的时候,偶尔显出反咬合的样子。
  小姐继承了母亲的基因,也是修长的脖子和圆圆的肩膀。
  嘴巴比她母亲大些,一直紧闭着。同女儿的嘴两相比较,母亲的嘴唇
似乎小得有点滑稽。
  小姐那双黑眼珠比母亲的大,她的眼睛似乎带着几分哀愁。
  近子看了看炉里的炭火,说:“稻村小姐,给三谷先生沏上一碗茶好
吗?你还没点茶吧。”
  “是。”
  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应了一声,就站起身走了过去。
  菊治知道,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近旁。
  但是,菊治看到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后,就避免把目光投向稻村小姐。
  近子让稻村小姐点茶,也许是为了让菊治看看稻村小姐吧。
  稻村小姐跪坐在茶水锅前,回过头来问近子:“用哪种茶碗?”
  “是啊,用那只织部茶碗合适吧。”近子说,“因为那只茶碗是三谷
少爷的父亲爱用的,还是他送给我的呢。”
  放在稻村小姐面前的这只茶碗,菊治仿佛也曾见过。虽说父亲肯定使
用过,不过那是父亲从太田遗孀那里转承下来的。
  已故丈夫喜爱的遗物,从菊治的父亲那里又转到近子手里,此刻又这
样地出现在茶席上,太田夫人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呢。
  菊治对近子的满不在乎,感到震惊。
  要说满不在乎,太田夫人又何尝不是相当满不在乎呢。
  与中年妇女过去所经历的紊乱纠葛相比,菊治感到这位点茶的小姐的
纯洁实在的美。


  三

  近子想让菊治瞧瞧手里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大概小姐本人不知道
她的这番意图吧。
  毫不怯场的小姐点好了茶,亲自端到菊治面前。
  菊治喝完茶,欣赏了一下茶碗。这是一只黑色的织部茶碗[桃山时代
(1573—1600)在美浓地方由古田织部指导所烧制的陶器茶碗,
织部茶碗由此得名。],正面的白釉处还是用黑釉描绘了嫩蕨菜的图案。
  “见过吧。”
  近子迎面说了句。
  “可能见过吧。”
  菊治暧昧地应了一声,把茶碗放了下来。
  “这蕨菜的嫩芽,很能映出山村的情趣,是适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
令尊也曾使用过。从季节上说,这个时候拿出来用,虽然晚了点儿,不过
用它来给菊治少爷献茶正合适。”
  “不,对这只茶碗来说,家父曾短暂地持有过它,算得了什么呢。可
不是吗,这只传世的茶碗是从桃山时代的利休传下来的吧。这是经历几百
年的众多茶人珍惜地传承了下来的,所以家父恐怕还数不上。”菊治说。
  菊治试图忘掉这只茶碗的来历。
  这只茶碗由太田先生传给他的遗孀,再从太田遗孀那里转到菊治的父
亲手里,又由菊治的父亲转给了近子,而太田和菊治的父亲这两个男人都
已去世,相比之下,两个女人却在这里。仅就这点来说,这只茶碗的命运
也够蹊跷的了。
  如今,这只古老的茶碗,在这里又被太田的遗孀、太田小姐、近子、
稻村小姐,以及其他小姐们用唇接触,用手抚摸。
  “我也要用这只茶碗喝一碗。因为刚才用的是别的茶碗。”
  太田夫人有点唐突地说。
  菊治又是一惊。不知她是在冒傻气呢,还是厚脸皮。
  菊治觉得一直低着头的太田小姐,怪可怜的,不忍心看她。
  稻村小姐为太田夫人再次点茶。全场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过,
这位小姐大概不晓得这只黑色织部茶碗的因缘吧。她只顾按照学来的规
范动作而已。
  她那纯朴的点茶做派,没有丝毫毛病。从胸部到膝部的姿势都非常正
确,可以领略到她的高雅气度。
  嫩叶的影子投在小姐身后的糊纸拉门上,使人感到她那艳丽的长袖和
服的肩部和袖兜隐约反射出柔光。那头秀发也非常亮丽。
  作为茶室来说,这房间当然太亮了些,然而它却能映衬出小姐的青春
光彩。少女般的小红绸巾也不使人感到平庸,反倒给人有一种水灵灵的感
觉。小姐的手恍若朵朵绽开的红花。
  小姐的周边,仿佛有又白又小的千只鹤在翩翩飞舞。
  太田遗孀把织部茶碗托在掌心上,说道:“这黑碗衬着绿茶,就像春
天萌发的翠绿啊!”
  她到底没有说出这只茶碗曾是她丈夫所有物。
  接着,近子只是形式上地出示并介绍了一下茶具。小姐们不了解茶具
的由来,只顾听她的介绍。
  水罐和小茶勺、柄勺,先前都是菊治父亲的东西,但是近子和菊治都
没说出来。
  菊治望着小姐们起身告辞回家,然后刚坐了下来,太田夫人就挨近来
说道:“刚才失礼了。你可能生气了吧,不过我一见到你,首先就感到很
亲切。”
  “哦。”
  “你长得仪表堂堂嘛。”
  夫人的眼里仿佛噙着泪珠。
  “啊,对了,令堂也……本想去参加葬礼来着,却终于没有去成。”
  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
  “令尊令堂相继辞世……很寂寞吧。”
  “哦。”
  “还不回家吗?”
  “哦,再过一会儿。”
  “我想有机会再和你谈谈……”
  近子在隔壁扬声:“菊治少爷!”
  太田夫人恋恋不舍似的站起身来。小姐早已在庭院里等着她。
  小姐和母亲向菊治低头施礼,然后离去了。她那双眼睛似乎在倾诉着
什么。
  近子和两三个亲近的弟子,以及女佣在贴邻房间收拾茶具。
  “太田夫人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对她可得提防着点儿。她总装出一副温顺无辜的样子,可心里想些
什么,是很难捉摸的。”
  “可是,她不是经常来参加你的茶会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菊治带点挖苦地说。
  他走出了房间,像要避开这种恶意的气氛似的。
  近子尾随而来,说道:“怎么样,那位小姐不错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如果能在没有你和太田夫人以及没有家父幽魂徘
徊的地方见到她,那就更好。”
  “你这么介意这些事吗?太田夫人与那位小姐没有什么关系呀。”
  “我只觉得对那位小姐有点过意不去。”
  “有什么可过意不去的。你如果介意太田夫人在场的话,我很抱歉。
不过,我今天并没有请她来。稻村小姐的事,请另作考虑。”
  “可是,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停下脚步说。如果他边走边说,近子就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剩下菊治一人时,他看到前方山脚下缀满杜鹃花的蓓蕾。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近子的信把自己引诱来了,菊治嫌恶自己。不过,手拿千只鹤小包袱
的小姐给他留下的印象却是鲜明的。
  在茶席上看见父亲的两个女人。自己之所以没有什么厌烦,也许是由
于那位小姐的关系吧。
  但是,一想到这两个女人如今还活着,并且在谈论父亲,而母亲却已
辞世,菊治不免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近子胸脯上的那块丑陋的痣也浮
现在眼前。
  晚风透过嫩菜习习传来。菊治摘下帽子,慢步走着。
  他从远处看见太田夫人站在山门后。
  菊治蓦地想避开此道,环顾了一下四周。如果走左右两边的小山路,
似乎可以不经过山门。
  然而,菊治还是朝山门的方向走去。仿佛紧绷着脸。
  太田夫人发现菊治,反而迎了上去。她两颊绯红。
  “我想再见见你,就在这儿等候了。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个厚脸皮的女
人,可是我不愿就那样分别……再说就那样分别,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
见到你。”
  “小姐呢?”
  “文子先回去了。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么说,小姐知道她母亲在等我罗。”菊治说。
  “是的。”夫人答道。她望了望菊治的脸。
  “看来,小姐是讨厌我罗,不是吗?刚才在茶席上,小姐似乎也不想
见我,真遗憾。”
  菊治的话像很露骨,又像很婉转。可是夫人却直率地说:“她见了你,
心里准是很难过。”
  “也许是家父使她感到相当痛苦的缘故吧。”
  菊治本想说,这就像太田夫人的事而使自己感到痛苦那样。
  “不是的。令尊很喜欢文子呐。这些情况,有机会时我再慢慢告诉你。
起初,令尊再怎么善待这孩子,她一点儿都不亲近他。可是,战争快结
束的时候,空袭越发猛烈,她似乎悟到了什么,态度整个转变了。她也想
对待令尊尽自己的一份心。虽说是尽心,可是一个女孩子能做到的,充其
量不过是买只鸡,做个菜,敬敬令尊罢了。不过,她倒是挺拼命的,也曾
冒过相当的危险。在空袭中,她还曾从老远的地方把米运了回来……她的
突然转变,让令尊也感到震惊。看到孩子的转变,我又心疼又难过,仿佛
遭到谴责似的。”
  菊治这才想到,母亲和自己都曾受过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时候,父亲
偶尔意外地带些土特产回家来,原来都是太田小姐采购的啊。
  “我不十分清楚女儿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也许她每天都在想着说
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一定是很同情我吧。她真的不顾一切,也要对令
尊尽一份心啊!”
  在那战败的岁月里,小姐清楚地看到了母亲拼命纠缠,不放过同菊治
的父亲的爱吧。现实生活日趋严酷,每天她顾不得去想自己已故的父亲的
过去,只顾照料母亲的现实了吧。
  “刚才,你注意到文子手上的戒指了吧?”
  “没有。”
  “那是令尊送给她的。令尊即使到这里来,只要一响警报,他立即就
要回家,这样一来,文子说什么也要送他回去。她担心令尊一人在途中会
发生什么事。有一回,她送令尊回府上,却不见她回家来。如果她在府上
歇一宿就好了,我担心的是他们两人会不会在途中都死了呢。到了第二天
早晨,她才回到家里来。一问才知道,她送令尊到府上大门口,就折回来,
在半路上一个防空壕里呆到天亮呢。令尊再来时说,文子,上回谢谢你
啦。说着就送给她那只戒指了。这孩子大概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只戒指吧。”
  菊治听着。不由厌烦起来。奇怪的是,太田夫人竟以为当然会博得菊
治的同情。
  不过,菊治的情绪还没有发展到明显地憎恨或提防太田夫人的地步。
太田夫人好像有一种本事,会使人感到温馨而放松戒备。
  小姐之所以拼命尽心侍候,也许是目不忍睹母亲的凄凉吧。
  菊治觉得夫人说的是小姐的往事,实际上是在倾诉她自己的情爱。
  夫人也许想倾吐衷肠。然而,说得极端些,她仿佛分辨不清谈话对象
的界限,是菊治的父亲,还是菊治。她与菊治谈话就像跟菊治的父亲说话
一样,格外的亲昵。
  早先,菊治与母亲一起对太田遗孀所抱的敌意,虽说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是那股劲头已减去大半了。一不注意,甚至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就是她
所爱的父亲。仿佛被导入一种错觉:与这个女人早就很亲密了。
  菊治知道,父亲很快就与近子分手了,可是同这个女人的关系则维系
至死。菊治估计,近子肯定会欺负太田夫人。菊治心中也萌生出带点残忍
的苗头,诱惑他轻松地捉弄一下太田夫人。
  “你常出席栗本的茶会?从前她不是总欺负你吗?”菊治说。
  “是的。令尊仙逝后,她给我来过信,因为我怀念令尊,也很寂寞,
所以……”夫人说罢,垂下头来。
  “令爱也一起去吗?”
  “文子大概很勉强地陪我来的。”
  他们跨过铁轨,走过北镰仓车站,朝着与圆觉寺相反方向的山那边走
去。


  四

  太田遗孀至少也有四十五开外,比菊治年长近二十岁,可她却使菊治
忘却了她年长的感觉。菊治仿佛搂抱着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女人。
  毫无疑问,菊治也和夫人一起享受着来自夫人经验的那份愉悦,他并
不胆怯,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经验肤浅的单身汉。
  菊治觉得自己仿佛是初次同女人发生了关系,也懂得了男人。他对自
己的这份男性的觉醒感到惊讶。在这以前,菊治从来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
温柔的被动者、温顺着来又诱导下去的被动者、温馨得简直令人陶醉的被
动之身。
  很多时候,独身者菊治在事情过后,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一种厌恶感。
然而,在理应最可憎的此时此刻,他却又觉得甜美而安详。
  每当这种时候,菊治就会不由得想冷漠地离开,可是这次他却听任她
温馨地依偎,自己如痴似醉。这似乎也是头一回。他不知道女人情感的波
浪竟是这般尾随着追上来。菊治在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个征服者一边瞌
睡一边让奴隶给洗脚,感到心满意足。
  另外,还有一种母爱的感觉。菊治缩着脖颈说:“栗本这个地方有一
大块痣,你知道吗?”
  菊治也察觉到自己突然脱口说出了一句不得体的话,也许是思绪松弛
了的缘故,可他并不觉得这话对近子有什么不利。
  “长在乳房上,诺,就在这里,是这样……”说着菊治把手伸了过去。
  促使菊治说出这种话的东西,在他的体内抬头了。这是一种像是要拂
逆自己,又像是想伤害对方的、好难为情的心情。也许这是为了掩饰想看
那个地方的一种甜蜜的羞怯。
  “不要这样嘛,太可怕了。”
  夫人说着悄悄地把衣领子合拢上,却蓦地又像有某点难以理解似的,
悠然地说:“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在衣服下面,看不见吧。”
  “哪能看不见呢。”
  “哟,为什么?”
  “瞧,在这儿就看见了嘛。”
  “哟,瞧你多讨厌呀,以为我也长了痣才找的吧?”
  “那倒不是,不过,真有的话,你此刻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
  “在这儿,是吗?”夫人也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却毫无反应地说:
“为什么要说这些呢。这种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菊治的挑逗,对夫人似乎完全没有效应。可是,菊治自己却更来劲了。
  “怎么会不相干呢。虽说我八九岁的时候,只看过一次那块痣,但直
到现在还浮现在我眼前呐。”
  “为什么?”
  “就说你吧,你也遭到那块痣作祟嘛。还记得吗,栗本打着家母和我
的招牌,到你家去狠狠地数落过你。”
  夫人点点头,然后悄悄地缩回身子。菊治使劲地搂住她说:“我想,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肯定还在不断地意识到自己胸脯上的那块痣,所以出
手才更狠。”
  “算了,你在吓唬人呐。”
  “也许是要报复一下家父这种心情在起作用吧。”
  “报复什么呢?”
  “由于那块痣,她始终很自卑,认定是由于这块痣,自己才被抛弃的。”
  “请不要再谈痣的事了,谈它只会使人不舒服。”
  夫人似乎无意去想象那块痣。
  “如今栗本无须介意什么痣的事,日子过得蛮顺心的嘛。
  那种苦恼早已过去了。”
  “苦恼一旦过去,就不会留下痕迹吗?”
  “一旦过去,有时还会令人怀念呢。”夫人说。
  她恍如还在梦境中。
  菊治本不想谈的唯一一件事,也都吐露了出来。
  “刚才在茶席上坐在你身旁的小姐……”
  “啊,是雪子,稻村先生的千金。”
  “栗本邀我去,是想让我看看这位小姐。”
  “是吗。”
  夫人睁开了她那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菊治。
  “原来是相亲呀?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不是相亲。”
  “原来如此呀?是相过亲后回家的啊。”
  夫人潸然泪下,泪珠成串地落在枕头上。她的肩膀在颤动。
  “不应该呀,太不应该啦!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夫人把脸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毋宁说,菊治是没料想到的。
  “管它是相亲回来也罢,不是也罢,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那件
事与这件事没有关系。”菊治说。他心里也着实这样想。
  不过,稻村小姐点茶的姿影又浮现在菊治脑海里。他仿佛又看到缀有
千只鹤的粉红色包袱皮。
  相反,哭着的夫人的身躯就显得丑恶了。
  “啊!太不好意思啦。罪过啊。我是个要不得的女人吧。”
  夫人说罢,她那圆匀肩膀又颤抖起来。
  对菊治来说,假使说后悔,那无疑是因为觉得丑恶。就算相亲一事另
作别论,她到底是父亲的女人。
  不过,直到此时,菊治既不后悔,也不觉得丑恶。
  菊治也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与夫人陷入这种状态。
  事态的发展就是这么自然。也许夫人刚才的话是后悔自己诱惑了菊治。
但是,恐怕夫人并没有打算去诱惑他,再说菊治也不觉得自己被人引诱。
还有,从菊治的情绪来看,他也毫无抵触,夫人也没有任何拂逆。可以
说,在这里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投影。
  他们两人走进坐落在与圆觉寺相对的山丘上的一家旅馆,用过了晚餐。
因为有关菊治父亲的情况,还没有讲完。菊治并不是非听不可,规规矩
矩地听着也显得滑稽,可是,夫人似乎没有考虑到这点,只顾眷恋地倾诉。
菊治边听边感到她那安详的好意。仿佛笼罩在温柔的情爱里。
  菊治恍如领略到父亲当年享受的那种幸福。
  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他失去了挣脱夫人的时机,而沉湎在心甜
情致中。
  然而,也许是因为内心底里潜藏着阴影,所以菊治才像吐毒似的,把
近子和稻村小姐的事都说了出来。
  结果,效应过大了。如果后悔就显得丑恶,菊治对自己还想向夫人说
些残酷的事,蓦地产生了一种自我嫌恶感。
  “忘了这件事吧,它算不了什么。”夫人说,“这种事,算不了什么。”
  “你只不过是想起家父的事吧。”
  “哟!”
  夫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刚才伏在枕头上哭泣的缘故,眼皮都红了。眼
白也显得有些模糊,菊治看到她那睁开的瞳眸里还残留着女人的倦怠。
  “你要这么说,也没办法。我是个可悲的女人吧。”
  “才不是呢。”
  说着,菊治猛然拉开她的胸襟。
  “要是有痣,印象更深,是很难忘记的……”
  菊治对自己的话感到震惊。
  “不要这样。这么想看,我已经不年轻了。”
  菊治露出牙齿贴近她。
  夫人刚才那股感情的浪波又荡了回来。
  菊治安心地进入梦乡了。
  在似梦非梦中,传来了小鸟的鸣啭。在小鸟的啁啾中醒来,菊治觉得
这种经历好像还是头一回。
  活像朝雾濡湿了翠绿的树木,菊治的头脑仿佛也经过了一番清洗,脑
海里没有浮现任何杂念。
  夫人背向菊治而睡。不知什么时候又翻过身来。菊治觉得有点可笑,
支起一只胳膊肘,凝视着朦胧中的夫人的容颜。


  五

  茶会过后半个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造访。
  菊治把她请进客厅之后,为了按捺住心中的忐忑,亲自打开茶柜,把
洋点心放在碟子里,可还是无法判断小姐是独自来的呢,或是夫人由于不
好意思进菊治家而在门外等候。
  菊治刚打开客厅的门扉,小姐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低着头,紧抿
着反咬合的下唇。这副模样,映入了菊治的眼帘。
  “让你久等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走过去,把朝向庭院的那扇玻璃门打开了。
  他走过小姐身后时,隐约闻到花瓶里白牡丹的芳香。小姐的圆匀肩膀
稍往前倾。“请坐!”
  菊治说着,自己先落座在椅子上,怪镇静自若的。因为他在小姐身上
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突然来访,失礼了。”小姐依然低着头说。
  “不客气。你好熟悉路呀。”
  “哎。”
  菊治想起来了。那天在圆觉寺,菊治从夫人那里听说,空袭的时候,
这位小姐曾经相送父亲到家门口。
  菊治本想提这件事,却又止住了。但是,他望着小姐。
  于是,太田夫人那时的那份温馨,宛如一股热泉在他心中涌起。菊治
想起夫人对一切都温顺宽容,使他感到无忧无虑。
  大概是那时这份安心感起了作用的缘故,菊治对小姐的戒心也松弛下
来。然而,他还是无法正面凝望她。
  “我……”小姐话音刚落,就抬起了头。
  “我是为家母的事来求您的。”
  菊治屏住气息。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
  “啊?原谅什么?”
  菊治反问了一句,他觉察出夫人大概把自己的事,也坦率地告诉小姐
了。
  “如果说请求原谅的话,应该是我吧。”
  “令尊的事,也希望您能原谅。”
  “就说家父的事吧,请求原谅的,不也应该是家父吗?再说,家母如
今已经过世,就算要原谅,由谁原谅呢?”
  “令尊那样早就仙逝,我想也可能是由于家母的关系。还有令堂也……
这些事,我对家母也都说过了。”
  “那你过虑了。令堂真可怜。”
  “家母先死就好了!”
  小姐显得羞愧至极,无地自容。
  菊治察觉出小姐是在说她母亲与自己的事。这件事,不知使小姐蒙受
了多大的耻辱和伤害。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小姐再次拼命请求似地说。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我很感谢令堂。”菊治也很明确地说。
  “是家母不好。家母这个人很糟糕,希望您不要理睬她。
  再也不要去理睬她了。”
  小姐急言快语,声音都颤抖了。
  “求求您!”
  菊治明白小姐所说的原谅的意思。自然也包括不要理睬她母亲。
  “请您也不要再挂电话来……”
  小姐说着脸也绯红了。她反而抬起头来望着菊治,像是要战胜那种羞
耻似的。她噙着泪水。在睁开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毫无恶意,像是在拼
命地哀求。
  “我全明白了。真过意不去。”菊治说。
  “拜托您了!”
  小姐腼腆的神色越发浓重,连白皙的长脖颈都浸染红了。
  也许是为了突出细长脖颈的美,在洋服的领子上有白色的饰物。
  “您打电话约家母,她没有去,是我阻拦她的。她无论如何也要去,
我就抱住她不放。”
  小姐说,她稍松了口气,声调也和缓了。
  菊治给太田夫人挂电话约她出来,是那次之后的第三天。
  电话声传来的夫人的声音,确实显得很高兴,但她却没有如约到茶馆
来。
  菊治只挂过这么一次电话。后来他也没有见过夫人。
  “后来,我也觉得母亲很可怜。不过,当时我无情地只顾拼命阻拦她。
家母说,那么文子,你替我回绝吧。可是我走到电话机前也说不出话来。
家母直勾勾地望着电话机,潸然泪下。仿佛三谷先生就在电话机处似的。
家母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菊治说:“那次茶会之后,令堂等我的时候,
你为什么先回去呢?”
  “因为我希望三谷先生了解家母并不是那么坏。”
  “她太不坏了。”
  小姐垂下眼睑。漂亮的小鼻子下,衬托着地包天的嘴唇,典雅的圆脸
很像她母亲。
  “我早知道令堂有你这样一位千金,我曾设想过同这位小姐谈谈家父
的事。”小姐点点头。
  “我也曾这样想过。”
  菊治暗想道:要是与太田遗孀之间什么事也没有,能与这位小姐无拘
无束地谈谈父亲的事,该有多好。
  不过,从心情上说,菊治衷心原谅太田的遗孀,也原谅父亲与她的事,
因为菊治与这位遗孀之间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缘故。难道这很奇怪吗?
  小姐大概觉得呆得太久了,赶忙站起身来。
  菊治送她出去。
  “有机会再与你谈谈家父的事,还谈谈令堂美好的人品就好了。”
  菊治只是随便说说,可对方似乎也有同感。
  “是啊。不过,您不久就要结婚了吧。”
  “我吗?”
  “是呀。家母是这么说的,您与稻村雪子小姐相过亲了?
  ……”
  “没这么回事。”
  迈出大门就是下坡道。坡道上约莫中段处有个小拐弯,由此回头望去,
只能看到菊治家的院里的树梢。
  菊治听了小姐的话,脑子里忽地浮现出千只鹤小姐的姿影。正在这时,
文子停下了脚步向他道别。
  菊治与小姐相反,爬上坡道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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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夏交替的时节 你被
                不知不觉替换了血液
                在某个晦暗的夜 从此
                你成为一朵阴暗的花
                被赋予女妖的歌喉

※ 来源:·BBS 水木清华站 bbs.net.tsinghua.edu.cn·[FROM: 166.111.16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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