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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川端康成 -- 雪国 1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May 29 10:09:10 1999), 站内信件
【 以下文字转载自 fzx 的信箱 】
■川端康成/著
叶渭渠/译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
前停了下来。
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一股
冷空气卷袭进来。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地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耳聋拉在耳朵边的男子,手拎提灯,踏着
雪缓步走了过来。
岛村心想: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向窗外望去,只见铁路人员当作临时
宿舍的木板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下,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那边的
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啊!”
“哟,这不是叶子姑娘吗!回家呀?又是大冷天了。”
“听说我弟弟到这里来工作,我要谢谢您的照顾。”
“在这种地方,早晚会寂寞得难受的。年纪轻轻,怪可怜的!”
“他还是个孩子,请站长先生常指点他,拜托您了。”
“行啊。他干得很带劲,往后会忙起来的。去年也下了大雪,常常闹
雪崩,火车一抛锚,村里人就忙着给旅客送水送饭。”
“站长先生好像穿得很多,我弟弟来信说,他还没穿西服背心呢。”
“我都穿四件啦!小伙子们遇上大冷天就一个劲儿地喝酒,现在一个
个都得了感冒,东歪西倒地躺在那儿啦。”站长向宿舍那边晃了晃手上的
提灯。
“我弟弟也喝酒了吗?”
“这倒没有。”
“站长先生这就回家了?”
“我受了伤,每天都去看医生。”
“啊,这可太糟糕了。”
和服上罩着外套的站长,在大冷天里,仿佛想赶快结束闲谈似地转过
身来说:“好吧,路上请多保重。”
“站长先生,我弟弟还没出来吗?”叶子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请
您多多照顾我弟弟,拜托啦。”
她的话声优美而又近乎悲戚。那嘹亮的声音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荡。
火车开动了,她还没把上身从窗口缩回来。一直等火车追上走在铁路
边上的站长,她又喊道:
“站长先生,请您告诉我弟弟,叫他下次休假时回家一趟!”
“行啊!”站长大声答应。
叶子关上车窗,用双手捂住冻红了的脸颊。
这是县界的山,山下备有三辆扫雪车,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架
设了电力控制的雪崩报警线。部署了五千名扫雪工和二千名消防队的青年
队员。
这个叶子姑娘的弟弟,从今冬起就在这个将要被大雪覆盖的铁路信号
所工作。岛村知道这一情况以后,对她越发感兴趣了。
但是,这里说的“姑娘”,只是岛村这么认为罢了。她身边那个男人
究竟是她的什么人,岛村自然不晓得。两人的举动很像夫妻,男的显然有
病。陪伴病人,无形中就容易忽略男女间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来
就越像夫妻。一个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岁数大的男子,老远看去,
免不了会被人看作是夫妻。
岛村是把她一个人单独来看的,凭她那种举止就推断她可能是个姑娘。
也许是因为他用过分好奇的目光盯住这个姑娘,所以增添了自己不少的
感伤。
已经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
活动的左手的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
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想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
在这扑朔迷离的记忆中,也只有这手指所留下的几许感触,把他带到远
方的女人身边。他想着想着,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当他无意
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划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
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
他定神看时,什么也没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
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然而,
由于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
镜子其实并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美了。
岛村把脸贴近车窗,装出一副带着旅愁观赏黄昏景色的模样,用手掌
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倾,全神贯注地俯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
动作,一眨也不眨的严肃目光,都表现出她的真挚感情。男人头靠窗边躺
着,把弯着的腿搁在姑娘身边。这是三等车厢。他们的座位不是在岛村的
正对面,而是在斜对面。所以在窗玻璃上只映出侧身躺着的那个男人的半
边脸。
姑娘正好坐在斜对面,岛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们刚上车
时,她那种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惊,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这一瞬间,
岛村看见那个男人蜡黄的手紧紧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对面
望去了。
镜中的男人,只有望着姑娘胸脯的时候,脸上才显得安详而平静。瘦
弱的身体,尽管很衰弱,却带着一种安乐的和谐气氛。男人把围巾枕在头
下,绕过鼻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嘴巴,然后再往上包住脸颊。这像是一
种保护脸部的方法。但围巾有时会松落下来,有时又会盖住鼻子。就在男
人眼睛要动而未动的瞬间,姑娘就用温柔的动作,把围巾重新围好。两人
天真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使岛村看着都有些焦灼。另外,裹着男人双脚
的外套下摆,不时松开耷拉下来。姑娘也马上发现了这一点,给他重新裹
好。这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那种姿态几乎使人认为他俩就这样忘记了所
谓距离,走向了漫无边际的远方。正因为这样,岛村看见这种悲愁,没有
觉得辛酸,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一样。大概这些都是在虚幻的镜中幻
化出来的缘故。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
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
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
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
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
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了。尽管火车继续
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越是显得更加平凡了。由于什么
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
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
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
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
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一
看,却又扑朔迷离。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
样清晰了。反光没有了。这使岛村看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
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
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
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
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
而美丽的夜光虫。
叶子自然没留意别人这样观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脸
转向岛村那边,她也不会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会去注意那
个眺望着窗外的男人。
岛村长时间地偷看叶子,却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对她有什么不礼貌,他
大概是被镜中暮景那种虚幻的力量吸引住了。也许岛村在看到她呼唤站长
时表现出有点过分严肃,从那时候起就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兴趣。
火车通过信号所时,窗外已经黑沉沉的了。在窗玻璃上流动的景色一
消失,镜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尽管叶子那张美丽的脸依然映在窗上,
而且表情还是那么温柔,但岛村在她身上却发现她对别人似乎特别冷漠,
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没想到叶子他们也和岛村在同一个车站下了车,这
使他觉得好像还会发生什么同自己有关的事似的,所以他把头转了过去。
从站台上迎面扑来一阵寒气,他立即对自己在火车上那种非礼行为感到羞
愧,就头也不回地从火车头前面走了过去。
男人攥住叶子的肩膀,正要越过路轨的时候,站务员从对面扬手加以
制止。
转眼间从黑暗中出现一列长长的货车,挡住了他俩的身影。
前来招徕顾客的客栈掌柜,穿上一身严严实实的冬装,包住两只耳朵,
登着长统胶靴,活像火场上的消防队员。一个女子站在候车室窗旁,眺
望着路轨那边,她披着蓝色斗篷,蒙上了头巾。
由于车上带下来的暖气尚未完全从岛村身上消散,岛村还没有感受到
外面的真正寒冷。他是第一次遇上这雪国的冬天,一上来就被当地人的打
扮吓住了。
“真冷得要穿这身衣服吗?”
“嗯,已经完全是过冬的装束了。雪后放晴的头一晚特别冷。今天晚
上可能降到零下哩。”
“已经到零下了么?”
岛村望着屋檐前招人喜欢的冰柱,同客栈掌柜一起上了汽车。在雪天
夜色的笼罩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仿佛整个村子都静悄
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
“难怪罗,手无论触到什么东西,都觉得特别的冷啊。”
“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哩。”
“雪呢?”
“雪嘛,平时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
“大雪还在后头罗?”
“是啊,是在后头呢。这场雪是前几天下的,只有尺把厚,已经融化
得差不多了。”
“能融化掉吗?”
“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一场大的呢。”
已经是十二月上旬了。
岛村感冒总不见好,这会儿让冷空气从不通气的鼻孔一下子冲到了脑
门心,清鼻涕簌簌地流个不停,好像把脏东西都给冲了出来。
“老师傅家的姑娘还在吗?”
“嗯,还在,还在。在车站上您没看见?披着深蓝色斗篷的就是。”
“就是她?……回头可以请她来吗?”
“今天晚上?”
“是今天晚上。”
“说是老师傅的少爷坐末班车回来,她接车去了。”
在暮景镜中看到叶子照拂的那个病人,原来就是岛村来会晤的这个女
子的师傅的儿子。
一了解到这点,岛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但他对这
种奇妙的因缘,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倒是对自己不觉得奇怪而感到奇怪。
岛村不知怎地,内心深处仿佛感到:凭着指头的感触而记住的女人,
与眼睛里灯火闪映的女人,她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大概是还没有从暮景的镜中清醒过来的缘故吧。他无端地喃喃自语:
那些暮景的流逝,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滑雪季节前的温泉客栈,是顾客最少的时候,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
已是万籁俱寂了。他在破旧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玻璃门微微作响。
在长廊尽头帐房的拐角处,婷婷玉立地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衣服下摆铺
展在乌亮的地板上,使人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看到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惊:她到底还是当艺妓了么!可是她没
有向这边走来,也没有动动身子作出迎客的娇态。从老远望去,她那婷婷
玉立的姿势,使他感受到一种真挚的感情。他连忙走了过去,默默地站在
女子身边。女子也想绽开她那浓施粉黛的脸,结果适得其反,变成了一副
哭丧的脸。两人就那么默然无言地向房间走去。
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但他没有来信,也没有约会,更没有信守诺言
送来舞蹈造型的书。在女子看来,准以为是他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按
理说,岛村是应该首先向她赔礼道歉或解释一番的,但岛村连瞧也没瞧她,
一直往前走。他觉察到她不仅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反而在一心倾慕自
己。这就使他越发觉得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认为是不真挚的。
他被她慑服了,沉浸在美妙的喜悦之中,一直到了楼梯口,他才突然把左
拳伸到女子的眼前,竖起食指说:
“它最记得你呢。”
“是吗?”
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指头,没有松开,手牵手地登上楼去。在被炉[日
本的取暖设备。在炭炉上放个木架,罩上棉被而成]前,她把他的手松开
时,一下子连脖子根都涨红了。为了掩饰这点,她慌慌张张地又抓住了他
的手说: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他从女子的掌心里抽出右手,伸进被炉里,然后再伸出左拳说:
“不是右手,是这个啊!”
“嗯,我知道。”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抿着嘴笑起来,一边掰开他的拳头,把
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噢,真冷啊!我头一回摸到这么冰凉的头发。”
“东京还没下雪吗?”
“虽然那时候你是那样说了,但我总觉得那是违心的话。要不然,年
终岁末,谁还会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雪崩危险期,到处一片嫩绿,是登山的季节了。
过不多久,饭桌上就将看不见新鲜的通草果了。
岛村无所事事,要唤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最好是爬
山。于是他常常独自去爬山。他在县界区的山里呆了七天,那天晚上一到
温泉浴场,就让人去给他叫艺妓。但是女佣回话说:那天刚好庆祝新铁路
落成,村里的茧房和戏棚也都用作了宴会场地,异常热闹,十二三个艺妓
人手已经不够,怎么可能叫来呢?不过,老师傅家的姑娘即便去宴会上帮
忙,顶多表演两三个节目就可以回来,也许她会应召前来吧。岛村再仔细
地问了问,女佣作了这样简短的说明:三弦琴、舞蹈师傅家里的那位姑娘
虽不是艺妓,可有时也应召参加一些大型宴会什么的。这里没有年轻的,
中年的倒很多,却不愿跳舞。这么一来,姑娘就更显得可贵了。虽然她不
常一个人去客栈旅客的房间,但也不能说是个无瑕的良家闺秀了。
岛村认为这话不可靠,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约莫过了一个钟头,
女佣把女子领来,岛村不禁一愣,正了正坐姿。女子拉住站起来就要走的
女佣的袖子,让她依旧坐下。
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
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
她的衣著虽带几分艺妓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摆并没有拖在地上,而且
只穿一件合身的柔软的单衣。唯有腰带很不相称,显得很昂贵。这副样子,
看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有点可怜。
女佣趁他们俩谈起山里的事,站起来就走了。然而就连从这个村子也
可以望见的几座山的名字,那女子也说不齐全。岛村提不起酒兴,女子却
意外坦率地谈起自己也是生长在这个雪国,在东京的酒馆当女侍时被人赎
身出来,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蹈师傅用以维持生计,可是刚刚过了一年
半,她的恩主就与世长辞了。也许从那人死后到今天的这段经历,才是她
的真正身世吧。这些她是不想马上坦白出来的。她说是十九岁。果真如此,
这十九岁的人看起来倒像有二十一二岁了。岛村这才得到一点宽慰,开
始谈起歌舞伎之类的事来。她比他更了解演员的艺术风格和逸事。也许她
正渴望着有这样一个话伴吧,所以津津乐道。谈着谈着,露出了烟花巷出
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能掌握男人的心理。尽管如此,岛村一开
头就把她看作是良家闺秀。加上他快一个星期没跟别人好好闲谈了,内心
自然热情洋溢,首先对她流露出一种依恋之情。他从山上带来的感伤,也
浸染到了女子的身上。
翌日下午,女子把浴具放在过道里,顺便跑到他的房间去玩。
她正要坐下,岛村突然叫她帮忙找个艺妓来。
“你说是帮忙?”
“还用问吗?”
“真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托我干这种事!”
她漠然地站在窗前,眺望着县界上的重山叠峦,不觉脸颊绯红了。
“这里可没有那种人。”
“说谎。”
“这是真的嘛。”说着,她突然转过身子,坐在窗台上,
“这可绝对不能强迫命令啊。一切得听随艺妓的方便。说真的,我们
这个客栈一概不帮这种忙。你不信,找人直接问问就知道了。”
“你替我找找看吧。”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干这种事呢?”
“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
“这就叫做朋友?”女子终于被激出这句带稚气的话来。接着又冒了
一句:“你真了不起,居然托我办这种事。”
“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山上身体是好起来了。可脑子还是迷迷糊糊,
就是同你说话吧,心情也还不是那么痛快。”
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这么一来,岛村干脆露出男人那副无耻相
来。她对此大概已经养成了一种通情达理、百依百顺的习惯。由于睫眉深
黛,她那双垂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温顺,更加娇艳了。岛村望着望着,女
子的脸向左右微微地摇了摇,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就叫个你喜欢的嘛。”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初来乍到的,哪里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要漂亮的?”
“年轻就可以。年轻姑娘嘛,各方面都会少出差错。不要唠叨得令人
讨厌就行。迷糊一点也不要紧,洁净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时候,就去找
你。”
“我不再来了。”
“胡说。”
“真的,不来了。干么要来呢?”
“我想清清白白地跟你交个朋友,才不向你求欢呢。”
“你这种人真少见啊。”
“要是发生那种事,明天也许就不想再见到你了。也不会有兴致跟你
聊天了。我从山上来到这个村子,难得见人就感到亲热。我不向你求欢,
要知道我是个游客啊。”
“嗯,这倒是真的。”
“是啊,就说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讨厌的女人,以后你见到我
也会感到心里不痛快的。若是你给我挑选,总会好些吧?”
“我才不管呢!”她使劲地说了一句。掉转脸又说:“这倒也是。”
“要是同女人过夜,那才扫兴哩。感情也不会持久的吧。”
“是啊。的确是那么一回事。我出生在港市,可这里是温泉浴场。”
姑娘出乎意外地用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游客,虽然我还是个孩子,
听过形形色色的人说,那些人心里十分喜欢你而当面又不说,总使你依
依不舍,流连忘返。即使分别之后,也还是那个样。对方有时想起你,给
你写信的,大体都是属于这类人。”
女子从窗台上站起来,又轻柔地坐在窗前的铺席上。她那副样子,好
像是在回顾遥远的往昔,才忽然坐到岛村身边的。
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反倒使岛村觉得这样轻易地欺骗了她,
心里有点内疚。
但是,他并不是想要说谎。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子总是个良家闺秀。
即使他想女人,也不至有求于这个女子。这种事,他满可以毫不作孽地轻
易了结它。她过于洁净了。初见之下,他就把这种事同她区分开来了。
而且,当时他还没决定夏季到哪儿去避暑,才想起是否要把家属带到
这个温泉浴场来。幸好她是个良家女子,如果能来,还可以给夫人作个好
导游,说不定还可以向她学点舞蹈,借以消愁解闷。他确实这样认真考虑
过。尽管他感到对女子存在着一种友情,他还是渡过了这友情的浅滩。
当然,这里或许也有一面岛村观看暮景的镜子。他不仅忌讳同眼前这
个不正经的女人纠缠,而且更重要的也许是他抱有一种非现实的看法,如
同傍晚看到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女子的脸一样。
他对西方舞蹈的兴趣也是如此。岛村生长在东京闹市区,从小熟悉歌
舞伎,学生时代偏爱传统舞蹈和舞剧。他天性固执,只要摸上哪一门,就
非要彻底学到手不可。所以他广泛涉猎古代的记载,走访各流派的师傅,
后来还结识了日本舞蹈的新秀,甚至还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而且对传
统日本舞蹈的停滞状态,以及对自以为是的新尝试,自然也感到强烈的不
满。一种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思考:事态已经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实际运
动中去,别无他途。当受到年轻的日本舞蹈家的吸引时,他突然改行搞西
方舞蹈,根本不去看日本舞蹈了。相反地,他收集有关西方舞蹈的书籍和
图片,甚至煞费苦心地从外国搞来海报和节目单之类的东西。这绝非仅仅
出于对异国和未知境界的好奇。在这里,他新发现的喜悦,就在于他没能
亲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从岛村向来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就足以证明这一
点。没有什么比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轻松的了。描
写没有看过的舞蹈,实属无稽之谈。再没有比这个更“纸上谈兵”的了。
可是,那是天堂的诗。虽美其名曰研究,其实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赏舞蹈
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舞蹈艺术,而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这种空想
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图片产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见过的爱情一样。因为他
不时写些介绍西方舞蹈的文章,也勉强算是个文人墨客。他虽以此自嘲,
但对没有职业的他来说,有时也会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他这一番关心日本舞蹈的谈话,之所以有助于促使她去亲近他,应该
说这是由于他的这些知识在事隔多年之后,又在现实中起了作用。可说不
定还是岛村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当作了西方舞蹈呢。
因此,他觉得自己旅途中这番淡淡哀愁的谈话,仿佛触动了她生活中
的创伤,不免后悔不已,就好像自己欺骗了她似的。
“要是这样说定了,下次我就是带家属来,也能同你尽情玩的啊。”
“嗯。这件事我已经非常明白了。”女子压低了声音,嫣然一笑,然
后带着几分艺妓的风采打闹着说:“我也很喜欢那样,平淡些才可以持久
啊。”
“所以你就帮我叫一个来嘛。”
“现在?”
“嗯。”
“真叫人吃惊啊!这样大白天,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我不愿意要人家挑剩下的。”
“瞧你说这种话!你想错了,你以为这个温泉浴场是淘金的地方?光
瞧村里的情况,你还不明白吗?”
女子以一种遗憾而严肃的口吻,反复强调这里没有干那种行当的女人。
岛村表示怀疑。女子认真起来,但她退让一步说:想怎么干,全看艺妓
自己,只是预先没向主家打招呼就外宿,得由艺妓本人负责。后果如何,
主家可就不管了。但是,如果事先向主家关照过,那就是主家的责任,他
得管你一辈子,就是这点不同。
“所谓责任是指什么?”
“就是说有了孩子,或是搞坏了身子呗。”
岛村对自己这种傻里傻气的提问,不禁苦笑起来,又想:也许在这个
山村里还真有那种事呢。
他百无聊赖,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要去寻找保护色吧,所以他对途中每
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都有一种本能的敏感,打山上下来,从这个乡村十分
朴实的景致中,马上领略到一种悠闲宁静的气氛。在客栈里一打听,果然,
这里是雪国生活最舒适的村庄之一。据说几年前还没通铁路的时候,这
里主要是农民的温泉疗养地。有艺妓的家,都挂着印有饭馆或红豆汤馆字
号的褪了色的门帘。人们看到那扇被煤烟熏黑的旧式拉门,一定怀疑这种
地方居然还会有客上门。日用杂货铺或粗点心铺也大都只雇佣一个人,这
些雇主除了经营店铺外,似乎还兼干庄稼活。大约她是师傅家的姑娘——
一个没有执照的女子,偶尔到宴会上帮帮忙,不会有哪个艺妓挑眼吧。
“那么,究竟有几个呢?”
“你问艺妓吗?大约有十二三个。”
“哪个比较好?”岛村说着,站起来去揿电铃。
“让我回去吧?”
“你可不能回去。”
“我不愿意。”女子仿佛要摆脱屈辱似地说,“我回去了。没关系,
我不计较这些。以后还会再来的。”
但是,当看见女佣时,她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女佣问了好几遍要
找谁,她也不指名。
过了片刻,一个十七八岁的艺妓走了进来。岛村一见到她,下山进村
时那种思念女人的情趣就很快消失,顿觉索然寡欢了。艺妓那两只黝黑的
胳膊,瘦嶙嶙的,看上去还带几分稚气。人倒老实。岛村也就尽量不露出
扫兴的神色,朝艺妓那边望去。其实是她背后窗外那片嫩绿的群山在吸引
着他。他连话也懒得说了。这女子实在像山村艺妓。她看见岛村绷着脸不
说话,就默默地站起身来有意走了出去。这样就显得更加扫兴了。这样约
莫过了个把钟头。他在想:有什么法子把艺妓打发走呢?他忽然想起有张
电汇单已经送到,于是就借口赶钟点上邮局,便同艺妓一起走出房间。
然而,岛村来到客栈门口,抬眼一望散发出浓烈嫩叶气息的后山,就
被吸引住了,随即冒冒失失地只顾自己登山去了。
有什么值得好笑呢?他却独自笑个不停。
这时,他恰巧觉得倦乏,便转身撩起浴衣后襟,一溜烟跑下山去。从
他脚下飞起两只黄蝴蝶。
蝶儿翩翩飞舞,一忽儿飞得比县界的山还高,随着黄色渐渐变白,就
越飞越远了。
“你怎么啦?”女子站在杉树林荫下,“你笑得真欢呀。”
“不要了呀。”岛村无端地又笑起来,“不要了!”
“是吗?”
女子突然转过身子,慢步走进杉树丛中。他默默地跟在后头。
那边是神社。女子在布满青苔的石狮子狗旁的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了
下来。
“这里最凉快啦。即使是三伏天,也是凉风习习的。”
“这里的艺妓都是那个样子吗?”
“都差不多吧。在中年人里倒有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她低下头冷淡
地说。
在她的脖颈上淡淡地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的枝梢。
“这就够啦!体力一下子消耗尽了,真奇怪啊。”
杉树亭亭如盖,不把双手撑着背后的岩石,向后仰着身子,是望不见
树梢的。而且树干挺拔,暗绿的叶子遮蔽了苍穹,四周显得深沉而静谧。
岛村靠着的这株树干,是其中最古老的。不知为什么,只是北面的枝桠一
直枯到了顶,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桩,有些似凶神的兵
器。
“也许是我想错啦。从山上下来第一个看到你,无意中以为这里的艺
妓都很漂亮。”岛村带笑地说。
岛村以为在山上呆了七天,只是为了恢复恢复健康,如今才发觉实际
上是由于头一回遇见了这样一个隽秀婀娜的女子。
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夕晖晚照的河流。闲极无聊,觉着有些别扭
了。
“哟,差点忘了,是您的香烟吧。”女子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方
才我折回房间,看见您已经不在,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您独自兴冲
冲地登山去了。我是从窗口看见的。真好笑啊。您忘记带烟了吧,我给送
来啦。”
于是她从衣袖兜里掏出他的香烟,给他点上了火。
“我很对不起那个孩子。”
“那有什么呢。什么时候让她走,还不是随客人的方便吗?”
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从杉树透缝的地
方,可以望见对面山上的皱襞已经阴沉下来。
“除非找个与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后见到你,是会遗憾的。”
“这与我不相干。你真逞能呀。”
女子不高兴地嘲讽了一句。不过,他俩之间已经交融着一种与未唤艺
妓之前迥然不同的情感。
岛村明白,自己从一开头就是想找这个女子,可自己偏偏和平常一样
拐弯抹角,不免讨厌起自己来。与此同时,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格外的美了。
从刚才她站在杉树背后喊他之后,他感到这个女子的倩影是多么袅娜多
姿啊。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
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
的感觉。如果嘴唇起了皱纹,或者色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净。她的嘴唇
却不是这样,而是滋润光泽的。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
有意描直了似的,虽有些逗人发笑,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
短而密的眉毛下。颧骨稍耸的圆脸,轮廓一般,但肤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
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
她比谁都要显得洁净。
在一个陪过酒的女子来说,她的胸脯算是有点挺起来的了。
“瞧,不知什么时候飞来这么些蚋子。”女子抖了抖衣裳下摆,站起
身来。
就这样在寂静中呆下去,两人的表情会变得更加不自在,以至扫兴的。
当天夜里十点光景,女子从走廊上大声呼喊着岛村的名字,吧哒一声
栽进他的房间里。她猛然趴到桌面上,醉醺醺地用手乱抓上面的东西,然
后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据她说:今冬在滑雪场上,结识了一帮子男人,他们傍晚翻山越岭来
到这里,彼此相遇,他们邀她上了客栈,还叫来艺妓,狂欢一场,被他们
灌醉了。
她摇头晃脑,不着边际地独白了一通。
“这样不好,我还是走吧。他们还以为我怎么样了,正在找我呐。回
头我再来。”她说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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