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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川端康成 -- 雪国 2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May 29 10:09:14 1999), 站内信件

【 以下文字转载自 fzx 的信箱 】

■川端康成/著 

叶渭渠/译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长廊上又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像是一路上跌跌
撞撞走过来的。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女子尖声喊道,“啊,不见了,岛村先
生!”

  这纯粹是女子纯洁的心灵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岛村出乎意外。可
是她的尖声无疑已响彻整个客栈。岛村有点迷惑,刚想站起身来,女子就
用指头戳进纸拉门,抓住格棂,顺势倒在岛村的怀里了。

  “啊,你在呀!”

  女子缠着他坐下,偎依着他。

  “没醉嘛。嗯,谁醉啦?难受,我只觉得难受。脑子清醒着呐。啊,
想喝水。坏在掺威士忌喝。那玩意儿上脑,头痛得厉害。那帮子人买的是
廉价酒,我不知道……”

  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然后不停地用掌心抚揉着脸儿。

  外面的雨声骤然大起来。

  稍松开手,女子就瘫软下来。他搂着她的脖子,她的发髻差点儿被他
的脸颊压散了。他顺势将手探入她的怀里。

  女子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两臂交叉压在他所要求的东西上,像上了门
闩似的。也许因为酩酊大醉,她已经使不上劲儿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说着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儿。

  他大吃一惊,连忙拨开她的胳膊肘儿,只见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但是,她已经听任他的摆布了。她自己只顾乱写起来。说是要写自己
喜欢的人的名字,于是一连写了二三十个戏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名字,然
后把“岛村”二字连续写了无数遍。岛村掌心里那难得的丰满的东西,渐
渐地热起来了。

  “啊,放心了。我这就放心了。”他温存地说,甚至有一种母性般的
感觉。

  女子忽然觉得难受,拼命地挣扎着站起来,伏倒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我回去啦!”

  “走得了吗?下着大雨呐。”

  “光脚回去,爬着也要回去!”

  “危险呀!你要回去,我来送你。”

  客栈在小山冈上,有一段陡坡。

  “松松腰带稍躺一会儿,醒醒酒好吗?”

  “那样不好,这样就行了,我习惯了。”她说着端端正正地坐起来,
挺着胸脯,只觉得憋得慌。推开窗扇,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本想扭动身子
翻滚几下,可是咬紧牙关强忍住了。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有时又振作起
精神,连连嚷着要回去。不知不觉间已过深夜两点。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那你怎么办?”

  “我就这样,等醒醒酒就走,得趁天亮以前赶回去。”女子膝行过去
拉住岛村:“不要管我,叫你睡嘛。”

  岛村钻进被窝,女子便趴在桌上喝了几口水。

  “起来。喏,叫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还是躺下吧。”

  “你这是什么话!”

  岛村爬了起来,一把将女子拖了过去。

  于是,左右闪躲着脸的女子倏地伸出了嘴唇。

  这之后,她又梦呓般地倾诉着苦衷:

  “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说只交个朋友吗?”

  这句话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岛村被她那真挚的声音打动了。他锁紧双眉,哭丧着脸,强压住自己
那股子强烈的冲动,已经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还要遵守向她
许过的诺言。

  “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决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啊。不过,我不是那种
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你自己不是说过一定不能持久吗?”

  她醉得几乎麻木不仁了。

  “不能怪我不好呀。是你不好嘛。你输了。是你懦弱,不是我。”

  她说漏了嘴,为了拂除心头的爱欲,连忙咬住了衣袖。

  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又想起来似地尖声说道:

  “你在笑呐。在笑我是不是?”

  “我没笑啊。”

  “在偷笑我吧。现在就是不笑,以后也一定会笑的。”女子说着伏下
身子,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但是,她很快停止抽泣,紧贴着他,温柔、和蔼地细说起自己的身世
来。她似乎完全忘掉了醉后的痛苦,只字不提刚才的事。

  “哎哟,只顾说话,把时间都给忘了。”这回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潮,
微微地笑了。

  她说:“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天还很黑。附近的人都起得早。”她说着,好几次站起来,推开窗
扇看了看。

  “还不见行人呢。今早下雨,谁也没下地。”

  对面的层峦和山麓的屋顶在迷濛的雨中浮现出来,女子仍依依难舍,
不忍离去。但她还是赶在客栈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头发,生怕岛村送到大
门口会被人发现,于是她慌慌张张跑也似地独自溜走了。而岛村也在当天
回到了东京。

  “你那时候虽是那么说,但毕竟不是真心话,要不然谁会在年终岁暮
跑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后来我也没笑你嘛。”

  女子陡地抬起头来。她那贴在岛村掌心上的眼睑和颧骨上飞起的红潮
透过了浓浓的白粉。这固然令人想到雪国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浓密的黑
发却给人带来一股暖流。

  她脸上泛起了一丝迷人的浅笑。也许这时她想起“那时候”了么?好
像岛村的话逐渐把她的身体浸染红了。女子懊恼地低下头,和服后领敞开,
可以望到脊背也变得红殷殷的,宛如袒露着水灵灵的裸体。也许是发色
的衬托,更使人有这种感觉吧。额发不太细密,发丝有男人头发粗,没有
一根茸发,像黑色金属矿一样乌亮发光。

  岛村头一次触到这么冰凉的头发,不觉吃了一惊。他觉得也许这不是
由于天气寒冷,而是这类头发本身就是这样的缘故,所以也就不由得定睛
细细打量一番。女子却在被炉支架上屈指数起数来,数个没完没了。

  “你在数什么?”

  他问过之后,女子仍旧默默地屈指数了好一阵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吗,你是在数日子呐?七、八月连着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记得那么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只要翻翻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

  “嗯。翻阅旧日记是我的乐趣啊。不论什么都不加隐瞒地如实记载下
来,连自己读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哩。”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东京陪酒前不久。那阵子手头钱不富裕,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只
好花两三分钱买来一本杂记本,然后用规尺划上细格,也许是铅笔削得很
尖,划出来的线整齐美观极了。所以从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写满
了小字。等到自己买得起日记本,反而不行了,用起来很浪费。就说练字
吧,本来常在旧报纸上写,现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纸上写罗。”

  “没有间断过吗?”

  “嗯。十六岁记的和今年记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来,换上睡衣就
记。不是回来得很晚吗,每每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看得出
来。”

  “是吗?”

  “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间歇的时候。在这山沟沟里,所谓出席
宴会,还不是老一套?今年只买到那种每页都带年月日的,不合适。因为
有时一下笔就写得很长。”

  比起日记来,岛村格外感动的是:她从十六岁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
做了笔记,因此杂记本已经有十册之多。

  “把感想都写下来了吗?”

  “我写不了什么感想,只是记记标题、作者和书中人物,以及这些人
物之间的关系。”

  “光记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没法子呀。”

  “完全是一种徒劳嘛。”

  “是啊。”女子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然后直勾勾地望着岛村。

  岛村不知为什么,很想再强调一声“完全是一种徒劳嘛”,就在此时,
雪夜的宁静沁人肺腑,那是因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对于这女子来说不会是徒劳的,却劈头给她一句“徒劳”。这
样说过之后,反而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加纯真了。

  这个女子谈到小说的事,听起来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学”两字毫不
相关。看来这村庄人们之间的情谊,也只是交换着看看妇女杂志而已,除
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单单地各看各的书了。没有选择,也不求甚解,只
要在客栈的客厅等处发现小说或杂志,借来就翻阅。她凭记忆所列举的新
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岛村所不知道的。听她的口气,像是在谈论遥远的
外国文学,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同毫无贪欲的叫化子一样。岛村心想:
这恐怕同自己凭借洋书上的图片和文字,幻想出遥远的西方舞蹈的情况差
不多吧。

  她好像几个月才盼来了这样的话伴,又饶有兴味地谈起不曾看过的电
影和戏剧。一百九十九天以前,那时她也热衷过这类谈话,难道她忘记了
自己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岛村怀里的那股劲头了吗?此时此刻她仿佛又因自
己所描述的事物而连身体都变得热乎起来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种对城市事物的憧憬,现在已隐藏在纯朴的绝望之
中,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他强烈地感到: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
北者的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
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
这种思绪里,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以为生存本身就
是一种徒劳。但是,山中的冷空气,把眼前这个女子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
加艳丽了。

  不管怎样,岛村总算是重新评价了她。然而今天对方已当了艺妓,他
反倒难以启齿了。

  那时她酩酊大醉,懊悔自己的胳臂麻木不仁,下死劲地咬住胳膊肘,
嚷道: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脚跟站不稳,摇晃两下便栽倒在地上了。

  “决不可惜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岛村想
起这句话,踟蹰不前了。女子敏感地觉察到,条件反射似地站立起来。这
时正好传来了汽笛声,她说了声“是零点的上行车”,然后猛一下拉开纸
窗,然后推开玻璃窗,一屁股坐上窗台,身体倚在窗栏上。

  一股冷空气飕地卷进室内。火车渐渐远去,听来像是夜晚的风声。

  “喂,不冷吗?傻瓜。”

  岛村也站起来,走过去,倒是没有风。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
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
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
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了。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
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女子发现岛村走近,就把胸脯伏在窗栏上。这种姿态,不是怯懦,相
反地,在这种夜色映衬下,显得无比坚强。岛村暗自思忖:又来了。

  然而,尽管山峦是黑压压的,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却像茫茫的白色。
这样一来,令人感到山峦仿佛是透明而冰凉的。天空和山峦的色调并不协
调。

  岛村捏着女子的喉节,一边说“天这么冷,要感冒的!”一边使劲把
她往后拽。女子一把抱住窗栏,哑着嗓子说:“我要回去啦!”

  “你就走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那么我洗澡去。”

  “不,你留在这儿。”

  “把窗关上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村庄半隐在有守护神的杉林后边。乘汽车不用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火车
站。那里的灯火在寒峭中闪烁着,好像在啪啪作响,快要绷裂似的。

  女子的脸颊,窗上的玻璃,自己的棉袍袖子,凡是手触到的东西,都
使岛村头一回感到是那样的冰冷。

  连脚下的铺席也是冷冰冰的。他正要独自去洗澡时,女子这回却温顺
地跟上来,说:“请等一下,我也去。”

  女子正要把他脱下的散乱的衣裳收拾到篮子里去,一个投宿的男客走
了进来,发现女子畏缩地把脸藏在岛村怀里,就说:“啊,对不起。”

  “没什么,请进。我们要到那边去。”

  岛村连忙说了一句。然后就那么光着膀子,抱起篮子走进了旁边的女
澡堂。女子当然是装成夫妻的样子跟了上去。岛村默默地头也不回就跳进
了温泉。他放心了,正要放声大笑,又急忙把嘴凑到泉口,胡乱地漱了漱
口。

  回到房间,女子轻轻地抬起仰着的头,用小拇指把鬓发撩上去,只说
了一声:“多悲伤啊!”

  女子像是半睁着黑眸子。可是,凑近一看,原来那是她的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子彻夜未眠。

  窸窸窣窣的腰带声把岛村惊醒了。

  “那么早把你吵醒,真对不起。天还没亮呐。我说,请你看看我好
吗?”女子关上了电灯,“看见我的脸吗?看不见?”

  “看不见,天还没亮嘛。”

  “胡说。你好好看看,怎么样?”女子说着,把窗子全推开了,“看
见了吧?不行啊,我回去啦。”

  黎明时分这么寒峭,岛村有点意外。他从枕边抬起头,望见天空仍是
一片夜色,可是山峦已经微微发白了。

  “对了,没关系,现在是农闲,一早不会有行人的。不过,会不会有
人上山呢?”女子喃喃自语,拖着系了半截的腰带来回走动。

  “刚才五点钟的那趟下行车好像没有下来客人。客栈里的人起床还早
呐。”

  女子系好腰带,还是时而站起,时而坐下,然后又踱来踱去。这种坐
立不安的样子,像是夜间动物害怕黎明,焦灼地来回转悠似的。这种奇异
的野性使她兴奋起来了。

  这时间,可能室内已经明亮,女子绯红的脸颊也看得很清楚了。岛村
对这醉人的鲜艳的红色,看得出了神。

  “瞧你这脸蛋,都冻得通红啦!”

  “不是冻的,是卸去了白粉。我一钻进被窝,马上就感到一股暖流直
窜脚尖。”说着,她面对着枕旁的梳妆台照了照镜子。

  “天到底亮了。我要回去了。”

  岛村朝她望去,突然缩了缩脖子。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的原来是雪。
在镜中的雪里现出了女子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

  也许是旭日东升了,镜中的雪愈发耀眼,活像燃烧的火焰。浮现在雪
上的女子的头发,也闪烁着紫色的光,更增添了乌亮的色泽。

  大概为了避免积雪,顺着客栈的墙临时挖了一条小沟,将浴池溢出的
热水引到大门口,汇成一个浅浅的水潭。一只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里
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门口晾晒着成排客用滑雪板,那是从库
房里刚搬出来的,还发出轻微的霉味。这种霉味也被蒸气冲淡了。就连从
杉树枝头掉落下来的雪,在公共浴池房顶上遇到热气,也融化变形了。

  女子从山上客栈的窗口俯视过黎明前的坡道。过些时候,从年底到正
月这段日子,这条坡道将会被暴风雪埋没。那时赴宴就得穿雪裤[冬天套
在和服外面穿的一种裤子。]、长统胶靴,还得披斗篷,戴头巾呢。到了
那时节,积雪会有丈把厚。岛村现在正下这条坡道。不过,他从路旁高高
地晾晒着的尿布下面,倒是可以望见县境的山峦,上面的积雪熠熠生辉,
显得格外晴朗。绿色的葱还没被雪埋掉。

  村里的孩子正在田间滑雪。

  一走进村里的街道,就听到从屋檐滴落下来的轻轻的滴水声。

  檐前的小冰柱闪着可爱的亮光。

  一个从浴池回来的女人,仰头望着在屋顶扫雪的汉子说:“喂,请你
顺便扫一扫我们的屋顶好吗?”

  女人感到有点晃眼,用湿手巾揩了揩额头。她大概是个女侍,趁着滑
雪季节早早赶来的吧。隔壁是一家茶馆,玻璃窗上的彩色画已经陈旧不堪,
屋顶也倾斜了。

  一般人家的屋顶都葺上细木板,铺上石子。那些圆圆的石子,只有阳
光照到的一面,在雪中露出黑糊糊的表层。那不是潮湿的颜色,而是久经
风雪剥蚀,像墨一般黑。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静静地伏卧在大地上,给人这
样的感觉:家家户户好像那些石子一样。真是一派北国的风光。

  一群孩子将小沟里的冰块抱起来扔在路上,嬉戏打闹。大概是冰块碎
裂飞溅起来的时候发出闪光非常有趣吧。站在阳光底下,觉得那些冰块厚
得令人难以置信。岛村继续看了好一阵子。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独自靠在石墙上打毛线。她穿着雪裤,还穿上高
齿木屐,却没有穿袜子,可以看得见在冻红了的赤脚板上长着的冻疮。坐
在旁边柴标上的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心不在焉地拿着毛线团。从小女
孩这边牵到大女孩那边的一根灰色旧毛线,发出了柔和的光。

  从相隔七八家的一所滑雪板工厂传来了刨木的声音。另一边的屋檐下,
有五六个艺妓站着聊天。那个女子可能也站在那里。直到今晨才从客栈
女侍那里打听到她的艺名叫驹子。果然女子一本正经地瞧着他走过来。女
子必定满脸通红,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岛村还没这么想,驹子已经连脖
子都涨红了。她本可以背过脸去,但却窘得垂下了视线。而且,当他走近
时,她慢慢地把脸移向他那边去。

  岛村感到自己的脸颊好像也在发烧了,正要急步走过去,驹子却立刻
追赶上来。

  “到这种地方,真难为情啊!”

  “要说难为情,我才难为情呢!你们那么一大堆人,吓得我不敢过去。
你们经常是这样的吗?”

  “是啊,过了晌午饭常常是这样。”

  “你这样红着脸,嘎达嘎达地追上来,不是更难为情吗?”

  “那倒无所谓。”

  驹子断然说过之后,脸颊又飞红起来,就地停下脚步,攀住路旁的柿
子树。

  “想请你到我家来坐坐,才跑过来的啊。”

  “你家就在这里吗?”

  “嗯。”

  “要是让我看看日记,去坐坐也不妨。”

  “我要把那些东西烧掉再死。”

  “可是,你家里不是有病人吗?”

  “哦?你了解得这么详细呀!”

  “昨晚你不也到车站去接了吗,是不是披着一件深蓝色斗篷?我也是
乘那趟火车来的,就坐在病人的附近。那位姑娘侍候病人真认真,真亲切
啊。是他的妻子吧?是从这里去接,还是从东京来的?简直像慈母一样,
我看了很受感动啊!”

  “这件事你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说一声?”驹子变了脸色。

  “是他的妻子吧?”

  但是,驹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又问道:“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
你这个人真奇怪!”

  岛村不喜欢女人家这样厉害。但是使她这么厉害的,倒不是岛村或是
驹子本人有什么道理,这也许可以看作是驹子性格的一种表现吧。总之,
在她这样反复追问之下,他好像觉得敲击中要害似的。今晨看见映着山上
积雪的镜中的驹子时,岛村自然想起映在暮霭中的火车玻璃窗上的姑娘,
但他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驹子呢?

  “有病人也没关系,不会有人到我房间里来的。”

  驹子说着,走进了低矮的石墙后面。

  右边是覆盖着白雪的田野,左边沿着邻居的墙根种满了柿子树。房前
像个花坛。正中央有个小荷花池,池中的冰块已经被捞到池边,红鲤在池
里游来游去。房子也像柿子树干一样,枯朽不堪了。积雪斑斑的屋顶,木
板已经陈腐,屋檐也歪七扭八了。

  一进土间[过去日本式房子进门入口处为土地,叫作土间],觉得静悄
悄,冷飕飕的,什么也看不见,岛村就被领着登上了梯子。这是名副其实
的梯子。上面的房子也是名副其实的顶楼。

  “这里本来是放蚕的房间,你吓了一跳吧?”

  “醉醺醺地回来,爬这种梯子,多亏你没摔下来。”

  “摔过哩!不过,这种时候多半一钻进楼下的被炉里就睡着了。”

  驹子说着,把手伸进被炉支架上的被子里试了试,然后站起来取火去
了。

  岛村把这间奇特的房子扫视了一圈。只有南面开了一个低矮的窗,但
细格的纸门却是新糊的,光线很充足。墙壁也精心地贴上了毛边纸,使人
觉得恍如钻进了一个旧纸箱。不过头上的屋顶全露出来,连接着窗子,房
子显得很矮,黑压压的,笼罩着一种冷冷清清的气氛。一想起墙壁那边不
知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感到这房子仿佛悬在半空中,心里总是不安稳。墙
壁和铺席虽旧,却非常干净。

  他想:驹子大概也像蚕蛹那样,让透明的身躯栖居在这里吧。

  被炉支架上盖着一床同雪裤一样的条纹棉被。衣柜虽旧,却是上等直
纹桐木造的,这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的一个痕迹吧。梳妆台非常粗糙,同衣
柜很不相称。朱漆的针线盒闪闪发亮,显得十分奢华。钉在墙壁上的一层
层木板,也许是书架吧,上面垂挂着一块薄薄的毛织帘子。

  昨晚赴宴的衣裳还挂在墙上,露出了衬衫的红里子。驹子拿着火铲轻
巧地登上了梯子。

  “虽是从病人房间里拿来的,但据说火是干净的。”

  驹子说着,俯下刚梳理好的头,去拨弄被炉里的炭火。她还告诉岛村:
病人患肠结核,是回家乡等死的。

  说是“家乡”,其实他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出生。这里是他母亲的老家。
母亲在港市不当艺妓之后,就留在这里当了舞蹈师傅。她还不到五十岁
得了中风症,就回到这个温泉来疗养了。他则自幼爱摆弄机器,特意留在
这个港市,进了一家钟表店。不久,好像到东京上夜校去了。也许是积劳
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但是陪他回来的那位姑娘是谁?她为什么
住在这人家里?对于这些,驹子却依然只字未提。在像是悬在半空中的这
间房子里,驹子即便只说了这些,她的声音也会在每个角落里旋荡。岛村
有点不安了。

  正要走出房门,他眼里闪现一件微微发白的东西,回头看去,原来是
一个桐木造的三弦琴盒。看起来要比实际的三弦琴盒大而长,简直无法令
人相信,她竟背着这个赴宴。这么想着的时候,被烟熏黑了的隔扇门开了。

  “驹姐,可以从它上面跨过去吗?”

  这是清彻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种回响。

  岛村曾听过这种声音。这是那位在雪夜中探出窗外呼喊站长的叶子的
声音。

  “行啊。”驹子答应了一声,叶子穿着雪裤轻盈地跨过了三弦琴盒。
她手里提着一个夜壶。

  无论从她昨晚同站长谈话时那种亲昵的口气,还是从她身上穿的雪裤
来看,叶子显然是这附近地方的姑娘。那条花哨的腰带在雪裤上露出了一
半,所以雪裤红黄色和黑色相间的宽条纹非常显眼,因而毛料和服的长袖
子也显得更加鲜艳了。裤腿膝头稍上的地方开了叉,看起来有点臃肿,然
而却特别硬挺,十分服帖,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

  但是,叶子只尖利地瞅了岛村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过了土间。

  岛村走到外面,可是叶子那双眼神依然在他的眼睛里闪耀。宛如远处
的灯光,冷凄凄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概是回忆起了昨晚的印象吧。昨
晚岛村望着叶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山野的灯火在她的脸上闪过,灯火同
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岛村的心也被牵动了。想起这
些,不禁又浮现出驹子映在镜中的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来。

  于是,岛村加快了脚步。尽管是洁白的小脚,可是爱好登山的岛村,
一边走着一边欣赏山景,心情不由地变得茫然若失,不知不觉间脚步也就
加快了。对经常容易突然迷离恍惚的他来说,不能相信那面映着黄昏景致
和早晨雪景的镜子是人工制造的。那是属于自然的东西。而且是属于遥远
的世界。

  就连刚刚离开的驹子的房间,也好像已经属于很遥远的世界。对于这
种茫然的状态,连岛村也觉得愕然。他爬到山坡上,一个按摩女就走了过
来。岛村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似地喊道:

  “按摩姐,可以给我按摩吗?”

  “嗯。现在几点钟啦?”按摩女胳肢窝里夹着一根竹杖,用右手从腰
带里取出一只带盖的怀表,用左手指尖摸了摸字盘,说:“两点三十五分
了。三点半还得上车站去,不过晚一点也没关系。”

  “你还能知道表上的钟点啊?”

  “嗯,我把玻璃表面取下来了。”

  “一摸就摸出表盘上的字?”

  “虽然摸不出来,但是……”说着,她再次拿出那只女人使用嫌大了
点的银表,打开盖子,用手指按着让岛村看:这里是十二点,这里是六点,
它们中间是三点。“然后推算,虽然不能一分钟不差,但也错不了两分
钟。”

  “是吗。你走这样的坡道,不会滑倒吗?”

  “要是下雨,女儿来接。晚上给村里人按摩,不会上这里来。客栈女
侍常揶揄说,我老头子不让我出来,真没法子啊!”“孩子都大了?”

  “是啊。大女儿十三。”她说着走进屋里,默默地按摩了一阵子,然
后偏着头倾听远处宴会传来的三弦琴声。

  “是谁在弹呀?”

  “凭三弦琴声,你能判断出是哪个艺妓来?”

  “有的能判断出来,有的也判断不出来。先生,您的生活环境一定很
好,肌肉很柔软啊!”

  “没有发酸吧?”

  “发酸了,脖子有点发酸了。您长得真匀称。不喝酒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认识三位客人,体形跟先生一模一样。”

  “这是很一般的体形嘛。”

  “怎么说呢?不喝酒就没有真正的乐趣,喝酒能解愁啊。”

  “你那位先生喝吗?”

  “喝得厉害,简直没法子。”

  “是谁弹的三弦琴?这么拙劣。”

  “嗯。”

  “你也弹吗?”

  “也弹。从九岁学到二十岁。有了老头子以后,已经十五年没弹了。”

  岛村觉得盲女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些,说:“真的在小时候练过?”

  “我的手虽尽给人按摩,可是耳朵还灵。艺妓的三弦琴弹成这个样子,
听起来叫人焦急。是啊,或许就像自己当年所弹的那样。”

  她说罢又侧耳倾听。

  “好像是井筒屋的阿文弹的。弹得最好的和弹得最差的,最容易听出
来啦。”

  “也有弹得好的?”

  “那个叫驹子的姑娘,虽然年轻,近来弹得可熟练啦。”

  “噢?”

  “唉,虽说弹得好,也是就这个山村来说。先生也认识她?”

  “不,不认识。不过,昨晚她师傅的儿子回来,我们是同车。”

  “哦?养好病才回来的吧?”

  “看样子还不大好。”

  “啊?听说那位少爷长期在东京养病,这个夏天驹子姑娘只好出来当
艺妓,赚钱为他支付医院的医疗费。不知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那位驹子?”

  “是啊。看在订了婚这情分上,能尽点力还是要尽的,只是长此下去
……”

  “你说是订了婚,当真吗?”

  “是真的。听说他们已经订婚了。我是不太了解,不过人家都是这么
说的。”

  在温泉客栈听按摩女谈艺妓的身世,那是太平常了。惟其平常,反而
出乎意料。驹子为了未婚夫出来当艺妓,本也是平凡无奇的事,但岛村总
觉得难以相信。那也许是与道德观念互相抵触的缘故吧。

  他本想进一步深入探听这件事,可是按摩女却不言语了。

  驹子是她师傅儿子的未婚妻,叶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
于是岛村的脑海里又泛出“徒劳”这两个字来。驹子恪守婚约也罢,甚至
卖身让他疗养也罢,这一切不是徒劳又是什么呢?

  岛村心想:要是见到驹子,就劈头给她一句“徒劳”。然而,对岛村
来说,恰恰相反,他总觉得她的存在非常纯真。

  岛村默默寻思:这种虚伪的麻木不仁是危险的,它是一种寡廉鲜耻的
表现。在按摩女回去以后,他就随便躺下了。他觉得一股凉意悄悄地爬上
了心头,这才发现窗户仍旧打开着。
  (第二页完·共六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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