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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川端康成 -- 雪国 3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May 29 10:09:19 1999), 站内信件
【 以下文字转载自 fzx 的信箱 】
■川端康成/著
叶渭渠/译
山沟天黑得早,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暮色苍茫,从那还在夕晖
晚照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了。
转眼间,由于各山远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峦皱襞不同层次的影子。
只有山巅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晖,在顶峰的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点缀在村子的河边、滑雪场、神社各处的杉林,黑压压地浮现出来了。
岛村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驹子走了进来,就像带来了热和光。
据驹子说,迎接滑雪客人的筹备会将在这家客栈里举行,她是应召在
会后举行的宴会上陪客的。她把脚伸进了被炉,冷不防地来回抚摸岛村的
脸颊。
“奇怪,今晚你的脸真白啊。”
然后,她一把抓住了他松软的肌肉,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说:
“你真傻啊!”
她已经有点醉意。散席后,她一进来就嚷道:
“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头痛,头痛!啊,苦恼,苦恼!”在梳妆台
前一倒下,她脸上立即露出一副令人觉得可笑的醉态。
“我想喝水,给我一杯水!”
驹子双手捂住脸,也顾不得把发髻散开,仰脸就躺下了。不一会儿,
又坐起来,用冷霜除去了白粉,脸颊便露出两片绯红,连自己也高兴得笑
个不停。说也奇怪,这次酒醒得很快。她感到有点冷似地颤抖着肩膀。
然后,她轻声地开始谈起八月份因为神经衰弱,已经赋闲了整整一个
月的事。
“我担心会发疯。不知为什么,我一味苦思冥想,然而还是想不通,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真可怕啊。一会儿也睡不着,只有出去赴宴时,身体
才好受一点。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梦。连饭也不能好好吃。在大热天里,把
针截在铺席上,戳了又拔,拔了又戳,没完没了的。”
“是哪个月份出来当艺妓的?”
“六月。不然,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到浜松去了。”
“成亲去?”
驹子点点头。她说,浜松那个男人死皮赖脸地缠住要她同他结婚,可
她怎么也不喜欢他,真为难啊。
“既然不喜欢,又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不能那么说啊。”
“结婚还有那样的魅力吗?”
“真讨厌!不是这样嘛。我这个人不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贴贴,是
安不下心来的。”
“唔。”
“你这个人太随便了。”
“可是,你同那个浜松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要是有,就用不着为难了。”驹子断然地说。“不过他说,只要我
在这个地方,就不许我跟别人结婚,不然就不择手段地加以破坏。”
“离浜松那么远,你还担心这个?”
驹子沉默了一会儿,身体暖和了,安详地躺了下来。突然无意中说出
一句:
“那时我还以为怀孕了呢。嘻嘻,现在想起来多可笑啊。嘻嘻嘻嘻。”
她嫣然一笑,突然把身子卷缩起来,像孩子似地用两只手攥住岛村的
衣领。
她那合上的浓密睫毛,看起来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翌日凌晨,岛
村醒来,驹子已经一只胳膊搭在火盆上,在一本旧杂志背后乱涂乱画开了。
“哦,我回不去啦。女佣来添过火了,多难为情呀。吓得我赶紧起来,
太阳都已经晒到纸拉门上了。大概是昨晚喝醉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几点啦?”
“已经八点了。”
“洗个温泉澡吧?”岛村站了起来。
“不,在走廊上会碰到别人的。”她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娴静的淑女。
待岛村从浴池回来时,她已经巧妙地在头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扫起房
间来。
她神经质地连桌腿、火盆边都擦到了,扒炉灰的动作非常熟练。
岛村把腿伸进被炉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抽着烟。烟灰掉落下来,驹
子就悄悄地用手绢揩净,并给他拿来了一个烟灰缸。岛村报以开心的笑。
驹子也笑了起来。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准会老挨你骂。”
“有什么好骂的。人家常常取笑我,说我连要洗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
齐的,大概是天性吧。”
“有人说,只要看看衣柜里的东西,就晓得这个女子的性格了。”
屋里充满阳光,暖融融的。两人在吃着早餐。
“大好天啊!早点回去练练琴就好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音色也会不
同的。”
驹子仰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
远处的重山叠峦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岛村想起按摩
女的话就说,在这里练也行。驹子听后,站起来往家里挂电话,叫家里人
把长歌[长歌是一种伴三弦、笛子演唱的歌曲,常与歌舞伎、舞蹈等配合
演出。]的本子连同替换的衣裳一起拿来。
白天见过的那家也会有电话吧?岛村一想到这个,脑海里又浮现出叶
子的眼睛来了。
“那位姑娘会给你送来吧?”
“也许会吧。”
“听说你同那家少爷订了婚?”
“哎哟,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天。”
“你这个人真奇怪,听到就是听到嘛,为什么昨天不说呢?”
但是,这回不像昨儿白天,驹子淡淡地笑了。
“除非是瞧不起你,不然就很难开口。”
“胡扯!东京人尽爱撒谎,讨厌!”
“瞧你,我一说,你就把话儿岔开了。”
“谁把话儿岔开了?那么,你把它当真的啦?”
“当真的了。”
“又撒谎了。你明明不会把它当真,却……”
“当然,我觉得有点不能理解。可是有人说,你是为未婚夫赚点疗养
费才去当艺妓的?”
“真讨厌,简直就像新派剧了。什么我们订了婚,那是瞎说!有好多
人是这样认为的哩。我不是为谁才去当艺妓,可是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忙
嘛。”
“你说话尽绕弯子。”
“我明说吧,师傅也许想过要让少爷同我成婚。可也是心想而已,嘴
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也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
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真是青梅竹马啊!”
“嗯。不过,我们是分开生活的呀。我被卖到东京时,只有他一个人
来给我送行。我最早的一本日记开头就记着这件事。”
“你们两人要是在那个港市呆下去,也许现在就在一起生活了吧。”
“我想不会有这种事。”
“是吗?”
“还是不要为别人的事操心好。他已经是快死的人了。”
“但是,在外面过夜总不好吧。”
“瞧你,说这种说多不好啊。我爱怎样就怎样,快死的人啦,还能管
得着吗?”
岛村无言以对。
然而,驹子还是一句也不提叶子的事。为什么呢?
另外,就说叶子吧,她就连在火车上也像年轻母亲那样忘我地照拂这
个男人,把他护送回来;今早她又给同这个男人有着微妙关系的驹子送替
换衣裳来,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岛村不愧是岛村,他又陷入了遐思。
“驹姐,驹姐。”这时,传来了那位叶子低沉、清彻而优美的喊声。
“嗯。辛苦啦。”驹子站起来走到隔壁三铺席大的房间里。
“叶子你来了。哎哟,全都拿来了,这有多重啊。”
叶子没有言声就走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拨断了第三根弦,换上新弦后把音试调好了。此时,岛村
已听出它的音色十分清越。但打开放在被炉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看,里面
除了普通的旧乐谱以外,还有二十来册杵家弥七[杵家弥七(1890—
1942),长歌三弦专家]的《文化三弦谱》。岛村感到意外,拿在手
里说:
“就靠这些玩意儿练习?”
“可不是,这儿没有师傅。没法子啊。”
“家里不是有个师傅吗?”
“中风啦。”
“就是中风了,还可以动嘴嘛。”
“说话也不清楚了。不过,舞蹈嘛,他还可以用尚能动的左手给你矫
正,可三弦琴听起来令人心烦。”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罗。”
“良家女子倒不算什么,艺妓在这偏远的山沟里还能这样认真练习,
乐谱店的老板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吧。”
“陪酒时主要是跳舞,后来让我去东京学习,也是学的舞蹈。三弦琴
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忘了也没人给指点,就靠乐谱啦。”
“歌谣呢?”
“歌谣嘛,是在练舞时听熟的,算是勉强凑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从
广播里学来的,也不知行不行。其中还掺进了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
而且在熟人面前唱不出口哩。要不是熟人,还能放开嗓门唱唱。”她说
着有点羞羞答答,摆好架势,好像在说“来吧”就等着对方点歌,直勾勾
地盯住岛村的脸。
岛村突然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他在东京闹市区长大,对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暗记了一些
长歌的歌词,自然就听会了。他自己没有学过。提起长歌,立即联想到舞
蹈的舞台,而不是艺妓的筵席。
“真讨厌,你这个客人,真叫人不自然。”驹子轻轻地咬着下嘴唇,
把三弦琴放在膝上,一本正经地打开练习谱,简直判若两人了。
“这个秋天就是看着谱子练习的。”
这是《劝进帐》[日本歌舞伎传统剧目,三世并木五瓶作词,四世杵
屋六三郎作曲]的曲子。
突然间,岛村脸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充满了三弦琴的音响。与其说他是全然感到
意外,不如说是完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诚的心所打动,被悔恨的思绪所洗
刷了。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只好愉快地投身到驹子那艺术魅力的激
流之中,任凭它漂浮、冲激。
一个十九二十岁的乡村艺妓,理应是不会弹出一手好三弦琴的。她虽
只是在宴席上弹弹,可弹得简直跟在舞台上的一样!岛村心想:这大概只
不过是自己对山峦的一种感伤罢了。驹子时而故意只念念歌词,时而说这
儿太慢那儿又麻烦,就跳了过去。可是她渐渐地像着了迷了,声音又高亢
起来。这弹拨的弦音要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岛村有点惊呆了,给自己壮
胆似地曲着双臂,把头枕在上面躺了下来。
《劝进帐》曲终之后,岛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在
迷恋着我呢。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这样的日子里连音色都不一样啊!”驹子仰头望了望雪后的晴空,
只说了这么一句。的确,那是由于天气不同。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
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就会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
澈远方积雪的群山。
虽然她自己并不自觉,但她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
独地练习弹奏。久而久之,她的弹拨自然就有力量。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
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虽说多少有点基础,但独自依靠谱子来练习复
杂的曲子,甚至离开谱子还能弹拨自如,这无疑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不懈
的努力。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
憧憬的悲叹。不过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
锵有力的琴声。岛村靠耳朵分辨不出她那纤纤素手的灵巧工夫,所以仅从
弦音里理解她的感情。但对驹子来说,他恐怕是最好的听众了。
开始弹奏第三曲《都鸟》的时候,多半是由于这首曲子优美柔和,岛
村脸上起的鸡皮疙瘩开始消失了,他变得温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视着驹子。
这么一来,他深深感到有着一种亲切的感情。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
在窃窃私语:我在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
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
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一样。在微弯的眉
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
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妓生活却给她留下
惨白的肤色,而今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
是洋葱头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暇。
她坐姿端正,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像个少女。
最后她说,现在再弹奏一曲,于是看着谱子,弹起了《新曲浦岛》
[《新曲浦岛》,曲名,以浦岛的传说为题材的长歌。由杵屋勘五郎和寒玉
作曲]。弹完之后,她把拨子夹在琴弦上,姿势也就随便了。
她突然变得百媚千娇,十分迷人。
岛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驹子更没有在意岛村的批评,乐呵呵地露出
一副天真的样子。
“这里的艺妓弹三弦,你光听琴声,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能分辨出来,还不到二十人嘛。弹《都都逸》[《都都逸》,
又名《都都一》,流行的爱情民歌]就更好分辨了,因为它最能表现出每
个人的风格来。”
于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着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
扭向左边,向右倾斜着身子,望着三弦琴把说:
“小时候就是这样练习的。”
“黑——发——的……”
她一边稚气地唱着,一边“叮铃铃叮铃铃”地弹奏起来。
“你最初就是学唱《黑发》[《黑发》,是长歌之一]的吗?”“哦
哦。”驹子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头。打这以后,即使过夜,驹子也不再坚
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
“驹姐。”从走廊远处响起了提高尾音的喊声。驹子把客栈的小女孩
抱进被炉里,一心陪着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带着这三岁的小女孩去
洗澡。
洗完澡,她一边给小女孩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妓,就提高尾音喊驹姐、驹姐的。无论是看照片还
是图片,凡有梳日本发髻的,她就认为是‘驹姐’。我很喜欢孩子,因此
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说:‘小君,到驹子姐家里去玩好吗?’”
驹子说罢,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闲地坐在藤椅上。
“东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经开始滑雪啦。”
这个房间座落在高处的一角,可以望见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也从被炉里回过头来看了看,只见斜坡上的积雪花花搭搭的,五
六个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麓那头的旱地里滑着。那边的梯田田埂还没
被雪覆盖,而且坡度也不大,实在是没意思。
“好像是学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这样滑法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们滑雪的姿势多优美啊!”驹子自言自语地说,
“据说艺妓要是在滑雪场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会吃惊地说‘哦,
是你呀!’因为滑雪把皮肤晒黑了,都认不出来了。而晚上又总是经过化
妆的。”
“也是穿滑雪服吗?”
“是穿雪裤。啊,真讨厌,真讨厌!在宴席上才见面,他们就说:那
么明年在滑雪场上见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见。喂,小君,走吧!今晚要
下雪哩。下雪前的头晚特别冷。”
驹子起身走了以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望着驹子牵着小君的
手,从滑雪场尽头的坡道走回去。
云雾缭绕,背阴的山峦和朝阳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向阳和背阳不断地
变换着,现出一派苍凉的景象。过不多久,滑雪场也忽然昏沉下来了。把
视线投向窗下,只见枯萎了的菊花篱笆上,挂着冻结了的霜柱。屋顶的融
雪,从落水管滴落下来,声音不绝于耳。
这天晚上没有下雪,落了一阵冰雹后,又下起雨来了。回去的前一晚,
明月皎洁,天气冷飕飕的。岛村再次把驹子唤来,虽然已快到十一点了,
驹子还说要去散步,怎么劝说也不听。她带着几分粗暴,将他从被炉里
拖起来,硬要把他拽出去。
马路已经结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静静地沉睡着。驹子撩起衣服
下摆塞在腰带里。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一直走到车站吧。”
“你疯了,来回足有一里地呀。”
“你快要回东京了,我要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头一直到大腿都冻僵了。
回到房间,驹子无精打采,把两只胳膊深深地伸进被炉里,跟往常不
同,连澡也不洗了。
盖在被炉上的被子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将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
褥子一直铺到被炉边。只铺了一个睡铺。驹子在被炉边烤火,低下头来,
一声不响。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
“尽说傻话。”
“行了,你睡吧。我就这样。”
“为什么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没意思。不要闹别扭了。”
“谁闹别扭了?我才不闹别扭呢。”
“那么……”
“哎,人家难受着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关系嘛。”岛村笑了,“又不把你怎
么样。”
“讨厌!”
“你也真傻,还那么乱跑一气。”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里难过。哦,你还是回东京去吧。我心里真难过啊。”
驹子悄悄地把脸伏在被炉上。
所谓“难过”,可能是担心跟旅客的关系陷得更深吧?或是在这种时
候她极力控制自己郁郁不乐的心情而说的?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发展到这个
地步了吗?岛村沉思了好一阵子。
“你回东京去吧。”
“我本来准备明儿就回去。”
“哟,为什么要回去呢?”驹子若有所悟似地扬起脸来说。
“就是呆下去,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呀。”
她羞答答地望着岛村,忽然带着激昂的语调说:“你就是这点不好,
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焦急地站起来,冷不防地搂住岛村的脖子,她简直方寸已乱,顺
嘴说了一句:“你不该说这种话呀。起来,叫你起来嘛。”说着她自己却
躺了下来,狂热得不能自己了。过了片刻,她睁开了温柔而湿润的眼睛:
“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过之后,捡起了脱落的发丝。岛
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动身。正在换装的时候,客栈掌柜悄悄地把驹子叫
到走廊上。岛村听到驹子回答说:“是啊,你就算十一个钟头好了。”大
概是掌柜认为算十六七个小时太长了。
一看帐单,才晓得一切均按时间计算:早晨五点以前走的,算到五点;
第二天十二点以前走的,就算到十二点。驹子在大衣外面围上一条白围
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岛村为了打发时间,去买了些木天蓼酱菜和香
蘑罐头一类土特产,还富余二十分钟,便走到站前稍高的广场上散步,一
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一边想道:“这是布满雪山的狭窄地带啊!”
驹子浓密的黑发在阴暗山谷的寂静中,反而显得更加凄怆了。
在这条河流下游的山腰,不知怎地,有个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吗?”
“可是,只要一连下两天雪,马上就积上六尺厚。倘使连着下,那边
电线杆的灯也要埋在雪里罗。若是我一边走一边想你什么的,没准会把头
碰在电线杆上受伤呢。”
“能积那么厚吗?”
“听说前面那条街的中学,学生们在下大雪的时候,一大早就裸着身
子从宿舍二楼的窗口跳到雪地里。身体一下子完全没进雪中,看不见了。
他们像游泳似地在雪中划着走。喏,那边也停着一辆扫雪车呢。”
“我倒是想来赏雪的,可正月里客栈会很挤吧?火车会不会被雪崩埋
掉呢?”
“你这个人多悠闲自在,净是这样打发日子吗?”驹子望着岛村的脸
说,“为什么你不留胡子呢?”
“唔,想留来着。”岛村一边抚摸刚剃过胡须的青色胡茬,一边思忖
着:在自己的嘴角上掠过一道漂亮的皱纹,使平和的脸显得更加隽秀英俊,
说不定驹子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你真是,一除去脂粉,你的脸看上去
就像用剃刀刮过一样。”
“乌鸦叫得讨厌,也不知是在哪儿叫的。真冷啊!”
驹子望了望天空,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了双臂。
“去候车室烤烤火吧。”
这时候,穿着雪裤的叶子打由小街拐到火车站的大路上,急匆匆地跑
了过来。
“啊,驹姐,行男哥他……驹姐!”叶子喘着粗气,好像小孩子要躲
避可怕的东西而搂住母亲一般,抓住了驹子的双肩:“快回去!情况不好
了。快!”
驹子忍受着肩头的疼痛,闭上了眼睛,脸色刷地变白了。但是想不到
她断然摇头说:
“我在送客人,我不能回去。”
岛村吃惊地说:
“还送什么呢,这就行啦。”
“不行!我不知道你还来不来。”
“会来的,会来的。”
叶子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焦急地拉住驹子说:
“刚才给客栈挂电话,说你到了车站,我就赶来了。行男哥在找你
呐。”
驹子一动不动地忍耐着,突然把她甩开,说:“不!”
这时候,驹子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就哇哇地想要呕吐,但什么也
没吐出来,眼睛湿润,脸上起了鸡皮疙瘩。叶子紧张起来,木呆呆地望着
驹子。但是,由于那副表情过分认真,不知是怒是惊,还是悲伤!像假面
具一样,显得非常单纯。
她掉过脸来,冷不防抓住岛村的手,一味提高嗓门连求带逼地说:
“哦,对不起,请你让她回去吧,让她回去吧!”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说,“快回去吧!傻瓜。”
“有你说的吗!”驹子一边对岛村说,一边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正想举手指指站前那辆汽车,可是被叶子用力抓过的手指,有点
麻木了。
“我马上让她乘那辆车子回去,你先走一步好吗?在这里,这样不好,
人家会瞧见的呀!”
叶子连连点头:“快点呀,快点呀!”她说着转身就跑,快得简直令
人难以置信。目送着叶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岛村的心头掠过了这种场合不
应有的疑团:那位姑娘的表情为什么总是那么认真呢?
叶子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岛
村的耳边萦绕。
“上哪儿去?”驹子看见岛村要去找汽车司机,就一把将他拽回来,
“不,我不回去啊!”
岛村突然对驹子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我不晓得你们三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少爷眼下不是快死了吗!所
以他想见见你,才让人叫你的嘛。乖乖回去吧。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说
不定在我们说话之间,他就断气了。那怎么办呢?别固执了,干脆让一切
都付诸东流吧。”
“不,你误解了。”
“你给卖到东京去的时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吗?你最早的
日记本开头不就是记他的吗?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去给他送终?去把你记在
他那生命的最后一页上吧。”
“不,我不愿看一个人的死,我怕。”
听起来这好似冷酷无情,又好似过分多情,岛村有点迷惑不解了。
“什么日记,我已经不记了。我要把它全烧掉。”驹子喃喃自语,无
缘无故地脸红起来了。“啊,你是个老实人。要真是老实人的话,我可以
把日记全都给你。你不会笑话我吧。我认为你是个老实人。”
岛村不由得深受感动,觉得确实是这样,再没有人像自己这样老实的
了。于是,他不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缄口不言了。
掌柜从客栈派驻车站的接客处走出来,通知开始剪票了。只有四五个
身穿灰色冬装的本地人在默默地上下车。
“我不进站台了。再见。”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边。玻璃窗紧闭着。
从火车上望去,她好像一个在荒村的水果店里的奇怪的水果,独自被遗弃
在煤烟熏黑了的玻璃箱内似的。
火车开动之后,候车室里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驹子的脸在亮光中闪
闪浮现,眼看着又消失了。这张脸同早晨雪天映在镜中的那张脸一样,红
扑扑的。在岛村看来,这又是介于梦幻同现实之间的另一种颜色。
(第三页完·共六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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