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川端康成 -- 雪国 4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May 29 10:09:24 1999), 站内信件
【 以下文字转载自 fzx 的信箱 】
■川端康成/著
叶渭渠/译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界的山,穿过长长的隧道,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
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陈旧的火车把明亮的外壳脱落在隧道
里,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苍茫的峡谷驶去。山的这一侧还没有
下雪。
沿着河流行驶不多久,来到了辽阔的原野,山巅好像精工的雕刻,从
那里浮现出一道柔和的斜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头上罩满了月色。这
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个山容映成深宝蓝色,轮廓分明
地浮现出来。月色虽已渐渐淡去,但余韵无穷,并不使人产生冬夜寒峭的
感觉。天空没有一只飞鸟。山麓的原野,一望无垠,远远地向左右伸展,
快到河边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好像是水电站的白色建筑物。那是透过车窗
望见的、在一片冬日萧瑟的暮色中仅留下来的景物。
由于放了暖气,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蒸汽,窗外流动的原野渐渐暗淡
下来,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现出乘客的影像。这就是在夕阳映照的镜
面上变幻无穷的景色。旧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车,只挂上三四节车厢,好像
不是东海道线上,而是别的地方的火车。灯光也很暗淡。
岛村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
了迷离恍惚之中,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单调的车轮声,开始
听的时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话语。
这话语断断续续,而且相当简短,但它却是女子竭力争取生存的象征。
他听了十分难过,以至难以忘怀。然而,对渐渐远去的岛村来说,它现
在已经是徒增几许旅愁的遥远的声音了。
行男正好在这个时候断气了吧?驹子为什么坚持不回去?
会不会因此未能给行男送终?
乘客少得令人生畏。
只有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与一个红脸蛋的姑娘相对而坐,两人只顾
谈话。姑娘浑圆的肩膀上披着一条黑色的围由,脸颊嫣红似火,漂亮极了。
她探出上身专心倾听,愉快地对答着。看两人的样子,是作长途旅行的。
可是,到了有个纺织厂烟囱的火车站,老人急忙从行李架上取下柳条
箱,从窗口卸到站台上,对姑娘留下一句“那么,有缘还会相逢的”,就
下车走了。
岛村情不自禁,眼泪都快夺眶而出,就连他自己也惊愕不已。此情此
景,越发使他觉得这位老人是在同女子告别回家的。
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只是偶然同车相遇。男的大概是跑单帮什么的。
离开东京的老家时,妻子吩咐过: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西服不
要挂在衣架或墙壁上。来了以后,果然发现吊在客栈房檐下的装饰灯上落
着六七只黄褐色的大飞蛾。隔壁三铺席房间的衣架也落了一只,它虽小,
但躯干却很粗壮。
窗户依然张挂着夏天防虫的纱窗。还有一只飞蛾,好像贴在纱窗上,
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伸出了它那像小羽毛似的黄褐色的触角。但翅膀是透
明的淡绿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长。对面县界上连绵的群山,在夕晖晚照
下,已经披上了秋色,这一点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只有前后翅膀
重叠的部分是深绿色。秋风吹来,它的翅膀就像薄纸一样轻轻地飘动。
飞蛾是不是还活着呢?岛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隔着纱窗用手指弹
了弹。它一动不动。用拳头使劲敲打,它就像一片树叶似地飘然落下,半
途又翩翩飞舞起来。
仔细一看,对过杉林那边,飘浮着不计其数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绒
毛在飞舞。
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顶梢流出来的。
丘陵上盛开着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闪烁着一片银光。岛村贪婪地
眺望着。
从室内温泉出来,只见一个叫卖的俄国女人坐在大门口。她为什么竟
会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呢?岛村走过去一看,尽是些常见的日本化妆品和
发饰一类的东西。
她好像已有四十出头,脸上也起了皱纹,而且十分肮脏,但脖颈露出
部分却是白白胖胖的。
“你是打哪儿来的?”岛村问道。
“打哪儿来?你是问我打哪儿来?”俄国女人不知怎样回答,一边收
拾货摊,一边思忖着。
她穿的裙子,已经不像是西装,而像是在身上缠上一块不干净的布。
她就像一个地道的日本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去了。不过,脚上还穿着皮
靴。
在一同目送俄国女人的内掌柜的邀请之下,岛村走到了帐房,看见一
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背向他坐在炉边。女子撩起衣服下摆站了起来。她穿着
一身带家徽的黑礼服。
岛村觉得很面熟,原来就是在滑雪场的宣传照片上看到过的那个艺妓,
她身穿赴宴服,下套雪裤,同驹子并肩坐在滑雪板上。她是个丰满而落
落大方的中年女人。
客栈老板把火筷子放在炉子上,烤着椭圆形的大豆馅包子。
“这东西,吃一个怎么样?是人家办喜事的,尝一口试试吧?”
“刚才那个人已经不再操旧业了?”
“是啊。”
“是一位好艺妓啊!”
“到期来辞行了。虽然她曾是个红人儿,可是……”
岛村拿起热乎乎的豆馅包子,一边吹着,一边咬了一口,硬皮带点陈
味,有几分发酸。
窗外,夕阳洒在熟透了的红柿子上,光线一直照射到吊钩[原文“自
在钩”,炉上用以吊锅壶,可以自由伸缩的钩子]的竹筒上。
“那么长,是狗尾草吧?”岛村惊讶地看了看坡道那边。一个老太婆
背着一捆草走过去,草捆足比她身量高两倍。是长穗子。
“是啊。那是芭茅。”
“芭茅?是芭茅吗?”
“在铁道省举办温泉展览会的时候,盖了个休息室或者建了间茶室,
屋顶就是用这儿的芭茅草盖的。据说东京来人把整座茶室都买下来了。”
“是芭茅吗?”岛村又自言自语地嘟哝,“山上都绽开着芭茅?我以
为是胡枝子花呢。”
岛村下了火车,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山上的白花。从陡削的山腰到
山顶一带,遍地盛开着这种花,白花花地一片银色,好像倾泻在山上的秋
阳一般。啊!岛村不由得动了感情,把漫山的白花当作是白胡枝子了。
但是,近处看芭茅,苍劲挺拔,与仰望远山的感伤的花迥然不同。
一大捆一大捆的草,把背着它的妇女们的身子全给遮住了。走过去时,
草捆划着坡道的石崖,沙沙作响。那穗子十分茁壮。
回到房间,看见那只身躯粗大的飞蛾,在隔壁那间点着十支光灯泡的
昏暗房子里,把卵产在黑色衣架上,然后飞走了。檐前的飞蛾吧嗒吧嗒地
扑在装饰灯上。
秋虫白天不停地啁啾啼叫。
驹子稍后来了。
她站在走廊上直勾勾地望着岛村说:
“你来干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看你来了。”
“这不是真心话吧。东京人爱撒谎,讨厌!”说罢,她一边坐下来,
一边又放柔声音说,“我不再给你送行啦,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行啊。这次我一声不响就走。”
“瞧你说的,我只是说不去火车站嘛。”
“他怎么样啦?”
“还用说吗,已经死了。”
“是在你出来送我的时候?”
“不过,这是两码事。我没想到送行竟会那么难受啊。”
“嗯。”
“你二月十四日干什么啦?骗人。让我等了好久。以后你说什么我都
不相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赶鸟节[日本农村每年农历二月十四夜到十五日晨举行
祭典,祷告丰收]。这是雪国的孩子们每年照例举行的节日。十天以前,
村里的孩子们就穿上草鞋[原文藁沓,一种雪地用的草鞋]把积雪踩实,
然后切成约莫两尺见方的雪板,并把它们垒成一间殿堂,大小丈八见方,
足有一丈多高。十四日晚上,把家家户户的稻草绳[日本风俗,在新年挂
在门前的一种稻草绳,取意吉利]收集起来,堆在殿堂前熊熊地焚烧起来。
这个村子是在二月一日过新年,所以还留下稻草绳。于是,孩子们爬
上雪殿堂的屋顶,你推我挤,乱作一团地唱起赶鸟歌。然后,拥进雪殿堂
里,点上明灯,在那儿过夜。直到十五日黎明时分,又一次爬上雪殿堂的
屋顶,唱起赶鸟歌。那时正是积雪最厚的时分,岛村同驹子相约来看赶鸟
节。
“我二月回了老家,歇了几天。想你一定会来,所以十四日才赶回来
的。早知你没来,我多护理几天再来就好了。”
“谁生病了?”
“师傅到港市以后得了肺炎。正好我在老家,接到电报,我就去护理
了。”
“好了吗?”
“没好。”
“那太不好了。”岛村像抱歉自己失约,又像哀悼师傅的死。
“嗯。”驹子马上温存地摇摇头,用手帕拂了拂桌子,“虫子真厉害
啊。”
从矮桌到铺席落满了小羽虱。几只小飞蛾围着电灯飞来飞去。
纱窗外面也星星点点地落上了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飞蛾,在明澈的月
光底下浮现出来。
“胃痛,胃痛啊!”驹子把两手猛地插进腰带,伏在岛村的膝上。
转眼之间,一群比蚊子还小的飞虫,落在她那从空开的后领露出来的、
抹了浓重白粉的脖颈上。有的虫子眼看着就死去,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她脖根比去年胖了些,显得比较丰满。岛村心想:她已经二十一岁了。
一股温热传到他的膝上。
“帐房有人嬉笑着告诉我说:‘小驹,到山茶厅去看看吧。’真讨厌
啊!刚送阿姐上了火车,本想回来舒舒服服地睡它一觉,可是她们说这儿
来过电话。我已经很困乏了,真不想来了。昨晚为阿姐饯行,喝多了。在
帐房那儿她们一个劲地取笑我。来的原来是你。又过一年了,这人是一年
才来一次吗?”“我也吃过那种豆馅包子哩。”
“是吗?”驹子抬起脸来,伏在岛村膝上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红晕,她
忽地显出几分稚气。
她说,是把那个中年女子一直送到下下一个站才回来的。“真没意思。
从前无论办什么事都很齐心,可是如今个人主义渐渐抬头,各干各的,
意见总是统一不了。这儿也变化很大,性格合不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菊勇
姐不在,我就寂寞了。因为过去什么事都是由她拿主意的。她最叫座,没
少过六百枝[艺妓陪酒是按点香数来计算时间的]的。她在我们这儿最受
器重啦。”
岛村问:“那个菊勇到了期限,回到老家,是结婚还是继续操她的旧
业?”
“阿姐这个人真可怜,以前的婚事吹了才来这儿的。”驹子把后面的
话咽了回去,犹豫了半晌,望着沐浴在月光底下的梯田,然后又说,“那
坡道半路上有间新盖的房子,是吧?”
“你是指那间叫菊村的小饭铺?”
“是啊。阿姐本来是要嫁到那家店铺去的,后来她改变了主意,突然
吹了,闹了好一阵子。人家好容易特地为她盖了房子,临要出嫁时她就把
人家甩掉了。因为她另有所爱,并打算同那人结婚呢。可是,她受骗了。
一个人一着了迷,就会弄成那个样子吗?据说,对方已经逃跑,如今她又
不能破镜重圆,把那间店铺要回来,也不好意思再呆在那里,所以只好到
别的地方另起炉灶了。想起来也真可怜啊。我们虽然知道得不多,可是她
的确也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啊。”
“男人?跟她好过的就有五个吗?”
“是啊。”驹子抿嘴笑了笑,突然扭过头去,“阿姐也够懦弱的。太
懦弱了。”
“那是没法子啊。”
“可不是。招人喜欢嘛,有什么法子呢!”她说着低下头,用发簪搔
了搔头,“今儿给阿姐送行,难过极了。”
“那么,那间新盖的店铺怎么办?”
“由那人的原配来料理呗。”
“由原配来料理?真有意思。”
“可不是。开张的事,一切都筹划好了。也只好这个样子,没有别的
办法了。原配带着她所有的孩子搬来了。”
“家里怎么办?”
“据说留下一个老太婆。虽说是乡下人,可是她的老头子却喜欢这行
当。这个人真有意思。”
“大概是个浪荡人。年纪恐怕也够大的吧?”
“还年轻呢。才三十二三岁。”
“哦?那么,姨太太比正室年纪还大罗?”
“是同年,二十七岁。”
“菊村是菊勇的菊字吧。那人的原配竟然把这店铺接管下来了。”
“大概是招牌一打出去,也不好再改了吧。”
岛村把衣领拢了拢。驹子站起来去把窗户关上。
“阿姐对你也很了解,今儿还对我说你来着。”
“她来辞行,我是在帐房里碰上的。”
“说了什么啦?”
“什么也没说。”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驹子忽地又把刚刚关上的纸拉窗打开,一屁
股坐在窗沿上。
岛村半晌才说:“星星的光,同东京完全不一样。好像浮在太空上
了。”
“有月亮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今年的雪特别大。”
“火车好像经常不畅通哩。”
“是啊,真叫人害怕。汽车也比往年晚一个月,到五月才通车哩。滑
雪场里有个小卖部吧,雪崩把它冲塌了,楼下的人还不知道,听到奇异的
声音,以为是耗子在厨房里闹腾呢。跑去一看,也没有耗子,上了二楼,
才看见满地都是雪了。挡雨板什么的都被雪冲走了。虽说是表层雪崩,可
广播电台却大肆报道,吓得滑雪客都不来了。我打算今年不再滑雪了。所
以去年年底连滑雪板也给了别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滑了两三次。我变了
吗?”
“师傅死了之后,你做什么呢?”
“人家的事,你就甭打听了。我每逢二月就按时到这儿来等你。”
“既然已回到港市,来封信告诉我不就成了吗?”
“才不呢。我才不干这种可怜巴巴的事。那种给你太太看见也无所谓
的信,我才不写呢。那样做多可怜啊!我用不着顾忌谁而撒谎呀!”
驹子抢着反驳,语气非常激烈。岛村低下了头。
“你别坐在那些虫堆里,关上电灯就好了。”
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进来,明亮得连驹子耳朵的凹凸线条都清晰地
浮现出来。铺席显得冷冰冰的,现出一片青色。
驹子的嘴唇十分柔滑,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的环节。
“哎呀,我该回去了。”
“还是老样子。”岛村仰起头,凑近望着她那颧骨稍耸的圆脸,觉得
她什么地方有些可笑。
“大家都说我同十七岁来这儿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至于生活,还不
是老样子。”
她的脸蛋依然保留着北国少女那种艳红的颜色。月光照在她那艺妓特
有的肌肤上,发出贝壳一般的光泽。
“可是,我家里有了变化,你不知道吗?”
“你是说师傅死了?已经不住在那间房里,这回你的家成了真正的下
处[艺妓等暂时住宿的地方]了。”
“真正的下处?是啊。在店铺里,还卖些糖果和香烟。依然只有我一
个人。这回真正替人做工了,夜里太晚,就点上蜡烛看书。”
岛村交抱双臂,笑了。
“人家装了电表,用电灯太浪费,不好意思。”
“啊,是吗。”
“那家人待我很好。孩子哭了,内掌柜就怕吵醒我,把他背到外面去。
我有时甚至想:我这是替人做工吗?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把睡铺铺得
歪歪斜斜,有点不称心。回来晚了,他们给我铺好。要么是褥子摞得不整
齐,要么就是床单铺得歪歪斜斜。一看到这个样子,不禁可怜起自己来。
可是自己又不好重新再铺过,只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啊。”
“你如果成了家,恐怕得成天操心罗。”
“大家都是那么说。这是天性啊。家里倘使有四个小孩,弄得乱七八
糟的,那可是不得了。我整天得跟着他们收拾。虽然明知收拾好,还会给
弄乱的,但总得去管它,否则放心不下。只要环境许可,我还是想生活得
干净些。”
“是啊。”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当然了解。”
“既然了解,那你说说看。喏,你说说看。”驹子突然带着追问的口
气说,“你瞧,说不出来了吧。尽撒谎。你这个人呀,挥霍无度,大大咧
咧。你是不会了解我的。”
然后,她又放低声音说:“我很伤心啊。我太傻了。你明儿就回去
吧。”
“像你这样追问,我怎能说得清楚呢。”
“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无可奈何似地无言可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岛村自然会
把自己挂在心上的吧?于是她显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说:
“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我在这里的时候,请一定一年来一次啊。”
她说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还会出来做买卖呢。连滑雪板都给了
人家才回去的。要说能够做到的,就只有戒烟了。”
“是吗,以前你抽得很厉害的呀。”
“嗯。我把宴会上客人送给我的,全都悄悄放在袖兜里,回去以后,
有时能抖落出好几支。”
“四年可是够长的。”
“很快就会过去的。”
“多温暖啊。”岛村把靠过来的驹子抱了起来。
“我天生就是温暖的嘛。”
“这儿早晚已经很冷了吧?”
“我来这里已经五年了。起初觉得呆在这种地方,不免有点凄凉。通
火车之前,真荒凉啊。打你第一次来这儿以后,也有三个年头了。”
岛村心想:在不到三年里,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境况都有变化。
好几只纺织娘突然鸣叫起来。
“讨厌!”驹子说着,离开他的膝头,站起身来。
一阵北风,纱窗上的飞蛾一齐飞了起来。
岛村明知她那双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其实是合上了的浓密睫毛,
他还是凑近看了看。
“戒烟以后发胖了。”
腹部的脂肪变得肥厚了。
这么一来,两人分手以后难以捉摸的感情,很快地又像原来那么亲密
了。
驹子轻轻地把手按在胸脯上。
“一边变大了。”
“傻瓜。是那个人的毛病吧。尽爱抚一边。”
“瞧你,真讨厌!胡说。讨厌鬼!”驹子陡地变脸了。
岛村想起来了,正是这样子。
“以后告诉他两边要平均点。”
“平均?叫我告诉他要平均点吗?”驹子温柔地把脸贴上去。
这房间在二楼,可癞蛤蟆在屋子围墙周围绕来绕去地鸣叫着。好像不
是一只,而是两三只。鸣叫了好长时间。
从室内浴池上来,驹子完全放了心,又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诉说起自己
的身世来。
她甚至谈了这样一件事情:在这里接受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她以为跟
雏妓时一样,只把胸部敞开,所以被人家取笑,后来她竟哭了起来。她还
如实地回答了岛村的询问。
“那玩意儿来得非常准,每月提前两天。”
“可是那玩意儿来时出去赴宴,不感到麻烦吗?”
“嗯,你连这个都晓得。”
每天到出名的温泉洗澡可以暖暖身子,而且为了赴宴往返旧温泉和新
温泉之间还得走一里地,在山沟里又很少熬夜,所以身体健壮,不过还是
长着一副艺妓常见的窄骨盆,骨架横里窄、纵里厚。尽管如此,她之所以
能把岛村从老远吸引到这儿来,乃是因为她身上蕴藏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
西。
“像我这样的人不知还能生孩子不?”驹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是说,
眼下专跟一人交往,不就同夫妻一样吗?
岛村这才知道驹子有这样一个男人。说是从她十七岁那年开始跟了他
五年。岛村很早以前就觉得有点惊讶。后来才明白驹子何以那么无知和毫
无警戒。
在她还是雏妓时就替她赎身的那个人死后,她刚回到港市,就马上发
生了这样的事。驹子说,打开始到如今,她就讨厌那个人,同他总是有隔
阂。
“能维持五年,总算是不错了。”
“曾经有两次都快要分手哩。一次是在这里当艺妓,一次是从师傅家
搬到现在这个家的时候。可是我的意志太薄弱了。我的意志实在太薄弱
了。”
她说,那人是住在港市。因为把她安顿在那里不太方便,趁师傅来这
个村子时就顺便将他带来的。人倒很亲切,可她从来未曾想过把自己许配
给他,这事太可悲了。由于年龄相差很大,他只是偶尔来一趟。
“怎样才能断绝关系呢?我常常想,干脆做些越轨的事算了。真的这
样想过啊!”
“越轨多不好啊。”
“越轨的事我做不来,还是天生做不来啊。我是很爱惜自己的身子的。
要是我愿意,可以把四年期限缩成两年,可我不想勉强去做,还是身子
要紧。勉强做了,也许会赚到许多钱。期限嘛,不让主家吃亏就行。每月
本钱多少,利息多少,税金多少,加上伙食费,一算就明白了。够花就行,
不勉强去做。碰上麻烦的宴会,厌烦死了,我就赶紧回来。要不是熟客
点名叫,太晚了,客栈也不给我来电话。自己要是大手大脚,就成无底洞
了。赚到够开销,那就可以了。本钱我已经还了一半以上。还不到一年呐。
不过,零用钱什么的,每月也要花三十元。”
她说每月能赚一百元就够开支。上月赚得最少的人,是三百枝,合六
十元。驹子赴宴九十多次,是最多的;赴宴一次,自己可以拿到一枝,因
此对主家来说,虽吃点亏,但很快就会赚回来的。在这个温泉浴场里,没
有一个人因增加债务而延长期限的。
第二天早晨,驹子仍然起得很早。
“我正梦见去打扫插花师傅的那间房子,就醒过来了。”
搬到窗边的梳妆台,镜里映现出披上红叶的重山叠峦。镜中的秋阳,
明亮耀眼。
糖果店的女孩子把驹子替换的衣裳拿来了。
“驹姐。”
隔扇后面传来了呼喊声,却不是叶子那清彻的近乎悲戚的声音。
“那位姑娘怎么样啦?”
驹子倏地瞧了岛村一眼:
“她经常上坟去。你瞧,滑雪场底下有块荞麦地吧,开着白花的。它
的左边不是有个坟墓吗?”
驹子回去之后,岛村也到村里去散步。
在屋檐下,一个女孩子穿着全新的红色法兰绒雪裤在白墙边拍球。确
实是一派秋天的景象。
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给人的印象仿佛是封建诸侯出巡的年代修
建的。屋檐很深。二楼的纸拉窗只有一尺高,而且是细长条。檐前垂挂着
一张芭茅编的帘子。
土坡上围着一道狗尾草的篱笆。狗尾草绽满了淡黄色的花朵。细长的
叶子一株株地伸展开来,形似喷泉,实在太美了。
叶子在路旁向阳的地方铺上了草席子在打红小豆。
红小豆辉光点点地从干豆秸里蹦了出来。
叶子头上包着毛巾,大概没看见岛村吧。她叉开穿着雪裤的双腿,一
边打红小豆,一边唱歌,歌声清彻得近乎悲戚,马上就能引起回声似的。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
在山上鸣叫啁啾,
金琵琶、金钟儿,还有纺织娘。
还有这样一首民歌:晚风吹拂,大乌鸦啊,蓦地飞离了杉林。但从这
个窗口俯视下去,只见杉林前面今天也仍然飘流着一群蜻蜓。黄昏快降临
了,它们匆匆地加快了飘流的速度。
岛村出发之前,在车站小卖部里找到了一本新版的这一带的登山指南,
把它买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阅读着。上面写道:从这房间远眺县界的群
山,共中的一座山顶上有一条穿过美丽池沼的小径。在这附近的沼地上,
各种高山植物的花朵在争艳斗丽。若在夏天,红蜻蜓漫天飘舞,有时停落
在人们的帽子上、手上,有时甚至停落在眼镜框上,那股自在劲儿同受尽
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渊之别。
但是,眼前的一群蜻蜓,像被什么东西追逐着,又像急于抢在夜色降
临之前不让杉林的幽黑抹去它的身影。
在夕晖晚照下,这座山清晰地现出了山巅上枫叶争红的景色。
“人嘛,都是脆弱的。据说从高处摔下来,就会粉身碎骨。可是,熊
什么的,从更高的岩石山上摔下来,一点也不会受伤。”
岛村想起了今早驹子讲过的这句话。当时她一边指着那边的山,一边
说岩石场又有人遇难了。
人如果有一层像熊一样又硬又厚的毛皮,人的官能一定很不一样了。
然而,人都是喜欢自己那身娇柔润滑的皮肤。岛村一边沉思,一边眺望着
沐浴在夕阳下的山峦,不禁有点感伤,恋慕起人的肌肤来。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不知是哪个艺妓,在提早吃饭的时间
里,弹起拙劣的三弦琴,唱起这首歌来。
登山指南书上仅仅简单地记载着登山的路线、日程、客栈、费用等项
目,反而使空想自由驰骋了。岛村头一次认识驹子,是从积满残雪、抽出
嫩芽的山上,走到这个温泉村来的时候。现在又逢秋天登山季节,在这里
远望着留下自己足迹的山峦,心儿不由得被整个山色所吸引。
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辞劳苦地登上山来,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典
型的徒劳。正因为如此,这里边还有一种虚幻的魅力。
尽管远离了驹子,岛村还不时惦念着她,可一旦来到她身边,也许是
完全放下了心,或是与她的肉体过分亲近的缘故,总是觉得对肌肤的依恋
和对山峦的憧憬这种相思之情,如同一个梦境。这大概也是由于昨晚驹子
在这里过夜刚刚回去的缘故吧。但是,在寂静中独自呆坐,只好期待着驹
子会不邀自来,此外别无他法。听着徒步旅行的女学生天真活泼的嬉戏打
闹声,岛村不知不觉间感到昏昏欲睡,于是便早早入眠了。
过不多久,好像就要下阵雨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驹子已经端坐在桌前读书。她身穿普通的绸子
短和服。
“醒来了?”她静静地说罢,瞧了瞧岛村。
“怎么啦?”
“睡醒了?”
岛村猜想:她是在自己睡着之后才到这里过夜的吧?他扫视了一眼自
己的睡铺,拿起枕边的手表一看,这才六点半钟。
“真早啊。”
“可是,女佣已经来添过火了。”
铁壶冒出水蒸气,活像一幅晨景。
“起床吧!”
驹子站起来坐到他的枕边。那举止非常像一个家庭主妇。
岛村伸了伸懒腰,就便抓住她放在膝上的手,一边抚弄着小手指头上
弹琴磨出的茧子,一边说:
“困着呢,天刚发亮嘛。”
“一个人,可曾睡好?”
“嗯。”
“你还是没有把胡子留起来。”
“对了,对了。上次分手时你说过让我蓄胡子。”
“反正你会忘记的,算了。你总是剃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青痕。”
“你平时卸下白粉,不也是像刚刮过脸一样吗!”
“脸颊又胖了吧?脸色苍白,没有胡子,睡着的时候,脸儿滚圆,真
有点怪哩。”
“显得很柔和,不是很好吗?”
“靠不住啊。”
“讨厌,这么说,你一直盯着我?”
“嗯!”驹子微笑地点了点头,突然又像着了火似地放声大笑起来,
不知不觉地连握住他的手指的手也更加使劲了。
“我躲在壁橱里了。女佣完全没有发觉。”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躲进去的?”
“不是刚才吗,女佣来添火的时候嘛。”她想起来又笑个不停。脸刷
地红到耳朵根,好像要掩饰过去似地拿起被头一边扇一边说:“起床吧。
叫你起床嘛!”
“太冷了。”岛村抱着被子说,“客栈的人都起来了吗?”
“不晓得,我从后面上来的。”
“从后面?”
“从松林那边爬上来的啊。”
“那边有路吗?”
“没有像样的路,但是近呀。”
岛村惊讶地望了望驹子。
“谁也不晓得我来。厨房里虽有人声,可大门还没打开呀。”
“你又起得那么早。”
“昨晚睡不着。”
“你晓得下过一场阵雨吗?”
“是吗?怪不得那边的山白竹都打湿了,原来下了阵雨。我回去了,
你再睡一觉吧,请休息吧。”
“我该起来了。”岛村仍握住她的手不放,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走
到窗边,俯视她所说的登上来的地方,只见茂密的灌木丛尽头,展现一片
繁衍生息的山白竹林。那地方是毗连松林的小丘半腰,窗跟前的地里种满
了萝卜、甘薯、葱、芋头等,虽是一般蔬菜,但洒上了朝阳,叶子呈现出
五光十色,给人一种初见的新鲜之感。
掌柜在通向浴池的廊子上,向池子里的红鲤鱼投掷饵食。
“看样子天气冷了,不大吃食了。”掌柜对岛村说过以后,久久地凝
望着那些浮在水面的捏碎了的干蚕蛹。
驹子坐在那儿,显得非常娴雅,她对从浴池出来的岛村说:
“在这样清静的地方做针线活儿多好啊。”
房间刚刚打扫过,秋天的朝阳一直照射到有点发旧的铺席上。
“你也会做针线活儿?”
“问得多失礼啊。姐妹中我最辛苦了。回想起来,我长大成人时,正
好家境困难。”她自言自语地说过之后,又突然提高嗓门:“如果女佣带
着惊异的神色问我:‘驹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总不能三番五次地躲
在壁橱里呀。真不好办啊。我要回去了。实在太忙呀。睡不着,我想洗个
头。早晨不洗,要等头发干了才能去梳头师那儿,就赶不上午宴的时间了。
虽然这儿也有宴会,但到了晚上才派人来告诉我,我已经答应别人了,
不能来了。今儿是星期六,特别忙,不能来玩了。”驹子虽然这么说,但
却没有站起来要走的意思。
她决定不洗头了。她把岛村邀到了后院。廊下的过道上摆着驹子的湿
木屐和布袜子,她刚才大概就是从那儿偷偷地溜进来的吧。
看样子无法通过她刚才扒拉开草丛登上来的那片山白竹了,所以只好
沿着大田边向有水流声的方向走下去。河岸陡削,形成了一道悬崖绝壁。
从栗树上传来了孩子的声音。有几颗毛栗落在他们脚底下的草丛里。驹子
用木屐踩碎外壳,把栗子剥出来。都是些小栗子。
对岸陡削的半山腰上开满了芭茅的花穗,摇曳起来,泛起耀眼的银白
色。虽说白得刺眼,可它却又像是在秋空中翱翔的一种变幻无常的透明东
西。
“到那边去看看吗?可以看到你未婚夫的坟墓呢。”
驹子陡地跷脚站起来,直勾勾地盯住岛村,冷不防地将一把栗子朝他
的脸上扔去:
“你尽把我当傻瓜来作弄!”
岛村来不及躲闪,栗子咚咚地打在他的额头上,痛极了。
“这座坟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去看呢?”
“为什么这样认真呢。”
“对我来说,那着实是一件正经事。不像你那样玩世不恭。”
“谁玩世不恭啦?”他有气无力地嘟哝了一句。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是我的未婚夫呢?以前不是跟你讲得很清楚了
吗?不是未婚夫嘛,你忘记了?”
岛村并没有忘记。
“师傅嘛,也许曾考虑过让少爷和我结婚。可也是心里想想而已,嘴
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
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从来都是各自生活的。我被卖到东京的时候,只
有他一个人给我送行。”他记得驹子曾这样说过。
那个男人病危了,而她却到岛村那里过夜。她还仿佛要委身于他似地
说:“我爱怎样就怎样,一个快死的人怎能禁得住我呢?”
正好在驹子送岛村到车站的时候,叶子赶来告诉她:病人不行了,要
接她回去。尽管如此,驹子坚决不肯回去。因此,好像临终也没有见一面。
由于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岛村越发记住那个叫行男的男人了。
驹子总是避而不谈行男的事。即使不是未婚夫妻,但为了给他赚一笔
疗养费,不惜在这里当艺妓,那无疑也是一件“认真严肃的事情”吧。
岛村虽然挨了一把栗子,可也没有生气的样子。驹子顿时觉得有点奇
怪,一下子软瘫瘫地靠在岛村身上:
“嗯。你真是个老实人。你好像有什么伤心事?”
“孩子们在树上要看见咱们的。”
“东京人真复杂,实在难捉摸啊。周围吵吵闹闹的,心不在焉吧?”
“什么都心不在焉了。”
“有朝一日连对生命也心不在焉了?上坟去吧。”
“唔。”
“你瞧,你压根儿就不想上什么坟。”
“只是你自己感到拘束罢了。”
“我一次也没有来过,是有点拘束哩。说真的,一次也没有来过。现
在师傅也一起埋葬在这里,我想起来,真对不起师傅。事到如今,更不想
上坟了。这种事真叫人扫兴啊。”
“你这个人才真是复杂呢。”
“为什么?既然同活着的人无法把事情说清楚,至少对死去的人也要
说明白啊。”
穿过寂静得几乎连冰水滴落的声音都能听见似的松林,沿着铁路走过
滑雪场下方,就有坟地了。在田埂稍高的一个角落里,只立着十来座旧石
碑和地藏菩萨。每座坟都显得十分寒碜,光秃秃的,没有鲜花。
然而,地藏菩萨后面那低矮的树荫里,突然现出了叶子的上半身。刹
那间,她像戴着一副假面具似的满脸严肃的神色,用熠熠的目光尖利地对
这边睃了一眼。岛村冷不防地向她行了一个礼,就在原地站住了。
“叶子,你早啊。我去找梳头师……”驹子说了半句,突然吹来一阵
旋风,像要把他们刮跑似的,她和岛村都缩成一团。
一列货车轰隆隆地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
“姐姐!”喊声穿过隆隆的巨响传了过来。一个少年从黑色货车的车
门挥动着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叶子喊道。
这是大雪天在信号所前呼喊站长的那种声音。像是向远方不易听见的
船上的人们呼喊似的,话音优美得近乎悲戚。货车通过之后,就像摘下了
遮眼布,可以清楚地看到铁路那边的荞麦花,挂满在红色的茎上,显得格
外幽静。意外地遇见叶子,以至两人几乎没有留意火车奔驰而来,这一下
子仿佛什么都给这列货车刮跑了。
尔后,叶子的声音似乎比车轮声留下了更长的余韵。这是荡漾着纯洁
爱情的回声。
叶子目送着火车远去。
“我弟弟乘这趟车,我真想到车站去看看。”
“可是,火车不会在站上等你的呀。”驹子笑了。
“是啊。”
“我呀,才不给行男上坟呢。”
叶子点点头,犹疑了一会儿,在坟前蹲下,双手合十膜拜起来。
驹子依然呆立在那里。
岛村把视线移开,看了看地藏菩萨。地藏菩萨有三面长脸,除了放在
胸前合十的双手以外,左右还各有两只手。
“我要梳头去啦。”驹子对叶子说罢,就沿着田埂,向村子那边走去。
从一株树干到另一株树干,拴上好几层竹子和木棒,像晒竿一样,把
稻子挂在上面晾干,看起来仿佛立着一面高大的稻草屏风。当地土话把它
叫做“哈蒂”。——岛村他们经过的路旁,老乡也做了这种“哈蒂”。
姑娘轻轻地扭动了一下穿着雪裤的腰身,把一束稻子抛了上去,高高
攀在晾晒架上的男子,灵巧地接住,连捋带理地把它分开,挂在晒竿上,
专心地重复着熟练而麻利的动作。
驹子好像估量贵重物品似的,把“哈蒂”上的垂穗托在掌心上掂了几
下:“多好的稻子,就是摸摸它,心情也舒畅哩。同去年大不相同啊!”
说着,她眯缝着眼睛,好像在欣赏稻子,顿有感触。在她的头顶上空,低
低地飞过一群散乱的麻雀。
路旁的墙上贴着一张旧招贴,上面写着:“插秧工的工资合同规定,
日薪九角,包伙。女工打六折。”
叶子的屋前也有这种“哈蒂”。她的家修建在公路旁稍稍洼下去的大
田里,高高的“哈蒂”拴在院子左边沿着邻居的白墙种着的一排柿子树上。
在大田和院子接壤的地方,即柿子树上的“哈蒂”成直角处,也拴有“哈
蒂”,在它的一头开了一个入口,可以从这些稻穗底下钻进去。这活像是
用稻草而不是用草席盖起来的草棚子。在这块大田里,枯萎了的西番莲和
蔷薇的跟前,青芋在伸展着繁茂的叶子。养着红鲤的荷池在“哈蒂”那头,
已经看不见了。
驹子去年住过的那间蚕房的窗扉也被遮住了。
叶子有点生气似地低下头,从稻穗的入口回去了。
“只她一个人住在这家吗?”岛村目送着叶子稍向前弓的背影问道。
“不见得吧。”驹子莽撞地说,“啊,讨厌!我不去梳头了。就是你
多嘴多舌,打扰了人家上坟。”
“是你固执己见,不愿在坟头见人家吧。”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过一会儿有空,我再去洗头。也许会晚些,
还是一定要去的。”
(第四页完·共六页)
<<<<<上一页 >>>>>下一页
--
※ 来源:·BBS 水木清华站 bbs.net.tsinghua.edu.cn·[FROM: 166.111.167.41]
--
※ 修改:.fzx 于 May 29 10:11:45 修改本文.[FROM: heart.hit.edu.cn]
※ 转载:.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heart.hit.edu.cn]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15.323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