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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ick (大傻大), 信区: Storyseries
标 题: 为了告别的聚会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Aug 28 17:04:27 1999),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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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克利马匆匆赶往俱乐部,去参加最后一次排练时,茹泽娜长久地搜索着周围。刚
才在汽车里,她在后视镜里发现了弗朗特,他骑着摩托车跟踪他们,但现在哪里都看不
见他。
她感到象是一个逃避时间的人,她知道到明天她将不得不做出她的决定,并且会象
以前一样混乱不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她信任的人。她的家人看上去都象是陌生
人。弗朗特爱她,但正是因为这个,她不信任他(就象雌兔不信任猎人)。她不信任克
利马(就象猎人不信任雌兔)。她与同事友好,但她甚至也不完全信任她们(就象一个
猎人不信任同伙)。她一生都是踽踽独行,除了最近几个星期,她和她体内的一个陌生
同伴结伴而行,有人说它是她最大的幸运,而有人则说它恰恰相反,是一个她丝毫感不
到和它有真正密切关系的同伴。
她不知道。她一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脚会把她带往何处。
她经过斯拉维尔饭馆,这是镇上最糟的吃饭地方,一个很脏的餐馆。本地居民来这
儿狂饮啤酒,在地板上吐痰。这餐馆也曾有过好日子,从那时以来,留下了一个有着三
张木桌和几把椅子的小花园(木桌和椅子曾经漆成红色,但如今己剥落退色)。一个布
尔乔亚快乐的纪念——花园聚会,露天舞蹈,女士们的阳伞卖弄风情地撑靠在一棵树上。
然而,茹泽娜对那些日子知道些什么,一个一辈子走在一座无穷的现在这个狭桥上的姑
娘,一个没有任何过去的回忆的姑娘!她没有看见一把消逝己久的粉红色阳伞的影子,
她只看到三个穿蓝色工装裤的男人,一个美丽的女人,还有一瓶酒搁在没有桌布的桌上。
其中一个男人冲她大声叫喊,她转过身,认出是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摄影师。
“来加入我们。”他招手道。
她依从了。
“这位可爱的姑娘今天帮我们拍摄了一部色情短片。”摄影师把茹泽娜介绍给那个
女人,她伸出手含糊了说了一个名字。
茹泽娜在摄影师旁边坐下。他把一个杯子放在她面前,斟满酒。
茹泽娜很庆幸遇到一些事,这样她就不必想到去何处和做什么,她也不必对她的孩
子做出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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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不容易终于做出一个决定。他付钱给服务员,并告诉奥尔加,他得离开她一会
儿,他们可在音乐会之前见面。奥尔加问他去做什么,雅库布受到讯问,有一种不愉快
的感觉,他回答说他必须去见斯克雷托。
“那好,”她说,“我想这不会使你花很长时间的,在此期间我去换衣服,六点钟
我在这儿等你,我要请你吃饭。”
雅库布陪着奥尔加去马克思楼。等她一消失在门厅里,他就转身问看门人:“请问,
你知道茹泽娜护士在不在家?”
“不,她不在,”看门人回答,“我看见她的钥匙挂在那边钩上。”
“我急需和她谈谈,”雅库布说,“你知道她可能在什么地方吗?”
“不,我不知道。”
“刚才我看见她和小号手在一起,就是今晚上在这里演出的那个小号手。”“可不,
都说他们两个人有一手。他现在可能在俱乐部里排练。”
斯克雷托医生居中站在舞台上一排鼓后面,看见雅库布进来,便朝他点点头。雅库
布报以微笑,目光掠过一排排椅子,几十个爵士乐迷坐在那里(当然,弗朗特——克利
马的影子——也在他们中间),然后雅库布坐下来等着,希望那个护士会出现。
他试图考虑去别处瞧瞧,这会儿她也许在一些他毫不知晓的地方。他应该问一问小
号手吗?但是他能告诉他什么呢?假如在此期间她己出了事呢?雅库布已经得出结论,
如果她死了,她的死会是根本不可思议的,毫无动机的凶手将是不可能发现的,那么,
干吗要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干吗要留下一个线索,干吗要引起对他的怀疑?
但是接着他又谴责自己,当一个人的生命处在危险中,懦怯的谨慎是要误事的。他
趁两个节目间的停顿到后台去,斯克雷托转过身对他微笑。雅库布把手搭在嘴唇上,对
斯克雷托悄声耳语,要他去问小号手,他是否知道刚才同他一道坐在饭馆里的那个护士
在什么地方。
“你们为什么都对那个护士这样感兴趣?”斯克雷托嘟哝着,”茹泽娜在哪儿?”
于是他大声对小号手说。小号手脸红了,回答说他不知道。
“这太糟糕了。好吧,没关系,别让我打扰了你们的排练。”雅库布歉意地说。
“你觉得我们的爵士乐队怎么样?”斯克雷托问。
“听起来很不错,”雅库布回答,返回到大厅里坐下。他明白他继续在可悲地行动,
如果他真的关心她的性命,他就应当发出警报,让所有的人都行动起来,尽快地找到她。
但是,他却一直在审查寻找她的动机,只是为了给他的良心找一个托词。
在他的脑子里,他又一次看见他递给她有毒药的管子的那个时刻,这件事果真发生
得这么快,以至于竟没有时间加以考虑吗?它真的是他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发生了的吗?
雅库布明白这是一个谎言。他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他又一次回忆起淡黄色头发下
面的那张脸,他意识到他提供给她毒药绝非偶然(绝非意识的失误),而是实现了一个
长期的愿望,一个许多年一直在等待合适机会的愿望,一个如此强烈以至于最后其自身
产生了这样一个机会的愿望。
他恐惧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奔向马克思楼。茹泽娜仍然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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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么畅快的缓解和惬意的休息!同三个农牧之神在一起的这个下午是多么快活!
多么美好的牧歌:小号手的两个不走运的追求者,坐在同一张桌上,饮着同一个瓶
子的酒,很高兴她们能在这里,暂时不必想到他。这样感人的一致,这样的和谐!
克利马夫人看着三个年轻男人,他们曾经是她的同事。她看着他们,象是看着自己
的一个反面:她是一个被重重心事压垮的人,而这个三重奏却表现出轻松快活,无忧无
虑;她受到一个男人的束缚,而这三个农牧之神却表明了有无数各种男人。
农牧之神们的谈话集中于一个特殊的目的:和这两个女人一起消磨这个晚上,一个
五人相对之夜。这是一个虚幻的目的,因为他们知道,克利马夫人的丈夫正在疗养地,
可是这梦是那样迷人,以致尽管它达不到,他们仍然追求它。
克利马夫人猜到他们的企图,并听之任之,因为她越发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假的游戏,
一个想入非非的诱惑。她嘲笑他们的双关语,挑逗地跟她那不知名的女伴开玩笑,希望
这个插曲不断延续下去,尽可能长地延迟必须面对她的竞争者,亲眼看见事实真相。
一瓶接一瓶酒,人人都很快活,人人都喝醉了。与其说是因为酒,不如说是因为他
们的特殊心情,他们都希望延长这个令人陶醉的短暂插曲。
克利马夫人感到导演的小腿压着她的左腿。她完全能察觉这一点,但是她没有把腿
缩回去。这样的接触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意味深长的调情关系,而同时又是一种偶然
也会发生的接触,这样平常的一个姿势,她根本不必对此加以注意。这是这样一种正好
介于清白与轻浮之间边缘上的接触。凯米蕾并不想越过这条界线,但是她很高兴能停留
在那里(在这个有着意外自由的狭窄区域),甚至如果这个有魔力的界线再推进一点,
直到进一步的暗示、姿势和花样,她还会感到更加愉快。依靠这种可变界线的不确定的
清白的保护,她渴望自己被带到地平线以外,越走越远。
导演被凯米蕾几乎是令人痛苦的、绚烂的美镇住了,他的进展缓慢而小心。相比之
下,茹泽娜较为平凡的妩媚则对摄影师产生了强有力和直接的诱惑,他用手搂住她,抚
摸她的胸脯。
凯米蕾观察着这一切,自从她最后一次就近看到陌生人的肉体亲密,已经有很长时
间了。她瞧着那个男人的手掌掩住姑娘的胸脯,隔着她的衣服揉它,压它,抚摸它。她
瞧着茹泽娜的脸,这张脸是固定的,给人的感觉是被动的,顺从的。那只手在抚弄着那
个胸脯,时间在愉快地流逝,凯米蕾感到她的另一条腿被那个助手的膝盖压住。
她说:“我今天晚上很想放纵一下。”
“让魔鬼把你的小号手抓去吧!”导演说。
“让魔鬼把他抓走!”他的助手重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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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她认出了她。是的,这正是她的同事给她看过的那张照片上的脸!她猛地
推开摄影师的手。
“你怎么啦?”他气急地说。
他试图重新搂住她,但再次被她严厉拒绝了。
“你怎么敢!”她冲他嚷道。
导演和他的助手都笑起来。“你这话是当真,”助手问她。
“我当然是当真。”她厉声说。
助手看了一眼他的手表,然后对摄影师说:“正好是六点钟,由于偏偏是在偶数时
刻发生了新情况,我们的朋友变成了一个清教徒,听以你得等到七点钟。”
又一阵轰然大笑,茹泽娜的脸因羞辱而变得通红。她一直让一个陌生人的手抓住胸
口,她一直听任各种各样的放肆,她一直被自己最大的敌人捉住,而所有的人都在嘲弄
她。
导演对摄影师说:“也许你能要求这位年轻女士,让这次作为一个例外,把六看作
一个奇数。”
“你认为把六看作奇数,有理论上的正当根据吗?”助手问。
“当然,”导演回答,”欧几里得在他的著名论文中,非常明确地说:‘在特殊的、
十分神秘的情况下,某个偶数也会表现出奇数的性质。’我有这样的印象,我们现在正
是面临着这种神秘的情形。”
“喂,你觉得怎样,茹泽娜?你同意我们把六点钟可以看作是奇数吗?”
茹泽娜保持着沉默。
“你赞成吗?”摄影师俯向她。
“年轻的女士不吭声,”助手说,“因此,我们必须决定她的沉默是同意还是反对
的表示。”
“我们可以来表决。”导演说。
“好,”他的助手同意,“我们将对以下提议进行表决:我们认为茹泽娜的沉默应
被解释为,在目前的特殊情况下,六这个数字可以被正当地看作是奇数。凯米蕾!你第
一个!”
“我相信茹泽娜一定是这个意思。”凯米蕾说。
“你呢,导演?”
“我确信,”导演用他的柔和嗓音说,“在这种情况下,茹泽娜认为六是一个奇数。”
“摄影师不是一个公正的当事人,我们不要他表决。至于我,我投赞成票。”助手
宣布道,“这样,我们根据三票表决认定,茹泽娜的沉默就是表示同意。摄影师,特此
批准你可以马上继续你的行动。”
摄影师靠拢茹泽娜,用手搂住她,以便再次抚摸她的胸脯。茹泽娜比以前更猛烈地
推开他,尖声叫道:“把这些肮脏的手爪留给你自己吧!”
“茹泽娜,他只是太喜欢你了,他实在是没有法子,我们大家都过得这样愉快……”
凯米蕾安慰他说。
仅仅在片刻之前,茹泽娜还十分被动,放任自己随情势漂浮,仿佛她想让自己的命
运由偶然的事件决定。她本来可以让自己遭到勾引,无论被带到何处,无论谈及什么,
只要它意味着她从自己所处的死胡同里逃出来。
然而,没有想到,她所寄予希望的,结果不是一个允诺,而是一个出卖,在她的对
手面前蒙羞,遭到所有人奚落的茹泽娜,意识到她只有一个值得信任的支持,一个唯一
的安慰和救助:她子宫里的果实。她的整个灵魂(一次!又一次!)向内退去,进入她
身躯的深处。她决心永远不同那个在她体内和平地生长的人儿分开,这个人儿是她的秘
密的胜利,把她提升到他们的笑声和他们肮脏的双手之上。她忽然想把它告诉他们,冲
着他们的脸高声叫出它,为他们的奚落和那个女人宽容的和蔼替自己报仇。
我必须保持镇静,她提醒自己,把手伸进她的手提包里去拿药管。当她掏出它时,
她感到手腕被一个人的手牢牢地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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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看见他来,他突然就出现了。茹泽娜抬眼一望,看见他正在朝她微笑。他继
续握住她的手,她感到他握得很坚决,于是便退让了,药管重新落进手提包深处。
“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加入你们,我的名字叫巴特里弗。”
对这位陌生人的到来,围着桌子的男人们没有人感到十分高兴,他们都懒得介绍自
己,而茹泽娜又缺乏上流社会必需的沉着,接受这种社交礼节。“我看我的到来打扰了
你们。”巴特里弗说,他拿过旁边的一张椅子,把它推向桌子上首,以便他面对全体在
座的人,并使茹泽娜坐在他的右首。“请原谅,”他又说,“我有一个突然出现在人们
面前的怪习惯。”
“假若这样,”助手反击道,“请允许我们认为,你只是一个我们不必加以注意的
幽灵。”
“我很高兴把我的允许给你,”巴特里弗欠一下身回答,“但是,我担心尽管你费
尽努力,也不会成功的。”
然后,他转身朝着映出火光的厨房门,拍拍手。
“不管怎样,谁请你来和我们坐在一块的?”摄影师说。
“你是想告诉我,我不受欢迎?我和茹泽娜马上就可以离开。但是习惯是很难打破
的,我下午通常坐在这张桌上,饮一杯酒,”他打量着立在桌上的瓶子的商标,“当然,
我一定要饮比这个更好的!”
“我倒想知道在这个牢房里,你怎样找到一点象样的酒。”助手说。
“你好象是一个很爱炫耀的人,先生。”摄影师说,很想嘲笑这个不速之客。他加
了一句:“当然,到了一定年龄,一个人除了炫耀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你错了,”巴特里弗说,仿佛没有听见摄影师的侮辱,“在这个饭馆里,他们藏
有比一些最豪华的旅馆更好的酒。”
片刻之后,他摇着饭馆经理的手,刚才他还懒得露面,可现在却朝巴特里弗鞠躬,
征询道:“我安排一张六人的桌子,好吗?”
“自然。”巴特里弗回答,转向他的客人:“女士们,先生们,我邀请你们和我分
享一种酒,这酒以前我已品尝过多次,总是觉得它妙不可言。你们肯赏光吗?”
没有人回答。饭馆经理说:“如果要我说,等酒菜端上来时,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你们完全可以相信巴特里弗先生。”
“我的朋友,”巴特里弗经理说,“请给我们来两瓶酒,一大盘奶酪。”然后,他
又一次转向其他人,“你们不必感到拘束,茹泽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小服务员快步走出厨房,端着一个有杯子、碟子和餐巾的托盘。
他把它放在邻近的一张桌上,着手移走用过的杯子,把它们同半空的酒瓶一起放在托盘
里,他用餐巾仔细地擦拭弄脏的桌面,铺上一张发亮的白桌布,然后又端起那些杯子,
打算把它们依次放在客人们面前。“把那些脏杯子和那瓶老醋忘掉吧,”巴特里弗对这
个小侍者说,“你爹要给我们拿来真正的酒了。”
摄影师抗议道:“先生,你一定不会太介意,我们高兴喝什么就喝什么吧?”
“随你便,我的好伙伴,”巴特里弗回答,“我不喜欢把快乐强加于人,每个人都
有喝劣等酒的权利,愚蠢的权利,留脏指甲的权利。听着,孩子,”他转向小侍者,
“把那些杯子还是放在桌上吧,还有那瓶子。我的客人将在酿于雾中的酒和产于太阳下
的酒之间自由选择。”
一会儿,他们每人前面都放了两个杯子:一个干净,一个留有旧酒的痕迹。经理拿
着两个酒瓶走到桌前,把其中一个夹在两膝之间,猛地一下拔出瓶塞。他倒了一点在巴
特里弗的杯子里,巴特里弗把杯子举到嘴唇边,呷了一口,然后转向经理,“很好,二
三年的?”
“二二年。”经理回答。
“你倒吧。”巴特里弗说。经理绕着桌子,在所有干净的杯子里倒满酒。
巴特里弗灵巧地举着高脚杯,“我的朋友们,请尝尝这酒。它有一种过去的那种甜
味。尝到它,仿佛你在吸取一种久已忘却的夏天的活力,我很想借着这个祝酒,把过去
和现在联起来,把一九二二年的太阳和此刻的太阳联起来,这个太阳就是羞怯而单纯的
姑娘茹泽娜,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王。在这块偏僻小地方的背景上,她象乞丐
外套上的一颗宝石闪烁,她象被白昼灰白的天空遗忘的月亮,她象雪原上的一只蝴蝶。”
摄影师试图发出一声勉强的笑声,“你不显得太过头了吗,先生?”
“不,我没有过头,”巴特里弗回答,面对着摄影师,“看来这只是你的想法,因
为你总是生活在真实存在的水平下,你是根苦蒿,你是个醋缸!你充满了酸气,它就象
炼金士的熔液从你身上冒出来。你最大的愿望是看到周围所有人都象你的内心一样丑陋,
这是你在自己和世界之间能感到片刻平静的唯一方式。这是因为这个美好的世界对你来
说是讨厌的,它折磨你,排斥你。当一个美丽的女人坐在你身边时,有着脏指甲是多么
难以忍受!你必须糟踏这个女人才能从她那里得到快乐,我说得对吗,先生?我很高兴
你正在把手藏到桌子下面,显然,当我谈到脏指甲时,我一定是说中了事实。”
“我不会假装斯文。我不象你是一个小丑,有什么僵直的衣领和花哨的领带!”摄
影师气冲冲地顶道。
“你的脏指甲和破毛衣不是太阳下的新玩意儿,”巴特里弗说,“很久以前,一个
犬儒学派的哲学家穿着一件破烂的外套,自豪地在雅典城内到处散步,希望大家对他的
蔑视习俗表示钦佩,当苏格拉底遇见他时,对他说:“透过你外套的破洞,我看见了你
的空虚。亲爱的先生,你的肮脏是自我陶醉,你的自我陶醉是肮脏的。”
茹泽娜几乎不能从不知所措的惊异中恢复过来,一个她只是偶然知道是一个病人的
男人,突然象一个豪侠的骑士出现在面前。她被他举止的优雅安闲和战胜摄影师气焰的
那种有力的技巧所迷住了。
“我看你已经没话说了,”沉默一阵,巴特里弗对摄影师说,“请相信我并不愿伤
害你,我热爱和谐,不喜欢争吵,要是我有点情不自禁,请接受我的道歉,我真正所想
的是请你尝尝这酒,并和我一起为茹贞卡干杯,为了她我才到这儿来。”
巴特里弗再次举起他的酒杯,但是没有人响应。
“经理先生,”巴特里弗说,“请赏光和我们一起干一杯!”
“这样的喝酒总是叫人愉快的。”经理响应道,从邻桌上端起一个干净杯子,斟满
酒,“巴特里弗先生对好酒是个专家,他嗅出了我的酒窖,一下子就发现了它,就象燕
子找到它的窝一样。”
巴特里弗受到恭维,发出愉快的笑声。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为茹贞卡干杯玛?”
“茹贞卡?”经理问。
“是呀,茹贞卡。”巴特里弗说,朝她的方向点点头,”你象我一样很喜欢她吗?”
“巴特里弗先生,你身边总是包围着漂亮的女人。我闭上眼睛,也能完全知道这个
年轻女士一定很漂亮,因为她坐在你身边。”
巴特里弗又一次爆发出快活的笑声,经理也笑起来。奇怪的是,凯米蕾也笑了,她
甚至一开头就觉得巴特里弗这人挺有趣。这笑声出人意料,显得特别,具有说不出的惑
染力。出于礼貌,导演也加入了凯米蕾的笑声,他的助手很快也加入进来,最后连茹泽
娜也忍不住了,尽情地投入闹闹嚷嚷的欢乐之中。这是她一天来第一次无忧无虑,完全
放松的时刻,她的笑声最响,但仍有所节制。
巴特里弗建议干一杯:“为茹贞卡!”经理举起他的杯子,凯米蕾、导演和助手也
都举起杯子,他们全都跟着巴特里弗重复说:”为茹贞卡!”甚至连摄影师也举起他的
酒杯,默默地饮了一大口。导演尝了一口,说:“这酒的确好极啦!”
“我告诉过你们。”经理咧嘴一笑。
在此期间,那个小服务员在桌子中间放了一个盛满什锦奶酪的盘子。巴特里弗说:”
请随便吃,它们可口极了!”
导演惊异地评论道:“真是难以相信的挑选!我觉得我又回到了法国!”
紧张的气氛此刻已经全部消失了。他们都聊着天,开着玩笑,品尝着所有奶酪,很
想知道经理是怎样设法掌握它们的(在这个国家,奶酪通常限于几个标准的品类),并
且不断地在他们的杯子里斟满酒。
正当他们的快乐达到高潮时,巴特里弗欠身站起来。“和你们在一起很愉快,我谢
谢你们。我的朋友斯克雷托医生今天晚上要开一个音乐会,我和茹贞卡想去听一听。”
19
巴特里弗同茹泽娜渐渐走进落日的淡淡斜辉中。那种可望把狂欢的人们送到一个传
说中极乐岛上的高昂情绪,渐渐无可奈何地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突然感到十分怅然。
克利马夫人感到自己象是从一个梦中披驱逐出来,一个她本来热切地希望耽留的梦。
她一直在想,实际上毫无必要去参加音乐会,她饶有兴味地想到,如果她突然得知自己
跟踪来到疗养地,不是为了她的丈夫而是为了奇遇,她会有多么惊异。同这三个拍电影
的男人待在一块,并在清晨返回家里,这会是多么美好。某种东西不断在告诉她,这就
是她要做的事:一个有意的行动,一个获得自由的行为,一个治愈自己创伤,破除迷住
她的符咒的办法。
然而,她现在已经十分清醒了,所有不可思议的诱惑已经消失。她又是孑然一身,
面对她的过去,沉重的头脑里充满过去的痛苦的思想。她渴望那个短暂的梦至少再延长
几小时,但是,她知道那个梦就象夕阳中的黄昏,正在退去。
“我也得走了。”她说。
他们试图劝她不要离开,但意识到他们已不再有充分的说服力或自信来使她留下来。
“倒楣!”摄影师说,“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他们想问经理,但自从巴特里弗一离开,就没有人再注意他们。从饭馆里面传来喝
醉酒的顾客的喧闹声。和凯米蕾在一起的这伙人,凄凉地坐在花园里,旁边是喝了一半
的酒和奶酪。
“不管他是谁,他扰乱了我们的聚会。他带走了我们的一个漂亮女人,另一个也打
算离开我们。让我们送送凯米蕾。”
“不,”凯米蕾说,“请留步,我想一个人走。”
她不想再同他们一起,他们的在场开始让她烦恼。妒忌象死亡一样突然而确凿地找
到她头上,她被它所支配,而其余的都无关紧要。她站起身,朝巴特里弗和茹泽娜离去
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她听见摄影师的声音:“倒楣……”
20
音乐会开始之前,雅库布和奥尔加顺便去小小的化妆室,他们避开演奏者们,祝斯
克雷托成功。然后他们到大厅里就座。奥尔加希望他们在幕间休息时离开,以便她和雅
库布能不受干扰地在一起度过余下的夜晚。雅库布反对说,他的朋友斯克雷托会对他们
的过早离去见怪,但奥尔加坚持认为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大厅里座无虚席。他们在自己那一排的最后两个座位上坐下。
“那女人整天象一个影子一直跟着我。”当他们坐下时,奥尔加悄声对雅库布说。
雅库布从他的肩头望过去,看见刚好隔着几个座位,坐着巴特里弗,在他身边是那
个护士,带着那个有致命的毒药的手提包,他的心格登了一下,但是,由于他一生都习
惯于掩盖自己的内心状况,他十分平静地说:“我看我们的票都是斯克雷托散发给朋友
们的一排机动票,这就是说,他知道我们坐的位置,要是我们离开,他会注意到的。”
“你可以告诉他,礼堂这个区的音响效果不好,我们换到另一个区去了。”奥尔加
说。
就在这时,克利马拿着一把金黄色的小号,出现在舞台上,听众爆发出掌声,跟在
他后面的是斯克雷托医生,一阵更大的鼓掌声爆发出来,一股兴奋的浪潮掠过整个大厅。
斯克雷托医生谦虚地站在小号手背后,笨拙地打着手势,想要表明音乐会真正的明星是
首都来的客人。这手势迷人的笨拙没有逃过听众的注意,他们报以一阵更加响亮的鼓掌
声,有人从后排高喊道:“我们的斯克雷托医生万岁!”
钢琴演奏者,三重奏中最少引人注目和得到掌声的成员,在键盘前坐下来,斯克雷
托居中站在一排堂皇的鼓后面。小号手迈着轻快的、有节奏的步子大步走过舞台。
掌声已经平息下去,钢琴手弹了几个和音,开始了他的独奏引子。这时,雅库布看
见他的医生朋友慌里慌张,焦急地在四下寻找。小号手也注意到医生的慌乱,便走拢去。
斯克雷托悄声说了句什么,接着他俩弯下腰,开始仔细察看地板。最后,小号手拾起一
根滚到钢琴脚下的鼓槌,把它递给斯克雷托。
听众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一幕,这时爆发出新的掌声。钢琴手认为这个鼓励是对
他的序曲表示欣赏,一边继续演奏,一边点头表示感谢。
奥尔加碰碰雅库布的胳膊,低声说:“太妙啦!妙得使我相信,这个时刻将标志着
我一连串坏运气的结束!”
最后,小号和鼓加入了钢琴。克利马有节奏地吹着,伴着轻快的步子穿过舞台。斯
克雷托坐在他的鼓后面,象一尊高贵的佛。
雅库布试图想象,如果那个护士在音乐会中间突然决定服一片药,她把它吞下去在
一阵痛苦的痉挛中倒下,猝然死在她的座位上,而舞台上斯克雷托仍在不断地敲着鼓,
伴着公众的欢呼和鼓掌,那情景会怎么样。
突然,对他来说一切都变得很清楚了,那姑娘为什么得到一张和他同排的票:今天
在饭馆里的邂逅是一个诱惑,一个考验,它发生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显示他的真实自我:
一个人类的投毒者。但是,这个考验的策划者(他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不需要一个血
污的牺牲品,不需要无辜的血。这个考验的结果不是死亡,而是雅库布的自我发现,是
从有罪的精神傲慢中被解救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此刻那个护士坐在同一排座位,以便他
仍能在最后的时刻拯救她。这就是为什么她的同伴碰巧是一个己成为他的朋友,并且肯
定会帮助他的男人。
是的,他将等待最初的机会,也许在节目之间的首次间歇中。他将请求巴特里弗和
茹泽娜出来到门厅去,在那儿他将作出某种解释,整个难以置信的疯狂都将结束。
乐手们奏完了第一个节目,掌声四起。那个护士说声“对不起”,由巴特里弗陪着
挤到通道上。雅库布打算站起来跟着他们,但是奥尔加找住他的手,把他拖回来,“不,
请不要在现在走,等到幕间休息。”
这一切发生得那样快,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乐手们已经开始了下一个节目。
雅库布明白了,那个考验他的策划者让茹泽娜坐在旁边,不是为了拯救他,而是为了毁
灭他,为了无可置疑地确立他的犯罪。
小号手继续起劲地吹着,斯克雷托医生象一个坐在鼓后的尊佛,在他背后时隐时现。
雅库布麻木地坐在那里,对小号手和医生一概视而不见。他只看到自己,他看到自己麻
木地坐着,他不能使自己的目光从这个可怕的印象中移开。
21
一听到他那可爱的小号发出的第一个清脆的乐音,克利马便觉得他是独自站在台上,
使整个大厅充满了声音。他感到强大有力,不可战胜。茹泽娜正坐在兔费赠送的那排座
位上,靠着巴特里弗(这看来也象是一个意外的好兆头),一切都在发出令人振奋的嗡
嗡颤动声。听众正热切地听着,他们明显的赞许增强了克利马的乐观情绪。在第一阵鼓
掌声中,克利马以一个高雅的姿势让着斯克雷托医生,由于某种原因,这个晚上他对于
他变得越来越亲切。医生站起来,鞠了一躬。
但是,在第二个节目的过程中,克利马看了一眼听众,他注意到茹泽娜的座位空了,
这扰乱了他的心情。从那时起,他一边不安地吹奏着,一边扫视着大厅里一排排座位,
但都没有发现她。这使他想到她可能是故意离开,以便避免同他进一步交谈,决心不去
流产事务委员会露面。音乐会以后他到哪里去找她?如果找不到她又怎么办?
他感到他的演奏拙劣呆板,心不在焉,然而,他那毫无生气的演奏并没有被听众所
注意,他们全都十分满意,在每一支曲子后都不断发出更响的掌声。
他想她可能只是去厕所了,试图以此安慰自己。也许她有点不适,就象怀孕妇女常
有的那样。当她大约已有半小时没露面时,他对自己说,她可能回家拿东西去了,过一
刻还会在她的座位上重新露面的。但是,休息时间到了,又过去了,音乐会已近尾声,
她的座位仍然空着。也许她在节目中间不敢进入大厅?下一阵鼓掌声后,她会出现吗?
但是,掌声已经平息,哪里都看不见茹泽娜。克利马变得绝望了。听众们站起来为
他鼓掌,高呼着再来几个。克利马转向斯克雷托医生,摇摇头表示他不想再演奏了。但
他遇到的是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渴望着继续敲鼓,一直敲下去,敲他个通宵。
听众们把克利马的拒绝表示看作是一个明星惯常的作态,他们越发热烈地鼓掌。就
在这时,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挤到前排。当克利马看到她到时,他觉得自己快要昏厥过
去了。她对他微笑,说道(他听不见她的声音,而是从她的嘴唇上读出了这样的话):
“继续下去,演呀!请演呀!”
克利马举起小号,表明他将再演一个节目,听众顿时静下来。
克利马的两个伙伴露着笑容,重新开始演奏。克利马感到他仿佛是在一个出殡的乐
队里吹奏,行进在他自己的灵柩后面。他吹奏,他明白一切都完了,除了闭上他的眼睛,
把手臂交叉放在胸前,让命运的轮子从他身上碾过外,已经没有遗下任何事可做。
22
在巴特里弗的酒柜顶上,排列着许多饰有华丽的外国商标的酒瓶。茹泽娜不熟悉这
样的奢华,她要了威士忌,只是因为她想起来的就这个词。
同时,她试图想弄清笼罩住她的迷乱,了解眼前的处境。她己问了他几次,当他实
际上几乎不认识她时,是什么使他把她找出来。“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她不断
地重复说,“你为什么突然决定来看我。”
“我很久以来一直想要这样做。”巴特里弗回答,凝视着她的眼睛。
“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因为任何事都有它自己的合适时间,而我们的时间今天来了。”
这番话听起来很神秘,但是茹泽娜觉得它们的口气是真实的,她的处境的无望今天
的确已变得太无法忍受,以至于必须发生点什么事。
“是的,”她忧郁地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你一定会同意,我来得恰是时候。”巴特里弗用一种温和的声调说。
茹泽娜感到一种模糊的、十分愉悦的轻松感。如果巴特里弗刚好在恰当的时候出现,
这准是意味着所发生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由于外界的指引,她可以放松了,把自己置于
这个更强有力的手中。
“这是实话,你的确来得恰是时候。”
“我知道。”
但她还有一点不明白:“但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这话说得很轻,但却好象充满了房间。
她也压低声音说:“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
弗朗特和克利马都用过“爱”这个字眼,但是直到现在,当它出乎意料,不期而至,
毫无掩饰地到来时,她才真正地听见了它的召唤。它奇迹般地走进房间,它完全是不可
理喻的,然唯其如此,它才好象对她越发真实,因为生活中最基本东西的存在是无法解
释,没有原因的,它们的原因包含在它们自身内部。
“真的?”她问。她的声音平常相当刺耳,这时听起来象一个耳语。
“真的。”“可我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姑娘。”
“不,你不是。”
“不,我是。”
“你很漂亮。”
“不,我不漂亮。”
“你文雅。”
“不。”她摇着头。
“你看上去善良谦和。”
“不,不,不。”她一个劲地摇头。
“我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你不了解我。”
“不,我了解。”
巴特里弗眼中流露出的信任,象一贴奇特的止痛药膏,茹泽娜渴望尽可能沉浸和偎
依在这个爱的目光中。
“我真的是那样一个人吗?”
“是的,你是,我了解。”
达到眩晕的程度是美好的,在他的目光中,她感到自己象一个王后那样美丽文雅、
纯洁高贵。她感到自己充满甜蜜和芳香。她本来是可以很容易爱上自己的。(上帝,她
过去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对她自己如此十分满意!)
“可是,你几乎还不认识我!”她继续反对说。
“我认识你很久了,很长时间我一直在观察你,可你从来没有察觉到,我知道你的
心,”他的指尖抚摸着她的脸,“你的鼻子,你的笑容——这样轻轻地一动,你的头发……”
他开始脱她的衣服,她没有抵抗。她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那象一个甜蜜、清
晰的梦浸浴着她的目光。她面朝他坐着,她那裸露的胸脯在他的目光下高高隆起,渴望
被看见,被赞美。她整个身躯都转向他的眼睛,就象一朵葵花转向太阳。
23
他们坐在雅库布的房间里。奥尔加在谈着一些事,雅库布不断提醒自己,还有时间
行动:他可以再次去马克思楼,如果她不在那里,他可以去隔壁房间看看巴特里弗,打
听一下他是否知道她在何处。
奥尔加不断地在说话,与此同时,他在预想着如果找到那个护士,接下来会发生的
棘手情景——咕哝着,结结巴巴地说,道歉,试图让她归还那片药。突然、仿佛被这些
他已与之格斗了几个钟头的幻想弄得精疲力尽了,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漠然攫住了他。
这不是仅仅产生于疲劳的漠然,这是一个自觉的、挑衅的冷漠。雅库布渐渐感到他
并不在乎这个金发的造物是活还是死。如果他试图救她,那实际上只是虚伪和不适宜的
模仿。他实际上将欺骗那个考验他的人,因为那个考验他的人(不存在的上帝)希望知
道雅库布真正的样子,而不是他假装出来的样子。雅库布决定诚实地面对他的审查者,
他是什么样就什么样。
他们坐在扶手椅里,隔着一张小桌子互相对视。雅库布看见奥尔加从桌子对面俯向
他,他听见她的声音:“我想要吻你,我们认识这么久,但怎么会从来没有吻过?”
24
她脸上浮着不自然的笑容,显得不安和紧张,这就是克利马夫人挤到舞台休息室去
看她丈夫的样子。她一想到会看见他情妇事实上的脸就感到恐惧,但是,她并没有看到
什么情妇。两三个年轻的姑娘簇拥在克利马周围,请求他签名,但她立即看出(她的眼
睛能象鹰眼一样锐利)她们中没有人熟悉他本人。
尽管如此,她还是确信一个情人就在附近。她从克利马苍白烦乱的脸上,从他那象
她一样勉强的笑容中,知道了这一点。
斯克雷托医生,那个药剂师,还有其他几个人,大概是医生们和他们的妻子,都向
她问候,并做了自我介绍。有人提议大家一齐到街对面唯一还开着的酒吧去。克利马反
对说他太累了,这使克利马夫人想到他的情人或许正等在酒吧间,因此她丈夫反对这样
做。由于灾难总象一个磁铁吸引她,所以她恳求他,为了她的缘故,改变他的主意。
但是到了酒吧,仍然没有发觉任何她可以怀疑与他有关系的女人。他们在一张大桌
前坐下。斯克雷托医生喋喋不休,把小号手捧到天上。那个药剂师充满了羞怯的说不出
的快活。克利马夫人试图显得亲切妩媚,“你简直是太绝了,医生,”她对斯克雷托说,
“你也是,亲爱的药剂师,整个气氛真挚、热烈、无忧无虑——比首都的音乐会快乐一
千倍。”
她并不直接看着他,但她始终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她感到他试图很困难地掩盖住
他的紧张。他不时发表一些看法,只是为了掩饰他的心不在焉。她很清楚,她的到来扰
乱了他的某个计划,而且并非一个不重要的计划。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艳遇(克利马
总是对她发誓,他决不会爱上另一个女人),这种情况肯定不会引起这样强烈的心烦意
乱。她没有看见他的情人,但是她肯定看到他正在迷恋中(一种痛苦、绝望的迷恋),
这种情形也许恰恰更加令人痛苦。
“你怎么啦,克利马先生?”药剂师忽然叫起来。他举止安静,因而十分温和敏感。
“没什么,完全没什么,”小号手口答,“我只是有点头疼。”
“要不要一片止痛药?”药剂师问。
“不,不,谢谢你,”克利马摇摇头,“但是,我们还是得先走一步了,我实在很
疲劳了。”
25
她最后怎样找到勇气这样做的?
当她在饭馆里一见到雅库布时,他就显得有点异样。他说话简短但仍令人愉快,心
烦意乱但仍注意倾听,他心不在焉,但还是随她所欲。正是他的心神不定(她把这归于
他的即将启程),让她感到愉快:她对着他茫然的脸说话,就象在对着一个听不见她声
音的真空说话。因而,她能够这样说出以前她从没对他说过的话。
现在,当她要他吻一下时,她觉得她打扰了他,吓住了他。但是,这并没有阻止她。
相反,这甚至很愉快:她终于感到自己象她一直渴望成为的那种大胆、挑逗的女人,一
个控制情势,调动情势,好奇地瞧着她的搭档,并使他困窘的女人。
她继续坚决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带着笑容说:“但不是这儿,俯在桌上接吻会是很
滑稽的。过来吧。”
她拉着他的手,引他到沙发上,一边欣赏着自己言谈举止的机敏、优雅和沉着自信。
她怀着一种过去从不知道的激情吻他,这不是那种不能自己的、本能的、肉体的激情,
这是精神的、自觉的、受意志支配的激情。她想要拉开雅库布的父亲角色的帷幕,使他
震动,同时目睹他的慌乱,使自己愉快。她想要引诱他,想要瞧瞧施展诱惑力的自己。
她想要知道他舌头的滋味,感觉到他那父性的手渐渐敢于探究她的身体。
她解开他的甲克衫纽扣,坚决地猛然一拉,把它脱下来。
26
在整个音乐会中,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他。后来,他随着那些热情地要求签名的人
们挤到台上,但是茹泽娜不在那里。于是他又跟在一群簇拥着小号手去本地酒馆的人后
面,随着他们走进去。他确信茹泽娜正在那里等待这个乐手,但是他错了。他再次走到
街上去,在酒馆门口巡查了很久。
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痛:小号手从酒吧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紧紧偎着他,他完
全相信这就是茹泽娜。但结果却是另一个人。
他跟着他们走到里士满楼,克利马和那个不认识的女人消失在里面。
他迅速穿过公园去马克思楼。还没有关门。他问着门人茹泽娜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但他说她还没有回来。
他跑回里士满楼,担心在这期间茹泽娜可能已在那里和克利马相会了。他沿着公园
的路走来走去,注视着大门。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种种想法闪过他的脑子,但是,
他决定把精神集中在一件事上:密切注视着,一直守到有个人出现。
为什么?这种监视是为了什么目的?他难道宁愿不回家唾觉吗?
他决心一定要彻底弄清真相。
但是,他真的想要知道真相吗?他真的愿意确切无疑地知道茹泽娜在同克利马睡觉
吗?或者,他不希望发现茹泽娜清白的一些证据吗?但处在多疑的心情中,他会相信这
样的证据吗?
他确实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他只知道他准备等很长时间,如果必要就等一个通宵,
甚至等许多个晚上。一个妒忌的人会觉得时间流逝得飞快。妒忌往往比最吸引人的精神
工作都更加完全地占据内心,没有一秒钟是空闲的,妒忌的受害者决不知道厌倦。
弗朗特继续巡视着她的这段路程,它只有一百步长,从这里可以看见里士满楼的大
门。他打算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一个通宵,当别的所有人都入睡时,他命定要不断地走下
去,一直走到天亮,一直走到下一轮的开始。
他干嘛不至少坐下来?面对里士满楼有一排长椅。
他不能一动不动地坐着,妒忌就象很厉害的牙痛,不让你做任何事,甚至不让你坐
着不动,只能走下去,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27
他们循着巴特里弗和茹泽娜、雅库布和奥尔加刚才走过的路线:上楼梯到了二楼,
然后沿着红色毛绒地毯走到过道尽头。巴特里弗房间的门在对面,右边是雅库布的房间。
斯克雷托医生给克利马安排的房间在左边。他打开门,拧亮灯,感觉到凯米蕾的目
光迅速地扫视了一遍房间,他知道这种目光:她在寻找一个女人的痕迹。他非常了解她,
他知道她正在对他表现出来的爱并不真诚,她是来暗中监视他的,她想装作是来使他感
到惊喜。他知道对她来说,她很清楚他心情不好,并且确信她破坏了他的某个私通活动。
“亲爱的,你真的不介意我来吗?”她说。
“我为什么要介意呢?”
“我想你在这里可能会寂寞。”
“没有你是有点寂寞,看见你出现在听众中我很高兴,这使我感到振奋。”
“你看上去有点累了,或许有什么事叫你烦恼?”
“不,没有什么在烦扰我,我只是感到疲劳,没有别的。”
“你感到烦躁,因为你被一帮男人包围住,这总是使你消沉。不过,现在你是和一
个美丽的女人在一起了,你认为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吗?”
“是的,我当然这样认为。”克利马回答。这是今天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诚恳话。凯
米蕾非凡的美,这样的美却面临着极大的危险,这使克利马十分痛苦。然而,这个美丽
的化身此刻却在嘲笑他,开始脱去衣服。他凝视着她裸露的身躯,仿佛他就要对它说永
别了。那对乳房,那对美丽纯洁、完美无缺的乳房,那细细的腰肢,那刚脱去紧身短衬
裤的光滑的臀部。他悲哀地注视着她,似乎她是一个回忆,似乎她远远地隔着玻璃。她
的裸体好象离他太远,以致他感不到最轻微的兴奋。但他还是用眼睛贪婪地盯着她看。
他饮着她的裸体,象一个被判死刑的人饮尽他最后一杯酒。他饮着她的裸体,象一个人
饮着他失去的过去,他失去的生活。
她靠近他,“怎么啦?你不想把你的衣服脱掉?”
他除了脱衣服别无选择,他感到非常悲伤。
“疲劳决不是理由,先生。我打老远来到这里,正是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爱。”
他知道这不是真话,他知道凯米蕾根本不想做爱,她勉强自己做出挑逗的行为,只
是因为她看出了他的忧郁,并把这归于对另一个女人的爱受到阻挠。他了解(上帝,他
太了解她了!)她的引诱行为,只是为了试探他移往别处的兴趣有多强烈,并且用他的
冷淡来折磨她自己。
“我实在是精疲力尽了。”他说。
她搂住他,然后引他到床上。“你会看见我将怎样快地使你感到好一点。”她说,
开始抚弄他赤裸的身躯。
他摊开四肢躺在床上,仿佛这是一张手术台。他明白妻子的全部努力都将证明是徒
劳的。他蜷缩成一团,凯米蕾湿润的嘴唇在他全身上下滑动。他知道她想要折磨自己,
同时也折磨他,他恨她。他怀着全部强烈的爱恨她:这都是她的过错,正是由于她的嫉
妒,她的监视,她的怀疑,她的突然到来,把所有的事都弄糟了,这使他们的婚姻要遭
到一个陌生女人子宫里的爆炸物的危害。这个爆炸物将于七个月后爆炸,它会把一切都
炸成碎片。正是她。是她对爱愚蠢之极的忧虑,毁灭了这一切。
她把嘴移到他的下部,他感到在她的爱抚下,他的器官在退缩,在逃离她,在变小
和发抖。他知道凯米蕾把他对她身体的抵制看作是他迷恋另一个女人的标志。他知道她
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知道她越是痛苦,她那湿润的嘴唇越是会继续折磨他的无能的躯
体。
28
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对这个姑娘做爱。他希望使她幸福,用温情围绕她,但是,
这种温情丝毫不同于肉体的爱,事实上它排斥性欲的要求,因为它渴望纯洁,利他,与
任何享乐无关。
但是,他现在该怎么办?为了继续保持他善行义事的纯洁,他应当拒绝奥尔加吗?
他明白这会变糟的,他的拒绝会伤害奥尔加,可能给她留下永久的创伤。他意识到他必
须把这杯温情之酒饮到底。
然后,突然地,她赤裸着站在了他面前。他对自己说,她的脸是高贵而温柔的。但
是,当他一看到这张脸和身体的其余部分在一起时,这一点鼓励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她
的身躯看上去象一支长长的细茎,顶上是一朵过分大的、毛茸茸的花球。
但是,不管她看上去象什么,雅库布意识到没有退路。而且,他感到他的身躯(那
个盲从的身躯)再次挺起了它乐于助人的长矛。然而,他觉得这种兴奋好象是发生在别
人身上,远远地,在他的自身外部,仿佛他自身并没有参与他的兴奋,而是默默地在蔑
视这一切。他的灵魂远离了他的身躯,注视着一个陌生人手提包里的毒药,只是朦胧地
感觉到身躯对其浅薄趣味可悲、盲目和自私的追求。
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回忆:在他十岁左右,他第一次知道了孩子是怎么来到世上的,
随着对女人的身体渐渐有了更详细具体的了解,他就越来越摆脱不了对生殖过程的想象。
他常常试图想象他自己的出生。他想象他那小小的身躯滑过一条狭窄潮湿的隧道,他的
鼻子和嘴巴满是粘液,这些粘液弄污了他,给他留下痕迹。的确,这种女性分泌物深深
渗透了雅库布的一生,对他发挥它的秘密力量,任意召唤他,控制他身体的各种神秘机
制。他总是感到对这种羞辱的厌恶。他抗拒它,至少到了他决不把自己心灵交给女人的
程度。他维护他的自由和孤独,他把“粘液的统治”限制在生活中一定的有限时刻。是
的,这也许是他之所以这样喜欢奥尔加的原因:对他来说,她是一个完全超出性别范围
的人,她的身体决不会使他想起他那出生的羞辱方式。
他极力把这些思想赶走,因为在此同时,沙发上的情势在迅速地进展。他就要渗透
她,但当这种厌恶的想法占据头脑时,他不愿意这样做。他提醒自己,这个展露给他的
女人,是他曾奉献出一生中唯一纯洁的爱的人,他现在和她做爱的唯一目的,是使她幸
福,使她愉快,使她高兴和自信。
然而,他不免有点惊异:他发现自己漂浮在她身上,仿佛已被幸福的浪潮带走。他
感到愉快,他的灵魂谦卑地与他身体的动作认同,仿佛做爱只是对另一个人的仁慈、纯
洁的感情的一种肉体表达方式。所有的障碍都消失了,没有什么好象是不真实的。他们
互相紧紧抱住,他们的呼吸混在一起。
这是很长的、美妙的几分钟,然后,奥尔加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猥亵的话。她悄
声说了一次,接着又说了一次,为自己的大胆感到兴奋。
幸福的浪潮顿时退去了,雅库布和姑娘发现他们一下子被困在了一处沙漠里。
这对雅库布来说是一个异常的反应。通常,当他做爱时他并不反对放荡的谈话,事
实上,这会激发起他的肉欲欢情,在女人对他的身体愉快地感到称心如意时,安全地使
她和自己的灵魂疏远。但是,这句粗俗的话出自奥尔加的口中,却完全破坏了他的幻觉,
这使他从梦中苏醒,温情的薄雾消失了,顿时,在他怀里的姑娘就象他起初看到的那样
显露出来:一个细瘦颤动的花茎般的身躯,顶上一朵大花球似的脑袋。这个可怜的造物
表现得象个妓女一样地挑逗,不断地显出可鄙,以致她那猥亵的话听起来显得可笑而可
悲。
但是,雅库布知道他决不能流露出有什么不对头来,他必须继续玩这个游戏,他必
须继续饮完这杯温情的苦酒,因为这个荒谬愚蠢的搂抱是他的一桩善行,是他赎罪的唯
一表示(他片刻也没有忘记那片毒药),是他唯一的拯救。
29
巴特里弗的豪华寓所象一个灰色牡蛎壳中闪光的大珍珠,嵌在安排给雅库布和克利
马的朴素简单的住所之间。那两个房间已经安静下来很久了,茹泽娜还在巴特里弗的怀
抱里乐极呻吟,幸福地喘不过气来。
然后,她静静地躺在他身旁,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过了一阵,她突然迸出眼泪,
她哭了很久,把她的头埋在他的胸膛里。
巴特里弗把她象一个小姑娘搂在怀里,她真的感到自己就象一个孩子。尽管以前从
未这样小过(她以前从未试图在一个人的怀里失去自我),但也从未这样大过(她以前
从未感到过这样大的快活)。她的每一声呜咽都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新的极乐之感。
克利马此时在何处?弗朗特此时在何处?他们在某个遥远的雾中,轻若羽毛的身影
向地平线飘么。她摆脱一个人,俘获另一个人的顽强愿望在何处?她的愤怒,她整天把
自己裹得象一个茧似的那种忿恨不平的沉默又在何处?
她的啜泣渐渐平息下来,他继续抚摸着她的脸。他吩咐她入睡,他自己在邻室有一
张床。茹泽娜睁开眼睛望着他:巴特里弗赤裸着到洗澡间去(她能听见冲水的声音),
然后他返回来,打开衣橱,抽出一床毯子,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茹泽娜看着他青筋毕露的小腿。当他弯下身子时,她注意到他的灰色卷发很稀疏,
头皮已经露了出来。的确,巴特里弗已经五十多岁了,而且有点发福。但是,茹泽娜并
不在乎,相反,他的年龄让她放心。在一个新的显赫人物前显示出她的青春,这使她不
再感到阴郁和茫然,而是充满了一种活力,一种她的生命旅程刚刚开始的感觉。在他面
前,此刻她意识到她的青春在未来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消退,没有必要着急,没有必要担
心时光的流逝。巴特里弗重新在她身旁坐下,搂住她,她感到她不仅安全地偎依在他那
让人镇静的手臂中,而且偎依在他那令人安慰的年龄中。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她把自己抛进一个混乱飘浮的梦幻中。后来她醒过来,觉得
整个房间都浸浴在一个奇特的蓝光里。她以前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奇怪的光。这是什么?
裹着一圈蓝光的月亮来到人间了吗?或者她是在睁着眼睛做梦?
巴特里弗仍在朝她微笑,抚摸着她的脸
终于,她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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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在爱的海中 游弋
想要 远离
一个浪 打来
却 发现 离你
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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