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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27:3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阿尔贝蒂娜体态的丰腴、个性的发展,都并不比时光流逝在我身上引起的变化,也
不比我在灯光下瞧着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轻姑娘,而这灯光跟姑娘当初沿着海滩漫步时照
在她身上的阳光颇为不同的这个事实,更能成为我现在看她和起初在巴尔贝克那会儿看
她的方式迥然不同的主要原因。这两个形象之间,哪怕相隔的年岁更久远些,也未必会
产生如此完全的变化;这一变化,是在我得知阿尔贝蒂娜几乎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一手
带大的消息的霎那间,从根本上一下子完成的。如果说过去我常为从阿尔贝蒂娜眼里看
出秘密而欣喜,那么现在只有当我从这双眼睛里,乃至从跟这双眼睛同样传情,这会儿
还那么温柔,一转眼却会满是愠色的脸颊上,都能看出没有什么秘密的时候,才会感到
高兴。我所寻觅的那个形象,那个使我感到恬适,使我愿意傍着她死去的形象,并不是
有着一段陌生经历的那个阿尔贝蒂娜,而是一个尽可能让我感到熟悉的阿尔贝蒂娜(正
因如此,这爱情势必只能跟不幸联系在一起了,因为它从本质上不满足神秘的这一条要
求),一个并不是作为某个远处世界的表征,而是——确实也有过一些时候,情况好象
就是这样——除了和我在一起、和我一模一样,再也不要任何东西的阿尔贝蒂娜,一个
作为确确实实属于我的东西的体现,而不是未知世界的化身的阿尔贝蒂娜。
如果爱情就是这样在一个女人让你感到忧心如焚的时刻,在你担心能不能留住她别
让她跑掉的心理状态下萌生的,这种爱情就会带上使它得以诞生的骚乱的印记,就会难
以使我们回想起在这以前每当想到这个女人时我们心里所见到的影象。在海滨初次见到
阿尔贝蒂娜时的印象,在我对她的爱情中或许也占了小小的一席之地;但说实在的,这
些往日的印象在这样一种爱情中只能占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不论是在我们卷进激情的
漩涡或陷入痛苦的折磨的时候,还是在这爱情感到需要温情,需要向那些宁静温馨的回
忆,那些可以让我们沉浸其中,不去过问我们所爱的这个女人的事情(哪怕那是些我们
应该知道的可憎的事情)的回忆去寻求庇护的时候,它们都只占一个很小很小的位置—
—即使我们保存着那些往昔的印象,这种爱情却是由一些不相干的内容构成的!
有时候,我在她进屋以前就把灯熄了。她在黑暗中,凭借一根火柴的微光,走过来
挨着我躺下。我的眼睛,那双常常生怕看见她又变模样的眼睛,看不见她的身形,但我
的双手和脸颊能感到她的存在。托这种盲目的爱情的福,她或许觉着自己承受的爱抚比
平日温柔得多呢。
我脱下外衣躺在床上,阿尔贝蒂娜坐在床沿上,我俩继续刚才让接吻打断的下棋或
聊天;而当我们处在唯一能使我们对另一个人的存在及其性格感兴趣的欲望的支配下的
时候,我们自己的性格总会充分地表现出来(即使我们已经相继抛弃了好些曾经爱过的
不同对象),所以有一次,我抱住阿尔贝蒂娜吻她,叫她“我的小姑娘”时,在镜子里
瞧见自己脸上那种忧郁而激动的表情,就象我吻那早已被我忘怀的希尔贝特,或者将来
有一天吻另一个姑娘时——如果我早晚得把阿尔贝蒂娜也忘掉——的表情一模一样,它
使我想到,我这是超然于个人的考虑之上(本能总是让我们把眼前的对象看作唯一真实
的对象),在一种作为祭礼奉献给青春和女性美的、热诚而痛苦的虔敬的遣使下,履行
我的职责。然而,在我想就此让阿尔贝蒂娜每晚都能留在我身边的初心中,给青春以“
exvoto①”荣耀的愿望,以及关于巴尔贝克的回忆,都搀杂着一种对我来说很新鲜的感
觉,一种即使不能说是我有生以来从未体验到的,也至少是我在爱情生活中不曾品尝过
的感觉。那是一种心灵得到抚慰的感觉,自从母亲在贡布雷的床前俯身吻我送我入睡的
那些遥远的夜晚以来,我从未再领略过如此美妙的感觉。在那会儿如果有人对我说,我
并不是那么纯洁无邪,甚至说我会去剥夺别人的幸福,我准会十分惊讶。那时候的我,
看来是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因为我这不让阿尔贝蒂娜离开我的乐趣,实在算不得怎样正
大光明,那其实是把这位含苞欲放的少女从那个人人都能亲近的世界里拽出来,让她即
便不能给我以许多欢乐,至少也不能去给别人。野心和成功,使我变得冷漠了。我甚至
都失去了怨恨的感觉。然而在我,肉欲意义上的爱情,毕竟意味着品尝击败众多竞争对
手的欢乐,对它我永远不会嫌多,它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镇静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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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还愿的奉献物。
尽管在阿尔贝蒂娜回家以前我对她疑虑重重,百般揣度她在蒙舒凡的房间里的一举
一动:但一等到她穿着浴衣跟我相对而坐,或者更经常地是我躺在床上,而她坐在我脚
跟的床沿上,我就不由得会怀着信徒祈祷时的虔诚,把满脸疑团和盘托出,只指望她帮
我卸下这些精神上的负担,消释这些刚在脑海里冒头的疑窦。她整个晚上淘气地蜷缩在
我床上,象只胖乎乎的大猫似的跟我耍着玩;卖弄风情的眼神,给她添上了一种在有些
小胖子的脸上常能见到的狡狯神气,粉红小巧的鼻子,似乎也显得更加玲珑了,而这鼻
子的格局,又使整张脸显得顽皮而倔犟;她有时微微闭起眼睛,松弛地垂下双臂,听凭
一绺长长的黑发搭拉在玫瑰色的粉腮上,那模样仿佛在对我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吧”;晚上临走前,她凑过脸来跟我吻别,这种庶几完全是家庭意味的温情,使我情不
自禁地在她结实的颈脖两侧吻了又吻,这时我只觉得这颈脖晒得还不够黑,日光斑晒得
还不够多,仿佛这些可靠的标记是跟阿尔贝蒂娜身上某种忠诚的美德维系在一起的。
“明天您跟我们一起出去吗,我的大坏蛋?”临分手时她问我。“你们上哪儿呀?
”“那得看天气好坏,还得看您高兴呐。不过,您今天有没有写点东西出来哪,小乖乖
?没有?哦,那还是别去的好。对啦,我问您句话,我进屋那会儿,您听见我的脚步声
,马上就猜到是我了吗?”“那还用说。难道我还会弄错吗?哪怕有一千只小山鹬,难
道我还会听不出我那只小家伙蹦达的声音?我只想她允许我在她睡到床上以前给她脱下
鞋子,这会使我感到不胜荣幸。这些雪白的花边把您衬托得有多可爱、多娇艳啊。”
我就是这么回答她的;在这些带有肉欲意味的话语之间,您或许又能嗅出些我母亲
和外祖母的气味。因为,我渐渐变得愈来愈象我所有的那些亲人,象我的父亲——不过
他大概还是跟我很有些不同,因为旧事即便重现,也是变着样儿来的——那样对天气百
般关心、而且跟莱奥妮姨妈也愈来愈象。要不然,我早该把阿尔贝蒂娜当作我出门的理
由了,那不就是为的别让她单独一人,脱离我的控制么。我耽于种种乐趣,莱奥妮姨妈
却信仰诚笃,从来不会享乐,整天只知道数念珠做祈祷,我一心想在文学上有所成就,
老为这在折磨自己,莱奥妮姨妈却是家族中绝无仅有的一位,居然不明白看书并非打发
时间和“消遣”,结果弄得复活节那一阵,星期天虽说不许干正经事儿以便专心致志做
祷告,却是允许看书的,我和这样一位姨妈之间,从外表看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我甚至
会发誓说我跟她绝无半点共同之处。然而,虽说我每天都能找出个理由说哪儿不舒服,
但我老这么呆在床上,却还是为了一个人的缘故,这人不是阿尔贝蒂娜,也不是一个我
所爱的人,而是一个比我所爱的人更强悍的人,这人的专横使我甚至不敢流露充满妒意
的猜疑,或者至少不敢亲自去证实这些猜疑有无根据,这人就是莱奥妮姨妈。我对天气
的关心,比起父亲来可以说是有过之无不及,他只是看看晴雨表,我却自己成了活的晴
雨表;我听莱奥妮姨妈的话乖乖地呆着看天气如何,而且是呆在房间里,甚至呆在床上
看,这难道还不算有过之无不及吗?现在我跟阿尔贝蒂娜说起话来,就象当年在贡布雷
还是孩子的那会儿跟母亲说话,要不就是象外祖母在跟我说话一样。我们每个人到了一
定的年龄以后,我们曾经是过的那个孩童的灵魂,以及我们经由他们而来到世上的那些
逝者的灵魂,都会把它们的财富和厄运一古脑儿地给予我们,要求和我们所体验到的新
的感觉交汇在一起,让我们在这些感觉中抹去他们旧日的影象,为他们重铸一个全新的
形象。于是,童年时代遥远的往事,乃至亲人们的陈年往事,都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算不
得纯洁的爱情中沁入了一种既是儿子对母亲的,又是母亲对儿子的温情的甘美。到了生
命的某个时刻,我们就得准备迎接所有这些从遥远的地方团聚到我们身边的亲人了。
在阿尔贝蒂娜答应我为她脱鞋以前,我已经解开了她衬衣的扣子。她那两只耸得高
高的小小的乳房,那种圆鼓鼓的样子,看上去不象身体的一个部分,倒象两只成熟的果
子;腹部往下收去,遮住了那换在男人身上便很丑陋的部位(就象一根铁钩子插在走下
壁龛的塑佛身上似的),在与大腿交接的地方,形成有如落日收尽余晖时的地平线那般
宁静,那般恬适,那般幽邃的一条曲线的两个弯瓣。她脱掉鞋子,在我身旁躺了下来。
喔,想想创世纪时那对身上还带着粘土的潮气,在混沌中懵懵懂懂地寻求结合的男
女的模样吧,造物主用一团泥巴分成了他俩,夏娃在亚当身边醒来时,惊愕而顺从,正
象他还是茕独一人的那会儿,在创造他的上帝面前一样。阿尔贝蒂娜伸起两条胳臂枕在
黑色的秀发下面,髋部鼓起,腿的线条有如天鹅的颈项一般柔软地弯下,延伸,重又回
向曲线的起点。当她完全侧身而睡时,她的脸(正面是那么和蔼,那么秀美的脸)却有
一种神态使我心里发怵,莱奥纳尔某些漫画里的那种鹰钩鼻,透着邪恶、贪婪和间谍的
狡诈,在家里瞥见这张脸,令我恐怖,它这么侧过去仿佛是卸下了面罩。我赶紧双手捧
住阿尔贝蒂娜的脸,把她转过来。
“您可得听话,答应我明天要是不出门,在家里得好好写,”阿尔贝蒂娜边说边穿
衬衣。“行,不过您先别穿晨衣哪。”有时候,我就在她身边睡着了。房间变得冷起来
,得添些柴火。我伸手往上在墙上摸,想找到拉铃的杆子,但没找到,摸来摸去都是些
别的铜杆,看到阿尔贝蒂娜因为怕让弗朗索瓦丝瞧见我俩并排躺在床上,要紧从床上起
身,我就对她说:
“别忙,再睡会儿,我找不到铃。”
看上去,这是些温馨、欣悦、纯洁的时刻,但其中已经蕴含着灾难的可能性:这灾
难将使我们的爱情生活充满危险,在最欢乐的时刻过后会有硫磺和熔浆的火山雨出其不
意地袭来,随后,我们由于没有勇气从灾难中吸取教训,马上又在只能喷发出灾难的火
山口边上重新安顿下来。我就象那些总以为自己的幸福会天长地久的人一样地掉以轻心
。正因为这种温馨对于孕育痛苦而言是必需的——而且它以后还会不时来抚慰缓解这种
痛苦,——所以男人在吹嘘一个女人对他有怎么怎么好的时候,他对别人,甚至对自己
都可能是诚恳的,不过总的来说,他和情人的关系中间,始终潜伏着一股令人痛苦的焦
虑不安的暗流,它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流动着,不为旁人所知,或者至多通过一些问题的
探询无意中稍有流露。然而,这种焦虑不安必定又以温馨甜蜜作为前奏;即使在这股暗
流形成以后,为了让痛苦变得可以忍受,为了避免破裂,不时也需要有些温馨甜蜜的时
刻点缀其间;把自己跟这个女人共同生活中不可与人言的痛苦隐藏起来,甚至把这种关
系说成非常甜蜜地炫耀一番,这表明了一种真实的观点,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因果关系
,一种使痛苦的产物变得可以承受的模式。
阿尔贝蒂娜就在我家里,明天要不是跟我一起,就是在安德烈的监护下出去,这在
我已经毫无值得惊奇之处了。这种格局,为我的生活圈定了粗粗的轮廓线,除阿尔贝蒂
娜之外谁也无法涉足其中,另外(在我尚不知晓的未来的生活图景上,犹如在建筑师为
很久以后才能耸立起来的大厦画的蓝图上)远远的还有好些与之平行、幅度更宽的线条
,在(有如一座孤寂冷僻的小屋的)我的心间描划了未来爱情生活多少有些刻板、单调
的程式;而所有这一切,实际上都是在巴尔贝克的那个晚上画下的,那个晚上阿尔贝蒂
娜在小火车上向我吐露了她从小由谁带大的真情,我听后就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受
某些影响,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在以后几天离开我的身边。光阴荏苒,这种生活模式成了
习焉不察的例行公事。但正如历史学家企图从古代仪式中找出微言大义一样,我可以(
但并不很想)回答那些问我这种甚至不再涉足剧院的隐居生活有何意义的人说,它的起
源乃是某个晚上的忧虑以及在这以后感到的一种需要,也就是说我感到需要向自己证明
,我业已了解她不幸的童年生活的这个女人,即使她自己愿意,也不会再有受到同样的
诱惑的可能性了。对这种可能性,我已很少去考虑,但它毕竟还影影绰绰地存在于我的
意识之中。看到自己一天天地在摧毁它——或者说尽力在摧毁它——这大概正是我在吻
这并不比许多别的姑娘更娇嫩的脸颊时,心里会格外感到乐滋滋的缘故;凡在达到相当
程度的肉欲的诱惑背后,必定潜伏着某种贯串始终的危险。
我答应阿尔贝蒂娜,要是不出门一定好好工作。可是第二天,仿佛这屋子趁我睡熟
时,奇迹般地飘浮了开去,我一觉醒来,天气变了,时令也不对头了。一个人在出于无
奈的情况下登上一片陌生的国土,这时他是不会有心思着手工作的。然而每个新的一天
,对我都是一个新的国度。就说我的懒散吧,它一旦换了新的花样,你说叫我怎么还认
得出它呢?有些日子,人人都说天气糟透了,逢到这种时候,静静地待在家里,听到屋
外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雨声,才能体会航行在海上的那种平静滑行的况味,感受到那种
宁谧的乐趣;有时天空响晴,这时候一动不动地待在床上,瞧着光影绕着自己慢慢地转
过去,就象瞧着一株大树的影子在转动。也有时候,邻近的修道院刚敲响稀落如同清晨
去祈祷的信徒的头遍钟声,半天里纷纷扬扬洒下的雪花,在熏风吹拂下溶化、飘散,而
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见透出亮色,但我已经能够辨认出这一天是会风雨交加,还是变幻
不定,抑或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屋顶被骤雨打湿过后,阵阵和风拂过,缕缕阳光照临,
它就又在收干,只听得屋檐滴滴答答地在滴水,仿佛这屋顶是趁风儿重新刮起之前,让
自己尽情地承受不时从云层探出脸来的太阳的抚爱,青灰色的石板瓦闪耀着美丽的虹彩
;这样的日子,风风雨雨的,一天里充满着天气、氛围的变化,懒人因此倒也自得其乐
,不觉得这一天是白过了,因为他正兴味盎然地关注着在他不介入的情形下,周围的环
境从某种意义上说代他作出的种种表现;这样的日子好比那些发生动乱或者革命的日子
,那些日子对于不再去上学的小学生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当他在司法大厦四周转悠
或是念着报纸的时候,虽说他没做自己的功课,他却会觉着从正在发生的事件中发现了
一种对他确有教益,同时也使他对自己的闲散感到心安理得的东西;这样的日子,还好
比我们一生中碰上某些特殊的危急关头的日子,这时候,一个向来无所事事的人会这么
想,只要这个难关能顺利地渡过,他就会从此养成勤勉的习惯:比如说,那是在一天早
晨他出门去赴一场条件特别苛刻的决斗的时候;于是,在这个生命也许行将逝去的当口
,他仿佛骤然意识到了生命的价值,这生命他本来是可以用来做一番事业,或者至少好
好享受一下人生乐趣的,而他却什么也没干。“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他对自己说,“
我一定要马上坐下来工作,还要玩个痛快!”原来,生活突然在他眼里变得那么珍贵了
,因为他看到的已经是他以为生活所能给予他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不是日复一日从生
活中真正得到的那点可怜的东西。他是按照自己的愿望,而不是根据生活经验所能告诉
他的模样,也就是说那种平庸无聊的模样,来看待生活的。此刻,生活中充满着工作,
旅行,登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而所有这一切,他对自己说,都将随着这场决斗的悲惨
结局化为乌有,他没有想到其实早在有这场决斗以前,由于那种即便没有决斗也会长此
以往的坏习惯,它们就已经是这样了。他安然无恙地从决斗场回了家。但是他重又觉得
阻碍重重,没法去玩儿,去兜风,去旅行,去做那些他一度认为可能将被死亡剥夺的事
情;单单生活本身,就已经足以剥夺这些可能了。至于工作——特殊的环境会在一个人
身上激发出先前已存在于他身上的秉性,在勤勉的人身上激发出勤勉,在懒散的人身上
激发出懒散——他给自己放了假。
我就象这人一样,自从下决心从事写作以来始终依然故我,下这决心已是很久以前
的事,但又好象才是昨日的事,因为我把一天天都放了过去,仿佛它们并不曾存在过似
的。上面提到的这一天,我也是这么给打发掉的,我无所事事地瞧着它风疏雨骤,瞧着
它雨过天晴,心想明天再开始工作吧。可是当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的时候,我已
不复是昨天的我了;教堂大钟金光灿灿的音色里,不仅象蜂蜜一样有着光亮,而且有这
光亮的感觉(还有果酱的味道,因为在贡布雷时,这钟声经常在我们刚吃好饭要吃甜食
的当口,象只胡蜂似的姗姗来迟)。在这么个阳光耀眼的日子里,整天都那么闭上眼睛
躺着,真可以说是桩可以允许的、已成习惯的、有益于健康的、合乎时令特点的赏心乐
事,这就跟放下百页窗挡住强烈的阳光是一个道理。我第二回去巴尔贝克时,头几天就
是在这种天气里,听见乐队的提琴声伴着涨潮时蓝盈盈的海水飘卷而来的。然而今天,
我是多么完全地占有了阿尔贝蒂娜啊!那些日子里,有时教堂报时的钟声,会让那不断
扩散的声波面捎来具体入微潮湿或明亮的感觉,仿佛它是在把美妙的雨水或阳光转译成
盲人的语言,或者不如说,转译成音乐的语言。这时,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的我,不由得
在心里对自己说,瞧,一切都是可以转换的,一个仅靠听觉的世界也是可以跟另一个世
界同样地丰富多采的。日复一日,仿佛乘着一叶小舟缓缓地溯流而上,但见眼前闪过一
幅幅不停变换着的欢乐往事的图景,这些图景不是由我挑选的,片刻之前它们都还是无
法看见的,现在它们接二连三地、不容我选择地呈现在我的记忆里,我在这片匀和的空
间上方,悠悠然地倘徉在阳光之中。
巴尔贝克的这些晨间音乐会并不是遥远的往事。可是,在这些相对来说还是的不久
的往日,我却很少想到阿尔贝蒂娜。刚到巴尔贝克的那几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那儿
。那么,是谁告诉我的呢?喔!对,是埃梅。那天也是象这样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
我的好埃梅!他见到我高兴极了。可是他不喜欢阿尔贝蒂娜。她并不是个能让人人都喜
欢的姑娘。没错,是他告诉我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的。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喔!
他碰到过她,他觉得她风度欠佳。当我这么想着埃梅告诉我的事儿,而且碰巧是从一个
跟我当时听他讲的那会儿不同的角度去考虑,我那在这以前一直在无忧无虑的海面上惬
意飘荡的思绪,冷不丁地乱了套,就象是突然碰上了一颗暗暗埋在记忆中的这个地点而
我又没法看见的危险的地雷。埃梅对我说他遇见过她,觉得她风度欠佳。他说风度欠佳
是什么意思呢?我当时以为他的意思是说举止俗气,因为我想先发制人,说过她举止优
雅之类的话。可是,且慢,没准他的意思是指那种戈摩尔风度呢。她是跟另一个姑娘在
一起,没准两人还彼此搂着腰,一起打量着别的女人,没准她们表现的,确实是有我在
场时从没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见过的一种“风度”呢。那另一个姑娘是谁?埃梅是在哪儿
碰上这么个叫人讨厌的阿尔贝蒂娜的?我竭力回忆埃梅对我到底是怎么说的,想弄明白
他指的究竟是我揣度的那回事,还是就不过是个普通的风度问题。可是我再怎么问自己
也是枉然,因为提出问题的人,和能够提供回忆的人,唉,都是同一个人,就是在下呗
,一时间我有了两重真身,可是一点也没变得高大些。不管我怎么提问,总是我自己来
回答,毫无新的结果。我已经不去想凡德伊小姐了。由一种新的猜疑引起的骤然发作的
嫉妒,使我感到痛苦不堪,它也是一种新的嫉妒,或者说是那种新的猜疑的持续和延伸
;场景的地点是相同的,不再是蒙舒凡,而是埃梅碰到阿尔贝蒂娜的那条街;作为对象
的,是阿尔贝蒂娜的那几个女友,其中某一个或许就是那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位。那可能
是某个伊丽莎白,或者就是上回在游乐场里阿尔贝蒂娜装出不经意的样子从镜里偷看的
那两个姑娘。她大概跟她们,而且跟布洛克的那位表妹爱丝苔尔,都有那种关系。她们
的那种关系,倘若是由某个第三者向我透露的,准会把我气个半死,但现在因为是我自
己在揣度,所以就小心设法蒙上了一层足以缓解痛苦的不确定的色彩。我们可以用猜疑
的形式,一天又一天地大剂量吞服我们受了骗的这同一个念头,而倘若这药剂是用一句
揪心的话这支针筒扎在我们身上,那么一丁点儿的剂量就足以致命。大概就为这缘故,
也许还出于一种残存的自卫本能,那个妒意发作的男人往往会单凭人家给他看的一点所
谓证据,就无视明明白白的事实,立时三刻想入非非地胡乱猜疑起来。况且,爱情本来
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顽症,正如有些先天性体质不好的人,一旦风湿病稍有缓解,继之
而来的就是癫痫性的偏头痛。一旦充满妒意的猜疑平静下来,我就会埋怨阿尔贝蒂娜对
我缺乏温情,说不定还和着安德烈在奚落我。我不胜惊恐地想道,要是安德烈把我俩的
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准会这么做的,我只觉得前景不堪设想。这种忧郁的情绪
始终困扰着我,直到一种新的充满妒意的猜疑驱使我去作新的寻索,或者反过来,阿尔
贝蒂娜对我表现得温情脉脉,让我觉着我的幸福都变得无足轻重了。那另一个姑娘到底
是谁呢?我真得写信去问问埃梅,或者设法去见他一次,然后我就可以拿他的证词跟阿
尔贝蒂娜对质,让她招认。但现在,我认定了她是布洛克的表妹,所以就写信给懵懵然
一无所知的布洛克,要他给我一张她的照片,要不,能安排我跟她见个面更好。
有多少人,多少城市,多少道路,是妒火中烧的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的啊!这
是一种洞察内情的渴望,凭着它,我们可以从零零碎碎的迹象中,一件件一桩桩地搜罗
到几乎所有的信息,但唯独得不到我们所想知道的消息。猜疑是说来就来,谁也没法预
料的,因为,冷不丁的,我们会想起某句话意思有些暖昧,某个托词想必背后有文章。
可是这会儿人已不在眼前,这是一种事后的,分手以后才滋生出来的嫉妒,一种马后炮
。我有个习惯,爱在心里保存好些愿望,我向往得到一位好人家的姑娘,就象我见到由
家庭教师伴着从窗下走过的那些少女似的,但圣卢(他是寻花问柳的老手)对我说起过
的那位姑娘却格外叫我动心,我向往那些俊俏的侍女,尤其是普特布斯夫人身边的那个
妞儿,我向往在早春天气到乡间再去看看英国山楂树和花朵满枝的苹果树,再去领略一
下海边的风暴,我向往威尼斯,向往坐下来工作,向往能和别人一样地生活——在心里
不知餍足地存储这些愿望,而且对自己许诺说我不会忘记,将来总有一天要让它们实现
——也许,这个因循的旧习,这个拖宕永无尽期,被德·夏吕斯先生斥为惰性的习惯,
我因久久浸润其中,故而那些充满妒意的猜疑也濡染了它的余泽,尽管我在心里对自己
说,可别忘了哪天得让阿尔贝蒂娜把埃梅遇见的那位姑娘(也可能是那几位姑娘,这桩
公案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有点模模糊糊、含混不清,或者说难以捉摸了)的事解释清楚,
但又总是习惯成自然地一天拖一天。总之,这天晚上我没对阿尔贝蒂娜提起这个茬儿,
怕让她觉着我妒心重,惹她生气。
可是到第二天,一等布洛克把他表妹爱丝苔尔的照片寄来,我就赶忙寄去给埃梅。
与此同时,我记起了早上阿尔贝蒂娜没肯跟我亲热一番,因为那恐怕确实会使她很累。
那么她莫非是想留点精力,也许在下午,给某个别人吗?给谁呢?嫉妒心就是这样地纠
缠不休,因为即便我们所爱的人,譬如说已经死了,不能再用自己的行为来激起我们的
妒意了,也还可能有这种情况,就是事后的种种回忆,蓦然间在我们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就象那些事情本身那样,而这些回忆,直到那时还并没让我们参透它们的含义,显得
无关紧要似的,但只要我们静心细想,用不着任何外来的启发,就能赋予它们一种新的
可怕的含义。你根本用不到跟情妇待在一起,只要单独在她房里细细想想,就能参透她
欺骗你的那些新招,即便她已死了也一样。因此,在爱情生活中,不能象在日常生活中
那样,先为未来担心,而得同时也为常常要到未来都已成了过去以后才能看清的往事操
一份心,这儿所说的不仅仅是在事后才知晓的那些往事,而且是我们久久留存在记忆中
,然后突然间明白了其中含义的那些往事。
但不管怎么说,眼看下午就要过去,又可以跟阿尔贝蒂娜待在一起,从中求得我所
需要的慰藉了,我心里感到很高兴。可惜的是,这个夜晚恰恰是个没能给我带来这种慰
藉的夜晚,阿尔贝蒂娜在跟我分手时给我的那个不同寻常的吻,并不能如同当年临睡前
母亲在对我生气,我不敢去叫她来,但又觉得自己睡不着的那些夜晚所终于得到的母亲
的吻那样使我的心得到宁静。这种夜晚,现在成了阿尔贝蒂娜已经想好第二天的计划,
但又不愿让我知道的夜晚。其实,如果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我,我是会以一种只有她才
能在我身上激起的热情,尽力去促成其实现的。可是她什么也没告诉我,而且根本没觉
着有必要告诉我;她一回到家,刚在我的房门口露出身影,连那顶宽边帽或软便帽都没
摘下,我就看出她正在心里盘算着那种执拗,顽梗,一意孤行,而且不为我所知的念头
。而这些夜晚,往往又正是我怀着万般柔情等她回家,盼望着能充满爱怜地搂住她脖子
把她紧紧抱住的夜晚。唉,尽管以前跟父母也常有这种情形,我满怀爱心地跑上去吻他
们,却发现他们冷冰冰的,在生我的气,但是那点芥蒂,比起情人间的隔阂来,又算得
了什么呢。此中的痛苦远非那么表面,而要难以承受得多,它驻留在心灵更深的层次。
这天晚上,阿尔贝蒂娜还是把心里盘算的那个主意,对我露了口风;我马上明白了
她是想第二天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这个主意本身,并没任何叫我不高兴的地方。不过
事情明摆着,她上那儿去是要跟什么人碰头,准备干那种好事。要不然她是不会对这次
趋访如此看重的。我的意思是说,要不然她是不会一再对我说这次出访没什么要紧的。
我素来奉行一条原则,跟那些非要等到认定书写文字只是一套符号之后才想到用表音文
字的人们背道而驰;多年来,我完全是在别人不受拘束地直接对我讲的那些话里,来寻
觅他们真实的生活、思想的线索,结果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有那些并非对事实作出理
性的、分析的表述的证据,我才认为它们是有意义的;话语本身,只有当它们通过一个
受窘的人涨得通红的脸,或者通过更能说明问题的突然缄默不语得到诠释时,才会对我
有所启发。一个小小的字眼(譬如说,当德·康布尔梅先生知道了我是“作家”,尽管
他还从没跟我说过话,在谈到有一回他去维尔迪兰府上拜访时,却转过身来对我说:“
您瞧,博雷利①也在那儿。”)会由于交谈双方都没有明说,但我可以通过适当的分析
或者说电解的方法从中提炼出来的两种思想却在无意间、有时甚至很危险地发生了撞击
,而在芜杂的话语中蓦然闪耀出光亮来,它告诉我的内容,胜过一席洋洋洒洒的长篇大
论。阿尔贝蒂娜谈话间,不时会有诸如此类的珍贵的杂拌儿,我总是听在耳里当下就赶
紧“处理”,以便使之转换成明晰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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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博雷利子爵是十九世纪末贵族诗人,经常出入上流社会。
虽说具体的细节——那是要在对众多的可能情况进行试探、侦查之后才能知道的—
—如此难以发现,事情的真相却是那么容易看穿,或者说那么容易猜到,这对一双恋人
来说可真是件大煞风景的事。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常发现阿尔贝蒂娜出神的望着某几
位向她遽然投来缠绵目光的姑娘,这种目光的交流,就象肉体的接触,过后,如果我认
识那几位姑娘,阿尔贝蒂娜就对我说:“咱们叫她们来怎么样?我挺想骂她们几句。”
但打那以后,也就是自从她大概摸透了我的性格以后,她就从没提过要请某人来,闭着
嘴,目光也变得散漫而黯淡,有点目不斜视的样子,再加上脸上那种茫然失神的表情,
却就跟当初磁铁也似的目光同样的令人起疑。然而我既不能责怪她,也不能对那些按她
的说法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而我却似乎偏要拿来过过“吹毛求疵”的瘾的事情问长
问短。问“干吗您老瞧对面那姑娘”已经是够难的,问“干吗您不瞧她啦?”就更难了
。不过,如果说我本来就没打算相信阿尔贝蒂娜的表白,那么对这目光所包含、所表明
的全部内容,我还是明白,或者说至少是应该明白的,正象我明白她说话中自相矛盾之
处的含义一样,这些往往是在离开她很久以后才看出来的自相矛盾之处,让我整夜不能
成眠,但又不敢对她提起,它们还不时周期性地光临我的记忆。在巴尔贝克海滩或者巴
黎街头的那会儿,有时只是瞧见她偷眼看了人家一眼,我就禁不住会暗自思忖,不知那
人只是个她临时属意的对象呢,还是个老相识,抑或是她也只听人家对她说起过,而我
曾对这种介绍大为吃惊的某个姑娘——她跟我想象中阿尔贝蒂娜可能结识的姑娘真是相
差何止十万八千里。然而当代的戈摩尔犹如一幅扑朔迷离的拼板图,拼上去的每个小块
都是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拣来的。这不,我在里夫贝尔的一次晚宴上碰到十位女宾,碰
巧我都认识,或者至少都叫得出名字,这十位女士真是要说有多不一样就有多不一样,
可她们却处得和睦极了,我简直还从没见过气氛这么融洽的宴会呢——虽说这么混杂。
回过来再说路上遇见的那些姑娘吧,阿尔贝蒂娜对随便哪个老太婆或老爷子,可从
没用这么直勾勾的,或者反过来说,这么谨慎克制,仿佛什么也没瞧见的目光去注视过
哪。不知情的受骗丈夫,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必须等到有更加确凿详尽的证据,嫉妒才
能出台。况且,虽说嫉妒能帮助我们发现所爱的女人身上的某种爱撒谎的倾向,但这女
人一旦发现了我们的妒意,她的这种倾向就会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她撒谎(达到
前所未有的程度),或是出于怜悯、害怕,或是出于本能以一种巧妙的隐遁躲避我们的
探究。当然,也有这样的爱情,一个轻佻女子在爱她的男子眼里自始至终就是美德的化
身。但在极大多数情形下,爱情可以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那位女士以
极其自然的态度(只在口气上略加注意,使之显得弛缓些)谈到她对肉欲的兴趣,谈到
和他在一起有多少快活,而所有这些,一旦她感觉到对方在嫉妒她,监视她以后,她将
会竭尽全力来对这同一个男子加以否认。他会怀念当初这段亲密无间的美好时光,但这
回忆刺痛着他的心。如果要这女人仍然对他这么无话不说,那就差不多是要她把这男子
日复一日枉费心机在刺探的秘密拱手相送,授人以柄了。然而,当初这亲密无间毕竟包
含着倾心相予,包含着几多信任和情谊!如果说现在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无法不欺骗
他,那么她至少是作为一个朋友那样地在欺骗他,她会把自己所得到的乐趣告诉他,把
他引为一个同伙。他不胜怅惘地回想起两人刚相爱时依稀展露在眼前的美满生活的图景
,它已经成了泡影,事态的发展使爱情变成了一场痛苦的折磨,而且还将因具体情况的
不同,使这场爱情或则以离异而告终,或则虽欲罢而不能。
我从中破译阿尔贝蒂娜的谎话的那些文字,有时只要反过来念就意义自明了;就说
这天晚上吧,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尽量做得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了句:“明天我可
能要上维尔迪兰家去,可我实在说不准到底去不去,我并不怎么想去。”这句话反过来
说就是:“我明天要去维尔迪兰家,雷打不动,因为这对我至关重要。”闪烁其词的迟
疑态度,实际上正表明一种无可改变的意向,之所以要这么说,目的在于让我听着不至
于意识到这次趋访的重要性。阿尔贝蒂娜惯于用困惑犹豫的语调来表达义无反顾的决心
。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就是要让她去不成维尔迪兰小姐家。嫉妒往往就表现为一种欲
望,心神不安地只想在爱情生活中采取一种专横的态度。我想必是从父亲身上继承了这
种粗鲁的专横欲,非要使我最亲爱的那些怀着希望的人们感到害怕不可,他们心安理得
地用这些希望欺骗着自己,而我却偏要向他们揭穿这种安全感的不可信;眼看阿尔贝蒂
娜瞒着我,自说自话地盘算好了这么个出门计划,虽说这计划她只要事先告诉我,我一
准会极力促成其实现,尽量使她感到轻松愉快,但此刻我却偏生不想让她自在,于是我
做得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说,明天我也要出门。
我开始向阿尔员蒂娜建议去一些使她去不成维尔迪兰家的地方,口气之间透出一种
装出来的冷漠,我想用这种态度来掩饰自己的神经紧张。可是她一眼就给看穿了。我的
紧张在阿尔贝蒂娜身上遇到一种反向的电力作用,一下子给弹了回来;在她的眼睛里,
我瞅见的是迸射而出的点点火星。可是到这会儿再来注意她的这双眼睛,还管什么用呢
?长久以来,我怎么会没有注意到,阿尔贝蒂娜的这双眼睛属于那类(即使在一个极其
普通的人身上也有这种情形)象万花筒一样由许许多多小片拼成,其成分视当天此人想
去哪些地方——以及对其中哪些地方秘而不宣——而定的眼睛呢?这双眼睛,平时由于
说谎而一直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光采,可是赶上要去赴约,要去赴一个她决计要去的幽会
,这双眼睛顿时会变得神采奕奕,从中可以测量得出路程的米数或公里数,这双眼睛,
固然会对着诱惑它们的快乐而漾起笑意,但也更会由于赴约可能受阻而布上忧伤沮丧的
黑圈。这种女人,即使你把她捏在手心里,她也会逃脱的。要想弄明白为什么这种女人
能够,而别的好些甚至更美丽的女人却不能在你心里激起波澜,就必须考虑到她们并非
静止不动,而是始终处于运动之中的,从而她们赋予了自己的外表一种堪与物理上表示
速度的符号相当的标记。
倘若您影响了她们的日程安排,她们就会把原先想瞒着不告诉您的那桩好事向您摊
牌:“我可真想五点钟能跟某某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喝茶点!”可是您瞧着吧,等半年
过后,您认识了那位某某,这时您就会明白,您影响了她的安排的这位姑娘,是为了让
您别缠住她,才布下这个迷魂阵,,告诉您她是跟一个要好朋友每天在您见不到她的某
个时间一起去喝茶的,您还会知道,那位某某的府上,她压根儿就没去过,她们两人从
来也没有在一起喝过茶,因为她对那位某某说,她整天都抽不出空,而陪的不是别人,
正是您。这就是说,她告诉您说她要去共进茶点,央求您让她去共进茶点的那个人,这
个临时应急的托词,并不是那位某某,其中还有另一个人,还有另一件事!另一件事,
可那是什么事呢?另一个人,又是谁呢?
唉,这双魂牵远方、忧郁难消的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眼睛啊,它或许能帮我们测量
距离,却没法为我们指示方向。无边无垠的可能性的原野展现在我们面前,即便我们碰
巧瞅见真实性就在眼前,也会以为它还远在可能性的旷野之外,结果反会一头撞在这堵
突兀冒出的墙上,猛地一阵眩晕,仰面摔个大跟斗。对这种运动,这种逃逸,我们甚至
都不用去寻踪循迹,只要定神想想就能了然于心。她答应过给我们写信,于是我们安下
心,从爱河中一骨碌爬了起来。可是信没来,邮班等了一班又一班,还是不见信来,“
出什么事啦?”忧虑一起,又坠入了爱河。令我们感到悲痛的,往往就是这些激起我们
爱情的人儿。因为每当我们为她们体验一次新的忧虑,她们的人品就会在我们眼里失去
一层光采。我们对痛苦逆来顺受,认定爱已是身外之物,我们发觉爱情和忧伤休戚相关
,爱情也许就是忧伤,它的对象只是在一种很次要的意义上才是那个黑发姑娘。可是不
管怎么说,毕竟是她们激发了我们的爱情。
在极大多数情况下,爱情只有在融进一种唯恐失去它或是担心不能得到它的情绪时
,才会以形体作为对象。而这种忧虑又跟形体有着不解之缘,它给形体添上了一层甚至
比美貌更为吸引人的光采,我们平时看见有的男子置美貌的女子于不顾,发疯似地去爱
那些在我们看来很丑的女子,其中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此。这些女人,这些逃逸的女人,
她们自己的品性以及我们的忧虑不安都给她们安上了翅膀。即使她们就在我们身边,她
们的目光似乎也在告诉我们,她们是要飞走的。这种由翅膀添加上去的甚于美貌的光彩
,其证据就是,同一个人在我们眼里常常会时而是有翅膀的,时而又是没有的。我们愈
是害怕失去她,就愈是忘记还有别的女人的存在。但等到我们确信她是我们的了,我们
就会把她和别的女人相比,而且立刻就会觉得人家更可爱。由于忧虑的情绪和确信的感
觉是可以每隔一个星期就交替一次的,所以一个女人这星期可以让我们为她不惜牺牲一
切,下星期却可能会自己成为牺牲品,而且循环往复,长此以往。要能理解这一点,就
要懂得(以每个男人在他一生中至少有过一次的不再去爱一个女人、忘记这个女人的体
验中去懂得)一个女人在她已不再能拨动我们心弦的时候、就如她还不曾拨动过我们心
弦的那会儿一样,几乎是不值什么的。如果明白了这层道理,那么我们就逃逸的女人所
说的这些意思,对被隔在藩篱后面、我们以为永远得不到她们的那些女囚,也同样是适
用的。因而,男人通常嫌恶拉皮条的女人,因为这种女人方便了逃逸,增强了诱惑,但
是反过来说,倘若他们爱上了一个被幽禁的女人,他们又会去求助这种女人帮他的意中
人逃脱樊笼,把她带到他们的身边。和被我们诱拐的女子的结合,总是好景不常的,原
因就在于我们对她们全部的爱,无非就是生怕得不到她们和唯恐她们逃走,而一旦她们
被从丈夫身边骗了出来,从剧院的舞台拽了下来,从离我们而去的诱惑中拉了回来,总
之,从我们的不论哪一种不安情绪中分离了开来以后,她们就仅仅是她们自己,也就是
说几乎什么也不是了,于是,被那个男人垂涎已久的她,很快就会被曾经那么害怕被她
抛弃的那个男人所抛弃。
我问自己:“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可是,难道我真的没从到巴尔贝克的
第一天就想到这些吗?难道我真的没猜度过阿尔贝蒂娜是这样一种姑娘,在她们肉体的
躯壳里面,有比在——我不是说比在纸牌尚未抽出的牌盒中,或是比在人们还没入内的
教堂和剧场中,而是说比在一望无际、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更多的隐蔽的生命在搏动着。
不光是有这么些生命,而且每个生命都有着自己的需要,自己充满肉感的回忆和焦虑不
安的探求。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的心情不曾感到纷乱,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过有一天我
会去追寻那些甚至会把人引向歧途的踪迹。即便这样,阿尔贝蒂娜在我眼里已经是由所
有这些生命,以及这些生命的一切需要、一切肉感的回忆迭合而成的一个完整的生命。
既然有一天她对我提到了“凡德伊小姐”,我心里巴望的自然就不是扯下她的衣裙来瞧
她的身体,而是透过她的身体去看清写着她的回忆、写着今后那些热情的幽会日期的记
事簿的每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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