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28:3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阿尔贝蒂娜刚刚离开,我就感到这种活动和生活无止无休、难以满足的出现对我来说多
么疲倦,她用自己的种种活动打扰我的睡眠,她留下的一扇扇敞开的门使我生活在一种
永无尽头的寒冷之中,迫使我——一方面是为了寻找正当的理由不去陪伴她,可我并不
因此显出病得太重的样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别人来陪伴她——每天施展出比在《一
千零一夜》中更多的妙计。不幸的是,如果那位讲故事的波斯女人用同样的妙计推迟了
她的死亡,那么我则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生活中就是有某些不全是杜撰捏造的情况,
比如这种由于恋爱的嫉妒和无法分享一个活跃而又年轻的人的生活的一种虚弱身体造成
的生活,然而这种生活仍然从一种几乎是医学的角度提出了一个继续同居生活或者回到
从前的分居生活的问题:在大脑与心灵的宁静两者之间,应该过哪一种生活呢(是继续
为日常生活过度操劳,还是回到离别的焦虑中去)?
  总而言之,我很高兴安德烈能够陪伴阿尔贝蒂娜去特罗卡德罗,因为在我看来,最
近发生的,而且是微不足道的事件使得她的警惕性,或者至少是她警觉的敏锐程度已经
不完全象从前那么高了,当然她仍旧相信司机是诚实的,因此,我在最近让阿尔贝蒂娜
单独跟他前往凡尔赛之后,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曾经在里舍伏瓦餐厅吃过午饭;由于司机
对我说是瓦泰尔餐馆,在我注意到这个矛盾的那一天,我借口下楼跟司机说话(始终是
我们在巴尔贝克见过的那个人),当时阿尔贝蒂娜正在更衣。“您对我说你们是在瓦泰
尔吃的午饭,阿尔贝蒂娜小姐却对我说是在里舍伏瓦餐厅。这是怎么回事?”司机回答
我说:“啊!我,是说我在瓦泰尔吃午饭来着,可我无法知道小姐是在哪里吃的午餐,
她一到凡尔赛就离开我,乘上了一辆出租马车,要是不为赶路,她喜欢乘马车。”一想
到她曾经单独一人,我就火冒三丈,可说到底,不过是用顿午餐的时间。我一副客气的
样子说(因人我不想让人看出我确实在派人监视阿尔贝蒂娜,要是这样,这对我是个耻
辱,而且是双重的耻辱,因为这还意味着她向我隐瞒了她的所作所为):“你们可以,
我不是说同她一起,在同一个餐馆吃午饭嘛?”——“可是,她要我晚上六点才到检阅
场去。我不能在她吃罢午饭出来时就去接她。”——“啊!”我试图掩盖自己的沮丧。
我重又上楼。这么说来,阿尔贝蒂娜单独一人,自由自在的时间长达七小时之久。我很
清楚,出租马车确实不单单是一种摆脱司机监视的权宜之计。阿尔贝蒂娜喜欢在城里坐
出租马车闲逛,她说这样看得更清楚,气氛也更加松弛。尽管如此,我对她度过的七个
小时永远一无所知。而且我不敢想象她打发这七个小时的方式。我觉得司机十分笨拙,
但是我从此对他完全信任放心。因为假使他与阿尔贝蒂娜有丝毫的串通,那他就决不会
向我承认他曾经让阿尔贝蒂娜从上午十一点至晚上六点逍遥自在。司机的这个招供看来
只有另一种而且是荒唐的解释。那就是他与阿尔贝蒂娜的不和使他产生了这样的欲望,
向我作一个小小的告发,从此向我的女友证明,他是个可以说话的男人,要是这第一次
十分客气的警告之后,她还是不按照他的意愿行事,那他就会把什么事都捅出来,然而
这种解释是荒唐的,首先必须假设,阿尔贝蒂娜与他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不和,再者这个
始终显得如此和蔼,如此天真快活的美男子司机必须具备一种敲诈勒索的天性。况且,
两天之后,我便发现他很善于对阿尔贝蒂娜进行一种隐蔽而又敏锐的监视,而在我那近
乎疯狂的猜疑之中,我也没有一刻以为事情会是这样。我得到了机会,把他拉到了一边
,跟他谈起他对我说过的在凡尔赛发生的事情,我用一种友好而又超脱的口气对他说:
“您前天对我说起那次在凡尔赛的散步,这样做很好,您始终无懈可击,但是我要指出
一点,不过这无关紧要,自从邦当夫人把她的外甥女置于我的监护之下以后,我责任重
大,深恐发生意外,深深地责备自己没有陪伴她,我宁可让您开车带着阿尔贝蒂娜去各
处,因为您是那样的可靠,那样的灵活,您不可能发生意外。这样一来,我就什么也不
怕了。”象使徒那般可爱的司机微微一笑,一只手搭在他那祝圣十字架形状的车轮上,
然后,他对我说了如下这番话(赶走了我心中的不安,这些不安立即化作了喜悦),我
听了真想跳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您别害怕,”他对我说,“她不会出任何事情,即使
我的车不带她散步,我的眼睛也到处跟着她。在凡尔赛,我可以说是一直跟着她参观,
虽然丝毫没有显出跟着她参现的样子。她从里舍伏瓦餐厅逛到城堡,又从城堡逛到特里
亚农,我始终跟着她,却又装作没有看见她的样子,更带劲的是,她居然没有看见我。
噢,要是她看见了我,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整整一天没事可干,去参观一下城堡
,那是很自然的事。更何况小姐肯定不会不知道我很有学问,对所有的名胜古迹都感兴
趣(这倒千真万确,假如我知道他是莫雷尔的朋友的话,我甚至会大吃一惊,他的敏感
和情趣都超过了小提琴手)。但是她终究没有看到我。”——“她可能遇到了一些女友
,因为她在凡尔赛有好几个女友。”——“不,她始终是一个人。”——“人们也许会
注视她,一个明艳照人的少女,又是单身一人!”——“肯定有人注视她,不过她对此
几乎一无所知;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旅游指南,然后抬起眼睛看看油画。”司机的叙
述在我看来是准确的,因为阿尔贝蒂娜在她散步的那一天确实给我寄过一张介绍城堡的
“游览图”,另一张是介绍特里亚农的。可爱的司机步步紧随的那种一丝不苟令我深受
感动。我怎么会假设这种调整——作为对她前天晚上说的话的极大补充——原因在于这
两天为司机对我讲过话而感到惊慌的阿尔贝蒂娜屈服了,跟司机讲和了呢?我甚至没有
闪现过这种猜疑。显然,司机的这番叙述在让我消除阿尔贝蒂娜欺骗过我的任何恐惧的
同时,自然而然地使我对我的女友感到扫兴,并且使我对她在凡尔赛度过的那个白天兴
味索然。但是我却以为司机的解释在为阿尔贝蒂娜开脱的同时使我对她更加厌倦,这些
解释也许还不足以使我心头得到宁静。几天之中,我的女友前额上的两颗小疱也许更能
改变我心中的感情。偶然遇到的希尔贝特的贴身女仆向我透露了隐情,为此我的感情最
终与她更加隔膜了(以至于我在看见她时不再想到她的存在)。我了解到,当我每天去
希尔贝特家时,她正爱着一个小伙子;她经常去看望他,比看我要勤多了。当时,我也
一时有过怀疑,我甚至询问过这个贴身女仆。但是,由于她知道我正迷恋着希尔贝特,
她便否认,并且信誓旦旦地一口咬定斯万小姐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然而现在,她知道
我的爱情很久以前就已死灭,几年来我对她的所有信函一概不予理睬——也许还因为她
不再服侍那位少女的缘故——她一五一十地向我讲述了我不知晓的这段关于小姐本人的
恋爱插曲。对她来说这是十分自然的。回想起她当初的誓言,我还真以为她不了解内情
呢。事情却绝非如此,正是她禀承斯万夫人的旨意,在我热恋的女人独自一人时,便前
去通知那个年轻人。我当时爱得多深……然而我却问自己,我以前的爱情是否象我想象
的那样已经死灭,因为这段故事使我感到极为难过。由于我不相信嫉妒会唤起一种业已
死灭的爱情,我猜想我那伤心的感觉至少部份归结于我那遭受挫伤的自尊心,因为有好
几个我不喜欢的人在当时,甚至在晚些时候——从此之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我流
露出一种轻蔑的态度,他们肯定知道我在热恋希尔贝特的同时受着蒙骗。我甚至为此在
回顾往事的同时扪心自问,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中是否没有自尊心的容身之地,因为我
现在十分痛心地看到,所有这些使我如此幸福的温存时刻被我不喜欢的那些人当作我的
女友为我设置的一个名副其实的骗局。总而言之,爱心也好,自尊心也好,希尔贝特几
乎已经在我心中死去,但是她并没有完全消逝,而这种厌倦最终使我无法过多地牵挂阿
尔贝蒂娜,况且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又是那样的狭小。还是回头再谈她(在一大段题外话
之后)以及她在凡尔赛的散步吧,凡尔赛的明信片(人们是否能够象这样把一颗受伤的
心用在两种彼此交织在一起各自涉及到一个不同的人的嫉妒之上呢?)使我产生了一种
不太愉快的感觉,每次整理纸张时,我的眼睛总要落到这些明信片上面。我想,如果司
机不是一个如此诚实的人,那他的第二次叙述与阿尔贝蒂娜的“明信片”相吻合就不会
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她从凡尔赛首先寄给您的不是城堡和特里亚农的明信片,那她又该
寄什么呢?除非明信片是由某个热爱某尊雕像的文人雅士,或者某个错把横跨街头的有
轨电车站或工场车站当作景观欣赏的蠢货挑选出来的。而且我也不该说蠢货,因为买这
样的明信片,当作游览凡尔赛宫纪念的人,也不总是哪个蠢货。近两年来,聪明的人、
艺术家觉得西埃纳、威尼斯、格林纳达是老一套,他们却称道最微不足道的公共汽车,
所有的火车车厢:“这才是美的。”后来,这种情趣就象其他情趣那样很快消失了。我
甚至都说不明白,“如此摧毁过去的高贵事物”,是不是“亵渎”。不管怎么说,一节
头等车厢不再被先验地看作比威尼斯圣马克教堂更美的东西。不过,有人说:“这才是
生命所在,倒退是一种人为的东西,”然而人们却得不出明确的结论。不管怎样,在完
全信任司机的同时,为了让阿尔贝蒂娜无法甩掉他,除非是他惟恐被当成密探而敢于拒
绝跟随她,我只让她在安德烈的守护下外出,而在一段时间里,司机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我当时甚至让她(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敢这样做了)离开三天,孤身一人跟司机一起,
并且让他们去巴尔贝克附近,因为她很想坐在简朴的车子里飞快地在公路上奔驰。在这
三天当中,我心里十分宁静,尽管她寄给我的一大把明信片我未及时收到,这要归罪于
布列塔尼的那些邮局运转情况糟糕透顶(夏季运转良好,但是冬季显然混乱不堪),阿
尔贝蒂娜和司机回来一礼拜之后,他们仍然那样的勇敢,就在他们回来的当天早晨,他
们竟若无其事地继续他们的日常散步,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阿尔贝蒂娜今天要去
特罗卡德罗,而且是去参加这次“非同寻常”的日场演出,我对此感到欣喜,然而我尤
其为她有安德烈这样一个女伴而感到放心。
  我中断了这些回忆,阿尔贝蒂娜也已出门,于是,我来到窗口呆了片刻。先是一阵
沉寂,牛羊肠肚商贩的哨子声和有轨电车的鸣笛声在空中回荡出一些不同的八度音,犹
如一位调音师在盲目地调试钢琴。继而,逐渐变得明朗,互相交融的主题中又增添了新
的主题。还有一种新的哨子声,那是一个商贩在叫卖,我怎么也没弄清他到底是卖什么
的,哨子声恰恰就象有轨电车的鸣笛声,由于这种声音尚未被快速带走,人们因此以为
那是一辆孤零零没有开动或者是出了故障停滞不前的有轨电车发出的,这辆电车不时发
出鸣笛声,仿佛是一头垂死的动物。在我看来,假使我有朝一日要离开这个贵族街区—
—除非是去一个完全平民化的街区——市中心的街道和林荫大道(那里的果品、鱼类等
等被放置在大食品店里,这就使得那些商贩的叫卖声没有用武之地,再说,他们的叫卖
声也无法让人听见)在我看来就会显得十分忧郁沉闷,根本无法居住,因为它们缺乏所
有这些小贩和食品流动商贩的老调子,没有一清早就令我陶醉的这支乐队。人行道上走
过一个毫无风韵(或者屈从于一种丑陋的时髦)的女人,身穿一件过份耀眼的山羊皮宽
腰身大衣;噢不,那不是一位妇女,而是全身裹在他的母山羊皮里面的一个司机,正步
行前往他的车库。不同肤色、负责跑腿的服务员步伐轻快地从大饭店里走出来,骑上他
们的自行车前往火车站,去迎接那些乘坐早班火车的旅客。类似小提琴的那种声音有时
来自一辆路过的公共汽车,有时是因为我没有在电水壶中加进足够的水。这支交响乐中
响彻着一种过时的不协调“乐曲”:卖玩具的取代了通常用一只木铃作为伴奏的糖果女
贩,只见他芦笛上挂着一个木偶,让它四面转动,牵带着他的木偶玩具走街串巷,他将
大格利高利①的规范化朗诵,巴勒斯特里纳②经过改编的朗诵,还有现代的抒情朗诵全
置于脑后,他放声吟唱,就象纯正的旋律姗姗来迟的拥戴者:
    来吧爸爸,来吧妈妈,
      满足你们的孩子吧;
    木偶我来做,木偶我来卖,
      给我来点钱呀。
      当啷。当啷啷啷来,
      当啷啷啷啷啷啷。
      来吧,孩子们!
  --------
  ①大格利高利,即格利高利一世(540—604),曾任六十四任主教,他简化了礼拜
仪式。
  ②巴勒斯特里纳(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曾任红衣主教的音乐指挥。
  一些头戴贝雷帽的意大利孩子不打算跟这种ariavivace①竞争,更何况他们兜售的
是小雕像。正在这时,一支小小的短笛迫使玩具商贩走得远远的,并使他的歌唱得更加
含混,尽管他用的是急板:“来吧爸爸,来吧妈妈。”这支小小的短笛难道就是早晨我
在东锡埃尔听到某个龙骑兵演奏的那种短笛吗?不,因为继之而来的是这样的话:“修
彩陶和瓷一器的来了。修玻璃、大理石、水晶、骨制品、象牙和古董喽。修瓷器的来了
。”在一家肉铺,左面是太阳的光晕,右面是整只被吊起来的牛,一个很高很瘦,金黄
头发,从天蓝色衣领中露出脖颈的年轻屠夫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虔诚,认真
专注地把精美的牛里脊剔在一边,把低档的臀部肉剔在另一边,然后将这些肉放在几架
亮得耀眼的磅秤上,磅秤上部都成一个十字,一些漂亮的小链条从十字上垂落下来,而
他——尽管他接着只是把牛腰、腓里牛排、牛排骨肉陈列在货架上——实际上却更让人
觉得他象一位漂亮天使,这位天使将在最后审判的那一天,为上帝做准备工作,根据各
人的品质区分好人与坏人,把灵魂掂斤过两。尖细而悠扬的短笛声再度荡漾在天空中,
这笛声不再预示着弗朗索瓦丝在每有骑兵团列队走过时便担心的那些破坏,而是预示着
一个头脑简单或者爱开玩笑的“古董商”所许诺的“修补”,这个总而言之是无所不会
而又毫无专长的人把各种不同材料的物品都当作他施展其技艺的对象。送面包的年轻女
工匆匆忙忙地把用于“盛大午餐”的细长形小面包接二连三地装进她们的篮子,而送奶
女工则飞快地把牛奶瓶挂在她们的吊钩上。看到这些姑娘勾起了我的怀旧之情,但我能
够相信这种景象是确凿真切的吗?我从高高的窗口望下去只能看到在店铺里忙活或者正
在赶路的这些姑娘,假使我能让她们之中的一位在我身边停留片刻,她会不会变成另外
一种样子呢。为了估算隐居给我造成的损失,即白昼给我带来的财富,就必须在活动横
栏的漫长伸展中截住某个拿着内衣或者牛奶的小姑娘,让她在我的门框里呆一段时间,
仿佛是两个撑架之间的一个活动背景的影子,并将她留在我的脑皮底下,从她身上获得
某种信息,使我有朝一日重新找到与现在毫无两样的她,正如鸟类学家或鱼类学家在放
掉鸟或鱼之前,在它们的肚子底下系上体貌特征卡,以此来了解鸟类和鱼类的迁移。
  --------
  ①意即轻快活泼的咏叹调。
  因此我便对弗朗索瓦丝说,我想让人去采购点东西,如果那些常来取走或送回内衣
、奶瓶或送面包的小姑娘中有谁来了的话,就叫她来我这里,弗朗索瓦丝是经常看这些
姑娘办一些事情的。在这一点上我跟埃尔斯蒂尔相似,他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
春天,他知道树林里开满了蝴蝶花,有几天,他真想去看一看,于是他就派自己的女门
房为他买一束蝴蝶花,他把这一小束植物样品摆在桌子上,这样他眼前看到的就不是桌
子,而是一整片覆盖丛林地面的植被,他从前在树林中见过成千上万条蜿蜒伸展的藤蔓
从它们的蓝色尖顶弯曲而下,被花朵的引人遐想的清香包围的地方仿佛成了他工作室里
的一块想象之地。
  不要指望一个洗衣女工星期天会上这里来,至于那个送面包的女工,不巧的是她恰
好在弗朗索瓦丝不在时摁响了门铃,她把细长形小面包留在楼梯平台上的篮子里就走掉
了。水果女贩要很晚才来。有一回,我走进一家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我在那样年轻的
女雇员中发现了一个真正不同凡响的女孩,她头发金黄、高挑的身材,虽然还未成年,
她置身于其他送面包女工之中,似乎正带着一种十分高傲的姿态在幻想。我只是从远处
看见过她,而且我匆匆而过,所以说不出她长得什么模样,只觉得她可能长得太快了,
还有,她那一头羊毛般浓密的头发不大象人的毛发,倒更象一种脱离了平行晶冰的回纹
或雕塑装饰。这就是我所发现的一切,还有瘦瘦的脸庞中间,那只线条极其突出的鼻子
(这在一个孩子身上是罕见的)令人联想起小秃鹫的喙。再说,她的同伴们围在她的身
边并不是妨碍我仔细打量她的唯一原因,还因为我拿不准初次见面以及随后我会在她身
上引起什么样的情感,是不合群的高傲或嘲讽,还是她不久后会在她的女友们面前表示
的轻蔑。我在一秒钟内所作的关于她的这些轮番假设加重了她周遭的难以捉摸的气氛,
她便隐蔽在这种气氛里,就象天神隐避在被雷电震得颤动的雨云里。因为精神上的犹豫
不定比眼睛的生理缺陷更能给准确的视觉印象造成困难。在这个过份瘦弱,过份引人注
目的少女身上,也许会被另一个人称为魅力的那种过份之处恰恰就是使我不快的东西,
然而这种过份之处带来的后果仍然是妨碍我去发现乳品店其他少女的任何东西,当然更
妨碍我回想起她们的任何东西,她的鹰钩鼻子,她那沉思、有个性、仿佛在判断的目光
——竟然如此令人不快——就象一道使周围的景物变得阴沉的金色闪电,将其他年轻的
乳品女工陷于黑夜之中。因此,关于我去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的那一次造访,我只记得
(如果可以用“记得”这个词的话,因为在一张看得如此不清楚以至近乎乌有的脸上,
可以无数次地安一个不同的鼻子),我只记得这个使我感到不快的小女孩。这就足以成
为一次恋爱的开端。然而我也可能忘记这个不同凡响的金发少女,而且不期望再次看见
她,假使弗朗索瓦丝没有对我说,这个小女孩尽管十分顽皮却乖巧伶俐,她即将离开她
的女主人,因为她太爱打扮,在街区欠了债,据说美是幸福的一种许诺。反过来,可能
得到的乐趣也可以是美的一种开端。
  我开始看妈妈的来信,透过她援引的德·赛维涅夫人的那几段话(“我的思念在贡
布雷即使不完全悲观无望,它们至少蒙上了阴郁的色彩;我时时刻刻思念你;我祝福你
;黄昏时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健康,你的事务,你的远离,这一切会怎么样?”),
我觉得我母亲讨厌看到阿尔贝蒂娜继续在我家住下去,讨厌看到我与她结婚的意图愈来
愈坚定,尽管这意图当时还没向未婚妻透露。她没有更加直截了当地把她的这种想法告
诉我,因为她唯恐我把她的来信到处乱放。还有,她在来信中责备我每收到她的信没有
立即通知她,尽管这些指责十分含蓄:“你很清楚,德·赛维涅夫人说过:‘当人们远
隔千里时,人们不再嘲笑以‘我收到您的来信’开头的信函。’”此外还有最使她不安
的事,她声称对我的巨大开支感到恼火:“你所有的钱是怎么用的?你象查理·德·赛
维涅那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集二、三人于一身’,这已经够让我烦恼的了,但
是你至少尽量不要象他那样花钱,别让我说你:他有本事花钱不露痕迹,不赌不玩却输
得精光,付了钱而未偿清债务。”我刚刚看完妈妈的短信,弗朗索瓦丝就走回来对我说
,她跟我提到过的那个有点过份大胆的送牛奶小姑娘正在她那里。“她完全可以替先生
送信,买东西,如果路程不太远的话。先生就会看到,她看上去就象小红帽①。”弗朗
索瓦丝找她去了,我听见领着小女孩的弗朗索瓦丝对她说:“好了,你害怕是因为有条
走廊,傻丫头,我还以为你不那么拘谨呢。要我拉着你的手吗?”弗朗索瓦丝正象那种
希望别人象她自己一样敬重她的主人的能干而又诚实的女佣人那样,摆出一副威严的神
情,名画师作品里的拉皮条的女人就有这种使她们显得高贵的威严神情,在这些女人旁
边,情妇与情夫几乎变得微不足道。
  --------
  ①小红帽:法国童话《小红帽》中的女孩,常戴一顶红帽子。
  埃尔斯蒂尔在打量那些蝴蝶花时,根本不必关心蝴蝶花的用途,送牛奶小女孩一进
来就扰乱了我这个沉思者的平静,我一心只想让派她送信的谎言变得真实可信,我开始
飞快地写了起来,几乎不敢正视她,以免露出为了看她而请她进来的马脚。她带有陌生
人的那种魅力,在我看来,这种魅力是那种人们在妓院里能找到的,等待着您的漂亮姑
娘所没有的。她既没有赤身裸体,也没有浓妆艳抹,然而是一位真正的送奶女工,是那
种由于您没有时间接近而被您想象成十分美丽的姑娘;她有点属于那种永恒的欲望,永
恒的生活遗憾,这股双重的潮流最终改变了方向,被引导到我们的身边。之所以说双重
,那是因为虽然这关系到一个陌生人,在我们想象中,根据她的身高、她的匀称身材、
她无动于衷的目光,她高傲的宁静,这应该是一个超凡的造物,另一方面,人们却希望
这个女人有一技之长,使我们能够躲进她的那个世界,而一件独特的外衣使我们浪漫地
认为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不同。再者,如果我们试图用一个公式来概括我们的恋爱好寄心
的规律,那么我们必须从一个只被我们瞥了一眼女人与一个被我们亲近过、爱抚过的女
人之间最大限度的差异中去寻找,从前所谓的青楼女子,和交际花本身(条件是我们知
道她们是交际花)对我们的吸引力之所以如此之小,并非因为她们不如其他女人漂亮,
而是因为她们唾手可得;她们把我们正想争取的东西已经拱手奉献给我们;因为她们不
是被征服的。这里面的差异微乎其微。一个娼妓已经在街上朝我们微笑,她在我们身边
也会这样做。我们是雕塑家。我们希望从一个女人身上得到一尊与我们面前的她截然不
同的雕像。我们在海边看见一位无动于衷、傲慢不逊的少女,我们看见一位严肃的、在
柜台上忙个不停的女售货员,她生硬地回答我们的提问,哪怕仅仅是为了避免成为她的
同伴们的笑柄,或者一个水果女贩勉强地回答了我们。这一来,我们便不肯就此罢休,
除非我们能够亲身体验一下,海边傲慢的少女、十分计较人言的女售货员,心不在焉的
水果女贩,经过我们巧施妙计之后,是否能改变她们僵硬的态度,用拿水果的手搂抱我
们的脖颈,带着默许的微笑将原先那冰冷或漫不经心的眼睛俯向我们的嘴唇——噢,那
双工作时严肃的眼睛多么美,那时女工惟恐她的女伴对她恶意诽谤,那双眼睛逃避我们
纠缠不休的目光,而现在我们单独面对面地注视她了,在我们谈到要做爱时,那双眼睛
却在充满阳光的笑声重压下低垂下来!在女售货员、专心熨衣的洗衣女工、水果女贩、
送牛奶女工之间——这个小女孩本人即将成为我们的情妇,存在着最大的限度的、乃至
趋向极端的差异,这种差异随着职业的习惯性动作而发生变化,在劳作时这些习惯动作
使手臂成了某种与每天晚上缠绕住我们的颈脖(嘴巴却随时准备接吻)的柔软纽带完全
不同的东西,正象阿拉伯图案一样。因此,我们才会在对严肃的姑娘作不断更新的、惶
惑不安的尝试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她们的职业使她们似乎与我们远隔千里。一旦落入我
们的怀抱,她们就不再是原来的她们,我们梦想跨越的这段距离也就消失了。但是我们
又同其他女人重新开始,我们在这些事情上投入了自己的全部时间,全部金钱,全部精
力,我们对赶车太慢的车夫大发雷霆,因为他也许会使我们错过第一次约会,我们正处
于狂热之中。尽管我们明明知道,这第一次约会将是一种幻想的破灭。这无关紧要:只
要幻觉还存在,人们总想看看是否能将它变成现实,于是我们便想起洗衣女工,我们已
经注意到她的冷淡态度。恋爱的好奇心犹如地名在我们身上唤起的好奇心:永远失望,
而后又再度复苏,并且永远无法满足。
  可惜!一旦来到我的身旁,这个有着一条条发绺的送牛奶金发小姑娘显得拘谨畏缩
,她打消了在我身上唤醒的无数想象和欲望。我的种种假设构成的颤动的云雾不再把她
包围在神秘莫测的气氛里。她神情十分窘迫因为她只有一只鼻子(而不是先后在我回忆
中出现而又无法确定的那十只、二十只鼻子),那鼻子比我想象的更圆,令人联想到愚
蠢,总之她的鼻子已失去了增殖的能力。这种被截住,被歼灭,被击溃,无法为她那可
怜的现实增添任何东西的翻飞已得不到我的想象力的合作。跌落在静止不动的现实当中
的我又跃跃欲试;在小店中未曾注意的脸颊现在看来是那样的俏丽,我甚至为此惶恐不
安,为了掩饰我的窘态,我对送奶小姑娘说:“劳驾您把那里的《费加罗报》递给我,
我要看一看我想让您去的地名。”她拿报纸时,就露出一直捋到肘关节的紧腰上衣的红
袖子,她用一个灵巧而又可爱的动作把那份观点保守的报纸递给了我,她那熟练迅速而
看上去又柔美的动作以及鲜红的色彩使我赏心悦目。我打开《费加罗报》时,想找点话
说说,我眼睛也不抬地问那个小女孩:“您穿的这件红毛衣叫什么?真漂亮。”她回答
我说:“这是我的高尔夫球衫。”由于各种时尚通常都会衰退,几年前似乎还属于阿尔
贝蒂娜女友们的那个比较风雅的世界那些服装和这些词,现在却成了女工们的所有物。
“这样做真的不太妨碍您吗,”我装作在《费加罗报》中寻找的样子说道,“假使派您
到远一点的地方?”一当我似乎认为,她替我买一趟东西是件苦差事时,她立即也开始
觉得让她办这事不方便。“是这么回事:我马上要去骑车散步。当然咯,我们只有星期
天才有空。”——“您这样光着脑袋难道不冷吗?”——“啊!我不会光着脑袋,我会
戴上我的马球帽,再说我的头发这么多,我也可以不戴帽子。”我抬起眼睛打量她那金
黄色的一绺绺卷发,我感到发绺掀起的旋风把心儿怦怦直跳的我带到光明和美的狂飙之
中。我继续看报。尽管这只是为了掩饰我的窘态,以及为自己争取时间,在装作看报的
同时,我仍然理解我眼前那些词的意思,下面这些字眼使我大吃一惊:“关于今天下午
即将在特罗卡德罗的节日大厅中公演的日场节目,我们已经作过报道,节目单上必须加
上莱娅小姐的名字,她同意参加《内丽娜的诡计》的演出。当然,她将扮演内丽娜一角
,她在这个角色中融入了惊人的激情和让人着魔的轻松愉快。”仿佛有人突然抽掉了包
扎我心头创伤的裹伤布,这伤口自打我从巴尔贝克回来之后才开始结痂。我那滚滚而来
的焦虑汇成了洪水激流一泻而出。喜剧女演员莱娅是阿尔贝蒂娜一天下午在娱乐场的镜
子中看到的两个少女的演员朋友,当时,她装作没有看见她们的样子。阿尔贝蒂娜在巴
尔贝克提到莱娅时,的确曾用一种特别一本正经的口吻对我们说过:“噢!不,她绝不
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人。”看上去她对人们竟然怀疑这样一个贤惠
的女人几乎很生气。不幸的是,在我看来,当阿尔贝蒂娜表达这类肯定的意思时,这通
常只是不同的肯定的第一阶段。第一阶段刚刚过去,第二阶段,便接踵而至:“我不认
识她。”第三阶段:当阿尔贝蒂娜跟我提起某个“不容怀疑的”而且是(第二阶段)“
她不认识”的人时,她渐渐地忘记了她先前说过她不认识这个人,继而,在她不知不觉
地“自相矛盾”的一句话中,又说她认识这个人。在第一次遗忘完成以及新的肯定表述
之后,又开始了第二次遗忘,即忘记这个人是不容怀疑的。“难道某某,”我问道,“
没有某种某种品行吗?”——“那自然咯,这是众所周知的嘛!”她立即重新操起这种
一本正经的语调加以肯定,这种肯定是对第一次肯定的十分微弱的模糊反应:“应该说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礼仪周全无懈可击。自然了,她知道我会让她碰钉子,而
且是彬彬有礼地让她碰钉子。然而这也没什么要紧。我不得不感激她始终对我表示真诚
的尊重。显而易见,她明白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人们之所以回想起事实真相,那
是因为这个事实真相有一个名称,有一些古老的根源,然而一个即兴编造的谎言很快就
会被遗忘。阿尔贝蒂娜忘记了这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四个谎言。一天,当她想用一些隐
私换取我的信任时,她随口提到她不认识、而原先又是很正派的这同一个人:“她曾一
度钟情于我。有三、四次,她要我陪她去她家,要我进去看望她。大白天在室外当着众
人陪伴她,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但是到了她家门口,我总是找一个借口,我从来没有
进去过。”过了一会儿,阿尔贝蒂娜又暗示在这位夫人家里看到的物品之美。毫无疑问
,人们终于逐渐使她说出了事实真相,这事实的真相也许不如我想象的那样严重,因为
容易跟女人相处的阿尔贝蒂娜也许宁可喜欢一个情夫,现在既然我就是她的情夫,她也
许不再思念莱娅。总而言之,关于莱娅我仍然只停留在第一种肯定上,我不知道阿尔贝
蒂娜是否认识她①。
  --------
  ①总而言之,关于许多女人,我只需在我的女友面前把她自相矛盾的种种肯定集中
起来作一个综合,就能够向她证实她的谬误(这些谬误如同天文学中的种种定律,它们
更容易从推理中得到,而不是来自观察以及现实中的偶然发现)。但是,她却更喜欢说
她是在表述这些肯定之一时撒过谎,而不是承认她一开始讲述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一连串
由谎言编织的故事,这样她的退缩彻底摧毁了我的整个体系。《一千零一夜》中也有类
似的故事,而且它们让我们入迷。这些由谎言编织的故事使我们为自己所爱的人感到难
过,正因为如此,这些故事才使我们能够进一步深入地认识人类的本性而不是满足在人
类本性的表面上游戏。忧虑渗透到我们身上,并且用痛苦的好奇心迫使我们去深入了解
。我们感到没有权利隐瞒的种种事实真相即由此而来,因而一个发现了事实真相的处于
弥留之际的无神论者,虽然相信虚无,对荣誉毫不在意,却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试图
让人们了解这些事实真相。——作者注。
  这倒无关紧要,反正是一回事。必须不惜代价阻止她在特罗卡德罗重新找到这个熟
人或者认识这个陌生女人。我说我不知道她是否认识莱娅;其实我很可能在巴尔贝克早
已从阿尔贝蒂娜本人那里了解了这一点。因为遗忘在我身上也和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一样
摧毁了她向我肯定的大部分东西。因为记忆不是始终摆在我们眼前的我们生活中的杂闻
轶事的复本,而是一种虚无,有时,当前发生的某件与过去相似的事使我们从这虚无中
去提取一些死而复生的回忆,但是仍然有成千上万的小事没有进入这种潜在的记忆,并
且永远无法被我们控制。凡是我们不知道它与我们热爱的人的现实生活有关的事,我们
对之毫不注意,我们立即忘记了她(他)对我们说的关于我们不熟悉的某件事或某些人
的话,忘记了她(他)跟我们说话时的表情。待到后来那些人激起了我们的妒忌心,为
了知道有没有弄错嫉妒的对象,为了弄清我们的情妇某次匆匆外出是否与那些人有关,
我们某次过早回家时禁止她外出她是怎样的不满是否与那些人有关,于是我们的嫉妒心
搜寻过去以便从中归纳出什么东西时,却什么也找不到了;这种始终回顾往事的嫉妒就
象一位准备撰写史书而又缺乏任何资料的历史学家;这种始终迟到的嫉妒就象一头乱冲
的发怒的公牛,高傲而勇敢的斗牛士戳它以便激怒它,残忍的观众欣赏他的精彩动作和
计谋,而它却冲向斗牛士不在的地方。嫉妒在虚无中搏斗,茫然无措,就象我们在某些
梦中那样;我们在那座空空如也的房子中找不到我们在生活中十分熟悉的一个人,然而
这个人在这里也许是另外一个人,只不过借用了那个人的种种特征,我们为此感到难过
;或者就象我们醒来之后试图证实我们梦中这样或那样的细节时那样茫然无措,只是后
者程度更甚。我们的女友在对我们说这话时带着怎样的表情呢?她不快活吗,她没有吹
口哨吗?她只有在怀有某种爱意以及我们的出现让她心烦和恼火时才吹口哨的。她难道
没有告诉我们某件事,而这件事跟她现在向我们肯定的事是相互矛盾的,比方说她认识
或者不认识某个人?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热衷于寻找一个
梦的不牢靠的残片,在此期间,我们跟自己情妇的共同生活还在继续,在那些我们不知
道对我们是至关重要的事情面前漫不经心,却关注那些也许是无关紧要的事,象在恶梦
中似的被那些与我们并无现实关系的人所纠缠,充满遗忘,空缺和枉然的焦虑,这就是
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恍如一个梦。
  我发觉送牛奶的小姑娘始终呆在那里。我对她说那个地方显然太远,我不需要她。
于是她也觉得这太使她为难了:“一场精彩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不想错过。”我
觉得她可能说过,喜欢体育,几年后她还会说:“过自己的生活。我对她说我显然不需
要她,我给了她五法郎。她几乎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她心想,什么也没干就得到了
五法郎,要是为我买一趟东西准会得到更多的报酬,她开始觉得她要看的比赛无关紧要
。”“我完全可以替您买东西。一切总是可以安排的。”然而我却将她推向门口,我需
要独自一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阿尔贝蒂娜在特罗卡德罗与莱娅的女友重逢。必须
这样做,必须做成功;说真的,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在这些最初的时刻,我摊开自
己的双手打量着,把手指关节拉得格格作响,也许因为思想无法找到它所寻求的东西时
,便懒洋洋地让自己休憩片刻,这时最无足轻重的事物也显得十分清晰,就象火车停在
一望无际的田野时,人们从车厢里看到那些土坡上在风中晃动的草尖那样一目了然(这
种静止并不总比一头被捕获的野兽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或者呆住,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
时的那种静止更富有成果),也许因为我全身都做好了一切准备——其中包括我内在的
智慧,以及智慧中包涵的对付这个或那个人的行动方式——好象我的身体只是一种武器
,从中将射出能把阿尔贝蒂娜与莱娅以及她的两位女友分开的子弹。诚然,当弗朗索瓦
丝早晨前来对我说阿尔贝蒂娜要去特罗卡德罗时,我曾经对自己说:“阿尔贝蒂娜完全
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我以为由于天气如此美好,她的行为对我来说直到晚上都不会
有显著的意义。然而使我变得如此无忧无愁的并不如我所想仅仅是早晨的太阳;而是因
为我在迫使阿尔贝蒂娜放弃她在维尔迪兰家可能抛出甚至实现的种种计划以后,在迫使
她去观看一次由我亲自挑选,为此她不可能有任何准备的日场演出之后,我明白她的所
做所为肯定会是清清白白的。同样,阿尔贝蒂娜之所以在不久之后说:“如果我自杀的
话,我也无所谓,”那是因为她深信自己不会自杀。今天早晨在我面前,在阿尔贝蒂娜
面前,横陈着一种介质(它远比阳光灿烂的天气更有影响),我们看不见它,但是通过
这种半透明而变化着的中介,我看到了她的行为,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重要性,也就是
一些信仰,我们觉察不到它们,但是它们正如包围着我们的空气一样不能与一种纯粹的
虚无等同,这些信仰在我们周围形成一种可变的、有时是绝妙的,经常是令人窒息的气
氛,人们应该把这种信仰象气温、气压、季节一样仔细地注意并记录下来,因为我们的
时日具有自身的生理和心理特征。今天早晨没有被我注意到,但在我重新打开《费加罗
报》之前一直包围着我的这种信仰,即相信阿尔贝蒂娜不会做任何坏事,这种信仰刚刚
消失。我不复生活在晴朗的白昼之中,而是生活在由担心的情绪在这晴朗的白昼中构成
的另一个白昼里,我担心阿尔贝蒂娜与莱娅重逢,而且更容易与那两个少女重逢,假如
这两个少女去特罗卡德罗为女演员捧场的话,依我看这是可能的,她们在幕间休息的时
候找到阿尔贝蒂娜并非难事。我不再去想凡德伊小姐;莱娅这个名字令我再次看见了阿
尔贝蒂娜在娱乐场身边围着两个少女的形象,因而引起我的嫉妒,因为我的记忆中只有
阿尔贝蒂娜彼此分开、不完整的、侧面的、暂时的系列形象;所以我的嫉妒对象也仅仅
是某种不连贯的,转瞬即逝而又固定不变的表情,以及给阿尔贝蒂娜脸上带来这种表情
的那些人。我回想起她在巴尔贝克被那两个少女或者这类女人看了又看时的表情;我回
想起我看到那些目光在这张脸上不停地扫视,就象一个准备速写的画师的目光时我感到
的那种痛苦,这张脸完全被那些目光所覆盖,毫无疑问,由于我的在场,这张脸带着一
种也许暗地里充满快感的被动,装作对此没有察觉的样子去接受这种触摸。在阿尔贝蒂
娜恢复镇定对我开口说话之前,她有一秒钟没有动弹,她漫无目标地笑着,带着一副装
出来的自然表情,掩饰着心里的喜悦,就象人们正在给她拍照,或者是为了在镜头前选
择一个更为潇洒的姿势时那样——我们在东锡埃尔跟圣卢一起散步时她摆过这种姿势:
面带微笑,舌头舔着嘴唇,她装出逗狗的样子。当然,在这些时刻,她根本不象是对过
往的少女感兴趣时的那个她。在后一种情况下,她那狭隘而稠浓的目光则死死地盯住过
路的少女,那样的具有粘性和腐蚀性,好象那目光在移开时会揭起一层皮肤。但是此时
此刻,这种至少赋予她某种严肃的东西,甚至使她显得痛苦的目光与她在两位少女身边
时显得既迟钝又幸福的目光相比,倒使我感到温存些,我宁愿看到她也许是体验到欲望
时的那种阴郁的表情,而不愿看到她引起别人的欲望时那种笑味咪的表情。她试图掩饰
她意识到这一点也是枉然,这种朦胧快感的意识沐浴着她,包围着她,使她那张脸象玫
瑰花一般绯红。然而,这些时刻阿尔贝蒂娜身上悬置的这一切,在她四周辐射出来并使
我痛苦不堪的这一切,当我不在的时候,谁知道她是否会继续让其不露声色,她是否对
两个少女的主动接近(既然我已经不在那里),不会作出大胆地回答呢?当然,这些回
忆在我身上引起了一种极大的痛楚,这些回忆就象阿尔贝蒂娜的趣味的一种彻底的昭示
,是她的不忠实的一种整个的忏悔,在它们面前,阿尔贝蒂娜的那些个别的、我愿意相
信的誓言,我的不全面的调查得出的那些否定结果,以及安德烈也许与阿尔贝蒂娜串通
一气所做的那些保证都无法匹敌。阿尔贝蒂娜可以向我否认她的种种个别的背叛;然而
通过她脱口而出的比她那些彼此互相矛盾的声明更加有力的话语,通过那些独一无二的
目光,她招认出她想隐瞒的东西,远比某些个别事实更需隐瞒的东西,她招认了她宁可
让人杀死也不愿承认的东西:
  她的爱好。因为任何人都不愿开启自己的心灵。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34.137]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12.873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