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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28:47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尽管这些回忆给我造成了痛苦,我是否能够否认正是特罗卡德罗的日场演出节目唤起了
我对阿尔贝蒂娜的需要呢?她属于这样的女人,她们的过错必要时可以成为魅力,而且
由于她们的善良紧跟着她们的过错接踵而来,并且把温情带给我们,跟她们在一起,我
们犹如一个从来没有连续好转两天的病人,不得不去重新获取这种温情。况且,除了我
们在热恋她们的同时她们犯的过错,还有在我们认识她们之前她们就有的过错,而最早
的过错就是:她们的天性。那样的恋爱之所以变得痛苦,实际上是因为这些恋爱中先就
存在着一种女人的原罪,一种使我们爱上她们的原罪,所以,当我们忘却这一点时,我
们就不太需要女人,为了重新开始恋爱,就必须重新开始经受磨难。此时此刻,但愿她
没有找到那两位少女以及想知道她是否认识莱娅是我最关心的事情,尽管人们不应该对
个别的事件感兴趣,除非这些事件具有普遍意义,尽管我们分散好奇心去注意我们始终
不了解的残酷现实汇成的看不见的洪流中那些偶然在我们思想上结晶的东西是幼稚可笑
的,比旅行和一心想追求女人更幼稚可笑。再说,即使我们摧毁了这种东西,它又将立
刻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昨天,我担心阿尔贝蒂娜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现在,我却只为
莱娅操心。蒙住双眼的嫉妒心不仅根本无法在包围它的黑暗中发现任何东西,而且还是
一种磨难,它的任务就在于不断地重新开始,正如达那伊得斯姊妹的任务和伊克塞翁的
任务那样。即使两位少女不在那里,妆扮得更光艳动人的莱娅和她的辉煌成就又会使她
产生怎样的印象!她会给阿尔贝蒂娜留下怎样的梦幻!会引发她什么样的欲望!这些欲
望在我家里即使得到抑制,仍会使她厌倦一种她无法满足这些欲望的生活!
况且,又有谁能说她并不认识莱娅,她不会去莱娅的化妆室看望她?即使莱娅不认
识她,又有谁能够向我保证,尽管她在巴尔贝克遇到过阿尔贝蒂娜,可是她不会认出后
者,而且莱娅不会从舞台上示意阿尔贝蒂娜,准许她打开后台的门呢?当一种危险已经
消除便显得很容易避免,而上述的危险还未消除,我担心它不可能消除,正因为如此这
种危险在我看来才格外可怕。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当我试图使这种爱变为现实时我感
到它几乎正在消逝;而此时此刻我的剧烈痛苦却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向我证实了我对她的
爱。我不再为任何其他事情操心,我一心只想着阻止她留在特罗卡德罗的种种办法,我
可以拿出任何数目的钱塞给莱娅,要她别去那里。假如人们是通过自己的所做所为而不
是自己形成的想法来证实自己的偏爱的话,那么我是爱阿尔贝蒂娜的。但是我的痛苦的
这种反复并不能使阿尔贝蒂娜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实在些。她犹如一位隐而不见的女神引
起了我的种种苦恼。我在作成千上万个猜测的同时试图躲避我的痛苦,但并没有因此使
我的爱变成现实。
首先必须肯定莱娅确实去过特罗卡德罗。我用两个法郎打发了那个送牛奶的小女孩
,然后我打电话给布洛克,向他打听莱娅的情况,他与莱娅也有交情。他对此一无所知
,我会对此感兴趣似乎使他感到惊奇。我想我必须抓紧时间,弗朗索瓦丝已经穿戴好了
,而我还没有更衣,在我起床的时候,我让她乘上一辆车;她应该去特罗卡德罗买一张
戏票,在大厅里四处寻找阿尔贝蒂娜,把我的一个字条转交给她。在这个字条里我告诉
她,我刚才收到一位夫人的来信,使我感到震惊,正是由于这位夫人,我在巴尔贝克的
一个夜晚曾是那样的不幸,这事她是知道的。我提请她回想一下翌日她指责我没有叫她
的情形。因此我冒昧地请求她为我牺牲她的日场演出,回来跟我一起去呼吸一点新鲜空
气,好让我重新振作起来。但是,由于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更衣准备完毕,她可以利用
弗朗索瓦丝在场的机会去三区商店(与“廉价商场”相比,这家店更小,因而不那么让
我担心)购买她需要的白色珠罗纱无袖胸衣,我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我的字条大概不是没用的。说真的,我根本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在我认识她以后和之
前做了什么。然而在她的谈话中(如果我对阿尔贝蒂娜提到这一点,她会说我听错了)
,某些前后矛盾之处,某些修正在我看来就象现行犯罪那样明白无误,但是用这些东西
对付阿尔贝蒂娜却行不通,她经常象一个孩子那样进行欺诈,运用这种策略作突然纠正
,每每使我的残忍攻击付诸东流,并且平息了事态。这些攻击对我来说是残忍的。她不
是由于处心积虑,而是为了弥补她的冒失才使用这些有点象语法学家称之为错格或者我
不知其名的句法上的突然变化。在谈论女人时,她信口说道:“我记得我最近,”突然
间,在一个“十六分休止符”之后,“我”变成了“她”,这是她作为一个清白的漫步
者发觉到而又根本没有付诸实施的东西。行动的主人并不是她。我真想准确地回忆句子
的开头,以便让我自己来结束这句话,既然她退缩了。然而,由于我在期待句子结束,
所以我很难记得句子的开头,也许是我那饶有兴趣的神情使她偏离了原意,我仍然焦虑
地期待着她的真实思想,和她的真实记忆,不幸的是,我们情妇的一个谎言的开头就象
我们自己的爱情或者一种志向的开头。这些开头正在形成、凝聚,而并没有被我们所注
意。当人们想回忆自己是以何种方式开始爱上一个女人时,人们却已经在恋爱了;关于
先前的梦,人们不会对自己说:那是一种恋爱的前奏,注意:这些梦惊人地向前推进,
我们对此几乎没有觉察。同样,除了一些相对来说十分罕见的情况,这仅仅是为了叙述
方便起见我才经常在这里把阿尔贝蒂娜的谎话与她(有关同一主题)最初的说法加以对
比。这最初的说法,往往因为我看不到结尾,而且推测不出以后会有哪种前后矛盾的断
言与其对应,故而它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我的耳朵当然听到过,但是我没有将它从阿尔
贝蒂娜的一连串话语中单独抽出来。后来,当我面对明显的谎言,或当我产生了某种惶
惶不安的疑虑而打算进行回忆时;却是枉费心机,我的记忆没有及时得到通知;记忆以
为保存副本是没有必要的。
我嘱咐弗朗索瓦丝在她让阿尔贝蒂娜离开大厅时打电话通知我,并且把阿尔贝蒂娜
带回来,不管她是否乐意。“她要是不乐意回来见先生,那真做绝了。”弗朗索瓦丝回
答。——“可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见我。”——“那她未免太忘恩负义了,”弗朗索瓦
丝又说。对阿尔贝蒂娜的嫉羡折磨着她,正象多年前对我姨妈身边的欧拉莉的嫉羡折磨
过她一样。弗朗索瓦丝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在我身边的这种地位不是她寻求的,而是我一
手造成的(出于自尊心,也为了激怒弗朗索瓦丝,我宁可对她保密),她对阿尔贝蒂娜
的机灵既欣赏又嫌恶,她对其他佣人谈到阿尔贝蒂娜时称她为随心所欲地摆布我的“女
戏子”、“女骗子”。她还不敢向阿尔贝蒂娜开战,只是对她和颜悦色,在我面前炫耀
她在阿尔贝蒂娜与我的关系中为她出的力,心里却想对我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她什么目
的也达不到,只有窥伺机会;一旦她在阿尔贝蒂娜的处境中发现一个破绽,她定会加以
扩大,并且把我们彻底分开。“忘恩负义?噢不,弗朗索瓦丝,我觉得忘恩负义的是我
,您不知道她对我有多好。(装作被爱对我来说是那样的甜蜜!)快走吧。”——
“我要跑了,马上跑。”
她女儿的影响开始稍微改变着弗朗索瓦丝的词汇。所有的语言就是由于增添了新的
语汇而失去其纯洁性的。弗朗索瓦丝这种言语上的堕落(我熟悉她言语上的全盛时期)
,我对此也负有间接的责任。假如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仅仅同她的母亲讲方言,那么她大
概还不会使她母亲的传统语言蜕变为最低贱的行话,女儿从来没有摈弃这种方言,当她
们俩在我身边时,如果她们之间有悄悄话要说,她们就在我的卧室中用方言讲,而不是
关在厨房里交谈,讲方言是比关紧的门扉更不可逾越的一道屏障。我仅仅猜到母亲与女
儿并不总是生活得很融洽,这一点我可以通过我能分辨的唯一一个词:“m′esasperat
e①”的频繁出现加以判断(除非这个令她们恼怒的家伙是我)。不幸的是,最不熟悉的
语言最终也能学会,如果人们总听这种语言的话。我很遗憾这是方言,我终于懂得了这
种方言,如果弗朗索瓦丝习惯于用波斯语表述的话,我大概也会学得同样好。当弗朗索
瓦丝发现我的进步时,她加快了讲话的速度,她的女儿也一样,但是这无济于事。弗朗
索瓦丝先是为我懂得方言而发愁,继而又为听到我讲方言而高兴。其实,这种高兴是一
种嘲讽,因为尽管我的发音最终几乎和她一样,她仍然从我们俩的发音中找到了令她开
心的巨大差别,她开始为自己再也没有看到故乡的人而感到遗憾,而许多年来,她从未
想到过他们,据她说,她的乡亲们要是听到我讲一口如此蹩脚的方言定会捧腹大笑,她
真想听听这笑声。仅仅这个念头就使她充满快乐和遗憾,她一一列举出这个或那个会笑
出眼泪的农民。然而不管如何,任何喜悦都未能调和我懂得她们的方言而引起的悲哀,
尽管我方言讲得很糟。当人们试图阻拦的那个人可以使用一把万能钥匙或者一把撬门铁
棒时,钥匙就变得毫无用处了。既然方言变成了一道毫无价值的屏障,她便开始跟她的
女儿讲法语,这种法语很快变成了近代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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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方言中“令我恼怒”的意思。
我已经穿戴完毕,弗朗索瓦丝还没有打来电话;不等电话就动身吗?然而谁知道她
有没有找到阿尔贝蒂娜?谁知道阿尔贝蒂娜会不会在后台?还有,即使碰到弗朗索瓦丝
,阿尔贝蒂娜是否愿意跟她回来?半个小时之后,电话铃响了,我的心中交织着希望与
恐惧。那是一位电话员接过来的,一连串即刻飞来的声音给我送来了女接线员而不是弗
朗索瓦丝的讲话,因为面对她父辈未见过的东西而感到的一种祖传的腼腆和忧伤使她宁
可拜访传染病人也不去接近电话听筒。她在戏院后座的过道上找到了孤身一人的阿尔贝
蒂娜,后者仅仅去通知安德烈说她不留下了,随即很快回到了弗朗索瓦丝那里。“她没
有生气吗?噢!对不起!请您问一下这位夫人,那位小姐有没有生气……”——“这位
夫人让我转告您,她没有生气,一点没有生气,恰恰相反,总而言之,即使她不高兴也
看不出来。她们现在要去三区商店,两点钟回来。”我心里明白,两点钟意味着三点钟
,因为现在已经两点多了。但是弗朗索瓦丝身上具有这些独特的、一贯的、无可救药的
、被我们称为病症的缺点,其中之一就是永远无法看出并且说出准确的时辰。当弗朗索
瓦丝看见她的手表指在两点钟而她却说:现在一点钟,或者现在三点钟时,我永远无法
理解,这种现象的产生是源于弗朗索瓦丝的视力,她的思想还是源于她的语言;可以肯
定的是,这种现象始终存在。人类太古老了。遗传、交配为恶劣的习惯,荒谬的反应增
添了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一个人之所以打喷嚏和嘶嘶喘气是因为他经过一株玫瑰旁边
的缘故;另一个人则因为闻到刚刷的油漆味道而出现皮疹;许多人因为必须去旅行而感
到腹痛,小偷的孙子即使成了百万富翁而且慷慨大方,他们仍然忍不住要偷我们五十法
郎。至于弗朗索瓦丝为什么不可能准确地说出钟点,她从来没有在这方面为我提供任何
线索。因为尽管这些不准确的回答通常使我发怒,然而弗朗索瓦丝既不打算为自己的错
误道歉,也没有对此作出解释。她默默无语,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这终于使我火冒三
丈。我真想听到一句辩解的话,哪怕只是为了在她身上打开一个缺口;但是除了无动于
衷的沉默之外什么也没有。总而言之,今天的事毫无疑问,阿尔贝蒂娜将在三点钟与弗
朗索瓦丝一起回来,阿尔贝蒂娜不会看见莱娅和她的女友们。阿尔贝蒂娜与她们重新接
上关系这一危险一旦得以避免,马上就在我眼前丧失其重要性,看到这种危险那么容易
避免,我十分吃惊我竟然以为自己无法避免这种危险。我对阿尔贝蒂娜产生了一种强烈
的感激之情,正如我看到的那样,她并不是为了莱娅的女友们而去特罗卡德罗的,她用
离开日场演出,被我招之即来的举动向我表明她是属于我的,甚至将来也属于我,这一
切超过了我的想象。当一个骑车人给我带来她的一张便条时,我对她的感激之情又增加
了许多,她让我耐心,其中还有这些她习以为常的客套话:“我亲爱的,亲爱的马塞尔
,我要比这个骑车人晚到,我真想骑上自行车尽快赶到您的身边。您怎么能以为我会生
气,有什么比跟您在一起更使我愉快呢?两个人一起出去该有多好,永远两个人一起出
去就更好了。您产生了什么念头?这个马塞尔!这个马塞尔!全心全意属于您,你的阿
尔贝蒂娜。”
我为她买的连衫裙,我对她提到过的游艇,福迪尼制的晨衣,这一切不是对阿尔贝
蒂娜的这种顺从的回报而是这种顺从的补充,因而这一切在我看来就象我所享受的种种
特权;因为一个主人的义务和责任也是他统治的部分内容,这些义务和责任就象他的权
利那样明确和证实了他的统治。而她承认我拥有的这些权利恰恰赋予我的责任以其名副
其实的特征:我有一个属于我的女人,她一见我即兴给她的字条便立即郑重其事地让人
打电话告诉我她马上回来,让人把她带回来。我比自己想象得更象主人。更象主人意味
着更象奴隶。我不再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阿尔贝蒂娜。我确信她正在与弗朗索瓦丝一起
采购,她将用弗朗索瓦丝一起在一个临近的时刻回来,我简直想推迟这一时刻,这种确
信就象一颗绚丽而又祥和的星辰闪耀着眼前这段时间,我觉得若是让我单独一人度过这
段光阴也许会有更大的乐趣。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使我从床上起来准备出去,但是这种
爱又使我无法从我的外出中得到享受。我想,在这样的一个星期天,一些年轻的女工,
时装店女店员,轻佻的女人大概会去树林散步。而凭着时装店女店员、年轻的女工这些
词(我看到一个专有名词或在一篇报导一次舞会概况的文章中看到一个少女的名字时也
常会这样),凭着一件白色女上衣,或一条短裙的形象(因为在这些词语和形象背后我
放上了一个可能会爱上我的陌生女人),我独自一人杜撰出一些令人向往的女人,我对
自己说:“她们该是多么令人喜爱啊!”然而,既然我不会一个人出去,即使她们令人
喜爱,这对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利用自己仍然单独一个人的机会,半掩上窗帘以免阳光
妨碍我看乐谱,我坐到钢琴前,随手翻开摊在那里的凡德伊奏鸣曲,开始弹奏起来;因
为阿尔贝蒂娜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但是她肯定会回来,我既有时间,又有精神上
的安宁。我沉浸在对她与弗朗索瓦丝一起回来的那种充满安全感的期待以及对她的温顺
的信任之中,仿佛沉浸在跟屋外的阳光同样温暖的内心阳光的无上幸福之中,我可以支
配我的思想,使之与阿尔贝蒂娜暂时分离,专心致志于奏鸣曲。我甚至没有去致力发现
奏鸣曲中快感的主题与焦虑的主题的组合现在是多么切合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这种爱
里曾长久不存在嫉妒以至我曾私下里对斯万说我对嫉妒这种感情一无所知。不,我现在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首奏鸣曲,将它视为一个伟大艺术家的作品,流泻的音响将我带回
到贡布雷的那些日子——我不是指在蒙舒凡和梅塞格里斯那边的那些日子,而是在盖尔
芒特一带的那些散步——那时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艺术家。其实,在放弃这个雄心
的同时,我是否也放弃了某种现实的东西呢?生活能否用艺术给我安慰呢?在艺术中是
否有一种更加深刻的现实呢?在这种现实中,我们的真实个性得到了一种表现,而生活
的行为却没有使我们的个性得到表现。实际上,每个伟大的艺术家与其他人是如此截然
不同,他使我们那么强烈地感觉到个性,这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是寻找不到的!就在我
想到这里的同时,奏鸣曲的一个节拍使我感到震惊,而这个节拍我是相当熟悉的,但是
专心致志有时会使长期以来就熟悉的东西闪耀出不同的光彩,我们从中发现了我们在熟
悉的东西中从未见过的东西。在演奏这个节拍时,尽管凡德伊正在那里表述一个与瓦格
纳完全无关的梦,我却情不自禁地低声咕哝了一声:《特里斯丹》,并且微笑了,就象
一个家族的朋友从未见过其祖父的孙子的一个语调,一个动作中重又见到其祖父的某种
东西时那样微笑。正如人们打量一幅能够使人确证相似之处的照片那样,我在谱架上,
在凡德伊奏鸣曲上面摆上《特里斯丹》的乐谱,这天下午,在拉穆勒的音乐会上恰好要
演奏这首乐曲的片断。我欣赏拜罗伊特①的大师时丝毫不带某些人的顾虑,那些人和尼
采一样,责任命令他们在艺术和生活中逃避那诱惑他们的美,他们要摆脱《特里斯丹》
正如他们否认《帕西发尔》②,他们通过精神上的禁欲,逐渐的苦苦修行,沿着最血腥
的苦难之路,终于升到对《隆朱莫的驿站马车夫》的彻底认识和完全欣赏。我意识到瓦
格纳的作品中存在的一切现实的东西,我再次看见在一段乐曲中出现的执着而又短暂的
主旋律,它们消失后又卷土重来,它们有时遥远,缓和,几乎断裂,而在其他时刻,在
始终模糊不清的同时却又是那样的急促,那样的迫近,那样的内在,那样的有机,那样
的发自肺腑,人们会说,这不象是一种主旋律的反复,倒更象是一种神经痛的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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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拜罗伊特是瓦格纳的出生地。
②《帕西发尔》:是瓦格纳作的一部三幕歌剧。
音乐在这一点上与阿尔贝蒂娜那一伙相去甚远,音乐帮助我自我反省,从中发掘新
的东西:那就是我在生活中、旅行中枉然寻找的多样性,而让它那阳光照耀的波浪逐渐
在我身旁减弱的音响之波涛则勾起了我对这种多样性的憧憬。双重的多样性。正如光谱
向我们显示了光的组合,瓦格纳的和弦,埃尔斯蒂尔的色彩使我们认识另一个人的感觉
中质的要素,而对另一个人的爱却无法使我们深入这种要素。还有作品本身内在的多样
性,通过真正成为多样性的唯一方法:集中多种个性。当一个平庸的音乐家声称自己在
刻划一个骑士侍从,一个骑士时,他其实在让他们唱同样的乐曲,相反,瓦格纳却在每
个名称底下放进了一种不同的现实,每当他的骑士侍从出现时,那是一个独特的,既复
杂又简单的形象,这个形象带着喜悦与封建的两种线条的相互冲突,记载在广阔的音响
之中。因而是由许多音乐充实而成的那种音乐是丰满的,其中的每一种音乐都是一个生
命。一个生命,或者说是大自然的一种瞬间景观给人的印象。即便是大自然中那些与大
自然给我们的感触最不相关的事物,也保持了其外部的,完全确定的现实;一只小鸟的
啼唱,一个猎人的号角声,一个牧人用芦管吹出的曲调都在天边勾勒出自己的音响形象
。当然,瓦格纳会接近和把握这种音响形象,将它写进一首管弦乐,使之服从于最高的
音乐意念,同时又仍然尊重这种音响形象的原来特征,正如一个做木箱的木匠会考虑他
要加工的木头的纤维和独特的木质那样。
在这些作品中,在行动的旁边,在不仅仅是一些人物名字的那些个体旁边,对大自
然的沉思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尽管这些作品极其丰富,我想他的作品仍然多么明
显地——即使是极为巧妙地——具有永远不完整的特征,这就是十九世纪所有伟大作品
的特征;在十九世纪,最伟大的作家都没有把他们的著作写好,但是他们在工作时仿佛
自己既是工人又是法官,他们从这种自我观照中抽出外在于作品而又高于作品的一种新
的美,又回溯既往地给予作品一种它原先所没有的统一性和宏大气魄。即使不停留在事
后从自己的小说中看到一出《人间喜剧》的那个人身上,也不停留在把互不协调的诗歌
或散文称为《历代传说》和《人类圣经》的那些人身上,然而难道不能说,这后一本书
如此精彩地体现了十九世纪,以致米什莱最伟大的美不应该从他的作品本身去寻找,而
应该从他对自己作品的态度中去寻找,不应该从他的《法国史》或者《大革命史》中去
寻找,而应该从他为这两本书所作的序言中去寻找吗?序言就是写在作品之后的那些篇
章,他在序言中审视这些作品,在序言中还必须在这里或那里加上通常以:“我要把这
一点说出来吗?”开头的句子,那不是学者的谨慎,而是音乐家的一段华采。另一个音
乐家,即此时此刻使我陶醉的瓦格纳,从他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美妙的片断,把它作为事
后看来是很必要的主旋律放进一部作品,而他在写作这个片段时并没有想到这部作品,
接着,他写出了第一出神话歌剧,继而是第二部,然后又是其他作品,当他突然发觉他
刚刚写完一部四部曲时,他大概有点感受到巴尔扎克用一个陌生人和一个父亲的目光打
量他的作品时体验到的那种陶醉,巴尔扎克在这部作品中发现了拉斐尔的纯洁,在另一
部作品中发现了福音书的简朴,当他给他所有的作品投去回照的光芒时猛然发现,如果
这些作品组成一个系列效果会更好,在这个系列中相同的人物可以重新出现,为了衔接
这些作品,他给自己的作品增添了最后的,也是最出色的一笔。这个整体是后来形成的
,但并非是仿造的,否则就会象平庸作家们的无数体系那样化为齑粉,这些作家用上大
量的标题和副标题便自以为是在追求一个统一的卓越超群的构思。并非是仿造的,也许
正因为它是后来形成的,是诞生于一个充满热情的时刻的整体所以它才更加真实,在这
个时刻,整体是从只需重新聚合的片断中被发现的;整体对自身一无所知,所以它是内
在的、非逻辑的,整体没有摈弃多样性,没有把制作搁置一边。整体(然而这次适用于
全部)犹如另外组成的、诞生于一种灵感的片断,而不是出于一个论题人为发展的需要
,尔后再与其余的东西融合成一体的片断。在绮瑟归来之前的一大段管弦乐章前面,是
作品本身吸引了几乎被一个牧人遗忘的芦管曲调。而且毫无疑问,当乐队把握了芦管的
音符,对它们加以改造,使它们与自身的陶醉水乳交融,打乱它们的节奏,让它们的声
调焕发出光彩,加速它们的运动,增加它们的器乐性时,乐队就越是靠近大殿,毫无疑
问,当瓦格纳在他的记忆中发现了牧人的曲调,将它收入他的作品,使之产生其全部意
义时,瓦格纳本人就越是高兴。而且这种欢乐始终伴随着他。他的身上尽管有诗人的忧
伤,但是制作者的轻松愉快却安慰和超越了——不幸的是也稍微摧毁了——这种忧伤。
然而,我既被我刚才在凡德伊与瓦格纳的乐句之中发现的相同之处,也被这种火山爆发
式的灵巧扰得心绪不宁。难道就是这种灵巧使人以为大艺术家的作品具有一种固有的、
不可制服的独特性,表面上象是一种超人的现实的反映,其实却是精心制作的产物?如
果艺术只是这种东西,那么艺术并不比生活更加真实,而我也就不必有这么多的遗憾了
。我继续演奏《特里斯丹》。与管音响的屏障把我与瓦格纳隔开,我还是听见了他狂喜
并邀请我分享他的欢乐的声音,我听见那永远年轻的笑声和西格弗里德①的锤击声愈益
加强;此外,最令人惊奇的是那些乐句,艺术创造者的灵巧技艺只是使这些乐句更加自
如地离开地里,这些飞鸟不象洛亨格林②中的天鹅而更象飞机,我在巴尔贝克看见这种
飞机把自己的能量化作飞升、在波涛上翱翔,然后消失在天空当中。也许,正象飞得最
高最快的鸟类拥有最强壮的翅膀一样,人们也需要这些粗笨的机器去探索无限,需要标
志着神秘的一百二十马力,然而不管飞得多高,强大的马达轰鸣声多少会妨碍人们去体
味天空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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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格弗里德是瓦格纳的歌剧,四部联剧中的一部。
②洛亨格林是瓦格纳的歌剧。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至此一直追溯着音乐回忆的梦幻流程突然转向我们这个时代最
优秀的演奏者,并且有点评价过高地把莫雷尔列入其中。紧接着,我的思绪作了一个急
转弯,我开始想到莫雷尔的性格,他性格上的某些独特之处。此外——这一点可以与折
磨他的神经衰弱相关联而不是相混淆——莫雷尔习惯讲述他的生活,但是他把他的生活
描述得如此晦暗以至别人很难分辨出任何东西。比方说,他完全听凭德·夏吕斯先生差
遣,条件是他晚上必须自由,因为他想在晚饭后去上一堂代数课。德·夏吕斯先生表示
同意,但是要求在上完课后看见莫雷尔。“这不可能,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画(这
个玩笑搬到这里毫无意义;但是德·夏吕斯先生曾经让莫雷尔阅读《情感教育》,在倒
数第二章中弗里德里克·莫罗说过这句话,莫雷尔在开玩笑时总是在“不可能”后面加
上:“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画”),这堂课经常上到很晚,而这对教授已经是一个
很大的麻烦,他当然会生气的……”——“根本不需要上什么课嘛,代数既不是游泳也
不是英语。完全可以从一本书中自学,”德·夏吕斯先生反驳道,他立即从代数课猜测
出人们根本无法弄清的景象之一。也许莫雷尔是去跟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也许是莫雷尔
打算用不正当的手段挣钱,参加了秘密警察,同保安警察一起出去执行任务,谁知道呢
?更糟的是在一家妓院里等待人们可能需要的某个小白脸。“从一本书中学甚至更加容
易,”莫雷尔回答德·夏吕斯先生说,“因为代数课上什么也听不懂。”——“那你为
什么不在我家学代数,你在这里不是更加舒服吗?”德·夏吕斯可以这样回答,但是他
没有说出口,心里却明白,只要能够确保晚上的时间,假想的代数课马上会变成一堂必
不可少的舞蹈课或者绘画课。在这一点上,德·夏吕斯先生大概发觉他弄错了,至少是
错了一部分:莫雷尔经常在男爵家解方程式。德·夏吕斯先生提出异议,认为代数对一
个小提琴家毫无用处。莫雷尔则反驳道,代数是消磨时间和对付神经衰弱的一种消遣。
毫无疑问,德·夏吕斯先生可以试着去打听和了解这些神秘而又必要的,只在夜间才教
授的代数课的真相。但是德·夏吕斯先生过深地陷于社交事务,没有精力去弄清楚莫雷
尔究竟在忙些什么。接待客人或者出门拜访,在社交圈里打发时间,在城里用晚餐,去
戏院看夜戏,这一切使他无法去想这件事,也无法去想莫雷尔既粗暴又阴险的恶意,据
说,莫雷尔在他去过的各界和不同城市里对自己的这种恶意又是张扬又是隐瞒,在这些
地方,人们只是带着一种恐惧的战栗压低声音谈论他,而又不敢讲述任何事情。
不幸的是,他今天让我领教了这种恶毒的神经质的一次发作,当时我离开了钢琴,
下楼来到院子里,为的是赶在尚未到来的阿尔贝蒂娜之前。在我经过絮比安的店铺前面
时,莫雷尔和我以为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正单独在那里,莫雷尔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
,发出一种农民般的、通常受到抑制,而且是十分古怪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会有这种声
音。他说的话也同样古怪,从法语的角度来看有不少错,不过他对一切都懂得不透彻。
“您给我出去,荡妇,荡妇、荡妇,”他向那个可怜的姑娘反复嚷道,她一开始显然不
明白他想说什么,接着她浑身颤抖而又高傲地呆在他面前一动不动。“我叫您出去,荡
妇,荡妇;去找您的舅舅来,我要对他说您是什么货色,婊子。”正在这时,院子里响
起了跟一位朋友一路聊天回家的絮比安的声音,我知道莫雷尔十分懦弱,所以我觉得没
有必要把我的力量与絮比安和他的朋友的力量加在一起,他们再过片刻就要进店铺了,
我重新上楼,以免遇到莫雷尔,尽管(可能是为了用一种也许莫须有的讹诈去吓唬和镇
住小姑娘)他很想叫来絮比安,但是在院子里一听见絮比安的声音,莫雷尔就赶紧溜掉
了。刚才的这些话算不了什么,它们不能说明我重新上楼时心跳的原因。我们在生活中
目击的这些场景从军人们在进攻上称为突然袭击的那种优势中找到了一种不可估量的力
量因素,我从阿尔贝蒂娜不留在特罗卡德罗,而即将回到我身边这件事中感到无限恬静
的快意也无济于事,我的耳朵里仍然回响着重复过十遍,使我心神不安的词语:
“荡妇,荡妇。”
我的骚动渐渐得到平息。阿尔贝蒂娜即将回来。再过一会儿,我将听到她按门铃的
声音。我感到我的生活不再象应有的那个样子,我有一个女人,当她即将归来时,我自
然应该跟她一起出去,我身上的力量和活力即将逐渐朝着美化她的方向变化,这种生活
使我变成了一根不断壮大,然而又被吸取了它积聚的所有养分的丰满果实压得沉甸甸的
树枝。与我一个小时之前还有的焦虑相比,阿尔贝蒂娜的归来给我带来的宁静远远超过
了早晨她离开前我感受到的宁静。展望未来,我女友的温顺使我几乎成为更有能耐的主
人,好象由于她迫在眉睫,令人腻烦,不可避免而又甜美愉快的出现而变得充实和稳定
,那种宁静(它使我们不必从自己身上寻找幸福)来自一种家庭的感情和一种驯服的幸
福。家庭和驯服:这种感情在我等待阿尔贝蒂娜时曾给我带来了这么多的安宁,接着我
在与她一起散步时又感受到了这种感情。她一度摘下她的手套,也许是为了触摸我的手
,也许是为了向我炫耀,让我看看她的小手指上在邦当夫人赠送的一枚戒指旁边的另一
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着一大块晶莹透亮的浅色红宝石叶瓣:“又是一枚新戒指,阿尔贝
蒂娜。您的姨妈真慷慨!”——“不,这不是我姨妈的,”她笑着对我说。“这枚戒指
是我买的,多亏了您,我才能攒下一大笔钱。我甚至不知道这枚戒指以前是谁的。一个
没有钱用的旅客把戒指留给一家旅馆的老板,我去勒芒时就住在这家旅馆。他不知道怎
么处置这枚戒指,他打算把戒指低价出售。但是当时这枚戒指对我来说仍然太昂贵了。
现在,多亏了您,我变成了一位漂亮的太太,我让人去问他戒指是否还在。戒指就在这
里。”——“这样就有好多戒指了,阿尔贝蒂娜。您打算把我要送给您的戒指戴在哪里
?总之,这枚戒指很漂亮;我分辨不出红宝石周围的雕镂花纹,看上去象是一个扮鬼脸
的男人脑袋。不过我的视力不太好。”——“您的视力即便再好些也帮不了您多大的忙
,我也辨认不清呢。”
从前,我在阅读一些《回忆录》和一部小说时看到,一个男人始终与一个女人一起
出去,跟她一起吃茶点,我经常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做。有时,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了,我
带着圣卢的情妇一起出去吃晚饭就是其中一例。然而,尽管我自以为当时我出色地扮演
了我在小说中向往的人物,这种想法使我坚信我在拉谢尔身边应该得到乐趣,而她却没
有给我这种乐趣。那是因为,每当我们打算模仿某种确实是真实的东西时,我们忘记了
这某种东西并非产生于模仿的意愿,而是产生于一种无意识的而且也是真实的力量;但
是,我希望跟拉谢尔一起散步时能感到一种微妙的快意,这一欲望没有能给我带来特殊
的印象,而现在我却在根本没有找寻它时感受到了这种特殊印象,然而那是出于完全不
同的其他真实而又深刻的原因;举一个例子,原因之一就是我的嫉妒心使我无法远离阿
尔贝蒂娜,而当我能够出去的时候,我不让她在没有我陪伴的情况下出去散步。我直到
现在才感觉到这一点,因为认识不是人们要观察的某些外在之物,而是一些不自觉的感
受;因为过去虽然一个女人跟我一起坐在同一辆车中,但只要我还没有每时每刻感到我
象需要阿尔贝蒂娜那样需要她,只要我的目光对她的不断爱抚还没有经常把这些需要不
断更新的色彩归还给她,只要虽已经平息然而又在回忆的感官还没有把味觉和质感置于
这些颜色之下,只要与感官和刺激感官的想象融汇在一起的嫉妒还没有用一种如同万有
引力法则那样强有力的代偿吸引力使这个女人在我们身边保持平衡,那么实际上这个女
人并没有在我身边。我们的车迅速地驶过大马路和林荫道,两旁林立的旅馆象太阳与寒
冷的粉红色结晶,它们令我回想起我在斯万夫人家拜访等待掌灯时菊花雅照的情景。
我刚好来得及看到一个年轻的水果女贩,一个送牛奶女郎站在自己的门前,晴朗的
天气使她容光焕发,就象我不熟悉的小说开端时的女主角,我的欲望足以使她进入妙趣
横生的曲折情节,而眼下我在车窗后面与她们的距离就象我在卧室的窗户后面与她们的
距离一样的遥远。因为我不能要求阿尔贝蒂娜停车,而这些少妇已经看不见了,我的眼
睛适才仅仅分辨出她们的轮廓,并在笼罩着她们的金色雾霭中爱慕地注视她们的清新容
貌。我发觉酒商的女儿站在柜台后面或者一个洗衣女工在街上谈话时所感到的激动不亚
于人们认出女神时的那种激动。自从奥林匹斯山不复存在之后,出上的居民们就生活在
尘世上。当画家为了描绘一幅神话图,把一些从事最平庸的职业的平民女子请来摆姿势
,装成维纳斯或塞雷斯时,他们并没有亵渎圣人而只是给这些姑娘奉还和增添了她们所
缺少的神的品质和属性。“您觉得特罗卡德罗怎么样,小疯子?”——“离开那里回来
跟您在一起我非常满意。我想那是达菲乌设计的。”——“我的小阿尔贝蒂娜真有学问
!确实是达菲乌设计的,可我忘了这—点。”——“您睡觉的时候,我就看您的书,大
懒虫。作为建筑,它太丑陋了,不是吗?”——“小宝贝,瞧您变得有多快,您变得那
样的聪明(这倒千真万确,再者,她能满意地——既然没有其他事令她满意——对自己
说在我家度过的时光对她来说至少不完全是浪费,我对此并不感到恼火),所以必要时
我会对您说说一般被看作是谬误的,但与我寻求的真理却是一致的某些东西。您知道印
象主义是什么吗?”——“知道。”——“那好,您明白我想说的意思:您还记得骄傲
者马库维尔教堂吗?埃尔斯蒂尔不喜欢这座教堂,因为那是新的。他这样把建筑物从包
罗它们的总体印象中抽出来看,使建筑物离开它们融于其中的光线,并且象一个考古学
家那样审视它们的内在价值,这与他自己的印象主义不是有点相互矛盾吗?当他绘画时
,难道一家医院,一所学校,一张墙上的招贴不是跟旁边的一座无法估价的教堂具有同
样的价值,构成一幅不可分割的图景吗?您再回想一下,阳光是如何焙烤着教堂的正面
,马库维尔这些圣人的雕像如何浮现在光线之中。一座崭新的建筑看上去古老或者不古
老又何妨?古老的街区蕴含的那种诗意已经被榨干了,但是在新的街区里,用新近开凿
出来的白得过份的石块为富有的小资产阶级新建的某些房屋不是用一声樱桃味一般尖酸
的喊叫划破七月正午酷热的暑气吗?这时,商人们回郊区吃午饭,这喊叫是等待午餐在
昏暗的餐厅里准备就绪时发出的喊叫,餐厅里摆刀具时玻璃棱柱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如同夏尔特尔大教堂的彩画玻璃一样绚丽。”——“您太好了!如果我有朝一日变得聪
明的话,那也是您的功劳。”——“在一个晴朗的白天,为什么把视线从拥有长颈形塔
楼的特罗卡德罗移开呢?那些塔楼令人想到帕维的修道院。”——“这座修道院坐落在
高地上居高临下,也令我联想起您收藏的一幅曼坦那的仿制品,我想那就是《圣塞巴斯
蒂安》,画面的远景上有一座梯形的城市,人们可以肯定那城市里有特罗卡德罗。”—
—“您瞧,可不是吗!不过您是怎么看到曼坦那的仿制品的呢?您真让人震惊。”我们
来到最有平民气息的街区,每个柜台后面站立着一个女仆维纳斯,把柜台变成了一个市
郊的祭坛,我真想在这个祭坛脚下度过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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