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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29:03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正象人们在过早地死去之前会做的那样,我估算着阿尔贝蒂娜彻底结束我的自由后我被
剥夺的种种乐趣。在帕西,就在车行道上,因为交通堵塞,一些互相搂着腰的少女以她
们的微笑使我赞叹。我没有时间细加分辨,但不可能是我对她们美化了;因为在任何人
群中,在任何一群少女当中,总不难遇到一个外形高贵的头像。因此节日里嘈杂拥挤的
平民人群对于沉湎声色之辈来说是可贵的。就象能从中发掘出古代纪念章的一片乱七八
糟的荒地之于考古学家那样。我们来到树林。我想,假如阿尔贝蒂娜没有随我一起出来
,,我在这个时候可能会去香榭丽舍大街的马戏场聆听瓦格纳的狂风骤雨似的交响乐,
它使管弦乐队所有的乐弦震颤,犹如席卷一堆轻盈的泡沫那样把我刚才演奏的芦笛调融
汇其中,使之飞扬、成形、变样、分隔,卷入一股逐渐增强的旋风。我至少希望我们的
散步时间短暂些,希望我们早早回去,因为我已经决定晚上去维尔迪兰家,我没有把这
个决定告诉阿尔贝蒂娜。他们新近寄给我的一份请柬被我连同其他的请柬一道扔进了字
纸篓。然而今晚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想知道阿尔贝蒂娜下午在他们家希望遇到的是哪
些人。说真的,我同阿尔贝蒂娜的关系已经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假使一切照此继续下去
,假使事事正常的话),这时一个女人所起的作用只是帮我们过渡到另一个女人。她依
然占有我们的心,不过这种占有极少;我们每天晚上都急于寻找陌生女人,尤其是认识
她的陌生女人,这些女人会向我们讲述她的生活。因为,她本人,我们已经掌握并且穷
尽了她同意给予我们的她自己的一切。她的生活,也还是她自己,却恰恰属于我们不熟
悉的那个部分,我们枉费心机地向她打听的那些事情,我们可以从新结识的人的口中探
听到。
  如果说我与阿尔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无法去威尼斯和旅行,刚才假使就是独自一
人的话,我本来至少可以结识一下这个晴朗的星期天沐浴在阳光中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工
,我把她们的美大部分归之于她们的不为我所知的生活。她们的眼睛不是渗透着一种目
光吗?人们不了解这种目光所蕴含的种种形象、回忆、期待和轻蔑,又无法将这一切与
目光分开。这种生活,即从我们面前走过的人的生活,不是按照其面貌赋予眉头的颦蹙
和鼻孔的扩张一种变化不定的涵义吗?阿尔贝蒂娜在场使我无法走向她们,也许因此使
我不能停止她们抱有欲望。希望自己保持继续生活的欲望,希望对某种比通常的事物更
美妙的东西抱有信仰的人应该出去散步,因为街上、林荫大道上有许多女神。然而女神
们却不让别人靠近她们。在这里或那里,在树木之间,在某家咖啡馆门口,一位女招待
就象山林水泽的仙女守候在圣林边缘。而尽里面三名少女则坐在她们身旁的自行车巨大
的弧圈旁边,犹如腾云驾雾或者乘坐神马进行她们神话般的旅行的女神。我发现,每当
阿尔贝蒂娜全神贯注地打量所有这些少女片刻后,她立即朝我转过身来。但是,我并没
有过多地被这种静观的紧张性及其在紧张中得到补偿的短暂性所折磨;因为,说到这种
紧张的静观,阿尔贝蒂娜往往就这样在一种沉思之中审度我的父亲或者弗朗索瓦丝,也
许是因为疲劳,也许那是一个专心的人观察时的独特方式;至于她朝我转过身来的速度
之快,可能是基于这样的理由:阿尔贝蒂娜了解我的疑虑,她大概不打算给这些尽管尚
未得到证实的疑虑留下把柄。再者,当阿尔贝蒂娜这样专心凝视时,在我看来似乎是有
罪的(即使关注的对象是年轻男人),而我自己就这样关注着所有的年轻女工,却没有
一刻认为自己有罪——与此同时,我几乎觉得阿尔贝蒂娜的在场妨碍我凝视她们,走向
她们,因此她是有罪的。人们觉得有欲望是无辜的,他人也有欲望则是残忍的。这种涉
及到我们或者我们爱恋的女人之间的反差不仅关系到欲望,而且还关系到谎言。比方说
,掩饰日趋衰弱的健康状况,还想让外界以为自己身体强壮,隐瞒一样瑕疵,或者在不
伤害别人的情况下去获得自己喜爱的东西,有什么比这类谎言更为常见的呢?那是保存
自身最必要的最常用的工具。然而我们却试图把谎言排斥在我们爱恋的女人的生活之外
,它正是我们到处窥伺、侦察和憎恶的东西。它使我们心烦意乱,足以导致一种决裂,
在我们看来它似乎隐瞒了最严重的缺陷,除非它隐瞒得极其巧妙使我们没有任何怀疑。
我们正处于这样古怪的境地:我们对一种病原是那样的敏感,这种病原到处迅速而又大
量的繁殖使它对于其他人变成无害的,而对不再有免疫力的不幸之人却变得十分危险!

  这些漂亮少女的生活——由于长期隐居的缘故,我难得遇见这样的姑娘——在我以
及在唾手可得的成功没有减弱想象能力的所有人看来,是某种与我熟悉的东西完全不同
而又令人向往的东西,就象旅行会给我们展示的最美妙的城市一样。
  在我认识的女人身边或者在我去过的城市里感受到的失望并没有使我不受新闻诱惑
力的欺骗,不相信这些新闻的真实性。因此,正如看威尼斯——春天这个季节使我憧憬
威尼斯而跟阿尔贝蒂娜结婚将使我无法了解这座城市——看威尼斯的全景图(茨基也许
会说其色调比真正的威尼斯更美),根本无法代替我的威尼斯之行,这段确定的旅程长
度在我看来是必须逾越的,虽然这与我毫无关系;同样,一个拉皮条的女人人为地为我
弄来的轻佻女人,无论她多么漂亮,对我来说却根本无法代替那个身段呆板、这时正笑
嘻嘻地跟一位女友从树底下走过的女人。我从一家妓院中找到的女人即使更加漂亮,也
不是一码事,因为我们不能象打量一小块蛋白石或玛瑙那样打量我们不认识的一位姑娘
的眼睛。我们知道,使这双眼睛呈虹色的一小束光线或者使它们闪闪发光的晶亮颗粒,
这就是我们能看到的一切,却看不到它表达的思想、意志以及记忆,那里面有着我们不
熟悉的家族以及我们羡慕的挚友。能够把握这一切是那样的困难,那样的艰巨,这一点
比目光本身的实际美更能赋予那目光以其自身的价值(由此大概可以说明,一个年轻男
人在一个听说他是威尔士亲王的妇女的想象中能激发起一连串奇想,当她得知自己认错
人的时候她就不再注意那个男人了)。在妓院中得到个轻佻女人,这意味着得到一个被
抽掉了渗透她的、而且我们渴望与她一起拥有的陌生生活的女人,这意味着我们在接近
实际上已变成纯粹宝石的一双眼睛,接近一个象朵皱起的花朵那样毫无意义地皱起的鼻
子。不,我与阿尔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丧失掉的,恰恰就是这个正经过那里的陌生女
郎,假使我想继续相信她是真实的,我就必须忍受她的抵抗,并据此改变我的行动方向
,我就必须迎战一次侮辱,然后卷土重来,争取得到一次约会,在工场的出口处等待她
,逐步了解这个小姑娘的生活所由组成的一个个细节,吃透我所寻找的乐趣对她包含的
蕴意,跨过由于她的不同习惯和她的独特生活而造成的我与我想得到的她的关注和青睐
之间的距离,正如假使我想相信比萨是真实的,我就必须坐火车长途跋涉,这样,我就
会看到它,它对于我也将不只是一种世界性的景观展览。然而欲望和旅行之间的这些相
似性本身使我下决心总有一天要进一步把握这种不可见的而又与信仰或者与物理中的气
压同样强烈的力量的性质,这种力量把我不认识的都市、女人托举得如此之高,而当我
已接近她们以后,这种力量便抽身逃遁,让她们立即坠落到最最平庸的现实底层。稍远
处,另一个小女孩跪在她正摆弄的自行车旁边。自行车一修好,年轻的女骑手就登上她
的自行车,然而她不是象男大那样跨上去的。自行车颠簸了一会儿,女孩的身上仿佛扬
起了风帆,插上了巨大的翅膀;不久我们就看到这个半是凡人半是飞人,半是天使半是
谪仙的年轻女子飞快地远离而去,继续她的旅程。
  这恰恰是阿尔贝蒂娜在场时我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从我这里剥夺掉的东西。是她从
我这里剥夺掉的吗?难道我不该想相反是她满足了我吗?如果阿尔贝蒂娜没有与我一起
生活,如果她是自由的,那么我就会把所有的这些女人想象成她的欲望和她的乐趣可能
的,很有可能的对象,而且我有理由这样做。在我眼里,她们就象这些舞女,在一出恶
鹰出没的芭蕾舞剧中,她们有时代表对一个人的诱惑,有时又把自己的箭射向另一个人
的心窝。轻佻的女工,年轻的姑娘、女演员,但愿我能憎恨她们!作为憎恶的对象,在
我看来,她们本该被排斥在天地万物的美之外。阿尔贝蒂娜的顺从在使我不再因她们感
到痛苦的同时又把尘世的美归还给她们。拔掉了心中的嫉妒这根刺,这些女人对于我已
毫无伤害,我就有闲情逸致欣赏她们,爱慕地注视她们,以后也许是以更亲密的方式。
在幽禁阿尔贝蒂娜的同时,我便把所有这些在散步中,在舞会上,在剧院里微微作响的
绚丽多彩的翅膀还给了宇宙,但它们对我来说重新变得具有诱惑力。因为她,阿尔贝蒂
娜,再也不会受到它们的诱惑了。这些闪光的翅膀构成了尘世的美。它们从前也构成了
阿尔贝蒂娜的美。正因为我将她看作一只神秘的小鸟,继而是海滩上令人想望,也许是
已经到手的大演员我才觉得她美妙绝伦。某天晚上我看见那只小鸟在堤岸上踱步,周围
是一群不知来自何方的海鸥似的其他少女,这只小鸟一旦被捉在我家中,阿尔贝蒂娜就
失去了她所有的光彩,连同别人拥有她的一切可能性。她逐渐失去了她的美。我想象她
在散步时没有我作伴,而由这个女人或那个年轻男子陪同,必须有这样的散步,我才能
再次看到她沐浴在海滩的绚丽色彩之中,尽管我的嫉妒与我的想象乐趣的减退不能等同
视之。但是,尽管有这些突如其来的振奋,在这种时刻由于她被别人垂涎,她在我眼里
重新变得很美,我仍然完全可以把她在我家逗留的那段时间划分为两个阶段:在第一个
阶段,她依然是海滩上那个光彩照人的女演员,尽管其光彩日渐黯淡;在第二个阶段,
她变成了一个忧郁的囚犯,沦落到平庸乏味、暗淡无光的地步,只有在我对过去的重新
回忆的闪电中,她才重新恢复自己的光彩。
  有时,在我对她最冷淡的那些时辰,我勾起了对很久以前的回忆,那是在海滩上,
当时我还不认识她,我对离我不远的那位夫人极为反感,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她跟这个
女人有过来往,她放声大笑,同时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光滑平展的蓝色大海在四周拍
击出轻微的响声。在海滩的阳光下,置身于女友之中的阿尔贝蒂娜是最美的一个。那是
一位花容玉貌的少女,在辽阔大海的这个习惯的背景下,她,受到欣赏她的那位夫人珍
视的她,就这样冒犯了我。这个举动具有决定意义,因为那位夫人也许回到了巴尔贝克
,她也许注意到阿尔贝蒂娜已经从发亮而又嘈杂的海滩上消失了;但是她不知道这个少
女住在我家,唯我独钟。蔚蓝色的汪洋大海,忘记她对这位少女的偏爱以及转而偏爱其
他人,沉溺于阿尔贝蒂娜对我的当众凌辱,把她禁闭在一个令人眼花缭乱而又牢不可破
的首饰盒中。于是,对这个女人的仇恨咬啮着我的心;对阿尔贝蒂娜我也同样仇恨,然
而仇恨中却夹杂着对这个备受赞赏,秀发迷人的美丽少女的倾慕,她在海滩上放声大笑
就是一种冒犯。羞耻、嫉妒、对最初的欲望以及闪亮的背景的再度回忆重新赋予阿尔贝
蒂娜以她昔日的美,她从前的价值。就这样,我在她身边感受到的有点沉重的烦恼与一
种令人战栗,充满奇妙的形象和怀恋的欲望交替出现,这要看她是在我卧室中呆在我身
旁还是重又自由地呆在我的记忆里,在海堤上,穿着色彩鲜艳的沙滩服装,置身于大海
的音乐演奏之中:阿尔贝蒂娜时而象是魔鬼缠身似地退出这个环境,而且并没有多大价
值,时而重又置身其间,逃离到一个我无法知道的过去之中躲避我,在那位夫人、她的
女友身边冒犯我,喷溅的波涛或者眩目的阳光,阿尔贝蒂娜就象某种具有两牺性的爱人
,或者置身于海滩或者回到我的卧室。
  在另一处,一大群人正在玩球。所有这些少女都想充分享受阳光,因为二月的白昼
尽管如此明媚,却持续不久,白日的光辉终将衰退。在夜慕降临之前,我们还有黄昏这
段时光,因为在径直来到塞纳河之后,我们下车走了很久,阿尔贝蒂娜欣赏的是塞纳河
冬天湛蓝的水面上闪耀的红色帆船,远方明亮的地平线上犹如孤零零一朵丽春花那样缩
成一团的一幢瓦房,在更远的地方,圣克鲁仿佛是零零星星、容易破碎和并行排列的化
石,她的在场却使我无法欣赏这些景致。甚至有时我还把自己的手臂伸给她,我觉得她
的手臂勾住我的手臂形成的这个连环把我们两个人联成了一体,并且把我们两个人的命
运结合在一起。
  我们平行的,继而是靠近和并拢的影子在我们脚下勾勒出一幅令人陶醉的图景。毫
无疑问,在家里,阿尔贝蒂娜与我同居,是她躺在我的床上,这已经使我觉得妙不可言
。然而,在我如此喜爱的布洛尼湖前,在树林下,恰恰有她的身影,她的大腿和她的上
身完美而又简洁的影子,在我的身影旁边,太阳用水彩笔在小径的沙砾上画下了她的身
影,这就好比是把我们俩在家的情景朝外输出,朝大自然中输出。我在我们俩影子的交
融中感到一种魅力,它也许不如我们俩肉体的接近和交融那样实际,但却同样亲昵。然
后,我们重新上车。汽车在蜿蜒曲折的小径中往回开,一路上披挂着长春藤和荆棘的冬
季树木象废墟,仿佛通向一位魔术师的住宅。刚刚走出阴森森的树林,一离开森林,我
们重又见到了天日,天色尚早,我想晚饭前我还有时间干我想干的一切,然而才过了一
会儿,当我们的汽车接近凯旋门时,我突然间在巴黎上方惊奇而又恐惧地看到一轮过早
露面的满月,犹如一只停止不动,使我们觉得已经迟到的时钟的圆盘。我们对车夫说我
们回家。对她来说,也就是回到我家。无论多么惹人喜爱的女人都必须离开我们回家去
,她们的在场不可能让我们感到坐在汽车尽里面,在我身边的阿尔贝蒂娜给我的那种安
详,这种在场不是把我们引向人们彼此隔开的空虚时辰,而是把我们引向更为牢固的结
合,更好地禁闭在我的家中,那也是她的家,这是我占有她的具体标志。当然,为了占
有就必须有欲望。我们只有在心怀爱意的情况下才会占有一根线条、一个平面、一个立
体。但是,在我们散步的时候,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不象从前的拉谢尔,她不是一种由
肉体和衣料组成的浮灰。在巴尔贝克,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双手凭藉想象扎扎实
实地构筑着她的肉体,温情脉脉地润色着她的肉体,所以现在,我在这辆车中不用贴近
阿尔贝蒂娜也能触摸和控制这个肉体,我甚至用不着看见她,我只要听见她说话就足够
了,假使她不言语的话,我只要知道她在我的身边就足够了;我的感官编织在一起完全
包围了她,来到住宅前面,她理所当然下了车,我停顿了片刻,告诉司机让他回来接我
,但是我的目光却仍然包围着她,她在我的前面走进拱门,看着她这样举止笨重、满脸
红光,体态丰腴囚犯般十分自然地跟我一起回家,犹如我自己的妻子,看着她在墙壁的
护卫下消失在我们的住宅之中,我总是体会到那份懒懒的居家的安宁,不幸的是,她似
乎觉得自己置身于监狱,并且同意、德·拉罗什富科夫人的观点,当人们问这位夫人呆
在象利扬库尔那样漂亮的住宅里她是否感到满足时,她回答说:“世上没有漂亮的监狱
,”我可以从那天晚上我们在她的卧室里两个人单独吃晚餐时她的那种忧虑而又倦怠的
神情中看出这一点。我对此先是毫无觉察;我还懊丧地想,如果没有阿尔贝蒂娜(因为
在一家旅馆中她会整天与许多人接触,跟她在一起我会饱尝嫉妒的痛苦),我这时可能
在威尼斯的一家小餐厅吃晚饭,这些小餐厅低矮得就象船上的货舱,从那里可以透过四
周装饰着摩尔式线脚的拱形小玻璃窗看见大运河。
  我必须补充一点,阿尔贝蒂娜很欣赏我家的那尊巨大的巴布迪安纳青铜像,布洛克
有无数理由认为铜像丑陋无比。但他奇怪我为什么保留这尊青铜像时也许就不那么有理
由了。我从未象他那样追求室内的艺术装饰和布置,我实在懒得去管这种事,我对眼前
习以为常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既然我的情趣不在那里,我就有权不让室内装饰细腻别致
。尽管如此,我也许应该拿掉铜像。但是,丑陋而又豪华的东西却很有用处,因为这些
东西摆在那些不理解我们,与我们的情趣格格不入而又可能被我们爱上的人旁边会产生
一种威性,而这种威性是一种美的、而又没有显露出自身的美的东西所缺乏的。然而不
理解我们的那些人恰恰就是我们必须施用某种威性的对象,而我们的智慧则足以保证我
们在那些上等人身边拥有这种威性。尽管阿尔贝蒂娜已开始有鉴赏力,她仍然对这尊青
铜像有某种崇拜,这种崇拜投射在我的身上就变成了一种敬意,这种来自阿尔贝蒂娜的
敬意对我至关重要(远比保留一尊有点不太体面的青铜像更加重要),因为我爱阿尔贝
蒂娜。
  然而,我受到束缚这种想法突然间不再使我感到难堪,我希望这种束缚持续下去,
因为我仿佛觉得阿尔贝蒂娜痛切地感到她也在受束缚。毫无疑问,每当我问她呆在我家
她是否愉快,她总是回答我说她不知道在哪里还会比在这儿更加幸福。但是这些话却往
往与她那种忧郁和烦躁的神情不相吻合。
  显然,如果她真有我以为她有的那些情趣,那么满足这些情趣受到阻碍就会令她恼
火而使我宽慰,如此宽慰以至我觉得我不公正地谴责了她这一假设十分可能,即使按这
种假设我很难解释她的苦心刻意的行径:阿尔贝蒂娜设法从来不独自一人自由行动,她
回家时不在门前停留片刻,每当她去打电话时总是让某个能够向我重复她的话的人,比
如弗朗索瓦丝或安德烈陪伴她,当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过,事后她总让我单独和安德烈
在一起,却又不露出有意为之的痕迹,好让我得到关于她们外出的详尽报告。某些很快
克制住的不耐烦的冲动与这种奇迹般的驯服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些冲动使我自问,阿
尔贝蒂娜是否打算挣脱她的枷锁。一些次要的事件佐证了我的设想。有一天,我单独外
出时在帕西附近遇见了希塞尔,我们天南海北地聊开了。我立即对她说我经常看见阿尔
贝蒂娜,我为自己能够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而非常得意。希塞尔问我她在哪里可以找到她
,因为她刚好有什么事要告诉她。“什么事?”——“跟她的女伴有关的一些事。”—
—“什么样的女伴?我也许可以向您提供点情况,这不影响您见她。”——“噢,是些
从前的女伴,我不记得她们叫什么名字,”希塞尔含糊其辞地回答道,连忙抽身告退。
她离开了我,自以为她的话谨慎得足以让我明白一切。然而谎言终究经不起任何追究,
一点点东西就能将它拆穿!如果关系到她甚至不知道姓名的从前的女伴,为什么她“刚
好”需要对阿尔贝蒂娜谈谈她们的事呢?“刚好”与戈达尔夫人心爱的口头禅“真凑巧
”如出一辙,这个副词只能适用于一种非同寻常、恰到好处,也许是十万火急,与确指
的人物有关的东西。此外,她张张嘴,就象人们打呵欠时那样,含糊其辞地对我说(同
时身体几乎也往后退,正如她在我们谈话的这一刻开倒车那样)“啊!我不知道,我不
记得她们的姓名,”她张嘴说这话的样子使她一脸撒谎像,她的声调与脸是合拍的,而
她先前说“我刚好”的那种截然不同、紧张活跃的神情说明了一个事实。我没有盘问希
塞尔。即使盘问她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她撒谎的方式跟阿尔贝蒂娜不同。当
然,阿尔贝蒂娜的谎言更令我痛心。但是首先,她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她们在撒
谎这个事实本身,而撒谎在某些场合是显而易见的。并不是真相显而易见,因为真相隐
藏在谎言底下。众所周知,每个杀人犯都自以为已经把一切筹划得滴水不漏,不致被人
逮住;到头来,杀人犯几乎总要被逮住。相反,撒谎的人却极少被人发觉,特别是其中
被人喜爱的撒谎女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在那里做了什么。但是在她说话的时
候,在她说到的另一件事,而这件事后面有她没有道出的东西的时候,谎言即刻就被发
现,嫉妒之心油然而起,因为人们意识到那是谎言却又无法了解真相。在阿尔贝蒂娜身
上,谎言是从人们在这段叙述中已经看到的许多特点中让人感觉到的,主要是通过下面
这个特点:当她说谎时,她的叙述便或是贫乏、疏忽,不真实,或者相反,充满过多的
旨在使叙述显得真实的细枝末节。无论说谎的人怎么想,显得真实根本不等于真实。人
们想听某种真实的东西,却听到仅仅是显得真实的东西,它也许比真实更加真实,也许
过份真实,有点音乐欣赏能力的耳朵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正如听见一行错误的诗句,
或者听到高声把一个词读成另一个词。耳朵对此有所感觉,如果是一个正在恋爱的人,
他心里便会惊慌不安。当人们因为不知道一个女人是经过贝里街还是经过华盛顿街,而
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时,他们为什么不想一想,只要我们明智地持续几年不见这个女人,
那么这几米的差距以及那个女人本身将缩小到一亿分之一(也就是缩小到我们无法觉察
的数量),那时比格列佛还要大得多的人将会变成任何显微镜——至少是心灵的显微镜
,因为无动于衷的记忆显微慎倍数更高而且不那么易碎——都看不见的小矮人!不管怎
样,虽然阿尔贝蒂娜的谎言与希塞尔的谎言有一个共同点——即撒谎本身——希塞尔撒
谎的方式却不同于阿尔贝蒂娜,也不同于安德烈,然而她们各自的谎言彼此之间却配合
默契、丝丝入扣,同时又千变万化,以至这个小小的帮派具有某些商行,比如出版社或
者新闻机构的那种不可渗透的严密性,尽管它们的组成人员多种多样,不幸的作者却根
本无法知道他是否受到欺诈。报纸或者杂志的主编撒起谎来态度特别真诚、郑重,因为
他在许多场合需要欺瞒如下事实,即当他高举起真诚的旗帜对付其他的报纸主编或者戏
剧导演以及其他的出版商时,他恰恰在做他所鞭笞过的事情,运用同样唯利是图的手段
。公然宣称(正如一个政党的领袖那样,正如任何事物那样)撒谎是可怕的,这样做往
往迫使人们在不摘掉庄严的面具,不放下真诚这顶桂冠的情况下比其他人撒谎更多。
  “真诚的人”的协会会员撒起谎来截然不同,而且样子更加天真。他欺骗他的作者
犹如欺骗自己的妻子,使用了滑稽笑剧中的一些噱头。编辑部秘书,一个诚实而又粗俗
的人撒起谎来直截了当,就象是向您许诺您的房屋将在房屋尚未开始营造之时竣工的一
位建筑师。拥有一颗天使般心灵的主编在其他三个人中间周旋,即使不知道究竟是怎么
回事,他也会出于兄弟般情谊的考虑及温柔的同舟共济之情用一句不容置疑的话给他们
以可贵的帮助。这四个人生活在永恒的纠纷之中,作者的到来终止了这些纠纷。他们超
越个人之间争吵,人人都记得前去援救受到威胁的“部队”这一伟大的军人职责。很久
以来,我一直在这个“小帮派”面前扮演着作者的角色,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如果希
塞尔说“刚好”的时候想到了阿尔贝蒂娜的某个女伴,这个女伴一俟我的女友以这样或
那样的借口离开我,便准备跟她一起去旅行,如果她想通知阿尔贝蒂娜时机已经或者即
将成熟,那么希塞尔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把这些事告诉我的,所以向她提问毫无用处。

  象遇见希塞尔这样的一些相会并不是加深我的疑虑的唯一原因。比方说,我欣赏阿
尔贝蒂娜的绘画。而阿尔贝蒂娜的绘画,女囚的这些令人动容的消遣,使我深受感动,
我为此向她表示祝贺。“不,画得很糟,可我从来没有上过一堂绘画课。”——“有一
天晚上,在巴尔贝克,您可是派人告诉我说您留下来上绘画课。”我提请她回忆那个日
子,并且对她说我当时即刻就明白,人们不在这个时辰上绘画课。阿尔贝蒂娜满脸通红
。“确实如此,”她说,“我没有上绘画课,我一开始对您撒了许多谎,这一点我承认
。但是我不再对您撒谎了。”我真想知道一开始的谎言究竟是哪些!然而我心里预先就
清楚,她的招认会是新的谎言。因此我只是拥抱她。我只要她讲出其中的一个谎言。她
回答道:“那好吧!比如,我以前说大海的气息让我感到难受。”面对这种恶意,我就
不再坚持了。
  为了让她觉得她的枷锁不那么沉重,对我来说最妙的莫过于让她相信我将亲手砸碎
她的枷锁。无论如何,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这个骗人的计划向她和盘托出,她刚刚带着
过份的殷勤从特罗卡德罗回来;我所能做的,绝不是用与她决裂的威胁折磨她,而充其
量是闭口不谈我那颗感激的心正在编织的与她永远共同生活的梦想。在打量她的时候,
我很难克制自己不向她泄露这些梦,也许她也觉察了这一点,不幸的是,梦的表述没有
感染力。一个矫揉造作的老夫人的情形,正如德·夏吕斯先生那样,由于他在自己的想
象当中只看得见一个骄傲的年轻男子,于是便以为自己也变成了骄傲的年轻男子,正因
为如此他变得更加矫揉造作更加滑稽可笑,这种情形更为普遍,一个热恋之中的情夫的
不幸就在于他没有意识到当他看到自己面前的漂亮容貌时,他的情妇却看到了他那张原
有的脸,这张脸并没有因美的视觉产生的快意而变得漂亮些,恰恰相反。爱情甚至不能
说明所有这些普遍情形;我们看不见我们的身体,其他人却看见了,我们“追随着”我
们的思想,对其他人来说那是不可见的;而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东西。艺术家有时将这
种东西显示在他的作品中。因此,作者会使欣赏其作品的人感到失望,因为这种内在的
美不完全反映在作者的脸上。
  一切被爱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一切人,在我们眼里都是雅努斯,如果这人
离开我们,他向我们显露的就是令我们欣喜的那一面,如果我们知道这人永远受我们支
配,他向我们展露的就是阴郁的那一面。对阿尔贝蒂娜来说,与她长期共存的社会具有
另一种我在这段叙述中无法言表的难以忍受之处。另一个人的生活与她的生活捆绑在一
起,就象捆绑着一枚炸弹,丢下炸弹就必定犯罪,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曲折、坎坷、危
险、担忧,想到虚假和貌似真实的事以后会被信以为真而自己又无法解释时的恐惧,假
使人们的贴心知己中有个疯子的话,就会体验到这些感情,请以这些感情作比较。比如
,我对德·夏吕斯先生与莫雷尔生活在一起表示同情(对那天下午情景的回忆立即使我
感到我的左胸远比右胸胀大);姑且不论他们之间是否有关系,德·夏吕斯先生一开始
大概不知道莫雷尔是疯子。莫雷尔的美,他的平庸,他的高傲大概使男爵不想去深究,
直至凄凉的日子来临,在那些日子里,莫雷尔指责德·夏吕斯先生忧郁,而又无法作出
解释,莫雷尔借助荒谬而又极为微妙的推理攻击他的多疑,用绝望的决定威胁他,在这
些决定中始终起作用的是对最直接的利益的最奸诈的考虑。这一切只不过是比较。阿尔
贝蒂娜不是疯子。
  我心里明白,这一天贝戈特的死使我非常难过。众所周知,他的病拖了很久。当然
不是指他起初得的病,那是自然产生的疾病。自然产生的疾病似乎只可能很短暂。但是
医学却把握了延长疾病的艺术。药物、和药物提供的暂时的缓解及药物中断后又产生的
身体不适形成了一种患病的假象,病人的习惯最终会使这种假象稳定下来,而且使它一
直照原样继续下去,就象孩子们患百日咳痊愈很久之后还一阵一阵咳嗽那样。接着,药
物不太起作用了,人们就增加剂量,药物不再生效,反而由于长期使用不当开始产生危
害。药物的天然属性恐怕不会让它们持久发挥作用。几乎可以与这种自然属性匹敌的医
学却能够迫使人们卧床,迫使他们继续服药,否则便会死亡,这真是一大奇迹。这一来
,人为的疾病扎下了根,变成一种次要而又真实的疾病,区别仅仅在于自然产生的疾病
会痊愈,而医学制造的疾病却永远不会痊愈,因为医学不懂得痊愈的奥秘。
  几年以前,贝戈特已经足不出户了。再说,他也从不喜欢社交界,或者说他曾经喜
欢过一天,那仅仅是为了蔑视它,正如他蔑视其他的一切那样,而且是以他自己的方式
蔑视,即是说并非因为得不到而蔑视,而是刚得到便加以蔑视。他的生活如此简朴,人
们猜不出他究竟富有到什么程度,即使知道也可能出错,因为大家认为他非常吝啬,然
而从来没有人象他那样慷慨。他跟女人,确切地说跟少女在一起时尤其慷慨,她们为自
己付出太少而得到太多感到惭愧。在他自己看来他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知道,只有在
感到自己爱着别人的气氛里他才能更好地创作。爱情,这未免言过其实,微微渗入肌肤
的快感有助于文学工作,因为这种乐趣压倒了其他乐趣,比如社交的乐趣,以及普遍认
可的乐趣。即使这种爱情带来幻灭,它至少可以用同样的方式触动心灵的表层,否则心
灵会变得毫无生气。因此,为了使作家先与别的人既疏远又适应,随后再让一架超过了
一定年限,有停顿趋向的思想机器开动起来,欲望对作家来说不无裨益。人无法幸福,
然而人却能指出妨碍幸福的原因,假使没有失望这类突然的缺口,这些原因对我们来说
仍然是不可见的。梦想是无法实现的,这一点我们明白;如果没有欲望,我们也许就不
会梦想,梦想是有益的,为此人们可以看见梦想的破灭,梦想的破灭具有教育意义。贝
戈特也在思忖:“我为少女花费的钱比百万富翁花费的钱还多,但是她们给我带来的乐
趣或者失望使我写出一本给我带来钱财的书。”从经济角度来看,这种推论是荒谬的,
然而他在这样把黄金转化为爱抚,把爱抚转化为黄金的过程中无疑得到了某种乐趣。当
我外祖母故世的时候,我们看到,精疲力尽的晚年喜欢憩息。然而在社交界中却只有谈
话。她对谈话反应迟钝,但是她有权赶走那些不过是问题和答案化身的女人。出了社交
界,女人们重新变成凝视的对象,这使精疲力竭的老人感到那样舒适。总而言之,这一
切现在已经不再有问题。我说过贝戈特已足不出户,他在他的卧室起床一个小时浑身就
得裹上披巾和花格毛毯,穿着人们在大冷天外出或者坐火车时穿的一切。他只让极少数
朋友在他身边出入,在这些朋友面前为了替自己辩解,他指着他身上的花格披巾和毛毯
愉快地说:“您还想怎么样,亲爱的,阿纳格萨戈尔说过,人生就是一种旅行。”就这
样,他慢慢感到越来越冷,就象一个小星宿预示着地球这个大星宿的景象:温暖逐渐离
开地球,生命随即消逝。因此人类靠作品复活是不可能了。因为在将来,人类的作品要
想光照后世,首先必须有人类存在。如果某些种类的动物能更长久地抵御严寒的侵袭,
那么当人类不复存在的时候,即使贝戈特的荣耀还能持续到那个时候,这种荣耀顷刻之
间也会永远消失。能够阅读他作品的并不是最后仅存的那些动物,因为它们不大可能象
过五旬节的使徒那样无师自通地学会人类的各种语言。
  在去世前的几个月里,贝戈特遭受到失眠的折磨,更糟的是,他刚刚睡着就恶梦缠
身,要是他醒了这些恶梦也会促使他避免重新入睡,很久以来,他一直喜欢做梦,甚至
喜欢不详的梦,由于这些梦,和这些梦与人们在清醒状态中面对的现实互相矛盾,最迟
在醒来时我们就会因做梦而深深感到我们曾经睡着过。但是,贝戈特的恶梦并非办此,
当他谈到恶梦时,以前,他老听到一些不愉快事情经过他的脑海。而现在,梦仿佛来自
他的身外,他感到一个凶恶的女人手上拿着一块湿抹布从他脸上擦过,竭力把他弄醒;
臀部的搔痒难熬;车夫的狂怒——因为贝戈特在睡梦中曾经低声抱怨自己驾驶技术糟糕
——那个疯狂暴怒的车夫向作家扑过来,咬他的手指,锯他的手指。最后,当他在睡眠
中光线很暗时,大自然便进行了一次不穿服装,用中风夺走他的生命的排练:贝戈特乘
坐轿车进入斯万家新别墅的门廊,他想下车。一阵闪电般的晕眩使他呆坐在车座上,看
门人试图帮助他下车,他仍然坐着,不能起身挪动他的双腿。他想紧紧抓住他面前的石
柱,但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站起来。
  他看过一些医生,这些被召请的人受宠若惊,诊断出他的不适是由于他过分勤勉(
他已经二十年没有做任何事了),由于他过度操劳。他们劝他不要看恐怖小说(他从来
不看书),多晒“对生命必不可少的”太阳(他有几年稍感舒服全靠他在家幽居),增
加饮食(这使他逐渐消瘦,倒为他的恶梦提供了营养)。他的一个医生擅长于自相矛盾
和戏弄人,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为了不伤害他,贝戈特一看见他就把别人对他的
忠告作为自己的意见转告他,那医生矢口否认,以为贝戈特想让他开出他喜欢的某种药
,便立刻禁用这种药,为了达到目的,他经常用即刻编造的一些理由,在贝戈特用以具
体反驳他的明显的事实面前,医生不能自圆其说,不得不在同一句话里自相矛盾,然而
他又用新的理由强调同样的禁令。贝戈特回头去找第一批医生当中的一位,这人以头脑
灵活而自鸣得意,尤其在一位文人面前,如果贝戈特委婉地说:“我觉得某医生好象对
我说过——当然是从前——那会使我的肾脏和大脑充血……”,那人就会露出狡黠的笑
容,举起手指说道:“我是说使用,而不是滥用。当然,任何药物,夸张地说,都是一
种同时具有利和弊两个方面的武器。”我们的身体具有某种有益于我们健康的本能,正
如我们的心灵具有道德责任感,这是医学博士或神学博士的任何准许都无法代替的。我
们知道冷水浴会使我们害病,我们仍旧喜欢洗冷水澡;我们总能找到医生来建议我们洗
冷水澡,而不是来防止洗冷水澡的害处。贝戈特明智地遵从每个医生几年来下的禁令。
几个星期之后,从前的意外再度出现,新的意外更加严重。每分钟都痛得死去活来,再
加上被短促的恶梦打断的失眠,贝戈特不再请医生了,他试着服用各种麻醉药,而且卓
有成效不过剂量过多,他信任地看着每种麻醉药附带的简介,简介上都说明睡眠的必要
性,但是又含蓄指出,所有催人入睡的药品(除了说明书介绍的瓶内装的产品,这种产
品从无毒副作用的)都有毒性,而且因此产生的副作用比病痛更糟。贝戈特试过各种麻
醉药。某些麻醉药与我们常用的,由比如戊基和乙基制成的麻醉药类别迥异。人们只能
怀着对未知事物的美妙期待吞咽成份完全不同的新药。心跳得就象赴第一次约会。新的
药物即将把我们引向哪些鲜为人知的睡眠和梦幻呢?药物现在已经进入我们的身体、左
右着我们的思想。我们将以何种方式入睡?一旦我们睡着了,这种全能的主宰会让我们
通过哪些古怪的途径,到达哪些颠峰,哪些无法测量的深渊呢?我们在这种旅行中会有
哪一类新的感受呢?新药会使我们不舒服?心情恬淡快活?死亡?贝戈特的死发生在他
把自己如此这般地托付给这些朋友(朋友还是敌人?)当中最厉害的一个之后的第二天
。他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去世的:尿毒症的轻微发作是人们建议他休息的原因。但是一位
批评家在文章里谈到过的弗美尔的《德尔夫特小景》(从海牙美术馆借来举办一次荷兰
画展的画)中一小块黄色的墙面(贝戈特不记得了)画得如此美妙,单独把它抽出来看
,就好象是一件珍贵的中国艺术作品,具有一种自身的美,贝戈特十分欣赏并且自以为
非常熟悉这幅画,因此他吃了几只土豆,离开家门去参观画展。刚一踏上台阶,他就感
到头晕目眩。他从几幅画前面走过,感到如此虚假的艺术实在枯燥无味而且毫无用处,
还比不上威尼斯的宫殿或者海边简朴的房屋的新鲜空气和阳光。最后,他来到弗美尔的
画前,他记得这幅画比他熟悉的其它画更有光彩更不一般,然而,由于批评家的文章,
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些穿蓝衣服的小人物,沙子是玫瑰红的,最后是那一小块黄色墙面的
珍贵材料。他头晕得更加厉害;他目不转睛地紧盯住这一小块珍贵的黄色墙面,犹如小
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只黄蝴蝶看。“我也该这样写,”他说,“我最后几本书太枯燥了
,应该涂上几层色彩,好让我的句子本身变得珍贵,就象这一小块黄色的墙面。”这时
,严重的晕眩并没有过去。在天国的磅秤上一端的秤盘盛着他自己的一生,另一端则装
着被如此优美地画成黄色的一小块墙面。他感到自己不小心把前一个天平托盘误认为后
一个了。他心想:
  “我可不愿让晚报把我当成这次画展的杂闻来谈。”
  他重复再三:“带挡雨披檐的一小块黄色墙面,一小块黄色墙面。”与此同时,他
跌坐在一张环形沙发上;刹那间他不再想他有生命危险,他重又乐观起来,心想:“这
仅仅是没有熟透的那些土豆引起的消化不良,毫无关系。”又一阵晕眩向他袭来,他从
沙发滚到地上,所有的参观者和守卫都朝他跑去。他死了。永远死了?谁能说得准呢?
当然,招魂术试验和宗教信条都不能证明人死后灵魂还存在。人们只能说,今生今世发
生的一切就仿佛我们是带着前世承诺的沉重义务进入今世似的。在我们现世的生活条件
下,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以为我们有必要行善、体贴、甚至礼貌,不信神的艺术家也没有
任何理由以为自己有必要把一个片断重画二十遍,他由此引起的赞叹对他那被蛆虫啃咬
的身体来说无关紧要,正如一个永远不为人知,仅仅以弗美尔的名字出现的艺术家运用
许多技巧和经过反复推敲才画出来的黄色墙面那样。所有这些在现时生活中没有得到认
可的义务似乎属于一个不同的,建筑在仁慈、认真、奉献之上的世界,一个与当今世界
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们这个不同的世界出来再出生在当今的世界,也许在回到那个世界
之前,还会在那些陌生的律法影响下生活,我们服从那些律法,因为我们的心还受着它
们的熏陶,但并不知道谁创立了这些律法——深刻的智力活动使人接近这些律法,而只
有——说不定还不止呢——愚蠢的人才看不到它们。因此,贝戈特并没有永远死去这种
想法是真实可信的。
  人们埋葬了他,但是在丧礼的整个夜晚,在灯火通明的玻璃橱窗里,他的那些三本
一叠的书犹如展开翅膀的天使在守夜,对于已经不在人世的他来说,那仿佛是他复活的
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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