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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29:1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我曾经说过,我知道贝戈特是在那一天去世的。我对那些说他是前一天去世的报纸——
彼此都重复着同一个调子——的这种不准确十分欣赏。就在前一天,阿尔贝蒂娜遇到过
他,她当天晚上就对我讲述了这件事,她甚至因此迟到了一会儿,因为贝戈特跟她聊了
很久。毫无疑问,贝戈特是与阿尔贝蒂娜进行最后一次谈话的。她是通过我认识贝戈特
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她出于好奇想要拜见他,我便在一年前写信给这位年迈
的大师,把她引荐给他。他同意了我的请求,我想他心里有点不舒服,因为我重新见他
只是为了让另一个人高兴,这证实了我对他的冷漠。这些情况经常发生:有时,人们不
是为了享受重新跟他交谈的乐趣,而是为了第三者而恳求他或者她,他或者她的断然拒
绝使被我们监护的女人以为我们在炫耀自己拥有一种莫须有的能力;更多的则是,天才
或者著名的美人同意了,然而由于他们的荣誉受到了侮辱,他们的情感受到了挫伤,他
们对我们只怀有一种已经淡薄了的,忧伤而又带点轻蔑的感情。在错误地指责报纸不准
确之后,我猜测了很久,因为那一天,阿尔贝蒂娜根本没有遇到贝戈特,但是,当时我
却一刻也不曾怀疑过她,因为她向我讲述这件事时神态自然,而且我在很久以后才了解
她那坦然撒谎的迷人技巧。她所说的、她所招认的与事实如此不谋而合——我们无可辩
驳地看到并了解到这点——所以她就这样在她的生活间隙当中散布了另一种生活的种种
插曲,当时我没有怀疑这另一种生活是虚假的,只是在很久以后我才觉察到了这一点。
我曾补充说,“当她招认的时候”,下面谈谈为什么。有的时候,一些奇特的比较使我
对她产生过嫉妒和怀疑,在这种怀疑里,在过去,或者很遗憾在将来,有另外一个人。
为了对我掌握的事实显得有把握,我说出了姓名,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是啊,一礼拜
前我在离家几步远的地方遇见过她。我出于礼貌内她还礼。我跟她一起走了两步。但是
我们之间没有过任何事情,从来也不会有任何事情。”而阿尔贝蒂娜却根本没有遇到过
这个人,最充分的理由就是那人已有十个月没去巴黎。但是我的女友觉得完全否认不足
为信。因此她虚构了这次短暂的相会,她说得那么实在,我仿佛看到那位夫人停下脚步
,向她问好,跟她一起走了几步。假如我这时在外面,我的感官也许会向我证实,那位
夫人没有跟阿尔贝蒂娜走过几步。然而即使我知道事实恰好相反,那也是得之于一系列
推理中的一个环节(我们信任的那些人的话语环环紧扣),而不是感官的实证。为了引
用感官的这种实证,我必须恰好在外面,而事实并非如此。不过人们可以想象,这样一
个假设也不是难以置信的:我有可能在阿尔贝蒂娜那天晚上(她没有看见我)对我说她
跟那位夫人一起走了几步的那个时辰外出并且来到街上,那样我就会知道阿尔贝蒂娜在
撒谎。这是否确凿?一片该死的阴霾占据了我的头脑,我可能会怀疑我看到过她独自一
人,只要我设法了解由于哪种视觉幻象我才没有看见那位夫人,我就不会因为自己的误
会大吃一惊了,因为天体世界也并不比人类,尤其是我们热爱的人的真实活动更难认识
,就些人为了对付我们的怀疑,会用一些保护他们自己的谎言使他们更加理直气壮。他
们可以让我们麻木不仁的爱情相信,我们热爱的女人在国外有并不存在的姐妹,兄弟、
嫂子,这种情形又能持续多少年呢?
感官的实证本身也是一种思想活动,在这个活动中自信造就了事实。我们好多次都
看到,有时听觉给弗朗索瓦丝带来的不是人们说出的那句话,而是她自己信以为真的那
句话,这就足以使她听不进一种更加优美的发音对她的暗中纠正。我们的膳食总管也是
如此。德·夏吕斯先生这时穿着——因为他变化多端——颜色很浅,在千万个人当中一
眼便能认出的裤子。不过,我们的膳食总管以为“公共小便池”(plssotiere)①一词
(这个词指德·盖尔芒特公爵所谓的朗比托小厕所,听到这样的称呼,德·朗比托先生
火冒三丈)就是“pistieie”的意思,他一生中从来没听到任何人说过“公共小便池”
,尽管人们经常在他面前提到这个词。但是,谬误要比信任更加顽固,而且谬误从不对
自己的自信加以反省。膳食总管经常说:“德·夏吕斯男爵先生长时间呆在小便池里(
pistieie)肯定是因为他得了一种病。这就是一个老色鬼的下场。他还穿着长裤。今天
早晨,夫人派我去纳伊买东西。在勃艮第街,我看见德·夏吕斯男爵先生走进了公共小
便处。一个多小时之后,当我从纳伊回来时,我在同一个小便处,在老地方又看见了他
的黄裤子,他总是呆在中间好让别人看不见他。”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谁比德·盖尔芒
特夫人的一位侄女更漂亮、更高贵、更年轻。然而我却听见我有时去去的那家餐厅的守
门人在她经过的时候说:“瞧瞧这个自命不凡的老妇人,象什么样子!少说也有八十岁
。”关于年龄,我看他对自己的话也难以相信。但是,每当她经过饭店前去看望她那两
个离这里不远的可爱的姑婆德·弗桑萨克夫人和德·巴尔鲁尔夫人时,聚集在他身边的
那些跑堂的人都要嘲笑一番,他们以为这个小美人的脸看上去有八十岁,守门人形容“
自命不凡的老妇人”的八十高龄被用到了她的身上,这也许是开玩笑,也许不是。要是
有人对他们说,她比饭店里两个女出纳之中的一个更出色,他们可能会笑破肚子,而那
个患着湿诊,肥胖得可笑的女出纳在他们眼里居然是个美妇人。也许只有性欲才能阻止
他们产生这样的谬误,假使性欲在所谓自命不凡的老妇人经过时发生作用,那些跑堂的
也突然对这位年轻的女神起了馋心才能。然而,由于一些不为人知的,可能是社会方面
的原因,这种欲望并没有起作用。况且其中还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对我们大家来说
,世界是真实的,在每个人看来世界又是不同的。为了叙述的顺序,如果我们不必局限
于一些无聊的理由,有多少更重大的理由使我们能够指出这卷书的开头,有多么肤浅多
么骗人,在那一卷里我说我在自己的床上听见世界忽而在这种天气忽而在那种天气里苏
醒了!是啊,我被迫使事物变得浅薄,成为撒谎的人,然而每天早晨醒来的不是一个世
界,而是成千上万个,几乎与人类的眼珠和智慧一样多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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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pissotiere比pistiere多一个音节,而后者是不存在的。
提到阿尔贝蒂娜,我从来不知道哪些妇女在使谎言生动形象,染上生活本身的色彩
这一点上比她更具有独到的天赋,除非是她的一位女友——我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当中
的一位,她也象阿尔贝蒂娜那样娇艳,但是她那凸凹不平的侧影就象一串串玫瑰花,花
串又长又弯曲,我忘记了这种玫瑰的名字。从说谎的角度来看,这个少女比阿尔贝蒂娜
更胜一筹,因为她说谎时没有一刻显得痛苦,也没有因恼怒而省去什么不说,而这些现
象在我的女友那里比比皆是。然而我说过,她在编造一小滴水不漏的故事时迷人可爱,
因为听她说话的人在自己面前看到了她说的——却又是想象出来的——那些东西,把她
的话当作自己亲眼目睹的了。激励阿尔贝蒂娜的只有貌似的逼真,而根本没有使我产生
嫉妒的欲望。因为也许并不引人关注的阿尔贝蒂娜喜欢得到别人的奉承。不过,在这部
作品当中,即使我有过而且可以有许多机会表现嫉妒怎样增强了爱情,我也是站在情人
的立场这样做的。但是,哪怕这个人的傲气几乎已荡然无存,哪怕他会因为别离而死去
,他也不会用奉承去响应假想的不忠,他会自己走开,或者并不远远离去,而强迫自己
装出冷漠的样子。因此,他的情妇使他备受折磨痛苦,这对情妇来说倒纯粹是一种损失
。相反,她可以用一句巧妙的话,用温情脉脉的爱抚去驱除折磨他的种种疑虑,尽管他
自以为对此无动于衷,情夫也许并没有体会到由嫉妒引起的爱情的猛烈增长,但他突然
不再痛苦,他感到幸福、动情、放松,犹如人们在一场风暴过后大雨降临时感到的那样
,当人们还在大栗树底下感受到挂在树上的水珠间隔很久才一滴一滴垂落下来的时候,
色彩绚丽的太阳已经重新出现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对治愈自己的那个女人的感激
之情。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喜欢报答她对我的盛情,这也许正说明她是为了开脱自己才杜
撰出那些故事,承认得那么自然的,我并不怀疑她的故事,其中的一个就是遇到贝戈特
,而他当时已经死了。直到现在,我只知道阿尔贝蒂娜这些谎言,比如,弗朗索瓦丝在
巴尔贝克向我报告的,我忘记说了,尽管这些谎言他我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因为她不
愿来,她就对我说:‘您难道不能对先生说您没有找到我,说我已经出去了?’”然而
热爱我们的“下人们”,正如热爱我的弗朗索瓦丝,他们喜欢刺伤我们的自尊心。
晚饭后,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想乘着我已经起床的机会去看望一些朋友,比如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德·盖尔芒特夫人、康布尔梅一家,我不太清楚,总之是我在他们
家里能够找到的那些人。但是我没有说出我准备去看望的维尔迪兰一家的姓。我问她是
否愿意跟我一起去。。她借口没有裙袍。
“再说,我的头发也梳理得太不象样子。您是否坚持要我继续保持这种发型呢?”
她突然伸出一只手向我告别,她摊开胳膊,耸起肩膀,就象从前她在巴尔贝克海滩上那
样,此后她再没有过这样的动作。这个被人遗忘的动作使阿尔贝蒂娜的身体获得了活力
,她变成还不大了解我时的那个阿尔贝蒂娜了。这种举动使外表唐突、拘泥虚礼的阿尔
贝蒂娜恢复了她原来的新鲜感,她的陌生感,甚至使她回到了她自己的天地。我看到了
这个少女背后的大海,自从我不再去海边以后,我从来也没有看到大海象这样向我招手
。“我的姨妈觉得这发型会使我显老,”她神情阴郁地补充道。我心想:“但愿她姨妈
说得对!”让娃娃脸的阿尔贝蒂娜使邦当夫人显得更年轻,这正是她姨妈最大的追求,
还有,最好阿尔贝蒂嫁在嫁给我之前别花她的钱,而且从我们结婚那天起她还会有所收
益。但是我希望的恰好相反,我愿意阿尔贝蒂娜别显得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少在街上
让人回首顾盼,因为无论是讨厌的老妪还是被爱恋的女人衰老的面容都不能使一个嫉妒
的情夫感到放心,不过让我感到痛心的是,我要求阿尔贝蒂娜采纳的那种发型在她看来
竟然是又一重幽禁。哪怕我远离阿尔贝蒂娜,不断地把我与她联系在一起的还是这种新
的居家的亲切感。
我对阿尔贝蒂娜说让她陪我去盖尔芒特和康布尔梅家,我不太清楚我究竟想去哪里
,她对我说她没心思去,我便去了维尔迪兰家。正当我动身去维尔迪兰家的时候,我到
那里听音乐会的念头使我联想起下午的情景:“荡妇、荡妇”——失恋的情景,也许是
妒火中烧的情景,然而又是兽性大发的情景,除了言语之外,其兽性和一头爱上女人(
如果可以这么说)的大猴对这女人干得出来的一模一样——,正当我在街上打算叫一辆
出租马车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抽泣声,他坐在一块界石上试图克制住自己的情
绪。我走上前去:那人双手捧着脑袋,看上去象个年轻男子;从他大衣里露出的白颜色
判断,他似乎穿着套装,系着白色领带。听到我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挂满泪水
,但是他立即认出是我,并且掉转脸去。那是莫雷尔。他知道我已经认出了他,便竭力
止住泪水,他对我说,他因为心里难受在这里停停。他对我说:“就在今天,我粗暴地
侮辱了一个女人,我对她曾经一往情深。卑鄙的家伙才会这么干,因为她爱我。”——
“时间长了她也许会忘记,”我回答说,我没有想到这样说话会显得我好象耳闻目睹了
下午的情景似的。然而他一个劲地伤心去了,根本没有想到我会知道点什么。“她也许
会忘记,”他对我说。“但是我却无法忘记。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讨厌自己!不过归
根到底,既然已经说了也没有办法,再怎么做也无济于事。当我被激怒时,我不知道自
己在干什么。而这对我的健康非常不利,我的神经完全错乱了,”正如所有的神经衰弱
患者那样,他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担心。如果下午我看到的是一头猛兽的爱情怒火,那么
今天晚上,几个小时之间恍若过去了几个世纪,一种新的感情,一种羞愧、后悔、忧伤
的感情则表明:野兽向人类转变的演化过程中一个冗长的阶段已经过去。尽管如此,我
却始终听到“荡妇”的喊声,我惟恐下一轮再循环到野蛮状态。况且我也很难理解所发
生的一切,这点再自然不过,因为德·夏吕斯先生本人也完全不知道几天来,尤其是今
天,甚至在那段与小提琴手的精神状态并无直接关系的不体面插曲之前,莫雷尔的神经
衰弱已经又犯了。实际上他在上个月就飞快地勾搭上了絮比安的侄女,而勾搭的速度却
比他原先的期望要慢得多,他可以象未婚夫那样随心所欲地带她出去。然而,当他在准
备强奸的勾当中陷得深了些时,尤其是当他对自己的未婚妻说要她跟别的少女交朋友并
把她们提供给他时,他遭到了抵制,这激怒了他。这一下(她过于贞洁也好,相反她自
愿失身也罢),他的欲望一落千丈。他决定断绝关系,不过他觉得男爵这个人虽然邪恶
却也十分仗义,他害怕断绝关系之后德·夏吕斯先生会赶他出门。所以,他半个月前就
下决心不再去见那个少女,让德·夏吕斯先生和絮比安在他俩之间去解决(他使用了一
个更加康布尔梅式的动词),并且打算在宣布断绝关系之前,“溜”到一个不为人知的
地方去。
爱情的结局使他有点伤心,因此,尽管他与絮比安侄女的行为在微不足道的细节上
恰恰可以同他与男爵在圣马尔斯吃晚餐时他当着男爵的面论说的行为相吻合,这两种行
为可能还是截然不同的,而他在自己论说过的行为中没有料到的一些不太恶劣的感情可
能美化了他的真实行为并且使之情感化。相反,现实比计划更糟的唯一地方倒在于计划
中他觉得在这样一种背弃之后似乎不可能留在巴黎。现在,对他来说,为了一桩如此简
单的事情“溜走”未免太过份了。这意味着离开无疑会发怒的男爵,破坏自己的地位。
还会失去男爵给他的一切钱财。一想到这一切在所难免,他便心烦意乱,他一连几个小
时伤心落泪,为了不去想这些,他用了吗啡,是小心翼翼用的。然后,他的头脑中突然
转过一个念头,毫无疑问,这种想法在头脑中逐渐产生成形已有一段时间了,那就是:
在断绝关系与完全跟德·夏吕斯先生闹翻之间的选择也许并非两者必居其一。失去男爵
供给的一切钱财损失太大了。莫雷尔犹豫不决,他有好几天都在发愁,就象他见了布洛
克时发愁一样,然后他得出结论,絮比安和他的侄女试图让他落入一个圈套,他们大概
在为这桩占便宜的交易而感到庆幸。他觉得总之是那个少女自己不好,她笨拙得简直不
知道怎样用肉欲去缠住他。对他来说,牺牲他在德·夏吕斯先生家的地位不仅荒唐,而
且他们订婚以来他请少女吃过的那些昂贵的晚餐也很可惜,他也许可以报账,就象那个
每月都把自己的“账本”交给我舅舅的随身男仆的儿子那样,因为账本的单数对一般人
来说意味着印成铅字的著作,而对“殿下”们和随身仆役来说便失去了这层意思。对仆
役来说这个词意味着账本;对“殿下”们意味着人们记事的本子(在巴尔贝克,一天,
卢森堡公主对我说她没有带书,我正想把《冰岛渔夫》和《达拉斯贡城的达达兰》借给
她时才明白她想说的意思;并非她日子过得不太愉快,而是因为她没带本子,我要给她
留名字就难一些)。
尽管莫雷尔对他行为的后果看法老变,尽管两个月之前当他狂热地爱上絮比安的侄
女时,他也许会认为这种行为十分可憎,尽管半个月来他一再重申这种行为本身是自然
的,值得称道的,这种行为却仍然使他的神经质状态更加严重,刚才他就是在这样的状
态中申明断绝关系的。他已经做好了“出气”的充分准备,即使(除非是在瞬间的冲动
中)不拿这个少女出气,残存的爱情使他对少女还心有余悸,也就是说她还残存一丝爱
意,至少也要拿男爵出气。不过,他在晚饭前对男爵守口如瓶,因为他把他本人专业上
的精湛技艺看得高于一切,当他要演奏高难度作品的时候(比如今天晚上在维尔迪兰家
),他就避免(尽量避免,而这比下午的情景更够他受的)一切可能使他的演奏动作不
连贯的东西。就象一个热衷于赛车运动的外科大夫在他要动手术的时候不再开车。因此
,他在对我说话的同时轻轻地逐个活动他的手指,看看手指是否恢复了它们的灵活。他
皱皱眉头,那意思好象是还有一点神经质的僵硬。然而,为了不让手指更僵硬,他放松
面部,正如人们在没有睡着觉或者没有轻易占有一个女人时不让自己激动恼火那样,因
为他生怕恐惧症本身会进一步耽搁他睡眠或者享乐的时间。所以,他希望重新恢复心灵
的宁静,以便象往常一样专心致志地在维尔迪兰家演奏,他还希望让我证实他的痛苦,
因为我后来看出了这一点,为此在他看来,最简单的莫过于恳求我立即离开。他的恳求
是多余的,因为离开他对我是一种解脱。当我们往同一幢住宅走去,在离住宅还有几分
钟的路程时,我真害怕他要求我开车带他同往,我对下午的情景印象太深,所以这段路
如果让莫雷尔在我身边我不能不感到有点厌恶。莫雷尔对絮比安侄女的爱情,后来的冷
漠或者说憎恶很可能发自真心。不幸的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如
此行事,突然“贴上”一个少女,向她发誓永远爱她,甚至向他出示他随身携带的手枪
,说假使他卑鄙残忍到抛弃她,他就叫自己脑袋开花。后来他还是抛弃了她,并且感到
某种怨恨而不是悔疚。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这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许多
少女——忘不了他却被他忘怀的少女——感到痛苦——比如絮比安的侄女,她仍然痛苦
了很久,她在继续爱着莫雷尔的同时又很蔑视他——她们痛苦,而且准备在内心苦痛难
熬时发泄出来,因为莫雷尔那张坚硬犹如大理石,俊美犹如古代艺术品的面容就象一尊
希腊雕像的碎片那样充塞在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的脑海之中,还有他那漂亮的头发,机
智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嵌进不该接受它们的头颅便形成肿块,而这肿块又无法开刀
。然而,久而久之,这些如此坚硬的碎片终于滑落到一个地方,在这里它们已引不起太
大的痛苦,也不动弹;人们再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那就是遗忘,或者说无足轻重的
记忆。
我在白天有两个收获。一方面,由于阿尔贝蒂娜的温顺给我带来了宁静,我有可能
,从而也下了决心跟她断绝关系。另一方面,我坐在我的钢琴前等待她的那段时间里反
思的结果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想争取把自己重新得到的自由奉献给艺术,而艺术并不
是某种值得人们为它作奉献的东西,而是某种生命之外的东西,它与人生虚浮的荣誉和
一事无成都毫不相干,从作品中获得真正的个性这种表象仅仅来自技巧上的逼真。如果
说我度过的下午在我身上留下了其他的,也许是更加深刻的东西,那么这些东西是在很
久之后才被我了解的。至于我明确地权衡过的这两个收获,它们不会持续很久;因为从
那天晚上开始,我关于艺术的看法便在那天下午的感受逐渐减弱时重新占据上风,相反
,我说的宁静以及由此而来的我能够献身艺术的自由倒会重新弃我而去。
我的车沿着堤岸驶近维尔迪兰家,我让司机停车。其实我刚刚看见布里肖在波拿巴
特街的拐角从有轨电车里走下来,他用一张旧报纸擦拭自己的皮鞋,戴上银灰色手套。
我朝他走去。一段时间以来,他的眼疾逐渐恶化,所以他佩戴了一副——犹如实验室一
般阔气的——新眼镜,就象天文望远镜那样功率大而且复杂,眼镜仿佛用螺丝拧在他的
眼睛上;他把眼镜的焦距对准我,并且认出是我。眼镜的状况良好。但是,透过眼镜,
我却觉察到呆在这种大功率的设备底下的是一缕细微的、淡淡的、痉挛的、垂死的漠然
目光,正如在那些对人们干的活报酬太多的实验室里,有人把一只微不足道、濒临死亡
的小动物置于最精密的仪器之下那样。我把自己的胳膊伸给这个半瞎的人,好让他放心
走路。“这一次,我们不是在大舍尔堡附近,”他对我说,“而是在小敦刻尔克旁边碰
面了,”我觉得他的话实在无聊,因为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我又不敢问布里肖
那是什么意思,与其害怕他的轻蔑,我倒更怕他的解释。我回答他说,我很想看看从前
斯万每天晚上与奥黛特会面的那间客厅。“怎么,您熟悉这些古老的故事?”他对我说
。“不过,诗人完全有理由称之为:grandespatiummortalisaevi。”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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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语。意为:死而复活的巨大空间。
在当时,斯万的逝世使我大为震惊。斯万死了!斯万在这个句子中并不只是一个简
单的所有格的作用。我从此领会了独特的死亡,由命运派遣为斯万服务的死亡。因为我
们说死是为了简化,然而有多少人就几乎有同样多的死亡。有些感官我们并不具备,这
种官能使我们能够看见朝四面八方疾速奔跑的死神,命运之神把活跃的死神往这个人或
那个人引过去。这些死神往往只有在两、三年之后才能完全从自己的工作中解放出来。
飞奔的死神把癌症放入斯万的胁部,然后又跑开去干别的活,直到外科大夫动完手术时
再重新回来,以便把癌症再次放进去。继而,人们从《高卢人报》中看到,斯万的健康
令人不安,但是他的身体不适正在有效地恢复。于是,在咽气之前的几分钟,死神就象
一个不会毁灭您而会照料您的修女前来倍伴您度过最后的时刻,用最后的光环为这个心
脏已经停止跳动,身体永远冰凉的人加冕。正是死神的多样性,它们来回走动的神秘性
,它们身上致命的披肩的色彩使报纸的字里行间具有某种引起如此强烈感受的东西:“
我们非常遗憾地获悉,查理·斯万先生因患某种痛苦的疾病的后遗症于昨日在巴黎寓所
逝世。作为巴黎人,他的思想备受重视,他在有选择的人际关系中始终忠诚可靠,为此
也深孚众望,艺术文学界将一致对他的逝世表示哀悼,他对文学艺术高超精微的鉴赏力
使他深受喜爱和欢迎。赛马俱乐部全体国人也对这位成员的逝世表示惋惜,他在俱乐部
不仅资深而且驯马有方。他还是同盟联谊会和农业联谊会会员。前不久,他递交了王家
街联谊会成员的辞呈。他的精神风貌以及他引人注目的声望却仍然在音乐绘画的大型活
动中,尤其在艺术预展或开幕式上引起公众的兴趣,他甚至在极少出户的最后那几年仍
旧是这些领域忠实的常客。丧礼即将举行,云云。”
从这一点来看,如果不是“有身分的人”没有名望,头衔会使尸体腐烂更快。毫无
疑问,没有突出个性的人只能默默无闻,即使那人是于塞斯公爵。然而公爵这顶桂冠还
会把各种因素聚集起来并保持一段时间,有如阿尔贝蒂娜喜欢吃的冰糕暂时保持好看的
形状,而那些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资产阶级人士一俟死去,他们的名字立即就会解体,
“脱模”融化。我们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谈到加蒂埃时把他当作德拉特雷穆瓦伊公
爵的好朋友,当作一个在贵族圈子中备受推崇的人。对下一代人来说,加蒂埃变成了那
么不定型的东西,以至把他归到于首饰商加蒂埃一类人还算抬高了他的身价,他可能会
嘲笑那些无知的人竟然把他跟首饰商混淆起来!相反,斯万却是个具有出色的文化艺术
个性的人;尽管他没有任何“作品”,他却有幸存留了一点时间。然而,亲爱的查理·
斯万,我在年轻时对您了解甚少,而在您离坟墓不远时,因为那个也许被您看作小傻瓜
的人已经把您作为他的一部小说的主人公,人们已经又开始谈论您了,也许您因此还会
活下去。在迪索描绘王家街联谊会的阳台这幅画中,您在加里费、埃德蒙·德·波利尼
亚克和圣莫里斯中间,人们在谈这幅画时之所以经常谈到您,那是因为人们看到,在斯
万这个人物身上有您的某些特征。
再谈谈更普遍的事实,我曾经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里听见斯万本人谈到他的
这种预期之中而又出乎意料的死,是在公爵夫人侄女举行宴会的那天晚上。一天晚上我
浏览报纸时,他的讣告就象不合时宜地插进来的几行神秘的文字顿时吸引了我,我当时
又重新体会到了同样的死亡独特而又扣人心弦的怪异性。这几行文字足以使一个活生生
的人变成只能用姓名,用见诸文字的姓名,而且是突然间从阳世转到阴间的姓名来应答
别人的人。正是这几行字使我仍然渴望进一步了解维尔迪兰从前居住过的地方,斯万当
时还不光见诸于报纸上的几行文字,他那时经常和奥黛特在那个地方共进晚餐。还应该
补充说(这使我为斯万之死悲哀的时间比为另一个人之死悲哀的时间更长,尽管去了解
的动机与他的死亡的个别怪异性无关),我没有去看望希尔贝特,而我在德·盖尔芒特
亲王夫人家却答应过斯万去看她,他没有把这条“别的理由”告诉我;在那天晚上,他
暗示过这条理由,为此他还选择我作他与亲王交谈的知情人;上千个问题又涌现在我面
前(犹如水泡从水底冒上来那样),我想就最不相干的主题问他:关于弗美尔,关于德
·穆西先生,关于他本人,关于布歇的一张壁毯,关于贡布雷,毫无疑问,这些问题并
不迫切,因为我已经把这些问题搁置再三,然而自从他封住了牙关不可能再答复之后,
这些问题在我看来便显得至关重要了。
“噢,不,”布里肖又说,“斯万不是在这里遇到他未来的妻子的,至少他只是在
最后的时刻,在局部摧毁了维尔迪兰夫人的第一个住处的那场灾难之后才来这里的。!
不幸的是,我惟恐在布里肖眼前展示在我看来似乎不合适的奢侈,因为这位大学教
师没有奢侈的份儿,我急急忙忙走下小汽车,司机不明白我为了在布里肖发现我之前躲
远点而飞快地对他说的话。结果是司机又走过来与我们攀谈,他问我是否要来接我;我
赶忙对他说好吧,并为此对乘坐公共汽车到来的大学教师表示倍加尊重。
“啊!您是坐小汽车来的,”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的上帝,这是最偶然
不过的事;我从来不乘小汽车。我总是乘坐公共汽车或者步行。不过,如果您答应我坐
进这辆破车,今天晚上陪您回家对我来说也许是莫大的荣幸;我们会有点挤。但您总是
对我那么宽厚。”唉,我心想,向他提出这样的建议对我毫无损失,既然因为阿尔贝蒂
娜的缘故我得老回家。她在任何人都不能前来见她的那个时辰呆在我家,这就使我能够
象下午那样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下午我知道她即将从特罗卡德罗回来,我又并不急
于再见她。然而,归根到底,也象下午那样,我感觉到我有一个女人,我在回家时就不
会经历孤独引起的有益于健康的兴奋。“我乐意接受,”布里肖回答我说。“在您提到
过的那个时期,我们的朋友任在蒙达利维街一个宽敞的带夹层的一楼,夹层对着花园,
房屋当然不算豪华,但比起威尼斯大使的住宅我更喜欢这房子。”布里肖告诉我,“今
天晚上,‘孔蒂码头’(自从维尔迪兰迁到那里之后,他的老常客谈起他的沙龙便这样
称呼)有德·夏吕斯先生组织的盛大音乐‘招待会’。”他还说,在我刚才谈到过的从
前那些日子,小中心是另一番景象,基调也截然不同,这不仅仅因为常客们更年轻的缘
故。他向我讲了埃尔斯蒂尔的一些恶作剧(他称之为“纯粹的瞎胡闹’),比如有一天
,他在最后一刻装作走掉的样子,然后装扮成临时加班的司厨长走进来,他在递盘子的
同时凑到假装正经的普特布斯男爵夫人耳边说了一些放荡的话,男爵夫人又怕又气,满
脸通红;接着,在晚饭结束前他消失了,他让人把一个盛满水的浴缸抬进客厅,当人们
离开饭桌时,他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走出浴缸,嘴里骂骂咧咧;还有,有几次大家穿着纸
做的,由埃尔斯蒂尔设计、裁剪、绘制的服装前来夜宵,那是他的杰作,有一次布里肖
穿了查理七世宫廷中一个贵族大老爷的服装,脚上穿的是尖长的翘头鞋,另一次他穿着
拿破仑一世的服装,埃尔斯蒂尔用封信的火漆给这套服装制作了一条荣誉军团饰带。简
而言之,布里肖正在他的头脑中重温当时的客厅,客厅里的大窗户,那些被正午的太阳
晒糟了,需要更换的矮脚长沙发。他声称,与今天的额厅相比,他更喜欢往日的客厅。
当然,我很清楚布里肖所理解的“客厅”——就象教堂这个词不仅指宗教建筑,而且还
指信徒的团体——不仅指那个夹层,而且还指常去那里光顾的人,他们去那里寻求的特
殊的乐趣,在他的记忆中是这些长沙发使那些人和事变得更清晰了,当时有人下午前来
拜会维尔迪兰夫人时就坐在这些长沙发上等待她准备就绪,当时外面栗树上的粉红色花
朵,壁炉上花瓶里的石竹仿佛是在用它们的粉红颜色笑盈盈地向来访者亲切致意,表示
它们聚精会神地期待着姗姗来迟的女主人。然而,这个“客厅’在他看来之所以比现在
的客厅更胜一筹,那也许是因为我们的思想就象老普罗透斯①,对什么样的形式都无法
屈从,甚至在社交生活里,我们的思想也会突然脱离一个艰难而缓慢地臻于完善的客厅
,而去喜欢一个不太出色的客厅,正如奥黛特让奥多拍摄的那些“经过整修”的照片,
照片中她身穿公主的宽大裙袍,朗代里克为她卷发,比起这些照片来,斯万更喜欢照相
簿上那张在尼斯拍摄的小照,在这张小照上,她头戴呢绒遮阳阔边女软帽,散乱的头发
从绣着蝴蝶花,黑丝绒打结的草帽中露出来(照片越旧,女人们一般看上去也就越老)
,风姿绰约使她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岁,就象一个可能比实际年龄大二十岁的小丫环。也
许他还热衷于向我吹嘘我所不知道的事,告诉我他曾经品尝过我不可能领略的种种乐趣
。况且,只要指出这两、三个不复存在的人,用他自己的谈话方式赋予这些人的魅力以
某种神秘的东西,他也就做到了这一点;我觉得人们向我讲述的关于维尔迪兰家的一切
都过于粗浅;就连我从前认识的斯万,我也责备自己没有对他加以足够的注意,对他的
注意也没有做到大公无私,在他一面接待我一面等候他的妻子回来吃午饭时我也没有认
真听他说话,他给我看一些精品时我也没有认真听他解说,因为我现在明白了,他堪与
从前最出色的健谈者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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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他是一个海神,能占卜凶吉,随时变化形状。
来到维尔迪兰夫人家的时候,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正挺着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朝
我们走来,还无可奈何地让一个流氓乞丐之类的人跟在他身后,现在他经过哪怕表面看
去无人问津的角落,这类人也会从那里冒出来,因为这大块头丑八怪总是身不由己地让
这类人跟着他,哪怕隔一段距离呢,就象鲨鱼总由它的向导护送一般,这与第一年在巴
尔贝克见到的那个外貌冷峻、装出具有男子气概而又高傲的陌生人形成了那么鲜明的对
照,我觉得好象发现了一个处于不同公转周期的天体,旁边还有一个卫星,而且这天体
只有变圆了才能被人看见,或者说发现了一个病人,这病人现在染上的疾病在几年前只
是一个小肿块,当时他很容易掩盖这肿块,所以没有被人察觉它的严重性。尽管布里肖
动过的一次手术使他以为即将永远丧失的视力恢复了一点点,我却不知道他是否发觉了
不离男爵左右的那个流氓。再说这也无关紧要,因为在拉斯普利埃之后,而且尽管大学
教师跟他有交情,德·夏吕斯先生的出现仍然引起了他某种不快。毫无疑问,对每个人
来说,别人的生命都在暗地里通过各种途径延伸,谁也猜不出是怎样的途径。谎言,尽
管经带骗人,而且人们所有的交谈都少不了谎言,谎言却不能圆满地掩饰恶感或关心的
感情,或一次装作没有进行过的拜访,或和情妇溜出去玩过的一天,而他又不愿意妻子
知道——即使不让猜出他的坏品行,就是好名声也不能使妻子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无知。
这些坏品行可以在一生当中不被察觉;夜晚在河堤上的一次相会都会偶然暴露这些不道
德行为;况且这通常很难理解,必须有一个知情的第三者向您提供无人知晓的难以得到
的内情。然而,这些坏品行一旦为人所知,就会把人吓一跳,因为人们感觉到这事荒唐
之至远不止出于道德观念,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道德观念最不强了,她的儿子们用
利益去贬低和解释任何事物她都可能加以认可,利益对所有的人来说是可以理解的。然
而,当她得知她的儿子们每次去德·夏吕斯先生家拜访,他都仿佛命里注定,必然按时
拧他们的下巴,而且彼此互相拧下巴时,她就禁止他们继续去他家。她感受到对生理奥
秘的不安,这种感情使她心里琢磨与自己保持着良好关系的邻居是否染上了吃人肉的毛
病,男爵再三问她:“我最近难道见不到这些年轻人了?”对此她回答说,他们正忙于
自己的功课,忙于准备一次旅行,等等,心里却对自己十分窝火。不负责任使错误甚至
罪恶罪加一等,无论人们对此怎么说。如果朗德吕(就算他确实杀死过一些女人)这样
做是出于私利,对私利,人是可以抵制的,那他还有可能得到特赦,然而如果是出于一
种无法抗拒的性虐待狂,他就等不到特赦了。
布里肖在与男爵的友谊刚刚开始的时候,在他家讲一些粗俗的玩笑话,当他讲的话
已不再是老生常谈而是表示理解时,那些玩笑就被一种愉快掩盖下的痛苦感情代替了。
他在朗诵柏拉图作品的片段、维吉尔的诗行时感到心安理得,因为他这个在头脑方面也
是瞎子的人并不明白在当时爱恋一个年轻男子等于今天(与柏拉图的理论相比,苏格拉
底的玩笑对此的揭示更加出色)供养一个舞女,然后同她订婚。德·夏吕斯先生本人可
能也不明白这一点,他把自己的怪癖与友谊相混淆,而友谊与怪癖却是两码事,他还把
伯拉克西特列斯的竞技者与温顺的拳击手混淆起来。他不想看到,自从十九世纪以来(
拉布吕耶尔说过,“虔诚王子手下的虔诚朝臣可能是无神论王子手下的无神论者”),
任何习惯上的同性恋——柏拉图的年轻人的同性恋和维吉尔的牧羊人的同性恋都一样—
—已经消失,残存下来并且日益繁多的只有人们向其他人秘而不宣以及自我扭曲的那种
不自愿而又神经质的同性恋。而德·夏吕斯先生的过错也许在于他没有坚决否认异教的
家谱。怎样的道德优势才能换取一点点形体美呀!忒奥克里托斯笔下那个牧羊人爱慕一
个少年,日后他也并没有理由非得比为阿玛里利斯吹笛子的牧羊人心肠更软,思想更细
腻不可。因为前者并不是沾染了什么病而是服从了当时的风尚。只有这种克服了重重障
碍而残存下来、可耻而又缺乏生气的同性恋才是唯一真实的、唯一能够在同一个人身上
与道德品质的完美相称的东西。当人们在思考纯肉欲小小的转移,和感官的轻微瑕疵时
,一想到肉体竟可能与美德发生关系便会吓得哆嗦,这些美德说明,诗人和音乐家们的
天地在德·盖尔芒特公爵眼里如此难以理解,它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却比较能够理解
。德·夏吕斯先生内心有家庭小摆设式的情趣,这倒不令人惊讶;可是,竟让他通过狭
窄的缝隙借光理解了贝多芬和委罗内塞!然而,这并不能使健康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不感
到害怕;一个写出一首好诗的疯子用最正当的理由向健康的人解释,他被关起来是错误
的,是因为他的妻子太坏,他请求他们去疯人院院长那里进行干预,他还对人们强迫他
和别人挤在一起连声抱怨,并且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瞧瞧,这人就要到院子里来同
我说话了,我不得不勉强和他接触,这人以为他就是耶稣-基督。然而,这正好向我证
明我和什么样的疯子关在一起;他不可能是耶稣-基督,因为耶稣-基督是我!”而就
在片刻之前人们还准备去向精神病医生指出他的错误呢。听到上面那些话,即使人们想
到这同一个人每天推敲的那首令人赞叹的诗,人们也会远远走开,正如德·絮希夫人的
儿子远离德·夏吕斯先生,倒不是因为他对他们有什么伤害,而是因为邀请次数过多而
且邀请的结果是拧他们的下巴。诗人值得同情,他必须在没有任何维吉尔引导的情况下
穿越由硫磺和沥青组成的地狱的那些圆圈,投身于从天而降的大火中,为的是从天上带
回索多姆①的几个居民。他的作品没有任何魅力;他的生活与那些还俗的人一样刻板严
肃,这些人遵循最清白的单身汉的守则,以便人们只能将他们脱下教士长袍归咎于丧失
信仰,而不能归咎于其它。作家的情况就不尽相同了。有什么样的疯病医生经常接触疯
子而自己却不会发疯呢?他如能肯定促使他照料疯子的并不是他先天的和潜在的疯病,
那倒是幸运的事。精神病医生的研究对象经常反作用于他。但是在此之前,促使他选择
这个对象的又是哪种模糊不清的癖好,哪种令人慑服的恐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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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勒斯坦一古城。《圣经》说,因其堕落而毁于天火。
男爵装作没有看见这个紧跟在他身后、形迹可疑的人(当男爵在林荫大道碰运气或
者穿越圣拉萨尔车站的大厅时,这些追随者有几打之多,他们抱着得到一枚五法朗银币
的希望对他穷追不舍),生怕那家伙斗胆向他开口,他假惺惺低下他那与扑过粉的脸蛋
形成鲜明对比的染黑的眼睫毛,使他活象格雷戈描绘的一个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然而
这个神甫却令人生畏,看上去象个被停止职权的神甫,练习他的嗜好和保护这种嗜好的
秘诀的必要性强迫他作出各种妥协,结果恰好把男爵试图掩饰的东西暴露在脸孔的表面
,这东西就是被说成道德败坏的放荡生活,实际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种道德败坏
都能一望而知,因为它迟早要具体地表现出来,扩散在容貌上,尤其在面颊和眼睛四周
,正如在生理上黄赭增多是一种肝病的表现,令人厌恶的红斑是一种皮肤病的表现那样
。此外,从前被德·夏吕斯先生埋藏在他自己最隐密的内心深处的邪恶如今却象油脂一
样,不仅浮现在这张搽粉的面孔的双颊,确切地说,下垂的脸颊上,在他那自由放纵而
且已开始肥胖的躯体的丰满的胸脯,滚圆的臀部上,而且现在已溢露于他的言谈之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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