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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31:53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我看时辰已经不早,怕阿尔贝蒂娜已等得不耐烦,便离开了维尔迪兰公馆。我问布里肖
,是不是愿意送我回家,然后再用我的车子送他。他对我这样直接回家表示赞同,并不
知道家里有一位姑娘正等着我。我还庆幸,这样一次晚会这么早就结束了,其实,晚会
的开场都被我耽误了。接着布里肖跟我谈起了德·夏吕斯先生。要是德·夏吕斯先生听
到教授这么毫无顾虑地对他和他的生活品头论足,一定会大吃一惊。教授平时对夏吕斯
总是客客气气,还总是说:“我永远守口如瓶。”当德·夏吕斯先生对布里肖说:“别
人肯定地告诉我,您在背后说我坏话,”布里肖真诚地表示惊奇和愤怒,事实上布里肖
对男爵是有好感的。他说男爵,绝不就事论事,而只是说一些大家都在议论的事情;他
虽然参照大家的议论,但脑子里出现更多的是自己对男爵的好感。布里肖说:“我说您
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友情。”他说这话,不相信自己是在撒谎,因为在他议论德·夏吕
斯先生的时候,内心确实荡漾着某种友情。布里肖这位教授在上流社会首先需要的就是
魅力。而德·夏吕斯先生恰恰具有这种魅力,他向教授提供了教授到处寻求的诗人创造
力的实例。布里肖对维吉尔①牧歌的第二章已作了多年的讲解,却不敢肯定这部虚构之
作是否真有现实依据,不想晚年跟德·夏吕斯先生神聊,居然尝到不少乐趣;他深知他
的师辈梅里美先生和勒南②先生以及他的同仁马斯贝罗③在游历西班牙、巴勒斯坦、埃
及的时候,发现当地的山水和居民就是自己书本研究中的古代历史的舞台背景和亘古不
变的演员,他们尝到的就是类似的乐趣。“这么说他不是要得罪这位出身望族的勇士,
”布里肖在送我们回家的汽车里向我声明,“简单地说,当他象夏朗东疯人院的疯子那
样,慷慨陈词,固执己见地讲解他那撒旦教义时,他真是非凡得出奇,我是说他就象西
班牙的流亡贵族那样,如白垩粉一般天真洁白,我向您保证,他听任自己高贵人种的本
能所摆布,带着索多姆的赤诚之心,为了捍卫阿多尼斯④,向我们这个时代的异教徒发
动十字军东征。但是,如果我说话用于尔斯特大主教⑤的语气,那末碰到那些接待这位
封建主来访的日子,我就没有什么可怕了。”我听着布里肖讲话,但仿佛不是单独一个
人跟他在一起。此刻我感到——无论这种感觉是多么模糊——我跟此刻呆在卧室里的姑
娘是连在一起的。我从家里出来到现在,这种心情一直没有停止过,即便是在维尔迪兰
公馆里跟此人或彼人交谈,我也一直隐约感到她就在我的身边。我对她的感觉,就如我
们对自身的四肢一样,是模糊不清的。我有时想到她,也象是我们在想自己的身体,但
是感觉就象是个奴隶一样,被死死拴在这个身体上,毫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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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罗马诗人(公元前70—公元前19年),著有牧歌十章。
②勒南(1823—1892),法国作家。
③马斯贝罗(1846—1916),法国古埃及专家。
④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富有女性魅力的美男子。
⑤于尔斯特大主教(1841—1896),曾任天主教学院院长。
“这位圣徒,”布里肖继续说道,“说的都是些什么闲言闲语,足够做《月曜日漫
谈》①的续编了!我有一位令人尊敬的同仁,写了一本伦理学专著,我始终把它尊为当
今时代的道德丰碑,可是您能想到吗,夏吕斯告诉我,我那某某可敬的同仁最初的构思
居然得之于一个年轻的邮差。我们毫不犹豫就可以立即承认,我们这位杰出的朋友在论
述过程中忘了向我们交待这位英俊小伙子的尊姓大名。从这一点来说,较之菲迪阿斯②
他对人尊重较多,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话,感激较少,因为菲迪阿斯毕竟还把自己所喜爱
的竟拔人的名字镌刻在他雕塑的奥林匹亚朱庇特的戒指上呢。原先男爵对这最后一段史
实一无所知。但不用对您说,这段史实减轻了他的正统观念。您很容易想象,有一次我
跟那位同仁就一篇博士论文展开讨论,我在他那已经玄而又玄的辩证法中,每每另又发
现某种趣味。犹如圣勃夫觉得,夏多布里昂的作品中内心抒发的情味还不够浓,又将自
己刺激性的发现当佐料加进去,增加鲜味;我那同仁的某种趣味就如同这增添的鲜味。
送电报的小伙子先事从我们的同仁,但虽然其智慧如金子闪闪发光,可是拥有的钱财却
寥寥无几,于是小伙子转到了男爵手里。“有多少钱财,受多少尊敬”(应该听清楚他
说这话时的口吻)。我们这位撒旦是最乐于助人的。他为受自己保护的人在殖民地谋了
一个职位。小伙子具有一颗报答之心,没有忘恩负义,不时从殖民地给他捎一些上品水
果来。男爵收到后就分送给一些上流关系。最近一次,小伙子的菠萝出现在贡蒂河滨公
馆的桌子上,维尔迪兰夫人没有开玩笑,一本正经地说:“德·夏吕斯先生,您收到这
么好的菠萝,莫非您有舅舅或外孙在美洲吧!”我承认,我一边吃着,心里洋溢着某种
喜悦之情,暗自背诵着狄德罗喜欢引用的贺拉斯一段颂歌的起首。总之,正如我的同仁
布瓦西埃③尽兴漫游于帕拉丁和蒂布尔④,我从男爵的言谈中也对奥古斯丁时代的作家
获得了更加生动、更加有趣的认识,我们姑且不谈罗马帝国末期的作家,也不用一直上
溯到古希腊,尽管我有一次对这位杰出的德·夏吕斯说,和他在一起,我有一种柏拉图
置身阿斯巴西雅⑤家中的感觉。说真的,我极度地扩大了两个人物的比例,犹如拉封丹
所说,我的例子取自‘更小的动物’⑥。不管怎么说,我想您总不会以为,男爵的自尊
心受了伤害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天真纯朴,痛快高兴。一种孩子般的狂醉,使他
一反常态,抛弃了贵族固有的老成持重。‘你们这些索邦大学的臭教授真会阿谀奉承!
’他喜不自胜地嚷道。‘想不到我得等到这把年纪才被比作阿斯巴西雅!我都人老珠黄
了!噢,我的青春啊!’我真希望您能看到他说这话时的模样。这把年纪了还老是使劲
地涂脂抹粉,象个花花公子,浑身撒满香水。不过,他对家族谱系的研究,称得上是个
盖世无双的人才。出于这种种原因,今晚他们一刀两断,我感到很难受。倒是小伙子反
叛的那种方式使我觉得奇怪。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他在男爵面前的一举一动都变得象个
十足的心腹和忠臣,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倒戈的迹象。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哪怕男爵不能
再回贡蒂河滨了(Diiomenavertan)⑦,我也希望他们的分裂不要波及到我身上。我们
俩人相互切磋,取长补短,我用自己浅薄的知识,换取他的丰富阅历,实在是相得益彰
(我们会看到,尽管德·夏吕斯先生对布里肖没有耿耿于怀,恨之入骨,但他对教授的
好感基本上已完全消失,致使他对教授作了毫不宽容的评价)。而且我向您发誓,交流
是极不相等的,完全是入大于出,男爵把生活的教义传授给我们以后,我再也不敢苟同
西尔韦斯特·博纳尔⑧的观点,以为如今仍然是在图书馆里才能做出最美好的生命之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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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文学批评家圣勃夫(1804—1869)的文学评论集。
②菲迪阿斯(死于公元前431年),古希腊最伟大的雕刻家。
③布瓦西埃(1823—1908),法国历史学家。
④帕拉丁为罗马城的一个山丘,蒂布尔在罗马城郊,贺拉斯多有赞颂。
⑤阿斯巴西雅,生活于公元前五世纪前半叶,据说许多古希腊哲学家都受到她的启
示。
⑥见《拉封丹寓言》第十二首:“鸽子与蚂蚁。”
⑦拉丁散文家西塞罗的话,意为“但愿诸神改变这一预言”。
⑧法国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小说《西尔韦斯特·博纳尔的罪行》(1881)中的
主人公,整天生活于书堆中。
布里肖和我到达了我家门口,我从车上下来,把布里肖的地址告诉车夫。我从街沿
望去,看见了阿尔贝蒂娜卧室的窗户。以往阿尔贝蒂娜不住在这幢屋子里的时候,这窗
户一到晚上总是黑乎乎的。此刻室内的灯光被百叶窗的斜片切撕成一条条的,由上而下
溢射出一道道金光。这是扇魔窗,我的眼睛看得十分清楚,它在我安宁的心扉勾勒出一
幅清晰的图像;这图像近在咫尺,而且呆一会儿就要为我所有,可是呆在车子里的布里
肖什么也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教授跟晚餐前阿尔贝蒂娜散步回来
时前来看我的朋友们一样,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姑娘在我隔壁房间等着我。
车子开走了,我独自在街沿上滞留了片刻。我站在楼下,能一清二楚地看见这条条光亮
,换一个人都会觉得完全子虚乌有;是我给了这光线完整无掼坚不可摧的特性,这是因
为我在其背后放置了全部的意文,那是一笔别人猜想不到的宝藏。金银财宝在那里,那
里自然就射出了这一道道细横的光带。但是这笔宝藏的交换条件是我不能享受自由,独
自一人,静思遐想,如果阿尔贝蒂娜不在楼上,或者如果我只希望肉体享乐一下,我可
以去向一些陌生女子提出要求,也许是去威尼斯,或者至少去夜巴黎的哪个角落,寻找
着插入她们的生活。可是现在,对我来说,缱绻亲热的时刻来到的时候,我必须做的,
不是远出旅行,甚至不是出门散步,而是回家。回家不是为了独自一人,不是在外别人
向你提供了思想食粮以后,回来至少逼着自己再从自身寻找一下思想食粮。情况恰恰相
反。回家以后反而不如在维尔迪兰家里感到单独安静了。因为我要受到一个人的接待,
我将让位与她,把身心彻底地交给她,于是我再也没有一时一刻的闲暇来想我自己,甚
至连她也不用费心去想,因为她就在我的身边。我在楼外,抬起头来朝我呆一会儿就要
置身其间的房间窗户最后又瞧了一眼。我似乎看到,是我自己铸就了坚不可摧的金色栏
杆,要划出一块永久性的地域,现在这金光闪闪的栅栏就要关闭,即将把我自己圈在里
面。
阿尔贝蒂娜从未对我说起过,她猜疑我对她抱有嫉妒之心,对她做什么事情,都缺
乏信任。关于嫉妒问题我们仅仅交换过一次意见。真的,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那次交谈似乎证明情况恰恰相反。我记忆犹新,有一个夜晚,皓月当空——我们刚结
识不久,最初有一次我用车送她回家,其实我宁可不送她,而是离开她再去追逐别的女
子——我对她说:“您知道,我之所以建议送您回家,这并不是出于嫉妒,如果您有什
么事情要办,我可以悄悄地离开。”她回答我说:“噢!我知道您没有嫉妒心,您对此
毫不在乎,可是我没有别的事情要办,我只要跟您在一起。”另有一次,那是在拉斯普
利埃,德·夏吕斯先生偷偷地朝莫雷尔瞥了一眼,然后公开向阿尔贝蒂娜大献殷勤。我
对她说:“怎么样,他盯得您非常紧吧。”接着我又半带讥讽地说:“我可是受尽了嫉
妒的折磨。”听了这话,阿尔贝蒂娜用属于她出身的阶层或属于她经常接触的低级阶层
的粗俗语言说:“您真会打哈哈!我知道您不是一个爱嫉妒的人。一则您对我说了,再
则这也看得出,行了吧!”自此以后,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她已改变看法了。但是关
于这个问题,她内心一定已经产生许多新的想法。她虽然对我隐瞒着,但是一遇机会,
她就可能言不由衷地流露出来。那天晚上,我一回家就到她的房间找她,把她带到我的
房间里,对她说(我说时有些尴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清楚地告诉过阿尔贝蒂娜
,我要到上流社会去。我对她说,我不知道上哪一家,也许是德·维尔巴利西斯夫人家
,也许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家,也许是德·康布梅尔夫人家。但我偏偏没有提到维尔迪
兰的名字):“你猜猜我去了谁家?去了维尔迪兰夫妇家。”我这句话尚未说完,阿尔
贝蒂娜脸已变色,怒不可遏地爆出一句:“我早料到了。”“我并不知道我去维尔迪兰
家会惹您不高兴”(她确实没对我说,这事惹得她不高兴了,但她的生气是显而易见的
。我也确实没有想到这事会惹她不高兴,然而,看一看她的雷霆大发,看一看那些用某
种双重眼光回顾一下就知道是故态复萌的事情,我觉得我从来就不可能还指望会有别的
结果)。“我不高兴?您以为这事跟我有什么相干?这对我反正还不一样!他们大概不
会请凡德伊小姐吧?”听了这话我失去了自制:“那天您遇见了她您可没有告诉我。”
我对她这么说,是想向她表明,我可比她想象的更了解情况。可她还以为,我指责她遇
见了却没有告诉我,说的是维尔迪兰夫人,而不是凡德伊小姐。““难道我见了她吗?
”她若有所思地问道,那神色既象是在问自己,在搜寻记忆,回想往事,可又象是在问
我,仿佛我告诉她什么似的。其实,她也许是为了引诱我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也许同
时为了拖延时间,然后再对这个困难的问题作出回答。但是,对凡德伊小姐的事我倒并
没有怎么担心,而只是有一种恐惧感。以前就有恐惧感掠过我的心头,现在这种感觉越
来越强烈地占据了我。不过我想,维尔迪兰夫人纯粹是由于虚荣心才佯称凡德伊小姐和
她的女友来参加晚会的,我这么一想,回家的时候,心绪也就宁静了。只有阿尔贝蒂娜
对我说:“凡德伊小姐不会没去吧?”这句话证明我起初的怀疑是不错的。但是总而言
之,以后在这种事上我可以放心了。因此我答应不再去维尔迪兰家,阿尔贝蒂娜也因此
为我牺牲了凡德伊小姐。
“另外,”我气呼呼地对她说,“还有好多事情,您也瞒着我,甚至包括那些根本
无关紧要的事,譬如我随便举个例子,您的巴尔贝克三日行。”我加“我随便举个例子
”这一句,为的是在“甚至包括那些根本无关紧要的事”后面补充一句。这样,万一阿
尔贝蒂娜对我说:“我去巴尔贝克旅行有什么错,”我便可以回答:“我已经记不清了
,别人对我说的话在我脑子里都混作一团了,其实我对这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事实
上,我虽然举了她跟司机一起到巴尔贝克——她从那里给我发来的明信片我很晚才收到
——去了三天的例子,但我完全是随口道来的,而且我后悔自己选了这么一个不好的例
子,因为说实在的,三天跑一个来回,时间是够紧的,不可能有时间去跟谁偷偷约会。
可是阿尔贝蒂娜根据我刚才的话,猜测我对事情的底细已经一清二楚,就是不愿意告诉
她。何况她近来深信不疑,我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盯梢她,正如她上星期对安德烈说的,
我对她的生活“比她本人还清楚”。阿尔贝蒂娜打断我的话头,对事情作了承认。但她
这么坦白是毫无用处的。尽管我对她的话一概不予置信,但是听了她的话我的心情却十
分沉重,因为一方面是经过说谎者乔装改扮过的真相,另一方面是爱着这位说谎者,通
过说谎者的谎言,对这个真相所作的判断,两者之间的可能有巨大差距。我几乎还未说
完“您的巴尔贝克三日行,我是随便举个例子”这句话,阿尔贝蒂娜便打断了我,顺理
成章似地对我宣称:“您是说我没有去成巴尔贝克?当然没有!而且我总是很纳闷,您
为什么要那么相信这件事情,其实说出来对谁也没有害处。司机要用三天时间办他的私
事。他不敢对您直说。出于对他的好意(我就是这样的人!而且这种事情总是该我碰上
!),我就瞎编了所谓的巴尔贝克之行。他只不过把我带到奥特依圣母升天街我女友家
。我在朋友家过了三天,无聊极了。您瞧,这事又有什么严重的,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的。当我发现,您因为晚了一个星期才收到明信片而笑起来的时候,我猜想您一定什么
都知道了。我承认这事很可笑,真不该有什么明信片。可这不能怪我。我事先买了这些
明信片,在司机把我送到奥特依以前已经交给了司机,不想这个笨蛋放在口袋里忘得一
干二净,而没有按我的吩咐装进信封,寄给他一个在巴尔贝克附近的朋友,由他再转寄
给您。我一直以为这些明信片早已寄出了。这个傻瓜过了五天才想起这件事。可是他没
有告诉我,却把它们寄到巴尔贝克去了。当他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真想砸破他的
脑袋,呸,给我滚。这个蠢驴,我自己整整整关了三天,让他笃笃定定去办自己家庭杂
事,换取的报答却是叫您白白地担心了一场。我怕被人看见,躲在奥特依都不敢出门。
我只出去过一次,还不得不乔装成男人,这无非是为了逗逗乐,可是运气偏偏跟我作对
,别人没遇见,第一个就撞见了您的犹太朋友布洛克。不过我不相信,会是他告诉您我
没有去巴尔贝克,因为看上去他似乎没有认出我来。”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不愿意显露
出十分惊诧,被如许的谎言所压倒的样子。我产生一种厌恶感,但我并不希望赶走阿尔
贝蒂娜,我只是在厌恶感上更添了一层极度想哭的欲望,我之所以想哭,其原因不在于
谎言本身,也不是因为我曾经如此信以为真的东西,现在全化为泡影,以至于我觉得是
身处于一座夷为平地,光秃秃无一建筑,仅有堆堆废墟的城市;我之所以想哭,原因在
于内心忧伤。我想,阿尔贝蒂娜宁可在奥特依她女友家里极度无聊,空呆三天,却一次
也没有希望甚或想到要悄悄到我这里来过上一天,或者寄一份气压急件,请我到奥特依
去见他。但我没有时间扎在这些想法里。我微微一笑,那种神色就象一个心中有数却秘
而不宣的人:“我只举了一个例子。其实这类事情是举不胜举的。这不,今晚去维尔迪
兰家我就发现,您对我说的关于凡德伊小姐的话……”阿尔贝蒂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试图从我的目光里能看出来我究竟知道些什么。我知道的,和我将要告诉阿尔贝蒂娜
的是凡德伊小姐其人。我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但那不是在维尔迪兰家,而是以前在蒙
舒凡。由于我从未向阿尔贝蒂娜正式谈起过她,我可以装作是今晚才了解到的。我几近
充满了喜悦——可是在此之前,在小有轨电车上我经历了内心这般的痛苦——因为这蒙
舒凡的往事,只有我一人知道,这回忆属我一人所有。我虽然把这件往事的日期往后作
了推移,但对阿尔贝蒂娜来说,这件事依然是一个无以抵赖的铁证,对她依然是一个沉
重的打击。这一次我至少不用“装作知道”,“引诱”阿尔贝蒂娜“坦白出来”。我自
己了解这件事。这件事是我曾经透过蒙舒凡亮着的窗户亲眼目睹的。阿尔贝蒂娜对我说
,她跟凡德伊及其女友的关系是非常纯洁的,她这么说无济于事。我向她发誓(发誓说
的是真话),我对这两个女子的品行是了解的。她何以向我证明,她既然跟她们朝夕相
处,亲密无间,称她们为“我的姐妹”,她怎么没有接受她们的建议,而既然她没有接
受她们的建议,她们怎么仍然跟她保持亲密关系,而没有跟她一刀两断。不过我未及说
出真相。跟巴尔贝克之行一样,阿尔贝蒂娜以为我对事情真相已一清二楚——如果凡德
伊去维尔迪兰夫妇家的话,我有可能通过凡德伊小姐了解到;我也有可能直接通过维尔
迪兰夫人,因为维尔迪兰夫人有可能向凡德伊小姐谈起过阿尔贝蒂娜——她未让我说话
,自己就先作了承认。她们供认虽然与我原来的想象相反,但她自我供认的行为本身向
我证明她从未停止过对我说谎,因此仍然使我十分痛苦(尤其是我不再象刚才所说的,
对凡德伊小姐抱有嫉妒了)。总之,阿尔贝蒂娜先声夺人,说:“您言下之意是我声称
我一半是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抚养成人的,您今晚发现我这话向您撒了谎。这确实不错
。可是我觉得您不把我放在眼里,您一心迷恋的是那位凡德伊的音乐,我便天真地以为
,既然我有一个同学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的女友——我向您发誓,这是真的——如果我
编造说,我跟这些姑娘都很熟悉,这样我就比较能够引起您的兴趣。我感到,您讨厌我
,把我看成是个蠢妇。我想,我如果对您说,我跟这些人有过交往,我可以向您提供与
凡德伊作品有关的一切细节,我可以在您眼里提高一下自己的形象,可以借机接近您。
谁想到,非要等到这倒霉的维尔迪兰晚会,您才了解真相,而且别人还可能歪曲了事实
真相。我敢打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肯定对您说,她根本不认识我。可是她在我同学家
至少见到过我两次。不过这事也很自然,在这些成名的人看来,我还够不上格,所以他
们宁可说从未见过我这个人。”可怜的阿尔贝蒂娜,她以为如果对我说,她与凡德伊小
姐的女友曾经有过十分密切的关系,以此便能延迟她被“遗弃”的时间,便能更加接近
我,她的这个想法达到了真理。只是,她为达到真理,不是走了一条她想走的路,而是
另外一条道路。这种情况时有发生。那天晚上在小有轨电车上,她表现出对音乐十分懂
行,而且精通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尽管如此,这仍然阻止不了我要跟她一刀两断。
但是,为了表现她的音乐理解力,她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不仅使断绝关系成为不可
能,而且还引起其他许多事情,她犯了一个解释性的错误,不是错在这句话应该产生的
效果上,而是错在她借此应该制造这一效果的原因上。这一原因使我了解到的,不是她
的音乐素养而是她的不良关系。致使我突然决定跟她接近,甚至跟她溶为一体的,不是
我对某种快乐产生了希冀——说快乐,这是言过其实,只能说某种轻微的消遣——,而
是因为我被某种痛苦紧紧地拥抱住了。
这一回,我仍不可能保持过多的沉默,那样会让她怀疑我是因为惊奇而感到语塞了
。我听她把自己看得那么寒酸,在维尔迪兰圈子里被人那么瞧不起,我于心不忍,温柔
地对她说:“可是,我亲爱的,这事我不是没有想到过,我非常乐意给您几百法郎,您
喜欢去哪儿都行,您可以做一个漂亮的夫人,还可以邀请维尔迪兰夫妇。吃一顿美味的
晚餐。”可惜,阿尔贝蒂娜是一个具有多重性格的人,其最为神秘、最为纯朴、最为残
酷的一面,表现在她用厌恶的神情,并且说实在的,用我无法听清的话(连头上说什么
我也听不清,因为她的话没有结束)来向我作回答。只有过一会儿,当我猜到她的所思
所想以后,我才得以把她的话前后连起来。对于别人的话,我们都是先有所领悟,然后
才听明白的。谢谢您的好意!为这帮老家伙破费,哼!我还不如去他妈的让人砸……①
顷刻间,她满脸胀得通红,神色沮丧,用手捂住嘴巴,仿佛这样就能把她说到一半,我
还没有听懂的话收回去似的。“您说什么,阿尔贝蒂娜?”“不,没什么,我都快睡着
了。”“不,一点儿也没有睡着,您非常清醒。”“我想着请维尔迪兰吃饭的事,您心
真好。”“不不,我是说您刚才说什么来着。”她百般地向我解释,可是这些解释不仅
跟那些闪烁其辞、模棱两可的话是充满矛盾的,而且跟那语塞本身以及伴随着语塞顿然
出现的脸红,也是不相一致的。“得了,我亲爱的,您刚才想说的不是这意思吧,要不
然怎么会停顿不说了呢?”“因为我觉得我的要求是不慎重的。”“什么要求?”“请
一顿晚饭。”
“不不,这无所谓,我们之间不存在慎重不慎重的问题。”“不,恰恰相反,这个
问题是存在的。我们不应该对我们所爱的人提得寸进尺的要求。总之,我向您发誓,我
说的就是这件事。”但我的理智对她的解释又不能满足。因此我仍紧追不舍地问。
“不管怎么说,您至少应该有勇气把您刚才那句话说完吧,您刚才只说到砸……”
“噢!别缠我了!”“为什么?”“因为这话粗俗得可怕,我当着您的面说出这话,真
是羞死人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些话,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是
一天在街上偶然听见一些非常下流的人说的,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莫名其妙顺口说出来
了。这跟我、跟谁都没有关系,我的脑子太糊涂了。”我已感到,不能再从她嘴里掏出
什么话来。她向我撒了谎,她刚才还直向我发誓,她收住话头,是因为怕有失上流社会
的慎重,可是现在却变为是羞于在我面前说出过分粗俗的话。这显然已是第二个谎言。
因为当我跟阿尔贝蒂娜在一起互相亲热的时候,再诲淫诲盗、粗俗不堪的话她都说得出
口。总之,眼下多说了也是枉然。可是我的记忆被“砸”这个字所缠住不放。阿尔贝蒂
娜经常说:“朝某人砸木头,砸糖或者干脆说‘啊!我把他砸了个痛快!”以代替“我
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既然她在我面前经常说这类话,如果她刚才想说的的确是这类
话,又何必突然住口呢?为什么她脸红耳赤,把手放在嘴前,整个重新换了一句话,发
现我听清了“砸”这个字便虚假地道歉一番?不过,既然我不准备继续进行毫无效果的
审问,还是装作不想此事为好。我想到阿尔贝蒂娜责备我去老板娘家的话,便用一种愚
蠢的谦词极其笨拙地对她说:“我原先想请您今晚一起去维尔迪兰夫妇的晚会。”这句
话是蠢而又蠢,如果我真有诚意,又朝夕相处,为什么至今没有向她建议过?她被我的
谎言激怒了,趁我怯懦,一反变得大胆起来。“您哪怕请我一千遍,”她对我说,“我
也不会去。这批人总是跟我过不去,不择手段地欺弄我。在巴尔贝克我对维尔迪兰夫人
要多热情有多热情,可现在却落得个恩将仇报。即令她寿终正寝;派人来请我,我也不
会去。有些事情是不能原谅的。至于您,这是第一次对我耍不老实。弗朗索瓦丝告诉我
(哼!她告诉我这件事时,那神情多得意啊)您出门去了。我真希望别人不如把我劈成
两片。我竭力保持镇静,不让别人看出什么,可是我生平从未受过这等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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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下文为“坛子”。“让人砸坛子”,谓跟人有不正常的性行为。在此及下文我们
都采用直译。
她在跟我说话,可是我却已沉浸在极其活跃和富有创造性的无意识睡眠中(在这睡
乡之中,有些一掠而过的事情在此留下了深深地印记,至此万般寻觅,一无所获的启门
钥匙被沉睡的双手所抓住),继续寻找她只说了前一半,我想知道后一半的那句话的含
义。突然间,有两个我起先万万没有想到的字眼不期而现:“坛子。”①我不能说这个
字眼是突如其来的。有时候,我们长时间囿于一个不完整的回忆,尽管谨小慎微、步步
为营地扩大这一回忆的范围,但毕竟畏缩在不完整的回忆里,与其相依为命,这时候,
回忆里冒出一个字眼会有突如其来的感觉。不,我一反习惯的回忆方式采用了两条同时
并进的寻觅道路。一条道路就是顺着阿尔贝蒂娜的那句话去找,而另一条道路就是回忆
我建议出钱让她请人吃饭时她那厌烦的目光。这目光似乎在说:“谢谢,我讨厌的事情
您破费也没用,碰上我喜欢的事情,我不花一文也能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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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俗话:谓屁股。
也许正是回忆起了她流露出来的这一目光我才改变了方法,寻找到了她的后半句话
。在此之前,我一直纠缠于最后一个“砸”字不放,她想说砸什么?砸木头?不。砸糖
?也不。砸、砸、砸。我回想起,我建议她请客吃饭的时候,她那眼神,她那耸肩的动
作,我立刻回返到她那句话的字眼里面去。于是我发现,她没有说“砸”,而是说“让
人砸”。无耻!原来她的所好就是这个。无耻至极!再低等的妓女,即便同意干这种事
或想干这种事,也不会对乐意干这种事的男人说出这等不堪入耳的话,她说出这话会受
人糟践和鄙视。一个女的只有对另一个女的,并且爱另一个女的,才会说出这话,对自
己先前委身于一个男人表现歉意。看来阿尔贝蒂娜说她快已睡着了,这话一点不假。她
心不在焉,听凭感情驱使,忘了是跟我在一起。她耸耸肩开始说话,还以为是在跟哪个
女人,也许是在跟哪一个簪花少女在说话,她突然头脑清醒,回到现实,于是满脸羞红
,急忙将险些说出口的话收了回去。别无他法之中,她索性闭口,不吐一字。如果我想
不让她发觉我的绝望,那我分秒不能延迟。可是我狂怒刚过,泪水却已涌上眼眶。如同
那天晚上在巴尔贝克,她告诉我她跟凡德伊父女的友情时一样,我现在必须替自己的忧
伤立即编造一个原因,这原因必须可信,并能深深打动阿尔贝蒂娜,这样我就可以给自
己几天喘息,找时间再作计议。因此,当她对我说,她从未受过我出门这事给她带来的
这般侮辱,她宁死不要听到弗朗索瓦丝说起这事时,我被她可笑的敏感性激怒了,想对
她说,我出门一事哪里值得大惊小怪,这事于她毫无损害;同时这工夫,我对她“砸”
字后想说的话,通过无意识的寻觅,获得了结果。我们突然发现致使我再也无法彻底掩
盖自己的绝望心情,于是我将自我辩护,改为自我控告:“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带
着初涌而至的眼泪所造成的温柔口吻对她说,“我可以对您说您错了,我做的事情是无
关重要的,但我这样说便是对您说谎。还是您说得对,您明白了事情原委。”我可怜的
小乖乖,放在半年、三个月以前,我对您充满了友情,那时候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这
虽然是件区区小事,但是关系重大,我的心里已发现了巨大的变化,这件事就是一个迹
象。我原希望向您掩饰这一变化,既然您已经猜出了,那我不得不对您说:“我的小阿
尔贝蒂娜,”我温柔而又忧愁地对她说,“您瞧,您在这里的生活是无聊的,我们还是
分手的好。鉴于最美满的分手,是最迅速的分手,我请求您,为了减轻我将要产生的忧
伤,今晚就跟我告别,明早趁我熟睡就离开,不要让我再看见您。”她显得十分惊异,
对我的话难以置信,不过她立刻愁眉苦脸地说:“怎么,明天?您真愿意?”我把两人
分手作为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来谈,心中充满了痛苦。但尽管如此,也许部分地也由于这
痛苦本身,我开始就阿尔贝蒂娜离开住所后需要办的事情,向她作了最仔细的建议。千
叮嘱万吩咐,我很快便进入到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上。“请您行行好,”我无限惆怅地
说,“把在您姨母那儿的贝戈特的书寄还给我。这事一点儿也不着急,‘过三天,’一
星期,由您看着办,不过请别忘记,免得我遣人来催取,这样我会很不好受。我们一度
十分幸福,现在我们感到我们将要十分难受。”
“别说我们感到将要十分难受。”阿尔贝蒂娜打断我的话说。
“不要说‘我们’,只有您自己这么觉得!”“对,反正,您或者我,出于这个原
因或者那个原因,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您该去睡了……我们
决定了,我听从您的,因为我不想叫您难受。”“就算如此,是我决定的,可是对我来
说,这同样是很痛苦的。我没有说这会长久痛苦下去,您知道我的头脑缺少长久记忆的
功能,但是您走后的头几天,我肯定十分烦恼,所以我觉得不要用写信来重温旧梦,应
该断得干脆。”“对,您说得在理,”她神色悲伤,加之夜深了,脸部表情疲顿而又慵
困。“与其说伸出手来一个接一个地砍断手指,不如干脆直接伸出头来。”“我的天哪
,一想到我呆会儿要让您去睡觉,我就害怕,我简直是疯了。好在这是最后一晚。您一
辈子睡觉有的是时间。“我对她说,我们总应该互相道一声晚安,我千方百计拖延时间
,让她再晚一些跟我道别。“您要愿意,我叫布洛克把他表妹爱丝苔尔送到您将来住的
地方去,陪您散散心?他会替我办这事的。”“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说这话(我说此话
是为了设法引阿尔贝蒂娜自己招供出来),我只要一个人,就是您。”阿尔贝蒂娜对我
说。听了她的话我的心里充满了温馨。但是旋即她又使我陷入了痛苦。她说:“我记得
十分清楚,我把我的相片给了这爱丝苔尔,一方面是她缠着我要,另一方面我当时想给
了她,她一定会很高兴,可是要说跟她发生过什么友情或者说我想见她,那从来没有这
回事!”阿尔贝蒂娜的性格十分轻浮易变,随口又补充道:“如果她想见我,我也不反
对,她人很好。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坚持一定要见她。”无怪乎,我曾经告诉阿尔贝蒂娜
,布洛克把爱丝苔尔的照片寄给了我(我告诉她此事的时候,其实我还未收到照片),
阿尔贝蒂娜居然理解为布洛克把她给爱丝苔尔的一张照片给了我看。我作过最坏的设想
,但我无论如何未曾想到阿尔贝蒂娜跟爱丝苔尔之间竟会有这等亲密的关系。我跟她说
起相片一事,她无言以对。现在她以为我对事情已了如指掌——这完全是错觉——觉得
还是主动承认为上策。我忍耐不住说:“阿尔贝蒂娜,我还有一件事要恳求您,永远也
不要想办法见我。如果万一过一年、两年或者三年,这种事可能发生,我们在同一个城
市不期相遇,请您避开我。”我见她对我的恳求未作肯定的答应,又说:“我的阿尔贝
蒂娜,请您别那样,今生今世永远别再见我。这会给我造成太多的痛苦。我对您是怀有
真诚友情的,这您知道。我知道,那天我告诉您,我想再见一面我们在巴尔贝克谈到过
的那个女友,您以为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不,我向您保证我对这事是绝对无所谓的。
您肯定深信不疑,我早已下定决心离开您,我的脉脉温情只是演戏而已。”“哪里,您
是疯了,我根本没有这么想。”她忧伤地说。“您这就对了。不应该这么想。我是真心
爱您的。也许不是爱情,是很深极深的友爱,深得远远超出您的想象。”“这我相信。
但您却胡思乱想,以为我,我不爱您!”“离开您,我非常痛苦。”“我呢,更比您痛
苦一千倍。”阿尔贝蒂娜回答我说。已经有了一会儿,我感到我再也无法克制,泪水涌
上了眼窝。这眼泪不是来自于我从前对吉尔贝特说:“我们还是不见为好,生活把我们
分开了”时那种忧伤,这是完全不同类型的泪水,诚然,我给吉尔贝特的信中写这话,
我是在想,我不再爱她,而去爱另外一个女子,这是一种过度的爱情,但这过度的爱情
是为了减少把爱情过度地花在一个人身上;有两个人的时候,命中注定有相当数量的爱
情可在其间进行调剂,这一方拿得爱情太多了,就应该抽出一些来给另一方;而爱情到
了这一方,比如到了吉尔贝特这一方,我同样注定是要将爱情抽出来与她分道扬镳的,
但是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其原因多种多样,而首要的原因——由此又产生其他原因—
—是因为我缺乏意志。在贡布雷时我外祖母和我母亲就已经为我担心过,一个病人居然
有如此的精力,来强迫别人接受他的意志匮乏,为之她们俩人都相继投降了。而这缺乏
意志的毛病日益加重,速度越来越快。当我感到,我的存在使吉尔贝特感到疲倦,这时
候,我还有相当的力量拒绝见她。当我在阿尔贝蒂娜这里发现同一个事实时,我已精疲
力尽,我只想到要强行挽留她。我对吉尔贝特说,我跟她一刀两断,我内心确实不再想
见她;然而,我对阿尔贝蒂娜说这话,纯粹是在撒谎,倒过来是为了取得和解。我和阿
尔贝蒂娜之间,相互显示的是一个与现实相距甚远的表象。毫无疑问当两个人对坐而视
的时候,情况总是如此,因为双方对另一方的内心总有一部分是不了解的,即使了解,
也有一部分不理解;双方表现出来的只是各自最少属于自己个人的东西。这种情况或许
是由于人们自己也未理清什么是属于自己个人的隐私,对此不加注意,或许是因为人们
对某些不属于自己个人的毫无意义的实利性东西倒看得很重,更加喜爱。另一方面,有
些人们喜欢的东西,人们却没有。但为了不受别人轻视,人们没有,却装出样子,对那
东西似乎不屑一顾、甚至厌恶至极。可是在爱情中,这种误会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除了孩提天真,我们通常都是尽力使自己的外表,不是去忠实地反映我们的思想,而
是使其成为我们的思想认为最适宜于使我们获得自己希望获得的东西的样子。自我回家
以后,在我看来最合适的外表,便是能够使阿尔贝蒂娜保持不变,跟以往一样顺从,别
在气头上要求我给她更多的自由的样子。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给她更多的自由,但现在我
怕她会心血来潮,要求独立,这会使我嫉妒心大发。过了一定的年龄,出于自尊心和见
识,越是我们向往的东西,我们越是看上去毫不在乎。但在爱情上,稍有见识——也许
这并不是真正的明智——我们很快就会强迫自己接受这种双重特性。我孩提时,梦幻中
最温柔的爱情,甚至爱情的本质,不外乎是面对我心爱的女子,倾诉我的温情,对她的
善良表示感激,希望俩人白头偕老。然而,我的亲身经历以及我亲朋好友的经历,使我
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这类感情的表白是毫无感染作用的。类似德·夏吕斯先生那样的
人,忸怩作态,简直象个老太婆了。可是他老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久而
久之,以为自己真的便成了一个英俊青年。其实他那矫揉造作的阳刚气派,恰恰日益露
出滑稽可笑的女人态来。夏吕斯的这种情况,属于这种规律,但这种规律的覆盖的范围
完全超出夏吕斯类型的人,它的普遍性之广,即令是爱情,也未必能完全取尽用竭。我
们自己的身体,我们视而不见,别人却看得真切;我们“紧跟”我们的思想,因为这是
处在我们眼前的物体,但别人却无法看见(有时候,作家在作品中使思想有型可见,由
此,当作家的崇拜者们的思想偶尔为作者所征引时,他们每每大失所望,因为他们从作
家的脸上发现,内心之美,反映出来后,竟有如此缺憾)。一旦我们发现了这一点,我
们就不再“听之任之”。今天下午我忍不住没有告诉阿尔贝蒂娜,她没有留在特罗卡德
罗,我是多么感激不尽。今天晚上,因为我害怕她离我而去,我却假装希望主动跟她分
手。我这样作假是因为有了前几次爱情的教训,不让此次爱情重蹈覆辙。但我们过一会
儿将会看到,我并非仅仅听从了这些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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