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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2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32:15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我害怕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我希望一个人出去一下,需要离开两天,”我不知道她会
向我提出哪一类自由的要求,我不打算给她的要求下定义,但它使我恐惧。这种恐惧在
维尔迪兰晚会上曾有一刻掠过我的心头,但是现在已烟消云散了。另外,回想起阿尔贝
蒂娜不断对我说,她呆在家里如何如何希望幸福,这话与我的恐惧也格格不入。阿尔贝
蒂娜想要离开我的内心意图,表现得十分隐晦,仅仅流露出一丝忧愁的目光,一阵烦躁
的神色,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但是如果我们再仔细推敲一下的话,我们只能将隐藏
在她心底的东西解释为一种感情(我们甚至没有必要进行推敲,因为明白对这种表示强
烈情感的语言,这些话普通百姓也能听懂,把它解释为虚荣、记仇和嫉妒。这些感情虽
然不是直言表达出来的,但对话者若有直觉功能,即如笛卡尔称为“良知”的,“世上
最为普遍的东西”的话,便一眼即可识破)。阿尔贝蒂娜的内心感情有可能导致她制订
计划,离开我另建生活。阿尔贝蒂娜要离开我的意图,在她的谈吐中表述得毫无逻辑,
同样,我今晚对这意图的预感,在我心里始终是十分模糊的。我继续生活在这样的假设
中,即承认阿尔贝蒂娜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是也有可能,在这段时间内,有
一个完全相反的,我并不愿意去想的假设在紧紧盯着我,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不然,我
告诉阿尔贝蒂娜,我去了维尔迪兰家,根本不会为此感到难堪;不然,她的发怒为什么
只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奇?因此,在我内心也许活动着一个想法,有一个与我理智中的阿
尔贝蒂娜,与她自己的描绘完全相左的阿尔贝蒂娜,存在于我内心。但这不是一个完全
杜撰的阿尔贝蒂娜,因为她如同一面前置镜,反映着她内心产生的某些情绪,臂如我去
维尔迪兰家后她的恶劣情绪。此外,长久以来我忧心忡忡,怕阿尔贝蒂娜说我爱她。所
有这些正与另外一个假设相吻合。这个假设说明了许多事情,而且还有一点,如果我采
用第一种假设,第二种假设就变得更有可能,因为我听任自己对阿尔贝蒂娜吐露温情,
但从她那里得到的却只是一场忿怒(但她觉得这一忿怒出于另一个原因)。
  我必须说,我觉得最为严重,使我印象最深,事先表明她将会驳回我的指控的迹象
,是她对我说过:“我估计他们今晚会请凡德伊小姐。”我竭力残酷地回答道:“您没
有对我说起过您遇见过维尔迪兰夫人。”每当我发现阿尔贝蒂娜不客气,我不是对她说
我很伤心,而是反而变得凶狠起来。
  根据这一点,根据与我感觉背道而驰、永恒不变的反驳体系来进行分析,我可以断
定,那天晚上我之所以对她说要离开她,是由于——甚至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以前——我
害怕她希望得到自由(我说不清楚,这使我战栗的自由究竟是什么,总之,这是诸如她
可能欺骗我的这类自由),由于我出于孤傲和狡诈,想向她表明,我对此毫无畏惧。在
巴尔贝克的时候,我就曾要求她不要过低地估计我,稍后我又希望,她跟我在一起不要
有分秒无聊。
  末了,有人会对这第二个假设——尚未明确表达的假设——提出反诘,说阿尔贝蒂
娜对我说的话,恰恰意味着她喜欢的生活,就是在我家里的这种生活,休憩、读书、喜
欢清闲,厌恶萨福式的爱情,等等。为这种反驳花费笔墨是毫无意义的,如果阿尔贝蒂
娜对我,跟我对她一样,以我对她所说的话为基准,来判断我的所思所想,那她得到的
东西恰恰与事实相反,因为我向来只有在再也不能缺少她的情况下才向她表示,希望离
开她,反之在巴尔贝克,我曾两度向她坦白,我爱着另一个女子,一次是爱上安德烈,
另一次是爱上一个神秘的女子,然而两次坦白都是发生在嫉妒心使我回心转意,反过来
爱阿尔贝蒂娜的时候,因此我的言表丝毫不能反映我的感情。如果读者对此只有相当淡
薄的印象,那是因为我作为叙述者,在向读者表述我的感情,在不断重复我的言语的同
时,也向读者交待了我的感情本身。如果我向读者隐瞒感情,仅仅让读者了解我的言谈
,那我的行为跟我的言谈就关系甚少,读者就一定会经常感到,我十分奇怪,喜怒无常
,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疯子。然而这种推理方式并不比我所采用的方式有更多的错误,因
为促使我行动的意象与我言谈中所描绘的意象是截然相反的。但在那时候,前一种意象
还是非常模糊的。我对我行为所遵循的本性知之甚少。如今我对这一本性的主观事实认
识得十分清楚。至于它的客观事实,即对这一本性的直觉是否比我的理性推断更能准确
地抓住阿尔贝蒂娜的真正意图,我信赖于这种本性是否有理,或者相反,这种本性是不
是虽然抓住了她的意图,却没有改变她的意图,这些是我难以断言的。
  我在维尔迪兰家感到阿尔贝蒂娜会离开我而隐约产生的恐惧起初已经烟消云散。我
回到家里的时候,心里的感觉不是见到了一名囚徒,而是自己成了一名囚徒。但是当我
告诉阿尔贝蒂娜我去了维尔迪兰家,我见她的脸上增添了一层神秘莫测的愠色——这愠
色已不是第一次掠过她的脸颊了——此时消除了的恐惧重新更加有力地攫住了我。我十
分清楚,是她那些感情思想的肉体凝聚:她表现不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是把真正
的思想藏在心底,缄口不言而已。这愠色就是她内心想法的综合表现。它虽然明晰可见
,却无法作理性说明,我们从心上人脸上采撷到蛛丝马迹;但不明白心上人内心所发生
的事情,为此,我们试图对这综合表现进行分析,把它重新分解为理性成份。阿尔贝蒂
娜的思想,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未知数,为此我给它列了一个近似方程:“我知道他在怀
疑我,他肯定设法证实他的怀疑。为了避我耳目,他的一切工作都在暗地进行。”但是
,如果阿尔贝蒂娜从不向我吐露,却真是带着这样的想法生活着,那她对现在的生活为
什么还不厌恶,还苟且偷生着,不趁早一走了之呢?因为在现在的生活中,一方面,她
光有一丝欲望,也被认为有罪,始终受我的猜疑和盯梢,我的嫉妒不消除,她就根本无
法满足她的癖好。另一方面,即使她的意欲和行为都平白无辜,无可指摘,她最近得到
的仍是失望和泄气的权力,因为自从巴尔贝克以后,尽管她一直尽力避免跟安德烈单独
接触,今日又拒绝去维尔迪兰家。留在特罗卡德罗,可是她却发现,她仍丝毫不能取得
我的信任。另一点,说不出她的举止仪表有什么地方可受指摘的。在巴尔贝克的时候,
每当有人谈到作风不好的姑娘,她总是哈哈大笑,还扭扭身子,模仿那些姑娘的动作。
我猜测得出,对她的女友们来说这些动作意味着什么,为此我心里备受折磨。但是自从
她了解到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以后,凡有人稍稍提及这类事情,她便退出了谈话,不仅
话语停断,而且脸部表情也中止了。她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别人对某某姑娘说长道短,
她不愿助兴,也许完全出于别的缘故,总之当时最为惊人的,是稍有触及这类话题,她
那表情如此丰富的脸,既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一丝不变地保持着瞬时前的表情。这似
表情非表情的定象犹如死寂一般凝重。我们说不出,这神色对那些事情究竟是表示谴贵
、还是赞成,是了解还是无知。她的表情只是跟脸上各部务发生关系。鼻子、嘴巴、眼
睛形成一个完美和谐的统一体,但跟脸外的世界是隔绝的。她只是一幅水彩画,别人刚
才说些什么,她一点儿也没有听见,仿佛别人刚才是在对拉都①的肖像谈话。
  我把布里肖的住址告诉车夫,看见窗户灯光,我当时感到自己如同处在奴隶受禁的
境遇之中,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发现阿尔贝蒂娜强烈地感到,她也处于这种境遇时,我
先前的感觉便从我的心头释落了。为了不让她为这种境遇而过多地感到压抑,从而突生
念头,自行打破这种境遇,我觉得最巧妙的办法莫过于给她造成一种印象,即这种境遇
不是一成不变的,我本人就希望它早日结束。我看见自己伪装获得了成功。本该值得十
分庆幸。首先,我本来日夜担心的事情,即我原来估计阿尔贝蒂娜会下决心离去,现在
这一可能已经排除。其次,撇开我力求达到的效果不谈,单就我伪装的成功这件事本身
而言,就证明了我在阿尔贝蒂娜眼里还不完全是一个分文不值的情夫,一个样样花招均
被戳穿、只配受人嘲笑的嫉妒者;这件事把某种贞德还给了我们的爱情。在我们爱情生
活中,诸如她在巴尔贝克时轻易相信我另有所爱的时代重新诞生了。当然她现在不再会
相信我另有所爱,但是对我希望今晚两人就分手告别的假意则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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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都(1704—1788),法国画家。
  她表示怀疑,不相信个中的原因出在维尔迪兰夫妇那里。我对她说,我遇见一位剧
作家,叫布洛克,是莱娅的一位亲密朋友。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莱娅都告诉过他(我想
用这番话诱她相信,我对布洛克表姐妹的事情了如指掌,只是心照不宣而已)。由于我
佯装需要分手,弄得有些心烦意乱,出于稳定情绪的需要,我对她说:“阿尔贝蒂娜,
您能对我发誓,您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吗?”她目光呆滞,空视着回答道:“能,也就
是说不能。我错了,我不该对您说安德烈对布洛克一往情深,我们根本就没有见过他。
”“那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我怕您会对她有另外一种想象,我说这话就为这
个。”她依旧目光呆滞,说:“我跟莱娅一起游玩过三个星期,我不该瞒着您,不告诉
您。可那时候我跟您还那么不熟悉。”
  “是在巴尔贝克以前吗?”“是的,是在第二次去巴尔贝克以前。”今天早晨她还
亲口对我说,她跟莱娅素不相识!我仿佛见到,我千万个小时呕心沥血写成的小说,突
然间化成一场春梦,付之东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阿尔贝蒂娜把这两件事情透露给
我,是因为她觉得我已经从莱娅那里间接地打听到了,而且她一定觉得谁也没有道理否
认,这类事情多得举不胜举;我也明白,每当我盘问阿尔贝蒂娜,她的回答从不会有半
句真话,而真话只有当一方面决意缄口隐瞒事实,另一方面坚信别人已经了解了这些事
实,这两种心理在她身上突然发生混合作用的时候,她才会不由自主脱口吐露出来。
  “不就是两件事嘛,这又有多大关系。”我对阿尔贝蒂娜说。
  “不如痛痛快快说出四件事来听听,也好给我留下一个记忆。您能不能向我再透露
几件事来?”她仍然木然地看着。她是要使自己的谎言适应于对未来生活的某一种信仰
呢,还是要跟某些未及她想象得那么随和的神衹妥协呢?看来这大概都不尽容易,因为
她已沉默和呆滞了好久。“不,没有什么别的事了。”她终于开口说,现在不论我如何
追问,她都倔犟地紧咬牙关,一口咬定没有别的。弥天大谎!从她陷足于这类邪癖之日
起,直到她被禁锢于我家,其间在多少个地方,在多少次散步中,她都已无数次满足了
这邪欲!戈摩尔人虽为数不多,却又不可胜计,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也不论是在人群之
中,她们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立刻就能沆瀣一气。
  那年有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我每想起来就感到恶心,可当时我只是觉得有些
奇怪。我有一位朋友,请我上饭馆吃饭,他带着自己的情妇,他另外一个朋友也带了自
己的情妇。进饭馆没过多久,她们早已心领神会,都急不可待地要占有对方。刚上浓汤
,俩人的脚就已开始相互寻找起来,经常找到我的脚上。不一会儿,腿都缠到一块儿去
了。我的两位朋友什么也没有察觉,我却在受罪。其中一个女人再也克制不住,借口说
有东西掉到地上,索性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接着一位说偏头痛发了,告辞要到盥洗室去
一下,另一位猛然发现时间到了,该陪一位女友去看戏了。头痛女子从盥洗室出来,道
歉先行退席,一人回家等候情夫,以便服一些阿斯匹林。此后她们成了亲密朋友,常常
一起外出散步。一位喜欢身着男装,身边抚养着一批小女孩,时常把她们带到另一位家
里,对她们进行教化。另一位身边有一个小男孩,假装对他很不满意,时常交给她的女
友来管教,女友当然是责无旁贷,毫不留情。由此可见,她们这种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干
出那些最难以见人的事情,无所谓大庭广众,无惧于光天化日。
  “可是在整个旅行过程中,莱娅在我面前始终都是规规矩矩的。”阿尔贝蒂娜对我
说,“跟许多上流女子比,她要谨慎持重得多。”“阿尔贝蒂娜,难道上流女子中也有
人对您放肆吗?”“从来没有。”“那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嗯,她说话不象那些上
流女子那么随便。”“举例说说。”“她不象我们接待的许多女子,从来不用‘讨厌’
这个词,也不说‘无所谓’那种话。”我觉得,我一部分原来未曾付之一炬的小说也终
于化成了灰烬。本来的话,我的失望也许还会持续下去。每当我想到阿尔贝蒂娜的话,
都会产生一股疯狂的怒火,可是这怒火总是碰到某种温柔,于是便降落下来。平心而论
,我自己不也一样,我回到家里,宣布希望一刀两断,我不也在撒谎。况且,回过头来
想一想,阿尔贝蒂娜在认识我以前过的是何等的纵乐生活,而现在则表现出囚人般的顺
服,我不能不加倍珍惜,于是我不再责怪她了。
  不过,我虽然是伪装,内心却涌上一股凄凉之情。本来非有真实的意图不会有这份
伤感,可我为了装出忧伤,不得不想象一份忧伤出来。在我们共同生活的过程中,我一
直不断地暗示阿尔贝蒂娜,我们这种生活只能是暂时的。我做这样的暗示,目的是让阿
尔贝蒂娜继续感到我们的生活还有吸引力。可是今晚我走得更远,因为我怕,用含糊不
清的暗示,对她进行一刀两断的威胁,已经不够有效,怕阿尔贝蒂娜心里产生念头与之
抗衡,仍以为伟大的爱情使我产生了嫉妒心,似乎说是这爱情嫉妒心促使我去维尔迪兰
家作明察暗访的。那天晚上我想,导致我突然决定演出断情戏的原因——对此我是后来
才逐渐发觉的——中,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即我跟父亲有一个相仿的地方,有时会心血
来潮,会对一个好好的平安无事的人进行威胁。为了不让人觉得这一威胁只是空头吓唬
而已,我便在假戏真演的路上走得很远,一直到对手错以为我真的会说到做到,开始浑
身战栗的时候,我这才收兵落幕。
  不过,我们清楚地感到,谎言之下必有实情,如果生活不给我们的爱情带来变化,
我们自己就会想法创造或者伪造变化;我们之所以想谈分别,因为我们强烈地感到,爱
情和万事万物一样,都迅速地朝着永别的方向演进。永别之时远未来临,我们已经希望
先为它流淌眼泪。当然,这一回我演这场戏,有一个实际的原因。我突然坚持要挽留她
,因为我感到她分心于其他的人,我无法阻止她跟那些人走到一起去。如果她拒绝一切
人,永世专心于我,我也许会更加坚定,决心与她永不分离。嫉妒变分离为残酷,而感
激化分离为不能,总之,我感到我发动了一场大战,我非胜则死。我本来可以在一小时
之内便把拥有的一切拱手交给阿尔贝蒂娜。我心想:一切都取决于这场战役。但是这场
战役与从前的战役有所不同,不是几个小时就能解决出胜负,它更象一场当代战役,两
天、三天,乃至两个星期都不见分晓。人们总以为这是最后一刻拼刺,所以不遗余力。
然而一年过去了,却还没有“决出雌雄”。
  当我害怕阿尔贝蒂娜离我而去,恐惧感占有了我的时候,我无意识中来到了夏吕斯
身边,回想起他说谎的一些场景;恐惧感的上面又增添了一层无意识回忆。我曾经还听
我母亲叙说过一件事情,我当时一无所知,但后来这件事使我相信,那种说谎场面的所
有因素都是我自身内部一个隐蔽的遗传储存所提供的。正如有些烈性酒或咖啡一类的药
物对我们潜在的精力会发生作用一样,某种感情冲动在此也会发生作用,会把这种遗传
储存挖掘出来为我们所用:我的姨妈奥克达夫听欧拉莉报信说,弗朗索瓦丝自以为女主
人永远不会再出门了,便暗中玩弄手脚,准备瞒着我姨妈擅自偷偷出门。于是,我姨妈
在前一天佯装决定第二天要试着出去走走。她把这话对弗朗索瓦丝说了。弗朗索瓦丝起
先还将信将疑。我姨妈让她事先将所需衣物全部备好,将那些锁在箱柜里过久的衣物都
拿出来晾晒,不仅如此,而且还订好了汽车,快到正式出门的时候又把一天的日程安排
都作了详细交待,吩咐妥当,直到弗朗索瓦丝对此深信不疑,或至少再也沉不住气终于
不得不向我姨妈说了实话,说她预先已有安排,我姨妈这才放弃自己的计划,说为的是
别妨碍了弗朗索瓦丝的安排。我的情况与此相仿。为了不让阿尔贝蒂娜以为我是在虚张
声势,让她以为我们即将相互离别,并让她这个想法发展得越远越好,我必须自己对自
己的分手建议作一番结论。于是我将翌日才将开始,然后将永远持续下去的时间,即我
们分别以后的时间作了提前,向阿尔贝蒂娜千叮咛万嘱咐,仿佛我们过一会儿肯定不会
再和解一般。正如将军们所言,要使佯攻能够蒙蔽对方,必须把佯攻变成真攻。我在装
演之中投入的感情精力,就仿佛真有其事一样;这场离别的假戏结果演成真的生离死别
一样,叫我充满了无限的忧伤。也许这是因为两名演员中的一名,阿尔贝蒂娜信以为真
,反过来增加了另一名演员的幻觉。本来我们是得过且过,这样尽管很不舒服,但还能
忍受,在习惯的负荷下,庸庸碌碌,相信明天的日子尽管残酷难熬,但毕竟仍有我们依
恋的人留有身边。我这下发疯似的,整个毁了这沉重的生活。虽然我只是虚假地摧毁了
它,但这足够使自己黯然神伤。因为即使我们是用谎言的形式说出了忧伤,但这语言自
身便缠绵悱侧,那苦涩深深地注入我们的血液;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在扮演永别的时候
,其实只是将日后注定的一个时刻提前道出而已。何况我们难以断定,我们刚才触发的
就一定不是鸣响这一时刻的启动装置。我们尽管可以虚张声势,但是被欺骗一方将作何
种反响,这里总含有一部分难以预料的因素,不管这些因素的比重是多么微弱。要是这
场演剧变成一场真的离别怎么办!想到这种可能性——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可能性——我
们忍不住有一阵心酸。现在我们产生了双重的忧虑。分别来临的时候,正是我们对分别
已经无法忍受的时候,正是我们从女子那儿遭受了痛苦,她未及将您治愈,或至少减轻
您的痛苦,就要离开您的时候。另外,我们平日即使是处在忧伤之中,但至少还可以依
靠习惯的支撑借以休养生息,现在这一点我也将丧失殆尽。是我们自己自愿放弃这习惯
支撑点的。我们把眼前的时日看得非凡的重要,把其余的时日全部抛开。我们的想象就
如遇上了动身出发的日子,失去了根系,随波逐流。它不再为习惯所麻痹,整个苏醒过
来,我们在自己日常的爱情中突然注入了一缕感情幻想,这幻想将日常爱情无限地扩大
,偏偏把一个已经不能有所依靠的人变成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毫无疑问,正是为了保证
将来这样一个人能存在于我们身边,我们才展开了这场驱逐这人的游戏。我们咎由自取
,自己陷进了这场游戏,受到百般捉弄。我们重新产生了痛苦,因为我们干了一件新的
不同寻常的事情;这事情恰似某种创新疗法,日后定能治愈百病,但最初的疗效却是病
上加痛。
  我两眼噙满了泪水。犹如有些人独自关在卧室里,随着起伏不定、变幻莫测的幻思
,想象着一个喜爱的人去世了,设想自己会多么痛苦,想得如此仔细,以至于最后竟痛
不欲生了。我对阿尔贝蒂娜反复叮嘱,请她注意今后应该对我采取什么态度。我说这些
话,觉得我们过一会儿大概不会再言和了。充满了忧伤。再则,难道就那么自信,一定
能使阿尔贝蒂娜回心转意,恢复共同生活的愿望吗?即使我今晚成功了,用这场戏驱散
了她从前的精神状态,难道她就一定不会故态复萌吗?我感觉到自己是未来的主人,但
我又怀疑自己,因为我明白,我们这种感觉仅仅来自于尚未存在的东西,因此这种感受
还未必不可避免,将我压垮。另外,我虽然是在撒谎,但谎话中的实话成分也许超过我
的想象。刚才就有一例,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很快就会将她忘却的。这是实话,跟吉
尔贝特就是这样的情况,我现在摈弃旧念,不再去见她,倒不是怕痛苦,而是怕劳苦。
当然,我写信告诉吉尔贝特我不再见她,痛苦一阵也就过去了。因为我当时只是偶尔才
去吉尔贝特家。可是,阿尔贝蒂娜的每时每刻都所属于我。在爱情上,放弃一种感情比
失掉一种习惯更为容易。好在我之所以有力量说出这些两人分别的痛苦语言,是因为我
知道那是一片谎言。相反,从阿尔贝蒂娜口中吐出的却是诚实之言。我听她大声说:“
啊!一言为定!我永远不再见您了。这总比看见您这么苦着脸好。我亲爱的。我不想让
您伤心。既然有必要,我们可以从此不见。”这话由我口中说出不可能是诚实之言,但
在阿尔贝蒂娜却是发自肺腑的,因为阿尔贝蒂娜对我有的是纯粹的友情,她答应不再相
见,对她没有多大损失。另一则,我掉眼泪,在一个伟大的爱情中只是一件如此微不足
道的事情,但是转移到她身处的友谊领域里,在她眼里就变成了非同寻常的事情,足以
使她心慌意乱。按她刚才的那番话,她的友谊要大于我的友谊;之所以是按她刚才的说
法,是因为在离别的时候,说温柔缱绻之语的,都是没有爱情之爱的人,而真的爱情,
是无以直接言表的;之所以是按她刚才的说法——她的话也许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还
因为,爱情具有成千上万的善行,有人能激发起别人的爱情,自己却感受不到爱情,爱
情最终能在这种人身上唤起一种温情和感激之情。然而,跟激发起这两种感情的爱情相
比,这两种感情本身没有那么自私;在一对情人离别若干年之后,在原来的情夫那里,
爱情早已不翼而飞,而情妇的心里却依然荡漾着温情和感激之情。
  我今晚仅仅是对凡德伊小姐怀有嫉心,对阿尔贝蒂娜的愤恨和硬要留住她的想法都
仅仅持续了片刻时间。所以,想到特罗卡德罗的事情,我毫不在乎。首先,是我为了使
她避开维尔迪兰夫妇,才把她送到那儿去的;其次,即便是在那儿遇见了莱娅,为了让
阿尔贝蒂娜跟此人认识,我把阿尔贝蒂娜叫回来了。我现在说出莱娅的名字,也完全是
出于无意。可是她却疑神疑鬼,以为也许有人告诉了我更多的事情,便先声夺人。她稍
稍遮住脸,滔滔不绝地说:“我跟她很熟悉,去年我跟女友们一起去看过她的演出。散
场以后我们到她化妆室去了。她就当着我们的面卸装更衣,真有意思。”于是我的思绪
不得不放弃凡德伊小姐,去作绝望努力,明知不可能再现真实场景,却偏要奔向深渊,
去抓住女演员,抓住阿尔贝蒂娜走进化妆室的那个晚上。她用如此真切的口吻向我指天
发誓,又如此彻底地牺牲了自己的自由,我怎么可能还加罪于她?然而,我的怀疑难道
不是伸向事实真相的触角吗?她虽然为我牺牲了维尔迪兰夫妇,去了特罗卡德罗,但是
维尔迪兰夫妇家原来毕竟要有凡德伊小姐:她虽然后来又为我牺牲了特罗卡德罗跟我到
别处散步,但在特罗卡德罗毕竟又有那位莱娅——这是把她叫回来的原因。莱娅本来似
乎并不叫我担心,然而有一件事我并没有问阿尔贝蒂娜,她自己说了出来,那件事说明
她认识莱娅,认识的程度超出了我担心的程度。另外,阿尔贝蒂娜一定是在非常可疑的
场合下认识莱娅的,不然谁有可能把她带到莱娅的化妆室去呢?我今天一天之间就碰到
两个刽子手。我受苦于莱娅就再也不能受苦于凡德伊小姐,这一定是因为我的心灵残缺
不全,无法同时想象过多的场景,或者是因为我神经质的激动相互发生了干扰——而我
的嫉妒仅仅是其回声。为此我可以得出结论,我对莱娅和凡德伊小姐的嫉妒是一视同仁
的,我不恨莱娅,只是因为我还在受着凡德伊小姐的苦。其实这是因为我的嫉妒心泯灭
了——有时候会相继苏醒。但是反过来这也并不意味着每一次嫉妒心都是凭空而起,没
有一个预感中的事实为根据。我说预感中的事实,这是因为我不能占有所有一切时空,
也不会有什么灵性,发现此人与彼人之间存在着默契。阿尔贝蒂娜神出鬼没,一会儿和
莱娅,一会儿跟巴尔贝克的姑娘,一会儿又跟与她曾擦肩而过的夫人的女友,再加上捅
过她的网球姑娘,还有凡德伊小姐,等等,等等,我怎么可能某时某刻出其不意把她抓
住呢。
  “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您向我这么保证,您心地真好。至少在未来几年里,您去的
地方,我就不去。您还不知道今年夏天去不去巴尔贝克,是吗?如果您要去的话,我就
安排好不去。”我现在之所以这么向前推进,在我的谎言虚构中把时间大大提前,这既
是为了吓唬阿尔贝蒂娜,也是为了自作自受。犹如一个人起先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发怒
,可是自己嗓门响亮,渐渐兴奋起来,及至一发而不可收,最终发展到真的暴跳如雷起
来。这不是出于对某事不满,而全是自身的怒火不断上升的结果。我顺着自我忧愁的坡
道越来越快地往下滑,滑向越来越深的绝望之渊。犹如一个缺乏活力的人,遇到逼人的
寒气,不是试图斗争,反而觉得瑟瑟发抖也有一番情趣。我希望,过一会,我能有力量
恢复镇静,采取反应,停止下滑。但是,阿尔贝蒂娜呆一会儿跟我道晚安的时候,应该
跟我吻别,给我以安慰。她今天就吻我一下,就会减轻我的忧伤,这绝对不是她如此冷
淡地迎接我回家而给我造成的忧伤,而是我自己在想象中办理离别手续甚至看见离别的
后果所感到的忧伤。但是,这一声晚安,不应该由她主动向我来说,这样会使我难以改
变态度,不再向她建议说,放弃原来的想法,俩人不再分手。因此,我一再提醒她,互
道晚安的时刻早已到了,这样我始终掌握着主动权,可以把这互道晚安的时间再拖延片
刻。我在向阿尔贝蒂娜提问过程中,频频暗示,告诉她夜已这么深了,我们也疲倦了。
“我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她忧心忡忡地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也许我会去都兰我
姨母家。”她草拟的这第一个计划叫我的心已经凉了半截,仿佛它已开始真正实现我们
的决裂。她瞧瞧房间,瞧瞧自动钢琴和蓝绣面的椅子。“一想到明天和后天,永远也见
不到这一切了,我真接受不了。可怜的小卧室!我觉得这不可能。我脑子里装不进这种
想法。”“您必须这么想。您在这儿不幸福。”“不,至此之前我没有什么不幸福,从
现在开始我才会不幸福。”“不,我向您保证,这样对您更好。”“也许是对您自己更
好!”我呆呆地看着,仿佛无限犹豫之中受着百般地折磨,挣扎着与一个浮现于我心头
的念头进行着殊死地抗争。最后我突然说:“听着,阿尔贝蒂娜,您说您在这里更加幸
福,走了以后您会不幸福的。”“那当然。”“这真叫我难办了。您愿不愿意我们先不
分手,再试几个星期?谁说得准?一个星期复一个星期,也许我们可以发展得很好。您
知道,有些暂时的东西最后竟可能永久性地持续下去。”“嗯!那您心太好了!”“只
是那样的话,我们这一连几个小时,不是在白白地自寻烦恼,在闹发疯吗?就好比忙了
半天,准备出去旅行,结果又走不了一样。我是伤心透了。”我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
取出她向往已久的贝戈特的手稿,在封面上写道:“赠与我的小阿尔贝蒂娜,续约纪念
。”“现在,”我对她说,“去睡吧,一直睡到明天晚上,我亲爱的,因为您一定累极
了。”
  “我不累,我是高兴极了。”“您爱我一些了吗?”“比以前要爱一百倍。”
  我不应该为这场不戏的得胜而高兴。这场戏尽管没有发展到精心导演的程度,尽管
两人分手的问题仅仅是纸上谈兵而已,但是事情已经够严重了。我们以为这只不过是说
说罢了,而且又是随便说说,并非带有真正的动机——事实确实如此。殊不知,这样随
便的谈话,虽然是低声的轰隆,却经常想不到这已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事实上,我们
在谈话中表达的东西,与我们的欲望(我们的欲望是要跟所爱的女子永远生活在一起)
是背道而驰的,但同时它正说明了共同生活是不可能的。这种不可能性造成了我们日常
的痛苦。比起离别,我们情愿忍受这种痛苦,但是最终总由不得我们,痛苦总会致使我
们分离的。通常而言,分离并非一下子就能实现。经常发生的情况是——我们将会发现
,我跟阿尔贝蒂娜的情况属于例外——我们说了一些自己不予置信的话,若干时间以后
,我们实行一次不定型的分离试验。这是一种自愿的、无痛苦的、暂时的分离。为了使
女人过后跟我们一起生活能更加欢快,同时也为了我们自己能暂时逃避不断的忧愁和疲
倦,我们请求她撇下我们,或者我们撇开她,单独去进行一趟若干天的旅行。几天之中
,我们度日如年,觉得离开了她无法度日。几日以后她很快又回到了家里,恢复了她在
家庭中的位置。问题只是,这次分别虽然短暂,然而却是实现了,它并不是我们想象的
那样,是随意决定的。是一次性的,不会重演。忧愁重又开始,共同生活的困难重又不
断加剧,唯有分离已成为一件不那么困难的事。我们开始谈论分离,然后客客气气地付
诸实施。那都是一些我们没有认出的预兆。不久,暂时性的微笑式离别终于由我们自己
在无意中酿成为残酷的永久性离别。
  “过五分钟,请到我房间里来,我亲爱的小乖乖,我要看您一眼。您要对我非常的
亲。不过我很快就会睡觉的。我已经象个死人儿了。”过后我走进她房间的时候看见她
确实象个死人儿。她刚躺下就睡着了。床单包住她的身躯,如同裹尸布一般,漂亮的皱
褶显出石雕般的硬度。这仿佛是中世纪一幅表现最后的审判的画,只见人的头露出坟墓
,昏昏沉睡,等待着大天使吹响号角。由于睡意突然袭来,她头发蓬乱,脸仰翻着,我
看着这躺卧在那里的、平凡之极的身躯,捉摸着这身躯究竟构成什么对数,为什么它所
参与的一切行为——从推推肘臂到碰碰裙衫——竟至于在我心里引起如此的痛苦和焦虑
。我的焦虑是无限伸展的,她的身躯在何时何地活动,我的焦虑就随之出现。我的焦虑
还不时地会随着记忆而突然复发。其实我知道,我的焦虑是由她的情绪和欲望所决定的
。但是如果换一个女子,即便是她本人,要是在五年以前或者五年以后,她的情绪和欲
望就与我完全无关了。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但是由于这一谎言,我已缺乏勇气
去寻找其他的解决办法,唯有一死了之。我就这样,穿着从维尔迪兰家回来一直没有脱
下的皮袄,呆呆地凝视着这歪扭的身躯,这尊寓意像。什么寓意?我的死亡,还是我的
爱情?不一会儿,我听见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坐到她的床沿上,进行那微风静观
式的镇静治疗。然后,我怕闹醒她就蹑手蹑脚退出了房间。
  这时时间已经很晚,所以一清早我就嘱咐弗朗索瓦丝,如果她要从阿尔贝蒂娜房前
经过,请她把脚步放轻一些。于是弗朗索瓦丝坚信,我们这一晚一定是在所谓的酒神节
中度过的,便嘲讽地嘱咐其他仆人,不要“吵醒公主”。这正是我担心的一件事情。我
怕弗朗索瓦丝有朝一日再也克制不往,对阿尔贝蒂娜蛮横无礼,这样会把我们的生活搞
得更加复杂。弗朗索瓦丝此时已不象年轻的时候看着欧拉莉受我姨妈宠爱,还能忍气吞
声。她现在已没有这么勇敢,能够忍受嫉妒心的折磨。嫉妒使我们这位女仆脸形歪扭瘫
痪,其程度之严重,以至于有时候我不禁在想,我可别蒙在鼓里,她这么怒火发作之后
,会不会小病一场。我请求别人不要破坏阿尔贝蒂娜的睡眠,可自己却找不到丝毫的睡
意。我试图弄个明白,阿尔贝蒂娜究竟属于什么精神状态。在演了这幕悲喜剧以后,我
是否真正绕过了险滩暗礁呢?尽管她口口声声说在这里十分幸福,但她有时候会不会仍
有要求自由的想法呢?相反我是否应该相信她的话?两种假设,哪一种是成立的呢?如
果说当我想弄明白一个政治事件的时候,我通常——我必须如此——将我昔日生活的一
个事例提到历史的高度来看待,那么相反,我在那天早晨,不断地将前夕的这出戏的意
义与当时发生的一个外交事件——两者具有天壤之别,此处只是为了弄明白这出戏的意
义起见——作一等量齐观。
  我也许有权进行这样的推理。因为我曾经多次看见德·夏吕斯先生精湛地扮演这类
骗局,他的形象很有可能潜移默化地在我前夜这场戏中起到了引导作用。另外,从这场
戏本身而言,它无意之中不正是将德意志种族的深刻倾向——狡诈和傲慢引起的挑动性
,必要的情况下产生的好斗性——引入了私生活领域吗?
  有不少人,包括摩纳哥王子,都向法国政府暗示过,如果法国政府不与德尔卡塞①
先生分手,那么德国就会咄咄逼人,真的发动一场战争。于是外交部长被迫提出辞呈。
法国政府接受了一个假设,即如果我们不作让步,别人就会向我们宣战。但是也有人认
为,那纯属“虚张声势”,如果法国稳住阵脚,德国绝不敢轻易拔剑。毫无疑问,两个
剧本,两套情节。阿尔贝蒂娜从未扬言,从未威胁过她要跟我一刀两断。但是正如法国
政府对德国抱有疑心一样,一系列的印象又使我疑窦丛生,坚信她是想到过要威胁我的
。但再说回来,如果德国有的倒是和平的意图,那末挑起法国政府产生多心,以为德国
想发动战争,那就是危险的机智在作怪,必须加以反对。诚然,如果阿尔贝蒂娜是以为
我永远下不了决心跟她彻底决裂,这才产生独立愿望的话,那我的举动是相当聪明机灵
的了;但是,她得知我去了维尔迪兰家以后,这么火冒三丈,嚷着“我敢肯定”,最后
又全部揭去面纱地说:“他们一定把凡德伊小姐也请到家里去了。”只要看看她的这种
态度,说她没有以为我下不了决心,这岂不令人难以置信吗?她过着隐秘的生活,朝着
满足自己异癖的方向发展,难道我们对此视而不见吗?安德烈给我透露过,阿尔贝蒂娜
和维尔迪兰夫人会过面,这就证实了上述这一切。我尽力与自己的本能作抵抗。此时我
想,她突然需要自由独立的愿望——假设这一愿望是存在的——也许源于,或最终会源
于一个相反的想法,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为妻,我无意识地暗示我们即将分离的时
候,道出了真心话;无论如何,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她的。我今晚扮演的这场戏只能加
强了她的这个信念。她的心里最终可能酝酿出这样一个决心:“既然有朝一日会注定发
生此事,不如趁早说断就断。”按照荒唐之至的格言所鼓吹的理论,要想和平,就得备
战,但是这一理论的效果却适得其反。首先敌对双方都误以为是对方希望关系破裂,这
一误解所导致的结果便是关系真正的破裂。关系破裂以后,双方又都以为这是对方的意
图所造成的。所以威胁即便不是出于真心,只是虚张声势,但它一旦成功,便会怂恿人
们愈演愈烈;而虚张声势究竟进行到哪一步才能获得成功,这是很难预言的事情。如果
一方走很太远,另一方虽然一直退让,到后来也会发起反攻的。如果一方不知道改变战
略,以为坚持装出不怕破裂的气概,就是避免破裂的最好方式(我今晚对阿尔贝蒂娜就
采取了这一方式),同时又一味地傲视阔步,宁死不屈,坚持威胁下去,其结果会把双
方都逼到绝路上面。虚张声势中也可能掺杂着真实的用意,两者交替轮换着,昨日是场
游戏,翌日就会变为事实。最后,还有可能发生另一种情况,即敌对一方确实决心一战
;阿尔贝蒂娜迟早就会想到,不要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也许她心里并未产生过这种想法
,是我自己想入非非,胡编乱造;这就是那天早晨她睡着的时候,我作出的几种不同假
设。说起最后这个假设,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之所以吓唬阿尔贝蒂娜,说要跟她
一刀两断,这纯粹是因为她所要求获得的是一种不好的自由,我是为了回敬她的这种想
法才这么先声夺人的。她虽然没有直接挑明过她的想法,但我觉得某些暗中的不满,某
些言谈举止却能充分说明问题。只有这种想法才能解释她为什么有那类言谈举止,而反
过来她对自己的这些言谈举止从不作任何解释。而且在我暗示要分手以前,我已经常发
现她有这些言谈举止。我当时希望这只不过是她一时情绪不好,过一天就会结束的。可
是她恶劣的情绪有时会一连持续好几个星期,仿佛她知道在一个或远或近的地方有着奇
趣乐事,她却被幽禁着,失去了前去共欢的可能;这些乐事不到结束,对她的影响就不
会停止,正如哪怕在巴刺阿里群岛的远疆发生了气候变化,我们坐在炉边也能感受得到
,我们的神经也难免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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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尔卡塞(1852—1923),1898年至1905年任法国外交部长。在任期间主张与俄
国结盟,与英国言好。由于法国和德国在摩洛哥问题上关系紧张,于1905年6月6日辞职

  那天早晨,趁阿尔贝蒂娜睡着,我竭力猜测她内心究竟藏着什么隐秘。这时我收到
母亲一封来信,信中说我的决定她一无所知,表示十分担忧。她援引了塞维尼夫人的一
句话:“在我看来,我深信他不会结婚,他既然决定永远不娶这位姑娘,为什么还要把
她的心搅乱?为什么要弄得她对别的求婚者冷眼相看,拒不相见?如此容易离开的姑娘
,为什么不离开,而偏要去搅扰她的心灵?”我母亲这封信把我带回了地面。我为什么
一定要寻找一颗神秘的灵魂,解释一种脸部的表情,明明预感到身边有可疑之处,却又
不敢深入追究?我扪心自问道。是我在胡思乱想,事情十分简单。我本来就是一个举棋
不定的年轻人,眼下又牵涉到一桩需要若干时间才能弄清是否可行的婚姻大事;我和阿
尔贝蒂娜的事情,毫不例外,也需要深思熟虑。想到此,我的神经为之一松。但是这种
心情持续时间很短,我很快便又想:“如果从社会外貌来看事情,我们确实可以把一切
都归结为最普通的社会新闻。站在事情的外部,我也许就会这样看问题。但我很清楚,
真实的东西,至少是真正的东西,乃是我自己的所思所想,是我自己在阿尔贝蒂娜眼中
看出的神情,是折磨我的恐惧感,是我关于阿尔贝蒂娜向自己提出的一系列问题。”那
些有关犹豫的未婚夫和告吹的婚姻等等故事就可能属于社会新闻一类,这就好比稍有头
脑的专栏记者写戏剧报导的时候,都能将易卜生的戏说出个故事来一样。但是故事传说
背后毕竟隐藏着别的东西。如果我们善于仔细观察,犹豫的未婚夫和拖拉的婚姻里面都
可能包含着别的东西,因为日常生活完全有可能蕴藏着秘密。所以对有些人的生活秘密
,我有可能身在局外,一无所知。但是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我是从内部
加以体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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