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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2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32:3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那天晚上以后,阿尔贝蒂娜一如既往,没有对我说:“我知道您对我不信任,我要尽力
驱散您的疑团。”她从来没有明说过这个想法,不然的话,这一想法可以作为她某些行
动的解释。她想方设法安排妥当,一刻也不让自己一人呆着。这样即使我不相信她的自
我声明,我也不能再说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另外即使当她要打电话给安德烈,给车库
,给驯马场,或给别的地方,她总是声称要她一个人呆着打电话,等着小姐们慢慢给接
通电话,那实在太无聊了。她就想方设法让我那时候呆在她身边,要是我不在,她就拉
上弗朗索瓦丝,她仿佛怕我怀疑她通电话秘订约会,怕受指责似的。
唉!这一切真不让我安心。爱梅把爱丝苔尔的相片寄还给了我,告诉我这不是她。
难道还有别的人?是谁呢?我把相片寄回给布洛克。我想看的是阿尔贝蒂娜与爱丝苔尔
的那张相片,她在相片上是什么模样?也许是袒胸露肩。谁知道她们有没有合过影?这
事我不敢直接跟阿尔贝蒂娜谈,因为我会在她面前露馅,说明我没有见过那张照片;我
也不敢跟布洛克谈及此事,因为我不愿意让他觉得我对阿尔贝蒂娜感兴趣。
凡是了解我的疑虑,了解阿尔贝蒂娜奴隶般的囚禁状况的人都会承认,这种生活对
我和对她都是十分残酷的。然而,身在局外的弗朗索瓦丝却认为,这是一种寻欢作乐的
生活,不应该有这种生活。照她的话来说,这个“女骗子”,这个“江湖女骗子”——
她嫉妒的对象主要是女人,所以较多的使用阴性,而不是阳性——是在玩弄花招,想法
叫人赐与自己这寻欢作乐的生活。更有甚者,弗朗索瓦丝在跟我的接触中,增加了不少
新的词汇,但她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加工改造。谈到阿尔贝蒂娜,她就说,她从未见
过有那么“背信弃义性”的人。那么装腔作势,那么会演戏(弗朗索瓦丝很容易将特殊
错混为一般,又将一般错混为特殊,而且对戏剧艺术的分类又只有相当模糊的概念,所
以她把阿尔贝蒂娜会演戏叫做“会演哑戏”),千方百计“抠我的钱”。弗朗索瓦丝对
阿尔贝蒂娜和我之间的真实生活产生误解,对此我本人应负部分责任,因为我跟弗朗索
瓦丝交谈的时候,有时候是为了逗弄她一下,有时候是为了故意炫耀,表明自己即便不
破阿尔贝蒂娜所爱,至少心情也是愉快的,所以我对一些事情故意半遮半露,并不否认
,含糊其辞地表示默认。然而,我的嫉妒,我对阿尔贝蒂娜实行的监视(这些我是多么
希望弗朗索瓦丝不要有所察觉),弗朗索瓦丝不久就猜出了几分。正如一个懂得招魂术
的人蒙住双眼也能找到东西一样,弗朗索瓦丝也受着一种直觉的引导。我遇上什么事情
可能心情不快,她都有一种直觉。无论我怎样迷惑她,对她谎话连篇,无论她自己怎样
对阿尔贝蒂娜充满忌恨——弗朗索瓦丝一忌恨,不是把敌手想象得快活非凡,诡计多端
,虚情假意,而是设法探明什么事情能够叫敌手甘拜下风,迅速完蛋——都无法使她的
直觉随便偏离目标。
我说两人分手,只是恐吓而已,但是我怀疑,阿尔贝蒂娜如果感到自己在受监视,
会不会把恐吓变成现实;由于我们的生活处在变化之中,我们能用无稽之谈和骗人的谎
言来创造现实。我每听到开门的声音,就禁不住战栗一下,犹如我外祖母在弥留之际,
我一按门铃,她就要颤抖一下一样。阿尔贝蒂娜不跟我说一声就会出门,这我不大相信
,那只是我的无意识在猜测而已,犹如外祖母当时已经神志不清,门铃一响,只是无意
识还在颤动一样。一日早晨,我突然一阵不安,怕她不仅出门了,而且出走了。我听到
开门的声音,觉得很象是她卧室的门。我蹑手蹑脚一直走到她的卧室前,推门后停在门
槛处。半明半暗之中,我发现床单鼓成一个半圆形,大概是阿尔贝蒂娜蜷着身子,头和
脚对着墙睡着,又浓又黑的头发散在床沿边上。我放心了,她在,她没有开门,没有走
动。我感到这半圆形的床单虽然一动不动,但却充满了活力,因为床单里面裹着一个完
整的生命;这个生命是我唯一视若至宝的东西,我感到它在那儿,为我所控制和占有。
弗朗索瓦丝跟阿尔贝蒂娜肯定从来没有争吵过,但我领教过弗朗索瓦丝指桑骂槐的
本领。她善于利用时机,策划导演出颇有意味的戏来。我不相信她每天都会那么老实,
不设法让阿尔贝蒂娜明白,阿尔贝蒂娜在家里扮演的是怎样一个受尽屈辱的角色;她一
定会绘声绘色、夸大其词地告诉我的女友,她过的生活其实是一种近乎软禁的生活。有
一次,我发现弗朗索瓦丝戴了一副大眼镜,在我的稿纸中翻找什么,又把我记载着有关
斯万以及他离不开奥黛特的故事的一张纸放回原处。她无意之中是否曾把这张纸随便放
到阿尔贝蒂娜的房间里去过?虽然弗朗索瓦丝含沙射影起来话音很高——她只有在幕后
策划不可告人的事情时才是窃窃私语,低声说话的——但是相比之下,维尔迪兰夫妇凭
空诬陷、恶语中伤的嗓音大概要比她更高、更清楚、更咄咄逼人;他们发现阿尔贝蒂娜
无意之中牵住了我,我又故意地牵制住她,以至于俩人都远离了小圈子,不由得怒火冲
天。
至于我为阿尔贝蒂娜花钱的事,那是一点也别想瞒过弗朗索瓦丝,任何开支都逃不
过她的眼睛。弗朗索瓦丝缺点不多,但是她却创造了为这些缺点服务的真才实学;可惜
除了发挥她的缺点,她的真才实学经常得不到表现。她主要的缺点是,别人为她花钱她
也毫不在意,但一旦我们为别人花钱,她就会发生好奇。我如果要结清一笔帐或者要支
付一笔小费,想躲到一边避开她,那是白费心机,她总会找到一个盘子,来把它收好,
发现一块餐巾,来把它取走,她总是寻找机会走近我的身边。我不给她时间停留,气愤
地把她撵走。这个女人视力已经不及,算帐也不熟练,可她却象一个裁缝,一看见您便
本能地丈量起来,立刻算出您的衣服用料,甚至禁不住前来摸您一下;她又象一名画家
,对某种色彩效果特别敏感。她受着类似裁缝画家嗜好的驱使,在一旁偷偷看着,我究
竟付了多少,然后立刻核算起来。有时候,为了不让她告诉阿尔贝蒂娜,我在贿赂她的
司机,我采取先发制人的办法,对自己给了小费表示道歉,说:“我是想对司机客气一
些,给了他十法朗。”弗朗索瓦丝是铁面无私的,而且她那半瞎的鹰眼投一瞥,对任何
事情就会一目了然。她回答我说:“不,先生给了他四十三法郎的小费。他对先生说车
费是四十五法郎,先生给了他一百法郎,他只找还给先生十二法郎。”连我自己都还不
知道,她却已经把小费看得一清二楚,并一分不差地算了出来。
如果阿尔贝蒂娜是希望我恢复平静,那她已经达到了一半目的。我的理智不断地要
求我向自己证明,要说我对阿尔贝蒂娜用心不良,那只是一种错觉,正如要说她有邪恶
的本能,那也可能是我对她的一种错觉。我的理智提供了论据,我希望这些论据是有说
服力的。但是为了公正起见,为了有幸发现事实真相——除非从来只有通过预感和心灵
感应我们才能认识事实真相——我难道不应该对自己说,虽然为了我的康复,我的理智
在听凭我的欲望操纵,但是,一涉及到凡德伊小姐,涉及到阿尔贝蒂娜的异癖,她另立
生活的意图以及她离我而去的计划——后两者是她异癖的必然结果——等等事情,我的
本能却可能听任我的嫉护把理智引入迷途,使我旧病复发。不过,阿尔贝蒂娜闭门不出
——她自己想尽办法,巧妙地把闭门不出变成了自我囚禁——解除了我的痛苦,并渐渐
消除了我的疑心。每当晚上我焦虑不安的时候,有阿尔贝蒂娜在,我的心绪就能恢复往
日的宁静。她坐在我的床边,跟我说这件或那件头饰,这件或那件摆没;那都是我赠送
给她的,我想尽力改善她的生活,使她的监狱变得更加美丽。但是,有时我又有些担心
,怕她会不同意拉罗什富科夫人的观点;有人问过拉罗什富科夫人,问她居住在利昂古
尔这么漂亮的公馆里是不是高兴,拉罗什富科夫人回答说,她还没有见到过漂亮的监狱
是什么样子。
我之所以要向德·夏吕斯先生打听法国银器的事情,是因为我们打算要购置一艘游
艇——阿尔贝蒂娜认定这个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我自己也认为这一计划可能会落空,
因为虽然我一旦对她的德行不再怀疑,嫉妒心随之下降,有些欲望就会抑制不住地产生
出来,但是这些排除了嫉妒心的欲望需要有钱才能得到满足——尽管她认为我们永远不
会拥有游艇,我们还是去听取了埃尔斯蒂尔的意见。关于游艇的装饰,就象妇女的衣著
一样,画家的趣味是细腻而挑剔的。他认为游艇里只能布置英式陈设和老式银器。阿尔
贝蒂娜起初只对自身的服饰和室内的陈设表示关心,由此银器也使她发生了兴趣。我们
从巴尔贝克一回来,她就开始阅读有关银器艺术和旧时雕镂匠专印的著作。老式银器有
过两次回炉销毁,一次发生在乌德勒支协议①签订的时候,连国王都交出了自己的银餐
具,大贵族们当然只能纷纷效仿;另一次发生在1789年。所以老式银器现在已成了稀世
珍品。时下的银器都是银匠根据菜桥②的图案进行复制的,那都是白费工夫,埃尔斯蒂
尔觉得这不老不新的东西,哪里配得上进入趣味高雅的女子住宅,哪怕是水上住宅。我
知道阿尔贝蒂娜读过描写罗基埃③为巴里夫人所制作的珍奇首饰的书籍。如果这些首饰
尚有几件传世,她一定渴望能够饱饱眼福,我却十分渴望能够奉赠给她。她已经开始收
集了几件漂亮的东西。放在一个玻璃橱内,陈列的样子十分可爱。每看到这些东西,我
心里的同情感和恐惧感就油然而生。因为她陈放的技艺充分反映了智慧和耐心,反映了
怀旧的囚徒们特有的精湛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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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乌德勒支协议签订于1713—1715年,宣告了西班牙独立战争的结束。
②菜桥,巴黎彩釉陶器作坊,建于十八世纪下半叶。
③法国路易十五时代王宫首饰匠。
在服饰打扮方面,眼下最使她倾心的,是福迪尼①的一切制品。福迪尼设计的裙衣
,我见德·盖尔芒特夫人穿过一次。埃尔斯蒂尔跟我们谈起过,卡帕契奥和提香时代的
人衣着是如何精美绝伦,那时他就曾向我们预告,有一种款式不久就将问世,他指的就
是这种裙衣。这种裙衣从灰烬中获得新生,卓越多姿;犹如圣-马可教堂的拱门上写着
的一样,犹如拜占庭式的大理石和碧玉柱头上刻着的、那同时象征着死亡和复活的壶罐
汲水鸟所宣布的一样,一切都将卷土重来。刚有人穿上这种裙衣,阿尔贝蒂娜就想起埃
尔斯蒂尔的预言,立刻动了心,要去选购。这种裙衣毕竟不属于地道的古式裙衣,今天
的女子穿在身上戏装的感觉太重,还不如作为收藏品保存起来更为漂亮(我也在为阿尔
贝蒂娜收集此类东西);但它却又缺乏仿古服装那种素淡的气质。这种裙衣很象塞尔、
巴克斯特和伯怒瓦②所绘制的布景;时下他们在俄罗斯芭蕾中,借助富有个性和特性的
艺术作品,来展现最令人喜爱的各时代艺术风姿。福迪尼的裙衣就是如此,它忠实于古
风古貌,但又富有坚定的个性;它婉如布景,但又比布景更富有表现力,因为布景毕竟
还需要依靠现象;威尼斯女子穿着福迪尼裙衣,威尼斯的东方气息顿然而生,它胜于圣
-马可教堂内圣人遗骸盒中的圣骨,能显示太阳的异彩及其头帕似的光晕,能给威尼斯
增添光怪陆离、神秘闪烁的色韵。那个时代的一切都已消泯,但是灿烂的景色和灰暗的
生活交相辉映,督治夫人的衣着时隐时现;那个时代正在复苏,历历再现。关于这方面
的问题,我曾有一两次想启齿请教盖尔芒特夫人,可是公爵夫人不喜欢戏装式的服饰,
她向来只穿饰有钻石的黑天鹅绒,才略感雍容华贵。所以关于福迪尼一类的裙衣,她的
指教未必实用。况且,我还有一些顾忌,我这么前去请她指点,她会不会觉得,我临时
需要她了才想到去见她。很久以来,她每周要邀请我,但好几次我都回绝了。如此频繁
的邀请,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不少女子和她一样,对我也都非常客气。我闭门谢客
,足不出户,肯定十倍地增加了她们的殷勤好客,社交生活只是爱情生活的微弱折射,
如要别人央求见您,最妙的办法莫过于闭门谢客。如果男士处心积虑,将自己引以为豪
的优尊一展无余,并且勤换衣著,修饰仪表,以此来取悦于一个女子,他唯一能博得的
便是那女子的不屑一顾。可是,如果他欺骗女子,尽管他在她眼里不修边幅,缺乏取悦
女子的手段,他却能永远地拴住她。同样,如果有哪位人士觉得社交界对他有所冷落,
那我不会劝他多去主动登门造访,多注意衣着服饰,出门要备更加豪华的车马随从;我
要劝他谢绝一切邀请,蛰居卧室,不见一人,届时他的门前反而会排成长龙。我也许对
他不加一句劝告,因为要保证别人来主动追求你,就如同保证别人来主动爱你一样,只
有当你不是刻意追求这一目的,而是无意之中采用了这个方法的时候,这个方法才会灵
验。譬如,你一直闭门不出,是因为你身染重疴、或者是仅仅觉得自己身患疾病,或者
把一个情妇关在家里,情愿守着情妇,也不愿意前去上流社会(或者三个原因同时并存
),上流社会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存在,而仅仅以为是你自己不愿出入社交场合,
就凭这一条,你就胜过了自己投上门去的人,上流社会就有充分的理由喜欢你,并对你
依依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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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福迪尼(1871—1949),原籍西班牙。1907年在威尼斯创建布匹与地毯工场。他
集艺人、工匠和技师于一身,创造了在绫罗绸缎及普通棉布上直接绘画的印染技术。
②此三位画家曾为俄罗斯芭蕾画过布景。
“说到卧室,我们应该赶紧办一下您的福迪尼睡裙的事,”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她
对这些睡裙向往已久,她会跟我前去仔细地进行挑选。她不仅在衣柜里,而且在想象中
已为这些睡裙腾好了空位。在决定选购以前,她一定会在众多的款式中了解每一个细节
。阿尔贝蒂娜毕竟还不是柜中衣裙过剩、对此不屑一顾的奢华女子,购买睡裙的事毕竟
不会使她无动于衷。但是,尽管她含着微笑,向我致谢说:“您真好,”我仍发觉,她
神情十分憔悴,甚至十分忧伤。
有几次,她所盼望的裙衣还未完工,我就租几件裙衣,先给她穿上,或者直接买了
裙料来,替她披在身上。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颇象一位督察夫人和模特儿,气度非凡
,雍荣华贵。不过我一看到这些睡裙,就想起威尼斯,于是我关在巴黎的处境越发令我
难受。但是相比之下,阿尔贝蒂娜似乎更象一名囚女。这件事说起来也十分奇特,使人
脱胎换骨的命运之神仿佛穿越了监狱的高墙,从本质上改变了阿尔贝蒂娜,把她从一个
巴尔贝克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既令人讨厌,又温柔顺从的囚女。是的,监狱的厚墙未能
阻挡命运女神的影响。甚至也许还是监狱厚墙本身产生了这种影响。阿尔贝蒂娜已经起
了很大的变化,她已不象在巴尔贝克那样。动辄骑车逃跑,溜得无影无踪,到一处处小
海滩去,跟女朋友们一起过夜;再加上她经常撒谎,就使她更加难以捉摸。现在她在我
家里,独自一人,唯命是从,与巴尔贝克时相比,她已判若两人。那时候,即便我在海
滩上找到了她,她也是出言谨慎,闪烁其辞。她诡计多端,巧妙地掩饰了众多的约会,
这些约会越叫人痛苦,越叫人对她喜欢。从她对人的冷漠以及她那平淡的回答中,我们
可以感觉到她前一天或后一天都排满了约会,这些约会充满了对我的轻蔑和狡诈。现在
海风不再鼓起她的衣服,我剪断了她的飞翼,她已不再是个胜利女神,而成了一个我难
以忍受,很想摆脱的奴隶。
为了改变我的思绪,我没有请阿尔贝蒂娜跟我一起玩扑克或跳棋,而是请她来为我
弹几段音乐,我躺在床上。她向房间尽头走去,走到夹在书柜两个撑架之间的钢琴前坐
下。她选的曲子或是全新的、或是她从未替我弹奏过的,或者就是只弹奏过一两次的(
应我的请求,她经常弹凡德伊的作品选段。自从我发现阿尔贝蒂娜根本不要求再见到凡
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甚至在我们制定的度假计划时还说贡布雷离蒙舒凡过近,主动提出
要避开贡布雷,我就可以不受痛苦地欣赏凡德伊的作品了)。她对我开始有所了解,知
道我喜欢挑选对自己来说尚处在黑暗之中的音乐,我能够随着连续的演奏,用渐增的、
可惜歪曲原物特性的智力外光,将那起初掩埋在迷雾之中的巍巍音乐之楼照亮,将那支
离破碎、断断续续的轮廓重新连为一体。阿尔贝蒂娜知道,而且我相信她也明白,最初
几次我为这一团未成形状的云雾进行加工塑造,我的心灵是何等欣慰。她弹奏的时候,
那浓密的头发形如心脏,光如蛋壳,两旁顺贴着耳朵,与委拉斯盖兹①画中公主头上的
发结颇为相似。音乐天使的音量是由多重行程构成的——从我心中对他的不同回忆点到
不同的符号,从视觉到帮助我深入到他内心存在去的我自身最深刻的内心感觉,同样,
阿尔贝蒂娜所弹奏的音乐也有一个音量,这是由乐句不同的可见性所构成的;我的乐句
里投入的智慧之光有多有少,因此那些几近全部淹没在迷雾之中的音乐之楼的轮廓连接
起来的程度也有所不同。阿尔贝蒂娜知道,她向我推荐半明半暗和混沌无形的东西,让
我的思想对它们进行塑造,我十分高兴。她猜到,一段音乐弹奏到第三第四遍,我的智
慧便对各个部分有所企及,将各个部分置于同一视线。对这些部分,我已没有任何活动
需要开展,只需将它们展开,并固定在同一个面上即可。然而,阿尔贝蒂娜并不急于改
奏一段新的曲子。尽管她未必觉察得出我内心所展开的工作,但她清楚,每当我的智力
工作驱散一部作品的神秘,完成了其艰苦的任务以后,作为补偿,它很少没有获得这样
或那样有益的反省,及至哪一天阿尔贝蒂娜说:“这简乐谱我们要交给弗朗索瓦丝,叫
她替我们去换一个了,”对我来说,这经常意味着世界上少了一段乐曲,但多了一个真
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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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委拉斯盖兹(1599—1660),西班牙肖像画家。
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阿尔贝蒂娜丝毫没有要求重见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而且在
我们一起制订的所有度假计划中,由于贡布雷离蒙舒凡太近,她主动提出避开贡布雷。
即然如此,我再对她们表示嫉妒,就不免有些荒唐可笑了。所以我经常请阿尔贝蒂娜为
我弹奏凡德伊的音乐,心里不再产生痛苦。只有一次,凡德伊的音乐成了产生我嫉妒之
心的间接原因。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在维尔迪兰家听过莫雷尔演奏凡德伊的作品。有一天
晚上,她跟我谈起莫雷尔,向我表示要去听他演奏,并十分希望跟他认识。在此以前两
天,我正好听说莱娅给莫雷尔写了一封信,无意中被德·夏吕斯先生截得。我便怀疑,
是不是莱娅对阿尔贝蒂娜谈起了莫雷尔。“肮脏的女人”、“淫邪的女人”的话不由浮
上我的心头,使我恶心。这样,凡德伊的音乐与莱娅——而不是与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
——痛苦地联系在一起了。只有当莱娅所引起的痛苦消减了,我才可能没有痛苦地听凡
德伊的音乐。一个痛苦治好了我,阻止了其它痛苦产生的可能性,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
听到的音乐,当时听起来,有些乐句只是一些浑然模糊的幼体,很难分辨清楚,现在这
些乐句却变成了雄伟辉煌的大殿;有些乐句当时我难以认清,认清了也觉得十分丑陋,
现在却变成了女友。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乐句会象有些人一样,初看十分令人讨厌,
但一旦被我们所了解,就立刻变成了我们现在所发现的样子。两个状态之间,发生了一
个真正的嬗变。另有一种情况,有些乐句本来十分清晰,我当时听不出来,现在听起来
却一清二楚,听得出它们与其他作品的联系。譬如,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听到的七重奏
中,有一句管风琴宗教变奏乐句,当时就未曾引起我的注意,然而,这句乐句犹如从天
堂神宇拾级而下的圣女,来到音乐家熟悉的仙女中间,与她们融为一体。此外,我曾经
觉得有些表现正午钟声欢腾快乐气氛的乐句,缺乏悦耳的音调,节奏过于机械,现在却
成了我最喜欢的乐句。这不是因为我习惯了它的丑陋,就是因为我发现了它的美丽。我
们对任何杰作,起初感到失望,后来作出相反的反映,究其原因,是因为起初的感受在
弱化,或者因为我们为发掘真理作出了努力。这是适用于一切重要问题——艺术现实的
问题、现实的问题以及灵魂永恒的问题——的两种假设。这两种假设,必须选择其一。
就凡德伊的音乐而言,时刻都需要作这种选择,而且选择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譬
如,我之所以认为凡德伊的音乐是比任何名书更为真实的东西,我不时想,其原因就在
于我们对生活的感受不是以思想的形式出现的。我们是靠文学转译,即精神转译才使人
们对我们的生活感受产生意识,分析阐释的。但是文学转译还不能象音乐那样,对生活
的感受进行重新组织,音乐似乎就是跟随我们变化、再现我们内心感受的最高音符,是
赋予我们特殊陶醉的声音;有时候我们就处在这种特殊陶醉之中。当我们说:“天气多
好!阳光多么明媚”时,这种陶醉,旁边的人是绝对无法共享的。同一个太阳,同一种
天气,在人们的心里激起的震颤是完全不同的。凡德伊的音乐中就有这样一些景象,这
些景象是完全无以言传的,我们也无法凝视静观。我们在入睡的时候会受到这些奇观妙
景的抚摸,但就在这个时刻,理智已经抛弃了我们,我们的眼睛已经闭上,还未及认识
这不可言喻和不可视见的东西,我们已经进入了睡乡。我觉得,当我沉浸于艺术就是真
实这一假设时,音乐所能提供的,不仅是晴朗之日或鸦片之夜所能激发的那种纯粹的神
经快悦,而是一种更加真实、更加丰富的陶醉。我的感觉至少如此。一件雕塑、一段乐
曲,它们之能够激起高尚、纯洁、真实的感情,不可能没有任何精神现实为依据,否则
生活就是毫无意义的。因此,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凡德伊一个漂亮的乐句,都比不上它那
样,能充分表现我生活中时而感到的那种特殊快悦,也就是我面对马丹维尔钟楼、面对
巴尔贝克路边树木,或者简单地说,本书开卷谈到的品茶时所感到的那种特殊快悦。凡
德伊的创作就犹如这一杯茶,他从音乐世界为我们送来了光怪陆离的感觉。明亮的喧哗
、沸腾的色彩在我的想象前欢快的舞动着,挥动着——但速度之快,我的想象根本无法
抓住——散发老鹳草芬芳的绫罗绸缎。虽然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在回忆中是不能深化的
,但是时间场合特征能够告诉我们,为什么某种味觉会使我们回忆起光的感觉;根据时
间场合特征,模糊的感觉至少可以得到澄清。然而,凡德伊作品引起的模糊感觉并非来
自一种回忆,而是来自一种感受(如对马丹维尔钟楼的感受)。因此,从他音乐散发的
老鹳草芬芳中,应该寻找的不是物质的原因,而是深层的原因。应该发现,这是世人不
知的,五彩缤纷的欢庆(他的作品似乎就是这种欢庆的片断,是露出鲜红截面的片断)
,是他“听到”世界以后,把世界抛出体外的方式。任何音乐家都未向我们展示过这一
独特世界,其特性鲜为人知。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最能证实真正天才的,正是这一世界
的特性,而根本不是作品的本身。“难道文学也是如此吗?”阿尔贝蒂娜问我。“文学
也是如此。”我反复回味着凡德伊作品单调重复的特点,向阿尔贝蒂娜解释说,大凡伟
大的文学家,向来都是靠同一部作品震惊世界,确切地说,他们通过社会各界向世界折
射出的是同一种美感。“我的小乖乖,如果时间不是那么晚了,”我对她说,“我可以
拿您在我睡觉时阅读的所有作家来作例子,说明这一点。我可以向您说明,凡德伊作品
就具有类似的同一性。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您跟我一样,现在也开始能够辨认那些典型
的乐句了;这些典型乐句,在奏鸣曲中出现,在七重奏中出现,在其他作品中也出现。
这些反复出现的都是同一些乐句。这就好比巴尔贝·多尔维利①的作品,总有一种隐蔽
的、但露出蛛丝马迹的现实。这里有中魔女人②和埃梅·德·斯邦③,有拉克劳特④的
生理性脸红和《深红色窗帘》中的手⑤,有传统的习惯,有昔日的风俗和古老的字眼,
还有蕴含着过去的古老而奇特的手艺;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当地牧人口授的故事,充满英
国香气、美如苏格兰村镇的高贵的诺曼底旧城,以及诸如费利尼⑥、牧羊人⑦等等那些
使人们束手无策的恶运预言者。无论是《老情妇》中妻子寻夫也好,还是《中魔女人》
中丈夫跑遍沙漠,而中魔女人却刚做完弥撒走出教堂,字里行间中总是弥漫着同一种焦
虑不安的气氛。连托马斯·哈代⑧的小说中石匠凿出的几何形石块也依然可以跟凡德伊
的典型乐句作同等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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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尔贝·多尔维利(1808—1889),法国作家。
②为多尔维利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
③为同作者小说《击剑骑士》中的主人公。
④为《中魔女人》中的人物。
⑤指同名小说中女主人公阿尔贝特小姐在饭桌下偷偷拉住年轻军官的手。
⑥为同作者小说《老情妇》中的主人公。
⑦《中魔女人》中的人物。
⑧哈代(1840—1928),英国作家。《无名的裘德》《心爱的人儿》《一双湛蓝的
秋波》均为他写的小说。
凡德伊的乐句使我想起了另外一个小乐句。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另外那个小乐句曾
经仿佛是斯万和奥黛特两人爱情的圣歌。“我说的就是希尔贝特的父母。我想您一定认
识希尔贝特。您告诉过我,她这人品行不端。难道她没有设法同您有点什么关系吗?她
倒跟我说起过您。”“是的,有时候碰上天气不好,她父母就派车子到学校来接她。我
想,有过一次她带我一起回去,还吻了我。”她隔了一会儿笑着说,仿佛这番秘密说出
来十分有趣。“她有一次突然间问我是不是喜欢女人,”(如果她认为自己至多只能大
致回忆起希尔贝特曾经用车带过她,她怎么又能那么准确无误地说出希尔贝特曾经向她
提过这个蹊跷的问题?)“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突然想要骗骗她,我便回答她说,喜欢
。”(阿尔贝蒂娜似乎担心希尔贝特已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不希望让我发现她是在撒
谎。)“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干。”(她们互相交换了内心秘密,而且照阿尔贝蒂娜自
己的话说,在此之前,她们还接了吻,但又说她们什么也没干,这不免有些奇怪)“她
就这样用车带过我四五次,也许更多,不过,仅此而已。”我不再提什么问题,我心里
很难受,但我尽力克制自己,以表示自己对这一切毫不在乎,泰然处之。我重又回到托
马斯·哈代笔下石匠的问题上。“您肯定还记得《无名的裘德》吧,在《心爱的人儿》
中也有描写,父亲从岛上采了石头,用船远回,堆放在儿子的工作室里,那些石头就变
成了雕像;在《一双湛蓝的秋波》中,坟墓的排列是互相对称的,船舶的线条也是对称
的,两个情人和女死者处在两个毗邻的车厢里。《心爱的人儿》描写的是一个男人爱三
个女人,《一双湛蓝的秋波》描写的是一个女人爱三个男人。这些小说都是相互呼应,
叠床架屋,犹如岛上石屋一样,垂直向上,层层相叠。靠这么一分钟的时间,跟您谈论
伟大的作家,我实在无能为力,但您在斯丹达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到,地势的高度,跟内
心活动就有紧密的联系:于连·索雷尔是被囚禁在一个高地上;法布里斯①被关闭在一
座塔楼顶端;布拉内斯教士②在钟楼上研究星相,法布里斯在钟楼上眺望美丽的景色。
您说您看到过弗美尔的一些画,您一定发现,这些画只不过是同一个世界的不同断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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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丹达小说《巴尔巴修道院》中的主人公。
②《巴马修道院》中的人物。
不管这一美感世界得到如何的创造,那始终是同一张桌子,同一块地毯和同一个女
子。如果我们只是注意色彩的特殊效果,而不善于从主题上将这美感世界联系起来,那
么这个美感世界对当今时代就是一个谜,任何东西都与之毫不相象,任何东西都无法对
它作出解释。这种新的美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①的所有作品里都具同一的特征:陀思
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女子(跟伦勃朗笔下的女子特征一样明显)表情神秘莫测,可爱的美
貌会风云突变,和蔼善良会骤然变成凶恶狰狞(尽管实质上她仍是一个好人)。但干变
万化,他塑造的总是同一种女子。娜斯塔西娅·菲里帕夫娜先写信给阿格拉耶说,她喜
欢她,继而又说十分恨她。在一次与此完全相同——另一次娜斯塔西娅·菲里帕夫娜辱
骂笳纳父母与此也完全相同——的造访中,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虽然曾经觉得格鲁申
卡非常凶恶,但格鲁申卡在卡捷琳娜家里却非常客气。可是格鲁申卡突然开口辱骂卡捷
琳娜,露出一副凶狠的神态(尽管格鲁申卡心底仍然十分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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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鲁斯特在此引用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部作品:《罪与罚》、《白痴》和《
卡拉玛卓夫兄弟》。
其实这些女子都有异曲同工之处。格鲁申卡也好,娜斯塔西娅也罢,她们的形象不
仅跟卡帕契奥画中的宫女一样,而且跟伦勃朗画中的贝特萨贝一样,具有神秘莫测的特
征。请注意,那阴阳两变、得意扬扬的脸,使女子显示出完全异于天性的样子(“你不
是这样的,”拜访笳纳父母的时候,梅思金对娜斯塔西娅说;拜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
娜的时候,阿辽沙也可以对格鲁申卡这么说),对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倒是无意写来的。
相反,当他刻意追求“画面效果”的时候,获得的却总是愚蠢的效果,描绘出来的画面
至多只抵得上孟卡奇①画中某时某刻的死囚或某时某刻的圣母一类的水平。但我们再回
过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的新的美感世界,它跟弗美尔的画一样,这里不仅有灵魂的
塑造,而且有衣著和地点色彩的描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不仅对人物精心刻画
,而且对人物的住宅也作了浓墨渲染。《罪与罚》中的看门人以及那凶杀之屋,《白痴
》中罗果静杀死娜斯塔西娅·菲里帕夫娜的那宽高阴暗的凶杀之屋,两者的描写难道不
一样妙不可言吗?这崭新的、可怕的住所美,这一崭新的,混合的女客美,这就是陀思
妥耶夫斯基独创的世界。批评界将他与果戈里②或和保尔·德·戈克③作比较,这是毫
无意义的,因为这种比较根本无法揭示这各人所有的秘密美感。另外,我这里对你④谈
到的是,两部小说会出现同一种场景。如果一部小说篇幅很长,那末在同一部小说里,
就会反复出现同一场景和同一些人物。我可以举《战争与和平》为例,很容易地向你说
明这一点。有些车子里的场景……”“我不想打断您,不过既然您刚说完陀思妥耶夫斯
基,我是怕过后忘了。我的小宝贝,不知哪一天您对我说过:‘这就好比塞维尼夫人也
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我向您承认,我没有理解您这句话的含义。在我眼里,两
位作者是那么的不同。”“我的小姑娘,过来,让我亲亲您,感谢您把我的话记得那么
清楚,您过一会儿再过去弹钢琴。我承认,我说那番话是相当愚蠢的。不过我说那番话
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十分特殊。塞维尼夫人有时和埃尔斯蒂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
样,陈述事情不是遵照逻辑顺序,即先说原因,后说结果,她是先交待结果,致使我们
得到的是强烈的幻觉。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现人物就是如此。埃尔斯蒂尔表现海水,效果
就如大海倒悬于天空一般;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也具有强烈的欺骗性。我们起初
读到的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后来才发现,那其实是个杰出的好人,或者恰恰相反,结
果个个大为惊奇。”“这您说得对。不过能不能举一个塞维尼夫人的例子。”“我承认
,”我笑着回答她道,“塞维尼夫人的例子有些牵强附会。不过我能找到例子。”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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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孟卡奇(1844—1900),画家,原籍匈牙利,久居巴黎。
②果戈里(1809—1852),俄罗斯作家,著有《死魂灵》。
③戈克(1793—1871),法国作家。
④在此和下一句,叙述者破例地用“你”称呼阿尔贝蒂娜。
⑤普鲁斯特手稿中留有一张半空白的纸,准备举例所用。但例子没有用在此处,而
是用在第二卷之中。
“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平生杀过人吗?我读过他的小说,全都可以取名为凶杀始
末。凶杀在他的头脑里是个顽念,他反复写这题目,似乎有些不正常。”“我的小阿尔
贝蒂娜,我不这么认为。我不太了解他的生平,但可以肯定,他跟众人一样,用不同形
式,也许还用法律禁止的形式,犯过原罪。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自己笔下的人物一样
,大概有些罪过,不过那些人物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在判决的时候都得到了减刑。再说
作者本人不一定有罪。我不是小说家,但我认为,艺术创造者确实受某些生活形式的吸
引,力图表现它们,但他未必身体力行。如果按原先商定,您跟我一起去凡尔赛宫的话
,我就给您看一幅肖德洛·德·拉克洛①的肖像,他是一个典型的仁人君子,公认的最
佳丈夫,但他却写了一本诲淫诲盗的书。他的肖像对面,是让莉丝夫人②的肖像,她写
过充满伦理道德的寓言故事,但是欺骗了奥尔良公爵夫人还不够,还要把她的孩子也拐
走,以此来折磨她。当然我必须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谋杀问题的关注是极其特殊的
,这使我对他感到相当陌生。我听波德莱尔写道:
如果匕首、毒药、放火以及强奸……
那是由于我们的心,唉,不够大胆。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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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克洛(1741—1803),法国作家。著有《危险的关系》,当时被认为淫诲之书
。
②让莉丝夫人(1746—1830),奥尔良公爵的情妇。著有《道德童话》等。
③此两句诗出自波德莱尔《恶之花》,开卷的“致读者”中第七小节。全小节四句
为:
如果匕首、毒药、放火以及强奸,
还没用它们那种有趣的构图,
装点我们可怜的命运的平凡画布,
那是由于我们的心,唉,不够大胆。
我已经目瞪口呆,不过我至少可以相信,波德莱尔说的不是真话。至于陀思妥耶夫
斯基……他的这一切我觉得离我无限的遥远,除非我对自身的有些东西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我们的自我认识都是逐渐完成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我发现确实有几口
深不可测的井,但是,那几口井都是打在人类灵魂的几个孤立的点上。他毕竟是一个伟
大的艺术创造者。首先,他描绘的世界,完全象是他独创的。那些反复出现的小旦,如
列别捷夫、克拉马卓夫、伊夫尔金、谢格列夫,这一系列人物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这
芸芸众生比起伦勃朗《夜巡》中的人物还要怪诞奇异。然而,这芸芸众生虽说怪诞,形
式却没有什么特殊,他们也需要借助灯光和服装,说到底他们也十分平常。总之,陀思
妥耶夫斯基的人物,深刻独特之中充满了真实。这些小丑,犹如古代喜剧中的有些人物
,扮演着一种濒临绝迹的角色,但是他们却极其真实地反映了人类灵魂的某些侧面。可
是,有人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笔调之严肃庄重,不能不令我咋舌。不知您注
意到了没有,自尊心和傲慢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物的身上起着重要的作用?对作者来说
,爱情和深仇大恨,善良和背信弃义,腼腆和傲慢不逊,这些都不过是同一本性的两种
表现。由于自尊心和傲慢,阿格拉耶、娜斯塔西娅、被米基亚扯胡须的老中校以及跟阿
辽沙是敌人兼朋友的克拉索特金等等人物,都未能‘如实’表现出各自的本质;还有其
他许多人物也是如此。我对他的作品知之甚少。卡拉马卓夫的父亲致使可怜的白痴女人
怀了孕。他的罪过犹如一个神秘莫测的动物性行动,它致使做母亲的,并不知道自己已
经成为命运之神复仇的工具,暗中听从母亲的本能,怀着对施奸者的怨恨和肉体承认这
双重感情,到卡拉马卓夫家去分娩。这难道不是一个无愧于古老艺术中那纯朴动人的雕
塑主题吗?这段情节犹如奥维耶多①教堂雕塑上的女人形象,神秘伟大,令人肃穆。这
是第一段情节,与之呼应的是第二段情节。二十余年以后,卡拉马卓夫父亲被白痴女人
所生的那个儿子斯麦尔传科夫杀害,致使卡拉马卓夫一家名声扫地。但是接踵发生的一
幕,跟白痴女人在卡拉马卓夫父亲花园里分娩一节一样,具有雕塑般神秘莫测的色彩,
同样具有模糊的自然美。结果斯麦尔传科夫自缢身亡,至此他的罪行宣告彻底完成。我
刚才要谈托尔斯泰,其实,不象您认为的那样,谈托尔斯泰就抛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其实,托尔斯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很多模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有许多内
容十分浓缩,是一种低声的埋怨,到了托尔斯泰的笔下,这些内容成了绽开的笑容。陀
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一种原始派作品的阴沉格调,后继的弟子驱散了云雾,带来了阳
光。”“我的小宝贝。您这么懒惰真让人讨厌。您瞧,您对文学的见解不是比别人塞给
我们的方法有意思多了嘛。别人教我们做《爱丝苔尔》的作业,开头总是一句老套:‘
先生’曾记否,”她笑着对我说。她这并不是在讥讽她的老师或者在自嘲自讽,而是因
为她在自己的记忆里,在我们共同的记忆里,寻找到一件已经略已久远的往事,因此感
到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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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地处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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