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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2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32:4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在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想到了凡德伊。于是,另一个假设,即有关虚无的唯物主义假
设,再度在我的心灵出现,我重又发生怀疑。我心想,归根结蒂,凡德伊的乐句虽然似
乎表达了类似我在品尝浸于茶中的玛德莱娜小点心时感受到的某种心灵状态,可是没有
任何东西可以使我肯定,这种心灵状态的模糊性即标志着其深刻性;它仅仅标志着我们
还不善于分析这些状态。所以这些心灵状态可能比其他任何心灵状态都具有更多的真实
性。我品尝那杯茶,我在香榭丽舍大街上闻到古树的香味,那时候我产生的幸福感,那
种肯定自己置身于幸福之中的感觉,那绝不是幻觉。我的怀疑精神告诉我,由于这些心
灵状态投入了过多的我们还未意识到的力量,所以即令这些心灵状态在生活中比其他心
灵状态更加深刻,但是其深刻性本身就证明它是无法分析的。这是因为这些心灵状态牵
涉到的许多力量,我们都无法察觉。凡德伊的某些富有魅力的乐句使人想到这些心灵状
态,因为它们也是无法分析的,但这并不能证明它们跟这些心灵状态具有同样的深度。
纯音乐的乐句之所以美,之所以容易形象地显示我们的非智力感受,或类似的东西,那
纯粹是因为音乐的乐句本身就是非智力的。那末,我们为什么要认为这些反复出现于凡
德伊某些四重奏和这“合奏”中的神秘乐句是特别的深刻呢?
其实,阿尔贝蒂娜为我弹奏的,不仅仅是他的乐曲。钢琴对我们来说,有时候就象
一盏科学的(历史的和地理的)魔灯。这间巴黎的卧室,比贡布雷的卧室富有更现代化
的创造。阿尔贝蒂娜弹奏着拉摩或者鲍罗丁的作品。随着音乐的起伏,我在卧室的墙上
时而看见缀满爱神的十八世纪玫瑰红壁毯,时而看见辽阔无垠、白雪皑皑、万籁俱寂的
东方大草原。这些稍纵即逝的装饰就是我卧室的唯一点缀。我在继承莱奥妮姨妈遗产的
时候,曾经立下许诺,要象斯万一样,致力收藏,购买书画雕塑,结果我却把所有的钱
都用来替阿尔贝蒂娜买了车马、衣服和首饰。但是,我的房间不是拥有一件比任何东西
都要珍贵的艺术品吗?那就是阿尔贝蒂娜本人。我瞧着她。一想到是她,我就觉得十分
奇怪。曾有好长时间,我一直觉得要认识她真是难上加难,不想今天她却已成了驯服的
野兽,成了需要我供给支柱、框架和靠墙的蔷薇,每天每日呆在家里与我朝夕相处,背
靠着我的书架,在钢琴前坐着。她的肩膀,当她描述高尔夫俱乐部的情景时,我看见它
低垂着,很难让人看清,现在却依靠在我的书架上。她美丽的大腿,我第一天就很有道
理地想象过,在她整个少年时代,她的腿脚一直操纵着自行车的脚蹬,而如今,它们却
在钢琴踏板上轮流起落。阿尔贝蒂娜坐在钢琴前面,脚上登一双金色的皮鞋,显得绰约
多姿。这时,我更觉得她是属于我的。她能神采焕然,都是我所给的;她的手指原来只
与自行车车把有缘,现在却如圣-塞西尔①的纤指在琴键上飞快地舞动;她的颈项,坐
在床上看过去,丰腴粗壮,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桃晕;她那斜侧的脸庞犹显得更加粉
艳,我的眼光从我内心深处射发,满载着回忆,燃烧着欲望,给她的脸庞增加了一种光
彩和活力。瞬间,阿尔贝蒂娜的脸似乎附着了魔力,其立体感不翼而飞了。犹如那一天
在巴尔贝克旅馆,我很想吻她一下,我的视觉因这过于强烈的欲望而模糊了,她脸的每
一个侧面都发生了延伸,越出了我的视觉范围。但是我的感觉却更加清楚。她眼皮半合
着,蒙住了眼睛,头发垂落着,遮住了大部分脸颊。我能看到的虽然只是层层相叠的平
面,但我却能感受到那藏于平面背后的立体感。她的眼睛就象乳白的矿石包含着的两块
唯一的魔光片,它们比金属还要坚硬,比阳光还要灿烂,加在无光材料中间,宛如我们
压在玻璃下面那两片淡紫色的蝴蝶薄翅。她回过头来问我弹奏什么曲子,那乌黑卷曲的
头发立时显出丰富协调、独具一格的花样。它有时上尖下宽,形成一个羽毛丰盛的黑色
三角形,很象一羽美丽的翅膀;有时候弯曲的发环隆成一堆,形成一片雄浑起伏的山脉
,山脊、分水岭以及断崖峭壁尽收眼底。卷曲的环形多彩多姿,变幻无常,似乎早已超
出了大自然通常所能实现的森罗万象,唯有雕塑家的愿望才能与之呼应——雕塑家善于
施展精湛的技艺,讲究刚柔相济、奔放不失和谐,刀法要有力度——光如漆木、艳如桃
红的脸庞,在乌发的一截一盖之中,更显出其生动旋转的曲线来。房间的这一角放着书
架和钢琴——钢琴犹如管风琴的木壳,将她的身体遮掩了一半——它们跟她的窈窕多姿
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又十分协调,因为她善于使自己的姿态适应钢琴和书架的外形以
及用途,与它们融为一体。于是,房间的这一角整个化为这位音乐天使的辉煌圣殿和诞
生地,而这音乐天使又如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片刻之后将听从温柔的魔法,脱离其栖身
之所,把粉红的精髓赠与我的亲吻。但不,对我来说,阿尔贝蒂娜根本不是一件艺术品
。我知道什么叫用艺术眼光来欣赏女子,我了解斯万。我不行,不管是什么女子,我都
不会用艺术眼光来欣赏,我缺乏外部观察的精神,从来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东西。
有一个女子,在我看来,根本不足称道,可是斯万一见,却立刻在她身上添加一层艺术
尊严——他在她的面前大施殷勤,在我面前把她比作卢伊尼②的肖像,又说她的服饰打
扮反映着乔尔乔涅画中人物的服饰——对他这套本领,我是五体投地,我丝毫没有这份
天赋。从实而言,我一旦把阿尔贝蒂娜视为我有幸占有的古色古香的音乐天使,就立刻
会对她失去兴趣,无动于衷,在一起不久就感到无聊了,不过无聊的日子为时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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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塞西尔,于公元232年殉教,主司音乐。
②卢伊尼,十六世纪意大利画家。
我们所喜欢的东西,仅仅是我们还未占有的东西,仅仅是因为这东西可资我们追求
不可企及的东西。我很快又开始发现,我并未占有阿尔贝蒂娜。我从她的眼睛里看见,
她时面对纵乐充满希冀,时而充满回忆,也许时而还充满怀恋。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
宁可不去纵乐,也不愿把这些心思告诉我。我从她的眸子中抓住的只是一柔微光,犹如
那些被拒之场外,贴住门窗玻璃使劲瞅看,却一点也看不到舞台演出的观众一样,我也
看不出什么名堂(所有欺骗我们的人,都是坚持说谎的人,我不知道她是否属于这种人
。但是这事未免有些奇怪,犹如最不信教的人却铮铮表示,他们对善良具有坚定不移的
信仰。如果我们对说谎者说,说谎比坦白更加使人痛苦,那是白费口舌。尽管他们对此
是有认识的,但那无济于事,他们稍过片刻仍会撒谎。他们起初对我们说过,他们自己
是什么人,我们在他们眼里又是什么人,说了这话以后他们不能出尔反尔,因此只能一
骗到底。正因如此,有一个无神论者,别人都认为他十分正直勇敢,为了不打破别人对
他的这种看法,他情愿抛弃对生活的眷恋,甘心殉身)。从她的目光和微笑中,从她的
一撅嘴中,我有时候可以看出她的内心活动。尽管我被拒绝观看这些内心景致,但那些
晚上我仍凝神静观。我发现她跟我有所不同,离我很远。
“您在想什么,我亲爱的?”“没想什么。”有时候,我责备她不该什么都瞒着我
。作为补救,她便告诉我一些众人所知的事情(犹如政治家们从来不会拿一些小道消息
当什么正经的事情,而只会就前一天报上已经发表的重要消息大发议论),或者模棱两
可,故作神秘地告诉我,在认识我的前一年,她曾骑车到巴尔贝克作过旅行。我根据她
那神秘的微笑进行推理,得出结论,她是一个非常自由,能作长时郊游的姑娘。我的结
论仿佛是正确的。她一回忆起那些远游,嘴角上便会掠过一丝我初到巴尔贝克海堤,那
深深打动了我的微笑。她还向我叙述过,她跟女友们到荷兰乡村远足,晚上很晚才回阿
姆斯特丹,马路和河边人群熙熙攘攘,充满了欢乐。她跟那些人几乎个个都熟悉。在她
的眼里,我仿佛就是坐在疾驶的车辆里,隔着模糊的玻璃窗所看见的,无数稍纵即逝的
灯光。对阿尔贝蒂娜生活过的地方,对她某天晚上所能做的事情,对她施过的微笑和秋
波,对她说过的言语,对她受过的吻,我一次又一次充满了痛苦的好奇。相比之下,所
谓的审美好奇只配称作无动于衷!我对圣-卢产生过一次嫉妒,尽管它久久留在我的心
里,但它根本比不上阿尔贝蒂娜给我造成的这无限的忧伤。女子间的爱情实在过于神秘
,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确切地想象出其乐趣和质量究竟是什么。想到阿尔贝蒂娜,我就
好象站在剧院门口,一一点着数,放自己的一大批随从过去,让他们进入剧场。我未多
加注意,其实阿尔贝蒂娜已把多少人和多少地方(尽管那些地方跟她没有直接关系,那
只是一些她得以尝到乐趣的寻欢作乐之地,一些人群熙攘,比肩继踵之地)从我想象和
回忆的门槛,引入了我的心房!如今,我对这些地方已经有了内在的、直接的、痉挛的
和痛苦的认识。爱情,就是心灵可以感觉的时空。
如果我自己是忠贞不渝的,那我对水性杨花就无法设想,因此也就不会痛苦;我之
所以想象着阿尔贝蒂娜做这做那,心灵备受折磨,正是因为我自己始终存在着喜新厌旧
的欲望,喜欢取悦新的女子,起草新的小说。那一天我跟她一起去布洛尼林园,桌边坐
着一批骑车姑娘,我禁不住瞟上一眼,这就得归结于这永久的欲望。所谓认识,只有对
自身的认识而言。我们几乎也可以说,所谓嫉妒,只有对自身的嫉妒可言;别人的行为
是无足轻重的;我们只有从自身感到的快乐中才能引出智慧和痛苦。
有时候,阿尔贝蒂娜脸色突然起火,双目闪烁,我感到,仿佛有一道情热的闪电无
声地划过她的回忆区。她的回忆在回忆区内不断发展,我却一无所知。要企及这一地区
,简直要比登天还难。我想到,在巴尔贝克也好,在巴黎也罢,我认识阿尔贝蒂娜虽有
多年,但直到最近我才发现,我的女友有一种特殊的美。她虽然发生了诸多的变化,但
是已经流逝的时日却多少仍保存在她的身上。对我来说,这种美是一种令人心碎的东西
。在这张泛着红晕的脸庞后面,我感到蕴藏着一个万丈深渊,蕴藏着我未认识阿尔贝蒂
娜以前那些无止无境的夜晚。我虽然可以让阿尔贝蒂娜坐在自己的膝上,双手捧住她的
脸,可以在她身上随意抚摸,但是,我手中仿佛在摆弄着一块含有太古海洋盐量的石块
,或者是一颗天星的光亮。我感到,我触摸到的,只是一个生物体封闭的外壳,而生物
在其壳内却可以四通八达,大自然只是创造了人体的分工,却没有想到使灵魂的相互渗
透成为可能。由于大自然的疏忽,我们如今落到这种境地,我为之多么痛苦!我把阿尔
贝蒂娜藏在家里,前来拜访我的人谁都想不到,在走道尽头的房间里居然有她这个人存
在。我把她藏得如此严密,犹如那瞒着众人,将中国公主封藏在一个瓶里的人一样。我
曾经以为,这样,阿尔贝蒂娜就成了一个美妙的囚人,从此能够充实我的住宅。我发现
原来事实并非如此(她的身体虽然控制在我的法力之下,但她的思想却逃脱了我的控制
),她不如说象一个时间女神,不由分说地敦促我去寻找过去。虽然我为她不得不损失
了若干年时间,损失了我的财产——但愿我能对自己说,财产丝毫未受损失;可惜的很
,这事未必肯定——对此,我无所惋惜。也许一人孤独地生活会更有价值,更加丰富,
更少痛苦。尽管斯万建议过我搞搞收藏,德·夏吕斯先生也曾带着风趣和傲慢对我说:
“您家里真丑!”责备我一点不懂收藏,但是这又于事何济?我们四方寻觅雕塑和画幅
。把它们占为己有;甚至不是出于什么功利,专作欣赏之用;我们的小伤口就此很快愈
合了。但是我们一不注意,或是阿尔贝蒂娜,或是那些无动于衷的人,甚或是我们自己
的思想无意中干出了蠢事,伤口就立刻会重新破裂。因此,有什么书画雕刻能够给我打
开一个走出自身的出口,使我走上个人之间的交流之路,继而走向一条大道——这条路
上通过的,是我们受其痛苦才能获得认识的东西,即他人的生活?
有时候皓月当空,十分美丽。阿尔贝蒂娜上床已近一个小时。但我还是走到她的床
边,想叫她瞧瞧窗外的景色。我敢肯定,我这是真的为了让她赏月。而不是为了放不下
心,看她在屋里好不好我才去她卧室的。她希望怎样装假,而且能够怎样装假来逃离卧
室呢?她必须和弗朗索瓦丝串通好了,否则此事绝对不能成功,走进幽暗的房间,除了
白色的枕头上有一圈薄薄的冠冕形黑发,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能听见阿尔贝蒂娜的
呼吸声。她已睡得很熟,我十分犹豫。但我还是走到她的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睡
眠带着喃喃的低语继续流动着。她惊醒过来。无法言喻有多么快活;我刚吻她,推了她
一下,她便醒了。一下子咯咯笑了起来。两臂缠住我的脖子,对我说:“我正在想你会
不会来呢,”说完笑得更加厉害,更加温柔了。仿佛她睡着的时候,那美丽动人的头颅
里装进去的尽是快乐、温情和笑声。我唤醒她,犹如掰开了一只水果,只见那解渴的果
汁喷溅而出。
这段时间,冬天已经过去,美丽的季节重又归来。阿尔贝蒂娜仅仅向我道安才来我
的卧室。经常当我的房间窗帘以及上面的墙壁都还漆黑无光的时候,我听见隔壁修道院
花园里,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已经开始啁啾鸣唱,寂静之中那丰富细雅的乐调,犹如教
堂风琴一般;鸟儿借着吕诋亚调式①,已经唱起了晨经,用丰富辉煌的音符,将它看见
的太阳撒入我昏暗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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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世纪宗教音乐调式。
不久,夜就缩短了。按原来的时间推算,还没有到早晨我的窗帘上面已经透进了乳
色的亮光,而且时间越来越提前了。尽管阿尔贝蒂娜矢口否认自己过着囚徒的生活,但
我却有这种感觉。我之所以继续让她过这种生活,这仅仅是因为我每天都在想,第二天
我肯定就可以起床出门,开始为迁居的事作些准备工作。我们要购置一处房产,在那里
、阿尔贝蒂娜可以不用为我担心,更加自由地过一种乡村生活或海滨生活,划船狩猎,
由她高兴。可是到了第二天,情况又发生了变化。阿尔贝蒂娜身上包蕴的昔日的时光,
我有时喜欢,有时憎恶(换了是现今的时光,双方出于利益、礼貌或者怜悯,都在用被
我们奉为事实的谎言,努力在时间和我们之间编织一道幕帘)。我原来以为,我对这过
去的某些时日是了解的。可是突然间它向我呈现出一个崭新的面貌。她没有设法向我掩
盖这种新的面貌,但跟以往出现在我眼前的面貌毕竟是截然不同的。我现在从她眼神背
后看出的,不是以前那种善良的意图;我突然间发现的,是至此我从未预料的一种欲望
。我原以为阿尔贝蒂娜与我同心同德,其实她与我是离心离德的。譬如,安德烈七月份
离开巴尔贝克的时候,阿尔贝蒂娜不久就要同她见面;但她只字不提,我估计,她甚至
比她想象的还要早,就已重新见到了她。由于我在巴尔贝克产生了巨大的悲伤,九月十
四日那天晚上她为我作出了牺牲,没有留在巴尔贝克,当即随我回了巴黎。十五日她到
达巴黎以后,我就请求她去见安德烈,并问她:“她见到了您高兴吗?”眼下,邦当夫
人给阿尔贝蒂娜带来了一些东西,我注视了她片刻,对她说,阿尔贝蒂娜跟安德烈一起
出去了:“她们到郊外去散步了。”“是的,”邦当夫人回答我说,“说到郊外,阿尔
贝蒂娜不是个爱挑剔的人。譬如三年以前,她每天都免不了要去肖蒙岗。”我一听到肖
蒙岗这地名,忽然想起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过,她从未去过那地方,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事实是最狡猾的敌人,它往往向我们心脏防备薄弱的部位发动突击。阿尔贝蒂娜对她
姨母说,她每天都去肖蒙岗,是否是在对她姨母说谎,而此后对我说根本不认识那地方
,是否又在对我说谎?“幸好,”邦当夫人补充道,“这可怜的安德烈不久就要动身去
一个乡村了,去真正的乡村,她很需要,这对她的健康有好处,她脸色那么不好。今年
整个夏天她都没有呼吸到她所需要的空气。想一想,她七月份离开巴尔贝克,本来以为
九月份就能回来的,没料到她的兄弟摔脱了膝盖骨,结果就没能回来。”如此看来,阿
尔贝蒂娜是在巴尔贝克等她,她却瞒了我!确实,建议我回去,这样显得比较客气。莫
非……“对,我记得阿尔贝蒂娜跟我谈起过这事……(这不是真的)。那么这意外的事
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对这一切,我脑子里有些糊涂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事
发生的正是时候,因为迟了一天,别墅就开始租用了,那样安德烈的祖母就要白白多付
一个月的租金。他的腿是九月十四日摔坏的,安德烈十五日早晨赶紧发电,告诉阿尔贝
蒂娜,说她不来了,阿尔贝蒂娜赶紧通知租房介绍所。拖一天的话,房租就要付到十月
十五日了。”原来是阿尔贝蒂娜改变了主意。她对我说:“我们今晚就走吧,”她说这
话,眼前其实已经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套房,即安德烈祖母的套房。在巴尔贝克没有
见到那位女友,现在一回去就能见到了。这一切我原来都蒙在鼓里。
她提出要跟我一起回来。提出如此客气的建议,与她前不久一味拒绝的态度相比,
真是起了天大的变化。我曾经以为,她说话那么和蔼客气,说明她有了回心转意。其实
,这些话恰恰反映出我们不知不觉中情况已发生了突变。这种情况的突变,正是不爱我
们的女人特有的复杂品行的全部秘密所在。这种女人显得十分固执,对第二天的约会一
口拒绝,说是她们疲倦了,再加上她们的祖父会强行留她们在家吃饭的。“那您可以吃
完饭再来嘛,”我们坚持说。“他会把我留到很晚的,还会一直把我送到家里。”说到
底,她们纯粹是已经跟喜欢的人订好了约会。不想某君临时改说有要事缠身,不能赴约
。于是她们便来对我们说,怠慢了我们,她们感到非常遗憾,现在她们已设法打发了祖
父,可以跟我们呆在一起了,哪怕天塌地崩也不离开我们。离开巴尔贝克那天,阿尔贝
蒂娜就对我使用过这套语言,对那套言辞我大概还有鉴别能力,当然要阐释这套语言,
仅仅有鉴别能力还不够,还需要回顾一下阿尔贝蒂娜性格上的两大特点。
阿尔贝蒂娜的两大性格特点此刻浮上了我的心灵。我们在记忆中找到的东西是形形
色色,纷繁复杂的。记忆就如药房和化学实验室,有时候我们侥幸将手放入一瓶镇静药
水中,有时无意中放入了危险的有毒药水。因此,阿尔贝蒂娜的性格特点,一个对我起
到了安慰的作用,另一个却使我沮丧不堪。阿尔贝蒂娜的第一个特点,是她做一件事情
,习惯于要一举多得,让多人受益,使多人快活;这是阿尔贝蒂娜的典型特征。她要回
巴黎(安德烈不回巴尔贝克,这件事虽然使她感到难受,但这并不意味她缺了安德烈就
活不下去)。她要借这趟旅行的机会,设法使她真心相爱的两个人都受感动,这就完全
是她的性格所决定的。她一方面使我相信,这次旅行是为了不撇下我一个人,她这是出
于对我的忠诚,不愿让我痛苦。另一方面,她又让安德烈深信,她本来在巴尔贝克多留
一段时间,纯粹是为了能够见到她,现在既然来不了巴尔贝克,她在那儿多呆一分钟也
毫无意义了,所以当机立断就赶回巴黎去见她。事实确实如此,阿尔贝蒂娜要跟我一起
动身回巴黎,她是在我惆怅不堪,表示要回巴黎的愿望以后,同时是在收到安德烈的电
报以后,才作出这一决定的。安德烈和我,我们俩人互不通气,她不知道我忧心如焚,
我也不知道她发了电报。阿尔贝蒂娜的决定之突然,以至于安德烈和我都自然而然地以
为,阿尔贝蒂娜的动身是出于我们俩各自有数的原因,而且动身这一结果离着原因又是
只差几个小时,因此多么出人意料,喜出望外。所以,我一直到现在都可以认为,陪我
同行这就是阿尔贝蒂娜的真实动机,但她一箭双雕,又向安德烈讨了头功,使她感激不
尽。不幸的是,我随即又想起了阿尔贝蒂娜的另一个性格特点,那就是她一经快乐的诱
惑,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她。我记忆犹新,她决定跟我一起起程,就立刻急于要去赶火
车,当时神父想挽留我们一会儿,她就怕神父误了我们的火车,使劲地催促。坐上小火
车以后,康布梅尔先生问我们,是否能够推迟一星期动身,她暗中向我耸肩,致使我深
为感动。原来,她如此坐立不安、急于动身,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间空闲套房。
那套房间我见过一次,它是安德烈祖母的财产,富丽堂皇;正午有一个老仆人看着,空
旷、幽静,阳光犹如一层薄纱覆盖在沙发和卧室的椅子上。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就嘱咐
门卫,她们在卧室休息,别让任何人前来打扰;门卫或是天真无邪,或是狼狈为奸,总
是唯命是从。现在这套房间时刻都在我眼前摇晃。它空关着,每当阿尔贝蒂娜心情烦躁
,神情严肃,她便去那儿跟她女友会面。她的女友无疑比她先到一步,因为她要空闲得
多。在此以前,我从未想到过这套房间,可是现在对于我来说,它带着一个可恶女人的
影子。人类生活的秘密和大自然的秘密是相同的。每一次科学的发现对秘密的疆域只能
是一次推移,而不是消除。一个嫉妒者把心爱的女子千万个小乐趣给剥夺了,自然是要
把她激怒的。尽管嫉妒者有时才智超人,富有洞察力,又靠第三者提供最佳消息,但是
那些乐趣已经成了女子生活的实质,所以她必将其深藏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使他无处
寻觅。归根结底,安德烈至少要走了。但是我不愿意因为我上了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的
当,因此受阿尔贝蒂娜的蔑视,有朝一日我会对她把话挑明,让她明白,她尽管可以把
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但有些事我是了如指掌的。这样,我也许可以逼她说出些实话来。
但是,我现在还不愿意把这件事兜出来。首先,她姨妈来访才不久,她一猜就能猜到,
我的消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会断了我的这条消息源,而对没有来源的消息又毫无畏
惧,其次,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把握,愿留阿尔贝蒂娜多久就留多久,我不愿意冒险,过
多地引她发怒,其后果只能促使她希望更早地离开我。如果我根据她的话语——她对我
的计划总是表示赞成,表示十分喜欢这种生活,囚禁生活对她来说只剥夺了微乎其微的
东西——来作推理,按此去寻找事实真相和预测未来,我可以毫不怀疑,她会永远地留
在我的身边。为此,我甚至还感到十分为难。我感到,有许多生活天地我都还未体验过
,而且再也体验不到了。因为我的生活已经作了交换,只能跟这么一个已毫无新鲜之处
的女人一起生活,害得我现在连威尼斯也去不了,因为一到那里,我睡下以后心灵就会
不得安宁,害怕她会被船夫、旅馆伙计和威尼斯姑娘勾引去。我这些想法也许不错。但
是,如果我根据另一种假设,即不是根据阿尔贝蒂娜的话语,而是根据她的沉默和目光
、她的汗颜和赌气、甚至于根据她的动怒——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告诉她,她只是在发无
名之火,我只是置若罔闻而已——来进行一番相反的推理,那么我的想法是,这种生活
在她是无法忍受的;她所喜爱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受到剥夺,这样,她注定有朝一日要
离我而去。如果她真要决定离开我,那我的唯一希望就是,能够选择一个有利时机让她
走,也就是说,她走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太感痛苦,她走的那个季节也应当是我想象不
出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寻欢作乐,譬如,她不可能到阿姆斯特丹、安德烈家或凡德伊小姐
家去。当然几个月以后,她还是见到了凡德伊小姐。可是,从此到几个月以后,我的心
情会平静下来,对这一切会变得无动于衷。前后相距几个小时,阿尔贝蒂娜从决定不想
离开巴尔贝克一变为决定立即离开,我发现了个中的原因,内心留下了小小的创伤。要
想达到心绪平静,无动于衷的那一天,必须等到这创伤愈合以后才行。如果从此我不再
受到什么新的打击,那么病症就会逐渐减轻,直至完全消失。现在已经可以看出,分手
虽然不是迫在眉睫,但已是势在必行的事情。但是,由于我目前病症还未减退,现在就
实行分手,必定要增加痛苦和困难,所以还是以“冷处理”为上策。时机的选择要由我
来作主。如果在我决定分手之前,她抢先一步,宣布说她厌透了这一生活,一定要走,
届时仍然来得及考虑如何击倒她。我可以给她更多的自由,向她许愿,保证让她立即得
到她企盼已久的乐趣;如果只能靠打动她的心来获得援救,我还可以向她吐露我的内心
惆怅。所以关于这一点,我心底泰然。其实在这一点上,我自己也常常缺乏逻辑,跟她
说话,告诉她我的想法,从来不加注意,前后发生矛盾。基于这一假设,我猜想牵涉到
分手的事情,她肯定会早早地提出她的理由来。这样我可以从容地驳回她的理由,说服
她。
我感到,我跟阿尔贝蒂娜的生活,不嫉妒则是无聊,一嫉妒便是痛苦;即便是有幸
福,也是不得长久。那天晚上,在德·康希梅尔夫人来访以后,尽管我们俩人心情都十
分愉快,但我仍凭着巴尔贝克时的明智,决意离开她,因为我很清楚,发展下去,对我
并不会有什么好处。只是我到现在都仍这么想象,我对她的思念将是我俩分别时刻所留
下来的一个颤音;一个加了持续音的颤音。因此,我愿意选择一个甜蜜温柔的时刻,以
后好让我内心继续震颤着这美好的时刻。不应该挑剔,左盼右顾,应该要有明智。可是
既然已经等了那么久,与其说眼看她象我从前一样,妈妈未再吻道晚安或者到火车站给
我送别,我就一气之下走开,还不如耐心地再等几天,一直到出现一个可以接受的时刻
,不然那就太没有理智了。我不顾一切,对她百献殷勤。买福迪尼长裙的事情,我们终
于共同商定,还是用金蓝面料、玫瑰衬里订制一件,现在刚刚做好。我一共预购了五件
,很遗憾,她都没要,单单喜欢那一件。春天来临,她姨妈对我说的话过了两个月,有
一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发了火。那天晚上,她就是穿着那件福迪尼长裙。裙子使我想
到威尼斯,更使我想到我为她作出的牺牲,然而她却没有丝毫感激之情。我虽然从未见
过威尼斯,但是自从我孩提时要去那儿度复活节假,甚至更早一些,自从在贡布雷时斯
万送给我提香的版画和基多的摄影以后,我对威尼斯就一直日夜向往。阿尔贝蒂娜那晚
穿上那件福迪尼长裙,就仿佛是那诱人的、却又隐而不见的威尼斯幽灵出现了。她浑身
披满了阿拉伯首饰,使人想起威尼斯城,想起犹如苏丹脸上缀满珠宝的面纱和金碧辉煌
的威尼斯宫殿,想起安布罗瓦兹图书馆①的精装图书,想起雕刻着东方鸟的石柱;这些
象征着生死轮回的东方鸟,在绸光之中相互映辉,闪烁出深蓝的颜色,然而随着我目光
的移动,深蓝色又变化为柔和的金色。这色彩的瞬息变化,犹如坐在威尼斯尖舟上,随
看小船轻轻的划移,湛蓝的大运河瞬时会泛出火焰焰的金光一样。更别提那两袖里衬的
樱红,那更是典型的威尼斯色调,也就是通常所谓的提耶波罗②玫瑰色。
那天白天,弗朗索瓦丝无意中说漏了嘴,告诉我,阿尔贝蒂娜对什么事都不称心;
我让弗朗索瓦丝传话告诉她,建议她一起出去走走,或者告诉她我不出门,车子来接她
;不管车子来接不来接,不管跟她说什么她几乎一概耸耸肩,爱理不理。那天晚上,我
觉得出她脾气不好,又逢上天气第一次暴热,我心情烦躁,再也憋不住一肚子的火,终
于指责她忘恩负义:“对,您可以去问问所有人,”我失去了控制,声嘶力竭地叫道,
“您可以去问问弗朗索瓦丝。我这只不过是嚷嚷而已。”我这一嚷,立刻回想起阿尔贝
蒂娜曾经对我说过,我发怒的时候,她觉得我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她还给我引过一段《
爱斯苔尔》③中的台词:
瞧,这愤怒的前额冲着我,
我惊魂失魄知几多?
唉!面对您眼中喷射的火,
试问哪颗勇敢的心不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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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处于意大利米兰,拥有大量珍贵的古籍和手抄本。
②提耶波罗(1696—1770),意大利画家。
③拉辛的悲剧。
我对自己的暴怒十分羞愧,我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表示后悔。但是,我不能甘拜下
风,自认失败。我要向她显示,我的讲和是有武装的、具有威吓力的讲和;同时我觉得
,要她去除一刀两断的念头,就有必要表示,我根本不怕一刀两断。于是我说:“原谅
我,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对自己这么发怒十分惭愧,后悔莫及。如果我们不再能和睦
相处,如果我们必须分手,那也不应该这样,这不配我们。如果必要,我们可以分手,
但最重要的是我真诚地请求您原谅我。”我思忖着,如何弥补这一切,保证她打算接下
去再留一段时间,至少留到安德烈走了以后——过了三个星期安德烈走了——最好第二
天就讨好她一下,给她找一些她曾经有过,但已有好久没再尝到过的乐趣。既然我要消
除自己给她造成的烦恼,也许我应该趁此机会向她表明,我要比她想象的更要了解她的
生活;到明天,她不愉快的心情将烟消云散,但是,我对她的警告会留在她的脑中;“
是的,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多么暴怒,请您原谅我。不过,我不是完全象您想象的那
样,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有些坏人总是千方百计挑拨我们俩的关系。为了不让您遭受痛
苦,我从未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您。有时我听到一些告发以后,简直要气疯了。”我想
趁机向她表明,我对她去巴尔贝克一事了如指掌,便说:“比如说吧,您知道,那天下
午您去特罗卡德罗,凡德伊小姐要到维尔迪兰夫人家来。”她一阵脸红。“是的,这事
我知道。”“您能向我起誓吗?这不是要跟她重拉关系吧。”“我当然能够向您起誓。
可是为什么要说‘重拉关系’?我跟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关系,我向您发誓。”听到阿
尔贝蒂娜这么当面撒谎,我十分伤心。明明是事实,这脸红就是最彻底不过的坦白,可
还偏偏矢口否认。她的不诚实叫我伤心。然而,这不诚实却还包含着一层纯洁心的抗议
——我无意识中是准备相信她的纯洁的。相比之下,她的诚实对我的刺痛更大。我问她
:“您至少是否能够对我发誓,您想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白日聚会跟您希望与凡德伊小姐
重逢是毫无关系的?”她回答我说:“不,这我不能对您发誓。我确实很希望再见到凡
德伊小姐。”还在一分钟以前,我恨她至今还要掩盖与凡德伊小姐的关系,可是现在,
她老老实实地承认,要能再见到凡德伊小姐她非常高兴,我听了又从头凉到脚。毫无疑
问,当时我从维尔迪兰夫妇家回来,她问我:“维尔迪兰夫妇是不是没有请到凡德伊小
姐?”她为的是要向我表明,她知道凡德伊小姐要来,目的就是要我痛苦不堪。但是过
后我大概形成了这样一个推理:“她知道她要来,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十分高兴
的事。只是事后她意识到,如果明说出来,就等于让我发现,凡德伊小姐是个臭名昭著
、在巴尔贝克如此使我绝望,差一点逼我自杀的人,她居然与此人认识,为此她对我闭
口不谈此事。”现在可好,她觉得似乎有必要向我承认,凡德伊小姐来了她很高兴。其
实,她当时想去维尔迪兰夫妇家那神秘的样子本来就足以为证,可是我对这一点没有足
够的考虑。尽管我现在心想:“她为什么只承认一半?这岂不可恶可鄙,更兼愚蠢?”
可是我精神如此崩溃,以至于我再也没有勇气在这一点上再跟她争论不休,况且在这一
问题上我缺乏证据,不占上风。为了恢复我的优势,我话峰急转,立刻提到安德烈,因
为安德烈发急电一事是一重大秘密,它将帮助我彻底击垮阿尔贝蒂娜。“再说一件事,
”我对她说,“现在有人折磨我,逼得我不得安宁,不断地告诉我您在外面的关系,不
过说的是您跟安德烈的关系。”“跟安德烈?”她叫道。由于怒气上升,脸上生火;又
由于惊讶,或者故作惊讶,她的两眼直眨。“多……多动听!!能否请教一下,都是谁
告诉了您这么些动人的事情?我能亲自跟这些人交谈一下吗?能请教一下,他们这么恶
语伤人,有什么凭据?”
“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没法告诉您,我收到的是一些匿名信,但写的人您也许很
容易找到(我这么说目的是告诉她,我才不信她真会去找),这些人似乎对您十分了解
。我得承认,最后一封信(我指的就是这一封,因为信中涉及的是区区小事,说出来毫
不困难)确把我恼火了,我得向您承认。信中说,那一天我们离开巴尔贝克,您之所以
先想留下,后又改变主意走了,就是因为在这当儿,您收到了安德烈一封信,告诉您她
将来不了了。”“安德烈给我写信说她来不了,她甚至还给我发了电报,这事我很明白
。我不能拿出来给您看,是因为我没有留着。但是信不是那一天来的。再说,即便是那
一天,安德烈来不来巴尔贝克,这事跟我又有什么相干?”“这事跟我又有什么相干”
是发怒的表示,证明这事就是“跟她有点相干”,但这并不一定证明阿尔贝蒂娜回来纯
粹是为了见到安德烈。每当阿尔贝蒂娜发现,她向某人谎编一个行为动机。结果真正的
行为动机被此人看穿了,她就会发怒,哪怕此人就是她实实在在替他做了那件事的人她
也不管。阿尔贝蒂娜以为,有关她所作所为的这些情报,并不是那些人写匿名信主动告
诉我的,而是我拼命向他们索取的,这一点从她接下去跟我说的一番话里丝毫听不出来
,因为她那番话听起来似乎已经接受了我匿明信的说法;这一点只有从她冲着我的一脸
怒气上可以看得出来。这怒火看来只能是她先前不快心情的总爆发了,就为此她认定,
我从事的间谍活动,只能是我对她行动进行监视而发展成为的结果,对此她早已深信不
疑。她的怒火一直发到了安德烈的头上。她心里肯定在嘀咕,现在可好,她连跟安德烈
一起出去我也不能忍受了。她说:“再说,安德烈也叫人恼火,叫人讨厌。她明天回来
,我可再也不愿意跟她一起出去了。您可以把这一点告诉那些对您说我是冲着她才回巴
黎的人。我确实对您说过我认识安德烈已有多年,可是要让我说她长得什么模样,我却
说不上来,因为我见她也见得太少了!”可是第一年在巴尔贝克她却对我说:“安德烈
长得真动人!”诚然,这句话并不意味着阿尔贝蒂娜跟她有什么爱情关系,而且每次我
听到她谈起这类关系都是充满了愤怒。但是,难道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吗?由于她不认
为跟一位女朋友搞那些游戏就等于是有不道德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别人身上打上了烙印
,在她心里却相当模糊;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她自己已经在无意之中起了变化。这种可能
性还在于这一变化和对这一变化的无意识都反映于她跟我的关系之中,她在巴尔贝克时
如此气愤地拒绝了吻我,然而后来每天都是自己主动来吻我,我希望她再这么长时间地
吻我,呆一会儿就吻我。“可是,我亲爱的,您要我怎么去告诉他们,这些人我认也不
认识。”我的回答如此坚定,本该可以消除凝聚在阿尔贝蒂娜眼中的异义和疑虑了,可
是她的目光却一丝不动。我缄默不语,可是她仍然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就象面对着一个
话还没完的人。我再一次向她道歉。她回答说我没有什么可向她道歉的。她重又变得十
分温柔。但是我从她忧郁憔悴的脸上看出。她心中形成了一个秘密,我很清楚,她不可
能不告而别,而且她也不可能作此希望(要过一个星期她才能试穿福迪尼新长裙),也
不可能做到得体,因为我母亲和她姨妈周末都要回来。既然她立时不可能走掉,我为何
还要跟她强调,我想送她一套威尼斯玻璃器皿,想第二天跟她一起出去看看,而听到她
回答说就这么说定了,我又如释重负?她终于跟我道了晚安,我也吻了她,可是这时她
却一反常态,转过了身去,没有还吻我;而恰恰就在一秒钟前我还在想念这巴尔贝克她
拒绝了的,而后每天晚上她都给予我的吻。由于赌了气,她似乎不愿意向我表示温存,
以免过后让我觉得这场不和只是假的;她似乎是在使自己的行动跟这场不和协调一致。
然而,虽然她嘴上不说,虽然她与我断绝了肉体关系,但仍然希望有分寸地保持朋友关
系。我又吻了她一次,把那大运河熠熠如镜的金蓝和成双成对的象征生死的鸟紧紧抱在
心怀里。然而再一次地,她没有还吻我,而本能地带着预示死亡的凶兽那种不祥的顽固
劲,抽开了身子。她身上反映出来的这死亡的预感似乎也侵袭了我,使我充满恐惧和焦
虑,以至于当阿尔贝蒂娜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已没有勇气让她离开,又叫住了她。“阿
尔贝蒂娜,”我对她说,“我一点也没有睡意。如果您也不想睡觉,如果您愿意的话,
您完全可以再呆一会儿。不过我并不一定要您这样,我特别不想叫您累着。”我觉得,
我要是能让她脱掉衣服,换上白睡衣,她就会显得较红,较刺激,更容易刺激我的感官
,这样和解就会更加彻底。但是我有些犹豫,因为她的长裙的蓝边给她的脸容增加了一
层美丽、一道光韵、一片天色,失去了这些,我就会觉得她比较冷酷。她款款地走回来
,充满了无限地温存,但仍带着忧郁憔悴的表情对我说:“只要您愿意,我可以留下来
,我没有睡意。”她的回答使我静下了心来。因为只要她人不走,我就觉得我可以考虑
将来的事情。而且她的回答里也包含着友谊和顺从,不过这是带有某种特性的顺从,我
觉得其界线就在于从这忧郁的目光后面透露出来的秘密,在于她改变了的举止仪态——
她之所以改变,一半是出于不知不觉,一半是她事先就要使自己的举止与什么事情采取
同步一致;而究竟是什么事情,我却不知道。尽管她人在,我还是觉得,她只有象在巴
尔贝克时躺在床上,穿着白睡衣,露出颈项,我才有相当的胆量,使她不得不让步。“
您既然如此客气,留下来安慰我,您应该把长裙脱了才是,穿着多热,又不随便,我都
不敢碰您,怕把裙子碰皱了。把裙子脱了吧,我亲爱的。”
“不,在这里脱裙子不太方便。我呆一会儿到自己屋里去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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