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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42:3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①圣卢是从巴尔贝克回来的。我后来才间接地获悉,他曾徒劳地勾引饭店经理。饭店经
理有现在的地位,是因为继承了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遗产。实际上,他就是布洛克的
伯父过去“保护”的那个青年侍者。但是,富裕给他带来了美德。因此,圣卢勾引他是
白费力气。这样,当那些有道德的青年到了一定的年龄会沉湎于他们终于意识到的情感
,作为补偿,轻浮的少年变成了有道德的男人,夏吕斯那样的人因相信过去的故事而来
找他们,但已为时过晚,只会自讨没趣,碰一鼻子的灰。一切都取决于时间。——作者
注。
  四十八个小时还没有过去,我了解到的某些事实就已向我证明,我完全错误地理解
了罗贝尔的话:“这些人不上前线,都是因为他们害怕。”圣卢说这句话是为了在谈话
中出风头,是为了显示他心里想的与众不同,因为他完全不能肯定他的立场会被别人接
受。但是,他在这段时间里千方百计地使自己的立场被别人接受,他这样做倒没有与众
不同,就是从他觉得应该赋予这个词的意义来看没有与众不同,但从本质上看更加接近
圣安德烈教堂的法国人,更加符合当时圣安德烈教堂的法国人的一切优良品质,这些法
国人是领主、自由民和农奴,农奴对领主或是毕恭毕敬,或是起来造反反对领主,这两
类都是法国的,它们同属一个科,分为弗朗索瓦丝亚门和莫雷尔亚门,然后两个箭头重
又合而为一,指向同一个方面,即边境。布洛克曾十分高兴地听到一个民族主义者(其
实此人的民族主义十分罕见)吐露自己的怯懦,当圣卢问他是否将亲赴前线时,他就显
出大祭司的神色回答道:“我眼睛近视。”但是几天之后,布洛克完全改变了对战争的
看法,他来看我时十分慌乱。他虽然“眼睛近视,但被认为可以入伍。我送他回家时遇
到了圣卢,圣卢为托人把自己引见给陆军部的一位上校,和一位过去的军官有约会,据
他对我说是“德·康布尔梅先生”。“啊!不错,我对你说的是一位老相识,你和我一
样熟悉冈冈。”我对他回答说,我确实认识此人,也认识此人的妻子,我对他们并不十
分赞赏。但是,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们之后,我总是认为那个女的仍然值得注意,因为
她对叔本华了如指掌,可以出入于她那粗俗的丈夫无法进入的知识界,所以我听到圣卢
对我的回答立刻感到惊识,圣卢说:“他的妻子是傻瓜,我把她交给你了。但他是个出
色的人物,有才能,又一直十分讨人喜欢。”圣卢说那女的是“傻瓜”,大概是指她经
常出入上流社会的强烈欲望,对此上流社会持极为严厉的态度;至于说她丈夫的那些优
点,这也许是他侄女认为他是家庭中最好的人时所看到的他那些优点中的某个部分。他
至少不去关心那些公爵夫人,但是说实在的,这是一种“聪明”,这种聪明同思想家们
特有的聪明的区别,就象公众认为某个富翁“善于发财”的聪明同思想家们的聪明的区
别一样大。但是,圣卢的话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快,因为他的话提请人们注意,奢望和愚
蠢相差无几,而朴实的情趣虽说并不明显,却能讨人喜欢。不错,我不曾有机会欣赏德
·康布尔梅先生的朴实。但是,正是这点才使一个人变成许多不同的人,原因是有许多
人在评论他,此外在评论上也有各种各样的差别。对于德·康布尔梅先生的情况,我所
了解的只是皮毛而已。他的风趣已由其他人向我证实,但我对此一无所知。布洛克在他
家门口离开了我们,严厉地抨击了圣卢,并对他说,他们那些军装上带杠杠的“女婿”
在参谋部里炫耀自己,又不必冒任何危险,他这个普通的二等兵也不想“为了威廉”让
自己的“皮肉穿孔”。“看来威廉皇帝病得很重,”圣卢回答道。就象所有那些和交易
所关系密切的人们一样,布洛克特别容易接受耸人听闻的消息,他补充道:“许多传说
甚至说他已经死了。”交易所里认为,任何有病的君主,不管是爱德华七世还是威廉二
世,都已经死了,任何即将被包围的城市都已被攻占。“隐瞒这件事,”他补充道,“
只是为了不使德国佬那儿的舆论沮丧。他是在昨天夜里死的。我父亲是从最可靠的来源
得到这个消息的。”最可靠的消息来源是老布洛克先生重视的唯一消息来源。这也许是
因为他依靠“上层的关系”,有幸和这些消息来源取得联系,并从中得到更加秘密的消
息,说对外银行的股票即将上涨,或是比尔的股票即将下跌。另外,即使在某一个时候
比尔的股票上涨或“抛出”对外银行的股票,即使前一种股票的市场“坚挺”、“积极
”,后一种股票的市场“犹豫”、“疲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仍然是最可靠的消息来
源。正因为如此,布洛克在对我们宣布德国皇帝去世时,样子深奥莫测、神气活现,同
时又怒气冲天。他特别气愤的是听到罗贝尔说“威廉皇帝”。我认为,即使在断头机的
铡刀之下,圣卢和德·盖尔芒特先生也是会这样说的。社交界的两位先生如果单独生活
在一个孤岛上,不需要向任何人显示高雅的举止,也会从这些教养的痕迹中看出对方的
身分,就象两位拉丁语学者会正确地引述维吉尔的语录一样。圣卢即使被德国人严刑拷
打,也只会说“威廉皇帝”。不管怎样,这种礼貌是思想上有很大约束的标志。不能抛
弃这种约束的人仍然是社交界人士。另外,同布洛克那种怯懦而又自吹的庸俗相比,这
种风雅的平庸是美妙的,特别是因其带有与此相连的一切隐蔽的宽厚和没有表露的英雄
主义。布洛克对圣卢喊道:“你难道不能对威廉直呼其名?是的,你害怕了,你在这里
已经对他卑躬屈膝!这样,我们的边境上就会出现勇敢的士兵,他们会去拍德国佬的马
屁。你们的军装上有杠杠,你们只会在旋转木马上显威风。就是这样。”
  当我们离开这位同伴后,圣卢微笑着对我说:“这个可怜的布洛克一定要我大显威
风。”我清楚地感到,显威风完全不是罗贝尔所希望的,虽然我在当时并不象后来那样
确切地知道他的意图,当时,骑兵部队仍然无所事事,他就获准当步兵军官,后任轻步
兵,最后就是下文中将要谈到的结果。对于罗贝尔的爱国主义,布洛克并不了解,这只
是因为罗贝尔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布洛克只要被认为“适合入伍”,就会对我们发表
恶毒攻击军国主义的政治言论,但当他以为自己会因眼睛近视而退役时,他也许会发表
沙文主义十足的声明。但是,这种声明,圣卢却不会发表,这首先是由于精神的高尚,
使他不能表达过于深邃,但别人却认为十分自然的感情。过去,我母亲不仅会毫不犹豫
地去为外婆而死,而且还会因别人阻止她这样做而痛苦万分。然而,我却无法想象她过
去会从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会为母亲献出自己的生命。”罗贝尔对法国的爱也不
是挂在嘴上的,这时,我觉得他非常象圣卢家的人(就象我回忆中的他的父亲),而不
象盖尔芒特家的人。他不会表达这种感情,也是因为他的智慧具有某种道德品质。聪明
的、真正可靠的劳动者,对那些把自己干的事说得十分漂亮并大加赞扬的人们,有一种
厌恶的感觉。当然,我们不是本能地偏爱戈达尔或布里肖那样的人,但我们毕竟对精通
希腊文或医学的人们怀有某种敬意,这些人并不因此而允许自己招摇撞骗。我曾说过,
即使妈妈过去的一切行动都建立在她愿为母亲献出自己生命这种感情的基础上,她也从
未对自己说过这种感情,不管怎样,把这种感情说给别人听,她不仅会感到无益、可笑
,而且会感到刺耳、羞愧。同样,我也无法想象圣卢会亲口对我谈论他的装备,他要走
的行程,我们胜利的可能性,俄国军队无足轻重,英国将会采取的行动,我也无法想象
他嘴里会说出最动听的话,就是最讨人喜欢的部长对站着的热情议员所说的话。这个消
极的方面使他不能表达他所感受到的美好感情,然而我却不能说,在这一方面不存在“
盖尔芒特家族的思想”的作用,就象人们曾在斯万身上看到这种作用的无数例子一样。
因为即使我认为他更象圣卢家的人,他同时仍然象盖尔芒特家的人,正因为如此,在激
励他勇敢的许多动机之中,有一些动机并不和他在东锡埃尔的那些朋友的动机一样,这
些热爱自己职业的年轻人曾每天晚上和我一起吃晚饭,他们中的许多人带领自己的士兵
在马恩河战役或其他地方战死沙场。
  当我在东锡埃尔时,那里可能有年轻的社会党人,但我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们和圣
卢生活的圈子没有经常的来往;这些社会党人已经看出,这个圈子的军官们并非是盛气
凌人、声色犬马的“贵人”,即“平民”、行伍出身的军官和共济会会员对这种人起的
绰号。同样,贵族出身的军官也在社会党人的身上充分地看到了这种爱国主义;我在东
锡埃尔时,正值德雷福斯案件轰动全国,我曾听到有人指责社会党人,说他们“无祖国
”。军人们的爱国主义是如此真诚、如此深厚,带有一种确定的形式,他们认为这种形
式是不可改变的,并会气愤地看到使其蒙受“耻辱”,而那些激进的社会党人,从某种
程度上说是不自觉的、不受束缚的爱国者,没有确定的爱国信仰,他们无法理解,哪一
种深刻的现实存在于他们所说的充满仇恨的格言之中。
  圣卢也许象他们一样,已经习惯于把自身中进行的研究和设想看作他自身中最真实
的部分,他研究和设想的是最好的用兵方法,以便在战略和战术上取得最大的成功,因
此,对他来说如同对他们来说一样,他肉体的生命是某种相当不重要的东西,可以轻易
地为这个内心的部分——他们身上真正的生命核——作出牺牲,因为在这个生命核的周
围,个人的存在只是作为一种保护性的表面才有价值。在圣卢的勇敢中,有一些特征更
加明显的成分,人们很容易从中看出在开始时曾是我们友谊的魅力的慷慨大方,也可看
到其后在他身上表露出来的遗传恶习,这种恶习与他没有超越的某种智力水平相结合,
使他不仅欣赏勇敢,而且把厌恶女人发展到陶醉于同男子进行接触的程度。他有一种也
许是纯洁无瑕的看法,即把同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生命的塞内加尔人一起露宿看作是一种
精神上的快感,快感中包含着对那些“洒过麝香香水的矮小先生们”的蔑视,这种快感
同他在当松维尔时大量使用可卡因给他带来的快感相比,虽然使他感到南辕北辙,但两
者的区别却并非如此之大,而勇敢——正如一种药可以作为另一种药的补充一样——使
他克服了这种恶习。在他的勇敢中,首先存在着礼貌的双重习惯,这种习惯一方面使他
过分赞扬别人,而自己却做了好事闭口不谈——这同布洛克完全不同,布洛克在遇到我
们时对他说:“您自然会给椅子装上藤座的”,自己却什么事也不干——,另一方面又
使他把属于自己的财产、地位乃至生命看得微不足道,并奉献给别人。总之,这说明他
本性确实高贵。
  “我们会不会长期打下去?”我对圣卢说。“不会,我认为这是一场短暂的战争,
”他对我回答道。但对这个问题,就象跟往常一样,他的论据是以本本为根据。“你在
考虑毛奇的预言时,要重新读一下一九一三年十月二十八日颁布的关于指挥大部队的法
令,”他对我说,仿佛我已经读过这个法令,“这样你就会看到,更换和平时期预备队
的工作没有进行,甚至没有被考虑过,如果战争要长期打下去,这一工作是不会不做的
。”我感到,不能把上述法令看作是战争打不长的证明,而应把战争打不长看作是缺乏
先见之明,看作是制定法令的人们没有预料到战争的长短,这些人既没有考虑到一场持
续的战争中各种物资的惊人消耗,也没有想到各个战区的牢不可破。
  除了同性恋之外,在那些生来就最为反对同性恋的人们之中,还存在着某种传统的
阳刚理想,即使同性恋者并不是一个高超的人,这种理想也由他来支配,以便让他将其
变性。这种理想——某些军人、某些外交官的理想——特别惹人生气。它以最低微的形
式出现时,只是一颗善良的心所表现的粗鲁,它不想露出激动的样子,但在同一位也许
会即将被杀死的朋友分离时,心里就有一种无人会发觉的哭泣的愿望,因为它在离别时
掩盖这种愿望,使用的是一种越来越大的愤怒,并最终爆发出来:“喂,天杀的!你这
头蠢驴,来和我拥抱一下。这钱我用不着,你拿去吧,傻瓜。”外交官、军官、男人感
到唯有民族的伟大事业重要,但他仍然曾经喜爱过这个在公使团工作或在军队里当兵,
后来死于疟疾或枪弹的“小子”,他同样爱好阳刚之气,不过表现的形式更为灵活、更
为巧妙,但其实也同样令人憎恶。他不愿哀悼这“小子”,他知道人们很快就会忘掉此
人,就象心肠好的外科医生那样,在一个患传染病的小女孩去世那天晚上,心里也很悲
伤,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外交官只要变为作家,并叙述她的去世,就决不会说他曾悲伤
过;不会说的,首先是因为“男子的羞耻心”,其次是因为艺术的机灵,这种机灵在掩
盖激情的同时产生激情。他和自己的一位同事将会整夜守护垂死者。他们在任何时候也
不会说自己心里悲伤。他们将会谈论公使团或军队里的公务,甚至谈得比平时还要确切

  “B对我说:‘请您别忘记,明天将军来视察,您让手下的士兵尽量搞好军容。’他
平时十分温和,这时说话的声音却比平时生硬,我发现他尽量不朝我看,我自己也感到
烦躁。”读者可以理解,这生硬的声音,就是那些不愿显出悲伤样子的人们的悲伤,这
样做简直可笑,但也同样使人难受和讨厌,因为这是一些人悲伤的方式,这些人认为悲
伤无足轻重,认为生活比离别更为重要等等,所以他们使人对死亡产生一种虚幻、虚无
的印象,就象在元旦时一位先生使人产生的印象,这位先生给你送来冰糖栗子时说:“
我祝您新年快乐”,一面说一面冷笑,不过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
  我们来结束这个守夜的军官或外交官的故事,垂死者头上戴着帽子,因为人们曾在
户外运送过这个伤员,到某一时刻,一切都完了:“我当时想:必须回去准备东西来擦
武器;但是,我确实不知道,当大夫松开病人的脉时,站在床前的B和我为什么会不约而
同地脱下我们的军帽,那时烈日当空,也许是我们热了。”读者会清楚地感到,这两个
具有男子气概的人脱下帽子,并不是因为炎热和烈日,而是由于在死亡的威严面前感到
激动,可他们从未说过温柔或悲伤这样的词。
  象圣卢那样的同性恋者的阳刚理想并不相同,但却同样是约定的和虚假的。他们的
虚假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不愿了解肉体的欲望是感情的基础,他们认为感情起源于别
的东西。过去,德·夏吕斯先生厌恶女子的阴柔。现在,圣卢欣赏小伙子的勇敢,骑兵
部队冲锋时的陶醉,男人之间纯洁无瑕的友谊在智力上和道德上的崇高,有了这样的友
谊,他们可以为朋友牺牲自己的生命。战争爆发后,那些首都里剩下的只有女人,这就
使同性恋者感到绝望,但实际上却与此相反,使同性恋者经历充满激情的奇遇,只要他
们生性聪明,善于异想天开,而不是把这些事看得太穿,看出它们的根源,并对自己作
出评价。因此,当某些青年只是本着在体育运动中仿效别人的精神而入伍,就象有一年
大家都来玩“扯铃”那样,在圣卢看来,战争不止是他在想象中追求的理想,他追求理
想的欲望要具体得多,但夹杂着意识形态,这种理想是和他喜欢的人们一起提出来的,
是在一种纯男性的骑士会中,在远离妇女的地方,在那儿,他可以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救
自己的勤务兵,可以用自己的死去唤起士兵们狂热的爱。这样,在他的勇敢中虽说还有
许多其他的成分,他是大贵族这一事实却在其中显现出来,同时又以一种难以辨认、理
想化的形式显示出德·夏吕斯先生的想法,即一个男人的本质是没有任何阴柔的女子气
。此外,就象在哲学上或艺术上那样,两种类似的想法只会因其阐述的方式而显示自己
的价值,并会因它们由色诺芬①或柏拉图提出而具有很大的差别;同样,我虽然知道圣
卢和德·夏吕斯先生在做这件事时十分相似,但我极为欣赏的是要求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的圣卢,而不是不愿戴浅色领带的德·夏吕斯先生。
  我和圣卢谈起我那位任巴尔贝克大旅社经理的朋友,据这位朋友说,在战争初期,
法国的某些团里有背叛行为,他称之为“缺陷”,他指责唆使背叛行为的人,称他为“
普鲁士军国主义者”;他在某一时刻甚至认为日本人、德国人和哥萨克人会在里夫贝尔
登陆,威胁巴尔贝克,并说只有“溜之大吉”②。这个敌视德国的人在谈论自己兄弟时
笑着说:“他在战壕里,在离德国鬼子二十五米的地方!”他说得那么起劲,别人要是
知道他自己也是这样,准会把他送到集中营去。“说到巴尔贝克,你是否记得旅社里过
去的电梯司机!”圣卢在和我分手时对我说,说话的声调好象不大知道说的人是谁,并
指望我来弄清此人的情况。“他参了军,并写信给我,以便让他回到空车。”电梯司机
也许不愿在禁锢别人的电梯井道中上升,大旅社楼梯的高度不再能使他感到满足。他将
“晋升”,但和看门人不同,因为我们的命运并非总是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我一定支
持他的要求,”圣卢对我说。“今天上午我还对希尔贝特说过,我们永远不会有足够的
飞机。知道了这点,我们就会看到对方在作什么准备。这将会使对方丧失一次进攻的最
大优点,即出其不意的优点,最好的军队也许就是眼睛最好的军队。那么,可怜的弗朗
索瓦丝,她让侄子复员的事是否办成了?”不过,弗朗索瓦丝早就竭尽全力使侄子复员
,但当有人建议她通过盖尔芒特家族去找德·圣约瑟夫将军帮忙时,她以绝望的声音回
答道:“哦!不,这不会有任何用处,找这位老先生不会有任何办法,最糟糕的只有一
点,就是他爱国。”只要谈到战争,不管弗朗索瓦丝对此感到多么痛苦,她仍认为人们
不应抛弃“可怜的俄国人”,因为大家都是“协约国”③。管家深信战争只会持续十天
,并将以法国的辉煌胜利告终,但因害怕自己的看法会被发生的事件否定,就没有胆量
,甚至没有足够的想象去预言一场长期的、胜负难分的战争。但是,这种完全而又迅速
的胜利,他至少竭力预先从中提取所有能使弗朗索瓦丝感到痛苦的成分。“事情可能会
很糟,因为看来里面有很多人都不想走,那些十六岁的小伙子在哭。”他这样对她说,
是为了用不愉快的事情使她“恼火”,他称之为“给她找麻烦,训她一顿,同她玩文字
游戏”。“十六岁的,圣母玛利亚!”弗朗索瓦丝说,过一会儿她又不大相信:“他们
不是说过了二十岁才要吗?那些可还是孩子。”——“当然喽,报纸都接到命令不准提
这件事。另外,往前冲的都是年轻人,可回来的却不多。一方面,就会有好处,死了许
多人,有时也有用,可以使生意兴隆。阿!天哪!要是有的孩子心太软,犹豫不决,就
会立即被枪毙,身中十二颗子弹,乒!另一方面,也必须这样。另外,那些军官,这对
他们又会怎样呢?他们拿他们的钱,他们要的也就是这个。”每次进行这样的谈话,弗
朗索瓦丝就脸色发白,让人看了真担心管家会使她心脏病发作死去。
  --------
  ①色诺芬(前431—前350以前),希腊历史学家。由于对苏格拉底的崇拜和对诡辩
哲学家的憎恶,他写了三部著作为苏格拉底申辩,他的看法与同时代人柏拉图迥然不同

  ②他认为当局迁往波尔多有点仓促,并说当局这样快“溜之大吉”是错误的。——
作者注。
  ③原文为alliance,是弗朗索瓦丝生造的词。
  她并未因此而失去自己的缺点。当一位姑娘来看我时,这个年老的女佣人不管腿多
疼,在我有时走出自己的房间时,我就会在楼梯上看到她,只见她在挂衣服的小间里,
据她说,是在寻找我的一件短大衣,看看上面是不是生了蛀虫,但实际上,她是在听我
们谈话。虽然我老是批评她,她还是在提问题时使用自己狡诈的方法,她提问用间接的
方式,从某个时间起开始使用“因为也许”这样的话。她不敢问我:“这位夫人是不是
有个公馆?”就象一条好狗那样,腼腆地抬起眼睛,并对我说:“因为也许这位夫人有
自己的公馆……”,这样就避免了露骨的询问,不是为了彬彬有礼,而是为了不显得好
奇,最后,由于我们最喜爱的佣人们——特别是如果他们几乎不再为我们效劳,失去了
使用价值——仍然是佣人,当他们自以为深入到我们社会等级的核心时,他们却更为明
显地划出了(我们想要消除的)他们社会等级的界线,所以弗朗索瓦丝常常对我说些(
管家会说是“为了刺激我”)奇怪的话,这种话社交界人士是不会说的:怀着一种隐匿
而又深沉的喜悦,犹如得了重病,我感到热,额头上——我可没注意到——沁出了汗珠
。“您浑身是汗”,她惊讶地对我说,犹如看到一种奇怪的现象,还略带微笑,微笑中
含有因某种有失体统的事而产生的蔑视(“您现在出去,但您忘了戴上领带”),但她
说话的声音忧心忡忡,可以使别人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担心。她这样说,仿佛世界上只有
我一个人浑身是汗。总之,她说话不再象以前那样好。因为她谦卑,她对那些远不及她
的人们怀有温情的赞赏,所以她采用了他们粗俗的言语。她的女儿在我面前埋怨她,并
对我说(我不知道她是从谁那儿学到这种言语的):“她总是有话要说,说我没有把门
关好,唠唠叨叨,罗罗唆唆。”弗朗索瓦丝也许认为,她受到的教育不完整,使她至今
仍不能正确使用语言。在她的嘴唇上,我过去曾看到最纯洁的法语如鲜花盛开,现在却
一天要听到好几次这样的话:“唠唠叨叨,罗罗唆唆。”此外,奇怪的是,在同一个人
身上,不仅词语的变化很少,而且思想的变化也很少。管家养成了习惯,总是说普恩加
来先生意图不良,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他一定要打仗,这话他一天要说上七、八遍,
总是对同样的听众说,这些听众又总是那样感兴趣。一个词也没有改变,一个手势、一
个语调也没变。虽然只持续两分钟,但总是一成不变,就象演出一样。他的法语错误使
弗朗索瓦丝的言语变质,她女儿的法语错误也是如此。他认为,德·朗比托先生有一天
听到盖尔芒特公爵把一种建筑物称为“朗比托公共厕所”感到生气,这种建筑物应该叫
做小便池①。也许他在童年时代没有听到过这个音,他就保持了这个习惯。因此,他对
这个词的发音不正确,而且老是这样。弗朗索瓦丝开始时听了不舒服,后来也跟着这样
说了,还抱怨说,女人不象男人,没有这种东西。但是,她的谦卑和她对管家的赞赏,
使她从来不说pissotières,而是对习惯作出微小的让步,说pissetières。
  --------
  ①原文为pistières管家因不会发o这个音,把pissotières(小便池)错念成pis
tières。
  她从此不睡也不吃,让管家给她念那些公报,她对那些公报一窍不通,管家也不比
她高明多少,管家折磨弗朗索瓦丝的愿望,往往被一种爱国主义的喜悦所支配;他在谈
论德国人时,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说:“情况严重,我们的老霞飞在彗星上订计划——
无法实现。”弗朗索瓦丝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彗星,但却更加感到这句话是一种讨人喜
欢、别出心裁的荒唐话,一个有教养的人出于礼貌,应该心情愉快地加以回答,所以她
就愉快地耸耸肩,似乎是在说:“他老是那样”,她用微笑来抑制自己的眼泪。她至少
感到高兴,肉店新来的那个小伙子,虽说干这一行,却相当胆小(他最初在屠宰场工作
),现在还没有到达去打仗的年龄。不然的话,她准会去找陆军部长,让那个小伙子复
员。
  管家决不会想到,这些公报并不出色,我军并未接近柏林,因为他读到:“我们击
退了敌军,敌人损失惨重,等等”,他把这些行动当作新的胜利来庆贺。但是,我感到
害怕的是,这些胜利的地点迅速接近巴黎,我甚至感到惊讶,管家在一份公报里看到有
一次行动是在朗斯附近发生的,他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这次行动的后果已在周围地
区牢牢掌握在我军手里的舒子爵市转为对我方有利,但并不感到不安。然而,管家对舒
子爵市这个地名十分熟悉,该市离贡布雷不是十分遥远。但是,人们阅读报纸就象在谈
恋爱一样,眼睛上蒙着布条,对事情就看不清楚。人们不想去理解那些事实。人们倾听
总编辑温柔的话语,就象倾听情妇的话语那样。人们吃了败仗却感到满意,因为人们认
为自己不是吃了败仗,而是打了胜仗。
  再说,我没有在巴黎久留,我很快就回到了我的疗养院。虽说医生基本上采用隔离
的方法进行治疗,那儿的人还是在两个不同的时候把希尔贝特的一封信和罗贝尔的一封
信交给了我。希尔贝特给我写道(大约是在一九一四年九月),她本想留在巴黎,为的
是更容易得到罗贝尔的消息,但鸽子号飞机总是空袭巴黎,使她感到十分恐惧,对她的
小女儿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她就乘上开往贡布雷的最后一班火车逃离巴黎,火车甚至没
有开到贡布雷,她只好乘上农民的大车,经过十个小时难以忍受的路程,才到达当松维
尔!“在那儿,请您想一想,等待着您的老朋友的是什么,”希尔贝特最后对我写道。

  “我离开巴黎是为了逃避德国飞机,我想在当松维尔就可以免受任何袭击,安然无
恙。两天来我却并非如此,您也决不会想到这儿发生的事情:德国人在拉费尔附近击败
我军之后,侵占了这一地区,一个德军参谋部,然后是一个团,驻扎在当松维尔的大门
口,我就只好接待他们,又无法逃跑,因为再也没有一列火车,什么也没有。”德军参
谋部是否真的表现良好,还是应该在希尔贝特的信中看到盖尔芒特家族精神感染的效力
,这个家族起源于巴伐利亚,同德国最高级的贵族有亲缘关系,但希尔贝特不断叙说参
谋部的人员受过完美的教育,甚至连士兵也是如此,他们只是请求她“准许采摘长在池
塘边的勿忘草”,她把这种良好的教育,同法国逃兵无纪律的暴力行为进行对照,在德
国将军们来到之前,这些逃兵经过花园住宅,就抢劫一空。不管怎样,如果说希尔贝特
的信在某些方面充满了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有些人会说是犹太国际主义,这也许并
不正确,就象人们将会看到的那样——,那么我在好几个月之后收到的罗贝尔的来信,
圣卢的味道要比盖尔芒特的味道重得多,另外也反映了他所具有的一切自由主义的教养
,总之,这种教养完全能讨人喜欢。可惜他没有对我谈起战略问题,就象他在东锡埃尔
的谈话那样,也没有对我说他认为战争在何种程度上证实了或否定了他当时对我叙述的
那些原则。他最多只是对我说,自从一九一四年以来,实际上连续发生了好几次战争,
每次战争的教训都影响到下一次战争的指挥。例如,突破”的理论已被这种论点所充实
,即在突破之前,必须用炮火轰遍敌人占领的阵地。但后来人们又看到,这种炮轰反过
来又使步兵和炮兵无法前进,因为阵地上打出了几千个炮弹坑,构成了几千个障碍。他
对我说:“战争没有违反我们的老黑格尔的规律。它一直处于变化之中。”这同我希望
知道的事相比,真是少得可怜。但是,更使我感到生气的,是他无权对我列举将军们的
名字。另外,报纸告诉我的少量消息说明,这些并不是我在东锡埃尔时想到的将军,当
时我非常想知道,他们中的哪些人将在一次战争中埃已经去世。博离开现役几乎是在战
争初期。霞飞、福煦、卡斯特尔诺和贝当,我们从未谈到过。“我亲爱的。”罗贝尔对
我写道,“我承认,‘他们决不会通过’或者‘他们会被打败’这样的话不会令人高兴
;这些话曾长期使我感到牙痛,就象‘长毛的兵’①和其他话那样,当然,使用比语法
错误或风格错误更糟的词语来创作史诗会使人厌烦,这些词语就是自相矛盾、难以忍受
的东西,是一种装模作样,一种我们极为厌恶的庸俗奢望,犹如那些认为把‘可卡因’
说或‘可可’是风趣的表现的人们一样。但是,如果你看到所有这些人,特别是那些老
百性、工人、小商人,看到他们没有察觉自己身上蕴藏的英雄主义,他们将在自己床上
死去却又没有想过这点,看到他们在枪林弹雨下奔跑,为的是抢救一个战友,为的是运
走一个受伤的长官,当他们自己被子弹击中之后,他们在弥留之际露出了微笑,因为主
任医生告诉他们,战壕已从德国人手里夺了回来,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亲爱的,这使人
对法国人产生一种良好的看法,使人能理解我们在课堂上曾感到有点离奇的那些历史时
期。史诗是那样美,你会和我一样,感到词语已无法表达。罗丹和马约尔②可以用一种
人们无法辨认的丑陋材料创造出杰作。在接触这样伟大的东西时,‘长毛的兵’在我看
来就变成某种东西,如果它首先能包含一种暗示或玩笑,我从它那儿得到的感觉,并不
比我们在读到‘朱安党人’时来得多。但是,我感到‘长毛的兵’已经为大诗人作好准
备,就象洪水、基督或蛮族这些词在被雨果、维尼或其他人使用之前已经充满了伟大。
我说人民、工人是最好的人,但所有的人都很好。可怜的小福古贝,即大使的儿子,在
被打死之前曾七次负伤,他每次打仗回来没有遭殃,就显出来参加葬礼,条件是不戴孝
,又因轰炸只能呆五分钟。他母亲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你可能认识她,她想必非常悲
伤,可别人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他父亲处于这样一种状况,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
我最终变得完全无动于衷,原因是我对这种景象已习以为常,如看到正在和我说话的战
友的脑袋突然被炸弹擦伤,甚至和躯干分家,但当我看到可怜的福古贝神情颓丧,看到
他象瘫痪一般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将军对他说,这是为了法国,说他儿子表现
得象个英雄,但这是白费力气,只能使可怜的父亲哭得更加厉害,他无法松开儿子的遗
体。总之,正是为了这点,才必须习惯于‘他们决不会通过’这样的话,所有这些人,
如我可怜的随身男仆,如福古贝,他们阻止了德国人通过。你也许认为,我们前进得不
多,但这种事不应该用推理的方法来思考,一支军队感到自己胜利是通过一种内心的感
受,犹如一个垂死的人感到自己无法医治一样。然而,我们知道,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
,我们想取得胜利是为了使大家接受一种公正的和平,我想说不仅对我们来说是公正的
,而且是真正的公正,对法国人来说是公正的,对德国人来说也是公正的。”当然,“
灾祸”并未使圣卢的智慧提高到超越自身的地步。那些才智一般和平庸的英雄,在病后
康复期间写诗,他们处于这样的地位来描写战争,不是从本身毫无意义的那些事件的高
度来写,而是从平庸的美学的高度来写,他们在此以前一直遵循着这种美学原则,就象
他们在十年前会说的那样来谈论“血红色的晨曦”、“胜利的颤动飞跃”等等;同样,
圣卢要聪明得多,艺术鉴赏力要高得多,他现在仍然是聪明和有艺术鉴赏力的,当他停
留在一个沼泽森林的边缘时,他饶有趣味地为我记下了一些景色,但仿佛是去打野鸭那
样。为了使我理解明暗的某些对照,即“他的早晨的魅力”,他对我列举了我们过去都
喜欢的某些画事,也不怕暗示罗曼·罗兰作品的片段,甚至尼采作品的片段,他具有前
方将士的那种无拘无束,他们不象后方的人们那样害怕说出一个德国人的名字,他甚至
还有点卖弄风情,列举一个敌人的名字,例如迪·巴蒂·德·克拉姆上校置于左拉案件
的证人室中的敌人,他在他并不认识的、最激烈的德雷福斯派诗人比埃尔·吉亚西面前
走过时,朗诵他象征性的正剧的诗句:《断手女郎》。圣卢对我谈起舒曼的一个旋律时
,只是用德语说出它的标题。他丝毫也没有转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当他在
黎明时分在这个森林的边缘首次听到鸟儿啁啾鸣叫,他感到非常兴奋,仿佛鸟儿在对他
谈论这“雄伟壮丽的《西格弗里德》”,他真希望能在战后听到这部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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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poilu,是第次一次世界大战时法国兵的绰号。
  ②马约尔(1861—1944),法国画家、版画家、二十世纪最重要的雕刻家之一,其
作品为现代抽象雕刻各流派的实验铺平了道路。
  现在,当我第二次回到巴黎时,我在到达的第二天,又收到希尔贝特的一封信,她
大概已经忘了我带回来的那封信,至少是对那封信已经没有印象,因为她对一九一四年
年底离开巴黎这件事又在信中作了回顾,不过是以相当不同的方式进行的。“您也许不
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她对我说,“我到当松维尔快两年了。我是和德国人同时到达
这儿的。当时大家都想阻止我离开。人们把我当作疯子。人们对我说:‘怎么,您在巴
黎十分安全,可您却要到占领区去,而且正是在大家都想逃离这些地区的时候。’我并
不否认这种推理有它正确的地方。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一个长处,我不胆怯
,或者说我很忠诚,如果您更喜欢这样说的话,当我知道我亲爱的当松维尔受到威胁时
,我不愿意让我们年老的财产代管人一个人呆在那儿保护它。我感到我的位置在他的身
边。另外,正是因为我作了这个决定,我才基本上拯救了城堡——当时附近的其他所有
城堡都被它们慌乱的主人所抛弃,几乎全都被彻底摧毁——,拯救的不仅是城堡,而且
还有我亲爱的爸爸十分珍惜的珍贵收藏品。”总之,希尔贝特现在确信,她去当松维尔
,就象她在一九一四年时对我写的那样,不是为了躲避德国人,使自己处于安全的地方
,而是恰恰相反,是为了遇到德国人,使自己的城堡不受德国人骚扰。另外,德国人并
没有留在当松维尔,但她的家里不断有军人来往,这种来往大大超过在贡布雷的街上使
弗朗索瓦丝流泪的那种来往,她象自己所说的那样,这次可是千真万确,过着前线的生
活。因此,人们在报上竭力颂扬她那值得钦佩的表现,还谈到要给她授勋。她来信的结
尾部分完全正确。“您对这场战争的情况没有概念,对一条公路、一座桥、一个高地在
战争中的重要性也没有概念。有多少次我想到了您,想到了那些散步,散步由于您而变
得美妙,当时我们一起在这个地方到处散步,可现在这地方已变成废墟,同时,大规模
的战斗正在进行,为的是占领您过去喜爱的某条小道、某个小丘,我们曾多少次一起到
那儿去!也许您和我一样,您也不能想象默默无闻的鲁森维尔和令人厌倦的梅塞格利丝
将成为著名的地方。过去,人们曾从那儿把我们的信件带给我们,当您身体不舒服时,
又曾派人去那儿请医生。嗳,我亲爱的朋友,它们从此载入荣誉之册,如同奥斯特利茨
或瓦尔米一样。梅塞格利丝战役持续了八个多月,德军在那儿损失了六十多万人,他们
摧毁了梅塞格利丝,但没能占领它。您过去十分喜欢的那条小道,就是我们称之为山楂
花斜坡小路的这条,您在小道上说您在童年时代曾爱上了我,而我却对您肯定地说是我
爱上了您,我无法对您说,这条小道是多么重要。广阔的麦田是小道的终点,也就是著
名的三○七高地,您想必在公报中经常看到它的名字。法国人炸掉了维福纳河上的小桥
,您当时说,它并不象您原来希望的那样,使您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德国人则建造了另
一些桥;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们占领了半个贡布雷,法国人则占领了另外半个。”
  我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就是在那天的前两天——在那天,我在黑暗中慢慢行走时
,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同时又在反复回想所有这些往事——圣卢从前线回来,即将回去
,就来对我进行只有几秒钟的拜访,我一听到他来访的通报,就感到极其激动。弗朗索
瓦丝想朝他奔过去,希望他能够让那个当屠夫的腼腆小伙子复员,一年以后,和他同年
应征入伍的士兵将要去打仗。但是,她自己也感到这种尝试毫无用处,所以就没有这样
做,因为这个腼腆的牲畜屠夫早已换了肉店。也许是我们的肉店担心失去我们的顾客,
也许是它出于诚意,店里对弗朗索瓦丝说,不知道这个永远当不了好屠夫的小伙子被哪
里雇佣了,弗朗索瓦丝则到处进行仔细的寻找。但是,巴黎地方很大,肉店又很多,她
徒劳无益地走进大量肉店,但没能找到这个身上带血迹的腼腆青年。
  当圣卢进入我的房间时,我走到他的身旁,怀着腼腆的感情,带着超自然的感觉,
其实所有休假的军人都会使人产生这种感觉,当你被带到一个得了致命的病却还能起身
、穿衣和散步的人身边时,也会产生这种感觉。看来(特别在开始时是这样,因为对于
一个象我这样没有在远离巴黎的地方生活过的人来说,习惯已经养成,这种习惯使我们
看到过好几次的事物失去了给人以深刻印象并使人产生想法的根子,而这种根子能赋予
它们以真正的意义),看来几乎是这样,即在给予战士们的这些休假中,存在着某种冷
酷的东西。在首批休假时,人们心里在想:“他们不愿再回去,他们要开小差。”确实
,他们不仅仅来自那些使我们感到不现实的地方,因为我们只是从报上听到别人谈论这
些地方,无法想象人们参加了这些异乎寻常的战斗之后,带回来的只有肩上的挫伤;这
些地方是死亡之岸,他们即将回到那儿去,他们来到我们中间只有片刻的时间,难以为
我们所理解,使我们充满了温柔、恐惧和一种神秘的感情,犹如我们追念的那些死者,
在我们眼前显现的时间只有一秒钟,我们又不能去询问他们,另外他们最多只会对我们
回答道:“你们是无法想象的。”因为奇怪的是,在那些在前线死里逃生的休假军人身
上,在那些被一个通灵者催眠或召回亡灵的生者或死者身上,同奥义进行接触的唯一结
果,是在可能的情况下使话语更加微不足道。我这时接触到的罗贝尔就是如此,他在前
线还得了个伤疤,对我来说,这个伤疤比一个巨人在地上留下的脚印更令人敬畏,更加
神秘。我不敢对他提出问题,他也只对我说些一般的话。这些话同战前可能说的话区别
极小,仿佛虽然发生了战争,人们还是同过去一样;谈话的语调仍然相同,不同的只有
谈话的内容,说不定连这点不同也没有!
  我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他在军队里找到了一些办法,使他逐渐忘掉莫雷尔过去对他
和他舅舅态度不好。可是,他对此人保持着一种深厚的友谊,并突然希望再次见到此人
,不过他不断推迟见面的时间。我认为要体贴希尔贝特,就不能对罗贝尔说,他只要去
维尔迪兰夫人家,就能找到莫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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