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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44:3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管家为了煽风点火,增加弗朗索瓦丝的不安,就把他找到的一些老掉牙的《大众读物》
拿给她看,在这些刊物(是战前出的几期)的封面上画着“德国皇室”。“这就是我们
明天的主子”,管家指着“威廉”对弗朗索瓦丝说。她睁大眼睛,然后指着威廉旁边的
那个女人说:“这是女威廉!”
我离开巴黎的时间因一则消息而推迟,这消息使我感到悲伤,我因此在一段时间里
无法启程。我获悉的是罗贝尔·德·圣卢的噩耗,他是在返回前线的第三天,在掩护他
的士兵们撤退时被打死的。从未有人象他那样没有老百姓的那种仇恨(至于皇帝,他出
于特殊的、也许是错误的原因认为,威廉二世与其说想发动战争,不如说想阻止战争的
爆发)。他也不恨德语的特有表达方式:六天前,我听到他嘴里说出的最后几个词,是
舒曼一个歌曲开头的几个词,他在我的楼梯上用德语对我哼着这些词,以至我因为邻居
的缘故不让他哼。他因极其良好的教育而习惯于他的行为中清除任何赞扬、任何斥骂和
任何空话,因此他在敌人面前,犹如在应征入伍时那样,没有说出本来可以保住他性命
的话,而是在他人面前抹去自己,其象征是他的所有举止,乃至他关上我马车车门的举
止,每当我走出他的家门,他就不戴帽子送我出来。好几天,我都关在房间里想念他。
我想起他第一次来到巴尔贝克的情景,他当时身穿微白的毛衣,暗绿色的眼睛如大海一
样变动,他穿过大厅,大厅同玻璃朝向大海的大餐厅相连。我想起这个我当时感到与众
不同的人,想起这个我曾十分希望结交的朋友。这个希望的实现,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
程度,但当时几乎没有使我产生任何乐趣,而到后来,我才了解到隐藏在这种优雅外表
后面的所有大的优点以及其他的东西。所有这些,好的东西和坏的东西一样,他每天都
毫不吝惜地献出,而最后一件东西是在进攻一条战壕时献出的,这是因为他慷慨,能用
自己拥有的一切来为他人效劳,就象有一天晚上他奔向餐厅的长沙发,为的是不打扰我
。总的来说我看到他的次数是那么少,又是在各式各样的地方,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
每次的间隔时间又是如此之长,如在巴尔贝克的那个大厅里,在里夫贝尔咖啡馆里,在
骑兵营地和在东锡埃尔的军人晚餐时,在他打了一个记者耳光的剧院里以及在盖尔芒特
亲王夫人的府邸,但这只会使我对他的生产生更加强烈、更加清晰的印象,对他的死感
到更加清醒的悲伤,我们对爱得很深的人们也往往没有如此的印象和悲伤,这些人和我
们一直有来往,所以我们在头脑中保存的他们的形象,只是无数差别难以察觉的形象的
一种模糊的平均值,而我们已得到满足的友情,就不会象我们只是在并非由于他们和我
们的缘故而没有进行到底的会见中见到过片刻的人们那样,对可能产生更加亲密的友情
抱有幻想,得不到这种友情只是因为没有机遇。①我那天看到他戴着单片眼镜在巴尔贝
克的那个大厅里跑,在我的想象中他十分高傲,在那天之后没过几天,我在巴尔贝克海
滩上第一次看到另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这个形象现在也只是存在于回忆的状态之中,
这就是阿尔贝蒂娜,她在这第一个晚上脚踩沙滩,对众人都漠不关心,她在海边犹如一
只海鸥。我很快就爱上了她,为了每天都能和她一起外出,我从未去看过在巴尔贝克的
圣卢。但是,我同他交往的历史,也为我有一段时间不再喜爱阿尔贝蒂娜提供了证明,
我去东锡埃尔在罗贝尔身边住了一段时间,是因为我忧郁地看到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
的感情没有得到回报。他的一生和阿尔贝蒂娜的一生,这么晚才为我熟知,而且都是在
巴尔贝克,又是这么快就结束了,这两种生活差一点交织在一起;是他,当他看到年华
的灵巧梭子在初看起来最不受束缚的我们回忆的经纱之间编织着纬纱时,我反复在想,
是他,在阿尔贝蒂娜离开我之后,被我派去见邦当夫人的。后来发现,他们两个人的生
活都有一种我没有怀疑到的类似秘密。圣卢的秘密也许比阿尔贝蒂娜的秘密给我带来更
多的悲伤,因为她的生活已同我毫不相干。但是,我无法消除痛苦的是,她的一生和圣
卢的一生会如此短暂。她和他都因关心我而经常对我说:“您有病。”可现在他们死了
,他们在战壕前和河流中的最后形象,与他们最初形象的间隔时间是如此短暂,所以我
可以将这两种形象进行对照,而即使是阿尔贝蒂娜的最初形象,也只有在同海上日落的
形象结合在一起时对我才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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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至于弗朗索瓦丝,她对德国人极其仇恨;这种仇恨只会因我们那些部长使她产生
的仇恨而减弱。因此我不知道她更加希望兴登堡死还是克雷孟梭死。——作者注。
弗朗索瓦丝对他的死比对阿尔贝蒂娜的死更为同情。她立刻扮演起她那哭丧妇的角
色,用哀号和悲痛欲绝的挽歌来悼念死者。她显示自己的悲伤,只有当我不由自主地露
出悲伤的神色时,她才转过头去不哭,想装出没有看到我悲伤的样子。因为正如许多神
经过敏的人那样,别人的神经过敏也许同她过于相象,就会使她恼火。她现在喜欢让人
发现她最轻微的脖子酸痛,她头昏眼花,以及她给碰了一下。但是,如果我谈到自己的
一个病痛,她就重又变得淡漠、严肃,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可怜的侯爵,”她说,
虽然她不禁会想,他本来可以设法不上前线,即使在应征入伍之后,也可以设法避开危
险。“可怜的夫人,”她想到德·马桑特夫人时说,“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大概哭
了!要是她能再见到他就好了,不过也许最好还是见不到,因为他的鼻子已经断成两截
,他已面目全非。”弗朗索瓦丝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但透过泪水可以看出这个农妇的残
酷好奇心。也许弗朗索瓦丝是真心实意地同情德·马桑特夫人的痛苦,但她感到遗憾的
是不知道这种痛苦以何种形式出现,也不能看到这种痛苦并为之伤心。由于她很想哭泣
,很想让我看到她哭,她就练习着说:“真叫我感动!”在我身上,她也渴望地观察着
悲伤的痕迹,这种渴望使我在谈论罗贝尔时装出几分冷漠。更确切地说也许是出于模仿
心,同时也因为她曾听人说过这话——在政府机关和文艺社团中都有一些口头禅——她
不断地说,并且多少带有一个穷人的满足:“他所有的财产没能使他不象别人一样死去
,这些财产对他再也没有用了。”管家则乘机对弗朗索瓦丝说,这当然是件伤心事,但
同政府竭力隐瞒的每天阵亡几百万士兵的事实相比,这就算不了什么了。但在这次,管
家没能象他预期的那样增加弗朗索瓦丝的痛苦,因为她对他回答道:“确实,他们也虽
为法国而死的,但这些人是陌生人,认识的人门①总是更有意思。”在哭泣中得到乐趣
的弗朗索瓦丝还补充道:“要是报上谈到侯爵的死,可得注意告诉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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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genss,是弗朗索瓦丝的发音错误,应为gens(人们)。
在战争爆发前很久,罗贝尔常常悲伤地对我说:“哦!我的生命,咱们别谈它,我
是个提前被判死刑的人。”他是否在暗示他在此之前瞒过众人但他自己了如指掌的恶习
?他也许夸大了这种恶习的危险性,就象第一次作爱或在此以前独自寻找这种乐趣的孩
子们,把自己想象成撒出花粉之后就会立刻死去的植物。对于圣卢和孩子们来说,这种
夸大的原因,也许就象想到尚未熟悉的罪孽那样,是由于一种全新的感觉有一种几乎是
可怕的、接着又逐渐减少的力量;或者说他在必要时用他那相当年轻就被夺去生命的父
亲的死来加以证实,预感到自己的早夭?也许这种预感看来并不可能。然而,死亡显然
服从于某些规律。例如,人们往往会说,父母去世得很晚或很早,他们的子女也几乎必
然会在同样的年龄死去,父母带着忧郁和不治之症一直活到一百岁,他们的子女虽然生
活幸福,身体健康,都在一个不可避免而又过早的日期,被一种病痛夺去生命,这种病
痛来得非常及时又十分意外(不管它在体质中有何种深刻的根源),仿佛它只是使死亡
变为现实的必要形式。难道不可以说,意外的死亡——就象圣卢之死,他的死同他性格
有联系的原因也许更多,所以我认为不必一一列举——本身也已被预先记录下来?这种
死亡只为神衹知晓,凡人是看不出来的,但通过一种一半是无意识、一半是有意识的悲
伤显示出来(在后一种情况下,甚至完全真诚地向他人表达出来,人们通常用这种真诚
来宣布他们在内心深处认为已经避开、但将确实发生的不幸),这种悲伤是带有悲伤而
又不断在自身中象看到一个座右铭、一个致命的日期那样看到悲伤的人所特有的。
他在那最后的时刻想必十分美。在这一生之中,他即使是坐着,即使是在一个客厅
里走路,也仿佛总是怀着冲锋的激情,并用微笑来掩盖他那三角形头脑中百折不回的毅
力,最后他进行了冲锋。封建领主古堡的墙角塔,里面的书被搬走之后,又用来打仗。
这位盖尔芒特死去时更象他自己,或者确切地说更象他家族的成员,他曾同这个家族融
为一体,在这个家族中他只是一位盖尔芒特,就象在贡布雷的圣伊莱尔教堂中为他举行
的葬礼中象征性地看到的那样,教堂里全都张挂着黑幔,而在闭合的花圈下,没有名字
和爵位的开头字母,只有盖尔芒特的G以红色显现出来,因为他通过死又变为盖尔芒特。
这个葬礼并没有立即举行,但葬礼之前,我就写信给希尔贝特。我也许应该给盖尔
芒特公爵夫人写封信,但我心里在想,她对罗贝尔之死会无动于衷,就象我看到她对其
他许多看来同她的生活有着十分密切联系的人们的死表现出无动于衷一样,我又想,她
具有盖尔芒特家族的性格,也许甚至会竭力表明,她并不迷信血统关系。我当时过于难
过,所以不能写信给所有的人。我过去认为,她和罗贝尔在相爱,即社交界人士所说的
那种相爱,也就是说,他们相互倾诉他们当时感到的温情柔意。但是在远离她时,他就
毫不犹豫地说她愚蠢,如果说她有时感到一种想见到他的自私乐趣的话,我却看到她无
法使出最小的劲儿,无法稍微使用自己的一点影响来帮他一个忙,甚至使他免遭不幸。
罗贝尔重返摩洛哥时,她不愿把他推荐给德·圣约瑟夫将军,她对他表现的这种恶意证
明,她在他结婚时表示的忠心,只是一种不花她一点力气的报答。因此,我十分惊讶地
获悉,由于罗贝尔被打死时她身体不适,人们认为不得不在好几天时间里,以最最虚假
的理由作为借口,把那些可能使她获悉这一噩耗的报纸通通藏起来,以便使她不至于因
此受到打击。但是,我更加惊讶的是,我获悉在人们最终只得向她说出真相之后,公爵
夫人哭了一整天,又病倒了,并且花了很长时间——有一个多星期,这在她来说是很长
的时间——才得以恢复。当我得知这种痛苦时,我被感动了。这种痛苦使所有的人都会
说,我也会肯定地说,在他们之间曾有过深厚的友谊。但是,当我想起这种友谊包含着
这么多恶言中伤,为朋友帮忙又如此缺乏诚意时,我心里就想,社交界的这种深厚友谊
实在算不了什么。
此外,在不久之后,在一个历史上更为重要的情况下,不过这种情况并不能使我的
心更受感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表现更能博得别人的好感。大家还记得,她在当姑娘
时,曾对俄国皇室说过许多大胆放肆的话,在出嫁之后,也一直毫无拘束地同他们谈话
,这种无拘无束,有时被人指责为不知轻重。在俄国革命之后,也许只有她一人对那些
大公夫人和大公表现出无限的忠心。她在战争爆发前的那一年,曾使符拉季米尔大公夫
人非常恼火,因为她总是把保罗大公平民出身的妻子霍亨费尔森伯爵夫人称为“保罗大
公夫人”。尽管俄国革命没有真正爆发,我们在彼得堡的大使巴莱奥洛格先生(在外交
界是“巴莱奥”,外交界和社交界一样,有着自以为风趣的缩略语),还是不断收到盖
尔芒特公爵夫人发来的电报,因为公爵夫人想得到玛丽·帕夫洛芙娜女大公的消息。在
很长时间里,这位公主不断得到的同情和尊敬的唯一表示,只是来自德·盖尔芒特夫人
一人。
圣卢如果说不是因为他的死,至少是由于他去世前的几个星期里所做的事,引起的
悲伤比公爵夫人的悲伤还要大。其实,在我看到他的那个晚上的第二天,即男爵对莫雷
尔说“我是要报仇的”之后过了两天,圣卢为找到莫雷尔而进行的活动有了结果,就是
说他活动的结果是莫雷尔应该服役的那个部队的将军得知莫雷尔是逃兵,就派人寻找并
逮捕了莫雷尔,将军为了对圣卢感兴趣的人即将受到的处罚向圣卢表示歉意,就写信给
圣卢以便把这件事告诉他。莫雷尔相信他被捕的原因是德·夏吕斯先生怀恨在心。他想
起了“我是要报仇的”这句话,认为这就是报仇,就表示希望揭出真相。他说:“我是
开了小差。但我走上了邪路,这难道全是我的错?”他叙述了有关德·夏吕斯先生以及
和他同样闹翻的德·阿尔让古尔先生的一些故事,老实说这些故事和他并没有直接的关
系,但是这两个人通过情人和性欲倒错者的双重媒介对他叙说的,这就使德·夏吕斯先
生和德·阿尔让古尔先生都被逮捕。这一逮捕给他们俩带来的痛苦,也许要小于他们各
自得知对方是自己的情敌这个一直不知道的事实时的痛苦,预审结果表明,他们有大量
默默无闻、平平常常和街上找来的情人。不过他们很快就被释放。莫雷尔也是如此,因
为将军写给圣卢的信退了回来,上面批了“已去世,死于战场。”将军想为死者做些事
,就只是把莫雷尔送到前线,莫雷尔在那里表现勇敢,逃脱了所有的危险,战争结束后
戴着十字军功章回来,为了这枚十字军功章,德·夏吕斯先生以前曾徒劳地为他求情,
圣卢则间接地为此付出了生命。从此之后,当我回想起那枚丢失在絮比安那儿的十字军
功章时,我经常在想,要是圣卢还活着,他一定会轻而易举地在战后举行的选举中被选
为议员,战争留下了愚蠢的泡沫和荣誉的光辉,如果消除几个世纪的偏见,在战争中失
去一个手指的人可以通过出色的婚姻进入一个贵族家庭,如果十字军功章是在参谋部的
处室里获得的,就足以使人通过胜利的选举进入众议院,甚至法兰西学院。圣卢由于有
“神圣的”家族,他的当选就会使阿蒂尔·梅耶先生的眼泪和墨水如泉水一般涌出。但
是,也许他对人民的爱过于真挚,不会去夺取人民的选票,而人民也一定会因贵族居住
区的利益而原谅他的民主思想。当然,那些英雄是会理解他的,几位罕见的商人也是如
此。但是,由于国民联盟的幼稚轻信,政界的那些老混蛋也被找了回来,并且总是再次
当选。那些未能进入飞行员议院的老混蛋,至少得进入法兰西学院,就哀求元帅们、共
和国总统、众议院议长等人的选票。那些老混蛋是不会赞成圣卢的,但他们赞成絮比安
的另一位常客,即自由行动党的众议员,此人在无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再次当选。虽然战
争早已结束,他却仍然穿着本土保卫军军官的军装。对他的当选表示高兴的有一致提他
的名的所有报纸,有贵族夫人和富裕的女士,她们只穿破旧的衣服是出于礼节和害怕捐
税,而交易所人士则不断购买钻石,这并不是为了他们的妻子,而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对
任何人民的信任,就把这种摸得着的财产当作自己的避难所,这样就使比尔股票上涨了
一千法郎。这么多的蠢事使人感到有点不快,但人们对国民联盟的抱怨反而减少,因为
人们突然看到了布尔什维主义的牺牲品,一些大公夫人衣衫褴褛,她们的丈夫被杀死在
两轮车里,她们的儿子没有吃的,还要挨别人扔来的石块,他们在嘲骂声中被迫劳动,
被人扔到井里,因为人们认为他们染上了鼠疫,会传给别人。那些得以逃脱的人突然重
新露面……
我新住进的那家疗养院给我治病的疗效,并不比第一家疗养院好,过了许多年之后
我才离开这家疗养院。我在乘火车回巴黎的途中,想到自己没有文学才能,而我过去在
盖尔芒特那边却发现自己有这种才能,但我在天黑前好多时间,在回当松维尔吃晚饭之
前,每天同希尔贝特一起散步时,更加伤心地认识到这种没有文学才能的想法,在离开
这块领地的前夕,我在阅读龚古尔兄弟的几页日记时,几乎把这种想法同虚荣心和文学
的欺骗性等同起来,这种想法也许不大痛苦,但更为忧郁,如果我赋予它的客体不是我
自身的病弱,而是我曾相信的理想并不存在,这种想法已有很久没有在我的脑中再现,
现在却重又使我激动,而且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的力量。我记得那是在火车停在乡
下的时候。阳光一直照到铁道沿线一排树木的树干一半的地方。我想:“树木,你们已
无话可对我说,我心灰意懒再也不会听到你们说话。但是,我在这里是在大自然之中,
那末,我的眼睛是冷漠而又无聊地看到你们发亮的前额和你们阴暗的躯干之间的分界线
。如果说我曾以为自己是诗人,那末我现在知道自己不是诗人。在我的生命即将开始但
已枯竭的新的部分之中,人们也许会赋予我大自然不再给予我的启示。然而,我也许能
对大自然进行讴歌的那些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虽然用可能对人进行的观
察取代不可能得到的启示这点来安慰自己,却知道自己寻求的是给自己一种安慰,而我
自己也知道这种安慰毫无价值。如果我真的有艺术家的灵魂,在这排被落日照亮的树木
面前,在边坡上几乎一直长到车厢踏板高度的那些小花面前,我将会感到何种乐趣?我
可以数出这些小花的花瓣数,但我不想描绘它们的颜色,而许多文章写得好的人却会这
样去做,因为人们是否能指望把读者没有感觉到的乐趣转达给读者呢?不久之后,我又
以同样的冷漠看到一幢房子的窗户上有金色和橙色的玻璃;最后,由于时间已晚,我看
到另一幢房子仿佛是用一种相当奇特的玫瑰红材料建造的。但是,我作出这些不同的发
现都极其冷漠,就象在一个花园里同一位女士一起散步时我看到一个玻璃片,在稍远处
又看到一个同大理石相仿的一种物质构成的物体,它那不同寻常的颜色决不会使我摆脱
最为无精打采的烦恼,但是出于对这位女士的礼貌,为了说些话,也为了表示我已发现
这种颜色,我就在路过时指了指那片有色玻璃和那块仿大理石的毛粉饰。同样,为了问
心无愧,我对自己就象对某个可能会陪伴我并从中得到比我更多的乐趣的人那样,指出
了玻璃窗上火一般的反光和房子被抹上透明的玫瑰红色。但是,通过我而发现这些奇特
印象的同伴,生性也许不象许多看到这种景象会欣喜若狂的心情愉快的人们那样热情,
因为他看到这些颜色时没有任何喜悦。
我长期不在巴黎,但由于我的名字留在老朋友们的名单上,所以他们仍然忠心耿耿
地给我寄来请帖,我回来时看到这些请帖,其中一份是拉贝玛为女儿和女婿举办的茶点
,另一份是第二天在盖尔芒特亲王府举行的下午聚会。我在火车上进行的悲伤的思考,
并不是促使我去参加聚会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之一。我心里想,放弃社交界人士的生活确
实没有必要,因为长期以来我每天都希望在第二天开始的这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不
适合去做,或者说不再适合去做,也许这个工作不符合任何现实。老实说,这个理由完
全是消极的,只是使那些可能使我不去参加这个社交界音乐会的理由失去价值。但是,
促使我去参加聚会的原因是盖尔芒特这个姓,在相当长的时期以来,它一直在我的脑海
之外,所以当我在请帖上看到它时,它对我来说重新具有我在贡布雷时发现的魅力和意
义,当时我在回家途中路过鸟街,从外面看到象一个深颜色的漆器那样画有坏家伙希尔
贝即盖尔芒特老爷的彩绘玻璃窗。一时间,盖尔芒特家族的成员又使我感到和社交界人
士完全不同,和他们无法比拟,和任何活着的人都无法比拟,即使是君主也是如此;这
些人出自我度过童年的阴郁城市贡布雷中带酸味的流通空气,出自人们在城市小街的彩
绘玻璃窗上看到的过去。我想要前往盖尔芒特府邸,仿佛这应该使我接近我的童年和我
在其中看到童年的记忆深处。于是我继续重读请帖,直至那些组成这个如此熟悉、如此
神秘的姓的字母起来造反,并同贡布雷这个名称一样,重新取得自己的独立性,在我疲
倦的眼睛前显现时犹如一个我不知道的名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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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妈妈正好去萨士拉夫人家吃茶点,她事先就知道这个聚会十分乏味,所以我就可
以毫无顾忌地前往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作者注。
我乘上一辆车,以便前往盖尔芒特亲王府,亲王住的已不是过去的府邸,而是他在
布洛尼街建造的一座豪华府邸。社交界人士的一个错误,就是不懂得他们要我们相信他
们,首先得相信自己,至少得尊重我们信仰的基本要素。在我相信——即使我知道事实
恰恰相反——盖尔芒特家族根据继承权住在某个宫殿里的时候,进入巫师或仙女的宫殿
,让那些不念咒语无法打开的大门在我面前打开,对我来说仿佛和获准同巫师或仙女谈
话一样困难。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别人使我相信更加容易,如相信前一天雇来的或
由博代尔及夏博食品杂货店提供的老仆人是有大革命前早就服侍这个家族的那些仆人的
儿子、孙子或后代,所以我怀着无限的诚意把上一个月在小贝内姆那儿买来的肖像画称
之为祖先们的肖像画。但是,魅力不能转让,回忆不能分割,现在盖尔芒特亲王搬到布
洛尼街居住,就自己打破了我信仰的幻想,所以亲王已变得无关紧要。当仆人通报了我
的姓名之后我担心会塌下来的天花板,下面本应还会对我呈现出许多昔日的魅力和敬畏
,现在却庇护着我不感兴趣的一个美国女人的夜晚。当然,事物本身并无能力,既然这
种能力是我们赋予它们的,某个年轻的资产阶级出身的中学生此刻站在布洛尼街的这座
公馆前面,想必会有我过去在盖尔芒特亲王旧公馆前面时那样的感觉。这是因为他还处
于信仰的年龄,而我已超过这个年龄,所以我失去了这种特权,犹如过了十年时代就失
去了儿童把吸入的牛奶离解成易消化的成分的能力,因此成年人为了谨慎起见,只吃少
量的牛奶,而儿童却可以一口气吸入无限量的牛奶。盖尔芒特亲王府易地对我来说至少
有这个好处:来接我送我去的车,即我在里面产生这些想法的车,必须穿过那些通往香
榭丽舍大街的街道。当时,这些街的路面很差。但我一进入这些街道,我还是因一种特
别温柔的感觉而摆脱自己的想法,产生这种感觉,一般是在车突然开得不费力、缓慢和
没有声音的时候,犹如花园的栅栏门打开之后,人们走到铺满细沙或枯叶的小径上面;
事实上并非如此,但我突然感到外面的障碍都已消失,因为对我来说再也没有适应或注
意的努力,就是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在新事实面前所做的努力:我这时经过的街道,就
是我过去和弗朗索瓦丝一起去香榭丽舍大街时走过的街道,这些街道早已被我遗忘。地
面本能地知道应该通向何处,它的阻力也就被克服。我就象一个在此之前一直在地面费
力地滑行的飞行员突然“起飞”,慢慢地上升到回忆的宁静高空。在巴黎,这些街道将
永远用一种和其他街道不同的材料清楚地展现在我的心中。我来到王家街的街角,这里
过去有个露天商贩在卖弗朗索瓦丝喜欢的照片;这时,我感到车被几百个古代的活动攻
城塔拉着,只能在原地转动。我穿过的不是和那天在外面散步的人们一样的街道,而是
一个面滑、悲伤和温柔的过去。另外,这个过去又由如此多不同的过去组成,我由于伤
感难以看清,这种伤感是因为迎着希尔贝特来的方向走去,又怕她不来,是因为走近某
一幢房子,在那里我曾听说阿尔贝蒂娜已和安德烈一起走了,还是因为一条道路仿佛具
有哲理空虚的含义,这条路人们已走过一千次,并怀着一种不会再维持下去、也没有得
到结果的热情,就象我曾在午饭后走过的那条路,我当时如此匆忙、如此兴奋地奔跑,
是为了去看浆糊未干的《淮德拉》和《戴风帽的黑色长袍》①的海报。来到香榭丽舍大
街之后,由于我对盖尔芒特府举行的音乐会不大想从头听到尾,所以我就让车停了下来
,我正准备下车走几步,却惊奇地看到有一辆车也正在停下来。一个男人两眼发呆,驼
背,说他在车里坐着倒不如说是放在里面,他为了立直身子所做的努力,就象人们要孩
子听话时孩子所做的努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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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戴风帽的黑色长袍》(1837)是法国作曲家埃斯普里·奥贝(1782—1871)的
三幕喜歌剧,也是他最成功的歌剧之一。
但是,他的草帽下露出完全发白、难以制服的竖起的头发;他下巴上长出的白胡子
就象雪在公园河里的雕象上增添的胡子。只见絮比安在他身边忙个不停,而此人就是德
·夏吕斯先生,他中风之后正在康复,但我不知道他得过中风(我只是听说他眼睛瞎了
,然而这只是暂时的视觉障碍,因为他现在又能看得十分清楚),除非他在此之前染了
发,除非有人禁止他继续疲于染发,这中风犹如产生一种化学沉淀,使得现在由纯银构
成的一绺绺头发和胡子,如同一个个间歇热喷泉那样,射出业已饱和的金属,并使所有
这些金属变得显而易见、光彩夺目,而且还强行把莎士比亚戏剧中李尔王的威严,赋予
这位失势的老亲王。眼睛并未处于头部的这种全局性的动乱和冶金质变之外,但由于一
种反向的现象,它们已失去全部的光彩。但是,最令人激动的是,人们感到这种失去的
光彩是精神上的自豪,正因为如此,德·夏吕斯先生的物质生活乃至精神生活能在贵族
的自豪感消失后继续存在,人们在一时间曾认为这种自豪感和他的物质生活及精神生活
融为一体。这时,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乘四轮敞篷马车经过,她可能也是去盖尔芒特亲
王府,男爵曾认为这位夫人对他来说不够漂亮。絮比安象照顾小孩一样照顾他,这时在
他耳边低声说这是个熟人,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德·夏吕斯先生象一个希望显示自
己能完成对他来说还是困难的所有动作的病人那样,立即极其艰难但又十分认真地脱帽
鞠躬,向德·圣德费尔特大人致意,其尊敬的程度就象她是法国王后一般。在德·夏吕
斯先生作这种致意的艰难之中,也许在他看来包含着作出此事的原因,他知道自己这种
行为更能感动别人,因为这种对病人来说痛苦的行为可以两面讨好,行为的发出者令人
赞叹,行为的接受者感到高兴,可见病人们对礼节的夸张如同国王们一样。在男爵的动
作中也许还有那种因脊髓和大脑的障碍而引起的运动失调,所以他的动作超越了他的意
图。对我来说,我从中看到的不如说是一种近于肉体的温柔,一种对生活现实的超脱,
这种温柔和超脱在那些已经在死亡的阴影下徘徊过的人身上出现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头
发中银矿的裸露所显示的变化,没有社交界无意识的谦卑那样深刻,这种谦卑颠倒了一
切社会关系,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面前,也会在最卑贱的美国女人(她最终也会使用
男爵的那种礼节,即她在此以前无法使用的礼节)面前,使看起来最为豪放的故作风雅
变得谦卑,男爵一直在生活,一直在思考,所以他的智力未受影响。男爵对德·圣德费
尔特夫人殷勤而又谦卑的致意,要比索福克勒斯的某个合唱队可能对奥狄浦斯被压抑的
骄傲所作的评论,要比死亡本身和对死亡的任何悼词,更能说明对世上荣华富贵的喜爱
和人类的一切骄傲是何等脆弱和无法持久。德·夏吕斯先生在此之前不会同意和德·圣
德费尔特夫人共进晚餐,现在却对她一鞠躬到底。①接受德·夏吕斯先生的敬意,对她
来说全是故作风雅,就象男爵过去拒绝向她表示敬意也全是故作风雅一样。然而,德·
夏吕斯先生得以使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这位对他来说重要的人物相信的这种无法理解而
又珍贵的本性,却被他用竭力装出的羞怯和他脱帽时提心吊胆的热情一下子化为乌有,
而在他出于恭敬并以博叙埃②般的说服力不戴帽子的全部时间里,他银发的洪流从帽子
底下涌现出来。当絮比安扶着男爵下了车,我对男爵行过礼之后,他对我说话的速度很
快,声音又是那么细微,以致我听不清他对我说的话,当我第三次请他重复时,他不由
做出不耐烦的手势,但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脸在开始时毫无表情,这也许是因为他
还有一点瘫痪的症状。但是,当我终于习惯这种喃喃而语的最低音时,我发现这位病人
完整无损地保存着自己的智力。另外,至少存在着两个德·夏吕斯先生。在这两个人之
中,理智的那位一直在抱怨他会得失语症,他老是把一个词、一个字母当作另一个词或
字母说出来。但是,当他确实这样做时,另一个潜意识的德·夏吕斯先生立即出现,这
位先生非常想使我羡慕,就象第一位非常想使人怜悯一样,并有着第一位不屑一顾的殷
勤。这时,这位先生犹如一个乐师们不知所措的乐队中的指挥,马上停止说出已开始的
句子,并极为巧妙地把接下来的话和已经说出的词连接在一起,这个已经说出的词实际
上是当作另一个词来说的,但现在却象是他有意选择的一样。甚至他的记忆也完整无损
,因此他还要献献殷勤,但并非没有显出最为专心致志时的疲劳,他的殷勤就是回忆过
去的某一件事,这件事并不重要,但同我有关,并会向我表明,他保存着或已恢复头脑
的完全清醒。他的脑袋和眼睛保持不动,也不用改变音调来改变自己的语速,他对我说
出这样的话,例如:“这是一根柱子,上面贴了一张广告,同我第一次看到您时您在看
的那张广告相似,那是在阿弗朗什,不,我弄错了,是在巴尔贝克。”而这确实是一张
介绍同一种产品的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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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他这样鞠躬也许是因为不知道他鞠躬的人的身份(社会法典的条文就象记忆的其
他任何部分一样会因发病而消失),也许是因为动作失调,这种失调用表面的谦卑来表
达他对这位路过的女士的身份的疑虑,没有表面的谦卑,这种疑虑就会变得高傲。他对
她鞠躬,犹如被母亲叫来害羞地向大人们问好的孩子们那样彬彬有礼。而他现在所变的
,是一个失去了孩子们自豪感的孩子。——作者注。
②博叙埃(1627—1704),法国天主教教士、演说家,支持法王路易十四,鼓吹绝
对君权论。
在开始时我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就象人们在一个窗帘全部拉上的房间里开始时看
不清楚东西一样。但是,如同在昏暗中的眼睛一样,我的耳朵很快习惯于这种最低音。
我也认为,男爵说话时声音逐渐提高,也许他声音低的部分原因是神经性的惧怕,这种
惧怕在他被第三者分心而不再想到它时就会消失,也许恰恰相反,他声音低符合他的实
际情况,而他在谈话时说话暂时有力,是由于一种假装的、短暂的乃至致命的兴奋,这
种兴奋会使外人说:“他已经好点了,不该让他去想自己的病”,但他那会立刻复发的
病也可能反而会更加严重。不管怎样,男爵在此刻(甚至考虑到让我适应)抛出的话语
更加有力,犹如潮汐在天气恶劣的日子抛出弯弯的小浪花。他最近中风发作的后遗症,
使人在他话语的深处听到一种卵石的声音。另外,他继续对我谈论过去,也许是为了向
我清楚地表明他没有失去记忆,他回忆过去是以举行葬礼的方式,但没有悲伤。他不断
列举他家族中或他阶层中所有那些已经去世的人们,看来他与其说因他们不在人世而感
到悲伤,不如说对自己比他们活得长久感到满意。他在回忆他们的去世时看来更加意识
到自己在恢复健康。他以一种几乎是凯旋而归的冷酷无情,用微微结巴、带有坟墓般沉
闷回声的千篇一律的声音重复道:“汉尼拔·德·布雷奥代,死了!安托万·德·穆西
,死了!夏尔·斯万,死了!阿达尔贝·德·蒙莫朗西,死了!博宗·德·塔列朗,死
了!索斯泰纳·德·杜多维尔,死了!”每一次,“死了”这个词落到这些死人身上,
犹如想把他们在坟墓里埋得更深的掘墓人扔出的一铲更加沉重的泥土。
莱杜维尔公爵夫人不去参加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聚会,因为她久病刚愈。这时,
她步行从我们身边经过,看到了男爵,但不知道他最近发过中风,就停下脚步向他问好
。但是,她不久前患过的病,并不能使她更加理解他人的疾病,却使她对他人的疾病更
不耐烦,而且产生一种神经质的恶劣情绪,这种情绪里也许带有许多怜悯。她听到男爵
有几个词的发音困难、错误,手臂活动吃力,就把目光依次投向絮比安和我,仿佛要我
们对一个如此令人不快的现象作出解释。由于我们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她就对德·夏吕
斯先生投射出长久的目光,这目光充满悲伤,但也充满责备。她的样子象是对他表示不
满,责备他同她一起在外面的姿态和平时如此不同,就象他外出时不戴领带或不穿皮鞋
那样。听到男爵又有个发音错误,公爵夫人的痛苦和愤怒就同时增大,她对男爵说“巴
拉梅德!”带有询问和恼怒的声调,就象那些过于神经质的人们连等上一分钟也受不了
那样,要是你让他们立该进去,并抱歉地说刚梳洗完毕,他们就会挖苦地对你说:“那
么,是我打扰了您!”这不是为了自责,而是为了责怪你,仿佛被打扰的人犯了罪一样
。最后,她带着一种越来越伤心的神情离开了我们,并对男爵说:“您最好还是回家。
”
他要求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休息,絮比安和我则一起走几步路,只见他吃力地从
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我感到这是本作祷告的书。我从絮比安那儿得知男爵健康状况的许
多细节,并不感到厌烦。“我很高兴同您谈话,先生,”絮比安对我说,“但我们只能
走到圆形广场。谢天谢地,现在男爵身体好了,但我不敢让他一个人呆得很久,他还是
那样,他心肠太好了,会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送给别人;另外还不止这点,他还象年轻
人那样好色,我只好处处留心。”——特别是因为他视力已经恢复,”我回答道。“我
听说他丧失了视力,感到非常难过。”——“他确实曾风瘫到这种地步,他当时完全看
不见了。您想想,在治疗期间,他的视力有好几个月就象先天性盲人一样,不过治疗对
他很有好处。”——“这样您至少不必一直留心他了?”——“完全不是这样,他刚到
一个旅馆,就问我某个服务员怎样。我对他说都长得难看。但他清楚地感到不会到处都
一样,感到我有时会撒谎。您瞧,这个小顽童!另外,他有一种嗅觉,也许是根据说话
的声音,我可不知道。于是,他作好安排,派我去进行急需的采购。有一天——请您原
谅我对您说这事,但您既然偶然来到下流的殿堂,我就什么也不必向您隐瞒(另外,他
展示自己掌握的秘密,总是有一种相当不讨人喜欢的满意感)——我进行了这种急需的
采购之后回来,因为我知道这是故意安排的,所以很快就回来了,当我走近男爵的房间
里,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什么?’——‘怎么,’男爵回答说,‘这难道是第一次
?’我没敲门就走了进去,我真害怕极了!因为说话的声音确实比这种年龄的人通常的
说话声音要响,所以男爵弄错了(当时男爵完全瞎了),他过去喜欢成年人,现在却和
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在一起。”
有人对我说,在那个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发抑郁症,其特点不是真正的胡言乱语
,而是在一些第三者面前大声地吐露真情,他此刻忘记了他们在场或他们的严厉,他吐
露的又是自己平时隐瞒的看法,如他的亲德。在战争结束后,他长期埋怨德国人的失败
,因为他把自己看作德国人的一员,并自豪地说:“然而,我们不进行报复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们已经证明,最能吃苦耐劳的是我们,组织得最好的也是我们。”或者他吐露
真情带有另一种基调,他就狂怒地大声说道:“X勋爵或某某亲王别来重复他们昨天说过
的话,因为我竭力克制自己,不会对他们回答道:‘你们十分清楚,你们的处境至少不
比我好。’”这里无须补充,当德·夏吕斯先生在人们所说的思想不大集中的时刻,吐
露出亲德言论或其他真情时,在场的熟人,不管是絮比安还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通常
都会打断那些轻率的话语,并在那些比较疏远、口风又不紧的第三者面前,对这些话作
出牵强而又体面的解释。“啊,天哪!”絮比安大声说道,“我不想让我们分开很有道
理,你看,他已经设法和一个当园丁的小伙子谈上了。再见,先生,我最好还是离开您
一刻也不让我的病人独自呆在那儿,他现在可是个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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