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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46:43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布洛克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朋友不仅风姿如玉、花容迷人,而且秀外慧中,同她
交谈实是一大乐事,可我又觉得谈话难以进行下去,这不仅因为我这位交谈对象的姓氏
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而且因为她对我提及的许多姓氏对我也是新的,而今正是他们组成
了社交界的基本队伍。另一方面,确实,虽说她愿意听我说古道今,我向她提到的许多
姓氏对她也绝对地毫无价值,它们早已被忘记得一干二净,至少那些当时只因个人的功
业而熠熠闪光的姓氏,不是某个名门贵胄家族共有的永恒的姓氏(少妇给她在一次晚餐
上听颠倒的某个姓胡乱按上个错误的出身,她很少知道这种名门贵胄确切的爵位),大
多数姓氏是她从来都不曾听说过的(不只因为她还年轻,还因为她不久前才来到法国定
居,而且还不是马上就得到接纳),她在我退隐数年后才步入社交界,不知怎么,我脱
口说出勒鲁瓦夫人的姓名,而我的交谈对象幸亏有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位老朋友向她
献殷勤才听到说起过她。然而知道得不尽确切,我从这位故作高雅的少妇答话时那不屑
一顾的神态中看出了这一点。她说:“知道,我知道勒鲁瓦夫人何许人也,贝戈特的一
位老朋友嘛”,那口气就象是说“这是个我绝不愿意让她到家来的人”。我很清楚,德
·盖尔芒特夫人的那位老朋友作为完美无缺的上流社会人士,满脑子都是盖尔芒特精神
,其特色之一是不要流露出挺重视贵族交往的样子,他一定是觉得说“勒鲁瓦夫人与所
有的公主殿下、所有的公爵夫人都有交往”显得太愚昧、太违背了盖尔芒特精神,他宁
肯说:“她挺滑稽。有一天她这么回答贝戈特的话。”只是,对于不了解的人来说,从
交谈中获得的这种情况却相当于平头百姓从报上看来的新闻,他们以自己订阅的报纸为
准绳,一会儿认为卢贝先生和雷纳克先生是盗贼,一会儿又把他们捧成伟大的公民。对
于我的交谈者来说,勒鲁瓦夫人是前一种类型维尔迪兰夫人式的人物,名气不那么响,
她那小圈子的范围也只限于贝戈特一个人。况且,这位少妇还是出于纯粹的偶然性听到
勒鲁瓦夫人这个名字的最后一批女人之一。今天已经没有谁知道勒鲁瓦夫人是什么人了
,这再说也是十分合理的。勒鲁瓦夫人曾引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么巨大的关注,然而
,她的名字甚至都没有出现在后者的《身后回忆录》的附录里。其实,侯爵夫人之所以
没有提及勒鲁瓦夫人,并非只因为这一位生前对她颇不客气,更因为在她死后,谁都无
法对她产生兴趣,而这种只字不提的做法虽有出于女人社交上的积怨之处,更多却出于
作家文学创作的取材所需。同布洛克的这位佳丽朋友交谈令我陶醉,因为这位少妇聪颖
过人,可是,存在于我俩的用语之间的这种差异却使谈话变得不易理解和富有教益。我
们明明知道岁月流逝,衰老取代了青春,最牢靠的巨产和宝座在分崩离析,名望是过眼
烟云,我们认识这个由时间导引的活动世界的方式,也就是我们从这个世界摄取的相片
却相反地把它给固定死了。结果,我们以前认识的年轻人总是被我们看成是年轻人,而
我们以前认识的老年人也总被我们想成是过去的那种样子,说得他具有老年人的种种美
德。我们从推理而得知要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位大富豪的信誉,相信一位君王的支持,却
不相信实际上他们明天可能丧失权柄而成为逃亡者。在一个比较狭小的、纯属社交的范
围里,如同在一个比较简单、然而能把人们引向解决虽说比较复杂、却属同一系列的困
难的道路上去的问题里一样,在我和那位少妇的交谈中,由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上流社会
间隔二十五年所形成的这种互不理解使我颇有感慨,它有可能加强我的历史意识。
再者,必须指出,这种对真实境况的无知每隔十年便导致一批中选者以他们现时的
表象出现,仿佛过去的那些事情并不存在。这种无知使初来乍到的美国女人意识不到夏
吕斯先生曾是巴黎地位最显赫的人,当时的布洛克还是无名小卒,而为邦当先生出了那
么大力气的斯万曾是大家最喜欢的人,这种无知不仅新来者有之,那些一贯出入邻近几
个社交中心的人身上也有之,而这种或那种人的无知也是时间作用的结果(但这次作用
是实施在个人而不是在那个社会阶层上)。无疑,我们变换环境、变换生活方式也是徒
劳无益,我们的记忆,既抓住了我们同一本性这条线,便会给这同一的本性,给先后各
个时期维系上对我们所经历的社交生活的回忆,哪怕已是四十年前的事情。即在盖尔芒
特亲王府,布洛克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十八岁时生活过的那个低贱的犹太人中心。而
斯万,当他不再爱斯万夫人而到斯万夫人曾一度以为象去王家街喝茶一样光彩的科伦宾
茶室去,恋上了那里的上茶侍女的时候,他也十分清楚自己在上流社会的价值,他记得
忒维肯哈姆,对自己宁肯去科伦宾而不去德·布洛伊公爵夫人那里的原由明白无疑,也
完全知道自己去科伦宾茶室或里茨饭店只会一千倍地更不“光彩”,而不会增加一丝一
毫,因为只要付钱,那种地方谁都可以去。布洛克或斯万的朋友们无疑也记得那个地位
低下的犹太社交中心或在忒维肯哈姆的约请,所以,象斯万和布洛克的这些不那么高贵
的“我”一样的朋友们,在他们的记忆中并不把今日衣冠楚楚的布洛克和当初捉襟见肘
的布洛克视作二人,并不把在最后那些日子里光顾科伦宾茶室的斯万和出入白金汉宫的
斯万视作二人。然而,这些朋友在生活中可以说是斯万的邻里,他们的生活就展开在附
近的一条线上,致使他的形象几乎满满地充斥着他们的记忆,但在另外一些与斯万较生
疏、同他不仅在社会关系上、而且在密切程度上都存在着较大距离的人身上,这种距离
造成当初的认识比较肤浅、相见的时候又比较少,为数不那么多的往事的回忆使概念漂
浮不定。而在这一类陌生人心里,历经三十年后,已再也记不起能在往昔中延伸发展和
在现时中改变此人价值的东西了。在斯万生前最后的那几年里,我曾听到过有些甚至是
社交界人士,当别人同他们谈起斯万的时候,他们竟说:“您是指科伦宾茶室的那个斯
万吗?”好象这便是斯万的名号。现在我又听到有些应是了解情况的人在提到布洛克的
时候说:“布洛克—盖尔芒特吗?盖尔芒特家的老熟人吗?”这些把一个人的生活分割
成块的错误,在孤立现时中把我们谈到的这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被改头换面的人、
昨天的创造物和只是他现有习惯的凝聚的人(实际上身上却带着把他与过去相连结的生
命的继续),这种错误当然他也依存于时间,但它们不属于社会现象,而是一种记忆现
象。即在眼下,我便有一个例子,关于对我们变动别人外貌的那种遗忘的例子,它虽说
属于一种颇不相同的类型,却因此给人以更强烈的印象。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侄儿,维
尔芒杜瓦小侯爵从前对我是顽固不化地蛮横无礼,致使我对他也采取了不近人情的态度
,以示投桃报李,结果我俩心照不宣地成了仇敌。正当我在思考时间在这场德·盖尔芒
特亲王府举办的聚会上的反映时,他请人为他引荐,说他相信我已经从他亲戚那里认识
了他。说他曾拜读过我的几篇大作,并希望同我认识或重新认识。说真的,随着年龄的
增长,和许多人一样,他也变得正儿八经地无礼,但已不再象从前那样的狂妄自大,另
一方面,在他常去的那个社交中心却又有人因为那几篇拙作提到过我。然而,这些使他
热情、使他主动接近的理由全都是次要的。主要原因,或至少是能够让人接受的原因是
他的记忆力比我还差,或者他早已不把我从前对他的攻讦所作的回击放在心上,因为那
时候,我对于他不象他对于我,只是个小人物,他把我们之间的敌意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的姓氏最多使他想起,他在哪个姑姑姨母那儿大概还曾见到过我,或者见到过我的某
位亲属。由于吃不准是该作自我介绍,还是重新作自我介绍,我急急忙忙地便把话题转
到他那位姑母身上,他认定就是在他那位姑母家碰到我的,因为他记得大家在那边常常
议论我,而不是议论我俩的争吵。一个姓,这往往就是别人给我们留下的全部内容,甚
至不是在他死后,只能在他生前。而这个人在我们心中的概念是那么模糊,或是那么怪
诞,同我们在他心中的概念甚不相符,我们早已把自己差一点找他决斗的事抛置脑后,
却记着他小时候在香榭丽舍套着黄色护腿的奇特模样,相反,他却压根儿不记得曾同我
们一起嬉戏,尽管我们对他肯定说确有此事。
布洛克象条鬣狗般跳将进来。我在想:“他来到了一些沙龙,这些沙龙二十年前他
是进不了门的。”然而他的年龄也增长了二十岁。他离死亡更近了。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呢?在一张神态暧昧的脸上,远看或者在光线较差的情况下,我看到的只是欢乐的青春
(或者那张脸上继续存在青春,或者是我把它召唤回来了),近看,这张脸总显得惶惶
不安,那么吓人,象后台的老夏洛克,化妆已毕,等候上场,口里已喃喃地念着第一句
台词。十年后,他当上了“大师”,拄着拐杖走进那些因为不景气而不得不劳他大驾光
临的沙龙,他会觉得被迫去拉特雷默伊耶府实在是一桩苦差使。这对他会有什么好处呢
?
正因为这些变化发生在社交界,使我更能从中提炼出重要的、堪以充实我一部分作
品的真理,这些变化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象我刚开始的时候恨不信其为是的那
样。即在我刚成为新贵,比今天的布洛克更新的新贵,走进盖尔芒特家族的社交圈时,
我就是俨然以这个社交圈成员的身份审视一些不久前被接纳的成员的,他们在老成员看
来显得格外地新,与老成员截然不同,而我却区分不出新老,而那些老成员与一向是圣
日耳曼区的成员、当时的公爵们相比之下又都显得是生手,他们或他们的父辈、或他们
的祖父辈则又曾当过那里的新贵。所以,使这个社交圈光彩夺目的并不是上流社会人士
的贵胄身份,而是上流社会人士多多少少地被这个社交圈完全同化的事实,它使这些人
过五十年后全都大同而小异。为了充分说明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的高贵,我不妨把它往后
推移,即在路易十四时期,这个盖尔芒特家族的地位就同王室几乎不相上下了,它比今
天的地位更显赫,然而,即在那个时候,同是我眼下注意到的现象就已产生。例如,我
们不是知道当时他们与柯尔柏家联姻一事吗?今天我们确实觉得这个家族是很高贵的,
也为娶科尔柏家的千金为妻的德·拉罗什富科家的公子带来很大的好处。然而,盖尔芒
特家与柯尔柏家结为秦晋并不因为后者是贵族,当时的柯尔柏家族还是平民有产者,正
是因为盖尔芒特家族与他们联姻才使他们跃身贵族。如果说奥松维尔这个姓随着当前这
个支派的代表一起泯灭,它却或许将能以自己是斯达尔夫人的后裔为荣。而在大革命前
,王国一等贵胄之一的奥松维尔先生却曾对布洛伊先生自夸,理由是自己不认识斯达尔
夫人的父亲,同布洛伊先生本人一样不可能为他引见,始料不及有一天,自己的两个儿
子竟会一个娶《柯林娜》的作者之女为妻,另一个娶这位作者的孙女为妇。按德·盖尔
芒特公爵夫人的说法,我知道自己尽可以在这个上流社会当一名没有爵位的风雅之士,
可我们总爱想入非非,企求加入贵族的行列,象从前斯万做过的那样,象比斯万更早的
勒布伦先生、安培先生和德·布洛伊公爵夫人所有的那些朋友们,连同公爵夫人本人那
样,刚开始的时候地位也都挺寒微。我头几次在盖尔芒特公爵府用晚餐的时候肯定曾使
博泽弗耶先生这样的人感到多么地不痛快,这不只因为我的在场,更因为我发表的那些
意见,它们恰证明我对构成他的过去和使他用他的方式想象社交界的那些回忆一无所知
!有朝一日,布洛克也会变得老态龙钟,此时呈现在他眼前的盖尔芒特沙龙会在他心里
留下相当陈旧的记忆,那时,面对着某种僭越、某种无知,他也会感到同样的惊奇,产
生同样的恶劣情绪。而另一方面,他也许同样会变得审慎而知分寸,这种我认为象诺布
瓦先生这样的人才特有的品质,并且影响他周围的人,这种品质在看似与之水火不相容
的人身上成形和体现出来。况且,我觉得,出现在我面前的得力盖尔芒特社交圈所接纳
的机遇实在是件出格的事情。然而,如果撇开我个人和与我直接相关的圈子再来看这一
社会现象,我发现它并不象我开始时以为的那么独特,它就象在我出生之地贡布雷的盆
地里数量颇大的喷泉,它们与我成对称地从地下喷涌而出,为它们提供水源的是同一水
团。当然,各人有各人的特殊内容和个人特点,当勒格朗丹进入这个社交圈子的时候,
他的方式(通过他侄儿的奇特的婚事)完全不同于奥黛特嫁女,不同于斯万本人以及最
后还有我的进入这个社交圈。对我这个曾杜门不出、从里向外观察生活的人来说,我仿
佛觉得勒格朗丹的生活与我毫无关系,它走的是相反的道路,就象深谷里的小河,看不
见另一条分岔的小河,然而,尽管河道间存在着距离,它们却注入同一条大江。然而,
直截了当地,象把导致死亡的感情原因或可以避免的过失略过一边、只统计每年的死亡
人数的统计学家那样,我们发现,有好几个从本故事开始时描述过的那个社交圈离去的
人进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交圈,而很可能,即从有教养和富裕的有产者们全然不同的
社交圈里也会产生一批比例几乎相等的人,如斯万,如勒格朗丹,如我和布洛克,人们
发现我们正投身于“上流社会”的海洋,好象巴黎每年都要举行一定数量的婚礼那样。
况且,他们互相之间也认了出来。因为,如果说青年伯爵康布尔梅以他高贵、优雅的气
质和朴实无华的风度赢得众口一致的赞誉的话,我却在他的气质、他的风度,同时还在
他的炯炯的眼神和强烈的发迹欲望中,认出早先构成他姨父勒格朗丹主要特点的内容,
勒格朗丹是我父母亲的老朋友,他外表尽管象个贵族,却市侩气十足。
一般人成熟后,他当初比布洛克还尖酸刻薄的本性都会因善良而变温和,善良的表
现与正义感一样,这种正义感使我们相信,只要我们的诉讼正当有理,何须害怕法官不
是朋友或抱有偏见。布洛克的孙儿辈几乎从出生之日起就将是善良和审慎的。布洛克也
许还没能达到这个程度。但我发现,过去他装出认为自己不得不坐两小时火车去拜访某
人的样子,此人却并不那么盼着他的光临;现在,他不仅收到那么多午餐晚宴的邀请,
而且还有请他去这儿住上半个月、那儿住上两星期的,他还谢绝了那么多邀请却对此只
字不提,从没听到他吹嘘接受了谁的、拒绝了谁的。审慎,行动上和语言上的审慎随着
社会地位的提高和年龄的增长来到他身上,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随着某种阅历年龄的
增长来到他身上。无疑,布洛克过去嘴巴不紧,也没能力做到与人为善和给人忠告。然
而,有些优缺点从社会的观点来看,与其说属此人或那人所有,不如说与人生的某个阶
段相关联。这些优缺点在个人身上几乎只是外表的东西,它们预先已普遍存在,到一定
时候,就象到了某个节气,便不可避免地进入自己的表现阶段。想要了解某种药物会减
少或增加胃酸、加快或减少胃酸分泌的医生获得不同的结果,他们并不是根据提取少量
胃液的胃进行判断,而是根据摄入药物后或多或少间隔一段时间后从这个胃里取得的胃
液情况。
被视作为它所接纳的和在它周围的姓氏之总和的盖尔芒特这个姓,就这样每时每刻
都在吐故纳新,就象在花园里,含苞欲放的随时都准备取代已经枯萎的花草,它们混迹
在看来差不多的花丛中,只有那些并不经常看到新来者的人们,记忆中还确切保留着杳
然黄鹤的形象的人们才能看出其中的差异。
由这次聚会聚集起来的,或藉这次聚会轮番呈现在我眼前的外表,乘机从中脱颖而
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些先后不同的、相悖的情势唤起我记忆中的人们,他们中不止一个烘
托出我各个不同的生活侧面,视角的差别,犹如地面的起伏,山丘或城堡,有时出现在
右,有时出现在左,初时凌驾于森林之上,继而突出于峡谷之外,以此提醒旅行者前进
路上的方向变化和地势高低。我进而往上追溯,最终找到同一个人被很长很长的时间间
隔开的几个形象,由几个颇是不同的“我”保留下来的形象,各个形象就其本身的涵义
之间又存着巨大的差别,致使我在以为对自己过去与这些形象之间的关系的演变过程一
览无余的时候,总是把它们给忽略了,我甚至不再想到它们就是我从前所认识的,使我
必须通过偶然的刹那间的注意,才能象寻找到某个词的词源那样,把它们与它们对我而
言的那个原义重新联结起来。斯万小姐隔着刺玫瑰篱向我送来秋波,我早该想到其真实
涵义是欲念。贡布雷传闻中斯万夫人的那位情人也曾在那堵篱笆后面冷眼睃睨过我,其
涵义也不是我当时所思及的,况且,此后他的变化那么大,以至后来在巴尔贝克,我一
点都没从那个站在娱乐场边读海报的先生身上认出他来,而且,每隔十年,当我想到他
那时的情景,我总要对自己说:“那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呀,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真
怪!”贝斯比埃大夫婚礼上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我叔祖父家穿一身玫瑰红服装的斯
万夫人,勒格朗丹的妹妹德·康布尔梅夫人。她那么漂亮,使勒格朗丹提心吊胆地怕我
们求他把我们介绍给她,还有那么多与斯万、圣卢等等有关的人物,他们犹如一幅幅人
物图象,有时,当它们在我脑海里泛现的时候,我闹着玩儿把它们象书籍扉页的绣象放
在我与各种人物的关系的起步上,然而,它们在我看来确确实实地也只剩下一幅图象了
,而且这幅图象还不是由其本人放在我心上的,与他再也没有任何关联。事情还不仅仅
在于有的人记忆力强,有的人记忆力差(还不至于差得象土耳其大使夫人们和某些人那
样,在不断的遗忘中过日子,这便使他们的脑子里总是留有位置接纳别人告诉他们的相
反的信息,因为前一条才一个星期便销声匿迹,或者后一条具有排斥前一条的能力)。
即便记忆力旗鼓相当,两个人所记得的也不是同一些事情。甲对某事耿耿于怀,乙却并
不把这件事很放在心上,相反却把前者一句几乎是未经思考脱口说出的话揪住不放,把
它当成表示好感的特别信号。当别人发出假信号的时候,正确理解有利于缩短对这个信
号的缅怀时间和能迅速得以肯定对方其实没有这种意思。最后,更为深刻、更加公正的
意义还在于记忆的多样化,它使诗人把大家对他提起的那些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却记
住了瞬息间的印象。这一切导致我们在二十年没有露面后遇到的不是料想中的积怨,而
是不由自主的、无意识的原宥,不是莫名其妙的深仇大恨(因为我们忘了自己也给人留
下了恶劣的印象),而是理智。即使是事关我们最熟悉的人们,我们也会忘了事情发生
的日期。由于德·盖尔芒特夫人每一次见到布洛克的时间至少是在二十年前,她会赌咒
发誓地一口咬定他出生在她这个上流社会,说他二岁的时候,德·夏特勒公爵夫人还曾
把他抱在膝盖上轻轻摇晃。
这些人一生中有多少次来到我面前,他们或顺或逆的处境展现的仿佛仍是同一些人
,只是形式有变、结局不同罢了!在我这一生中,与那些人的生命线相交的那些点差异
甚多,结果,那些貌似最远的线纠缠在一起,就象生活拥有的线条有限,只能用这几条
线绘制差距极大的图画,例如在我过去的各个不同阶段中,我对外叔祖父阿道夫的一次
次拜访,元帅的表亲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儿,勒格朗丹和他的妹妹,弗朗索瓦丝
的做背心裁缝出身、现在法庭工作的朋友,还有比他们的变化更大的吗?而今天,所有
这些不同的线条全都集中到了一起,交织成网线版,这儿是圣卢夫妇的,那边属于小康
布尔梅夫妇,且不说莫雷尔和其他许多曾以他们的连结协助形成某种情势的人们,我觉
得情势才是完整的统一体,人物仅仅是构成成份。我有足够的阅历,尽可在我回忆中相
反的区域里找到另一个人来补充生活为我提供的不止一人的不足。甚至对我眼前的这位
埃尔斯蒂尔,他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这是他荣誉的标记,我也能给他加上最早的维尔
迪兰夫妇的回忆,加上戈达尔夫妇和在里夫贝尔餐馆里的交谈,加上我结识阿尔贝蒂娜
的那场聚会,以及其他那么多人。就象一位艺术爱好者,别人给他看一块祭台侧板,他
便能回忆起在哪座教堂、哪个陈列馆、哪位私人的收藏品中也有这么一块,余下的均已
散失(他还可以查一查商品一览表或者多跑几家古董店,最后找到与他拥有的一模一样
的物品,与它配成一双);他能够在头脑里恢复祭台装饰屏下部图案的原状,想象出整
个祭台的模样。就象一只顺绞车升起的桶,几次三番碰到绞索,而在相反的方向上既没
有人,连曾在我生活中占有一定位置、轮番起过不同作用的物都没有。一个简单的社交
关系,甚至就是具体的某件物品,倘若几年后我仍能把它记起来的话,我会发现,生活
已经在它周围没完没了地缠上各种各样的线,终于用年岁这种绝妙无比的毡绒包裹严实
,就象在那些古老的公园里用绿宝石鞘包裹普通水管子的人。
这些人之所以令我觉得象在梦幻之中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貌。对他们而言,青年时
代和恋爱中的生活就已是浑浑噩噩,这种生活越来越变得象是一场春梦。他们把什么都
忘了,直至积怨和仇恨,为了肯定他们与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有十年不说话了,他们还得
查一查心灵的记录,然而这份记录也已模糊得象一场梦,梦中受人侮辱,却再也记不得
侮辱他的是谁。所有这些幻梦构成政治生活的互为矛盾的表象,我们可以看到曾互相控
告对方谋杀或通敌的人们在同一个部里。而在有些老人身上,这种幻梦在他们做了爱以
后的那几天里变得象死亡一样地浓重,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是不可能向总统提出任何
请求的,他把什么都忘了。过后,如果让他休息几天,他会重新记起公务,偶然得象记
起一场梦。
有时,这个人不只以一种形象显现,他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差别那么大。曾有几
年时间,我觉得贝戈特是一位非凡的慈祥的老人,我看到斯万的灰色帽子,看到他妻子
的紫色大衣,面对着他那追随着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世系姓氏的神秘感,就会象看
到幽灵显现般地感到浑身发软,甚至在一个沙龙里。几近传奇的发端,继而却变得索然
无味的交往的迷人的神话,它们在往昔中延伸的时候却象广阔天宇彗星喷射出来的彗尾
,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即使并非始于神秘,例如我与苏夫雷夫人的交往,今天显得如
此枯燥乏味、纯属社交应酬,当初却保留着它原始的微笑,更加恬适、更加温柔、无比
甜蜜地镌刻在海滨丰富多彩的下午和巴黎春日盈盈的傍晚,车马随从喧喧嚷嚷,尘土飞
扬,阳光象流水般晃动的巴黎的黄昏,也许,如果我们把苏夫雷夫人从这个背景中分离
出来的话,她便没有什么价值了,就象那些纪念性的雕塑象,如威尼斯的保健女神象,
它们本身并不很美,只是在那个地方恰到好处。苏夫雷夫人已经构成我认为具有某种“
平均”价值的回忆部分,我并不考虑她这个人在这里出现确切的价值是多少。
在所有这些人身上,有一样东西比他们所经受的肉体的和社会的变异更使我感到震
惊,那便是与人们互相之间所持的不同看法相关联的变化。勒格朗丹瞧不起布洛克,从
来不跟他说话。他变得对他非常客气。这绝不是因为布洛克的地位提高了,如果是属于
这种情况的话,那就不值一提,因为,社会的变化必然地导致经受这种变化的人们之间
相应的身份变化。不。那是因为人们——也就是对我们而言所意味的那样的人们,在我
们的记忆中并不具有的一幅图画的均一性。他们随着遗忘而演变。有时,我们甚至会把
他们与另一些人相混淆:“布洛克,就是以前常到贡布雷来的那个人”,他嘴巴上说的
是布洛克,心里所指的却是我。相反,萨士拉夫人则一口咬定关于菲利浦二世的那篇史
论是我写的(实际上是布洛克的大作)。且不说这些张冠李戴的事儿,我们总爱忘记某
人对你使过的卑劣伎俩,忘了他的不足之处,忘了他上一次没有握手道别便扬长而去,
相反却记得早些时候一度情投意合。勒格朗丹与布洛克投桃报李友善相待,他的姿态正
是对从前的那一时所作,这或许是因为他失去了对某一段往事的记忆,或许认为应该这
么做,其中兼有原谅、遗忘与何足道哉的成份,而这仍然属于时间的效应。何况,我们
互相之间记得关于对方的事情也不一样,即使是在恋情之中。我曾发现阿尔贝蒂娜把我
们最初的几次见面时我对她说过的话记得清清楚楚,而我却已把这些话忘得净光。对于
另一件象石块一样永远深深地沉入我脑海之中的事情她却记不得了。我们平行发展的生
活恰似那些小径,每隔一定的距离便对称地放置着一盆盆鲜花,它们对称却并不正面相
对。更何况是对某些我们不甚了解的人,只记得他们是谁,或者只记得他们别的事情,
甚至是最初的别的事情,以及人们从前对他们的看法,某种受旁人暗示形成的东西(我
们在这些人中间与他们重逢,这些人认识他们不久,这时的他们身份高贵,占有他们过
去所没有的、却一下子为健忘者所接受的位置),对于他们而言,这更是可以理解了。
生活在把这些人几次三番地放在我命途上的时候,往往是在特定的环境中把他们介
绍给我们的,这种环境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围得严严实实,从而缩小了我们观察他的视角
,使我无法认清他们的本质。即使是盖尔芒特夫妇,他们曾是我梦寐以求的认识对象,
当我最初接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呈现在我面前的表象,一个是我外祖母的老朋友,另一
个是曾在中午时分的娱乐场花园里,以令人不快的目光望着我的先生(因为在我们和他
人之间存在着一条偶然事件的纽带,就象我在贡布雷阅读某些书籍时所领会的,有一条
感知的带子,它阻止现实与灵魂进入完全的接触)。以至,总要到事后,因为某个姓氏
而想起他们的时候,我对他们的认识才变成了我对盖尔芒特家族的认识。然而,也许正
是因为想到那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一个尖尖的鹰钩鼻的难以接近的世系,那金色
的、玫瑰色的神秘世系,出于种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境遇,那么经常地、自然而然地出现
在我面前,任我交往,甚至成为知己密友,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使我觉得生活富有诗意,
竟至当我想认识斯代马里亚小姐或者给阿尔贝蒂娜去做几条连衣裙的时候,我找盖尔芒
特家的人帮忙,就象找最乐于为我效力的哥们。的确,我讨厌上他们家去,那就象我不
愿意到后来结识的其他上流社会人士家里去是一回事。甚至,对贝戈特家的青年贵族是
如此,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是如此,我只有在与她相隔一段距离的时候才能感知
她的魅力。一旦来到她身边,这种魅力便烟消云散,因为它存在于我的记忆和想象之中
。然而,不管怎么样,盖尔芒特家族,就象希尔贝特一样,毕竟因为扎根于我较早的往
昔生活之中,当时我的幻梦更多,更相信个别人,所以他们不同于上流社会的其他人,
此时,在同这个或那个的交谈中使我感到烦恼的是自己至少还保留有童年时代想象中的
她们,我曾认为是最美的和最难以接近的她们,并且象个理不清一笔糊涂帐的商人,把
拥有她们的价值和自己想开的价格搅混一气,以此自慰。
然而,对另一些人而言,我以往同他们的关系充满了在绝望中形成的更为热切的梦
幻,那里,丰富多彩地绽开我当时的生活,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们的生活,我真弄不明
白,他们的如愿以偿竟是那条又窄又薄、黯淡无光的饰带,无足轻重、不屑一顾的亲密
关系的饰带,从中我已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曾构成他们的神秘、狂热和甜蜜的东西了。
“德·阿巴雄侯爵夫人近来怎么样了?”德·康布尔梅夫人问道。“她已经去世了
呀,”布洛克答道。“您把她同德·阿巴雄伯爵夫人搞混了,伯爵夫人是去年作古的。
”德·阿格里让特亲王夫人介入他们的对话。这位年轻的孀妇从她的老头前夫继承了巨
万家资和名门大姓,向她求婚的不乏人在,使她变得自信不疑。“德·阿巴雄侯爵夫人
也死了有将近一年了。”“啊!一年,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儿,”德·康布尔梅夫人答道
,“不到一年以前我还曾在她家参加了一次音乐晚会呢。”争论中,布洛克并不比社交
界的那些“面首”更能说出些有份量的话,因为那些逝去的高龄人与他们之间距离太大
,这或者是由于年岁上的巨大差别,或者是由于他们(如布洛克)新近才走完迂回曲折
的道路、靠拢和步入这个不同的社交圈,正值衰败、处于夕照余晖中的社交圈的,他们
并不熟悉它的历史,往事回忆也不可能给予他们启迪。死亡对于同一阶层的同龄人已经
失去了它怪诞的含义。况且,每天都听到有那么多人行将就木的消息,有人霍然康复,
有人溘然长逝,我们也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更有幸拜识的某公,是摆脱了他胸口的肿疼还
是已经仙逝。死亡人数倍增,而且在高龄区更变得捉摸不定。在这两代人和两个社交圈
的交叉点上,鉴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没有能力识别死亡的两个社交圈几乎在混淆死与生
,死被世俗化,变成了一次小事故,它虽说或多或少确定某人的性质,从谈起这桩事故
时所用的口气来看似乎它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一切便随之完结了。人们说:“可您忘了
,某人已经去世”的时候,就象是说:“他获得了勋章”,“他现在是院士”,或者说
:“他到南方过冬去了”,“医生嘱咐他到山里去生活一段时期”,而说到底这全是一
码事。因为,反正他是不可能来参加庆贺活动了。对某些名人而言,他们死去时留下的
东西尚能帮助我们意识到他们的生命已经终止。可是对一般已属耄耋之年的社交人物,
我们就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有死。这不仅仅因为我们不大认识他们,或者忘
了他们的过去,而且还因为他们不管在哪个方面,与未来都毫无干系。而分清社交界的
老人是病、是不在、是退隐乡居还是寿终正寝的困难使大家象接受优柔寡断者的无动于
衷一样认可死者的无足轻重。
“要是她真的还活着,那怎么就再也见不到她的人影儿,也见不到她丈夫了呢?”
一个喜欢卖弄小聪明的老姑娘问道。
“这我不妨告诉你,”她母亲说,“那是因为他们老了,人到了这种年龄就不再出
门了。”这位当母亲的虽说已年过半百,却从来都不错过每一次欢乐聚会。照她这么说
,老年人在进坟墓之前还该有整整的一个与世隔绝的阶段,在淡淡的雾霭中伴着长明的
孤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结束这场争论说,德·阿巴雄伯爵夫人因久病不愈,于一年
前去世了。可是没过多久,德·阿巴雄侯爵夫人也一命呜呼了,“死得毫无道理”(因
此而显得与所有那些人的生相仿的死亡,藉此而说明它不为人所注意的理由的死亡),
这样的死,为那些分不清张三李四的人作了辩白。听说德·阿巴雄夫人真的已过世,那
位老姑娘神情紧张地朝她母亲瞄了一眼,因为她怕她母亲得知“同时代人”去世的消息
后会“感到震动”。她仿佛已经听到别人是怎样议论她母亲的死和用怎样的理由加以说
明的:“德·阿巴雄夫人去世曾经使她感到十分地震动”。然而这位老姑娘的母亲却相
反,每当有一位同龄人“逝世”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在又一场角逐中获得了胜利。而
且对手全都是名将。他们的死是使她尚能愉快地意识到自己的生的唯一手段。老姑娘发
觉她母亲在提到德·阿巴雄夫人已退隐山林、隐居在疲备不堪的老人很少能从那里出来
的地方时,并没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而当她所说侯爵夫人已进入下一个人们只能到那
里去不能从那里回的居处时,更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悦的表示。看到她母亲对此事淡然处
之满不在乎,老姑娘尖刻的心理乐了。为了逗她的女友们一笑,她编了一个,她自以为
是轻松愉快地编了个令人喷饭的故事,结果使她的母亲搓着双手说出了:“老天爷,那
可怜的德·阿巴雄夫人居然真的死了。”即使对那些并不需要她的死来庆幸自己活着的
人,这个死同样使他们感到欣慰。因为任何人的死都能给旁人的生活带来某种简化,省
去了需表示感恩戴德的顾忌和拜谒的义务。
埃尔斯蒂尔却不是这样对待维尔迪兰先生之死的。
一位贵妇人要走了,她还要出席别的下午聚会,还要与两位王后一起用茶点。她便
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位高个子交际花,德·纳索亲王夫人,若不是她的身形变瘦小了(由
于她的个头比以前矮多了,她的模样看上去就象人们平常说的“一只脚已进了坟墓”)
,我们简直都不能说她显老了。她依然活脱一个玛丽-安托瓦内特,奥地利的鼻子,富
有情趣的目光,无数化妆用品十分协调的配合使她的容颜不老,象丁香花,香气袭人。
在她脸上泛浮着那种羞涩和温柔的神情,仿佛在说她不得不离去,她一定会再来,希望
能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溜走,与大量等待着她光临的精英聚会相关联的神情。她几乎就会
出生在王位的台阶上,结过三次婚,长期地由一些大银行家奢华地供养着,且不说还需
要满足她那么多突发的奇想,她穿着与她那双顾盼生情的杏眼和化了妆的脸一样淡紫色
的连衣裙,连衣裙下还有那数不胜数的往事留下的有点说不清、理不清的纪念物。就在
她从我面前走过,打算溜之大吉的时候,我向她行了个礼。她认出了我,她握了握我的
手,那双淡紫色的明眸盯着我,仿佛在说:“我们有那么久没见面了!下一次我们定要
叙叙别情。”她使劲握住我的手,已经记不清楚,是不是哪天晚上,她把我从德·盖尔
芒特公爵夫人家带出来的时候,在车上,我俩还曾有过一段转瞬即逝的风流韵事。她试
着暗示这件并不曾有过的事情,这是一种对她来说并不感到为难的事情,既然她能对着
一只草莓塔做出温情脉脉的样子,而如果说她不得不在乐曲结束前动身离去的话,她看
上去却象在忍痛割爱,而这种割舍却不会是最终的。况且,由于她吃不准自己与我是不
是有过那段艳事,她与我匆匆握别的时间并不延续,而且一个字都没向我说。她只是象
我说过的那样凝望我,那意思是“那么久了啊!”在这个“久”字里包含着她的三位丈
夫、曾供养她的男人们、两场战争,而那双星眸,象修凿在乳白石上的天文钟,依次标
出在已经那么遥远的往昔中的每一个庄严肃穆的时刻,每当她想对你道一声从来可以用
作托辞的问候时都能再现的往昔。接着,同我分手后,她朝门口小跑而去,免得再打搅
别人,也为了向我表明,她没有同我一谈是因为她时间紧迫,她要追回因为与我握手而
失去的那一分钟,以便准时到达西班牙王后那里,她将与王后单独在一起用点心。我甚
至相信她到门口后还会奔跑起来。实际上,她在奔向她的坟墓。
一位胖妇人向我问好,就在这声好的短促瞬间,具有云泥之别的各种想法涌上我的
心头。我先是犹豫了一下,不敢答礼,生怕她由于比我更不善于认人,错把我当成了另
一个人,接着,她那坚定的神态又反过来使我由于怀疑这一位可能与我有过十分密切的
关系,夸大我可掬的笑容,与此同时,我的目光继续在她的外貌上搜索,搜寻我还没有
想起来的姓氏。就象参加业士会考的中学生,目光盯在考官的脸上枉费心机地希望在那
上面找到他还不如到自己的记忆中去搜索的答案,就这样,我朝这位胖妇人微笑着,凝
望着她的脸。我觉得这张脸象斯万夫人,所以我的微笑中也略略带上些尊敬的色调。我
正待结束迟疑不决,才过一秒钟,我听到那位胖妇人对我说:“您把我当成妈妈了,确
实,我开始变得同她挺象的。”就这样,我认出了希尔贝特。
我们谈了许多有关罗贝的情况,希尔贝特用尊敬的口气讲着他,好象那是一位上层
人士,她执意要向我表示自己对他的钦佩和理解。我们互相提醒,回忆起他从前阐述的
那些关于战争艺术的思想观点(因为他后来在当松维尔时常同她谈起他在东锡埃尔对我
叙述过的那些主题),它们往往,总之,在许多方面得到最近这场战争的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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