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47:37 星期二), 站内信件
然而,看到这个女人还没有发出一声,先自屈膝,展开双臂,仿佛摇晃着一个看不见的
人,然后变成膝盖外翻,突然用哀怨的语调就为了读几句为人熟知的诗,听众无不愕然
。人们我看你,你看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有些缺乏教养的年轻人克制住没有放声
大笑。各人向自己的邻座偷偷瞅上一眼,就象在高雅的宴席上,面前放着一件新餐具,
螯虾叉、砂糖锉之类的,我们不知道它的用途和使用方法,于是望着一位较有权威的客
人时采用的那种目光,盼着他先使用这种餐具,让大家有可能仿效。当有人引用一句我
们不知道,却又要佯装知道的诗时,我们也这么做,好象在一道门前退后一步,把说出
这句诗何人所作的乐趣,特别照顾般地让给一位文化修养较高的人。就这样,大家一边
聆听着女演员的朗诵,一边低垂着脑瓜,用审视的目光瞄着,等待别人率先发出笑声或
批评或哭泣或鼓掌。德·福什维尔夫人正巧从盖尔芒特回来,公爵夫人几乎是让人从那
块领地上逐出来的,她带上一副专心致志的紧张样子,几乎让人不折不扣地感到不痛快
,这或者是为了表示她是行家里手,不同于芸芸众生,或者是出于对不大精通文学之道
、有可能对她谈谈其它事情的人的敌意,或许她正聚精会神,以便弄清楚自己是“喜欢
”,还是不喜欢,或许是因为她既觉得这“挺有意思”,却又并不“喜欢”,至少不“
喜欢”用这种方法朗诵某些诗。这种态度本来仿佛该由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来采取才
是。可由于这是在她家里,而且她越是有钱就变得越小气,她打定主意只给拉谢尔五朵
玫瑰花,所以她只捧场了事。她不时发出声声兴奋的叫喊,施加影响、刺激情绪。只是
在此时,她恢复了维尔迪兰的面目,因为她看上去是为自己的乐趣听诗,那样子就象要
人家为她一个人朗诵,不期然还有五百个人,她的朋友,他们是她允许来的,仿佛是让
他们偷偷地来看她高兴。
与此同时,我发现女演员在朝我送秋波,我并没有因此感到丝毫自尊心上的满足,
因为她又老又丑,况且那神情也带着一定的保留。在整个朗诵过程中,她让双眸闪烁着
一种既克制又给人强烈感受的微笑,仿佛是她极欲从我得到某种允诺的诱饵。然而,有
几位不大惯于听诗朗诵的老妇人在对她们身旁的人说:“您看到了吗?”暗指女演员庄
严、悲剧性的手势,她们不知道是该褒还是该贬。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感到这种微弱
的浮动,诗刚朗诵到一半,便大喊一声作了成功的判决:“妙哇!”她大概以为已经朗
诵完了。此时,不止一位客人偏要以赞许的目光和颔首来为这一声断喝助威。也许,与
其说是为了表示他们对朗诵者的理解,不如说是为了显示他们与公爵夫人的关系。诗念
完以后,由于我们就在女演员的一边,我听到她谢过德·盖尔芒特夫人,旋即利用我就
在公爵夫人身旁的机会,她朝我转过身来,和蔼可亲地向我问了个好。这时我才明白这
是一位我应该认识的人,我才明白,与我把福古贝先生之子的热忱目光当成人家认错人
的问候相反,女伶被我当成欲望的目光只是一种克制的怂恿,希望我认出她来,向她致
敬。我含笑答礼。“我肯定他认不出我了,”朗诵者对公爵夫人说。“不,”,我信心
十足地说:“我完全认得出您来。“那好,我是谁呢?”我对此绝然一无所知,我的处
境变得很微妙。幸亏,如果说这个女人在十分自信地朗诵拉封丹那些美妙绝伦的诗句时
,心中出于善意、愚昧或者不安只是在想难以同我打招呼的话,即在她朗诵这些美好的
诗句时,布洛克出于错误的责任观或一出风头的欲望,却在一心一意地作着准备,等到
诗一念完,他便象被围困的人试图突围那样一跃而起,即便不是从邻座身上,也是从他
们脚上踩过去,去祝贺朗诵者。他在我耳边说:“在这儿见到拉谢尔,真奇怪!”这个
神奇的名字立即破除了使圣卢的情妇变成这个污浊不堪的陌生老婆子的魔法,即在人家
告诉我她是谁的同时,我也完全认出她来了。布洛克对拉谢尔说:“朗诵得真好,”就
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完,他就心满意足地走了,再一次费了那么大的劲,再一次弄
出那么大的声音回到他的座位上去,而拉谢尔则还要等五分多钟朗诵第二首诗。当她把
那首《两只鸽子》又朗诵完了的时候,德·莫里安瓦尔夫人走近德·圣卢夫人,她知道
德·圣卢夫人文学造诣颇高,却有点忘了她还象她父亲那样才思敏锐,好挖苦人。她问
德·圣卢夫人道:“这就是拉封丹的寓言诗,是吗?”她以为自己听出了这首诗是谁的
,却又不能完全肯定,她对拉封丹的寓言诗知道得很少,再者,她认为那是些儿童读物
,不登大雅之堂。善良的女人在想,女艺人之所以能获得这么大的成功,大概是因为她
模仿了拉封丹寓言的风格吧。希尔贝特无意间又加深了她的这种看法,因为她不喜欢拉
谢尔,她原想说象这样的朗诵法使寓言诗的味儿一点都没有了,她十分巧妙地表达出这
种想法,用的正是她父亲的方式。使天真的人们吃不准究竟是什么意思:“四分之一是
表演者自己的创造,四分之一是疯狂,四分之一毫无意义,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拉封丹
的”,这便使德·莫里安瓦尔夫人得以肯定刚才听到的不是拉封丹的《两只鸽子》,而
是一篇改编处理过的东西,其中最多只有四分之一是拉封丹的,这种看法没有引起任何
人的惊讶。因为听众也是异乎寻常地无知。
然而,布洛克的一位朋友来迟了,反而使布洛克能够洋洋得意地问他可曾听到过拉
谢尔的朗诵,把她的朗诵不同凡响地描绘一番,他夸大其实,并在向别人叙述、揭示这
现代主义的朗诵中突然获得他在听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感受过的奇特的乐趣。接着,布洛
克带着夸张的热情细声细气地祝贺拉谢尔,并给她介绍他的朋友,这位朋友声称,他对
谁都还没有象对她这么赞扬过。至于拉谢尔,她现在已经认得了一些上流社会的贵妇人
,并且不自觉地在模仿她们,她答道:“啊!您太过誉了!实在不敢当。”布洛克的朋
友问起她对拉贝玛的看法。“可怜的女人,她好象不幸至极。她以前倒可谓不是没有才
华,因为说穿了,那也不能是真正的才华,她尽爱些可怕的东西,不过,当然罗,她毕
竟还起了点作用。她演得比别人都逼真,而且此人正直宽厚,她为别人破了产。而由于
她很久以来已经赚不到一个铜子儿了,因为公众早就一点儿都不喜欢她演的东西了,所
以……”她笑着补充说,“再者,我该对您说,当时我还太年轻,不可能有所体会,很
自然,我的年龄使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直至最近一段时间。”“她以前不大善于朗诵诗
吧?”布洛克的朋友为了吹捧拉谢尔,试探着说。拉谢尔答道:“啊!她从来就没有好
好朗诵过一首诗,那是散文、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大杂烩,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诗。”
然而,我却发现逝去的时间并不一定带来艺术上的进步。就象十七世纪的一位作家
,虽然他没有经历过法国大革命,不知道科学上的发明创造,没有遭遇世界大战,却可
能比今天的某一位作家高明,法贡就可能是一位与布尔邦一样伟大的医生(这里天份之
高抵销了学识的不足),同样,象大家所说的,拉贝玛就比拉谢尔高明一百倍,而时间
在使她与埃尔斯蒂尔一起当上明星的同时,过高地评价了一个庸才和树立了一位天才。
圣卢的旧情妇诽谤拉贝玛,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她年轻的时候就可能这么做过。
即使当时她没有诽谤,现在她也会这么做的。一名最聪颖、最善良的社交界妇女当上了
演员,在这种对她说来崭新的职业中施展天赋资质,一帆风顺地获得成功,时隔很久以
后如果遇上她,我们会惊讶地听到她讲的不是她自己的语言!而是女伶们的语言,她们
特有的恶毒攻击同行姐妹的语言,这便是他们有了“三十年舞台经历”后在人身上新增
的东西。拉谢尔已有三十年舞台生涯了,她也不能与众不同。
“我们有什么说什么,这令人赞叹,”公爵夫人说:“它有线条,有特色,处理得
很巧妙,从来还没有谁象这样朗诵诗歌的。”她担心希尔贝特进行攻讦。希尔贝特为了
避免与她舅母发生冲突,朝另一群人走去。德·盖尔芒特夫人虽已到了暮年,却感到自
己在萌生新的好奇心。社交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她学的了。她在社交界占有第一把
交椅的观念象蓝天比大地高一样清楚。她认为已经用不着巩固一个她认为是不可动摇的
地位。相反,越是读书、上剧院、越使她希望延长这种阅读和看戏的时间。就象从前,
在狭窄的小花园里,人们啜饮着桔汁,上流社会最精美的一切,在阵阵馥郁的晚风和花
粉雾中,不拘形式地前来维持桔汁中上流社会的味道,现在另一种欲望在驱使她希图了
解某些文学论战的原因,认识作者,见一见女演员,她疲惫的灵魂需要有新的养分。为
了认识作者和演员,她接近某些妇女,过去,她甚至连与她们交换名片都不愿意,她们
炫耀自己与某杂志主编的密切关系,以赢得公爵夫人的垂青。第一个得到邀请的女伶以
为自己是唯一来到这个不同寻常之处的演员,第二位看到比她先来的那位也在那里,便
感到这种地方并没有什么了下起。公爵夫人还以为自己的地位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有
时晚上她还接待几位君主。实际上,她是唯一血液里没掺杂其它成份的贵胄后裔,由于
出生于盖尔芒特家族,当她不签署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时候,她可以签署盖尔芒特
·德盖尔芒特,她甚至仿佛比她的妯娌们更为高贵,就象尼罗河里逃生的摩西,亡命埃
及的基督,跑出圣殿禁锢的路易十七,这位纯之又纯的贵胄后裔,现在无疑在迁就曾造
成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社会地位下落的那种遗传的对精神食粮的需要中,变成了又
一个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爱面子的女人怕在她家遇上某个男人或女人,年轻人看到
既成事实,却不了解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们以为她是出身较低微的盖尔芒特后裔,
不是好年景的盖尔芒特,而是失势落魄的盖尔芒特。
可是,既然最优秀的作家到了老年、或写下太多的作品后往往会才气罄尽,那么,
上流社会的妇女到一定时期不再那么才智横溢便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了。在德·盖尔芒特
公爵夫人冷酷无情的灵魂里斯万无法再找到年轻的洛姆亲王夫人的“融合”。暮年的德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稍作一些努力便感到疲乏,她说尽了傻话。当然,她随时,即在这
次下午聚会的整个过程中就有好几次重又变成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女人,风趣地谈说社交
界发生的事情。但是,除此以外,那种在美目顾盼下发表的远见卓识,那么多年以来一
直使巴黎俊彦拜服在她智慧的权杖下的那种远见卓识,虽说有时还在闪闪发光,却可以
说是徒有外表了。到该插话的时候,她还象从前那样,停上几秒钟,仿佛在斟酌、在创
造,然而她随之说出口来的话却空洞无物。不过,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一点了!方法上的
连贯性使人们以为智慧继续存在,就象有时那些迷信糕点牌子的人,他们让同一厂家继
续给他们送花色糕点,却并不注意糕点的质量已变得糟透了。即在战时,德·盖尔芒特
公爵夫人身上就已经出现了这种衰退的征兆。如果有人说了文化这个词,她便打断他的
话,嫣然一笑燃起美目中的光焰,并且说:“文文文文化”,把朋友们逗笑了,他们以
为于此重又看到了盖尔芒特家族的风趣。确实,这也正是当年使贝戈特感到不胜喜欢的
那种模式,那种语调、那种微笑,再说,它依然保持着它那种断句的方法、它的感叹词
、它的省略号、它的修饰语,然而却毫无内容。不过,它使新来者感到惊讶,觉得自己
是不是来得正巧,碰上她这一天滑稽,并且“身心健康”,有时,他们会说:“她真是
愚昧!”
其实,公爵夫人总设法把她的堕落集中在一个方向上,不让它影响到自己家族中给
予她贵族荣誉的那些人们。如果,在剧场里她为了起到艺术保护人的作用而邀请上一位
部长或画家,而这位部长或画家天真地问她,她的小姑或丈夫是不是在这个大厅里,行
事小心的公爵夫人会端起大胆傲慢的架子咄咄逼人地回答他说:“我对此一无所知,一
旦我出了家门,就再也不知道家里在干些什么了。对所有的政治家、艺术家来说,我是
个寡妇。”这样,她便使过分热心的新贵免得去碰德·马桑特夫人和德·巴赞的钉子,
也避免了为自己招惹斥责。
“见到您我说不出有多高兴。老天爷,上次我是在什么时候见到您来着?……”“
在德·阿格里让特夫人家作客的时候,我在那里常见到您。”“当然,我以前经常上她
那儿去,我可怜的孩子,那时巴赞是多么地爱她。大家在他这位情人家里见到我的时候
最多,因为他曾吩咐我说:‘别忘了去看看她。’说实在的,我还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
,他每去吃过一次饭就让我去进行的这种‘感谢赏饭的礼节性访问’。不过没多久,我
对此也习以为常了,而最讨厌的是在他断绝了那些交往后我却不得不把某些关系仍然保
留下来,这使我老想起维克多·雨果的那句诗:
你带走幸福却给我留下烦恼。
“就象在同一首诗里所说的那样,我还是面带笑容走了进去,可这确确实实是不公
正的,他本来也应该给我留下对他的情妇们见异思迁的权利,因为,把他那一个个不想
要的人累积起来,我最后再也没有哪个下午归自己所有了。其实,我觉得那段时期与现
时相比之下还是愉快的。老天爷,我还愿意他再来欺骗我,这只能使我感到得意,因为
这使我变年轻了。不过我更喜欢他从前的方式。怎么不!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欺骗我了
,他再也不记得施展骗术的方式!啊,可我们在一起还是不错的,我们讲讲话,甚至我
们还挺相爱的呢。”公爵夫人怕我没听懂他们已完全分手,就象提到某个已病入膏肓的
人那样对我说:“可他说话还挺清楚,今天早上,我给他念了一小时书。”她又加了一
句说:“我去告诉他您在这儿,他会希望见见您的。”说着,她走到公爵身旁,公爵坐
在一张长沙发上,正同一位贵妇人谈话。我赞叹他几乎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威严,那
么有风度,只是头发更白了一些,然而,看到他妻子走来想同他说话,他显出怒气冲冲
的神态,使她只好抽身退下。“他正忙着呢,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您呆会儿瞅着办吧
,”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她以为最好还是让我自己设法解决问题了。布洛克来到
我们面前,代他那位美国女人打听那边那位年轻的公爵夫人是谁。我回答他说那是布雷
奥代先生的侄女,布洛克对这个姓氏的情况一无所知,他请求对此再作些说明。“啊!
布雷奥代吗?”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嚷嚷说:“这您该记得的呀,这个姓氏那么古老
、那么久远!而且,他是个赶时髦的人。他们住在我婆婆家附近。布洛克先生,您不会
对此感到兴趣的。可这小家伙却感到这挺有趣儿的。”德·盖尔芒特夫人指着我补充说
:“这些事情是他和我在从前同一时期一起了解到的。”她千方百计地借这些话语向我
说明,似水年华已流逝很多很多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友情,观点发生了那么多次的
更新,以至当她追溯以往的时候,把她的风度翩翩的拔拔尔当成一个赶时髦的人了。另
一方面,他不只是在时间的长河中后退了,而且,这是我初涉社交界时不了解的事儿,
他还是我当时认定的巴黎最重要的名士之一。这位名士将永远地与他的社交史拴在一起
,就象科尔伯离不开路易十四朝的历史一样,他也有他外省的印记,他是老公爵夫人在
乡下的邻居,洛姆亲王夫人就象那样与他结下了友谊。这位被追魂夺魄的布雷奥代被搁
置在由他标定的那么遥远的年代(这便证明此后的他已完全为公爵夫人所遗忘)和盖尔
芒特附近了。然而,第一次夜晚,在喜歌剧院,我绝然想不到这位被我视若幽居海上洞
府的海神竟是联系我和公爵夫人的纽带,因为她想起了我认得他,所以我也就成了她的
朋友,虽说我并非出生于她那个阶层,与她出入同一社交界的时间却比在场许多人早得
多。她记起来了,但却颇多缺憾,甚至已忘掉了某些在我看来属相当要紧的细节。她忘
了,那时,我只是贡布雷的一个小有产者,我不到盖尔芒特去,就在她显身喜歌剧院的
翌年,她去望贝斯比埃小姐的婚礼弥撒的时候,她还不顾圣卢一次次的请求,不愿邀我
。这件事我觉得对我说来十分重要,因为恰恰就在那段时期,我把德·盖尔芒特公爵夫
人的生活看成是我实难进身的天堂。然而对她而言,那无非就是她日常过惯的平淡乏味
的生活,而且,既然从某个时期开始我经常上她家用晚餐,况且,即在此之前我就已经
是她姑母和外甥的朋友,她也便有埋由再也说不清楚我们的亲近究竟始于何年何月了,
而且她对自己由于把这一交情开始的时间往前移了几年而铸下的重大年代错误奥名其妙
。因为它使我认识了那位不可认识的盖尔芒特姓氏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使我得以借这
金光闪闪的字母拼成的姓氏受到圣日耳曼区的接纳。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到一位夫人
家去用了晚餐,一位对我说来早已与别的夫人没什么两样的夫人,她有时邀请我,不是
请我深入涅瑞伊得斯们①的海底王国,而是到她表姊妹的正厅包厢里去观看夜场戏文。
--------
①希腊神话中的海仙女。
“您要是想知道布雷奥代的详细情况,这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必要,”她对布洛克补
充说,“您可以问问这孩子(他倒是一百倍地更值得您了解的):他俩到我家吃饭总不
下五十来次了。您不就是在我家认识他的吗?不管怎么说,您是在我家认识斯万的呀。
”我感到奇怪的是她居然会以为我有可能在别的地方认识布雷奥代先生,而不是在她家
里,所以也便在认识她之前就已经进了她那个社交圈,我同样还感到奇怪的是她竟认为
我是在她家认识斯万的。希尔贝特在说到布雷奥代时吹牛说:“他是乡下的一位老邻居
,我挺愿意同他谈谈当松维尔,”而从前,在当松维尔,他却并不与她们常来常往,她
的牛皮可谓大矣,照她这样,我竟可以说,斯万“是乡里乡亲,他晚上常常来看我们,
”实际上,斯万令我回想起来的事情与盖尔芒特家族风马牛不相及。“这我可同您说不
清楚了。他是个一讲到殿下便一倾为快的人。他能讲一大堆相当有趣的故事,是关于盖
尔芒特家族的人们,关于我婆婆,关于去德·帕尔马公主身边以前的德·法朗邦夫人的
故事,可今天谁还知道德·法朗邦夫人何许人也?可这孩子,那些事儿他全知道,是的
,那些事儿全都一了百了了,连那些人的姓名都已不再存在,而那些人也既不值得留芳
,又不值得遗臭。”我还发现,尽管有象社交界这么一种事物,尽管在社交界里各种社
会关系确确实实达到了最高度的集中,一切在那里交流交际,由于那里还保留着一些外
省的风气,或至少时间造成了这些东西,它们改换了名称,变得对外形发生变化后才到
来的人已不可理解。“那是一位善良的夫人,她说过一些闻所未闻的蠢话,”公爵夫人
接着又说。由于她对作为时间效应的不理解所含的那种诗意漠然没有感觉,什么事情到
她那里便都只剩下了那滑稽的因素,梅拉克型的文学、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能够吸收的
成分。“有一段时期,她不时吞服糖锭上了瘾,那时,这种糖锭是用来止咳的,它叫谢
罗代尔片,”说着,她自己也因为用了一个这么专门的名词笑了,这个曾是妇孺皆知的
名词,今天对听她讲述的这些人是如此陌生:“我婆婆对她说:‘德·法朗邦夫人,您
这么时不时吃谢罗代尔片会闹肚子的。’德法朗邦夫人回答说:‘公爵夫人,这个药是
进到气管里去的,它怎么会吃坏肚子呢?’”接着是她说的:“公爵夫人有一头很漂亮
的奶牛,漂亮得老被人当成种公马。”德·盖尔芒特夫人真愿意继续讲讲德·法朗邦夫
人的故事,这种故事我们知道的有好几百个,可是,我们清楚地感觉到,在布洛克一穷
二白的记忆中,这个姓氏唤不起有血有肉的东西,而对我们,只要一提到德·法朗邦夫
人,德·布雷奥代先生,德·阿格里让特亲王,这种形象便会油然而生,而正因为这个
原因,这个姓氏也许还会在他心中激起某种幻觉,我知道被夸大了的、但我觉得是可以
理解的幻觉,这并非因为我本人也有过这种感受,我们自己的舛误,我们自己闹的笑话
,即使是在我们已清楚地意识到了以后,仍很少会导致我们对别人的差错和笑料宽宏大
量的后果。
属于那个遥远年代的现实,再说也是毫无意义的现实已丢失殆尽,以至当有人在离
我不远的地方问起,希尔贝特在当松维尔的那块地产是不是她父亲德·福什维尔先生传
给她的时候,有人回答说:“不是!那是她婆家给的。这一切全都是盖尔芒特家那边的
事。当松维尔就在盖尔芒特附近。它原来归德·马桑特夫人、德·圣卢侯爵的母亲所有
。只是它久已被抵押出去,所以它是赠予未婚新郎的财产,由德·福什维尔小姐把它赎
了回来。”又有一次,为了向某人说明那个时代的才子是怎么一回事,我向他提起斯万
,他却对我说:“噢!对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对我说起过几句关于他的话,他是
您在公爵夫人家里认识的一位老先生,是不是?”
往事在公爵夫人头脑里产生了偌大的变化(或者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些界线在她头脑
里始终是那么似有若无,我所认为的大事她却视若罔闻),竟然会使她以为我在她家里
认识斯万,在别的地方认识德·布雷奥代先生,如此这般给我炮制出一个被她甚至推延
到过于久远的年代的社交界人士的过去。因为,我刚才获得的那个关于似水年华的概念
,公爵夫人同样也是有的。甚至由于某种与我曾有过的把这段时间看得较短的概念相悖
的幻觉,她把它看得太长,把它上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尤其是对那条分隔两个不同时期
的无穷尽的界线毫不在乎,需知前一时期她对我来说只知其名不识其人,继尔又成了我
所爱的对象,后一时期她对我说来无非是社交界一名普通女子。而我也就是在这后一时
期才上她家去的,她对我来说已是另一个人了。然而,这些差异却从她自己的眼皮底下
溜掉,由于她不知道自己已是另一个人,改换了门庭,不象我那样强烈地感到她这个人
出现过间断,我到她家去的时间就这样被提前了两年,她居然没有感到奇怪。
我对她说:“这使我想起第一次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去那晚的情景,那天,
我以为自己没有接到邀请,他们会把我赶出大门。您那天穿着一条大红连衣裙和一双红
鞋。”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老天爷,这都是哪个朝代的事儿了!”就这样,她
给我加强了似水年华的印象。她神色忧郁地凝望远方,然而却特别强调了她那条红色的
连衣裙。我请求她给我说一说那条裙子的式样,这也正是她津津乐道的。“现在根本就
没人再穿这种衣服了。这是那个时代的人穿的连衣裙。”我对她说:“难道它不漂亮吗
?”她总怕说漏了嘴,怕说出贬低自己的话来,使对她不利的方面占了优势。“不是的
,我可觉得它挺漂亮。现在不穿是因为这种式样已不再流行。可它会被重新穿起来的,
任何式样都有重新流行的时候,连衣裙、音乐、绘画全都如此。”他斩钉截铁地补充说
,因为她认为这条哲理有其独到之处。然而,衰老的悲哀又使她露出倦容,她微微一笑
试图加以掩饰:“您能够肯定我穿的是红皮鞋吗?我以为仿佛是一双金色的皮鞋。”我
肯定地说这一切犹历历在目,并没提起使我能如此肯定的情和景。“您真好,您还记得
这些,”她脉脉含情地对我说。女人把记得她们姣美的人当作好人,犹如艺术家把欣赏
他们作品的人引为知己一样。况且,对一位象公爵夫人那么有头脑的女人,过去了的事
情再遥远,还是有可能没有被忘却的。为了答谢我记得她的连衣裙和鞋子,她对我说:
“您记不记得我和巴赞送您回家的事儿吗?午夜后有一位姑娘要去看您。巴赞想到竟有
人在这种时刻拜访您打心眼儿里笑了。”确实,那晚,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晚会之
后,阿尔贝蒂娜来看过我,我和公爵夫人记得一样清楚。现在即使德·盖尔芒特公爵夫
人知道了那位使我因此而没能进他们家去的姑娘就是阿尔贝蒂娜,那末这个阿尔贝蒂娜
对她和对我一样都已是无关痛痒的了。这是因为那些可怜的亡人从我们心中消失之后,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尘埃随遇而安,继续用作掺杂成分,搀合在往日的情景中。有
时,在提到一个房间、一条花径或大道的时候,尽管我们已不再爱他们,由于他们于某
个时刻曾经在那个地方,为了充实那个曾为他们所占有的地方,我们不得不暗暗带到他
们,即便并不悼念他们,甚至提都不提他们的名字,也不让人家加以考证(德·盖尔芒
特公爵夫人就不去考证那晚要来的姑娘是哪一位,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谁,并且也只是由
于时间和情况的奇特才提到她)。这便是遗留痕迹之最后的和令人不敢想象的形式。
如果说公爵夫人给拉谢尔下的评语其本身并不高明,它们却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
。它们在刻度盘上也标着一个新的时刻,同拉谢尔一样,公爵夫人也没有完全忘记拉谢
尔在她家度过的第一个晚会,而且,这段回忆丝毫也没有经受变动。她对我说:“我告
诉您,正因为是我把她给挖掘出来,赏识她。为她捧场吹嘘,迫使一个没人了解她、没
人瞧得起她的时代接受她,我才更愿意看她的演出和听大家对她的喝采声。是的,孩子
,您会为此感到惊讶,可她第一次公开演出确实是在我家里呀!是的,就在所有象我这
位新嫂子那样的人,”她嘲弄地指着对她奥丽阿娜来说依然是维尔迪兰夫人的德·盖尔
芒特亲王夫人说:“就在所有象她那样自诩为先锋派的人们不屑一听她的朗诵、任凭她
饿死街头的时候,我觉得她值得关注,我让人给她个演出机会,让她来我家,当着我们
作为上流社会尽可能做到的一切表演,说句不该说的自负话,是我大力推荐了她,因为
说到底天才不需要他人的帮助。当然,她也不需要我的帮助。”我匆匆做了个表示不同
意的手势,我发现,德·盖尔芒特夫人正一心一意等待着接受与她相悖的观点:“不是
吗?您认为一个天才还要三个帮?说实话您也许在理。真怪,您说的正是以前仲马跟我
说的话。真要这样,那我就太得意了,当然不是在天才方面,而是在这样的一位艺术家
的成名道路上,我还算起到了一点作用,哪怕是一丁点儿。”德·盖尔芒特夫人情愿放
弃她那天才能自个儿脱颖而出,象脓疱自个儿会戳破的高见,因为后面的说法更令她喜
欢,但是还因为一段时期以来,她接待新来的人们,感到疲倦,她询问别人,听取他们
的意见以形成她自己的观点,她变得虚怀若谷。“用不着我对您说,”她继续道,“这
个被称作上流社会的聪明的公众对什么都一窍不通。他们拒不承认,他们嘻嘻哈哈。我
白费口舌对他们说:‘这挺怪,挺有意思,从来还没有谁做出过这样的东西。’他们不
相信我,好象从来都没谁相信过我什么似的。这就象她当时表演的内容,那是梅特林克
的作品,现在他的作品蜚声文坛,但在那个时代谁都不买他的帐,而我却觉得它们美不
胜收。有时候我想到这些事甚至会感到诧异,一个象我这样的农家妇女,只受过外省姑
娘受的教育,居然一眼就看上了这种东西。自然,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喜欢它们
,那使我感动。喏,巴赞,他绝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他就曾经因为那些东西对我产生
的影响而感到震动。他对我说过:‘我希望您别再听那些荒诞不经的玩意儿了,那东西
使您不正常。’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人们把我看成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实际上,我
却极易冲动。”
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一名跟班跑来对拉谢尔说,拉贝玛的女儿和女婿
要求同她谈谈。我们已经知道拉贝玛的女儿抵制了她丈夫想求人找拉谢尔邀请他们一次
的欲望。可是,当那位应邀而来的年轻人走后,留在母亲身边的小夫妻俩那个烦恼劲儿
越来越大,想到别人正在玩乐的念头折磨着他们,且简而言之,就在拉贝玛吐了几口血
回房去之后,他们抓住时机急急穿上最华丽的服装,让人叫了辆车,未得到邀请就跑到
德·盖尔芒特亲王府来了。拉谢尔大略料到是怎么一回事,暗地里感到得意。她用盛气
凌人的口气对跟班说她正忙着呢,不能分身,让他们留个条儿,说明自己这不寻常的行
动目的何在。跟班拿着张名片回来,拉贝玛的女儿在名片上草草写道,她和她丈夫抵御
不住想聆听拉谢尔朗诵的愿望,请她放他们进来。拉谢尔露出了微笑,笑他们笨拙的借
口和她自己的胜利。她让人去回答说,她很不安,她已经朗诵完毕。小夫妇俩在前厅伫
候的时间已拖得够长了,跟班们开始对这两位吃了闭门羹的央求者公然加以嘲弄。当众
受辱的羞愧感,拉谢尔在她母亲面前只是无名小辈的记忆促使拉贝玛的女儿下决心把一
个本来只是受乐一乐的需要所驱使而贸然采取的行动进行到底。她让人去请求拉谢尔,
即使聆听不到她的朗诵,就算请她帮个忙吧,允许自己握一握她的手。拉谢尔正在同一
位意大利亲王谈话,这位亲王据说被她的万贯家财吸引住了,上流社会的某些关系对这
份家产的来历总有些遮遮掩掩。她权衡形势的逆转,现在正是这逆转的形势使盛名显赫
的拉贝玛的儿女拜倒在她的脚下。她轻松愉快地向大家陈述了这个变故,然后让人去叫
那小夫妇俩进来,小夫妇俩求之不得,一蹴之间他们便摧垮了拉贝玛的社会地位,就象
他们已经毁了她的健康那样。拉谢尔理解他们,而她那副屈尊俯就的友好态度将为她带
来比她拒不接见更好的名声,人们会更加觉得她善良,更加觉得小夫妇俩的卑微。所以
她张开双臂热情地接待他们,摆出名望显赫而又能平易近人的保护人的姿态:“可我深
信不疑,这是件乐事。亲王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在这个剧场里,大家认为邀不邀请
什么人是由她决定的,拉谢尔不知道人家怎么认为,她也许怕拒不让拉贝玛的孩子们进
来会引起人们的怀疑,倒不是怀疑她的心地善良,善不善良对他们是一码事,而是怀疑
她的影响力。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本能地走开了,因为,一个人随着他越来越暴露出
对上流社会的追逐,他在公爵夫人心目中的地位也便越来越低落。此时此刻在她心中只
剩下她对拉谢尔的善良的尊敬,而如果有谁前来给她介绍拉贝玛的孩子,她会扭身不理
睬他们。此时的拉谢尔却已经在动脑筋组织妙语佳句,明天,在后台,她要用这话镇一
镇拉贝玛:“我心里难受和不安,让您女儿在前厅等候接见。我要是早弄懂她的来意就
好了!她一叠叠给我送名片。”能象这样给拉贝玛一次打击,他得意极了。可如果她知
道这一击会要了拉贝玛的命,也许她会作些让步。人们喜欢害人但也不可致受害者于死
地,免得使自己反而陷入错误的的泥淖。其实,错又在哪儿呢?几天后,她会笑着说:
“这确是有些过份了,我原是想对她的儿女好一些,比她从前一贯对我的态度好一些,
就差那么一点儿别人便会责备是我杀害了她。我请公爵夫人为我作证。”演员们的卑劣
情感和舞台生涯的矫揉造作似乎全都传到了他们儿女的身上,顽强地进行的工作都不能
象对他们的母亲那样给他们造成偏移;著名悲剧坤伶们往往丧生于周围勾结一气的家庭
阴谋,成为萧墙之祸的牺牲品,就象在她们参演的戏剧中经历过如许次的结局那样。
其实,公爵夫人的生活仍不失为十分不幸,其中有一条理由,而这条理由的后果是
,它从另一方面同时也在降低德·盖尔芒特公爵经常出入的那个社交圈的等级。早已过
了耄耋之年而太平下来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尽管身子骨还健壮,已不再欺骗德·盖尔
芒特夫人,却钟情于德·福什维尔夫人,这层关系是怎么开的头,谁也不知道①。然而
这种关系的发展却使老头儿在这最后一次恋情中模仿他前几次爱恋的方式,把他的情妇
软禁起来,竟至,如果说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曾带着巨大的变异重复了斯万对奥黛特的
爱的话,那么,盖尔芒特先生的恋情则令人联想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恋情。她得同他一
起用午餐、用晚餐,他老呆在她家。她以此而在朋友们面前自炫,没有她,他们永远也
休想与德·盖尔芒特公爵来往,他们上这里来就是盼着结识公爵,这有点象人们到一个
轻佻女人家去,就是为了认识她的情人、某位君王那样。当然,德·福什维尔夫人早就
是上流社会妇女了。然而,迟暮之年重又得到一位如此不可一世的老情人、在她家毕竟
算得上一位要人的供养后,她自贬自弃,一心只追求能讨他喜欢的晨衣,给他弄他爱吃
的菜肴,奉承她的朋友们,说她对公爵提到过他们,就象她对我外叔祖父说她向大公提
到过他,大公给他送来了卷烟。一句话,她不顾自己在上流社会已获得的地位,希望借
助新境遇的力量,恢复我童年时代看到过的一身玫瑰红服饰夫人的面貌。当然我外叔祖
父阿道夫多年前就已作古。但是,在我们周围,新人取代故人能阻止我们重新开始同样
的生活吗?这种新境遇,她之所以能够容受,恐怕是出于贪婪,还因为当她还有一个女
儿待在闺中的时候,她曾深受上流社会的欢迎,一旦希尔贝特嫁给了圣卢,人们便把她
给冷落了,她感到,愿为她赴汤蹈火的德·盖尔芒特公爵也许能给她吸引来一批公爵夫
人,她们会乐于作弄作弄她们的朋友奥丽阿娜。最后或许还出于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
人的不满,赌气要与之比个高低,女性情敌的感觉使她因为占了上风而高兴②。圣卢至
死不渝,带着妻子上她家去。他们俩不同时都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奥黛特的继承人吗
?况且,希尔贝特还是公爵的主要继承人。其实,连十分疙瘩的侄辈古弗瓦西埃们,德
·马桑塔夫人,德·特拉尼亚公主也都抱着继承遗产的希望上那儿去,也不顾这样做可
能给德·盖尔芒特夫人带来痛苦,使奥黛特出于蔑视而说他们的坏话。老盖尔芒特公爵
不再出门,因为他白天黑夜都同她厮守在一起。然而,今天,为了看看拉谢尔,他来了
一会儿,虽说他讨厌遇上他妻子。我没有见到他,要不是别人明确地把他指给我看,我
恐怕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形容枯槁,只剩一把老骨头,甚至比枯骨还枯,这浪漫美好的
事,竟似屹立在暴风雨中的一堵峭壁悬岩。他那张石崖般风化破碎的脸经受着从四面八
方向它扑来的痛苦、忍受痛苦的愤怒和死神前哨浪涛的拍打,却依然保存着我素来欣赏
的风格和棱角,它遭受侵蚀;象古代的雕塑头象破损不堪,但有它装饰我们的工作室那
就太幸福了。它仿佛只属于一个比过去还古老的时代,这不仅是因为它的表现方式显得
生硬和十分疲劳,不如从前引人瞩目。而且由于疾病,一种不自觉的、无意识的表情,
向死亡搏击、抗争、艰于生存的表情取代了往日细腻、活泼的神采。完全失去弹性的血
管使从前容光焕发的脸庞变得棱角分明地冷峻。公爵还没有觉察到,他暴露在外的颈背
、面颊、额头的样子,在惨烈的狂风中摇摇欲坠的生命仿佛不得不下死劲拚命抓住每分
每秒,已经不再浓密漂亮的头发落下几绺卷曲的银丝,用它们白色的末梢拂打着他脸部
消蚀的骨突。而且,我发现,就象那唯有风暴欲来、一切都将沉没时才反射在迄至此时
一直是另一种颜色的岩石上的奇特和无与伦比的光泽那样,呆板、憔悴的脸颊上的铅灰
色,如白沫般卷起的发绺的灰白色,残存在混浊不清的眼睛里的微弱光芒,这些色泽不
是不现实,相反却是太现实了,只是它们离奇古怪,是取自人生晚途的调色板和死亡临
界的回光的色泽,无法模拟地带着一片片具有预言性的可怕的黑色。
--------
①从德·福什维尔夫人现时的年龄来考虑,这种关系仿佛是异乎寻常的。然而,也
许她从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开始了交际花生活。再说,有的女人每隔十年换一副新面貌出
现,拥有新的恋情,别人有时还以为她早已人老珠黄,致令一位因为她而被丈夫抛奔的
少妇感到望尘莫及。——作者注。
②与德·福什维尔夫人的这种关系虽说无非是他以往各次关系的翻版,却使德·盖
尔芒特公爵最近第二次失去荣升赛马俱乐部主席的机会和美术学院自由院士的席位,就
象德·夏吕斯先生,他与絮比安在生活上公开结合使他错过了出任联合会和老巴黎之友
协会主席的机会,喜好不同的哥俩就这样因为同样的怠惰,同样的缺乏意志力,最终失
去人望。这种缺乏意志力在乃祖、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德·盖尔芒特公爵身上也显而易见
,但讨人喜欢,而在两个孙儿身上却使一种合情合理的喜好和另一种被视作不合情理的
喜好成了把他们撇出社交界的理由。——作者注。
公爵只呆了一会儿,但已足以使我明白,一心与比较年轻的求爱者们周旋的奥黛特
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然而,奇怪的是,过去当他摆出戏文中国王的架子时,那模样儿几
乎滑稽可笑,而现在他真的变得十分威严,有点象他的兄弟,迟暮之年在使他摆脱开种
种俗务的同时也使他们变得相象了。并且,过去,尽管是以另一种方式,象他兄弟一样
目无下尘的他,现在也一样变得几乎是低声下气,尽管还是以另一种方式。由于他没有
遭受到象他兄弟那样的失势,他只好象一个健忘的病人那样礼多不怪地向他以往厌恶的
人们躬身致敬。但他已衰老透了,当他想走出房门下楼梯出去的时候,这种人类最可悲
状的衰老,把人们象希腊悲剧中的国王那样从他们的顶峰抛将下去的衰老迫使他在这条
耶稣受难路上,象遭到危险威胁的残废人的生活那样在艰难的命途上停下,拭擦汗涔涔
的前额探索着、用目光搜寻着脚下时隐时现的踏步,这时,由于步履恍惚、目光迷糊,
他真需要有个支撑,这种需要使他不自觉地、怯生生地露出柔意恳求旁人扶他一把的神
色,衰老使他变得更有求于人,哀怜多于威严。
德·盖尔芒特公爵少不了奥黛特,他在她家里时总坐在同一张软靠椅上,衰老和痛
风使他起身艰难。公爵听由她接待朋友,朋友们很高兴能够被介绍给公爵,请他讲话,
听他讲从前的社交界,讲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讲德·夏特勒公爵。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34.137]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24.795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