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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1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6:47:5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就这样,在圣日耳曼区,德·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德·夏吕斯男爵貌似攻不
破的地位早已失去了它们的不可侵犯性,就象在这个世界上,由于我们没有想到的某种
内涵原因的作用万物都在变化一样,这种内涵原因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是使他甘受维
尔迪兰家驱使的对德·夏尔丽的爱情,继而是衰弱;在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是她对新
鲜事物和艺术的偏好;在德·盖尔芒特先生身上是一次排他的恋情,象他在这一辈子中
已经经历过的那几次一样,只是由于年龄的劣势他变得更加专横,公爵夫人风格严谨的
沙龙对他的风流韵事已不再讳言,也不再进行社交上的赎救,公爵已不大在那里露面,
那个沙龙的活动也已不多。这个世界上的事物便如此改头换面。权势的中心、产业的记
载册以及社会地位的宪章,所有仿佛已成定论的东西也都在如此不间断地更动,只有用
过来人的目光才能静观这即在他以为最不可能的地方发生的最为彻底的变化。
  有时,面对着斯万收集起来的那些古画,在用这位如此“王政复辟式”的公爵和那
位这般“第二帝国味”的交际花的肖象,把这一景观陈旧过时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的
以“收藏家”的方式布置安排的古画下,玫瑰夫人穿着公爵喜爱的晨衣叽哩喳啦打断他
的讲话,他会倏然顿住,用恶狠狠的目光盯住她。也许,他发现她与公爵夫人一样,有
时也会放一通厥词。或者,老年人的幻觉使他误以为这是这德·盖尔芒特夫人一句不合
时宜的俏皮话打断了他,以为自己是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府,就象那些用链子锁住的猛
兽,一时间想象自己还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非洲沙漠。并且还突然昂起脑袋,从一双又小
又圆的昏黄的眼里射出那种猛兽眼里的精光,他用这种目光盯着她,有时在德·盖尔芒
特夫人那里,当公爵夫人话说多了的时候,我就看到过这种使我不寒而栗的目光。就这
样,公爵凝视片刻放肆的玫瑰夫人。然而这一位也不甘示弱,目光与他对峙着。过了对
旁观者来说仿佛已有很久的一会儿,被驯服的老狮子记起了自己不是在公爵府邸,不是
自由自在地在那个大门口平台铺有擦鞋垫的撒哈拉大沙漠,而是在德·福什维尔夫人家
,在植物园的樊笼里。他缩起脑袋,那一头垂落的鬣毛还很浓密,但很难看出它们是金
色还是银色,然后继续他的叙述。他似乎没有听懂德·福什维尔夫人想说什么,况且她
的话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他允许她请几位朋友与他共进晚餐。但出于从过去几次爱情留
下的某种怪癖,他要求那些客人早早告辞回家,好让他最后一个向奥黛特作别。奥黛特
并不因这种怪癖感到惊讶。她早就习以为常,斯万也是这么做的,然而这种怪癖却触动
了我的心弦,它使我想起了与阿尔贝蒂娜在一起的日子。公爵一走,她便又和另一些人
聚在一起,这就不消说的了。可公爵没有料到,或者宁肯做出对此毫无察觉的样子,老
人们视力减退,耳朵也失聪了,洞察力越来越差,疲劳就会使他们丧失警惕。朱庇特上
了年纪都不可避免地会变成莫里哀笔下的人物,甚至不是作为阿尔克墨涅的奥林匹斯山
的情人,而是滑稽可笑的谢龙特。况且奥黛特欺骗德·盖尔芒特先生,她也照料他,既
不妩媚,也不高贵。她扮演什么角色都不过尔尔。倒不是因为生活难得分派给她美好的
角色,而是因为她不会演。
  实际上,每次当我想见见她的时候,结果总是见不到她,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竭
力把养生之道必须做到的和他出于嫉妒产生的苛求混为一谈,只让她参加白天举行的欢
庆聚会,而且还不得是舞会。她曾向我承认这种不得不为之的遁世匿迹,所以这么坦率
,理由不一而足。最主要的是她把我看成著名作家,尽管我只写了几篇文章,发表了一
些论著。她甚至还由此回忆起当初我为了一睹她的芳姿而到槐树路去等候她路过、后来
又登门求见的往事,天真地说道:“啊!我要是早料到这人有朝一日将成为大作家该多
好!”由于她听说作家喜欢找女人收集素材,喜欢听她们讲述恋爱故事,为了逗起我的
兴趣,她现在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重又变成了普通的交际花。她对我讲述着:“喏,有一
次,有个男人迷上了我,我也疯狂地爱着他。我们过着妙不可言的生活。他要到美洲去
作一次旅行,我得跟着一块儿去。动身的前一天,我觉得一场不可能永远保持这么炽烈
的爱最好也不要任它减温。我们一起度过最后的夜晚,他还确信我会跟他走。那是个消
魂的夜晚,我在他身边得到无限的欢乐,也因为感到我不会再见到他了而绝望。那天早
上,我还去把我的票给一位不认识的旅客。他希望至少也应是从我手里把这张票买下来
。我回答他说:‘不,您把票拿去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不想要票钱。’”接着是另
一个故事:“有一天,我在香榭丽舍,德·布雷奥代先生愣愣地盯着我看,在这以前我
只见到过他一次。我站住,责问他怎么敢这样瞅我。他回答我说:‘我瞅您,因为您戴
了顶可笑的帽子。’他说的是老实话。那是顶有蝴蝶花的小帽子,那个年代流行的式样
难看得要死,可我还是勃然大怒,我对他说:‘我不许您象这样跟我说话。’天下起雨
来了。我对他说:‘我绝不原谅您,除非您有车。’‘嗳,我正好有辆车呢,我送您回
府上吧!’‘不,您的车我要了,您我可不要。’我上了车,他就在雨中行走。可是晚
上他到我家里来了。我们有过两年疯狂的爱情生活。您哪天上我那儿去喝茶,我给您讲
讲认识德·福什维尔先生的经过,”她神色抑郁地说:“我这一辈子过着幽居隐修的生
活,因为我深爱的那些男人全都对我疑虑重重。我这不是说德·福什维尔先生,这个人
说穿了挺平庸,我真正心爱的从来就只能是些饱学之士。可您知道,斯万先生就同这位
可怜的公爵一样多疑多忌。为了这一位,我把什么都丢开了,因为我知道他在自己家里
不幸福。我也这样为斯万先生做了,那是因为我对他一片痴情,我觉得,为一个爱我们
的人,为了使他高兴,或者仅仅是为了免除他的忧虑,我们完全可以牺牲跳舞、社交界
和其它的一切。可怜的夏尔,他那么聪明,那么迷人,正是我喜爱的那类人。”这也许
是真的。曾经有过一段时期斯万挺讨她的喜欢,然而恰恰也是在这段时期,她却不是斯
万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说实在的,即使在后来她也一直不是“他的类型”。但在那
时,他却曾那么深沉、那么痛识到在男子的生活中,“不是他们的类型”的那种女人给
造成的痛苦所占的比重是何等地大。这是由好些原由造成的。首先,因为她们不属“您
的类型”,您先是听任人爱而自己并不爱,从而您也听任人家按您的生活方式养成某种
习惯,这在一个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身上是不会发生的,后面这种女人感到自己
为人所欲得时,让人去求去争,只应允寥寥几次的约会,她不会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
每时每刻中安营扎寨,到后来,如果产生了爱情,而她却因为一次不和、一次旅行而杳
无音讯,她会给我们留下无限的思念,她扯断的联系不是一种,而是千种。其次,那种
习惯是感情上的,因为在它的基础部分并没有强烈的肉体欲求,而倘若产生了爱情,则
大脑的工作要多得多,因为它是一部小说而不是一种需要。我们并不警惕不属于“我们
的类型”的女人,我们随她们去爱着我们,但如果后来我们爱上了她们,我们会比别人
多一百倍地去爱她们,既使在她们身上得不到欲望满足后的称心如意。基于这些和其它
种种理由,与不是“我们的类型”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十分抑郁,这种情况
并不起因于命运的那番嘲弄,即以我们最不情愿的方式给予我们的幸福以客观的实在性
。一个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很少带有危险性,由于她不想要我们,一旦使我们满
意,旋即离我们而去,并不在我们的生活中伫留。爱情中危险的和繁衍痛苦的不是女人
本身,而是她每日不断的到场,她每时每刻都要表现出来的好奇。她不是女人,她是习
惯。
  我不该怯懦地说她为人厚道、品格高尚,其实我十分清楚这是假话,知道在她的直
率中夹带着谎言。随着她给我讲述一桩桩的艳史奇遇,我惴惴不安地想象着斯万不知道
的这一切,这些事会使他痛苦到什么程度,因为他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都系在这个女人
身上了,还因为他仅仅只是依据她看一个讨她喜欢的陌生男人或女人的目光便断定可以
对她放心。其实,她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向我提供她以为的小说题材。她弄错了,倒不是
因为她没有为我的想象随时提供大量的储备源,而是因为她不是以一种不自觉得多的方
式,通过来自我本身的行为,不为她所知地从中引出她的生活法则的行为,来为我提供
素材的。
  德·盖尔芒特先生把他的雷霆之火统统保留下来,用来对付公爵夫人,德·福什维
尔夫人也不错过时机,把德·盖尔芒特先生愤怒的矛头引到公爵夫人的随意来往上去。
所以,公爵夫人挺背时。有一次,我同德·夏吕斯先生谈到过这种看法。其实,德·夏
吕斯先生断言说,开始的时候错并不在他兄弟方面,公爵夫人纯洁无瑕的说法实际上是
由巧妙的人来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完全是另外一种女人,她在大家心目中是无可指摘
的。在这两种看法中,我无法确定哪一种更切合实际,切合那种往往为四分之三的人所
不了解的实际。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贡布雷教堂中殿;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某种左
右顾盼的蓝色的目光,可是这并不能说明这两种看法中有哪一种是错的,两种看法全都
能给它以不同的和说得过去的含义。幼稚的我还曾有一时想入非非,以为那是向我投来
的爱的目光。从那以后我懂了,一位郡主就象教堂的彩画玻璃,看她臣仆时用的目光只
能是宽厚仁慈的。那么,是否就该认为我的前一种看法是对的呢?是不是就该认为,后
来,如果说公爵夫人从来不同我谈论爱情问题,那是因为她怕影响自己的名声,因为我
不只是她在贡布雷的圣希勒里邂逅相遇的陌生孩子,更是她姨母和外甥的朋友呢?
  公爵夫人可能有一时感到高兴,因为自己的往昔有我参与而变得更加厚实可靠。然
而当我向她提出几个关系到德·布雷奥代先生的土财主味的问题时,她重又捡起她社交
妇女的观点,即傲视世俗的观点,那时候,我还不大能把德·布雷奥代先生与德·萨冈
先生或德·盖尔芒特先生区别开来。公爵夫人一边和我讲话,一边陪我参观府邸。我们
在几间较小的客厅里见到三五成群的知己密友,他们宁肯离群独处、听听音乐。在一间
拿破仑时代式样的小客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坐着几位难得见到的穿黑礼服的来宾,成直
线还摆着一张长椅,椅子内曲象只摇篮,上面躺着一位少妇,长椅旁一面活动穿衣镜,
由密涅瓦托着。这位少妇连公爵夫人进去都没能让她改变一下慵懒的身姿,她那拿破仑
时代式样的珠光缎长裙鲜艳之极,使一品红吊钟海棠都黯然失色,服色的鲜艳与身姿的
慵懒恰成对照。珠光缎上一些徽号和花纹的痕迹印得深深的,它们压在衣服上的时间似
乎已有很久。她朝公爵夫人略微点了点那一头棕发的娟秀的脸,算是打了招呼。她为了
能更加聚精会神地听音乐,尽管是在大白天,却让人拉上落地窗帘,人们只好点起三脚
架上的油灯,免得走路扭伤了脚,油灯散发出微弱的红光。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回答
我的询问说她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于是我又想知道她与我认识的老德·圣德费尔特
夫人是什么关系。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少妇是老夫人的侄孙的妻子,她想到这位侄孙媳
出身于拉罗什富科家显得心里不痛快,但她否认自己认识圣德费尔特一家。我提到她这
位洛姆亲王夫人与斯万重逢那晚的情况(说实在,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来的)。德·盖尔
芒特夫人肯定说她绝对没有参加那次晚会,公爵夫人历来爱撒点谎,现在更变本加厉。
对她说来,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是她希望否认的一个沙龙,况且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沙
龙的地位下降颇多。我并不坚持。“不,您可能已经在我家见到过他了,因为他有才气
,她是您说的那个女人的丈夫,我跟他并没有联系。”
  “可她并没有丈夫呀。“您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们分居了,不过他比她可爱多
了。”我终于弄清楚了有个身材魁悟、极其高大、极其强壮、满头白发的老人,一个我
到处都见到,却一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的老人,他就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丈夫。他
去年已经作古。至于这位侄孙媳,我不知道她是否由于有胃病、神经系统疾病、静脉炎
,不久将要生产、最近刚坐的褥还是流了产的原因,使她躺着听音乐,见谁都不挪动一
下娇躯。最有可能的是,她为自己这一身漂亮的红色绸缎感到骄傲,希望在长椅上造成
雷加米埃①式的效果。
  --------
  ①又译作勒甘美夫人,传有她的肖象,法兰哥斯·车拿所作。她是斯达尔夫人和夏
多布里昂的好友,于王政复辟时期主持过这一著名沙龙。
  她并不意识到,她给了我重新评说圣德费尔特这个姓氏的开端,经过了如此长远的
间隔,她标志出时间的距离和连续性。在她轻轻摇动的这只吊篮里的是时间,里面绽放
着圣德费尔特这个姓氏和以红色吊钟海棠体现的拿破仑时代的风格。德·盖尔芒特夫人
声称她对这种拿破仑时代的风格素来感到腻味。也就是说,她现在仍然嫌恶它,这倒是
真的,因为,或迟或早,她总在赶时髦。在谈到大卫①的时候,她知道得不多,问题没
有复杂化,她还很年轻的时候曾认为安格尔先生②是搞公式化创作中最令人讨厌的,接
着他一下子又成为最有情趣的新艺术大师了,直到使她憎恶起德拉克洛瓦③来。从崇拜
到斥责,中间经过哪些阶段并不重要,既然这里有艺术评论家在上层妇女们的谈话前十
年就已反映出来的审美兴味的细微区别。批评过第一帝国时代的风格后,她表示抱歉,
对我讲象圣德费尔特家族那样微不足道的人物和象布雷奥代的乡土气那样无聊的玩意,
她也远没想到我为什么对此感兴趣,就象德·圣德费尔特——拉罗什富科夫人想使她的
胃舒服些或想追求安格尔效果的时候,远没臆测到她的姓氏,她夫家的姓氏,不是她娘
家那个更有名望的姓氏使我心醉神迷,而且在这充满象征的房间里,我把她的职司看成
为抚慰时光。
  “可我怎么能对您说这种蠢话呢?这怎么可能引起您的兴趣呢?”公爵夫人囔囔道
。她压低嗓门说出这句话,谁也不可能听清她说些什么。然而,有个年轻人(他后来因
为他的姓氏引起了我的兴趣,一个我以往比对圣德费尔特还要熟悉的姓氏)怒容满面地
站起身来,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以便能集中注意力听音乐。因为此时正在演奏《致克
鲁采奏鸣曲》④,只是他搞错了节目,以为那是拉威尔⑤的作品,听人说美得象巴勒斯
特里纳⑥的东西,但却十分难懂。在改变位置的紧急行动中,由于光线太暗,他撞在一
张迭迭橱式写字台上,这自然又引得许多人转过脸来,这个如此简单的回眸动作稍稍中
断了对他们说来是“虔诚恭谨地”聆听《致克鲁采奏鸣曲》的折磨。而我和德·盖尔芒
特夫人则是这场小动乱的罪魁,我们急忙改换门庭。“是的,这些无赖怎么可能引起您
这样的贤士的兴趣呢?就象刚才,我看到您与希尔贝特·德·圣卢交谈。这与您的身份
不相称。对我说来那女人就是个无耻之徒,连女人都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见到过
比她更虚情假意、更俗不可耐的了(因为即使在她捍卫理智的时候,公爵夫人也都搀杂
着贵族的偏见)。况且,您该不该到这里这样的家庭里来呢?今天我还能理解,因为有
拉谢尔的朗诵,您可能对这个感兴趣。可是朗诵得再好也不能朗诵给这群人听。我将单
独请您来和她共进午餐。让您看清她是怎样一个人。她可胜过这里所有的人一百倍。午
餐过后,她将给您朗诵魏尔仑⑦的诗作,然后您告诉我您对她的看法⑧。可在这里,这
样的大场面里……不,您到这种地方来叫我心里不好受。除非您带有研究的目的……”
她露出怀疑的神色猜测说。她不敢作过多的冒险,因为她并不很确切地知道自己暗示的
这种不大可能的行动有些什么样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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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卫(1748——1825),法国画家,新古典主义领袖,曾获罗马奖。从1785年至
去世主持法国画坛,作品有《马拉之死》和大量肖象画等。
  ②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大卫的学生,后成为古典画派的领袖,作
有不少肖象画。
  ③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画家,浪漫主义画派领袖,以善于运用色彩
著称。
  ④这首奏鸣曲是贝多芬写给法国小提琴演奏家和作曲家克鲁采(1766——1831)的

  ⑤拉威尔(1875——1937)法国作曲家。
  ⑥巴勒斯特里纳(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复调音乐大师之一。
  ⑦魏尔仑(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歌大师,作品有强烈的音乐感。
  ⑧她特别向我吹嘘了一番午餐后的活动,每天都有某某和某某参加。因为,最终她
也形成了从前被她嗤之以鼻的“沙龙”妇女们的观念(尽管她今天否认这一点),认为
巨大的优势、胜者的标志便是“所有的男子”全都在她们家,我如果告诉她说某一位“
沙龙”贵妇在世的时候没说德·霍朗德夫人一句好话,公爵夫人会对我的天真无知哈哈
大笑说:“那当然,所有的男人全都到那一位家里去了,她竭力设法要把他们吸引过来
呢。”——作者注。
  “您不认为,”我对公爵夫人说,“圣卢夫人象刚才那样听她丈夫的旧情人表演味
道不好受吗?”我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脸上泛起一道斜杠,它借助推理联结起她刚才
听到的话和一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想法。没有表达出来的推理,是的,可也并不是所有
我们说出来的疑难问题都能得到口头或文字上的答复的。只有笨伯才一连十来次劳而无
功地请求给予他们不该写的、不合时宜的信一个答复。因为对诸如此类的信函从来就只
能用行动回答,您认为没有准时给您回信的女士在碰到您的时候,她不是直呼您的名字
,而是称您先生。我影射圣卢和拉谢尔的暧昧关系的问题还没严重到这个程度,它只能
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感到刹那间的不快,提醒她我曾经是罗贝的朋友,在公爵夫人家的
晚会给拉谢尔带来失望一事上,我也许还算得上是他的密友。然而公爵夫人没有继续往
下想,脸上那一抹乌云消散了,她回答我关于圣卢夫人的问题说:“我告诉您,我认为
,正是由于希尔贝特从来没爱过她丈夫,所以她对此并不在乎。这一劣迹不值得大惊小
怪。她爱地位,想要那个姓氏,愿意当我的外甥媳妇,脱离她的泥淖,此后,她也没有
别的办法,只好回到她来的地方去了。我跟您说,就为了可怜的罗贝尔,这事儿曾使我
挺不好受,因为他白白地为此丢了远大前程,对此,对许多事他看得很清楚。我不该说
这事,因为她不管怎样毕竟是我外甥媳妇,我也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她欺骗了他,可
不愉快的事情确有一大堆。我跟您说,一点不假,我知道这件事,罗贝尔曾想找梅塞格
利丝的一名军官决斗。罗贝正是为了这一切才应募入伍的,战争对他说来就象是摆脱家
庭痛苦的手段。您如果想了解我的看法,那就是他不是被杀的,她是自己去找死的。她
一点也没露出伤心的样子,甚至,使我惊讶的是她那罕见的厚颜无耻,她装出满不在乎
的模样,真叫我难受,因为我很爱可怜的罗贝。您因此也许会感到惊奇,因为大家不了
解我,可我有时确实还想到他,我谁都没忘记。他从来就啥都不告诉我,可他心里知道
我全都料到了。可不是,她哪怕还稍微有一点儿爱她男人的心,能这么若无其事地同他
疯狂地爱过那么多年的女人呆在同一个沙龙里吗?何止多年,竟可以说是至死不渝,因
为我敢肯定他一直没有中止过他的爱,即使在战火中。她该扑上去扼住她的脖子才是!
”公爵夫人嚷嚷道,她忘了正是自己让人家请来了拉谢尔,给了她认为如果希尔贝特曾
经爱过罗贝的话,不可避免地就会出现的场面以可能性,她的行为正可能是残酷的。“
不,”她下结论说,“您瞧见了,这是头猪!”这种话居然出自德·盖尔芒特夫人之口
是因为她已经从与人为善的盖尔芒特家族这个阶层滑落到女伶社会,还因为她把这看作
她认为还充满生命力的十八世纪的风度,最后还因为她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不过这句
话是在她对希尔贝特的憎恨驱使下说出来的,出于鞭笞她的需要,打不到她本人,打在
她的模拟象上。同时,公爵夫人还想藉此解释她在社交界、在家族中对希尔贝特,或不
如说反对希尔贝特的行为,甚至她对利益和对罗贝尔继承的态度。
  然而,犹如我们所作的判断有时会因为不了解和不可能料及而得到表面上的证明,
希尔贝特,她无疑有些象她母亲直系尊亲属(当我请求她帮我介绍几位小姑娘的时候,
我不知不觉中所指望的正是这种品性上的随和),经过一番思考,大概是为了不至让肥
水流出家门,为我所作的请求找到比我能设想到的都要大胆的解决办法,她对我说:“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去把我女儿给您找来,把她介绍给您。她就在那儿,正和小莫特马
尔和一些没啥意思的小家伙们聊天。我敢肯定她会成为您的可爱的朋友。”我问她,罗
贝尔对自己有了女儿是不是高兴。“啊!他可为这个女儿感到得意呢。不过当然,”希
尔贝特天真地说,“我还是认为,要按他的心思,他更愿有个男孩。”这位姑娘,她的
门第和财产使她母亲能够指望她嫁给一位王太子,为斯万夫妇双方的家族荣宗耀祖,可
她后来却选择了一位默默无闻的文人做她的夫君,因为她丝毫没有好出风头之心,从而
使她出身的这个家族降落到更低的地位上,这时再想让一代代的新人相信这对默默无闻
的夫妇俩的父母曾地位显赫就更难于上青天了。斯万和奥黛特·德·克雷西的姓哪怕奇
迹般地复苏也只能使人家告诉你说你弄错了,说他们作为家族并没有什么超凡出众之处

  即在圣卢夫人朝另一间客厅走去的时候,她那些话使我感到的惊讶和欢乐很快便为
那似水年华的观念所取代,就连尚未见过面的德·圣卢小组都在以她的方式给予我这个
观念。况且,她不也象大多数人那样,仿佛是森林中交叉路口的“星星”?好几条道路
汇合到这些交叉路口,就象对我们的生活而言的某些差别迥然的交点。通过德·圣卢小
姐并以她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道路对我来说为数甚多。而通向她的首先便是那两个庞大
的“那边”,我曾作过多少次漫步、多少个梦的“那边”——经由她父亲罗贝·德·圣
卢所在的盖尔芒特家族那边和经由她母亲希尔贝特所在的梅塞格里斯那边,即在“斯万
家那边”。一条道路经过少女的母亲和香谢丽舍,引导我直至斯万,直至我在贡布雷度
过的那一个个夜晚,直至梅塞格里斯那边;另一条路经过她的父亲通往我在巴尔贝克度
过的下午,在那里,在我一再见到他的阳光灿烂的海边。在这两条通衢大道之间已建起
横向叉路。例如那个巴尔贝克,我在那里结识了圣卢,它之所以现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
是斯万对我讲到了教堂,尤其是那座波斯教堂,才使我那么想上那儿去,而另一方面,
通过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外甥罗贝·德·圣卢,我又在贡布雷与盖尔芒特家族那边
相逢。然而,圣卢小姐还通向我人生道路上的许多交点,通向我在叔祖父家见到过的她
的外祖母,那位穿一身玫瑰色服装的夫人。这里是一条新的横向叉道,因为,这位叔祖
父的贴身男仆,那天把我引进去,后来又通过照片的赠予使我得以确认穿玫瑰色服装的
夫人是谁的那个男仆正是这位年轻人的父亲,不仅德·夏吕斯先生喜欢这个年轻人,连
德·圣卢小姐的父亲也喜欢过这个年轻人,就为了这个年轻人他曾使自己的母亲很不幸
。而且不正是德·圣卢小姐的外祖父斯万,象希尔贝特第一个对我谈到阿尔贝蒂娜那样
,第一个对我提到凡德伊的音乐的吗?而正是在对阿尔贝蒂娜谈到凡德伊的音乐时我发
现她们是老朋友,并且从此与她开始那把她引向死亡和给我万般痛苦的生活。再者,还
是德·圣卢小姐的父亲动身去寻找阿尔贝蒂娜,竭力要让她回来。甚至我全部的社交生
活,不管在巴黎,在斯万家的沙龙还是在盖尔芒特家的沙龙里,或者反之在维尔迪兰家
也都如此,把贡布雷和香榭丽舍连结在拉斯普利埃华丽的露天座两侧,连成一条线。况
且,我们认识的人们,在谈到他们与我们的友谊的时候,谁又不是在强迫我们,接二连
三地把我们放在生活道路中那些迥然不同的位置上呢?我所描绘的圣卢的某种生活将在
各种各样的背景里展开,影响到我全部的生活,甚至在这生活中与他完全无关的那几部
分,如我的外祖母,如阿尔贝蒂娜。再说,维尔迪兰夫妇不管有多么地背道而驰,他们
总因奥黛特的过去与奥黛特相连,总通过夏尔里与罗贝尔·德·圣卢相连;而在他们家
,凡德伊的音乐什么样的作用没有起到过!最后,斯万曾爱过勒格朗丹的妹妹,勒格朗
丹认识德·夏吕斯先生,小康布尔梅则娶了由他监护的姑娘。当然,凡事如果只涉及我
们的感情,那么,诗人说被生活粉碎的“神秘的线”便不无道理。然而更为真实的是生
活在人与人之间、事件与事件之间不断地用这种线进行编织,穿梭交叉,重重叠叠,把
它编得越来越厚,致使在我们过去的任何一个交点与其它交点之间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
的回忆网,只需要我们作出联络上的选择。
  如果我努力去做的不是无意识地使用,而是回忆这网状结构的本来面目,那么,我
们可以说眼下能为我们所用的那些事物中没有一件不曾是充满活力的东西,并且为我们
富有个性地存在着,继尔又应我们之需求变成简单的智力素材。把我介绍给德·圣卢小
姐一事将在维尔迪兰夫人家中进行:我重又想到与阿尔贝蒂娜一起作的那一次次旅行,
心里美滋滋的,我将请求德·圣卢小姐当那个阿尔贝蒂娜的替身。我这样想着,在驰往
多维尔的小有轨电车里,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的路上,正是这位维尔迪兰夫人,在我对阿
尔贝蒂娜萌生爱情之前就已曾联结继而打破德·圣卢小姐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爱情。在
我们周围挂着曾把我介绍给阿尔贝蒂娜的那位埃尔斯蒂尔的绘画作品。为了使我所有的
往事变得更加融汇贯通,维尔迪兰夫人象希尔贝特一样嫁给了盖尔芒特家的后裔。
  不把我们生活道路上那些差距极大的景地联成一气。我们是不可能叙述自己与一个
甚至都不甚了解的人之间的关系的。因此,每个个人——而我也是这些个人之一——均
以他们不仅在自己周围,而且在他人周围完成的回旋,尤其是他们对我而言先后占有的
方位确定时值。而自刚才在这场欢庆活动中我重又抓住时间以来,这个时间一方面使我
想到在一部准备用来叙述一个人的生活的作品中,与通常使用的平面上的心理分析相反
,应当充分使用某种空间中的心理分析,另一方面,它还根据所有那些不同的平面安排
我的生活。只要我继续在书房里独自冥想,这些不同的平面无疑为我的记忆施行的那一
次次起死回生增添新的美色,因为记忆在把过去不加变动地、象当初它尚且在进行的时
候那样把它引入现在的时候,它所抹掉的恰恰正是那个时间的巨大维数,就是生命据此
得以发展的巨大维数。
  我看到希尔贝特朝前走来。我惊讶地发现她身边走着一位妙龄少女,因为,我仿佛
觉得圣卢的婚姻就是昨天的事情,当年盘踞在我心头的思绪今天早晨依然在我心头没有
什么变化,姑娘高挑的身材标出了这段我一直视而不见的间隔。无色无嗅、不可攫住的
时间,可以说是为了使我能够看到它、触摸到它,物质化在她的身上,把她塑造成美的
杰作,与此同时在我身上,唉!却只是完成它的例行公事。此时,德·圣卢小姐已来到
我的面前。她两眼深凹、熠熠有神,那娇秀的鼻梁呈鹰钩状微微隆起,这只鼻子,虽说
一点也不象斯万的鼻子,却很象圣卢①。这位盖尔芒特的灵魂已然泯灭,可他那颗长有
一双飞禽般炯炯眸子的秀美头颅却降落在德·圣卢小姐的肩上,致使曾认识她父亲的人
们浮想联翩。我觉得她很美,因为她还充满希望、来日方长、喜气洋洋,即由我失去的
那些年头造就的她仿佛就是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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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很惊讶,她那似是仿照她母亲和她外祖母的样子制作的鼻子恰好终止在她鼻下
那条完全水平的线上,尽管略略见大,却属十分精巧。一个如此独特的特征足以让人把
一尊雕象从一千尊中辨认出来,只要认准了这个特征。我赞叹大自然这位独具匠心的雕
塑大师象给母亲、外祖母做过的那样,不失时机地又给这外孙女刻下这强劲有力的决定
性的一刀。——作者注。
  最后,这种时间的观念对我来说还有一种重要的价值,它是一根刺棒,它告诉我,
如果我想达到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有时,在短促的瞬间,在盖尔芒特家那边,在我和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坐车出去散步的时候产生过的、使我认为这日子还值得一过的感受
的话,那么现在该是开始的时候了。现在我觉得这种生活值得一过,因为我觉得有可能
阐明它,阐明这种我们在黑暗中看到的、不断遭到歪曲的生活,还它真实的本来面目,
总之,实现在一部作品中!我想,但愿能写出这样一部作品的人能得到幸福,他要做的
工作是多么艰巨啊!这里且略示一斑,他必须做到使他的作品能与最高雅、最不同的艺
术相媲美,况且,这位作家还将使每个特点都显现出它各个相反的方面,以说明他的兼
容并蓄,他必须条分缕析地酝酿他的作品,无休止地翻复集结力量,仿佛展开一场攻坚
战,象忍受疲劳那样忍受之,接受戒律那样接受之,建造教堂那样建造之,遵守规章那
样遵守之,克服障碍那样克服之,赢取友情那样赢取之,喂养幼儿那样给予充分的营养
,创造一个世界那样创造它,绝不把那些可能只有在别的世界里才能找到解释的奥秘、
我们预感在生活中、艺术中最能令人感动的奥秘放过一边。而在这些鸿篇巨制里,有些
部分还只来得及拟出提纲,因为由于建筑师计划之宏大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完工,有多少
大教堂仍处于未完成状态啊!我们给这部作品以养料,加强它的薄弱部分,保护它,然
而接下去的却应是它自己成长,它指定我们的坟墓,保护它免遭物议,有时也使它免被
后人遗忘。不过回过头来说我自己,我对自己的作品实不敢抱任何奢望,要说考虑到将
阅读我这部作品的人们、我的读者那更是言过其实。因为,我觉得,他们不是我的读者
,而是他们自己的读者,我的书无非是象那种放大镜一类的东西,贡布雷的眼镜商递给
顾客的那种玻璃镜片;因为有了我的书,我才能为读者提供阅读自我的方法。所以,我
不要求他们给我赞誉或对我诋毁,只请他们告诉我事情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他们在自己
身上所读到的是不是就是我写下的那些话(再说,在这一方面可能出现的分歧也并不一
定纯然是由我的差错而引起的,有时还可能是由于读者的眼睛还不适应于用我的书观察
自我)。为了更有效、更具体地想象我将投身其中的工作,我每时每刻不断地变换比较
的角度,我想,我在我那张白木大方桌边工作,弗朗索瓦丝在我身旁望着我,她就象那
些默默无语的生活在我们周围的不卑不亢的人们,一定程度地直觉到我们的使命(我把
阿尔贝蒂娜忘记得差不多了,以至我会原谅弗朗索瓦丝可能做出的反对她的事情),我
在她身边工作,几乎也象她那样地工作(至少象她过去那样,因为她现在已经老得什么
也看不清楚了);因为,在这里别上一页增补,我将粗粗地勾出我这部书的概貌,我不
敢狂妄地说它象一座主教座堂,只求它象一条连衣长裙。当我手头没有我所有的那些被
弗朗索瓦丝称作烂纸片儿的东西,当我缺少的正是我需要的东西时,弗朗索瓦丝能理解
我的冲动,她总是说,如果没有她需要的那号纱线和扣子,她是缝不成衣服的。还因为
她按我的生活起居,她对文学工作已经形成了一种本能的理解,比许多聪明人还正确的
理解,更不用说那些笨人了。例如当初我给《费加罗报》写我那篇文章时,老膳食总管
真心实意地同情作家们说:“这种事情真是难上加难,”他们总有点儿夸大一项自己并
不进行、甚至连想都没想到的工作的艰难之处,表示诸如此类的怜悯,甚至夸大一种人
家并没有的习惯,就象有的人对你说:“象这样打喷嚏会把您累成什么样儿了。”此时
的弗朗索瓦丝却完全相反,她揣度着我的幸福感并且尊重我的工作。只是,她对我把自
己的文章给布洛克讲述一遍时发发脾气,怕他赶到我前面去了,说:“您对这些人总少
个防人之心,他们全都是抄袭大师。”而布洛克呢,每当我给他大致叙述一篇他觉得不
错的文字后,他确实也在给自己留着后路,他对我说:“嘿!挺怪的,我也写了一篇差
不多的东西,我以后也得给您念一念。”(后来他还是没有能念给我听,但那天晚上他
却就去写这篇大作了)。
  由于我那些被弗朗索瓦丝称作烂纸片儿的稿笺是一张张贴起来的,它们不是这里撕
了就是那里破了。即使需要,弗朗索瓦丝也无法帮我修补,这不象她给自己的连衣裙磨
损的地方加补丁,也不是厨房窗户,哪块玻璃碎了,在玻璃匠(好比我是印刷者)到来
之前,她可以在破碎的地方糊上张报纸的,她帮得了我的忙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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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弗朗索瓦丝会指着我那象长了虫子的木头般遭到损蚀的本本说:“这全叫虫蛀了
,瞧,真糟糕,这一页都成花边了。”她象个裁缝似地打量着这页纸:“我怕没法子让
它还原呢,这可丢了。真遗憾,那也许是您最美好的见解。就象贡布雷那边的人说的,
最精明的皮货商也没蛀虫内行。它们总钻在最好的料子里。”——作者注。
  况且,由于个性(人类的或不是人类的)在一部作品里是用大量的印象塑造起来的
,它们取自许多少女、许多教堂、许多奏鸣曲,用于构成一位少女、一座教堂、一首奏
鸣曲,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是不是能象弗朗索瓦丝做那盘得到诺布瓦先生高度评价的胡
萝卜焖牛肉那样,加上那么多精选的肉块就可以使肉冻内容丰富了呢?我终将实现当初
在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时认为不可能实现的夙愿了,当初认为不可能就象认为我绝不可
能习惯于没有吻过母亲就上床睡觉那样,或者后来认为我不可能习惯阿尔贝蒂娜喜欢女
人的想法那样,那种想法最后竟使我生活在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之中。因为我们最大的
恐惧和我们最大的希望一样,再大也不会超出我们的力量,我们最后总能战胜恐惧和实
现希望。
  是的,我刚刚形成的这个关于时间的观念告诉我说该是着手撰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了
。应该赶紧动手。然而现在才动手还来得及吗?还有,我有力量胜任吗?这正证明了刚
才,我走进客厅,那一张张沟壑纵横的面孔给予我年华如逝水的概念的时候,我心里感
到惶恐不安是有道理的。心灵有它自己的景物,然而让它静观这些景物的时间却有一定
限度。我以前的日子过得象一名画师,他顺着一条突出在湖面上的道路往上行走,陡壁
悬崖和树木组成屏障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先从一道缺口瞥见了湖水,接着湖泊整个儿地
呈现在他眼前,他举起画笔。可此时夜色已经降落,他再也画不成了,而且白天也不会
回来。首先,既然什么都还没有开始,我便可能焦躁不安,虽说我相信自己年岁还不算
大,还有几年好活,我最后的时刻毕竟也有可能即在眼前。实际上,看问题得从我拥有
一具肉体出发,也就是说我始终不断地受到双重危险的威胁,外部的和内部的。而且我
这么说还只是出于言语表达的方便。因为,内部的危险,例如脑溢血,同时又是外部的
危险,因为那是肉体的危险。而拥有一具肉体对精神、对能思维的人类生命是巨大的威
胁,我们无疑应当尽量地不要把能思维的人类生命说成是物质的动物生命的神奇改善,
还不如说它是精神生活构成中的一种不完善,而且还是象珊瑚骨形成的原生动物的共同
生存那样,象鲸的身体等等那样的退化的不完善。肉体把精神禁锢在一座要塞里,要塞
很快便被团团包围,水泄不通,最后精神只好交械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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