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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18:5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他也许还能承认,在他父母的老朋友当中也有同维尔迪兰夫人一样纯朴的人,有他年轻
时的同伴当中也有象他们那样热爱艺术的人,在他的熟人当中也有心灵高尚的人,然而
自从他崇尚纯朴、艺术和心灵高尚以来,他却从没有再看到他们。而这些人不认识奥黛
特,同时即使他们认识她,也不会费尽心机来促成他跟她的接触。
这么一来,在维尔迪兰夫妇这个圈子里,象斯万这样爱他们,或者自以为爱他们的
忠实信徒恐怕再也数不出来了。然而当维尔迪兰先生说斯万并不合他胃口的时候,他不
仅说出了他自己的想法,也猜到了他妻子的心思。很显然,斯万对奥黛特的感情太特殊
,他是不会向维尔迪兰夫人透露他俩之间的秘密的;也很显然,他又是巴如此的谨慎来
对待维尔迪兰夫妇的好客,时常以他们意想不到的理由就不上他家吃饭,他们只能认为
他是不想回绝哪个“讨厌家伙”的邀请;也很显然,尽管他十分小心谨慎地提防,他们
还是慢慢地发现他在上流社会里有显赫的地位;所有这一切都促使他们对他恼火。然而
最深刻的原因还不在这里,而是因为他们很快就感觉到在他灵魂深处还保留着一个别人
无法进入的王国,依然还默默地认为萨冈亲王夫人并不可笑,认为戈达尔的玩笑并不逗
人,总而言之,虽然他对他们一贯殷勤亲切,从来不公开反抗他们的信条,但他们却不
能使他衷心接受,不能使他彻底归化,这在别人身上还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们原本可
以原谅他跟一些“讨厌家伙”来往的(在他心底里,他却也是千百倍地更喜欢维尔迪兰
夫妇和他们的“小核心”的),只要他做出个好榜样来,当着那些信徒的面背弃那些家
伙就行了。然而他们也明白,要他发誓跟那些人断绝来往,那是不可能的。
奥黛特请求他们邀请的那个“新人”,虽然她自己也只见过很少几次面,他们却对
他寄以很大的希望,这跟对斯万是何等的不同!这位“新人”就是福什维尔伯爵。原来
他正是萨尼埃特的连襟,这使那些信徒们不胜诧异:这位老文献家态度那么谦卑,他们
原以为他的社会地位要比他们低微,不料却出自一个富有而且几乎是贵族之家。当然,
福什维尔浑身散发出冒充风雅的气味而斯万则不是;当然,他决不能象斯万那样,把维
尔迪兰家这个圈子看得比任何别的地方都高出一筹。然而缺乏斯万那种心计,不象他那
样,对以维尔迪兰夫人为首的那些人指责他所认识的人们的明显错误时避免随声附和。
至于画家有时发表的自命不凡的夸夸其谈,戈达尔所开的庸俗的玩笑,斯万虽然跟他们
两个都要好,可以原谅他们,然而鼓不起勇气,也没有那份虚情假意来为他们叫好,而
福什维尔却是那样愚钝,虽然并不懂得画家谈的是什么,竟为之倾倒,对戈达尔的玩笑
也听得津津有味。正是在福什维尔在维尔迪兰家吃的第一顿饭桌上,两个人之间的差异
全都暴露了出来,突出了福什维尔的品质,也加速了斯万的失宠。
那天晚上,餐桌上除了常客之外,还有一位巴黎大学的教授,名叫布里肖,他是在
温泉跟维尔迪兰夫妇认识的。要不是校内教务繁忙,研究工作又重,闲暇时间很少的话
,他是很乐意常上他们家来的。他对人生有这样一种好奇之心(也可以说是迷信),这
种好奇心跟人们对他们的研究对象的一定程度的怀疑态度相结合,就会在任何一行一业
中,使得某些聪明人(譬如不信医学的医生,不信拉丁文翻译练习的中学教员)博得思
想开阔、头脑敏锐、甚至高人一等的美名。他装模作样地在维尔迪兰夫人家中搜求他在
讲哲学,讲历史时可资对照的当今实例,首先他认为哲学和历史都无非是为人生之途作
准备,其次他也认为在这小宗派里可以看到以前仅仅在书本里看到的东西,现在在行动
中表现出来;最后可能也是因为他从小就被灌输了对某些人的尊敬之情,而且在不知不
觉之中把这种尊敬之情一直保持在心头,现在他却想剥去他自己大学教授的外衣,跟这
些人一起放肆放肆——其实这些言行之所以显得是放肆,也仅仅因为他道貌岸然地穿着
大学教授的外衣的缘故。
刚一开饭,坐在维尔迪兰夫人(她可为了这位“新人”的光临而在衣装打扮上没有
少下工夫)右首的德·福什维尔先生就对她说:“您这件白外衣(robeblanche)可真是
独出心裁。”那位大夫一直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被他称之为“姓氏中带‘德’字的人”,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总想找机会引起他的注意,跟他拉上关系,这时抓住了blanche这个
字,头也不抬地说:“Blanche?BlanchedeCastille?(布朗施?布朗施·德·卡斯蒂
利亚?)①”,然后继续低着头左顾右盼,既拿不稳大伙对他这句话会有什么反应,又
流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气。斯万苦笑一下,表明他认为这种用同音异义字进行的文字游戏
实在荒唐,而福什维尔则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种欢快情绪(那种真诚坦率着实叫维尔迪
兰夫人看了高兴),表明他既欣赏大夫所说的那句话的精巧,自己又精于为人处世之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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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亚(1185—1252),法国国王路易八世之妻,路易九世(
即圣路易)之母,曾两度为摄政王后。
“您觉得这位科学家怎么样?”她问福什维尔,“跟他在一起,你就没法子接连谈
上两分钟的正经话。”她又转过脸来对大夫说:您在医院里是不是也这么老开玩笑?这
么着,倒是不至于整天闷得慌。我看我也该申请住进您的医院才是。”
“我想我刚才听见大夫说起了那个老泼妇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亚——请原谅我这
么说话。夫人,我说得对不对?”布里肖问维尔迪兰夫人。维尔迪兰夫人喜不自禁,两
眼紧闭,双手捂住脸,格格地闷声直笑。“天哪!夫人,我不想故作惊人之笔,来吓唬
现在在座而鄙人有所不知的虔敬的贵宾们……不过,我得承认咱们这个难以用言语形容
的雅典式共和国——啊,那是十足地道的雅典式共和国,它的第一个警察头子正是这位
采取愚民政策的卡佩家族的女人。就是这么回事,我亲爱的主人,就是这么回事,没有
错。”他以铿锵有力的声音,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出他对维尔迪兰先生提出的反对意
见的回答。”《圣德尼编年史》①这部作品所提供的资料的可靠性是毫无问题的,它在
这一点上就留下了不容置疑的证据。这位圣者的母亲哪,不信教的无产者再也挑不出比
她更好的保护人了;她不但生了一个被称为圣者的儿子,还培养了一批蹩脚的圣者(絮
谢尔②就是这样说的),以及一些圣伯尔纳③之流;谁沾上她的边都难免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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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絮谢尔(约1081—1151),圣德尼市的教士,路易六世及路易七世时的大臣,在
法国王权的加强方面起过极为重要的作用。
②教反对路易六世及路易七世。鼓吹神秘主义,极力反对阿伯拉尔“理解而后信仰
”的主张。
③圣伯尔纳(1090—1153),中世纪神学家,在法国政教冲突中帮助巴黎主《圣德
尼编年史》即《法兰西编年史》,13世纪编于圣德尼市。
“这位先生是谁?”福什维尔问维尔迪兰夫人,“他说起话来气儿还挺粗的。”
“怎么?您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布里肖?他在全欧洲都是遐迩闻名的。”
“噢!他就是布里肖!”福什维尔高声叫道,他刚才并没有听真。接着又双眼圆睁
瞧着那位客人对维尔迪兰夫人说,“您待会儿跟我详细介绍介绍。能跟一位名人同桌吃
饭,总是很有意思的。您邀请的客从都经过精心挑选,在您这里是决不会厌烦的。”
“是的,尤其是他们都有一种安全感,”维尔迪兰夫人谦虚地说,“他们想谈什么
就谈什么,大家畅所欲言,从来不会冷场。布里肖今天谈的还不怎么样;有一天在这里
可是说得有声有色,叫你简直要拜倒在他脚下。要是在别人家里,他可就变了样了,机
智也没有了,话就跟牙膏一样,你不挤就出不来,他甚至会变成一个讨厌家伙。”
“这倒真怪!”福什维尔不胜诧异地说。
布里肖那样的机智,尽管跟真正的才智并不矛盾,可在斯万年轻时交往的那些人眼
里会被看成是纯粹的愚蠢。而教授才气横溢,很多被斯万认为是有才的上流社会人士是
会羡慕的。然而这些人士早已把他们的好恶,至少是与社交生活,甚至是与社交生活相
连而其实应该属于才智领域的东西(例如谈吐)有关的好恶都灌输给了斯万,因此他只
能认为布里肖开的玩笑既是学究气十足,又庸俗粗鲁得令人作呕。再说,他习惯于彬彬
有礼,对那位狂热的民族主义的教授对任何人说话时的那种粗鲁甚至是大兵式的口吻也
大为反感。最后,也许他那天晚上看到维尔迪兰夫人对奥黛特一时心血来潮带来的这位
福什维尔表现得那么殷勤亲切,因此失去了平常那种宽容。奥黛特在斯万面前也显得有
点不自在,来到的时候曾问他:“您觉得我那位客人怎么样?”
福什维尔是他早就认识了的,可这是他第一次发现他居然能得到一个女人的好感,
而且长得还相当漂亮,就没有好气地答道:“真恶心!”他倒不是为了奥黛特的缘故而
心怀妒意,不过那天他不象往常那样高兴,所以当布里肖讲起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亚
的母亲,说她“跟金雀花朝的亨利生活在一起多年才嫁给他”这个故事时,他想让斯万
敦促他接着讲下去,就对他说:“斯万先生,是不是?”那口吻倒象是在对乡巴佬讲话
,或者是给大兵打气似的。斯万说,他很对不起,他对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亚毫不感
兴趣,倒是有话要跟画家说。这就杀了布里肖的威风,使得女主人大吃一惊。原来画家
那天下午去看了一位艺术家的画展,那是维尔迪兰夫人的朋友,前不久死了的。斯万想
通过画家(他的鉴赏力斯万是很欣赏的)了解一下那位艺术家,他在前几次展览中震惊
了观众的精湛技巧,在最后几幅作品中是否更进了一步。
“从这一观点看来,真是了不起,然而我并不觉得这种艺术形式很‘高级’,”斯
万面带微笑说。
“高级……高到九天之上,”戈达尔煞有介事似地举起双臂插上这么一句。
举座纵声大笑。
“您看,我说得对不对,跟他在一起就没法子说正经的,”维尔迪兰夫人对福什维
尔说,“在谁也预料不到的时刻,他冷不了给你来上一句笑话。”
然而她也注意到,只有斯万没有开颜。相反,他对戈达尔当着福什维尔的面笑他,
感到很不满意。而画家吗,如果只有他跟斯万在场的话,是会帮他说句话的,现在却宁
可就已故的大师的技巧说上两句,以此来博得席上的人的赞赏。
“我一直走到画幅跟前,”他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画的;我都把鼻子尖顶上去
了。嗨!谁也说不上那是用什么画的,是胶?是宝石?是胰子?是青铜?是阳光?还是
屎巴巴?”
“再添一得十二!”大夫待了会儿叫道,谁也不明白他插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样子是什么也没有用,”画家接着说,“这儿的谜跟《夜巡》和《摄政王后》
那两幅画同样难解,那手法比伦勃朗①和哈尔斯②还要高明。这幅画真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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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将意大利画家卡拉瓦齐的明暗对比法加以发
展,形成独特的风格。《夜巡》为其杰作之一。
②哈尔斯(约1580—1666),荷兰肖像画家和风俗画家,笔法流畅,有节奏感,色
彩简朴而明亮,对后来欧洲绘画技法的改进有较大启发。《摄政王后》即出其手。
正如歌唱家已经唱到他所能唱到的最高音而只好改用假嗓子哼下去一样,他这会儿
也只好含笑低语,仿佛那幅画美得反而有点可笑似的:
“味儿好闻,上脑,叫你透不过气来,叫你全身痒痒,可你又说不上那是用什么画
的,这简直是巫术,是骗术,是奇迹(说到这里他放声大笑),是不老实!”他打住话
头,庄严地抬起头来,以竭力悦耳的深沉的低音找补一句,“可又是如此正派!”
除了当他说到“比《夜巡》还强”时引起维尔迪兰夫人的反对(她把《夜巡》跟《
第九交响曲》和《萨摩色拉斯的胜利女神雕像》,看成是世上最伟大的三件杰作),提
到巴巴这两个字时引起福什维尔环顾全桌,看他们对这话的反应,并且含蓄地、宽宏大
量地微微一笑以外,其余的时间,席上的人除了斯万以外,全都着了魔似的盯着那位画
家。
等他说完话,维尔迪兰夫人眼看德·福什维尔先生第一次光临在餐桌上就如此兴致
勃勃,高兴极了,她高声叫道:“你们看,他说得那么来劲,我真高兴。”又对她丈夫
说:“你这是怎么啦?目瞪口呆地待在那里!你是听呆子。画家先生,他倒象是第一次
听您说话似的。刚才您讲话的时候,他是一个一个字都记在心间,赶明儿要他复述您的
话,他准一个字儿也落不了。”
“不,我这并不是扯淡,”画家说,他对他的成功十分得意,“看样子,你们以为
我这是吹牛,是骗局;那我就领你们去看看那画展,到时候你们再看我是不是夸大其词
;我敢担保,你们看了比我还要兴高采烈!”
“可我们并不认为您是夸大其词,我们只是要您别忘了吃菜,要我丈夫也别忘了吃
菜。再给比施先生来点诺曼底板鱼,他盘子里的已经凉了。我们不忙,别那么急着上菜
。色拉待会儿再上吧。”
戈达尔夫人向来谨慎,沉默寡言,可是当她灵感一来,想起一句得体的话,她也不
乏自信。她感到这句话会一鸣惊人,这就使她产生了信心,而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
出风头,更多地是为了有助于她丈夫的事业。维尔迪兰夫人刚提起“色拉”这两个字,
她就赶紧抓住机会:
“莫非这是日本色拉?”她转过脸来,朝着奥黛特低声说道。
这话虽然说得含蓄,却显然是跟最新一上演就轰动一时的小仲马的那个剧本有关,
她为说这既得体又大胆的话感到高兴,却也有点不好意思,象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似的
笑了起来,笑声是那么轻,然而难以遏制,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这位夫人是谁?她可很有机智,”福什维尔说。
“不,不过各位如果星期五一起光临,我们给各位准备日本色拉。”
戈达尔夫人对斯万说:“先生,说起来也许您会觉得我太土。我到现在还没看过那
脍炙人口的《弗朗西伊翁》①呢。大夫已经看过了,我记得他对我说过,他是有幸跟您
一起看的,我也觉得他不必为了陪我而去订票再看一次。当然,在法兰西剧院的晚上是
从来不会虚度的,演出总是非常精彩,不过我们有很好的朋友(戈达尔夫人很少举出具
体的姓名,只说“我们的朋友们”或者“我们的一位朋友”,拿腔做调,学着那不屑提
那些不足道的人的姓名的那副架子,那种派头),他们有包厢,常想着带我们去看值得
一看的新戏;我相信我迟早总会有机会去看《弗朗西伊翁》的,到时候就可以提出我自
己的看法了。不过我可得坦白承认,我是够傻的,在我所到的沙龙里,大家都在谈论那
个倒霉的日本色拉。”看到斯万对她那件新闻并不如她所期望的那样感兴趣,她又加上
一句:“大伙甚至已经开始有点谈腻了。可也得承认这有时也会引出一些挺有意思的想
法。譬如说吧,我有一个女友,很漂亮,很吸引人,很出名,可也很怪,她说她就叫她
家的厨子做过那种日本色拉;小仲马在剧本里说要搁什么,她就叫搁什么。她邀请了几
位朋友去品尝。我可没有被邀请的福气。不过有一天她跟我们大伙都说了,看来那种色
拉难吃得要命,把我们乐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当然,关键在于你讲的可乐不可乐,”看
到斯万毫无笑容,她最后讲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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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朗西伊翁》,小仲马于1887年发表的剧本。
她心想也许是因为期万不喜欢《弗朗西伊翁》的缘故,便又说道:“我想我也许会
失望的。我不信它会比得上德·克雷西夫人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塞尔施·巴尼娜》。不
过总还有些地方可以发人深思;可是在法兰西剧院的的舞台上讲什么色拉的做法,那可
未免太……而《塞尔施·巴尼娜》呢,就跟一切出之于乔治·奥内之手的作品一样,总
是写得那么好。我不知道您看过《铁厂老板》没有,跟《塞尔施·巴尼娜》相比,我还
更喜欢这一部呢。”
“对不起,”斯万语带讽刺地说,“我要坦白承认,我对这两部杰作,都同样不欣
赏。”
“那您认为这两部作品有哪些毛病呢?您的意见就不会改变了吗?您是不是觉得惨
了点儿?是吗,我总说,小说和剧本是没法讨论的。各有各的看法。我最喜欢的,您可
能觉得讨厌。”福什维尔这会儿叫斯万,这就把戈达尔夫人的话给打断了。刚才当她大
谈特谈《弗朗西伊翁》的时候,福什维尔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对画家的演讲大为赞赏。
画家话刚讲完,他就对维尔迪兰夫人说:“这位先生口才真好,记忆力真强!真是
少见。哎呀,我要是能这样就好了!他可以当个优秀的传教士。他跟布里肖先生真可说
是旗鼓相当;我简直说不上这一位是否比教授更能说会道些。他出口成章,不那么咬文
嚼字。虽然他有几个字眼说得未免太俗,可这也是时下的风尚。说起话来这么滔滔不绝
的人可并不常见,这位先生倒叫我想起当年在团里一起服兵役的一个伙伴。随便谈起什
么东西,譬如说这只杯子吧,他都可以给你说上几个钟头;不,不,不,干吗要谈杯子
呢,我怎么这么傻!那就说滑铁卢战役吧,或者随便什么题目吧,他都会跟你提起一些
你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对了,斯万也跟我在一个团里,他应该认识他。”
“您跟斯万先生常见面?”维尔迪兰夫人说道。
“不,”德·福什维尔先生说。他为了更容易接近奥黛特,便想得到斯万的好感,
所以要抓住这个机会讨他的好,提提他那些显赫的朋友,不过要以上流社会人士的身分
来谈,带上善意的议论的口吻,不能显得象是庆贺他有这样意想不到的成功似的,“斯
万,我跟您从不来往,是不是?再说,谁能有办法见着他?这家伙成天跟拉特雷默伊耶
家,跟洛姆亲王夫妇这些贵人厮混在一起……”这指责可真是太离奇了,这一年来斯万
几乎除了维尔迪兰家以外哪家也不去,可是他们一听这些他们所不认识的人的名字就气
得默不作声。维尔迪兰先生怕这些“讨厌家伙”的名字,尤其是当着他那些忠实信徒的
面毫无顾忌地吐了出来,肯定会在他妻子身上产生不良印象,于是赶紧悄悄地向她投过
充满关怀和不安的一瞥,但只见她脸上露出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气,对听到的新闻毫不为
之所动,不仅作哑而且装聋。当我们听到哪个做了错事的朋友在谈话间吐出几句辩解的
话时,我们不也是宁可假装没有听见,也不愿显得是听到了而不反驳,显得是认可了吗
?当别人在我们面前提到一个我们忌讳听到的忘恩负义之徒的名字时,我们不也宁可假
装没有听见吗?
维尔迪兰夫人为了让她的沉默不至显得是表示同意,而只是象无生命的物体那种无
意识的沉默,霎时间脸上看不出半点生气,甚至可说是纹丝不动;她那鼓脑门就象是一
件圆雕作品,跟斯万厮混在一起的拉特雷默伊耶之流的名字是钻不进去的;她那微皱的
鼻子露出两个鼻孔,也好象是用什么东西塑出来的一样。她那微张的嘴巴象是有话要说
。全身上下看来就只是一团蜡、一个石膏面具、一个建筑用的模型、一个工业展览馆里
展出的胸像——在这胸像面前,观众肯定要驻步观赏雕塑家是怎样把维尔迪兰家人压倒
拉特雷默伊耶家人和洛姆亲王家人以及世上所有的“讨厌家伙”的威严表现出来,从而
为这尊坚硬的白石像注入了几乎能与教皇相媲美的尊严。不过,大理石终于活了过来,
说是只有不爱挑挑拣拣的人才能上那些人家去,因为那边的女人总是喝得醉醺醺的,男
人无知得把corridor念成collidor。
“任你给我多少钱,我也不让这样的人上我家来,”维尔迪兰夫人最后说,狠狠地
盯着斯万。
钢琴家的姑妈高声叫道:“你们看!我真不明白,这样的人居然还能找到人来跟他
们聊天!要是我的话,我准会吓得要死,准要倒大霉!怎么还能有人野成这个样子,跟
在他们屁股后面转?”维尔迪兰夫人当然不敢希望斯万会那么顺从,来学这位没头脑的
太太。可他至少可以象福什维尔这样来回答吧:“天哪!她可是位公爵夫人呢!有些人
还是看重这些玩意儿的;”果真如此,维尔迪兰夫人至少可以这样回对:“就让他们大
沾其光吧!”然而斯万却不这样,他只是嫣然一笑,那神气仿佛是说,他根本没法子把
这么点玩笑认真看待。维尔迪兰先生还是时不时悄悄地看他的妻子,黯然看着,也完全
理解她这时感到一个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未能消除异端邪说时的那种愤怒,而为了试着让
斯万收回前言(因为一个人坚持自己意见的勇气在对方看来总是出之于对利害的计较,
总是怯懦的表现),他就招呼斯万:
“您就把您对他们的看法坦率地说出来吧,我们是不会告诉他们的。”
“我压根儿就不是怕公爵夫人(如果你们说的是拉特雷默伊耶家的话)。我敢说,
谁都喜欢上她家去。我并不是说她这人很‘深刻’(他把‘深刻’二字读得仿佛是一个
滑稽可笑的字眼似的,因为他的言谈中还保留着往日说俏皮话这种习惯的痕迹,不过由
于最近生活中出现了新气象,对音乐热爱起来,这种习惯一时有所消失,所以发表意见
时也不乏热情了),不过,说真心话,她是个聪明人,而她的丈夫是个直正的文人。他
们俩都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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