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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19:1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维尔迪兰夫人心想单凭这么一个不忠实的信徒,她就无法保持小核心内部思想的统一;
她对这个居然看不出他的话使她如何痛苦的顽固分子满腔怒火,忍不住从心底里发出吼
声:
“您要是这么看待他们,那是您的事。可至少别在我们面前说出来。”
“这全看您所说的聪明是怎么回事,”福什维尔说,他也想一露锋芒,“斯万,您
所理解的聪明才智倒是怎么回事?”
“对了!”奥黛特叫了起来,“这些大问题,我请他给我讲一讲。他就是不肯。”
“哪来的事!”斯万否认。
“就是这么回事!”奥黛特说。
“您是不是认为聪明才智就是能说会道,就是钻进上流社会的本领?”福什维尔说
。
“快把您的甜食吃完,好撤掉您的碟子,”维尔迪兰夫人话中带刺地对萨尼埃特说
,他这会儿正陷入沉思,停下了刀叉。维尔迪兰夫人也许是对刚才她自己那口吻有点不
好意思,又找补一句:“没关系,您尽管慢用。我这话是对别人说的,为了好上下一道
菜。”
“那位可爱的无政府主义者费纳龙①给聪明才智下过一个很怪的定义呢,”布里肖
一板一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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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费纳龙(1651—1715):法国散文作家,其小说《忒勒马科斯历险记》反映作者
谴责暴君穷兵黩武,为害人民的情绪。
“听着,”维尔迪兰夫人对福什维尔和大夫说,“他要把费纳龙对聪明才智下的定
义告诉咱们了,这真有意思,这样的机会真是难得”。
然而布里肖却要等斯万先生讲出他自己对聪明才智所下的定义。斯万不吭声,维尔
迪兰夫人原想让福什维尔欣赏的唇枪舌剑也就此告吹了。
“你们看,这跟对我一样,”奥黛特赌着气说,“我倒挺高兴的,总算他认为不够
格跟他讨论的还不止我一个。”
“塞维尼夫人这个冒充风雅的婆娘说过,她为能结识拉特雷默伊耶家人而感到庆幸
,因为这对她的农民有好处。维尔迪兰夫人刚才说得那么不足称道的拉特雷默伊耶家族
莫非就是他们的后裔?”布里肖一句一顿地问道,“不错,侯爵夫人还有另一个理由,
在她看来,比刚才所说那个理由还要重要,那就是因为她骨子里是个文抄公,把抄放在
首位。拉特雷默伊耶夫人交游广泛,消息灵通,塞维尼夫人经常寄给她女儿的日记当中
有关外交事务方面的消息,都是得之于拉特雷默伊耶夫人的。”“不,我就不信他们是
一家人,”维尔迪兰夫人冒说一句。
萨尼埃特自从急急忙忙把还装满了菜的碟子交给侍役长以后,一直一言不发,陷入
沉思,现在忽然哈哈大笑,讲了一段故事,说是他曾经跟拉特雷默伊耶公爵一起吃过一
顿饭,发现这位公爵居然不知道乔治·桑是个妇女的笔名。斯万对萨尼埃特是有好感的
,认为应该就公爵的文化修养问题向他提供一些情况,说明公爵会无知到如此地步,这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说到半截就打住了,他明白萨尼埃特并不需要这些证明,他
自己也明知道那故事并不真实,是他刚刚编造出来的。这位老好人一直苦于被维尔迪兰
夫妇看成是个沉闷乏味的人;那天晚上意识到自己比平常还要无聊,所以不愿终晚不能
博人一笑。他很快就投降了,为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而神色沮丧,最后恳求斯万别再继
续进行已经毫无必要的驳斥:“好了,好了;再怎么说,即使是我错了,总也不算是什
么罪过吧,”那口吻是如此软弱可怜,斯万都恨不得说他讲的那故事既真实又有趣。大
夫一直听着他们两人说话,心想这正是说Senonevero①的机会,但对这成语的意义不太
拿得稳,又怕用错了出乖露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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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Senonevero,ebenetrovato,意大利成语,意为即使这不是真的,至少是挺巧的
。
吃完晚饭,福什维尔主动走到大夫跟前:
“维尔迪兰夫人倒也还长得不错,再说,跟这个女人还可以谈得来,对我来说,这
就够了。当然,她已经开始有点儿上年纪了。可德·克雷西夫人呢,这小女子可长得挺
机灵的;哈,你一眼就能看出她跟美国人一样精明。我们正在谈德·克雷西夫人呢,”
最后这句话是对维尔迪兰先生而发的,这时他正叼着烟斗过来,“我想,就女人的身段
而言……”
“我倒真想跟她床上见呢,”戈达尔赶紧插上一句。他早就在等待福什维尔喘一口
气,好让他乘机插进这一句由来已久的笑话,唯恐谈话一转题,错过了好机会,而他说
这句话的时候故意拿腔拿调,来掩盖通常背人家的句子时感情的缺乏和情绪的激动。福
什维尔是知道这句笑话的,听了立即就明白戈达尔的意思,感到很可乐。维尔迪兰先生
也乐不可支,他不久前发现了表达他的欢快的一种方式,跟他妻子的有所不同,可同样
既简单又明了。他跟一般放声大笑的人一样先仰面耸肩,马上又来一阵咳嗽,仿佛是因
为笑得太厉害,给烟斗里的烟呛了一样。他继续把烟斗叼在嘴角,让那假装的窒息和狂
笑无限期地保持下去。就这样,他和维尔迪兰夫人(她这时正在对面听画家讲一个故事
,先把双眼闭上,再用双手捂脸)就象是舞台上的两个假面具,以不同方式来表示高兴
。
维尔迪兰先生没有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这可做对了,因为戈达尔这时要出去方便
方便,低声说了他不久前才学到,可每次上同一地方都必说的那句笑话:“我得去找奥
马尔公爵①聊一会,”这就把维尔迪兰先生的阵咳又引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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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马尔公爵(1822—1897):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浦的四子,将军兼史学家,在
阿尔及利亚殖民战争中建有功勋,以“去找奥马尔公爵聊一会”表示“出去方便方便”
,来历不详。
“你就把烟斗拿下来吧,你这么忍住不笑,会把你憋死的,”维尔迪兰夫人对他说
,她这会儿正来给大伙斟酒。
“您的丈夫真是讨人喜欢,他的机智超群,”福什维尔对戈达尔夫人说,“谢谢夫
人。象我这样当过兵的,是不会拒绝喝一杯的。”
“德·福什维尔先生认为奥黛特很可爱呢,”维尔迪兰先生对他的妻子说。
“她正想哪天跟您同吃一顿午饭呢。我们来安排,可别让斯万知道了。他会泼冷水
的。当然,您尽管来吃晚饭,我们希望能经常看到您。美好的季节就要来到了,我们就
可以常在户外吃饭了。您该不至于讨厌到布洛尼林园去吃饭吧?好,好,那好极了!”
她又向年轻的钢琴家嚷道:“您今晚不干点儿活吗?”这是为了在象福什维尔这样一位
要人面前,既显示她的聪明才智,又显示她对信徒呼来喝去的威风。
“德·福什维尔先生刚才说你的坏话呢,”戈达尔夫人当她丈夫回到客厅时对他说
。
他可从晚饭开始到现在,脑子里始终在想着福什维尔高贵的出身,这时对他说:“
我现在正在给一位男爵夫人治病,她叫普特布斯男爵夫人;普特布斯家人参加过十字军
东征,是不是?他们在波美拉尼地区有个湖,比协和广场还大十倍。男爵夫人闹的是关
节炎。她可是个可爱的女人。我想,她也是认识维尔迪兰夫人的。”
过了一会儿,当福什维尔单独跟戈达尔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继续发表对她丈夫
的评价:
“他这个人真有意思,看得出来,他交游甚广。好家伙,大夫知道的事情真多!”
“我这就给斯万先生弹那首奏鸣曲的乐句,”钢琴家说。
“啊!老天!该不是那支《奏鸣蛇》吧?”福什维尔问道,一心想引人注目。
戈达尔大夫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一个用谐音字进行的文字游戏,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还以为是福什维尔先生说错了呢。他赶紧走到他跟前去纠正这个错误。
“不,没有什么叫‘奏鸣蛇’的,只有响尾蛇①,”他热情急切,得意洋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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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奏鸣蛇在原文中为《Serpentàsonate》,响尾蛇为“serpentàsonnettes”。
福什维尔给他解释了一下这个文字游戏的由来。大夫脸红了。
“您该承认这挺逗吧,大夫?”
“啊!这我早就知道,”戈达尔答道。
他们这就不再吭声了。这时那个小乐句在小提琴部高出两个八度的颤抖的震音的陪
送下出现了——这就象是在山区,人们在高得令人晕眩、仿佛是凝滞不动的瀑布背面,
看到在两百尺之下,一个正在散步的孤独的女子的细小的身影。这乐句在那透明连绵、
高昂而汹涌澎湃的背景之中,从遥远的地方款款而来,优美无比。斯万这时心底里在跟
这个乐句窃窃私语,仿佛它是他爱情的知情人,是奥黛特的一个朋友,来嘱咐他不必把
这个福什维尔放在心上。
“啊!您来晚广,”维尔兰迪夫人对一位应邀仅仅在餐后“剔牙”时分才到的信徒
说,“刚才有位布里肖先生在这里,那份口才,真是无与伦比!可惜他已经走了。您说
是不是,斯万先生?我想您这是跟他第一次见面吧。”她说这话是为了提醒斯万,他之
所以有缘认识他,全是凭了她的关系。“咱们这位布里肖可爱极了,是不是?”
斯万很有礼貌地躬了躬身。
“不吗?您对他不感兴趣?”维尔迪兰夫人冷冰冰地问他。
“不,夫人,挺感兴趣,我高兴极了。不过他也许有点过分专断,也许有点儿过分
嘻嘻哈哈,不合我的口味。我倒希望他有时谦虚一点,文雅一点,不过看得出来,他知
道很多东西,看起来也是个好样儿的。”
晚会结束得很晚。戈达尔对他的妻子说:
“难得看到维尔迪兰夫人有象今晚这么兴头大的。”
“这位维尔迪兰夫人到底是何许人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福什维尔问画家,
一面邀他坐他的车回去。
奥黛特不无遗憾地眼看着福什维尔离去,她不敢不跟斯万一起回去,可是在车上她
一直很不高兴,当他问她,他是不是该进屋时,她说,“当然”,可又不耐烦地耸了耸
肩膀,当客人都走光了的时候,维尔迪兰夫人问她丈夫:
“你有没有注意到,当我们提到拉特雷默伊耶夫人的时候,斯万直傻笑。”
她可注意到斯万和福什维尔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好几次都把“德”字省掉了。
她毫不怀疑他们这是为了显示自己并不拜倒在头衔之下,她自己也想效法他们那种矜持
,然而又拿不稳该用什么语法形式来表达这份感情。结果还是她那错误的语言习惯占了
她那反封建的共和主义情绪的上风,她有时说lesdelaTremoille,有时又学咖啡馆里的
歌星或者漫画作家给漫画写说明文字时的样子,把de字来个元音省略,说什么lesd’La
Tremoille,不过说了以后马上就加以改正,还是说“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她又嘲讽地
找补一句:“斯万却爱管她叫公爵夫人,”脸上那个微笑表明她不过是重复斯万的话,
并不承认这个既幼稚又可笑的称呼。
“不瞒你说,我觉得他傻极了。”
维尔迪兰先生答道:
“这位先生不坦率,总是那么假惺惺,总是那么吞吞吐吐。老是两面不得罪。这跟
福什维尔是多么不同!福什维尔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他所说的话。他不
象那一位,从来都是真真假假。而且奥黛特似乎也更喜欢福什维尔,我觉得她是对的。
再说斯万在咱们面前摆出一副上流社会人士的架子,摆出一副公爵夫人的保卫者的架子
,那一位可真有爵位,他是福什维尔伯爵,”他的话音是那么柔和,仿佛他对这个伯爵
领地的历史了若指掌,给予它以极高的评价。
“我跟你说吧,”维尔迪兰夫人说,“他居然敢含沙射影地恶毒攻击布里肖,其实
说的都是些荒唐可笑的话。当然,那是因为他眼看布里肖得到满座欢迎,攻击他就是攻
击咱们,就是破坏咱们的聚会。我感觉得出来,这小子一出这大门,准把谁都说得一钱
不值。”
“我不早跟你说了吗?”维尔迪兰先生答道,“这家伙不得志,看什么都眼红,都
妒忌。”
事实上,没有哪一个“信徒”的心地有象斯万那样好的;只不过所有的人都小心翼
翼地把他们的恶意用众所周知的笑话,用一点儿感情,用一点儿真挚掩盖起来罢了;而
斯万不屑于用什么“我这不是想说什么坏话”这样的陈词滥调来掩饰,所以他的任何含
蓄都被看成是阴险恶毒的表现。有一些不同凡响的作家,他们的任何大胆言论都激起公
众的反感,因为他们不屑迎合公众的趣味,不为公众提供他们习以为常的老生常谈;斯
万之所以激怒维尔迪兰先生,也是这个道理。跟那些作家一样,正是斯万言语中的不落
俗套使别人觉得他别有用心。
斯万对他在维尔迪兰家面临的失宠的威肋依然一无觉察,他身堕情网,继续把他们
那些可笑的言行加以美化。
他通常只在晚上才跟奥黛特有约会,唯恐白天也上她家去会使她感到厌烦,但他却
希望她老念着他,所以随时都找机会引起她对他的思念,但当然是以叫她感到高兴的方
式。如果他从花店或者珠宝店的橱窗面前走过,视线被一棵小树或者一颗珠宝所吸引,
他马上就会想到把它送给奥黛特,心想当她体会到他在得到这些东西时的乐趣时,就会
使她对他更加温存,他就会马上叫铺子派人送到拉彼鲁兹街去,因为每次当她收到他什
么礼物的时候,他总感觉他自己就在她身边一样。他尤其希望她能在离家外出以前收到
这些礼物,这样当她在维尔迪兰家看到他的时候,她的感激之情就会化为对他更热烈的
接待,甚至如果送货的人等不及的话,她还会在晚餐前打发人送封信给他,或者亲自到
他家来道谢。从前他体会到她的性格当中有些令人反感的地方,现在则竭力从她的感激
之情中探索她以前还没有对他流露过的深藏的感情。
她时常手头拮据,为债主所逼而向他求助。他总是乐于效劳:凡是能使奥黛特看出
他是如何爱她,或者只是看出他对她能产生影响,能有些用处的事,他都是乐于从事的
。当然如果有人在开始时对他说,“她看中的是你的地位”,现在对他说,“她之所以
爱你是为了你的财产”的话,他是不会相信的,不过既然人们设想她是由于象追求风雅
或金钱这样强有力的东西而跟他关系密切,感觉到他们两人紧密相连,他对那种说话也
并不会过分表示不满。即使他认为他们所说的是对的,那么当他发现奥黛特对他的爱除
了基于她对他的感情和在他身上发现的品质以外,还有一个更持久的支柱——利害关系
时,他也是不会难过的。这种利害关系足以使她试图跟他中断来往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到
来。此刻,他不断送她礼物,为她效劳,那就除了他自己的人品、聪明才智和无所不用
其极的取悦于她的强烈愿望外,他还可以依靠另外一些有利条件。这种堕入情网的乐趣
,仅仅是为了爱情而活着的乐趣,他有时也怀疑它是否现实,但他作为精神享受的爱好
者而为此付出的代价越多,就越是觉得它的价值高昂——我们不是也看到有些人怀疑大
海的景象和澎湃的波涛声是否当真美妙,不惜每天花一百法郎租一间海滨旅馆的房间去
观赏,从而不但得以信服,而且他们自己超凡脱俗的品格不也得到了肯定吗?
有一天,正当他陷入这样的沉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从前曾经有人说奥黛特是一个
由情人供养的女人,那时他再次把“由情人供养的女人”这个奇怪的修辞学上的拟人表
达法,这个象居斯塔夫·莫罗①画的幻象那样,镶嵌有同宝石缠绕在一起的毒花,由难
以识别、恶魔般的成分构成的闪闪发光的混合物跟奥黛特加以对比了:奥黛特,在她的
脸上他可是亲眼目睹那对不幸者的怜悯之情,对不公正的事情的愤慨,对施恩者的感谢
,就如同他从前在他自己的母亲,在他的朋友们的脸上看到的表情一样;奥黛特,她的
话语时常是跟他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有关,譬如他的收藏、他的卧室、他的老仆人。收存
着他的股票的那位银行家,这时,银行家这个形象忽然提醒他该上他那里取点钱了。可
不是吗,他上个月给了她五千法郎,如果这个月给她的物质困难的帮助没有那么多,而
她想要的那串钻石项链也不给买,那他就不会看到那使他如此幸福的她对他的慷慨大度
的赞赏与感激之情,甚至当她看到这种慷慨的表现越来越少,可能会以为他对她的爱情
已经淡薄了。想到这里,他突然自问,这是否正是“供养”她呢?(仿佛“供养”这个
概念可以出之于一些既不神秘又不反常的成分,而是属于日常私生活的范畴,例如那张
普普通通撕破了又粘上的一千法郎的钞票,他的男仆在为他付了当月家用和房租以后塞
在他的旧书桌的抽屉里,斯万取出跟另外四张一起送给奥黛特)他也自问,自从他认识
奥黛特以来,在他看来跟她毫不相容的“由情人供养的女人”这个词能否用到奥黛特身
上(因为他一刻也不曾设想在他之前她会接受任何人的金钱)。但他不能再顺着这个思
路想下去,因为他生来就是懒于思维,这股懒劲也是一阵阵的,说来就来,这会儿正是
来到的时候,于是就马上把他的智慧之火全部熄灭,就象后来到处用电气照明的时代,
一下子就能把全家的灯统统灭掉一样。他的思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他摘下眼镜,
擦擦镜片,用手揉揉眼睛,直到找到一个新的思想时才重见光明——这新的思想就是下
个月给奥黛特的不是五千而是六七千法郎,好给她来个出乎急料之外,感到异常的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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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居斯塔夫·莫罗(1826—1898),法国画家。
晚上,当他不呆在家里等着上维尔迪兰家去跟奥黛特相会,或者上布洛尼林园特别
是圣克鲁他们爱去的露天餐厅用餐时,他就上他从前作为座上常客的那些上流社会人家
去吃饭。他不愿跟那些人脱离接触,也许他们哪天会对奥黛特有些用处,同时也正是由
于有了他们,他才时常得到她的欢心。而且,他对上流社会的豪华生活早就有了习惯,
就在对它产生厌恶之情的同时,也觉得有过这种生活的需要,以至就在他们最简朴的陋
室,跟王公宅第同等看待时,他的感官也是对后者是如此习以为常,因此在步入前者时
总会感到一定程度的不快。对那些在六楼套房里举行舞会(“请由右门洞登楼,六楼左
门”)的小资产者,跟在巴黎举办最豪华的节日活动的帕尔马公主之间,他也有类似的
不同观感,那类似的程度是他们难以相信的;当他在主妇的卧室里跟那些当爸爸的人们
站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不会有参加舞会的感觉的,而眼看洗脸盆上盖满了毛巾,床铺改
为衣帽间,堆满了大衣和帽子,他就难免产生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就跟用了半辈子电灯
的人们闻见冒烟的油灯或者流油的蜡烛味儿时的心情一样。
在他上街吃饭的日子,他让车夫在七点半套车;他一面穿衣服,一面惦记着奥黛特
,这样他就可以不至有孤独之感;经常想着奥黛特,使得远离她的时刻也就跟在她身旁
时有着同样的特殊的魅力。他登上马车,感到思念奥黛特的思绪跟一头爱畜一样也已经
跳上车来,蜷伏在他膝上,将伴着他入席而不被同餐的客人所发觉。他抚摸它,在它身
上焐暖双手,当他感到有些郁闷时。不禁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栗,缩起脖子,绉起鼻翅—
—这在他身上是前所未有的——同时把那小束耧头菜花插在钮孔上。一个时期以来,尤
其是自从奥黛特把福什维尔介绍给维尔迪兰夫妇以后,斯万感到有些难过忧伤,很想到
乡间休息一下。但奥黛特在巴黎,他连离开巴黎一天的勇气也鼓不起来。天气温暖,这
是春季最美好的日子。他虽然是在穿过这个石头城到某个围有栅栏的公馆去,可是他在
眼前看到的却是他在贡布雷的那座花园,在那里,一到下午四点钟,你还没有走到种龙
须菜的畦田,从梅塞格利丝田野那边来的微风就阵阵送香,你在绿树棚下就感到阵阵清
凉,就跟在四周都是毋忘我花和葛兰花的池塘边一样。当他在池塘边吃饭的时候,桌子
周围全是由他的园丁精心编在一起的醋栗和玫瑰。
晚饭后,如果布洛尼林园或者圣克鲁的约会时间约定得早的话,他就离开饭桌马上
就走,尤其是在浓云密布,有可能下雨,“信徒们”会提前回家的时候。有次洛姆亲王
夫人家的晚饭吃得较晚,斯万在咖啡还没有端上以前就向主人告辞,赶到布洛尼林园的
岛上去跟维尔迪兰家聚会,使得亲王夫人说:
“真是的,要是斯万大上三十岁,膀胱又有毛病,那他溜得那么早还情有可原。他
真是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他心想,他虽不能到贡布雷去享受这明媚的春光,总可以在天鹅岛或者圣克鲁观赏
观赏。不过他的脑子整个儿都给奥黛特占着了,连是不是曾闻到树叶的清香,是不是曾
看到皎洁的月光都说不上来。迎接他的是餐厅钢琴上奏出的那首奏鸣曲的小乐句。要是
没有钢琴的话,维尔迪兰夫妇不惜费神叫人从卧室或者饭厅搬一架下来,这倒不是因为
斯万已经重新博得了他们的好感,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为别人提供一点别出心裁的乐趣
,哪怕这人并不是他们所喜欢的人,即使在进行准备的阶段,这想法也会在他们身上引
发一些对人亲切友好的美好感情——哪怕是昙花一现。有时他也想,又是一个春宵要过
去了,他强制自己去注意一下树木和天空。可是他一心思念着奥黛特,难以安下心来。
一些时间以来,他那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又无法摆脱,这就使他不能取得接受大自然的景
象所必需的宁静和安逸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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