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19:27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有天晚上,斯万应邀和维尔迪兰夫妇共进晚餐,在进餐时说他第二天要参加当年同在一
起股兵役的老战友的聚会,奥黛特在饭桌上当着福什维尔(他现在已经是忠实信徒之一
了),当着画家,当着戈达尔的面说:
  “是啊,我知道您明天有宴会;那我就只能在我家里见到您了,可别来得太晚啊!

  虽然斯万从来没有因为奥黛特对任何一位信徒有交情而当真感到不快过,但当他听
到她当着所有的人的面,毫无顾总,若无其事地承认他俩每天晚上有约会,承认他在她
家里的特殊地位,承认她对他的偏爱时,心里感到特别温暖。当然,斯万也常想,奥黛
特根本不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他对她处于无比优越的地位,当他看到她当着众信徒的
面洋洋自得时也并不感觉有任何特别得意的地方;但自从他发现奥黛特在许多男人眼里
是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女子,一个希望能弄到手的女子以后,她的身子在他们身上产生
的魅力在他的心中唤起了一种折磨人的渴望,要对她的心的每一个细胞都彻底加以控制
。他首先把晚上在她那里度过的时刻看作千金难买的时刻,让她坐在他的膝上,讲讲她
对这样那样事情的看法,自己则历数在这世上现在还不肯放手的是哪些财富。因此,在
那顿晚饭以后,他把她拉到一边,一个劲儿对她表示谢意,力图让她知道怎样按照他所
表示的感激之情的程度,估摸出她所能为他提供的各种乐趣的大小高低——其中最大的
乐趣是当他对她的爱继续下去而可能招致情敌的时候,能得到无需吃醋的保证。
  第二天宴会结束时,大雨倾盆,他却只有那辆四轮敞篷马车;有位朋友提出用他的
轿式车送他回家。奥黛特昨天既然要他去,那就表明她不会等待别人,斯万原可以放心
大胆地回家睡觉而不必冒雨前往的。然而,如果她看到他并无意坚持每天毫无例外地都
跟她在一起度过后半夜的话,那就有可能当他特别要同她一起欢度良宵的时候,她却另
有约会了。
  他过了十一点才到她家,当他连声抱歉没能早些来时,她却抱怨时间实在太晚,又
说刚才风狂雨暴,她不舒服,脑袋疼,只能陪他半个钟头,到十二点就要请他回去;过
不多久,她就累得要命,想去睡觉了。
  “那么今晚就不摆弄卡特来兰花了?”他对她说,“我倒真想好好摆弄一下呢!”

  她撅起嘴,神经质地说:
  “不,亲爱的,今晚就不摆弄卡特来兰花了,你看我不是不舒服吗!”
  “也许摆弄一下对你倒有好处,不过我也并不坚持!”
  她请他在走以前把灯灭掉,他亲自把帐子放下再走。可是当他到了家里,他忽然想
起奥黛特也许今晚在等什么人,累是装出来的,请他把灯灭了只是为了让他相信她就要
睡着,而等他一走,就立即重新点上,让那人进来在她身边过夜。他看看表,离开她差
不多才一个半小时,他又出去,雇上一辆马车,在离她家很近的一条跟她住宅后门(他
有时来敲她卧室的窗,叫她开门)那条街垂直的小街停下;他从车上下来,街上是一片
荒凉和黑暗,他走了几步路就到了她门口。街上所有的窗户都早就一片漆黑,只有一扇
窗,从那象葡萄酒榨床里压挤神秘的金黄色的果肉的木板那样的百叶窗缝里溢出一道光
线。在如此众多的别的夜晚,当他走进街口老远就看到的这道光线,曾使他心花怒放,
通知他“她在等着你”,而现在却告诉他“她正跟她等待的那个人在一起”而使他痛苦
万分。他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沿着墙根一直悄悄走到窗口,可是从百叶窗的斜条缝里
什么也瞧不见,但听得在夜的沉寂中有喃喃的谈话声。
  当然,看到这道光线,想到在窗框后在它的金色的光芒中走动的那一对男女,想到
在他回家以后来到的那个人暴露了。奥黛特的虚伪暴露了。她正在跟那一位共享幸福生
活的这阵窃窃私语也暴露了,他是何等的痛苦啊。然而他还是为他来了而高兴:促使他
从家里出来的那份折磨心情,由于越来越明朗而不再那么强烈,因为奥黛特的生活的另
一面,当时对它突然产生了怀疑而又无可奈何,现在却明摆在他的面前,被那盏灯照得
一清二楚,被囚在这屋里而不自知,而他只要高兴,就可以进去把它捉拿归案。他也可
以象平常晚来时一样,去敲敲百叶窗;这样,奥黛特至少可以知道他已经掌握情况,看
到了那道光,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他呢,刚才还在设想她正跟那一位在笑他蒙在鼓里
,现在却要眼看他们当场认错,上了被他们认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他的圈套。也许,他在
这几乎是令人惬意的时刻所感到的并不是什么怀疑和痛苦的消失,而是一种属于智力范
围的乐趣。自从他爱上奥黛特以后,他以前对事物的浓厚的兴趣有所恢复,但这也限于
跟对奥黛特的思念有关的事物,而现在他的醋意激起的却是他在好学的青年时代的另一
种智能,那就是对真情实况的热烈追求,但那也限于跟他与他的情妇之间的关系有关的
真情实况,仅仅是由她的光辉所照亮的真情实况,一种完全是与个人有关的真情实况,
它只有一个对象,一个具有无限价值,几乎是具有超脱功利之美的对象,这就是奥黛特
的行动、跟她有连系的人、她的种种盘算、她的过去。在他的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时期,
他总认为别人的日常言行没有什么价值,谁要是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他总觉得没有意义
,即使听也是心不在焉,觉得自己此刻也成了一个最无聊的庸人。可在这奇怪的恋爱期
间,别的一个人竟在他身上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他感到在他心头出现的对一个女人的
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的好奇之心,竟跟他以往读历史的时候一样强烈。凡是他往日认为是
可耻的事情:在窗口窥看、巧妙地挑动别人帮你说话、收买仆人、在门口偷听,现在就
都跟破译文本、核对证词、解释古物一样,全是具有真正学术价值的科学研究与探求真
理的方法了。
  他正要抬手敲百叶窗那片刻,想到奥黛特就要知道他起了疑心,到这里来过,在街
上守候过,不禁产生了一阵羞耻之心。她曾经对他说过,她对醋心重的人,对窥探对方
隐私的情人是多么讨厌。他就要干的事情确实是笨拙的,她从此就要讨厌他了,而在他
没有敲百叶窗之前,尽管她欺骗他,可能还是爱他的。人们为图一时的痛快而牺牲多少
可能的幸福啊!但要弄清真情实况这种愿望却更加强烈,在他看来也更为崇高。他知道
,他不惜生命代价去核实的这个真情实况在这露出道道光线的窗户背后就能读出,这就
好比是一部珍贵文献的烫金封面,查阅文献的学者对它底下的手稿的艺术价值是不会不
动心的。他对这以如此温暖、如此美丽的半透明的物质制成的这个独一无二、稍纵即逝
、宝贵异常的稿本的真情实况,急切地渴望着要了解。再说,他所感到自己高出于它们
的地方——他又是如此需要有这样的感觉——也许与其说是他知道它们,倒不如说是他
可以在它们面前显示他知道它们。他踮起脚。敲窗户。人家没有听见,他敲得更响,谈
话戛然而止。只听得有个男人的声音,他竭力去辨认到底这是他所认识的奥黛特的哪个
朋友的声音:
  “谁啊?”
  他拿不稳是谁的声音。他再一次敲百叶窗。窗开了,接着是百叶窗也开了。现在可
没法后退了,因为她马上就要知道真相,而为了不至显得过分狼狈,醋心太重,又太好
奇,他只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欢快地叫道:
  “别费事了,我路过这里,看见有光,想问问您是不是已经好些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两位老先生站在窗口,其中一位举了盏灯,这就把房间照亮了—
—一间陌生的房间。平常在很晚的时刻到奥黛特家来时,他总是凭着在所有一模一样的
窗户当中唯一有光这一点来认出她的窗户,这次却弄错了,敲了隔壁那家的那一扇。他
连声道歉着走开,回到家里,直为好奇心得到满足,又无损于他俩之间的爱情而感到高
兴,同时也为在如此久长的时期内假装对奥黛特的一定程度的冷淡以后,现在并没有使
她通过他的醋心的发作,发现他的爱情过分强烈,从而今后会对他降温而感到高兴。
  这段经历,他没有跟她说起过,自己也不再去想它。但是有时脑子一动,就把这潜
伏在脑海深处的对这件事情的回忆勾了起来,栩栩如生,只好重新把它埋得更深,这时
他就突然感到强烈的痛苦。这仿佛是一种肉体的痛苦,斯万的思想无法使它减轻,然而
如果这是一种肉体的痛苦的话,它至少与思想无关,思想总还可以仔细端详它,发现它
已经减弱,已经一时消失。可是他那种痛苦,每当思想念及的时候,只能使它重新出现
。想要不去想它,实际上是再一次想到它,他为此而更加感到痛苦。当他跟朋友们谈话
的时候,他忘了他的痛苦,可是别人不经意间讲出的一句话会使他突然失色,就好象是
一个伤员被冒失鬼触到了伤处一样,当他离开奥黛特的时候,他心情愉快,感到心地宁
静,他回忆她在谈起别的男人时的带有讽意的微笑,和对他的充满温情的笑容;回忆她
怎样把头低垂下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俯向他的双唇,好象是第一次在马车中时那样;
回忆起当她在他怀中时象是怕冷一样怎样把脑袋紧紧靠在他的肩上,两眼向他投来无神
的目光。
  然而他的醋意却和他的爱情仿佛是如影随形,马上就出来为她今晚向他投来的微笑
提供一个副本,来了一个颠倒,变成是对斯万的嘲笑而充满着对另一个人的爱;她的脑
袋低垂下来也是俯向别人的双唇,而她对他的一切温情的表现也都以别人为对象了。他
从她家里带回的一切令人销魂的印象现在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室内装饰师提供的一些草图
,一些方案,使得斯万据以设想她可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热烈的、狂喜的举止。这
样,他都为在她身边体会到的每一个乐趣,为他自己设想出来的每一个爱抚的动作(他
还如此有欠谨慎,告诉她这些动作是如何使他欢快),为他在她身上发现的每一个优美
之处感到后悔,因此他知道,过一会儿,这些又都会成为她手中用来折磨他的新的刑具

  当斯万想起几天以前,他突然初次发现奥黛特眼中短促的一瞥;这一回忆使得那个
折磨显得更加残酷。那是在维尔迪兰家晚饭之后发生的。福什维尔也许是感觉到他的连
襟萨尼埃特在他们家并不得宠,想把他嘲弄一番,自己出出风头:也许是因为萨尼埃特
刚对他说了些什么傻话而感到恼火,尽管在座的旁人都没有听见,更不会知道说话的人
在无意中刺伤了什么人;也许是早就蓄意要把对他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有时一见面就
感到不舒服的这个老好人轰出这个家门,所以十分粗暴地回答萨尼埃特的笨拙的话,居
然把他骂将起来,而由于对方害怕、软弱、哀求,他越骂越加大胆,弄得这个可怜虫在
问了维尔迪兰夫人他是否还该呆下去而得不到答复时,只好热泪盈眶,嘟嘟嚷嚷地走开
了。奥黛特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个场面,但当门在萨尼埃特背后砰地一声关上的时候,她
脸上通常的表情仿佛是降下好几档,以便在卑劣方面能跟福什维尔媲美。她的眸子里闪
现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这对福什维尔的大胆行动是个祝贺,对它的牺牲品则是嘲讽;她
向他投过同谋作恶的一瞥,仿佛是说:“要是我看得不错的话,他这下可完蛋了。您看
见他那副尴尬的样子没有?他都哭了。”福什维尔看到她这眼神,突然收起怒容(或者
是假装出来的怒容),微笑一下答道:
  “他只要学得讨人喜欢一点,还是可以来的,不管年老年少,接受个教训总是有好
处的。”
  有一天斯万下午出去访客,那人没有在家,他就想去奥黛特家,虽然他从没有在这
时候去过,但他知道她这时准在家里,或者午睡,或者写信,然后用午茶;他想在这时
候去看她该很有意思,也不至于打扰她。看门人说他想她是在家的;他按门铃,仿佛听
到有声音,有人走动,却没有人来开门。他又着急又气恼,就上那宅子后门那条小街,
走到奥黛特卧室的窗口;窗帘挡着,里头什么也看不见;他使劲敲窗玻璃,叫唤;没有
人来开窗。他只见有些街坊探出头来瞧他。他走了,心想他刚才也许是听错了,其实并
没有什么脚步声;然而他总是放心不下,脑子没法想旁的事情。一个钟头以后,他又回
来,看到了她,她说刚才他按铃的时候是在家的,只是睡着了;铃声把她吵醒了,她猜
想是他,赶紧跑上前去,可他已经走了。她也听到了敲后窗玻璃的声音。斯万马上就在
她这话里听出那些被人当场抓住的撒谎的人为了自我安慰而在他们所编的谎话当中插进
去的一点真情实况,他们心想这点真情实况编进去了就可以使谎言显得逼真。当奥黛特
做了什么要瞒着别人的事情,她当然是要把它深藏心中的,然而当她一旦面临她所要瞒
着的那个人时,她的心就乱了,她的思想就散架了,她编造和推理的能力也都瘫痪了,
脑子里成了真空,然而又必须说点什么,能想得起来的却正好是她再隐瞒的,因为这需
要隐瞒的事情是真实的,所以是唯一留存在脑际的东西。她从中取出一点本身并不重要
的细节,心想这个细节经得起检验,不象虚假的细节那么危险。她心里想:“再怎么说
,这是真实的,这就是一个优点,他尽管去打听,结果总会承认这是真的,是不会使我
露馅的。”她错了,正是这个使她露了馅;她没有意识到,这个真实的细节有一些棱角
只有跟经她任意阉割了的相关细节才能接合得天衣无缝,而不管她把那个真实细节插在
怎样的编造出来的细节中间,这些细节总会以其过分夸大其词,或者由于还有一些没有
补好的窟窿而暴露出那个真实的细节跟它们并不构成一体。斯万心想:“她承认听见我
按门铃,听见我敲窗子,又心想是我,想要见到我。可这跟她没有叫人开门这个事实不
协调啊。”
  可是他并没有把这个矛盾点出来,心想让奥黛特说下去,她也许又会撒什么谎,可
能为真情实况多少提供一点线索;她一个劲儿说,他也不去打断她,而以又渴望又痛苦
的心情听着她对他讲的那些话,感觉到它们象圣殿前的幕布一样,模模糊糊地掩盖着,
依稀地勾画出那个无限宝贵,然而可惜又无法探得的真情实况(她在说话时确实在遮遮
掩掩)——那就是刚才在他三点钟来到的时候,她到底在干些什么。这个真情实况,他
也许永远只能掌握一些谎言,一些不可思议、无法判读的历史遗迹了,它仅仅存在于捉
摸它而无法估量其价值的那个人的隐秘的记忆之中,可她是不会泄露给他的。当然,他
有时也想,奥黛特的日常活动也未必值得那么热切地关注,她可能跟别的男人之间的关
系,一般地说,也不至于使一个有思想的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忧伤,以至想去殉什么情。
他这就认识到,他身上那种关注、那种忧伤只不过是一点小毛病,一旦过去了,奥黛特
的一举一动,她给他的那些吻,依然会跟别的那些女人的动作和亲吻一样,不至勾起他
伤心的回忆。然而当他认识到他的这种痛苦的好奇心的根子就在他自己身上时,这却并
不能使他觉得把这种好奇心看成至关重要,竭尽全力去满足它就是什么违反理性的事情
。这是因为,象斯万这样岁数的人,他们的人生哲学已经和年轻人不一样了;尤其是斯
万,受到当代哲学的影响,也受到洛姆亲王夫人那个圈子的影响,在那里,大家认为一
个人的才气跟他对一切事物的怀疑成正比,认为只有在每一个人的个人爱好中才能找到
真实的和不容争论的东西。象他这样岁数的人生哲学是实证的,几乎是医学的哲学,他
们不再显露他们追求什么目标,而试图从逝去的岁月中探得一些可以被他们认为是他们
身上的特征性的、恒久的习惯和激情的残余,而他们首先关注的是他们现在的生活方式
能不能符合那些习惯和激情。斯万认为承认由于不知道奥黛特干了些什么而感到痛苦是
明智的,就跟他承认潮湿的天气会加剧他的湿疹一样;他也认为在支出中拨出一大笔钱
来收集与奥黛特的日常生活有关的情报(缺了就会使他感到不幸)是明智的,他对那些
有把握得到乐趣(至少是在堕入情网之前)的其他爱好,例如收藏艺术和美味佳肴,不
也是这样做的吗?
  那天当他要跟奥黛特道别回家时,她请他再呆一会儿,在他要开门出去的时候,甚
至拽住他的胳膊热烈挽留他。可是他并不在意,因为在一次谈话里众多的手势、言语、
细微的事件当中,我们不可避免地对隐藏着我们的疑心所要探索的真情实况的那些手势
等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发现不了有什么足以引起我们注意的东西,而对没有什么内
容的那些反倒全神贯注。她一再对他说:“你从来都不在下午来,难得来一次,我又没
有见着你,你看多倒霉!”他明知道她对他的爱还不至于深到对他的来访未晤感到如此
强烈的遗憾的地步,不过,她的心肠还是好的,也有心取得他的欢心,当她引起他不快
的时候,他时常也确实难过,所以这次没能使他得到同她相处一个小时的乐趣,她心里
难过也是很自然的,但这个乐趣在他看来会是一个很大的乐趣,在她心目中却未必如此
。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她却一直显得很痛苦的样子,这就使得他不胜诧异了。
她那副面容就比平常更使他想起《春》的作者、那位画家①笔下的妇女们的面容。她这
时就有着她们在让孩提时的耶稣玩一只石榴或者看到摩西向马槽中倒水时那副沮丧伤心
的表情,仿佛心中有着不堪承受的痛苦。她这种忧伤的表情,他以前是见过一次的,却
忘了是什么时候。突然间,他想起来了:那是她有一次为了跟斯万在一起吃饭,第二天
对维尔迪兰夫人撒谎说是头天有病才没有上她家去。说实在的,哪怕奥黛特是世上对自
己要求最严格的女人,也用不着为了这么一点并无恶意的谎话感到如此悔恨。不过奥黛
特常撒的谎并不是那么无可指责,它们是用来遮掩她跟某些朋友之间的一些麻烦事儿的
。因此,当她撒谎的时候,心里是胆怯的,感到自己难以自圆其说,对所撒的谎能否奏
效缺乏把握,心力交瘁得简直要象有些没有睡好的孩子那样哭将起来。此外,她也知道
她的谎言通常是要严重伤害对方的,而谎要是撒得不周到,她又要落入对方的摆布之下
。因此,她在他面前既感到谦卑,又感到有罪。而当她撒的是社交场合中毫无所谓的谎
的时候,通过一些联想,一些回忆,她也会感到疲惫不堪,感到做了一件坏事的悔恨之
情。
  --------
  ①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波堤切利(1500—1571)
  她这时对斯万撒的倒是怎样折磨人的谎,居然使得她眼神如此痛苦,嗓音如此哀婉
,仿佛是在求饶,仿佛都要难以自持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阵铃声。奥黛特还在说
下去,可她的话语已经成了一阵呻吟:她为没能在下午见到斯万,没能及时为他开门这
种遗憾之情简直成了一件终身憾事了。
  只听得大门又关上了,还有马车的声音,看来是有人折回去了——多半是一个不能
让斯万见面的人,刚才别人跟他说奥黛特没有在家。斯万心想,仅仅在通常不来的时刻
来这么一次,他就打乱了她那么多不愿让他知道的安排,心里不免有些泄气,甚至是苦
恼之感。然而他还是爱奥黛特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对她的怜悯之心油然而
生,喃喃地说:“可怜的小宝贝!”当他离开她的时候,她把桌子上的好几封信交给他
,问他能不能须便为她投邮。他把这些信带走,回到家里才发现还留在身上。他又回到
邮局,从衣兜里掏了出来,在扔进信箱之前先把地址瞧上一眼。全都是写给供应商的,
只有一封是写给福什维尔的。他把这一封留在手里,心想:“我要是看一看信里说的是
什么,就能知道她怎么称呼他,用什么口气说话,两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要
是不看一看,也许倒是对奥黛特不关心的表现,因为我这疑心也许是冤枉了她,徒然使
她难过,把信看一看是消除这个疑心的唯一的办法,而信一旦寄走,我的疑心不消除,
她也只能一直难过下去了。”
  他离开邮局,身上带着那封信回家。他点上一支蜡烛,把信封挨到烛光边(信封他
是不敢拆的)。先是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信封很薄,用手摁在里面的硬卡片纸上还是可
以看出最后几个字。那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结束语。如果不是他来看她写给福什维尔的信
,而是福什维尔来看她写给斯万的信的话,那他是会看到一些无比亲热的话语的!信封
比里面装的卡片大,他用大拇指使卡片滑动,把一行行的字移到信封上没有夹层的那一
部分,这是唯一能透出里面的字迹的那一部分。
  尽管如此,他还是看不太清楚,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已经看到了足够多
的文字,明白信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容,跟什么恋情根本不沾边;这是跟奥黛特的舅
舅有关的什么事儿。斯万在有一行的开头看到了“我怎能不”这几个字,可不明白奥黛
特怎能不干什么,可忽然之间,刚才没有能辨认出来的几个字看清楚了,这就把全句的
意思弄明白了:“我怎能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原来当斯万按门铃的时候,福什维
尔在她家,是她把他打发走的,所以他听到了脚步声。
  这时他就把全信都读完了;在信末她为对他如此失礼而致歉意,还告诉他,他把烟
盒丢在她家了,这也是斯万第一次来时她信上的那句话,不过那次还加了一句:“您为
什么不连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而对福什
维尔则没有这样的话: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当中有什么勾搭。说真的,福什维尔比他
受骗受得还更厉害,因为奥黛特在给他的信上说来客是她的舅舅。总而言之,在她心目
中,是他,斯万,占有更多的地位,也是为了他,她才把那一位打发走的。然而,要是
奥黛特和福什维尔之间没有什么的话,为什么她没有马上开门,为什么要说:“我怎能
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呢?”要是她那会儿没做什么不好的事,福什维尔又怎能相信她
不马上去开门的道理?斯万愣住了,既难过,又惶惑,然而面对奥黛特放心大胆地交给
他的这个信封,却又感到高兴,因为她绝对相信他是个正派人,然而通过信封那个透明
的窗口,除了他心想永远也不会弄清楚的那个秘密之外,也向他泄露了奥黛特生活的一
角,仿佛是为未知的王国打开了一道透亮的窄缝。这时候,他的醋意为这一发现而大为
兴奋,这醋意似乎有它自己独立的生命,自私心很强,对一切足以滋养它的东西全都贪
而食之,甚至是损害斯万自己也在所不惜。现在这醋意就有了它的食料,斯万也就每天
都为奥黛特在下午五点钟左右接待什么人而操心,想方设法去打听福什维尔这个时候在
什么地方。这是因为,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情还保持着开始时那样的特点,他既对奥黛特
如何度过她的一天一无所知,脑子又懒于用想象去填补这个空白。首先,他不是对奥黛
特的全部生活有所猜疑,而是仅仅对她一天中的某些时刻,在这些时刻中有某种情况(
也许是经过曲解了的)使他猜想奥黛特会对他不忠。他的这种猜疑就象章鱼一样,最初
伸出一只触手,又伸出第二只,再伸出第三只,先牢牢地固着于下午五点钟这个时刻,
其次,是另一个时刻,然后又是另一个时刻。然而斯万是不会无中生有地编造出他自己
的痛苦之情的。他的那些痛苦之情无非是来自外界的某种痛苦之情的回忆和继续。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34.137]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198.359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