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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1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20:1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另外一些时候则与此相反:奥黛特正准备出外旅行,他在找了一个借口跟她口角一番以
后,决心在她回来以前,既不给她写信,也不去看她,这就使得一次暂别看来象是一场
了不起的不和(他在期待从中得到好处,而她也许以为这是一场无可挽救的不和),而
这次暂别的大部分时间由于奥黛特外出旅行而不可避免,他不过是促使它早开始几天罢
了。他都已经在设想奥黛特怎样为既不见他人又不见他信而焦急不安,苦恼万分,而奥
黛特的这个形象平息着他的妒意,使他更容易习惯于不跟她见面了。他同意的这次暂别
长达三周之久,脑子里一出现跟奥黛特重见这个念头就被他打将下去,然而也有时候,
在他思想深处也为能在她回来时见到她而感到高兴,不过他也多少带点焦急地自问是否
自愿把这如此易于熬过的禁欲时期更延长些日子。这段时期迄今还只过了三天,他以前
也时常有不见奥黛特的面达三天以上,但都不象现在这样是事先安排下来的。然而有时
心里的小小不痛快或者身上的小小不舒服促使他把现在这个时刻看成是例外的、出规的
时刻,是通权达变的精神容许他去接受一种乐趣带来的安抚,容许他给意志力放假(直
至有必要恢复)的时刻;这种不痛快或者不舒服使意志力停止活动,不再起什么强制作
用;有时他忽然想起有点什么事情忘了问奥黛特,例如她是否已经想好,她的马车要漆
成什么颜色,或者买的股票是要普通股还是优先股(有机会向她表示一下他不见她的面
也能活下去固然不错,然而如果日后马车要重漆一次,股票没有股息,那就糟了),这
时候去看她这个念头就跟刚撒手的橡皮筋或者从刚打开盖的气压机中出来的空气一样,
猛一下从远处闯进现在这个领域,来到立即有可能实现的领域。
去看奥黛特这个念头又回到心间,不再遇到什么阻力,而这念头也变得如此不可抗
拒,以至斯万觉得一天又一天地挨过跟奥黛特分离的十五天还比较容易,而等他的车夫
把车套上,把他送到她家,要在焦急不安和欢欣雀跃中度过的那十分钟反倒十分难熬;
在这段时间里,为了向她表示他的温情,他千万次地重温同她重新见面这个念头——正
当他以为她还远在他方的时候,她却突然归来,现在回到他的心间。这是因为,去看奥
黛特这个念头现在找不着想方设法抵制这个念头以制造障碍这样一种愿望;这种愿望在
斯万身上已经不复存在,因为自从他向自己证明(至少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他是如此
轻而易举就能抵制这个念头以来,他就觉得把暂别的尝试推迟进行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反正他现在觉得只要他愿意,就有把握来实施了。同样也是因为,去看奥黛特这个念
头现在重新出现在他心头时总带有新意,带有诱惑力,带有尖锐性——这三者以前都是
被习惯磨平了的,现在则通过这不是三天而是十五天的禁绝(一次禁绝的期限不是按它
实际已经延续了多久,而应该按预定的期限来计算的)而重新获得力量;同时从不付太
多代价就牺牲了的期待中的乐趣当中却产生了他无法抵御的意想不到的幸福。最后,去
看奥黛特这个念头现在重新出现在他心头时总伴随着斯万要知道当奥黛特在得不到他的
音信时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的渴望心情,以至他行将发现的是一个几乎陌生的奥黛特的
令人神魂颠倒的启示。
而她呢,她早就认为他拒绝给钱不过是个假动作,来问车漆什么颜色,买哪样的股
票都不过是个借口,她无需把他经历的这些情绪的发作的各个阶段从头到尾回顾一下;
根据她对这些的认识,她无需了解它的来龙去脉,只相信她早就知道的那一点,也就是
那必然的、万无一失、从来不变的结局。如果从斯万的观点来看,这种看法是不完全的
——虽然也许可能是深刻的。斯万显然认为他不被奥黛特所理解,这就好比是一个有吗
啡瘾的人深信他是正要摆脱他的顽固恶习时由于外界因素而受阻,或者是一个肺结核患
者深信他正要最终痊愈时突然遭到意外的不适,全都感到自己不被医生所理解,认为医
生对那些所谓偶然事件重视不足,把它们都看成恶习或病状用来掩盖自身的东西,而当
病人自己陶醉于即将恢复正常或者即将得到痊愈的美梦时,他们的恶习或病状实际却继
续无可挽救地压在他们头上。事实上,斯万的爱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内科大夫和最大
胆的外科医生(在某些疾病方面)都会自问,除掉这样一个病人的恶习或者根除他的疾
病是否还合情合理,甚至是否还有可能。
确实,斯万对他这份爱情的深广并没有直接的意识。当他想猜度猜度的时候,他时
常觉得这份爱情仿佛已经衰退了,几乎已经化为乌有;譬如说,在他爱上奥黛特以前,
他对她那富有表情的面部线条,她那并不鲜艳的脸色并不怎么喜欢,几乎可说是有点厌
恶,现在有些日子也会发生这种情况。“当真是有了进步,”他在第二天心里就会这么
想,“当我仔细捉摸的时候,我发现昨晚在她床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乐趣:也是怪,我
总觉得她长得丑。”的确,这也是实话,这是因为他的爱已经大大超出了肉欲的领域。
奥黛特的身体已经不占很多的地位。当他抬头看到桌子上奥黛特的相片时,或者当她来
他家看他时,他很难把这照相纸上的或者那有血有肉的面容跟在他心头的那份难以平静
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间划上等号。他几乎是不胜诧异地心想:“是她!”就象是有人突
然把我们身上的某种疾病拿到体外来给我们看,而我们觉得它跟我们所闹的那种病并不
相象一样。他试图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有点象爱情,象死亡的东西,而不是
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东西;那是我们经常对之表示怀疑,经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
不了它的实质的东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谜。而斯万的爱情这个病已经大大扩散,已经
跟他的一切习惯、一切行动,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是身后的遗愿是如
此紧密相连,它已经跟他合而为一,不可能从他身上剥离而不把他自身整个毁坏:用句
外科大夫的话,他的爱情已经无法再动手术了。
由于有了这份爱情,斯万过去的那些兴趣已经衰退到这般地步,以至当他偶尔回到
上流社会时(心想他那些社会关系就跟奥黛特不能确切知道其价值的钻石的精美托座一
样,可以在她的心目中抬高他的身价,而如果这些社会关系没有因为那份爱情而贬值的
话,这种想法也许是对的:原来在她心中,这份爱情把任何与之有关的事物的价值都贬
低了,因为它把它们都说得没有那么可贵),他所感到的除了身处她所不认识的地方和
不认识的人中间的那种忧伤外,还有在阅读或欣赏某些表现有闲阶级的消遣的小说或画
幅时可能体味到的那种超然的乐趣:譬如他在家里就喜欢在他最喜爱的作家之一的圣西
门的作品中读与凡尔赛宫日常生活、德·曼特农夫人①的菜单,以及了解吕里②谨慎的
吝啬与大摆排场时同样的兴趣来检查他家中日常生活安排是否顺当,他自己的衣着和仆
役们的号衣是否漂亮,他家的资金投放得是否妥善。斯万过去那些兴趣的衰退也不是绝
对的,而他之所以要体味体味这新的乐趣,那是为了能以一时躲避到他自己心中还没有
被他的爱情、他的忧伤触及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地方。在这一点上,我的姨姥姥所说的那
个“小斯万”的性格(跟夏尔·斯万的更有个人特色的性格不同)正是他现在最乐于具
备的性格。有一天,帕尔马公主过生日(她能弄来盛大的节日欢庆活动的入场券,所以
间接地对奥黛特也有用处),他想给她送点水果,可不太清楚该上哪里去订,就托他母
亲的一个表妹去办理。这位姨妈写信告诉他,她给他买的水果不是在一个地方买的,葡
萄购自克拉波特水果店(这是这一家的名牌商品),草莓和梨分别采自饶雷和谢费水果
店(那里的最好),“所有果子都经我一一检验。”果然,公主在谢函中说草莓是多么
的香,梨是多么的可口。特别是“所有的果子都经我一一检查”这句话给了他莫大的安
慰,把他的心带到了他很少光顾的领域——在富有的相当有地位的资产阶级家庭中,对
“常用地址”的了解以及上商店订购商品这套知识是世代相传的,他作为这样一个家庭
的继承人,这套知识是随时会为他效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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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曼特农夫人(1635—1687):法国作家斯卡龙之妻,孀居后,进王宫负责路
易十四子女的教育,于1684年与路易十四秘密结婚,对王国政治颇有影响,著有《书信
集》。
②吕里(1632—1719):法国作曲家,法国歌剧的奠基人。
的确,他早已忘了他是那个“小斯万”了,所以当他一时间内重新成为这个“小斯
万”时,竟感觉到这个乐趣比他平常感到的并也早已无动于衷的那些乐趣都要强烈;资
产者(对他们来说他从来都是那个“小斯万”)的殷勤要比贵族的亲切稍逊一筹,然而
却更讨人喜欢,因为资产者的殷勤跟对人的尊敬之情是结合在一起的,所以无论哪位亲
王殿下给他来的信,请他参加的什么招待会,在斯万心目中都不如他父母亲的老朋友请
他担任证婚人或者仅仅参加婚礼的邀请信更弥足珍贵;他父母亲的这些老朋友,有的一
直还跟他见面,臂如我的外祖父头年还曾请他参加我母亲的婚礼;另外有些只跟他有一
面之交,但对已故斯万先生这位可尊敬的继承人还是彬彬有礼的。
但由于他跟上流社会人士年代久远的亲密相处,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住处、
仆人和家庭的一部分。当他想起他那些显赫的朋友时,他觉得他们也跟上代传给他的美
好的地产、精致的银餐具、好看的桌布一样,都是一种依靠,一种提供舒适的设备。当
他想到,万一他在家里忽然病倒时,他的仆人前去求援的必然是夏特勒公爵、罗伊斯亲
王、卢森堡公爵和夏吕斯男爵①,想到这里,他就象我们家的弗朗索瓦丝知道她来日将
用绣了她自己的姓名,没有打过补丁的细布(或者缝补得如此精巧,显示出那双巧手的
高超技艺)裹了入殓时同样感到安慰——这是她的心神往已久的裹尸布,虽不值钱,但
已经足够体面,可以心满意足了。尤其是,在他所有与奥黛特有关的行动和思想当中,
斯万总有一个没有明确说出来的占主导地位的想法,那就是认为他自己在她的心目中,
也许比任何人,比维尔迪兰家最讨厌的忠实信徒都要亲些,然而并不是她最乐于相见的
一个——当他想到那么一群人认为他是鉴赏趣味最高的一个,是他们竭力要拉拢,为见
不到他而感到遗憾的一个人时,他就相信这世上是另有一种更幸福的生活的,几乎已经
感到尝试尝试这种生活的欲望,就如同一个卧床多月,饮食受到严格控制的病人,从报
上看到正式宴会的菜单或者到西西里岛的旅游广告时一样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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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都是斯万的朋友,其中夏特勒公爵(1940—1910),是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浦之
孙,巴黎伯爵之弟。
如果说他是为了不去拜访他在上流社会中的朋友们而为自己辩解的话,他在奥黛特
面前竭力为自己编造种种理由却是千方百计为了要去看她。而且他还得为此而掏腰包(
到了月底时常还得想一想,是否太打扰她,去看她的次数是否太多了,给她四千法郎是
否太少),每次还得找个借口,带点礼物送去,想出点她要听的消息,或者去找德·夏
吕斯先生(有回在上她家去时在半路上碰到,硬要斯万陪着他去)。要是没有任何借口
的话,他就请德·夏吕斯先生上她家去,让他跟她在漫谈中,说是突然想起有话要跟斯
万说,请她打发人去把他马上请来她家;大多数时候是斯万在家里白等,德·夏吕斯先
生晚上来跟他说,他这一计没有成功。结果呢,她现在时常离开巴黎,即使在巴黎时也
很少跟他见面,而当年爱他的时候,却老说:“我总是有工夫的”,或者说:“别人的
闲言碎语我才不管呢”,现在可好,每当他想跟她见面的时候,她要么提什么人言可畏
,要么推说有事。当他说到要同她去看什么义演,参加美术预展,观看剧本的首场演出
时,她就说他想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他把她当作姑娘家看待。事
情发展到了这等地步,为了免于哪儿也找不着她,斯万有天就上贝尔夏斯街我外叔祖父
阿道夫住的那套套房去找他,请他对奥黛特施加影响;他知道她是认识并且很喜欢我外
叔祖父的,他从前也是她的朋友。当她在斯万面前谈起我外叔祖父时,她总是象吟诗一
样说话:“啊!他哪,他可不跟你一样,他对我的友情是多么纯洁、伟大、高尚!他可
不会这么小看我,想跟我在随便什么公共场所一起露面。”斯万感到有点为难,不知道
在我外叔祖父跟前谈奥黛特时该把调子定得多高,他先说她人品是如何优秀,她的人情
味是如何超出常人,她的品德是如何非言语所能形容,又如何非任何概念所能概括。“
我想跟您谈一谈。奥黛特是怎样一个可爱的人,怎样一个高出于所有女人的人,怎样一
个天使,您是知道的。您也知道巴黎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您跟我所认识的那个奥黛特,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认识的。所以么,有些人就觉得我在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她都不答
应我在外边,在剧场碰见她。她对您是那么信任,请您在她面前为我说几句话,告诉她
别以为我在街上给她打个招呼就会给她带来什么灾难。”
我外叔祖父劝斯万过些日子再去看奥黛特,她只会因此而更加爱他,又劝奥黛特,
斯万爱在哪儿跟她见面,就让他在哪儿跟她见面。几天以后,奥黛特对斯万说,她大失
所望,原来我外叔祖父跟所有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不久前想对她强行非礼。斯万一
听就要去找我外叔祖父算帐,奥黛特把他劝阻了,可是当他碰见我外叔祖父时还是拒绝
跟他握手。斯万原希望,假如他能再次看到我外叔祖父,跟他私下谈谈,弄清他跟她当
年在尼斯时的生活有关的一些流言蜚语,因此就更加后悔跟我外叔祖父阿道夫闹了不和
。我外叔祖父当年是常在尼斯过冬的。斯万心想:他也许正是在那里认识奥黛特的。有
人在他面前漏了点话锋,是关于某个人的,这个人可能曾经是奥黛特的情人,这就使得
斯万大为震惊。有些事情,在他知道以前,听起来可能觉得再可怕也不过,再难以置信
也不过,一旦知道了,就永远跟他的愁思结上不解之缘,他承认它们,而且不再能相信
它们没有存在过。只不过每一件事情都把他对他情妇的看法作出一点修正,从此难以改
变。有一阵子,他都认为,以前他没有料到奥黛特会那么轻佻,现在她的轻佻却几乎尽
人皆知,而当她在巴登和尼斯度过的几个月当中,她的风流是出了名的。他想跟几个绔
袴子弟接近接近,向他们打听打听;可他们知道他认识奥黛特;而且他自己也担心这会
使他们重新念叨她,又来缠她。直到那时之前,一切与巴登或者尼斯这两个五方杂处的
城市生活有关的事情在他心目中比什么都无聊乏味,可忽然听说奥黛特从前曾经在这两
个游乐城市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之后,他却怎么也闹不清那仅仅是为了满足她对金钱的需
要呢(现在有了他,这个问题就不再存在了),还是只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这可还会出
现的)。现在他带着无能为力、莫名其妙的强烈的不安心情,俯身下视吞没了“七年任
期”①最初几年的那个无底洞,在那些年代中,人们在尼斯的英国人大道上过冬,在巴
登的椴树荫下度夏,而他却觉得这些年月是个虽然痛苦然而辉煌的深渊——诗人是会这
样说的:他会把当年蔚蓝海岸报纸上的琐闻回顾一番,只要它们能帮助他对奥黛特的微
笑或者眼神——依然还是如此善良朴实——有所了解,他会比他作为美学家,为了深入
理解波堤切利的《春》、《美丽的伐娜》、《维纳斯的诞生》而研究十五世纪佛罗伦萨
的资料时还要热心。他时常一言不发地瞧着她,陷入沉思之中;这时她就对他说:“你
怎么愁眉苦脸的!”不久前,他还把她看成是个很好的人,跟他认识的最好的女人一样
的一个女人,现在却想她是一个由情人供养的女人;与此相反,有时他先看到的是跟那
些专门吃喝玩乐的绔袴子弟,跟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们厮混在一起的奥黛特·德·
克雷西,然后他又看到了这张表情如此温和的脸,想到了如此善良的性格。他心想:“
就算尼斯所有的人都认得奥黛特·德·克雷西吧,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些流言蜚语都是
别人编出来的;”他心想那种传说就算是确有其事吧,也是外在于奥黛特的东西,并不
象怙恶不悛的本性那样是内在的东西;终于被勾引干了坏事的那个人,那是一个长着一
对漂亮的眼睛,有着一颗对别人的痛苦充满怜悯之情的心,还有一个他曾搂在怀里,任
意摆弄的顺从的身子的女人;假如他能使自己成为她须臾不可缺的人的话,有朝一日他
就可以把她整个身心完全占有。她现在就在那里,时有倦容,脸上这会儿倒显不出她在
全神贯注于折磨着斯万,又叫人捉摸不透的那些事情;她用双手把头发往后一掠,额头
和脸面都显得更宽了一些;就在这时候,一个平淡无奇的念头,一个善良的情感突然象
一道金光一样从她眼里迸发出来,任何人在休息或沉思一阵以后都会这样的。象笼罩着
云霞的灰色田野在日落时分突然开朗一样,她的脸也顿时露出喜色。奥黛特这时的内心
生活,她憧憬的那个未来,斯万是但愿能够与她共享的;看来这没有受到任何倒霉的骚
动的影响。这样的时刻是越来越难得出现了,可每次出现都不无裨益。斯万通过他的记
忆,把这些断片连缀起来,删去两次之间的间隔时间,铸就一个善良的、宁静的奥黛特
的金像;为了这个奥黛特,他后来作出了牺牲,这是另一个奥黛特所没有得到的(我们
在这部作品的第二卷里将要谈到)。这样的时刻可真是难得了,连见她面的机会都不多
了!就是他们晚间的约会,她也总要到最后一分钟才说出她能不能答应,因为她认为他
反正总是有空而她得拿准了除他以外没有别人提出要来才行。她总推说她得等待一个对
她至关重要的回音,而即使当她派人叫斯万来了,晚间的聚会也已开始,只要有朋友请
奥黛特陪他们上剧场或者去吃夜宵,她也总是不胜雀跃,匆匆忙忙地着装。她把衣服一
件一件地穿上,每一个动作都加快斯万离开她,并使她一溜烟地跑开的那个时刻到来;
等到衣服穿好,她最后一次把聚精会神、熠熠生辉的目光投向镜子,在嘴唇上抹点口红
,在前额上做个发髻,然后叫人把那件缀了金流苏的天蓝色晚大氅拿来。斯万满面愁容
,她都无法抑制她的不耐烦的心情,说道:“我一直陪你陪到最后一分钟,敢情你就是
这样来谢我!我想我对你够好的了。下次我可再也不那么傻了!”有时他冒着惹她生气
的危险,决心要弄明白她上哪儿去,他甚至幻想跟福什维尔结盟,心想也许他能为他提
供情况。再说,当他知道她是跟哪些人在一起度过晚间时,那就不大可能会在他所有的
朋友当中找不到知道(哪怕是间接地知道)她是跟哪个男人出去,同时探得某些情况的
人。当他给某个朋友写信,请他设法弄清某一点时,他就如释重负,不必再向自己一提
再提那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而把四出打听之劳卸却给别人。其实当斯万多了解一点情
况的时候,他也并不就舒坦些。知道一件事情并不等于阻止一件事情发生,不过我们所
知道的事情,我们总可以把它们掌握住,虽不是掌握在手中,至少是掌握在脑子里,在
那里,我们就可以任意予以支配,这种情况给了我们一个幻觉,仿佛对它们能有所为。
每当德·夏吕斯先生跟奥黛特在一起的时候,斯万就高兴。他知道,在德·夏吕斯先生
和她之间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而德·夏吕斯先生之所以跟她一起出去,那是出于他
对斯万的友情,他也会把奥黛特干了些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有时她斩钉截铁地告诉
斯万,说她某一晚没有可能跟他会面,看她那样子是非出去不可的,斯万就想尽办法让
德·夏吕斯先生腾出时间来陪她。到了第二天,他不好意思向德·夏吕斯先生提很多问
题,只是假装没有太听明白他的回答,硬要他再说一遍,在每句答话后他感到越来越宽
慰,因为他知道奥黛特一晚参加的都是无伤大雅的游乐。
“小梅梅,我可不太明白……你们不是一出她家就奔格雷凡蜡人馆的。你们先上别
的地方去了。没有?哪!那就怪了!小梅梅,您真把我逗死了。她接着又上‘黑猫’,
真是个怪念头,这主意是她出的吗?不?是您。那就怪了。这倒果然不是个坏主意,她
在那里准有许多熟人?不?她跟谁也没有讲话?这就神了。你们俩就这么着呆在那里?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这景象我倒能想象得出来。您真好,我的小梅梅,我真喜欢您。”
斯万感到松了一口气。他有时心不在焉地跟一些不知道他跟她那档子事的朋友聊天,偶
尔听到象“我昨天看见德·克雷西夫人来着,跟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这样的句子;这
样的句子马上就在斯万的心里化为固态,硬化成为水垢,划破他的心,从此不再离开,
而象“她谁也不认识,跟谁也没有讲话”这样的语句在他心里又是流动得何等顺利,何
等润滑,何等通畅,又是何等易于吸收!不过再过一会儿,他又心想,奥黛特大概觉得
他挺乏味,不然怎样宁愿去找那样的乐趣也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呢?那些乐趣没有什么了
不起,这固然使他安了心,却也使他痛苦,仿佛是被人出卖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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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麦克——马洪担任总统的七年期间(1873—1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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