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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1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20:55 星期二), 站内信件

迈过了那条挂毯,仆人的场面让位于客人的场面,斯万很快就发觉男宾都很丑陋。男性
面貌之丑,他是知之已久了,可是自从他发现男人的相貌的基础在于五官线条的独立自
主性(仅受美学关系的调节)以后,男性面貌之丑对他来说又成了新鲜事物了——在这
以前男人的相貌对他来说本是用来辨认某一个人的符号,而这个人或则代表一系列值得
追求的欢乐,或则代表应予驱避的烦恼,或则代表应该还报的礼数。斯万在他身边的人
们身上,现在再也找不出一样东西不具有一定的个性了,就算是许多人都戴的单片眼镜
吧,在他心目中过去至多只是表明他们戴单片眼镜罢了,现在也已经不再是人所共有的
习惯而都各有特征了。也许是因为他现在只把正在入口处聊天的弗罗贝维尔将军和布雷
奥代侯爵看成是一幅画当中的两个人物,而他们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他来说却是把他
介绍进赛马俱乐部,在几次决斗中帮过他忙的有用的朋友,所以将军那单片眼镜,那象
一片弹片那样嵌在他那庸俗、带着伤疤、洋洋得意的脸上,那象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的那只独眼那样在前额中央独树一帜的单片眼镜,现在在他眼里却成了一个吓人的伤疤
,受这样的伤固然是光荣,在别人面前显示出来却不大体面;至于德·布雷奥代先生,
为了参加社交活动,增加节日气氛,除了戴上珍珠色手套、高级黑礼帽,白领带以外,
也戴上一副单片眼镜来替代平常的夹鼻眼镜(斯万自己也是这么做的);象显微镜下的
一张切片那样紧贴在镜片背面的是他那其小无比的眼睛,眼里射出亲切的目光,不时流
露出微笑,对天花板之高,晚会的欢乐气氛,节日的安排和清凉饮料的质量表示满意。

  “啊!原来是您哪!真是半辈子没有见着了。”对斯万说这话的是将军,他看到斯
万愁眉苦脸,以为他也许是生了一场重病才离开了社交界,便找补上一句:“您现在气
色不错嘛!”这时候德·布雷奥代先生则问一个刚把单片眼镜(这是他唯一用作心理观
察和无情分析的工具)戴上眼角的专写社交生活的小说家:“怎么?您老兄到这里有何
贵干?”这位小说家煞有介事,故作玄虚地答道:
  “我在观察哪!”他的小舌音发得很重。
  福雷斯代尔侯爵的单片眼镜很小,镜片没有边框,象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是何质
地的一块多余的软骨一样嵌在眼皮里,弄得眼睛不停地、痛苦地抽搐,给侯爵脸上平添
了几分带有阴郁色彩的细腻感情,使得妇女们深信他一旦失恋了是会感到非常痛苦的。
德·圣冈代先生那副单片眼镜则跟土星一样,周围有个很大的环,它是那张脸的重心所
在,整个脸随时都围绕它而调正,那个微微翕动的红鼻子,还有那张好挖苦人的厚嘴唇
的嘴巴总是竭力以它们做出的怪模样来配合那玻璃镜片射出的机智的光芒;这副单片眼
镜也引起那些轻佻的赶时髦的女郎的遐想,梦想从他那里得到矫揉造作的献媚和温文尔
雅的逸乐;而那位大鲤鱼脑袋和鼓包眼睛的德·巴朗西先生戴着他那副单片眼镜在人群
中慢慢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松开他那下巴骨,仿佛是为了确定行进的方向似的;他那
副模样就象是脸上只带着他那玻璃大鱼缸任意的,也许是象征性的,用于窥一斑而知全
豹的一片玻璃——斯万十分欣赏乔托在帕多瓦一个教堂画的《罪恶》和《德行》这些画
,他这就想起了“不义”身边那支绿叶葱葱的枝条,它象征着隐藏着他的巢穴的那些森
林。
  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恳求下,斯万走向前去,为欣赏由长笛演奏的《俄耳甫斯
》①中的一个曲子而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眼前只有两位年纪已经不算很轻的夫人并坐
在一起,一位是康布尔梅侯爵夫人,一位是弗朗克多子爵夫人,她们是表姊妹,时常手
提提包,在她们的女儿的陪伴下在晚会上象在火车站那样你找我,我找你,直到她们用
扇子和手绢指着两个相连的空位置时才安静下来:德·康布尔梅夫人跟别人来往不多,
很高兴能有德·弗朗克多夫人作伴,后者却很有名望,当着她那些漂亮朋友的面陪一位
跟她曾一起度过童年的默默无闻的夫人,自以为这事儿做得很有风度,很独出心裁;斯
万皱起眉头冷眼瞧着她们两位听长笛独奏后面那段钢琴插曲(李斯特的《圣法兰西斯跟
鸟儿说话》),看那位名手令人为之眩目的指法:德·弗朗克多夫人是心急如焚,两眼
射出发狂的光芒,仿佛钢琴家手指飞奔的那些琴键都是一架架高耸的秋千,一失足就能
坠入八十米深的深渊,她同时向她的邻座投去惊讶怀疑的目光,仿佛在说:“能演奏到
这等地步,简直是难以置信”;德·康布尔梅夫人摆出一副受过良好音乐教育的架式,
脑袋跟节拍器的摆那样在打着拍子,从一个肩头晃到另一个肩头,摆动得那么大那么快
(两眼则投出那不再去追究所受的痛苦也不想去加以控制,只满足于说一声“这又有什
么办法”的受苦受难的人的茫然的目光),随时都牵动她上衣皱边上的钻石,也叫她不
得不经常去摆正插在头发上的黑葡萄串,但并不因此而中断它越来越快的摆动。在德·
弗朗克多夫人身旁,稍前一些的是加拉东侯爵夫人,她成天念念不忘的是她跟盖尔芒特
家族的亲族关系,这为她的沙龙以及她个人大为增色,却也多少使她有点丢脸,因为这
个家族中最显赫的人都多少有点回避她,这也许是由于她为人有点讨厌,也许是由于她
名声不是太好,也许是由于她出于地位较低的一支,也许是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当她跟
她不相识的人在一起的时候,譬如此刻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边的时候,她就苦于不能
把她跟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族关系用明白无误的词句标榜出来,就象东正教教堂的拼花图
案上用直行的文字写在圣者身旁注出他们所说的话语一样。她此刻想的是,自从她表妹
洛姆亲王夫人结婚六年以来,还从没有邀请过她,也没有来看望过她。想到这里,她满
腔怒火,却也不无自豪之感,这是因为,如果有人奇怪怎么在洛姆亲王夫人家见不着她
,她就可以说那是为了避免在那里碰上玛蒂尔德公主②,而万一碰上了,那可是她那极
端正统主义的家庭所决不能原谅的;这样一来,她也终于把这当作是她不上她表妹家去
的理由了。她可也记得,她自己曾多次问过洛姆亲王夫人,她怎样才能跟她见面,然而
到底得到了什么答复,印象已经模糊,只是常常嘀咕:“再怎么说,这第一步总不该由
我迈出,我比她大二十岁呢,”以此来冲淡这令人羞辱的回忆。靠了这内心独白的力量
,她傲慢地把双肩往后一甩,简直使它们脱离了她的胸部,她的脑袋也几乎跟肩膀齐平
了,不禁叫人想起餐桌上插在骄傲的山鸡上那只带羽毛的鸡头。倒不是说她苗条得象只
山鸡,她可是生来矮胖粗壮,大有男子气概;不过多年所受的凌辱却使她的脊梁挺直了
起来,就好象是不幸长在崖边的树木为了保持平衡而向后往斜里生长一样。为了安慰自
己不能跟盖尔芒特家族中其他人处于平等地位,她只得经常念叨,她之所以不常去看他
们,那是由于她那毫不妥协的原则性和自豪感,久而久之,这种想法居然塑造了她的体
态,使她产生了一定的仪容,平民百姓把它看成是上等人家的特征,有时也在俱乐部那
些先生们昏花的老眼里激起一霎那的欲念。谁要是把德·加拉东夫人的谈话加以分析,
把每一个词语出现的频率统计出来,从而找出破译密码的关键,那就会发现即使是最常
用的词语,出现的次数也不会多于“在盖尔芒特堂兄弟家”、“在盖尔芒特姑妈家”,
“埃尔赛阿尔·德·盖尔芒特的健康”、“盖尔芒特表妹的浴盆”这些词语。当人们跟
她谈起一个知名人士时,她总答道,她个人并不同他相识,然而在她盖尔芒特姑妈家却
碰到过上千次,而且在回答的时候语调是那么平淡,声音是那么沉重,显然表明她个人
之所以并不同他相识,还是出之于那些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原则;她那向后拱的双肩依
靠的就是这些原则,就仿佛体操教练为了锻炼你的胸廓而让你依靠平衡木一样。
  --------
  ①德国歌剧作曲家格鲁克(1714——1787)作。
  ②玛蒂尔德公主(1820——1904):热罗姆·波拿巴亲王之女,她家的沙龙在第二
帝国时期颇为知名。
  大家原本没有料到会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见到洛姆亲王夫人的,那天她可当真
来了。她原是屈尊光临的,为了表示她并不想在客厅中显摆自己的门第,她是侧着身子
进来的,其实面前既没有人群挡道,也没有任何人要她让路;她故意呆在客厅尽头,摆
出一副适得其所的神气,仿佛是一个没有通知剧院当局而微服亲自在剧院门口排队买票
的国王似的;为了不突出她在场,不招引众人的视线,她一个劲儿低头观察地毯上或她
自己裙子上的图案,站立在她认为是最不显眼的地方(她清楚地知道,德·圣德费尔特
夫人只要一瞥见她,一声欢呼,就会把她从那里拉将出去),就在她所不认识的德·康
布尔梅夫人身旁。她观赏这位爱好音乐的邻座表演的哑剧,但并不去模仿她。这并不是
说,洛姆亲王夫人这回拨冗来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呆上五分钟,就不愿意尽可能表现
得和蔼可亲,使她对主人的这番恩惠显得加倍地可贵。不过她生来就讨厌她所谓的“浮
夸”,坚持不做出与她生活于其间的那个小圈子的“派头”不相适应的举动,虽然这些
举动对她也不免产生诱惑,因为在与新环境(哪怕它比自己所在的环境低微)接触时,
即使是最自信的人们也会产生一种模仿心理(同羞怯有点相近)。她首先心想,这乐曲
也许跟她迄今为止所听的音乐不是一个路子,是否有必要手舞足蹈,又想如果不手舞足
蹈是否表示自己不懂得这音乐,对女主人是否有失礼仪:结果她只好采取折衷办法来表
达她这些相互矛盾的思想感情,一会儿一面以不动声色的好奇盯着她那狂热的邻座,一
面扶扶肩带,摸摸她那金黄色头发上镶有钻石的珊瑚或者珐琅小球(这使她的发型显得
既朴素又好看),一会儿用她的扇子打打拍子,但为了显示她不受乐曲的支配,并不按
着节拍来打。钢琴家弹完了李斯特的一个曲子,又转入肖邦的一支序曲,这时德·康布
尔梅夫人朝德·弗朗克多夫人投去温情的微笑,它既载着对往日岁月的回忆,也显示出
行家满意的心情。她在年轻时就学会怎样抚爱肖邦那些婉转曲折,特别长大的乐句,它
们是如此自由、柔和,如此易于感受;它们在开始时总在寻觅试探,力图逸出出发时的
方向,在远离人们以为它们将到达之处,却总是在奇想的歧途上徘徊良久才更坚定地回
来击中你的心坎——这回来的路程是事先精密地筹划了的,就象是一只水晶杯子,一响
起来就不由你不发出一声惊叹。
  她生活在一个交游极窄的外省家庭里,几乎从不参加舞会,沉醉于庄园的孤寂生活
之中,把所有那些想象中的舞伴的舞步或者放慢或者加速,象扒拉花瓣那样把他们挨个
儿拨弄,暂时离开舞会到湖畔松林中去倾听狂风呼啸,突然看到有一个身材修长,嗓音
既悦耳却又古怪又走调,戴了一副白手套的小伙子向她走来,跟人们梦想中这人世间的
情人不大一样。可是今天呢,这种音乐的美已经过时,失去了鲜艳的色彩。几年来已经
不再博得行家的重视,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名声,原有的魅力,即使是口味平庸的听众从
中得到的乐趣也平平常常,不屑一谈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回过头来偷看一眼。她知道
她年轻的儿媳妇(她对她的婆家倒是满怀敬意的,但她既懂和声又认识希腊字母,在精
神方面的事物上有她自己的看法)是看不起肖邦的,听到肖邦的音乐就头痛。她是个瓦
格纳迷,这会儿跟一帮同她年纪相仿的人坐在远处,这下德·康布尔梅夫人摆脱了她的
监视,可以尽情陶醉在她甘美的印象之中了。洛姆亲王夫人也有同样的感受。她虽然没
有音乐的禀赋,可在十五年前也曾跟圣日耳曼区的一位钢琴教师学过,这位天才妇女到
了老年,生活贫困,在七十之年重操旧业,教她从前的学生的女儿和孙女儿辈。她现在
已经不在世了。可她的方法,她那美妙的琴声有时还在她的学生的指上重现,甚至还在
那些早已平庸不足道,放弃了音乐,几乎连钢琴盖都早就不再打开的学生的指上重现。
因此,洛姆夫人还能恰如其分地摇头晃脑,能正确欣赏钢琴家所演奏的那首她都能背得
出来的序曲。开头那个乐句的最后半段都在她嘴上油然哼出来了。她喃喃自语:“真是
美妙极了,”这“美妙”两字是带着这样深挚的感情,她都感到自己的双唇神秘地在翕
动,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在视线中注入了茫然的感伤色彩。德·加拉东夫人这会儿却暗自
嘀咕,碰见洛姆亲王夫人的机会是如此难得,真是叫人恼火,因为她真想在亲王夫人跟
她打招呼的时候不予理睬,用这样的办法来教训教训她。她不知道她这位表妹这会儿就
在这里。德·弗朗克多夫人一点头,使她看到了亲王夫人。她立即奔到她的跟前,也顾
不得对别人的打扰了;她想保持那副高傲冷淡的神气,好提醒大家,无论是谁,要是在
她家里有可能面对面碰上玛蒂尔德公主的话,她是不愿意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再说就
岁数而言,她跟她也不是同一代人;不过她也想冲淡这副高傲而有保留的神气,说几句
话来表明她来找她是事出有因,同时迫使亲王夫人不得不讲几句话;因此,德·加拉东
夫人一到她表妹跟前,就绷着脸,无可奈何地伸出一只手问她:“你丈夫怎么样?”那
语调充满了担心,倒仿佛亲王得了什么重病似的。亲王夫人以她特有的方式哈哈大笑,
这一笑既是为了让别人知道她在讥笑某人,又是为了把她面部的线条都集中到她那生动
活泼的嘴唇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周围,从而使自己显得更美。她答道:
  “再好也没有了!”
  说罢又笑了起来。这时德·加拉东夫人挺起上身,板起脸,仿佛还在为亲王的健康
状况担忧,对她表妹说:
  “奥丽阿娜(这时德·洛姆夫人以惊讶和含笑的神色瞧着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仿
佛是要请他证明,她可从来没有许可德·加拉东夫人直呼其名),我很希望你明晚能上
我家小坐片刻,听一听莫扎特的五重奏,有单簧管。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好象不是在提出一次邀请,而是要对方帮个忙,要听听亲王夫人对五重奏的意见
,仿佛是她的新厨娘创造出一道新菜,很希望听到美食家的意见似的。
  “我知道这首五重奏,我可以把我的意见马上告诉你:我是喜欢它的!”
  “嗯,我丈夫身体不怎么好,他的肝……要是他能见着你,他会是非常高兴的,”
德·加拉东夫人接着说,现在是用爱德这个道理来将亲王夫人的军,要她在晚会上露面

  亲王夫人不喜欢对人说她不愿意上他们家去。她每天总是给人写信表示歉意,说她
怎么因故不能出席他们的晚会(其实是不想去),什么婆婆突然来家啦,小叔有所邀请
啦,要上歌剧院啦,要去郊游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她这就让许多人听了心里高兴
,以为她跟他们是愿意交往的,而她之所以不能应邀参加都是因为亲王府临时有事冲突
,而把这样的事来跟他们举办的晚会相提并论,实在是很给他们的面子的。亲王夫人出
自盖尔芒特家族那个才气横溢的小集团,头脑机敏,谈吐不凡,情感高尚——这种精神
可以上溯至梅里美,最后表现于梅拉克和阿莱维①的戏剧之中;亲王夫人甚至把这种精
神运用于社交关系之中,移之于礼仪之间,使之尽量明确实在,接近于实际。她决不会
费许多唇舌对一个家庭主妇说她是多么想参加她家的晚会;她认为跟她谈些能否左右她
前往的琐碎小事更加亲切。
  --------
  ①梅拉克(1831——1897),法国剧作家;阿莱维为其合作者。
  “你听我说,”她对德·加拉东夫人说,“明儿晚上我可得上一个朋友家去,把这
日子定下可费了事了。她要是领我们去看戏,那我就怎么想去你家也去不成了;如果我
们在她家呆着,我知道除了我们就没有旁人,我倒可以向她告辞。”
  “对了,你看见你的朋友斯万先生没有?”
  “没有,可爱的夏尔哪,我都不知道他这会儿在这里,我得想办法让他见到我才是
。”
  “说来也真怪,他怎么会到圣德费尔特婆娘家来,”德·加拉东夫人说,“我知道
他可是个聪明人(其实她的意思是说“他可是个耍弄阴谋诡计的人”),这可也挡不住
他这个犹太人踩进两个大主教的妹妹和嫂子的大门!”
  “说句不嫌丢丑的话,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洛姆亲王夫人说。

  “我也知道他已经改了宗,连她的父母和祖父母也都已经改了宗。不过据说改了宗
的人比没有改宗的人还要依恋他们原来的宗教,说那不过是虚晃一枪,不知道是否当真
?”
  “这问题我可不了解。”
  钢琴家要演奏肖邦的两支曲子,弹完前奏曲以后马上就开始弹一首波洛涅兹舞曲。
不过自从德·加拉东夫人告诉她表妹,此刻斯万也在场以后,哪怕是肖邦起死回生,亲
自来弹奏他的全部作品,洛姆亲王夫人也不会听它半句的。人类分成两拨,一拨只对他
们不认识的人感兴趣,而在另一拨人身上,这种兴趣只对他们认识的人才有。亲王夫人
属于后一拨。跟圣日耳曼区的许多妇女一样,她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她那小圈子里有
谁也在场,虽然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却也能把她的注意力全部占据,其余的一
切她就全然不顾了。从那时起,亲王夫人一心存着能被斯万看到的希望,一个劲儿左顾
右盼(就象是一只被驯养的小白鼠,驯养员拿一块糖一会儿伸向它的鼻子,一会儿又往
后缩回),脸上是万千默契的线条,可就是跟肖邦的波洛涅兹舞曲传达的感情没有任何
关系;她的脸总是探向斯万所在那个方向,如果斯万挪个地方,她也就随之挪动她那怀
有深情的微笑。
  “奥丽阿娜,你可别生气,”德·加拉东太太这个人时常为了图一时的痛快,说上
几句不中听的话,宁可牺牲她在社交界里辉煌的前途,牺牲她有朝一日在社交圈子里出
出风头的希望。这时她说:“有人说斯万先生这号人在家里是接待不得的,是不是这样
?”
  “这你比谁都更清楚,”洛姆亲王夫人答道,“你不是邀请过他五十回,他连一回
也没上你家去过吗?”
  在离开这位受了侮辱的表姐时,她又哈哈大笑,激起了那些听音乐的人们的反感,
却引起了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注意。她出于礼貌,坐在钢琴旁边,直到那时才瞥见了
亲王夫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原本以为她还在盖尔芒特照料她那生病的小叔子呢,现
在见她来了,自然分外高兴。
  “怎么?亲王夫人,您来了?”
  “对了,我刚才坐在一个犄角里,听了不少好东西。”
  “怎么,您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对了,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可我觉得才只一会儿,只是因为没有看见您才觉着
慢。”
  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想把她的扶手椅让给亲王夫人,夫人说:
  “不必,不必!干嘛要换呢?我坐哪儿都挺好的。”
  为了表现她贵妇人的朴实,她故意找了把没有靠背的小凳子:
  “得了,这张软垫凳子就好极了,坐在上面我可以把上身挺直。啊!天哪,我在这
里叽叽喳喳的,人家都要嘘我了。”
  这时钢琴家正加快速度,他那音乐激情正处于高潮之中,一个仆人正端着一方盘的
清凉饮料递给客人,茶匙丁当直响,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跟每次晚会一样,挥手叫他走
开,他可老瞧不见她的手势。有个新娘子,遵从年轻女子不应该面有厌烦之色的教导,
老是高高兴兴地面带笑容,两只眼睛直在寻找女主人,好用她的眼神来向她表达感激之
情,感谢她在举办这样的盛典时还想起了她。她虽然比德·弗朗克多夫人要镇静一些,
但在欣赏乐曲的时候也不是毫无不安的心情;不过她所担心的不是钢琴家本人,而是那
架钢琴,它顶上摆着一支蜡烛,每当弹到最强音时烛火都会跳动起来,即使不至于会把
灯罩烧着,至少会在红木琴台上留下几点蜡泪。到了最后,她忍不住了,登上琴台那两
级台阶,快步向前把那蜡台的托盘撤走。但她的双手刚碰到托盘,乐曲最后一个和弦就
响了起来,一曲告终,钢琴家站起身来。再怎么说,这位年轻妇女的大胆的首创精神,
她跟钢琴家短时间内在台上的同时出现,在在座者的心中普遍产生了良好的印象。
  “亲王夫人,您瞧见这位妇女了吗?”德·弗罗贝维尔将军问洛姆亲王夫人。他是
过来跟亲王夫人打招呼的,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刚走开一会儿:“真希罕!莫非她也是
艺术家?”
  “不,她是康布尔梅家的新媳妇,”亲王夫人随便这么一说,马上又找补一句:“
我这是重复我听来的话,她究竟是谁,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我背后有人说他们是德·圣
德费尔特夫人乡下的街坊,不过我不信真有谁认识他们。他们多半是‘乡下佬’!再说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经常出入于这个了不起的社交场所,我可对这些了不起的人们姓甚
名谁毫无概念。您想他们在参加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晚会以外的时间干些什么呢?她
多半是靠了这些音乐家,这些舒服的椅子,还有可口的饮料才把他们吸引来的。应该承
认,这些‘贝卢瓦家的客人’①倒是挺不错的。她居然当真有这股勇气每星期都出钱把
这些凑热闹的租到家里来。真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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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贝卢瓦是专门出租椅子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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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34.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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