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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1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21:4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在小提琴声中——你如果看不到乐器的话,你就不能把所听到的声音跟乐器的形象联系
起来,而手器的形象是能改变乐器的音色的——有着跟次女低音一样的声音,使人产生
有一位女歌唱家来参加这个音乐会的幻觉。你抬起眼来,却只见到那精致得跟中国珠宝
盒一样的琴身,而且有时还能听到美人鸟迷人的歌声;有时也似乎听到被俘获的精灵在
这中了魔法的颤抖的宝盒中,就象一个淹没在圣水缸里的魔鬼的挣扎声;有时又仿佛有
一个神乎其神的纯洁的生灵在空中飘荡,展现它那看不见的启示。
与其说乐师们在演奏那个乐句,倒不如说他们在举行为召唤这个乐句出现所需的仪
式,在诵念为使它出现并使它的奇迹得以延续一些时间所需的咒语;斯万现在不再能看
到它,除非它属于一个紫外线的世界,他在离它越来越近时却一时失明,只感到这一变
化使他的精神为之一爽;他现在感到这个乐句出现在他面前,象是他的爱情的保护神和
知情人,为了能在大庭广众之中走到他的跟前,把他拉到一边跟他絮语,而用这有声的
外形把自己乔装打扮起来。当这乐句从他身边飘然而过,轻盈、安神,象鲜花的清香那
样悄悄私语,倾心相诉,他仔细啼听每一个字,直惋惜话语如此迅速地飞逝,不由自主
地用嘴唇去亲吻那和谐的,正在消逝的形体。他现在已经不再有遭流放的孤独之感了,
因为乐句在跟他说话,悄悄地谈到了奥黛特。因为他现在不再象过去那样以为这乐句不
认识奥黛特和他了。它曾如此经常地目睹过他俩在一起时的欢乐情景!不错,它也时常
提醒他这种欢乐的不实在,会稍纵即逝,甚至就在那时,他也在乐句的微笑中,在它清
澈的促人醒悟的声调中窥出了痛苦的苗头,而他今天从中觅得的却几乎是高高兴兴的听
天由命的甘美。当年这乐句曾跟他谈起过悲伤的事,他自己虽未被波及,只见到乐句带
着微笑把它们在它曲折湍急的激流中冲泻而下,而现在这些悲伤的事却是他亲自尝过的
了,而且没有希望得以摆脱。这乐句仿佛也象当年说到他的幸福时一样,对他说:“这
有什么关系?这算不了什么。”斯万心里第一次浮现对这位凡德伊,对这位本身多半也
曾尝过苦涩滋味的,从不相识的崇高的兄长的怜悯与柔情;他度过了怎样的一生?他是
从怎样的痛苦中汲取了神般的力量,汲取了无穷的威力来创作的?当这小乐句对他谈起
他的痛苦的虚妄时,斯万体味到这箴言的甘美,但就在片刻以前,当他从把他的爱情看
作是无关紧要的闲事的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脸上窥出这种意思的时候,他却觉得这条箴言
难以容忍。那是因为那个小乐句,与此相反,不管它对心灵的这些状态的短暂易逝表示
了什么见解,它从中所看到的却跟这些人不一样,并不是没有实际生活那么严肃的东西
,相反却是远远高出于生活的东西,是唯一值得表现的东西。这个小乐句试图模仿,试
图再创造的是内心哀伤的魅力,而且要再现这种魅力的精髓;除了亲身感受这种魅力的
人之外,任何别人都认为它是不能传达,也是毫无价值的;这个小乐句却把它的精髓抓
住了,把它化为可以看见的东西。它使得它的听众只要多少有点音乐细胞,承认这种魅
力的价值,尝到它的神奇的甘美,然而日后在他们身畔看到的每一个特定的爱情当中,
他们却又看不到这种魅力了。当然,这小乐句把这种魅力编组起来的形式是不能化为逻
辑的推理的。但一年多以来,对音乐的爱好向他揭示了他心灵中的许多宝贵财富,至少
在一段时间之内在他身上生根发芽,斯万从此就把音乐的主旨看成是真实的思想,是另
一个世界、另一种类型的思想,蒙着黑影、不为人所知、智力所不能窥透的思想,然而
这些思想依然是完全可以相互区别,各有不同的价值与意义。
自从他在维尔迪兰家那次晚会上请人把那乐句再奏一遍以后,他竭力想弄清这乐句
是怎样象一股清香、一次搂抱那样迷惑他,缠绕他的,他终于意识到那个收缩了的、冷
冰冰的甘美之感得之于组成这乐句的那五个间距很小而其中两个又不断重复的音符;可
事实上他不知道,他这番推理并不是从这小乐句本身得来,而是得之于在首次听到那个
奏鸣曲的晚会上认识维尔迪兰夫妇以前,由于懒得动脑筋而用来解释他所探索的音乐这
个神秘实体的简单的标准。他也知道,在他回忆之中的钢琴的乐声就越发歪曲他观察与
音乐有关的事物的观点,而且展现在音乐家面前的天地并不是仅有七个音符的可怜的键
盘,而是一个无限宽广的键盘,几乎还完全未为人所知,只是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千千万
万表现温柔、激情、勇气和安谧的琴键,中间被层层从未被我们探索过的黑暗所阻隔;
这些琴键彼此之间有天地之别,只为少数伟大的艺术家所发现,他们在我们心灵深处唤
醒了跟他们发现的主题相应的情感,告诉我们,在我们原以为空无一物的心灵这个未被
探索,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中却蕴藏着何等丰富多彩的宝藏而未为我们所知。凡德伊就
是这样的音乐家中的一个。他那个小乐句虽然为我们的理性设置了一层薄膜,但我们还
是可以感到它如此充实、如此明确的内容,它又给这内容以如此新鲜、如此独特的力量
,使得听众把乐句和凭智力获得的思想一视同仁地保存在心中。斯万每次想到这个乐句
,就仿佛是想到了爱情观和幸福观,马上就能从中体会到它的特点,就如同一想起《克
莱芙公主》和《勒内》①这两个标题就知道它们的特点一样。即使在他不想到这个小乐
句时,它也跟一些无可替代的概念(例如光、声、凹、凸、肉欲这些概念)处于同等地
位,潜伏在他的心灵之中,而我们的内心世界之所以如此多彩多姿,绚丽斑斓,正是由
于这些丰富的精神财富。假如我们一命归天,我们也许就将失去这些财富,它们也许会
自行消失。但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不可能不认识它们,正如我们不可能不认识一个具
体的物体一样,也正如当我们的房间里点上了灯,虽然屋里的物体都变了样,对黑暗的
回忆也已不复存在,我们却不可能怀疑灯光的存在一样。就这样,凡德伊的这个乐句,
正如《特里斯坦》②的某个主题(它为我们表现了心灵的感受)一样,也歌颂死亡,也
体现了相当动人的人生景象。这个乐句的命运,日后是要跟我们的心灵的现实联系在一
起的,它是我们心灵的最特殊,又最各不相同的装饰物之一。也许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
东西,而我们的梦幻并不存在,然而那时我们就会感到,那些与我们的梦幻相关连而存
在的乐句和概念也就不复存在了。我们终究会死去,但是我们手上有这些神奇的俘虏作
人质,他们将在我们生存的机会丧失时继续存在下去。有了他们,死也就不会那么凄伤
,不会那么不光彩了,甚至不会那么太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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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莱芙公主》作者是法国十七世纪女作家拉法耶特夫人,被认为是法国第一部
心理小说杰作。《勒内》则是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的作品。
②全名为《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是十九世纪德国作曲家瓦格纳所作歌剧,歌颂
死亡和黑暗,充满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色彩。
斯万相信那个乐句的确存在着,他没有错,当然,从这个观点来看,它是人间的东
西,然而它却属于一种超自然的创造物的世界;我们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创造物,但
当有某位探险家探索这不可见的世界,捕捉到一个这样的创造物,从他进入的这个神奇
世界中带到我们这个尘寰的上空闪耀出片刻的光焰,我们看到时是会欣喜若狂的。凡德
伊用他那个小乐句所做的就是这样一件工作。斯万感到,作曲家只是以他的乐器把它揭
露出来,使它成为清晰可见,以他如此轻柔、如此审慎、如此细腻、如此稳健的手忠实
描绘出它的轮廓,使得音响随时变幻,有时变得模糊黯淡以表现一个幽影,而当它必须
勾勒奔放的轮廓时又重新活跃欢腾起来。斯万相信那个乐句确实存在,这有事实可以证
明:如果凡德伊看见那个乐句,把它的形式描绘出来的能力较差,而竭力在一些地方凭
他臆想添上几笔来掩饰他观察的不到和技巧的欠缺,那么,任何一个耳朵稍为灵敏一点
的音乐爱好者就会发现他的骗局。
乐句消失了。斯万知道,它还将在最后一个乐章的结尾出现,其间要隔着很长一段
乐曲,而维尔迪兰夫人家中那个钢琴家老是把这一段跳过。这一段里有一些美妙的思想
,斯万在第一次听时未能辨认出来而现在却发现了,仿佛这些思想在他记忆的衣帽间中
突然把掩盖着它的新颖之处的外衣脱掉了似的。斯万听着那分散的主题组成乐句,正如
三段论法中的前提演绎为必然的结论,他亲眼目睹这乐句的生成。他心想:“噢!凡德
伊的大胆敢情跟拉瓦锡①和安培②一样,都是得之于天才的启发!他试验并发现了掌握
着那未为我们所知的力量的规律,把他信赖不移但永不能见的无形的巨车,驶过从未探
测过的地域,奔向那唯一可能的目标!”斯万在最后一段开始时听到的钢琴与小提琴之
间的对话是多么美啊!虽然摒弃了人间的词语,却并不象人们想象的那样让幻想主宰一
切,恰恰相反,这里却排除了幻想;从来也没有象这里这样更迫切需要对答的语言,然
而问题从来也没有象这里这样提得如此贴切,回答也从来没有象这里这样明确。首先是
钢琴独自哀怨,象一只被伴侣遗弃的鸟儿;提琴听到了,象是从邻近的一株树上应答。
这犹如世界初创的时刻,大地上还只有它们两个,也可以说这犹如是根据造物主的逻辑
所创造,对其余的一切都关上大门,永远是只有它们俩的世界——这奏鸣曲的世界。钢
琴紧接着又为那个看不见的、呻吟着的生灵倾诉哀怨,可那生灵到底是什么?是一只鸟
?是那小乐句还是不完整的灵魂?还是一个仙女?那叫喊声来得是如此突然,提琴手得
赶紧抓起琴弓来迎接。真是一只神奇的鸟儿!提琴手象是想遮住它,驯服它,抓住它。
它已经深入到他的心灵,由它召唤的那个小乐句已经使得提琴手那当真着了魔的身体象
通灵者一样颤动起来。斯万知道这小乐句就要再次向他倾诉了。而这时他自己早已分裂
成为两人,以至在等待他即将面临这乐句的时刻到来时,不禁哽咽起来,就象我们在读
到一行美妙的诗句或者听到一个伤心的消息时那样——而且并不是当我们只身独处的时
候,而是仿佛在把这诗句或这消息告诉给我们的朋友们的时候,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
我们自己成了一个情绪能影响他们的第二者。乐句又重新出现了,但这次是高悬空中而
且一动也不动地仅仅持续了片刻,立即又消逝了。它延续的时间是如此短暂,斯万的眼
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它还象一个完整充实的虹色水泡那样悬着。又象一道彩虹,光泽逐
渐减弱黯淡,然后又升腾起来,在最后归于消失以前,大放前所未见的异彩:它原先还
只露出两种色彩,现在又添上棱镜折射出的所有绚丽多彩的琴弦,奏出动人的曲调。斯
万不敢动弹,他也希望别人也都象他那样安安静静,仿佛稍有动静就会破坏这随时都会
消失的美妙脆弱的、神乎其神的幻景。说真的,谁也不想开口。那一个不在场的人(也
许是一位死者,因为斯万不知道凡德伊是否还在人世)的美妙得难以言传的话语,在这
些祭司们的头上回荡,足以吸引住在场的三百人的注意,把这个召唤阴魂的乐台化为举
行神奇仪式的庄严的祭坛。就这样,当乐句终于结束,只剩下袅袅余音在随后取而代之
的旋律中回荡时,斯万先还为那愚蠢得出了名的蒙特里安德伯爵夫人在奏鸣曲还没有完
全终止时就俯过身来对他讲说她的感想而恼火,后来却禁不住微微一笑,也许是为在她
的话语中发现了她自己所未曾体会到的更深的含义而高兴。伯爵夫人对演奏者的高超演
技赞叹不已,冲着斯万嚷道:“真是奇怪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的……”她怕把话
说得太绝,又找补了一句:“只有招魂时用的灵动台才是例外!”
--------
①拉瓦锡(1743——1794):法国化学家,建立了化学命名法,发现氧在燃烧中的
作用,提出物质守恒定律。
②安培(1775——1836):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电动力学的创始人。
从这次晚会以后,斯万明白奥黛特往日对他的感情是永远不会恢复了,他过幸福生
活的希望是再也不能实现了。有些日子,她偶尔对他亲切温柔,多少对他表示一点关心
;他把她这些回心转意的表面的、虚假的表示一一记下,就好比那些侍候着身患绝症行
将离世的病人的朋友们,怀着那种充满温情和怀疑色彩的关切以及毫无希望的欢乐,记
下这样的话当作无比宝贵的事实:“昨天他都自己会算帐了,指出了我们计算中的一个
错误;他还高高兴兴地吃了一个鸡蛋,如果消化得好,我们明天想给他一块排骨试试,
”尽管他们自己也明明知道,对于一个死亡已经不可避免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已经毫
无意义。斯万心里当然也明白,如果他现在离开奥黛特生活的话,他对她就会越来越淡
漠,就会乐于看到她永远离开巴黎;到时候他自己就会有呆在巴黎的勇气,可是他却没
有勇气先走开。
斯万原也常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他已经恢复对弗美尔的研究,他至少应该再到海牙
、德累斯顿、不伦瑞克去些日子。他深信,在哥德斯密特拍卖时由毛里茨博物馆①当作
尼科拉斯·马斯②的作品买去的那幅《狄安娜的梳妆》,实际出自弗美尔之手。他很想
就地进行一番研究来加强他的信念。然而当奥黛特在巴黎的时候(甚至当她不在的时候
),要她离开巴黎,在他看来可是一个如此残酷的计划,他是明知自己永远也下不了决
心去实现,所以才能经常放在心里盘算的——换到一个新地方,我们的感觉还没有被习
惯冲淡,我们随时都会唤起原有的痛苦,使它加剧。不过他有时还在睡梦中萌生外出旅
行的打算(全无影响根本是不可能的),居然还得以实现。有天他梦见他要外出一年,
倚在车厢窗口冲着站在月台上哭着向他道别的青年,劝他跟他一起上路。列车晃动,他
也惊醒了,意识到他并没有出家门,而且当晚,第二天还有以后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奥黛
特。那时,梦境依然萦回在他心头,他赞美自己那些优越的条件,使他生活不必依赖他
人,能以呆在奥黛特身边,使得她允许他有时去看她;他把他这些优越的条件列举一番
,其中有:他的社会地位、他的财产(她时常有迫切需要,所以不能同他破裂,而且耳
闻她有跟他结婚的意思),他跟德·夏吕斯先生的交情(虽然其实并没有使他从奥黛特
那里得到多大好处,但他是他们俩共同的朋友,奥黛特对他很是敬仰,有这样一位朋友
在她面前说他的好话,他想着也不无温馨之感),还有他自己的聪明才智,他是全部用
来每天安排巧计,使得奥黛特觉得有他在身边陪伴虽不一定是赏心快事,至少是必不可
少的。他想,要是这些条件全都没有的话,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要是他象许多人
那样贫穷、低微、一无所有,不得不有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工作,或者是依赖父母或妻子
,他早就不能不离开奥黛特,心有余悸的那场梦就会变成现实。他心想:“人总是生在
福中不知福。他们也决不象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不幸。”但他又想,他现在这种生活已
经持续了好几年了,他所期望的也就是这种生活能持续下去,继续牺牲他的工作、他的
乐趣、他的朋友,最后是牺牲他的一生来每天都期待一个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幸福的约
会;他还想,他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凡是促进他俩的关系,防止其破裂的一切是不是在
毁坏他的前途,他所应该期求的是不是正是他现在庆幸仅仅是梦中发生的事情,也就是
他的离去?他心想,人总是生在祸中不知祸,他们也决不象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幸福。
--------
①在海牙。
②尼科拉斯·马斯(1632——1693):荷兰画家。
有时他盼望她在意外事故中没有痛苦地死去,因为她是从早到晚总在外面,在街上
,在大路上的。当她安然无恙回来时,他不禁赞叹人的身体是如此灵活和结实,总能驱
避摆脱一切灾难(自从斯万有了这个隐秘的念头以后,他觉得这样的灾难是数不胜数的
),使得人们天天都能几乎不受惩罚地从事他们撒谎、追求欢乐的勾当。斯万对由贝里
尼作肖像的穆罕默德二世深表同情,后者对他的一个后妃爱得发狂,就用匕首把她刺死
,据为他作传的威尼斯人不加掩饰地说,这是为了求得他心地的宁静。然后斯万又为他
只想到自己而深自愧恨,觉得他居然把奥黛特的生命视若草芥,自己感到痛苦也是活该
,一点也不值得怜悯。
既然他不能义无反顾地离开她,那么,假如他继续见到她而不分离的话,至少他的
痛苦终将减弱,而他的爱情也许终将熄灭。既然他不愿永远离开巴黎,他就希望她永不
离开。既然他知道她每年离开巴黎时间最长是在八九两月之间,那么他眼前还有好几个
月的余暇来把这苦涩的念头溶解在他脑子里遥想的时日当中,这些时日和当前的时日一
模一样,在他饱含哀愁的心中流逝,透明而寒冷,然而并不引起他过分强烈的痛苦。但
这心中构想的未来,这条无色而奔放的长河,奥黛特的一句话就把它击中,象一块寒冰
似地把它堵住,阻止它流动,使它整个凝冻起来;斯万突然感到心里堵满了一块巨大而
坚不可破的东西,挤压他身体的内壁,直到使他全身爆裂:原来奥黛特带着狡黠的微笑
对他说:“福什维尔到圣灵降临节时要出外旅行。他要到埃及去,”斯万顿时就明白,
这话就意味着“到圣灵降临节时我要跟福什维尔到埃及去”。果不其然,过了几天,斯
万问她:“嗯,你那天说要跟福什维尔同去的那次旅行怎么样了?”她冒冒失失地答道
:“对了,亲爱的,我们十九号就动身,我们会寄给你金字塔的图片的。”那时他想弄
清楚她是不是福什维尔的情妇,要当面问个明白。他知道她迷信,有些伪誓是不会起的
,而且迄今为止,他一直担心当面问她会使她恼火,遭她讨厌,然而现在他已经失去了
得到她爱的一切希望,这种担心也就不复存在了。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说奥黛特曾是无数男人的情妇(信上列举几个人,其
中有福什维尔、德·布雷奥代先生,还有那位画家),还是一些女人的情妇,而且还进
妓院。他为在他的朋友当中居然有人会给他写这样一封信而感到痛苦(从信上的某些细
节看来,写信的人对斯万的私生活是很了解的)。他琢磨这是谁干的。他从来没有猜测
过别人在背后干些什么,从来没有怀疑过别人那些跟他们的言语挂不上钩的行动。德·
夏吕斯先生、洛姆亲王、德·奥尔桑先生,他们当中哪一位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他
们赞成写匿名信的话,他们所说的都表示他们是强烈遣责匿名信的,这样一种卑劣的行
径莫非出自他们公开的性格背后的什么地方?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把这种无耻勾当跟他
们当中任何一人的品格联系起来。德·夏吕斯的性格有点不正常,然而基本上是善良厚
道的;洛姆亲王虽然冷漠,但身心健全,为人正直。至于德·奥尔桑先生,斯万从来没
有见过有谁,即使是在最惨的处境中,会在他跟前讲出言不由衷的话,做出不得体,不
妥当的举止。有人说德·奥尔桑先生在跟一个富有的女人的关系当中有不正当的表现,
斯万总难于理解,每当他想到他的时候,他总不得不排除他那个坏名声,认为它跟他那
些数不胜数的高尚正直的表现无法协调。斯万一时觉得他的脑子越来越糊涂,他就想点
别的事情,好看得清楚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又有勇气来继续那番思考了。他刚才既不
能怀疑任何人,到这时候就只好怀疑所有的人了。归根到底,德·夏吕斯先生是爱他的
,心地不坏。然而他有神经病,当他明天听说斯万病了的时候,他可能会难过得哭将起
来,然而今天呢,也许出于妒忌,也许出于气愤,一时心血来潮,就要对他使坏。说到
头,这号人最糟糕。洛姆亲王对他的爱当然远不及德·夏吕斯先生,但也正由于此,他
对他斯万也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再说,他生性冷漠,既不会做出豪迈之举,也不会
干出卑鄙龌龊的勾当;斯万都后悔尽跟这一号人泡在一起了。他又想,阻止一个人对他
周围的人使坏是同情之心,而他终究只能保证本性跟他相同的人有这样的心,譬如就心
地善良来说,德·夏吕斯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斯万造成这样一种痛苦,单单这一个
念头就会使德·夏吕斯先生产生反感。然而对一个感情冷漠,不怎么太通人情的洛姆亲
王来说,在不同的本质的驱使下,可能会干出什么事来,谁又能预料到?心地好是最主
要的,德·夏吕斯先生的心地就不错。德·奥尔桑先生心地也不错,他跟斯万的关系虽
不亲密但还是真诚的,是由于他们对什么事情都有一致的想法,所以乐于在一起絮叨;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较平和,不像德·夏吕斯先生那样激昂,那样易于做出一时冲动的事
情来,不管是好事,抑或是坏事。如果说有谁是斯万过去一直感到能被他所了解,能身
受其体贴爱护的话,那就是德·奥尔桑先生了。不错,不过他过的那种不大体面的生活
又如何解释呢?斯万现在感到遗憾,他从前竟从来没有予以考虑,时常还以开玩笑的口
吻说什么他只有在流氓集团里才能看到强烈的同情和尊敬的感情。现在他却想,人们判
断别人,从来都是根据他们的行为,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有行为才有意义,我们说
的和想的都算不了什么。夏吕斯和洛姆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他们是老实人。奥尔
桑也许没有缺点,可他不是老实人。他可能又一次干了坏事。斯万又把雷米怀疑起来,
不错,他只可能是授意别人去写,但他显然觉得那路子是走对了。首先,洛雷丹诺有理
由恨奥黛特。其次,我们的仆人地位比我们低,以为我们除了家产之外还有什么财富让
他们眼红,除了缺点之外还有什么罪恶让他们瞧不起,又怎能设想他们最后不会干出我
们上等人干不出的事来呢?斯万还怀疑我的外祖父呢。斯万每次求他帮忙,他不总是拒
绝吗?而且以他那资产阶级的脑筋,还以为这都是为斯万好呢。斯万还怀疑贝戈特,怀
疑画家,怀疑维尔迪兰夫妇,而在怀疑之中他再一次赞赏上流社会人士真是聪明,他们
不愿和艺术界的人士打上交道,而在艺术界里这样的事不仅可能发生,甚至也许被认为
是巧妙的玩笑而受到肯定;但他这时也想起了那些波希米亚人,他们的行动是何等光明
正大,而与此恰成鲜明对比的是贵族阶级,他们在手头缺钱,又要摆阔气、花天酒地时
又是如何经常背弃原则,便宜行事,简直是尔虞我诈!总之,这封匿名信表明他认识一
个能干得出这等卑鄙行径的人,然而他看不出为什么这样的卑鄙心理就更有可能隐藏在
热心肠人、艺术家、贵族的心灵深处(为他人所探测不出),而不是在冷漠的人、买卖
人、仆役的心灵深处。应该采用什么标准来判断一个人呢?归根结蒂,他所认识的人中
间,没有哪一个是不能做出可耻的行动来的。是不是应该跟他们全都不再来往泥?他闹
不清楚了;他一再抬手拍拍脑门,用手指擦拭单片眼镜的镜片,心想有一些并不比他差
的人也跟德·夏吕斯先生、洛姆亲王和别的一些人交往,这就表明,即使他们并不是不
可能做出可耻的行动,至少每个人都必须遵从的那个生活的必然是要求我们跟并非不可
能做出可耻的行动的人们交往的。于是他就跟所有他怀疑过的朋友继续握手,只是带点
保留态度,认为他们也许曾经想陷他于绝望之境——不过这种保留态度也只是徒具形式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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