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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49:4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如果我到我房间去不想乘电梯,也不想在大楼梯上被人撞见,就会有一条较为狭窄的、
废弃不用的便梯向我伸出它的台阶。台阶一级挨一级,上下巧妙地排列着,在它们的递
进中仿佛释放出一种完美无缺的和谐,就是我们在颜色、芳香和美味中能感觉到的常常
会激起我们官能无限快乐的和谐。但是,上下楼梯激起的官能快乐,我还是来到这里后
才感受到,就象从前那样,只是到了阿尔卑斯山我才知道呼吸这个平时不引人注目的行
为,会给人一种永恒的快感。我第一次爬这些台阶就感到非常省力(一般说来,只是用
惯了东西才会使人省力),仿佛我在认识它们之前,它们就对我很熟悉了,仿佛能把只
有习惯才会产生的舒适感提前给了我(我还没有养成习惯,况且,一旦养成习惯,习惯
的威力对我也就会减弱),可能是它们从前每天迎送的主人把这种舒适感揉进它们内部
了。我打开一个房间,双扉门在我身后合拢,打褶的帷幔带来了肃静,但我感到好象做
了国王一样心醉神迷。
一具饰有铜雕的大理石壁炉——如果认为它只能代表督政府①时代的艺术,那就大
错而特错了——为我生着了火,一张矮脚椅供我坐着烤火取暖,我象坐在地毯上一样舒
服。墙壁紧紧拥抱房间,把它与世隔绝;墙上有壁橱,以便把要装的东西装到里面去;
还留出一块地方放床,床两边有几根柱子,轻轻地支撑着床头加高了的天花板。大房间
里首有两个小房间,和大房间一般宽,后面一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串用蓝蝴蝶花的根块串
成的念珠,这串给人以快感的念珠,为那些想来这里静心养身的人增添了愉快的芳香;
如果我躲进这小房间时让一道道门敞开,就会使小房间陡然扩大三倍,又不致破坏它的
和谐感,不仅使我的眼睛在享受紧缩的快感后又饱尝扩大的乐趣,而且还会使我那不可
侵犯的、但已不再是封闭式清静的快感增加几分自由的感觉。这个小房间的窗户开向一
个院子,象在俯视一个孤独的美女;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这个院子被周围没有窗户的高墙
封锁住,院中只有两棵苍黄的大树,但足以给万里无云的蓝天增添一丝淡紫色的柔和感
,我不禁为有这个孤独的美女为邻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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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795年—1799年间的法国政府。
睡觉前,我走出房间,想对我这神奇的领地进行一次全面的勘探。我沿着一条走廊
朝前走去,走廊很长,依次向我展示它的宝物,只要我没有睡意,它愿把它的全部宝物
都敬献给我:一把在角落里放着的安乐椅,一架古钢琴,一个摆在墙上蜗形腿狭台上的
插满瓜叶菊的蓝陶花瓶,镶在一个古老镜框里的幽灵似的古代妇人,扑了白粉的头发上
插着几朵蓝花,手里拿着一束石竹花。我来到走廊的尽头,一堵不开门的墙诚恳地对我
说:“现在该往回走了,不过,你看见了,这里就是你的家。”可是,柔软的地毯为表
示它受惠知报,对我说,如果夜里我不睡觉,完全可以光着脚来,而那几扇朝向野外的
没有百叶板的窗户向我保证它们彻夜不眠,无论我什么时候来,都不必担心会把它们吵
醒。在一个帷幔后面,我发现有一间小屋,被墙堵住了去路,要逃也逃不了,提心吊胆
地躲在那里,惶恐不安地瞪着它那被月光染成葱白色的牛眼睛看着我。我上床睡觉了,
但是鸭绒被、小圆柱、小壁炉使我的注意力处在一种和我在巴黎时完全不同的状态,使
我不能按照老习惯胡思乱想地做梦。注意力的这种特殊状态围绕着睡眠,影响了、改变
了睡眠,使它同我们的某个记忆系列直接挂钩,因此,我第一夜的梦中所充斥的形象不
能同我平常睡眠中打交道的记忆系列挂钩。睡觉时,我试图把自己拉回到我习惯的记忆
系列,但是那张我还没有适应的床和翻身时对睡姿不得不给予的注意,就会出来校正或
维持我做梦的新思路。睡眠同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感觉是一个道理。只要把我们的习惯稍
为改变一下,就能使它充满诗情画意,比如还没有脱完衣服就倒在床上呼呼睡着了,睡
眠的深浅就会发生变化,它的美也容易领略到。我们醒来,看看表是四点钟,其实只是
凌晨四点,我们会以为睡了整整一天,因为在我们看来,这几分钟意外的睡眠充足而踏
实,有如皇帝的金球①,是上帝根据某个至高无上的权利授与我们的。第二天清晨,我
正梦见外祖父一切准备就绪,在等我一起到梅塞格里丝教堂去做弥撒,我心里好生烦恼
,可就在这时,骑兵团的军乐声把我惊醒。这个骑兵团每天都要从我窗前经过。但也有
两三次——我这样说不无道理,因为人的生活是沉浸在睡眠中的,睡眠夜复一夜地围绕
着生活,犹如海水围绕着半岛,如果我们不把生活沉浸在睡眠中,就不可能把它淋漓尽
致地描绘出来——我睡得死极了,任凭军乐声吼叫,我仍然什么也听不见。其他时候,
我会被科学产生的乐声惊醒一会儿,但我的意识刚从睡梦中醒来,仍然朦朦胧胧,尖利
的笛声对我的意识不过是轻柔的抚摸,犹如晨鸟轻柔而清新的呢喃,这现象如同事先上
了麻药的器官,灼痛感开始并不明显,只是到最后才有感觉,象是轻微的烫伤引起的疼
痛。但是,龙骑兵还没有全部从我窗前过完,睡眠就夺走了声音花束的最后几枝怒放的
鲜花,我又沉入梦乡。我的意识和这个声音花束的于茎接触的面是那样小,受睡眠的哄
骗是那样深,后来当圣卢同我听没听见乐声时,我甚至怀疑那军乐声是我想象出来的;
就象在白天,只要稍微听到街道上空升起一点声音,我就会以为是军乐声。也许我是在
梦中听到这个声音的,怕被惊醒,或者相反,怕醒不过来,看不见龙骑兵的队伍。因为
常有这样的事,我以为被声音惊醒了,其实我还睡得好好的,这以后一个小时内我都迷
迷糊糊,似睡非睡,我会在睡眠的白幕布上给自己演出各种各样的皮影戏,睡眠竭力阻
挠,但我却幻觉看到了瘦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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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置于十字架上象征君王权力的标志。
的确,有时白天做的事,当睡眠来临时,只能到梦中去完成。换句话说,先要经过
一个改变方向的昏昏欲睡的阶段,遵循一条完全不同于我们醒着时所遵循的道路。同一
件事有两种不同的结局。尽管如此,我们睡眠中生活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是那样不同,失
眠者首先想到的是要摆脱现实世界。他们连续几个小时闭着眼睛,脑子里盘旋着和他们
睁眼时同样的想法,一旦发现头一分钟出现了一个异常的想法,从表面上看这想法与逻
辑规律和现实生活相抵触,他们就会恢复勇气。这个短暂的“失神”表明睡眠的大门已
经打开,也许他们马上就可以溜进门去,脱离现实感觉,到离开现实多少有段距离的地
方歇歇脚,这样,他们就会或长或短地“美美”地睡上一觉。但是,当我们背向现实,
接触到前面几个龙潭虎穴时,我们也就前进了一大步。在这些龙潭虎穴中,“自我暗示
”就象巫婆。正在准备可怕的食物,使我们想象出各种疾病,或导致神经官能病复发,
并且窥伺着疾病在无意识的睡眠中凶猛发作,好把睡眠打断。
离此不远是花园,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各种不同的睡眠犹如一些花草,默默无闻地
生长在这座花园里:曼陀罗,印度大麻,各种乙醚精,颠茄,鸦片,缬草。这些睡眠花
迟迟不开,直到那个负有天命的陌生人前来触动他们一下,它们便绽开出奇丽的花朵,
连续好几个小时在睡眠者身上释放出一个个睡梦,那郁烈的香味令人惊异万状,赞叹不
绝。花园深处是修道院,窗子全部敞开,不断地回响着我们在睡觉前学习的功课,只有
到觉醒时才能记熟。这时,我们心里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这是觉醒的预兆),
闹钟的定时万无一失,因为我们心里有牵挂,而当家庭主妇来向我们报告七点钟时,发
现我们已经醒来。在这间向睡梦敞开大门的房间里,睡梦在不倦地工作,使人们忘记了
爱情的忧愁。有时,这项工作会被一个充满模糊记忆的恶梦打断,但它很快又会重新开
始。我们醒来后,仍然有梦的记忆悬挂在房间那黑漆漆的墙壁上,但这些记忆被黑暗笼
罩着,往往要到下午,当一个相似的印象把光线投到它们身上时,我们才第一次看见它
们。有几个已变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尽管在梦中是那样的清晰。当我们认不出来时
,只好匆匆把它们埋入泥土中,就象埋葬很快就腐烂的尸体或遗骸旁的物品,这些物品
已经受到严重损坏,即使最高明的修理匠,也难以使它们复原,再派用场。
栅栏旁是采矿场,深睡到这里来寻找浸泡脑子的涂料。这种涂料坚硬无比,如果睡
眠者的意志要把睡眠者唤醒,即使在一个黄金般美好的早晨,也必须象年轻的西格弗里
德①那样挥舞刀斧,大砍一阵。再过去仍然是恶梦的世界。愚蠢的医生硬说恶梦比失眠
更容易使人疲倦。其实相反,它们能使爱沉思的人转移注意力。恶梦会向我们呈现一本
本怪诞的画册,比如,我们已故的双亲刚刚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但不排除不久就能痊
愈的可能性。在等待父母疫愈的过程中,我们把他们圈入一个小老鼠笼内,他们变得比
白鼠还要小,浑身长满了大红水泡,头上插着一根羽毛,模仿西塞罗②在给我们发表雄
辩的演说。在这本画册旁边是觉醒的转盘。因为这个转盘,我们会暂时遇到烦恼,必须
回到一幢五十年前就倒塌了的房子里去,然而,随着睡眠的退却,这幢房子的形象逐渐
消失,这中间还会出现好几个不同的形象,等到转盘停止转动,我们得到最后一个形象
,同我们睁开双眼所见的形象竟会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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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国神话中英雄。
②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哲学家。
有时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因为我陷入了万丈深渊的睡眠中,幸亏我不久逃了出来,
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我脑袋沉甸甸的,塞满了东西,要把那些灵活的植物性神经系统
——它们很象喂养的赫丘利①的仙女——在我睡觉时加倍活动带给我的东西全部消化掉
。
我们把这种睡眠叫做铅睡,也就是沉睡,因为这样的睡眠中止后,甚至过了很长时
间,我们还会感到浑身死沉沉的象个铅人。我们不再是什么活人了。可是,为什么当我
们象寻找遗失的物品那样寻找自己的思想和个性的时候,最终找回来的总是“我”,而
不是别人呢?为什么当我们重新开始思考时,在我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仍然是以前的个性
呢?我们看不出是什么在支配这种选择,为什么在成千上万个可能的候选人中,偏偏选
中了昨天的“我”。当思想确实被阻断的时候(或者一觉睡到天亮,或者梦的内容与清
醒时意识中的印象完全不同),究竟是什么在给我们引路呢?也确实有过死亡,例如当
心脏停止了跳动,而舌节律性牵引法②使我们苏醒的时候。一个房间,哪怕我们只见过
一次,也可能会唤醒我们的记忆,而在这些记忆上面,还悬着更悠久的记忆;或者它们
中有的会被埋在我们的思想深处,我们毫无意识。经过睡眠这个大有好处的灵魂脱窍,
觉醒时的情景实际上应该和我们回忆起遗忘了的名字、诗句或副歌时的情景一样。如果
把灵魂的死而复生当作记忆的一个奇特现象,那倒也许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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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马神话中的大英雄,为主神朱庇特和凡女所生,遭到天后朱诺陷害,但自小受
到仙女庇护。
②刺激窒息者的呼吸反射。
我醒了。阳光灿烂的天空要拉我起床,但是初冬那明媚清寒的早晨却透着凉气,使
我不敢离开被窝。我仰起头,伸长脖子,一半身子仍藏在被窝中,我瞪大眼睛,望着窗
外的树木。树叶一改平时的模样,犹如画在一块看不见的画布上的一、两团色块,金灿
灿,红艳艳,悬挂在空中。我就象一只正在变态的蝶蛹,具有双重性,一种环境很难适
应我身体的各个部分:我的视觉只要求色彩,不在乎温暖,相反我的胸脯却只需要温暖
,不在乎色彩。我等火生好后才起床。金灿灿和紫莹莹的早晨宛若一幅透明悦目的图画
。我凝视着这幅晨景图,刚才我拨了拨火,人为地在这幅寒冷的图画上增添了一层它所
缺少的暖色彩。火象烟斗一样,欢快地燃烧,冒烟,使我产生了一种既粗俗又微妙的快
感。说粗俗,因为快感建立在肉体舒适的基础上,说微妙,因为快感使我产生了一种朦
胧而纯洁的幻想。我的盥洗室里糊着一张刺眼的红纸,上面印满了黑花和白花,我的眼
睛很难适应。但是这些花在我面前不停地以新的姿态出现,迫使我同它们接触而不是冲
突,使我起床时的充满歌声的欢快气氛发生了变化;这些花迫使我站在红色的海洋中去
看我这个新住所,这个不同于巴黎的世界。这个新住所是一块愉快的屏风,新鲜空气源
源流入,跟我父母的房子坐向完全不同。有几天我心神不定,或者渴望见到我的外祖母
,怕她在家生病,或者想起了撂在巴黎的一件正在进行的工作,眼下进展并不顺利。(
即使在这里,有时候我也有办法故意给自己找点别扭。)这些忧虑,不是这个便是那个
会冒出来扰乱我的睡眠,我无力驱散我的忧愁,我觉得顷刻间我的整个生命都笼罩了愁
云。于是我从旅馆找了个人,让他去军营捎个口信给圣卢,告诉他如果有可能——我知
道这是很困难的——希望他到我这里来一趟。一小时后他来了。一听见门铃响,我感到
我的一切忧虑顿然烟消云散。我知道,忧虑在我面前是强者,但在圣卢面前却是弱者。
他一来,我的注意力就抛开了我的忧虑,转移到他身上,期待他作出决定。他刚进来,
就把一清早他充分展现的活力带到了我的周围,创造了与我房间的气氛迥然相异的朝气
蓬勃的环境。我一下就适应了这个新环境,并且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反应。
“对不起,打搅您了。我心里烦得很,您想必猜到了。”
“不,我只以为您想见我,我感到这很好。您叫人去找我,我很高兴。怎么啦?哪
里不舒服?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向他抒胸中的忧虑。他倾听着,直言不讳地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他还没有讲话就
已经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了。他工作繁重,这使他整天匆匆忙忙,思维活跃,心情舒
畅。我也象他那样感到,刚才使我心绪纷扰的那些烦恼与他繁重的工作相比,实在微不
足道。我就象一个病人,好几天睁不开眼了,人们请来了大夫,大夫轻轻地、灵巧地把
病人的眼皮分开,从中取出一颗沙子;病人治好了病,心也就安定了。我所有的烦恼化
作一份电报,圣卢自告奋勇,承担了发电报的任务。我仿佛觉得生活完全变了,变得那
样美好,我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真想做些事情。
“您现在干什么?”我问圣卢。
“我马上就得走,一刻钟后部队要去操练,要我去。”
“把您叫来,让您为难了吧?”
“没什么为难的,上尉很客气,他说既然是您叫我,就应该来,但我不想耽搁太久
。”
“要是我赶快起床,到您操练的地方去,这会使我很感兴趣的,说不定在您休息的
时候还可以同您聊上几句呢。”
“我劝您别这样。您一宵没有合眼,为了一件小事(是小事,我敢向您保证!)愁
了一夜,现在您刚平静下来,还是把头放回到枕头上去吧,好好睡上一觉,这对您的身
体大有好处,您的神经细胞排出的无机盐太多了。不要马上就睡着,因为我们讨厌的军
乐又要从您窗前经过。不过,我想,军乐过后您就会清静的。晚饭见。”
但是不久,我对军事理论开始感兴趣了(圣卢的朋友们在晚饭时经常谈论),于是
我就常去看骑兵团演习。我头脑中整天想着要从近处看看他们的各级长官,正象那些把
音乐作为主要研究对象,整天生活在音乐会中的人一样,会兴致勃勃地出没于咖啡馆,
投入到乐师的生活中去。到练兵场要走好多路,累得我吃罢晚饭就想睡觉,脑袋晕晕乎
乎,不时地东歪西倒。第二天,我发现我没有听见军乐声。在巴尔贝克海滩也是这样,
每当圣卢带我到里夫贝尔去吃晚餐,第二天也总听不见海滩的音乐会。我想起床时,感
到动弹不了——这是一种十分舒适的感觉。我仿佛被肌肉和滋养侧根紧紧地缚在一块深
不可测的看不见的土地上,疲劳使我的关节变得异常敏感。我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前面的生活道路似乎变长了,因为我又退回到了我的童年时代。那时在贡布雷,每次我
们到盖尔芒特村边去散步,第二天我总会累得起不了床。诗人们总说,当我们回到童年
时代生活过的一幢房子,一座花园,刹那间就会找回从前的我们。象这样的旧地重游全
凭运气,失望和成功的可能各占一半。固定的地方经历过不同的岁月,最好还是到我们
自己身上去寻找那些岁月。因此,极度的疲劳再加上一宵的沉睡,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
我们寻回我们过去的岁月。疲劳为使我们沉入睡眠最深的地道(那里,昨天的回光返照
,记忆的微弱光线再也照不亮内心的独白,即使独白本身不想停止也不行),孜孜不倦
地翻掘着我们身体这块土地和岩层,使我们在肌肉插入和扭曲它们的侧根、吸入新生命
的地方,找回孩提时代玩耍的花园。用不着长途跋涉去寻找这个花园,而是应该深入地
道。覆盖大地的东西不再覆盖在大地身上,而是铺在底下;要参观一个古城的遗迹,光
长途跋涉是不够的,还应该在地下发掘。但是,我们也会发现,有时候某些偶然的瞬间
的印象,比这种身体的疲劳更容易使我们回忆起往事,使往事好象长了翅膀在我们眼前
轻轻掠过,形象更加逼真,更加令人心旷神怡,令人耳晕目眩,令人终生难忘。
有时候我累得快要散架了,因为连续几天看演习,没能睡觉,我多么希望能回到旅
馆去啊!上床时,我感到如释重负,庆幸终于摆脱了魔法师和巫婆,这些术士充斥于人
们喜闻乐见的十七世纪的“小说”中。睡眠和第二天早晨的懒觉不只是一则迷人的童话
故事了,不仅迷人,也许还有好处。我思忖,任何痛苦都可以找到避难所,好的找不到
,至少可以得到休息。这些想法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
有时假日圣卢不能外出,我便常去军营看望他。军营离旅馆有好一段路,必须出城
,穿过一座旱桥。我站在旱桥上极目远望,感到视野非常宽广。大风在这些高地上刮个
不停,军营院子三面的房屋都灌满了风,仿佛成了风魔窟,不停地在咆哮怒吼。如果罗
贝有事,我就在他的房门口或在饭厅里等他,同他的朋友聊聊天。他把他的朋友都介绍
给我了,有时他不在军营时我也会来看他们。我从窗口俯视底下一百米的田野,田野光
秃秃的,但是点级着一块块绿油油的新苗田,常常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在阳光的照耀
下闪闪发光,给田野铺上了一条条光辉灿烂的象珐琅那样透明的绿带。我在等他的时候
,常听到有人议论他。我很快就了解到他的人缘很好,大家都喜欢他。有几个士兵,不
和他一个中队,出身于富裕的中产阶级,只能从外部看见贵族上流社会,从没能涉足其
间,对圣卢的性格略知一二,因此对他产生了好感,同时还夹杂着对这个年轻人的羡慕
,因为他们到巴黎过周末时,总能看见他在和平咖啡馆同于塞斯公爵和奥尔良亲王一起
消夜。正因为这样,他们从圣卢英俊的脸庞,从他走路和同人打招呼的笨拙姿势,从他
不停地甩动单片眼镜的动作,从他高高耸起的军帽和质地太细、颜色太红的军裤,引进
了“帅”的概念。他们确信,骑兵团最优雅的军官,即使是那个批准我在军营留宿一夜
的威武的上尉,都缺少这种“帅”劲。
与他相比,上尉显得过于庄重,可以说有点庸俗。
其中有一个人说:“上尉买了匹新马。”“他可以把想买的马都买下来。星期天上
午,我在槐树路遇见了圣卢,他骑的那匹新马那才叫帅呢!”另一个反驳说。说这话的
人看上去很内行,因为这帮年轻人所属的阶级,即使与上流社会不常有来往,但有的是
金钱,也有空闲,凡是可以用金钱买来的风雅,他们都买来了,在这一点上,与贵族阶
级别无二致。他们的风雅,例如衣着,比起圣卢的那种不拘小节、漫不经心的风雅来(
我外祖母就特别欣赏他这种风度),最多带有一种更加刻意追求完美的意味罢了。对于
这些大银行家或证券经纪人的儿子,当他们看完戏去吃牡蛎的时候,能在他们的邻桌看
见圣卢士官,这不能不说是令人激动的事。每星期一,当人们休假归营,谈起各种见闻
,其中一个人是罗贝那个中队的,他说罗贝“十分亲切地”向他问好了;另一个不和他
一个中队,但他确信圣卢认出他来了,因为他不止一次地用单片眼镜朝他的方向张望。
“真的,我兄弟在‘和平’咖啡馆看见他了,”还有一个在情妇家里呆了一天的人
说。“他穿的礼服看上去又长又肥。”
“他穿什么样的背心?”
“他没有穿白背心,而是淡紫色的,佩戴着各式各样的棕榈叶状的勋章,有趣极了
!”
至于那些老兵(他们都是些平民百姓,不知道有赛马俱乐部,只是把圣卢归入非常
有钱的士官之列。大凡生活相当阔绰、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或债务、对士兵慷慨大方的士
官,也不管有没有破产,都被他们归入此类),圣卢走路的姿态,单片眼镜,军裤和军
帽,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即使说不上有什么贵族特色,却别有一番风味。他们认为圣
卢的这些特征,随和的举止风度,不迎合长官的意图的个性,完全符合他们为骑兵团最
受欢迎的士官规定的性格和风度。他们认为,对士兵好,就必然不迎合长官意图。当人
们早晨在寝室里用咖啡,或者中午躺在床上休息时,如果有个老兵向既馋又懒的骑兵班
讲了段关于圣卢一顶军帽的饶有趣味的故事,人们就会喝得更香,或者休息得更好。
“跟我的背包一样高呢。”
“得了吧,老兄,你想诓我们哪,怎么可能跟你的背包一样高呢?”一个年轻的文
学院毕业生打断他说。他用“诓”这个方言是想不露出自己是个新兵,而他敢于这样反
驳老兵,是为了证实一个使他非常感兴趣的事实。
“什么!没有我的背包高?你量过呀?我跟你说吧,中校的眼睛老盯着他看,象要
把他关禁闭似的。可别以为我那个大名鼎鼎的圣卢会大吃一惊,他走来走去,低头抬头
,不停地甩动他的单片眼镜。不过,要看上尉怎么说。啊!他很可能什么也不会说,但
可以肯定,他是不会高兴的。那顶军帽才算不了什么呢。据说在他城里家中还有三十多
顶哪!”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兄?又是从我们那位该死的下士那里打听到的吧?”年轻的
文学士咬文嚼字地问道,卖弄着他刚学来的新的语法形式,为能以士兵用语来装点自己
的谈话而洋洋得意。
“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听他的勤务兵说的罗!”
“你说的那个人日子肯定过得不错吧!”
“那当然!他钞票比我多,这是肯定的!再说他还送衣服给他,什么都送给他。他
在食堂总吃不饱肚子。我的德·圣卢到食堂来了,炊事兵听见他说:‘我要他吃得好,
吃多少钱都不打紧。’”
老兵有力的声调弥补了平淡的言谈,他的模仿尽管不很高明,但却十分成功。
离开军营前我转了一圈。夕阳西下,我就朝我的旅馆走去,休息两个钟头,看看书
,等时间到了,我就到圣卢和他那伙朋友包膳的饭店去和他共进晚餐。广场上,残阳给
城堡那宛若火药筒的屋顶蒙上了一朵朵与砖色相协调的玫瑰红的云彩,同时通过反照使
砖色变得柔和,从而使砖和瓦的色调和谐一致。一股生命流注入我的神经,我的任何一
个动作不能使生命衰竭;我每走一步,脚踩在广场的铺路石上都会弹起来,仿佛足跟上
长了墨丘利①的翅膀。有一个喷水池闪烁着淡红色的光辉,另一个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
乳光。一群顽童在两池中间嬉戏,尽情地欢叫,由于天色已晚,只能象雨燕或蝙蝠似的
转着圈子。旅馆旁边是故宫和路易十六的柑园,现在已被储蓄银行和兵团占用。故宫和
柑园内已点燃了煤气灯。煤气灯散发出金黄的微光,在这仍透着亮光的薄暮中,与残留
着落日余晖的十八世纪式的高大窗扉十分协调,犹如一枚金黄的玳瑁首饰戴在闪着红光
的头发上。看到这幽幽的灯光,我恨不得马上能重新看见我的炉火和我的灯光。在我下
榻的旅馆正面,只有我房内的那盏灯在同黄昏进行着搏斗;为了能早点看到灯光,我饶
有兴致地就象要赶回家去吃晚点心似地赶在天黑前回到了旅馆。在我的临时住所中,我
的感觉还象在外面一样敏锐饱满。这种敏锐感使那些平时看来平淡无奇、豪无装饰的表
面,例如昏黄的火光,天蓝的糊墙纸(黄昏象一个中学生在墙纸上面画着图画),玫瑰
红的开瓶塞钻子,铺在圆桌上的印有奇异图案的桌毯和正在眼巴巴地等着我的一叠小学
生用纸,一瓶墨水和一本贝戈特的小说,都变得那样充实饱满,我仿佛感到它们从此蕴
含着一种特殊的生命,只要我能够再看见它们,就能从它们身上提取这种生命。我愉快
地回忆着我刚离开的军营,军营的风标随风旋转着。就象潜水员常用一根露出水面的管
子呼吸那样,对我来说,把这个军营,这个居高临下、鸟瞰纵横交错的绿色苗带的了望
台作为停泊的港口,就如同把我和有益于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气联系在一起;什么时
候愿意,什么时候我就能到军营的库房和宿舍去,并且每次都能受到热情接待,我把这
些看作是我希望永不丧失的宝贵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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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马神话中诸神的使者,亡灵的接引神,穿一双装有翅膀的草鞋,行走如飞。
七点钟我套上外衣又出门了,到圣卢包膳的饭店和他共进晚餐。我喜欢走着去。天
黑漆漆的。从我到这里的第三天起,天一黑就刮起了凛冽的寒风,好象要下雪似的。按
理说在路上我应该时刻思念德·盖尔芒特夫人,因为正是为了接近她我才来到罗贝的驻
地的。但是人的记忆和忧虑是变幻莫测的。有时候它们走得远远的,我们几乎看不见,
以为它们从此离开了我们。于是我们开始注意起别的东西。在我们住惯了的城市中,街
道仅仅是沟通两地的简单工具,但我刚到这个城市,街上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我觉
得这个陌生世界中的居民,他们的生活是奇特而绝妙的。一所住宅透着灯光的玻璃窗常
常向我展示出一幅幅我无法深入了解的神秘而真实的生活画面,我会收住脚步,伫立在
黑暗中久久凝望。这里,火神用一幅染成紫色的图画展出了一个栗子商人的小酒店,有
两个士官在专心致志地玩纸牌,椅子上放着他们的腰带,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魔法师使他
们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就象使剧中人物登台一样,把他们此时此刻的形象赤裸裸地暴露
在一个停下来张望而他们看不见的行人眼前。在那边一个小旧货铺内,一支烧剩半截的
蜡烛把荧荧红光投在一块版画上,把它变成了红粉笔画,而那盏大灯在搏击黑暗,把亮
光洒向周围,把一块皮革染成了棕色,使一把匕首发出闪闪的银光,给几张不过是拙劣
的复制画涂上了一层珍贵的金色,就象是旧铜器生了锈或者旧木器涂上了漆一样;最后
,把这个充斥着赝品和面包皮的肮脏不堪的陋室变成了一幅极其珍贵的伦勃朗的杰作。
有时我甚至会抬头仰望一套没有关上百叶窗的古色古香的大房间。那里面,一群水陆两
栖的男女一到晚上就要使自己重新适应与白天不同的生活环境,在油腻腻的液体中缓缓
游动;一到傍晚,这种油状液体就会从灯的蓄油池中源源流出,流满各个房间,一直漫
到房间的石头和玻璃内壁的边沿;那些男女在液体中移动着躯体,传播着金黄黄油腻腻
的漩涡。我继续往前走。在教堂前那条黑魆魆的小街上,难以抑制的情欲使我迈不开脚
步,就象从前在去梅塞格利丝的小路上一样。我感到将会有一个女人突然出现,来满足
我的情欲。在黑暗中,如果我突然感到有一条裙子从我身边轻轻掠过,我会快活得全身
颤栗,竟不相信这窸窣的声音完全是萍水相逢,我禁不住张开双臂,想去拥抱一个惊慌
的过路的女人。这条中世纪式的小街在我看来是那样真实,如果我真能在这里抱起一个
女人并且占有她,我不能不认为是古老的情欲将我们两人结合(哪怕这个女人不过是每
天晚上站在街上拉男人的娼妓)。而冬天,黑暗,人地生疏感和中世纪式的街道,又给
这古老的情欲涂上了一层神秘色彩。我思考着未来:试图忘记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来
说是可怕的,但也是理智的,我第一次感到这可以做到,而且也许不难做到。街上寂静
无声。突然,我听见前面传来了说话声和笑声,想必是喝得烂醉的行人在回家去。我停
下来看他们,眼睛盯着传出声音的方向。我等了很久,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因为周围
静得出奇,老远的声音也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最后,那些人
出现了,但不象我猜想的那样在我前面,而是在我后面,离我很远。或许因为街道交叉
,中间隔了一座座房屋,声音的折射引起了听觉的差错;也可能因为我不熟悉这个地方
,很难判断声音的方位。反正我搞错了。距离和方向全都搞错了。
风越刮越大,好象就要下大雪似的,冷得使人毛骨悚然,浑身长起鸡皮疙瘩。我又
来到了大街上,跳上一辆小无轨电车,一个军官从车厢外的平台上爱理不理地向在人行
道上对他敬礼的士兵还礼。士兵们看上去笨头笨脑的,脸上象是被冷风涂了层刺目的红
颜色,这使人联想起老布勒盖尔①画上的快活而贪吃的农民冻得发紫的脸孔;秋天突然
一下子变成了初冬,似乎把这个城市向北拉过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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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老布勒盖尔(1525—1569),佛兰德斯画家,生于农民家庭,所作油画或版画多
反映农村生活和社会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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