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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19日15:50:0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我来到了我和圣卢以及他的朋友碰头的饭店,隔壁展览馆就要开始的庆祝活动把许多乡
邻和外地人都吸引到这里来了。旅馆的院子通向厨房,厨房里呈现出淡红色的反光,人
们在烤鸡烤猪,把活蹦乱跳的龙虾扔进旅馆老板所谓的“不熄的炉灶”中。我直接穿过
院子时,看见人群拥了进来,这种景象真可以同佛兰德斯①老画家们的作品(例如《伯
利恒的人口调查》②)中所描绘的景象相比;他们问老板或他的一个助手接不接待顾客
,让不让住宿;老板见有些人看上去不象好人,宁愿把他们打发到城里别的旅馆去。一
个小伙计拎着一只家禽走了过去,这只被他揪住脖子的雏鸡在他手中乱扑腾。在到达我
朋友等候我的那间小餐厅之前,先要穿过大餐厅。我是第一次从这里经过。我看见侍者
气喘吁吁地端来鱼、肥嫩的小母鸡、大松鸡、山鹬、鸽子等,五颜六色,热气腾腾,丰
盛的菜肴使我联想到那些洋溢着古代纯朴风格和佛兰德斯夸张风格的圣餐画。为了跑得
更快,侍者在镶木地板上滑行,把那些鸡鹬之类的东西都放到一张装在墙壁上的蜗形腿
的大桌子上;它们刚放上桌就立即被剁开,但都原封不动地堆在那里(因为我进来时许
多人都快吃完了),似乎菜肴的丰盛和端菜人的匆忙不是为了满足顾客的需求,而是一
丝不苟地遵照圣经中的描述(但一举一动的素材却又取自佛兰德斯的真实生活),或是
出于美学和宗教的考虑,想用食物的丰盛和侍者的殷勤向人们展示节日的热烈气氛。有
一个侍者站在饭厅一端的餐具柜旁沉思。我想向他打听我们的餐桌安排在哪间屋子,因
为只有他似乎看上去镇静一些,能够回答我的问题。我朝他走过去,隔几步就有一个暖
锅,是为了给晚来的人热菜用的。尽管如此,在餐厅中央,仍然有一个巨大的塑像手中
托着甜点心,有时塑像还要用冰雕水晶鸭的双翼来支撑,而鸭子是每天由一个手艺好的
厨师按照地道的佛兰德斯风格用烧红的烙铁刻成的。一路上我几次差点被人撞倒。我发
现这个侍者很象那些传统宗教画中的一个人物,惟妙惟肖地再现了画中人的面容和表情
:塌鼻子,相貌平淡,但纯朴憨厚,耽于幻想,并且在别人还没有猜想到时,他已经隐
隐预感到会有神灵降临。此外,或许是因为庆典活动即将来临之缘故吧,餐厅中除了这
个塑像外,又增加了一个天神,完完全全是从天上的小天使和最高天使的队伍中描摹下
来的。一个少年音乐天使,一头的金发,一张十四岁孩童的嫩脸,其实他不是在奏乐,
而是面对着一面锣或一叠盘子在出神,那些比他年长的天使在十分宽敞的饭厅里穿梭般
来回走动,挂在他们身上的象原始人的翅膀那样的尖形拭巾,随着他们的走动不住地弹
奏出颤抖的乐曲。我避开那些被棕榈树帷幔隔开的界线不明的地区——从那里走出来的
仆人犹如从遥远的九霄云外下凡的神仙——辟开一条道路,来到圣卢餐桌所在的小餐厅
。我看见圣卢的朋友已经来了几个。这些向来都和圣卢共进晚餐的朋友,除了个别人是
平民外,其他都出身于名门望族。而这几个平民子弟,在中学时代就被贵族子弟当作朋
友,贵族子弟主动和他们来往,证明原则上贵族并不与平民对立,哪怕平民是共和国的
拥护者,只要双手干净,到教堂去做弥撒,就能得到他们的信任。我初次来这里晚餐,
没等大家入席,就把圣卢拉到小餐厅的一个角落里,当着大家的面,但不让大家听见,
悄悄地对他说:
  --------
  ①旧地区名。位于今法国东北部,是十三至十四世纪欧洲最发达的毛纺中心之一。
十四世纪被法国占领。历史上出过许多著名画家,上文提到老布勒盖尔就是其中之一。

  ②伯利恒位于耶路撒冷以南八公里。《新约圣经》称其为耶稣诞生地。《伯利恒的
人口调查》为老布勒盖尔的代表作。
  “罗贝,选择这样的时刻和这样的地点给您讲那件事是不合适的,但一会儿就讲完
了。在军营里我总忘了问您,您桌上的那张照片不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吧?”
  “怎么不是?就是我的好舅妈呀。”
  “瞧,可不是吗!我真傻,我早就知道了,可就是没往那上面想。我的上帝,您的
朋友们该不耐烦了,咱们快讲吧,他们在瞧我们呢,要不等下次再讲吧,反正没什么大
事。”
  “不,您尽管讲,让他们去等好了。”
  “不能这样,我得有礼貌,他们太客气了,再说,您知道,那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不
了的事。”
  “您认识她,那个老实的奥丽阿娜。”
  就象他说“好奥丽阿娜”一样,这个“老实的奥丽阿娜”并不表明圣卢把德·盖尔
芒特夫人看得特别好。在这种情况下,“好”,“杰出”,“老实”仅仅用来加强“那
个”,指一个双方都认识的人,但因对方不是你圈子里的人,不知道该同他说什么。“
好”充当冷菜,可以让人思考片刻,以便找到下文:“您经常看见她吗?”或“我有好
几个月没看见她了”或“我星期二去看她”或“她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
  “您说那张照片是她的,我太高兴了,因为我们现在住在她的公馆里,我听到许多
有关她的闻所未闻的奇事(我不便公开讲出来),因此我对她发生了兴趣,这是从文学
角度讲的,您明白这个意思,怎么说呢,是从巴尔扎克的角度讲的。您绝顶的聪明,用
不着我细说。不扯远了,我问您,您那些朋友对我的教养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也没有。我对他们说了,您是高尚的人,因此他们比您更受拘束。”
  “您太好了。啊,下面就谈正题,我问您,德·盖尔芒特夫人不会知道我认识您吧
,是不是?”
  “我什么也不知道。从夏天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她呢。
  从她回巴黎以后,我一直没有休假。”
  “因为我要对您说,有人肯定地告诉我,她认为我是个大傻瓜。”
  “这我可不相信,奥丽阿娜虽算不上才智出众,可也算不上愚蠢。”
  “您知道,在一般情况下,我是不希望您把您对我的好印象讲给别人听的,因为我
不是爱虚荣的人。您在您朋友面前讲我的好话,我感到于心不安(两秒种后我们就能回
到他们身边去)。但是,对于德·盖尔芒特夫人,如果您能把您对我的印象讲给她听,
哪怕有点言过其实,我也会感到高兴的。”
  “乐意效劳。如果您求我做的就是这么点小事,那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她对您的
印象如何,这同您有什么关系呢?我想您对别人对您的印象是不在乎的。如果仅仅是为
了这件事,我们完全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讲,或者等我们单独在一起时讲也不迟呀,我是
怕您这样站着太吃力,太不舒服,而我们有的是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殊不知正是这个不舒服才给了我同罗贝谈这件事的勇气。有别人在场,我就有了借
口,措词就可以简短,不连贯;当我对我朋友说我忘记了他同公爵夫人的亲戚关系时,
我可以用这种简短和不连贯的话来掩饰我的谎言,同时也为了不让他有时间盘问我为什
么想让德·盖尔芒特夫人知道我同他的联系,为什么一味强调他是聪明人,等等。如果
他盘问我这些问题,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因此会使我陷入困境。
  “罗贝,您那么聪明,竟不明白对朋友的请求只应该从命,而不应该提出疑问,这
实在太叫我吃惊了。要是我,不管您要我做什么(我甚至希望您叫我帮您做些什么),
我向您保证,我绝对不会要您作任何解释。其实我也是言过其实。我并不想结识德·盖
尔芒特夫人。但为了考验您,我原想对您说我要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共进晚餐,我知道
您是不会帮忙的。”
  “不仅会,而且一定照办。”
  “什么时候?”
  “等我回到巴黎再说,可能还得过三个星期。”
  “到时候看吧。再说,她也不一定愿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您!”
  “不用。这没什么。”
  “不要这样说,这就很了不起了,因为我已看到您确实够朋友。我求您做的事,不
管重要不重要,是不是令人愉快,不管我真有这样的想法还是为了考验您,这都无关紧
要,您说您一定照办,这就证明您是一个聪明人,一个重感情的人。只有蠢人才会提出
疑问。”
  刚才他恰恰向我提出了疑问。不过,我这是为了将他一军,但我也真是这样想的,
因为在我看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唯一的试金石,就是看他愿不愿意为我唯一看重的东
西——我的爱情尽心效劳。接着,也许是由于表里不一,或者是由于感激,由于同情或
是看到血缘关系使罗贝的面孔同他舅妈十分相象,我的柔情激发起来了,我又对他说:

  “啊,该回到他们那儿去了,我刚才只求您做了两件事中的一件,不重要的一件。
另一件对我更重要,但我怕您会拒绝:我们相互以‘你’相称,您会感到不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呢!这太好了!快乐!快乐得哭泣!从未有过的快乐!”
  “太感谢您……你了。当您开始用‘你’称呼我时,我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如果您
愿意的话,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那件事您都可以不做,只要您称呼我‘你’,我就满足
了。”
  “两件事都做。”
  “啊!罗贝!听我说,”在餐桌上我又一次对圣卢说,“啊!刚才那场前言不接后
语的谈话太富有喜剧性了,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您知道我刚才同您讲的那个夫人是
谁吗?”
  “知道。”
  “您真知道我想说谁吗?”
  “您怎么啦?!您把我当成瓦莱①的呆子啦,当成傻头傻脑的人啦!”
  --------
  ①现瑞士的一个州;历史上曾属于法国。
  “您不会乐意把她的照片给我吧?”
  我本打算向他借用几天,可开口时,我犹豫了,感到我的要求不得体。为了不让他
看出来,我索性把我的要求说得更加唐突,更不得体,似乎这样一来它就非常自然了。

  “不行,我先得征得她的同意,”他回答说。
  圣卢的脸刷地红了。我明白他有什么想法不好出口,他认为我有隐蔽的动机,只能
为我的爱情效一半劳,他要保留某些道德原则。我真有点恨他了。
  然而,我和圣卢一回到他的朋友中间,就见他在他们面前对我格外亲切,这使我深
受感动,要是我认为他这种亲热是装出来的,我也就不会动情了,然而,我感到他并不
是在装模作样,他只是说了些我不在场时他可能在别人面前说我的,而我们单独在一起
时他没说的话罢了。当然,我们两人促膝谈心时,我猜得到他是很乐意和我交谈的,但
他从没有明确地表露出来。我说的话,平时他只仔细品味,但不露声色,而现在他用眼
角察看他的朋友,注意我的言谈在他们身上会不会产生预期的符合他向他们预言的效果
。一个母亲对初登舞台的女儿在舞台上的对答和观众的反应也比不上圣卢对我讲话的关
注。我有哪个词说得不清楚,假如没有人在场,他只是莞尔而笑,但有人在场,他怕别
人没听明白,便对我说:“什么,什么?”好让我重复一遍,也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继而把眼睛转向大家,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不由自主地当上了训练他们发笑的教练,这
样,他也就第一次向我表露了他对我的看法——他在他的朋友面前经常谈起的看法。我
也就突然看到了我的外表,就象人们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或在镜子中照见自己的面
孔一样。
  有天晚上,我想给他们讲布朗代夫人的一个故事,挺逗人发笑的。但我开了头就没
往下讲,因为我突然想起圣卢已经听过,我记得到这里的第二天就想给他讲的,可他却
打断我说:“在巴尔贝克您给我讲过了。”不料这一天晚上他却鼓励我往下讲,说他确
实没听过这个故事,并且说他肯定会感兴趣的,这使我颇感诧异,就对他说:“您一时
忘了,但您很快就会想起来的。”“不,你记错了,我向你保证。你从没有给我讲过。
快讲吧。”在我讲的过程中,他始终很激动,喜悦的眼睛时而盯着我看,时而盯着他的
朋友。我直到讲完后,在大家的欢笑中,才明白他是想通过这个故事使他的朋友对我的
才智有充分的了解。就是为了这点,他才装出没有听过的样子。这就是友谊。
  第三天晚上,他的一个朋友同我交谈了很长时间,因为前两次他没有机会同我谈话
。我听见他悄声对圣卢说,他感到和我交谈非常有意思。事实上,我们谈了几乎整整一
个晚上,面前放着索泰尔纳酒①,但我们光讲话,不喝酒,男人之间的好感象一层灿烂
的帷幕遮掩着我们,把我们同其他人隔开。这种好感,虽然没有肉体吸引力作为基础,
却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使人感到神秘莫测的感情。圣卢在巴尔贝克海滩对我产生的好感,
在我看来也是这样神秘莫测,当然它同我们谈话的趣味不能混为一谈,它脱离了任何物
质的联系,看不见,摸不着,然而圣卢心中却充分感觉到它的存在,就象感觉到一种燃
素,一种煤气的存在一样,因此,他可以微笑着谈论这种感情。也许,在这里,在一个
晚上就产生的这种好感中,还蕴含着一种更加惊人的东西,就象一朵花,在这间温暖的
小餐厅内,几分钟就完全开放了。当罗贝同我讲巴尔贝克时,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他
真的下了决心,要娶德·昂布勒萨克小姐。他向我声明,他不但没有下这个决心,而且
根本没有这回事。他从没有见过这位小姐,也不知道她是谁。如果这时我能看见几个传
播过这桩婚事的上流社会人士,他们也许会告诉我,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要同一个并非
圣卢的男人结婚,而圣卢也要同一个并非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的女人结婚。假如我提醒
他们不久前他们说过相反的话,他们会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为了使这种玩笑能够继续
下去,并且围绕一个名字能够源源不断地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假消息,上帝给了爱开这种
玩笑的人一对轻信的耳朵和一个健忘的脑袋。
  --------
  ①法国索泰尔纳地方产的白葡萄酒。
  圣卢给我谈起过他的另一个同事,他也来这里了,他们的关系尤其融洽,因为在这
群人中,就他们两个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件。①
  --------
  ①德雷福斯是法国犹太血统的军官,1894年,法国军事当局诬告他出卖国防机密给
德国而判终身苦役。当事实证明为诬告后,当局却拒绝重审,引起广大群众不满,导致
民主力量(德雷福斯派)与反动势力(反德雷福斯派)之间的尖锐政治斗争。在舆论压
力下,1899年,德雷福斯被政府宣告无罪。
  “噢,他呀!他跟圣卢不一样,狂热得不得了,”我的新朋友对我说。“他甚至不
够老实。开始他说:‘等着吧。有个人我很熟悉,是德·布瓦德弗尔将军,非常精明,
非常善良。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观点。’但当他知道德·布瓦德弗尔将军声明
德雷福斯有罪时,就把他看得一钱不值,说是教权主义和参谋部的偏见妨碍他作出真诚
的判断,尽管没有人——至少在过去,在德雷福斯事件之前——比我们这位朋友更崇拜
教权主义了。于是,他对我们说,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的,因为这个案件就要由索西埃
受理了,说这个人是拥护共和政体的老兵(我们这位朋友出生于一个极端拥护君主政体
的家庭),有钢铁般的意志,不屈不挠的信念。可是当索西埃声明埃斯代阿西①无罪时
,他又为这一判决找到了新的解释,不过不是对德雷福斯不利,而是对索西埃不利。他
说是军国主义思想蒙住了索西埃的眼睛(请注意,他本人既是军国主义者,又是教权主
义者,至少是军国主义者,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看他了)。他家里人看到他思想这样狂热
,都快愁死了。”
  --------
  ①埃斯代阿西是匈牙利籍的法国军官,在法军参谋部任职,在德雷福斯案中被指控
为出卖军事情报给德军,后又被军事法庭宣布无罪。
  “你瞧,”我说,把脸转过一半朝看圣卢,为了照顾到两面,又把另一半对着他的
同事,好让他参与谈话,“因为人们认为环境对人有影响,可是思想对人的影响更大。
人都有一个思想观点。但思想观点比人少得多。因此,有同样观点的人都差不多。但思
想观点并不是具体的,因此,在一个有抽象观点的人周围生活着的具体的人,丝毫也改
变不了这个人的观点。”
  这时,圣卢的呵责声打断了我的话头,因为刚才有一个年轻的军人笑嘻嘻地指着我
对他说:“迪洛克,和迪洛克完全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我感到那张怯生
生的脸上表情十分亲切①。在圣卢看来,当我讲话的时候,别人对我的称赞是多此一举
,他要求大家保持安静,就象一个乐队指挥,当听到有人弄出了声音,就敲敲琴弓,让
他的乐师停止演奏,圣卢也是一样,他呵斥捣乱分子:“希贝格,”他说,“别人说话
时不要插嘴。要说等大家说完再说。好了,您继续往下讲,”他对我说。
  --------
  ①圣卢并不满足于这一比较。他兴奋极了,而想让我在他朋友们面前露一手的欲念
又使他的兴致倍增。他一面抚摸着我,就象抚摸一匹第一个跑到终点的马,一面兴高采
烈、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你知道,你是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人。”接着又改口说:“
还有埃尔斯蒂尔。你不会不高兴吧?你明白,这叫留有余地。打个比方:我这样对你说
,就好比有人对巴尔扎克说:您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还有斯丹达尔。你明白,多
留些余地,实际上是无限的赞美。你不同意?不同意加上斯丹达尔?”他又说道,对我
的判断力表示出天真的信赖,而这种信赖从他那笑眯眯的绿眼睛里射出来的迷人而几乎
是幼稚的询问目光中流露了出来。“啊!好,我看你同意我的看法了,布洛克不喜欢斯
丹达尔,我感到他很愚蠢。《巴马修道院》不是很了不起吗?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很高
兴。你最喜欢《巴马修道院》中的什么?请回答我。”他急着命令我作出回答,显示出
青年人容易冲动的性格,而他身体散发的威力使他这个问题有点吓人。“莫斯加还是法
布利斯?”我战战兢兢地回答说,“莫斯加有点象德·诺布瓦先生。”西格弗里德—圣
卢听后仰天大笑。“可是莫斯加比他聪明得多,但没有他爱卖弄学问。”我这句话还没
有说完,就听见罗贝边笑边拍手叫好,他笑得差点儿憋不过气来。他大声喊道:“高见
!太妙了!你真了不起!”——作者注。
  我松了口气,因为我担心他会让我从头开始。
  “因为一个思想观点,”我继续说,“并不是物质利益的一部分,也不可能享受物
质利益,因此有同样思想观点的人不会受物质利益的影响。”
  “喂!我的孩子们,这下你们可目瞪口呆了吧!”我刚说完,圣卢就惊呼起来,他
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神情关切而忧虑,就象我在走钢丝一样。“希贝格,您刚才想
说什么?”
  “我说这位先生很象迪洛克少校。刚才我还以为是少校在讲话呢。”
  “我早就想到了,”圣卢回答道。“是有许多相象的地方,但您会看到他有许多东
西是迪洛克所没有的。”
  这个贵族出身的士官有一个兄弟在音乐学校读书,他的兄弟对任何一部新问世的音
乐作品总和他父母、表兄妹以及俱乐部的同事们的看法迥然不同,而和音乐学校其他学
生的看法完全一致;圣卢的这个朋友也是这样,他的“心理状态”,正如有些人所说的
,和所有德雷福斯分子的心理,尤其和布洛克的心理如出一辙——当我同布洛克谈起这
件事时,他对这个士官产生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看法,他听说他和自己属于同一派很受感
动,但鉴于这个士官出身贵族,受过宗教和军事的教育,便把他想象得与众不同,就象
远道而来的游客,具有非凡的吸引力——他的家庭传统和职业利益对他的心理却没有产
生任何影响。同样,圣卢的一个表兄娶了一位年轻的东方公主,据说,她赋的诗可以同
维克多·雨果或阿尔弗雷德·维尼①的诗媲美,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认为她的思想与众
不同,是一个幽居在《一千零一夜》式宫殿中的东方公主的思想。而那些有特权接近她
的作家,当他们听到她的一次谈话后就会感到她不是夏哈札德②,而是维尼或雨果,他
就会大失所望,或者不如说,会喜出望外。
  --------
  ①维尼(1797—1863),法国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一。
他的精巧的诗歌对唯美派诗人颇有影响。
  ②《一千零一夜》中说故事的女人。
  我特别喜欢同这个年轻人聊天,谈军营,谈驻军的军官和军队。这也是我和罗贝的
其他朋友,和罗贝本人经常谈论的问题。在我们平时吃饭、聊天和生活的环境中有各种
各样的事物,不管它们多么微不足道,只要我们看多了,它们在我们眼里就会破格升级
,就会大大增值,使其他事物相形失色,被搁置一旁,象梦幻一样虚无缥缈,甚至不复
存在。就是这样,我开始对军营中的各个要人,对我去看圣卢时在院子里遇见的或早晨
醒来,当骑兵团经过我窗前时看见的军官,都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想详细了解深受圣
卢敬佩的那个少校,了解即使从美学观点看也令我悠然神往的那门军史课。我知道,罗
贝讲话咬文嚼字,常常空洞无物,可有时却表明他理解了,并且吸收了一些深刻的思想
。可惜,在军队这个问题上,罗贝这段时间满脑子的德雷福斯案件。他很少谈论这个案
件,因为餐桌上只有他一人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其他人都激烈反对,除了我的邻座。
我这位新朋友观点常常摇摆不定。他对上校佩服得五体投地。上校被公认为出类拔萃的
军官,他抨击在各种现实问题上的反军骚动,因而被认为是反重审派。我的邻座得知他
的长官无意中透露了几个表明他对德雷福斯罪状有所怀疑的论点,得知他对比卡尔①很
尊重。不管怎样,就这最后一点来看,说上校是相对的重审派是没有根据的,正如围绕
一件大事总会产生种种莫名其妙的谣传一样。因为没过多久,上校负责审查原情报局长
比卡尔将军时,对他的粗暴和蔑视是前所未有的。无论怎样,尽管我的邻座不敢冒昧直
接打听上校的情况,但为了向圣卢表示礼貌,对他说——说话的语气就好象是一个天主
教女信徒在告诉一个犹太女人,她的本堂神甫谴责过俄国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赞美过某
些以色列人的宽宏大量——上校对重审派,至少对重审派的某些观点,并不象人们所描
绘的那样是狂热而狭隘的敌对分子。
  --------
  ①比卡尔(1854—1914),法国将军,1895年曾任情报局长,确信德雷福斯无罪,
竭力主张重审此案。
  “这我不感到惊奇,”圣卢说。“因为他是个聪明人。尽管如此,出生的偏见,尤
其是教权主义迷住了他的眼睛。嘿!”他对我说,“迪洛克少校,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
个军史教官,看起来是完全赞同我们的观点的。再说,他不赞成我们的观点那才叫我感
到吃惊呢,因为他不仅是一个高尚而聪明的人,而且是一个激进社会党人和共济会会员
。”
  出于对圣卢的朋友们的礼貌(他的政治主张实在叫他们受不了),同时也因为少校
的其他事情更使我感兴趣,我问我的邻座,少校是不是真的把军史课讲得具有真正的美
学价值。
  “千真万确。”
  “您意思指的是什么?”
  “嗯,打个比方吧,您在一个军事报告里谈到的一切,哪怕是最小的事实,最小的
事件,我认为从里面都可以发现思想的蛛丝马迹,这些思想常常互相重叠,就象在隐迹
纸上写的字一样,你必须把它们理出来。这样,您才可以发现任何一门科学或任何一种
艺术的大体情况,可以满足我们大脑的需要。”
  “对不起,请举些例子。”
  “这很难给你讲清楚,”圣卢插嘴说。“比方说,你读到这样一句话:一支部队试
图……在你往下读之前,这支部队的名称,它的组成不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这次行动不
是首次尝试,如果在同一次行动中我们看见又有另一支部队出现,这可能表明前面几支
部队在上述战斗中已被歼灭,或者损失惨重,不能将这次行动进行到底。然而,应该设
法搞清楚今天被歼的这支部队是什么样的部队。如果它是用来强攻的突击队,那么,一
支战斗力比它弱的新部队就很难在它失败的地方获胜。此外,如果不是在作战的开始阶
段,这支新部队就可能是拼凑起来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推算出交战的这一方还拥有多少
兵力,他们的兵力可能在什么时候不如对方的兵力,这就使这支部队将进行的这次行动
有了不同的意义,因为它如果不能弥补它的损失,按照逻辑推理,它的成功也只会导致
它的全军覆灭。此外,敌军的番号也不是没有意义的。例如,如果这支部队的兵力比对
方弱得多,但已经消耗了对方好几支重要部队的兵力,那军事行动也就改变性质了,因
为它即使最终会丢失防守的阵地,但是如果用少量兵力就已经摧毁了敌人的大量兵力,
那么能守住阵地一段时间也就是一大胜利。如果说,分析双方投入的兵力能使我们从中
发现一些重要的东西,那么,研究阵地和阵地控制的公路、铁路以及阵地保护的后勤供
应,也就更具有意义了。这一点,我想你是会明白的。应该研究整个地理背景,这是我
起的名称,”他得意地笑着说。(的确,他非常满意地理背景这个提法,后来,甚至过
了几个月,每次用到这个名称时,他总会露出同样的笑容。)“交战的一方正在准备一
次行动,如果你读到它的一支侦察队在阵地附近被另一方歼灭,你可以得出的一个结论
是,交战的一方是想侦察敌方的防御设施,以免敌方用来挫败它的进攻。对某一地方极
其猛烈的进攻可能意味着企图攻占这个地方,但也可能想要牵制敌人,不想在敌人进攻
的地方还击,或者仅仅是佯攻,用凌厉的攻势掩盖从这里后撤部队的真实意图(这种佯
攻战术是拿破仑战争的传统战术)。另一方面,为了弄清一次军事行动的意义,它的目
的,以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同时部署的其他配合行动,还要进行什么行动,就应该多
多查阅国家军事条令,而不要轻信指挥部的公告,因为这种公告可能是为了迷惑对方,
从而掩盖一次可能是失败的行动。这一点至关重要。我们总可以作这样的假设,一个军
试图采取的行动,是根据现行条令的规定拟订的。比方说,如果条令规定正面攻击要用
侧翼攻击作掩护,如果侧翼攻击没有成功,指挥部可以宣称它与正面攻击没有关系,不
过是一次佯攻,那么,我们就可以在条令中,而不是从指挥部的公告中找到根据。每一
个军不仅有它的军事条令,而且还有它的传统、作风和原则。此外,对外交行动的研究
也不应当忽视,外交总是要对军事作出反应或采取措施的。一些表面上并不重要的外交
事件,在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然而你可以通过对事件的分析了解到,敌人想争
取的援助实际上并没有得到,其实他们只执行了部分战略计划。因此,如果会读军事史
的话,那么,在一般读者看来是杂乱无章的叙述,对你却是合理的,连贯的,就象看一
幅画,一个内行的绘画爱好者能看懂画上的人物身上背着什么,手中拿着什么,而一个
外行参观博物馆只会目瞪口呆,被大片大片的色彩搞得迷迷糊糊,头晕目眩。但对于某
些画作,光注意画中人物拿着一个圣餐杯是不够的,还应该知道画家为什么要把圣餐杯
放在他手中,它象征着什么;同样,这些军事行动,除了直接目的外,通常是指挥作战
的将军有意模仿一些比较古老的战役的结果。这些古战役,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看作
新战役的过去,看作图书馆、知识库和词源,看作贵族家世。请注意,我现在没有讲战
役的地方性,怎么说好呢,就说战役的空间性吧。这个问题是存在的。一个战场在历史
上不会只发生一次战争,将来也不会不发生战争。它之所以是战场,是因为它集中了某
些地理位置和地质特性等方面的有利条件,甚至还集中了某些缺点,可以牵制敌人的行
动(例如一条河流把它截成两半),这些条件决定它成了一个好战场。因此,它过去是
一个好战场,将来也还是一个好战场。既然不是随便哪个房间都可以充当画室,那么,
也不是随便哪个地方都可以选作战场的。有些地方天然可以做战场。但是,我再说一遍
,我刚才讲的不是指地方,而是指人们模仿的战役类型,是一种依样画葫芦的战略,也
可以说是改头换面的战术,是再版的乌尔姆①战役,洛迪②战役,莱比锡③战役,卡纳
埃④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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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国城市,1805年10月,奥地利将军马克在此遭拿破仑围困,最后弃战投降。
  ②意大利城市,1796年5月,拿破仑在此大败奥地利人。
  ③德国城市,1813年,拿破仑和同盟军在此城周围展开血战,以法军失败而告终。

  ④古罗马地名。公元前216年,迦太基人和罗马人在此一场血战,罗马人大败。卡纳
埃战役被军事家誉为用包抄侧翼战术歼灭敌军的范例。
  我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有战争,也不知道在哪些国家的人民之间进行,但是只要有
战争,就还会有(从指挥官方面讲是有意这样做的)卡纳埃战役,奥斯特利茨①战役,
罗斯巴赫②战役,滑铁卢③战役,且不谈其他战役。有些人明白表示了这种看法。施里
芬元帅④和法肯浩森⑤将军预先制订了一次卡纳埃战役计划对付法国,他们效仿汉尼拔
⑥的打法,把敌军钳制在整个战线上,从两侧,尤其是从右侧的比利时包抄过去;而贝
纳迪将军⑦却偏爱腓特烈大帝⑧的斜向战斗序列⑨,宁愿打洛伊滕⑩战役而不愿打卡纳
埃战役。还有些人讲话比较婉转,但是,我向你保证,我的老朋友,博贡塞耶(就是我
前几天给你介绍的那个中队长,那个前程似锦的军官)拟订了一份普拉岑小型攻击方案
,背得滚瓜烂熟,并且把它保存了起来,一旦有机会实施这一方案,他是绝不会错过的
,会向我们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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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捷克城市,1805年,拿破仑在此大败奥俄联军。
  ②德国城市,1757年,普鲁士王腓特烈大帝在此大败法国人。
  ③比利时城市,1815年6月18日,拿破仑在著名的滑铁卢战役中失败。
  ④施里芬(1833—1913),德国元帅,1891年至1905年任参谋总长。所定《施里芬
计划》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战略计划的基础。主张在战线侧翼集中兵力进行包围,力
求速战速决,认为正面突破不是致胜战法。
  ⑤法肯浩森(1844—1936),德国将军,著有多部兵法书。
  ⑥汉尼拔(公元前247—前183),迦太基统帅。公元前218年率部远征意大利,是为
第二次布匿战争之始。在坎尼战役中败罗马军。
  ⑦贝纳迪(1849—1930),德国将军,军事理论家,主张泛日耳曼主义,把战争说
成是一种道德义务。
  ⑧腓特烈大帝(1712—1786),普鲁士国王。在位时维护农奴制,加强军事官僚专
制制度,扩大军队。曾数次发动侵略战争。严酷的纪律和机械的训练方法对以后的普军
有很大影响。
  ⑨指用侧翼和敌人接触的战斗序列,洛伊滕战役就采用这种序列。
  ⑩波兰地名,今卢蒂尼河,1757年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在这里大败奥地利军。
  要知道,一旦爆发战争,里沃利①的中间突破还会再一次被采用。这种战术不见得
比伊利亚特②过时。再说,也只好搞正面进攻,因为谁也不愿意重蹈七○年错误③的覆
辙。进攻,只有进攻。不过有一件事使我大惑不解,我看到竭力反对这卓有成效的进攻
理论的人都是些思想跟不上趟的人,可是我的一个最年轻的教官,名叫芒香,才华横溢
,却提出要给防御以应有的地位,自然是临时的地位。当他举奥斯特利茨为例时,大家
十分尴尬,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其实这次战役采用的防御战术只不过是进攻和胜利的前
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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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地名。1797年拿破仑在这里战胜奥地利人。
  ②古希腊的著名史诗,相传为荷马所作。主要叙述特洛伊战争最后一年的故事。
  ③影射1870年法国将领在普法战争中模仿拿破仑的防御战术,结果遭到惨重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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